《郁金堂》 郁金堂 第1节 郁金堂 作者: 青衣呀 晋江vip2023-10-10 完结 总书评数:703 当前被收藏数:1893 营养液数:1976 文章积分:47,265,884 文案 瑟瑟是新晋太子之女,亦是权臣捧在掌心的未婚妻。 没想到新婚不久,处处顺她心意的夫君忽然变脸,陷害她长兄阿姐。 太子为求自保,不惜亲手勒杀一对儿女,朝野上下,只道这等庸懦之徒不堪为君,俱等着他被废。 权臣踱入枕园,见女子抱膝望月,侧影伶仃。 回想当初,被她挂在指尖耍弄,以至父子相疑,兄弟生隙,何等狼狈? 如今和离是不可能和离的,让给弟弟更不甘心,只得提起笔,再三描画她月下侧影,可是画得出她惊世皮相,却画不出她黢黑心肠。 至于瑟瑟,她满脑子想,天下是我的,表哥嘛,不妨再挑挑。 【提示】 1、武周末年,女皇在位,安乐公主的皇太女之路。 2、我觉得挺甜的,男主男二都同意,he,所以他俩必有一伤。 3、女性群像,政治人物不分男女平等角力。 4、与完结文《长安不见月》共享设定,人物有重叠,直接看也行。 5、历史向,大转折严格依从史书,小剧情/人物关系等史书空白处发挥创作,作话会说明。 【参赛理由:本文主要描写武则天后期,被废太子之女李瑟瑟从流放地回京,女皇确定储君,李唐艰难复辟,直到李隆基企图铲除李显系的十年中,李家与武家、男宠与亲贵、重臣与女官间,激烈竞争又彼此依赖的复杂关系,以武周朝的黯然消退为主线,依次详尽描述了石淙会饮、东宫惨案、法门佛指、神龙政变等真实的历史事件,围绕李武两姓的此消彼长,同室操戈,重点刻画了史书上形象单薄,却举足轻重的宗室女眷及女官,包括安乐公主、永泰郡主、张峨眉、颜夫人等。 为了全景式展现千年前的伟大王朝如何从内部洗牌中重新焕发生机,本文让武则天、中宗、睿宗三代帝王同场竞技,展现截然不同的个性和施政纲领,让上官婉儿、颜夫人、司马银朱三位女官次第登场,用不同的方式辅佐君王,让张易之、韦氏、张峨眉等三位帝王背后的男/女人间接施政,让宋之问、张说两位仕途失意的诗人,重新锚定人生的价值,也让武崇训、武延秀两代驸马在权力旋涡中迷失懊恼,后半部分,更让唐休璟、张仁愿、郭元振等一系列西北将星正面对峙吐蕃、突厥……基于这些波澜壮阔的历史事件,主角的人生选择更加鲜明,也更深刻。】 —————————————— 下一本:《尾迹【民国凶案】》 周双宁说,我很忙,我要复国。 为耍帅刚刚买了个官做,正在自掏腰包装修衙门的许公子慌了,那这些案子怎么办? 民国文,破案单元剧,沪上首席狗仔和大黄狗相爱相杀 【提示】 1、出镜酒店均为真实历史建筑,且至今仍在营业。 2、主剧情,案件虚构或借鉴真实罪案,具体每卷结尾作话会做简要介绍。 一句话简介:民国*酒店*凶案 立意:隐秘的爱恋和谋杀一样,总有痕迹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朝堂 逆袭 正剧 权谋 群像 搜索关键字:主角:安乐公主李瑟瑟 ┃ 配角:武家一大家,李家一大家,韦家一大家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所图皆能如愿,所愿皆有回响 立意:心悬万月,从雁塔而乘时;足驭千花,自龙宫而应运 第1章 天时怪的很,进十二月倒暖和起来,大太阳热烘烘烤在背上,还得听府监絮絮叨叨,燥得武延基想骂娘。 好容易完事儿,他轰地推开殿门,顿感清风拂面。 “嗨——晦气!” 宫女琼枝呵了呵腰,“梁王留了话,请二位别走,晚间他和魏王还来,一道陪圣人吃饭。” 都是熟人不用装相,武延基很不情愿地‘哦’了声。 琼枝一笑,掏出丝帕折了折,两手并托着递给他。 “不用。” 武延基懒得揩拭食指沾的那点墨汁,索性塞进嘴里洗。 武崇训觉得恶心,侧开脸不看,片刻想起来叮嘱。 “张易之爱洁净,别叫他瞧见。” 武延基眼皮子一挑,调侃,“诶,原来你也怕他!” 武崇训不吭声了。 神都乃是万户之都,城外有鹰搏击长空,宫中有鹤声闻九天。路过的神仙都要在帝座前俯首,唯有明堂顶部那只金凤,只冷眼旁观,绝不轻易下场。 武延基砰砰拍阑,大声指点江山。 “明堂供奉我武氏七代先祖!李家小儿才列三皇,哪堪与我为配!” “是啊。” 武崇训慢条斯理地点一点头,和声赞同。 “所以你急什么?” 他不急,楼上有人急了。 二楼窄窗被人咣当一声拍开,窗栓震得飞出来,差点砸到武延基。刚换班上来的千牛卫郎将们一脸警觉,手摁横刀欲踏步来查看,被武崇训喝退了。 武延基定定神,抬头看是谁胆敢在女皇寝宫孟浪,没想到竟听见陌生女子的娇声。 “三姐轻些,武家儿郎胆小,别吓着了。” “谁——?” 武延基气不忿。 他是如假包换的武家长孙,万里江山早晚握在掌中,竟被人这样嫌弃,实在不能善罢甘休。 一阵窸窸窣窣的轻笑,楼上人再次扬声讥刺。 “当年高祖有雀屏中选之能,才娶得窦皇后贤妻佳妇,哪像有些草包,只敢在人背后议论,当面连个不字都不敢说。” “有本事出来!” 金冠沉重,红袍拘束,武延基满腹力气挥洒不开,只能踮脚窜着探看,无奈集仙殿煌煌大观,深不可测,他费劲半天,只看见团团深浓灰影。 自家地盘怎能输给外人? 武延基边骂,边低头寻摸石子木块,宫阙重地,当然没有,又解蹀躞带,那带銙足有十三枚,金镶玉刻,分量十足,抖搂起来霍霍生风。 武崇训摸摸鼻子,人家辛苦布局,他倒也不必劝了,缓步挪进廊柱深长的阴影里,里外站班的黄门握紧拂尘,生怕被这不着调的郡王牵累了去。 “郡王别呀,圣人还在里头呢。”琼枝也怕出事,紧着劝。 正闹得欢,头顶洞开的支摘窗口垂下一大截血牙色亮纱帔子,袖口带一指宽鱼白纱,千万根细金丝透着光,编织出清晰的茑萝纹,小小的五星叠叠掩映,有种冰河解冻,春水长流的烂漫。 女郎探头出来,双肘撑着窗台托住腮,一张嫩生生的芙蓉面。 “敢问二位,哪个是高阳郡王?” 武延基登时怒气全消,仓促又惊喜地啊了声,转头帮她找。 “三郎?” 武崇训避而不应,女郎等了片刻,没再追问。 帔子一把一把捞上去,米珠拼的双梅花戒指时隐时现,末了还是殿里有人召唤,她才依依不舍地关了窗子。 姐妹三个迤逦相随,提着裙子跟随宫女下楼,在御座前一列排开伏身,听头上女皇和张易之挤在一张软榻上说话。 “高阳郡王虽小些,自来是兄弟中的头脑,议亲当从他起头儿。” 大名鼎鼎的控鹤府府监张易之,吐字铿锵如金石,激荡起重重回音,女皇悠悠嗯了声,才要发话,有个怪腔怪调的声音忽然插口。 “嘎,来者何人?抬起头来。” 瑟瑟心里一紧,那声音高亢刺耳,分明冲着她来。 她不敢违令,握拳袖底,大着胆子往上首窥去。 张易之背后的通天神树上,站着一头五彩斑斓的巨鸟,半人高,鲜红的两翼收拢,蓝紫色尾羽星芒样散开,小小的黑眼珠子轻蔑地打量瑟瑟。 那副凌人的气魄,像是要叼了她飞天。 ——这就是活的金刚鹦鹉? 瑟瑟咋舌,武周举国疯狂崇拜弥勒,大江南北的寺庙、富户争相以重金聘用高手,绘制《弥勒经变图》。画中的弥勒佛或站或坐,或俯瞰众生,姿态各异,但头顶总有神光万丈,脚下踏着金刚鹦鹉、仙鹤、白鹿、孔雀等等祥瑞。 仙鹤、白鹿就见得多了,却从未见过如此硕大花俏的鹦鹉。 只顾着琢磨,瑟瑟迟迟没有开口称颂,已是冒犯了天威,李仙蕙忙膝行挡在前面替她解释。 “圣人恕罪,小妹长于僻陋之所,耳目闭塞,不知宫中供奉祥瑞,听岔了鹦鹉话头,才斗胆直视天颜。” 说着,她扯了扯瑟瑟的衣袖,却没回应。 “御前失仪——” 张易之就这么笑着质问,“该当何罪?” 李仙蕙又惊又怕,但瑟瑟正赞叹地在脑中勾勒。 正大圆润,眼皮深重,虽已年近八十,眼珠子还是那样明亮灵活,重重金珠宝冠遮掩了白发—— 啊,女皇竟生了张与弥勒一模一样的面孔! “李四娘?”张易之又再提声喝问。 瑟瑟醒过神来忙叩头。 郁金堂 第2节 “爷娘不曾教导我识字,日日只拿一部《大云经》命我背诵,所思所想,唯有弥勒现世的诸般吉兆,所以我遇事大惊小怪,惊了圣驾,实在罪该万死。” “你不识字?” 张易之不信,余光扫过脚下三个女郎。 两个小的还好,李仙蕙的大袖衫宽软懈怠,颈后松松翻扯开,露出寸许弱骨丰肌,白腻的肌肤随着呼吸震颤,软敦敦好似才上桌的嫩豆腐。 全是他盘子里的菜,张易之得意的一笑,款款捋了捋长袍下摆。 “庐陵王的诗才搁在神都不拔尖儿,可在房州……只怕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吧?” 他故弄玄虚地顿了顿,待吊起女皇的注意力才继续。 “臣听闻房州有个算命的狂生姓汪,常与庐陵王诗歌唱和,有‘珠帘星卷,巧梳婵鬓’等浮艳赘语,所吟诵者,分明是赫赫王居,而非寻常寺庙宅院。” “有这等事?” 女皇倏的睁眼,从软榻上撑起身。 通花织锦的小毯从膝头滑落,几个宫女围上来,被张易之一挥而散。 “些些小事,容臣慢慢禀告——” 张易之挽起镶滚云水纹的大袖,轻飘飘一伸手,就把女皇摁了回去。 可叹张易之身为男子,享高官厚禄,人前体面十足,侍驾却穿了身时下女子喜爱的春水蓝丝袍,外罩出炉银单丝罗,浮花浪蕊般攀附在龙袍之侧,简直叫人恍然大悟,而今这世间,究竟男为尊,抑或女为尊? 瑟瑟看得砰砰心跳,须臾不舍得挪开眼神。 那只手大胆地停在女皇肩头,时而揉捏时而轻抚,轻重之间拿捏精妙,而那事主微微颔首,神情很是享受。 “朕哪里着急啦?” 女皇嗔怪内宠,转脸朝向李仙蕙时还带着松弛的笑意。 “朕是高兴,他在外头十来年不曾自苦,知道盖几幢房子,纳几个姬妾,人一辈子说到底,还是要想得开。大郎、二郎但凡有他这般心胸,如今朕的膝下,也不至于空空落落。” 说的是十余年前被她赐死的长子李弘和次子李贤。 颠倒黑白—— 瑟瑟急急低头,装作懵懂不知前事。 李仙蕙使个眼色给半晌没动的李真真,一起躬身,“圣人说的极是。” 张易之进宫四年,也快三十岁了,笑起来还有点稚气,亮晶晶的眼睛一转,没放过三姐妹任何细微的神情。 “庐陵王当初离京,只有王妃陪在身边,回来却添了好些子女,比幽居宫中的皇嗣儿孙还多,真是福泽深厚。” 说起李显在房州所生子女,李仙蕙一无所知,不敢贸然回答,李真真胆小,穿着沉重厚实的大礼服,更是闷出满身热汗。 张易之也不着急,摇着扇子,目光只在瑟瑟身上逡巡。 她抿唇一笑。 “父王去房州时,近臣、侍从带了三百余人,原是样样周备,偏就忘了带医官。我生在路上,是父王扯了袍服包裹接生,所以小名叫裹儿。” 原来当年李显窘迫至此…… 女皇那时不闻不问,暮年得知,反而心软起来,招手叫瑟瑟到跟前,怜惜地抚着她的鬓角。 又问她闺名,瑟瑟是青金石的别称,幽蓝熠熠,美艳而罕有,偶得一块便是大内奇珍,隆重地使用在大型礼器上。 “好孩子,既然回来了,小名儿就别用了。” “那最好,我也不喜欢,难听死了。” 瑟瑟笑着应承,仰头亲热地追问。 “圣人,父王老说我顽劣,上房揭瓦,宛如姑姑当年,我却不信,姑姑抓周抓的是宝剑马鞭,我抓的绣线水粉,哪里像了?” 女皇有些吃惊,“阿显常提起危月吗?” “父王想念姑姑,想念圣人,更想念长安,说起长安繁华,啧啧连声,可我一问,又说神都定然更胜长安。哼,明知道两个我都没见过,偏吊胃口。” 女皇笑得更和煦了。 李唐三代帝王定都长安,唯她称制后,征数十万民夫建设,改东都为神都,改紫微城为太初宫,天枢、明堂是亘古未有的豪迈设计,万邦为之瞠目景仰。 长安的繁华,李显尚可追忆,神都的盛大威仪,李显就只能畅想了。 “可惜四娘错过了。”张易之插嘴进来。 “圣人登基时,神都真是热闹,文武百官、宗室贵戚就不说了,单是四夷酋长、沙门道士,便有足足六万人聚集在则天门,彼此称颂夸耀,百姓更是摩肩擦踵,争相观看,次日清晨,臣陪圣人巡街,还看见满街遗落的鞋袜簪环。” “如斯盛事……” 瑟瑟喃喃瞧了眼上首,没敢张嘴恳求,只真心实意地感叹。 “真想亲眼瞧瞧。” 她跪在女皇身前,张易之挨在脚畔,相距不过尺许,气息相闻。 瑟瑟柔嫩的面容泛出丝丝红润,一双眼水光闪闪,张易之凝视女皇的视线不经意滑落,便打了个梗。 听闻李显人物庸常,倒生出这样漂亮伶俐的女儿来!照他久历人事的目光打量,已足可称大唐第一美人。 “朕像你这么大时,也恨不得日日有热闹瞧。” 女皇的目光也在瑟瑟脸上流连,似乎想起了往昔岁月,怅然回忆。 “有回太宗在含光殿宴请百济使节,宫人说百济人古怪,高位者皆需涂黑牙齿,说话犹如满嘴墨汁。朕听了,借了套内侍衣裳,跟在人后溜去看……” “后来呢?” “去了才知道,原来那个使节复姓黑齿,压根儿没有什么涂齿之事。” 众人轰然一笑。 李仙蕙和瑟瑟更是同时扯了下对方衣袖,满眼欣喜。 女皇半生刚强,晚年却喜怒不定,待李家血脉尤为苛刻,偶然提起李显,更是嗤之以鼻,想不到瑟瑟初次觐见便能得她青眼。 李仙蕙趁热打铁,将脸别到一边,红唇轻轻一撇,娇声道,“她还小呢!回宫第一日就夺了我的恩宠,我却不服!” 女皇放声大笑,微微上扬的凤眼精光四射,指着她佯装呵斥。 “你五岁就在朕身边,诗书礼乐骑射数术,样样延请名师,若是到头来还不如四娘乖巧,便是朕不如你那脾气大的阿娘会调理人啦!” 李仙蕙一怔,世间婆媳难得和睦,但女皇不见韦氏十四年,还有什么过节?李真真畏惧地垂了眼,怕她大发雷霆,谁知她就此打住,闲话般看住瑟瑟。 “这些年,你阿娘给重润添了几个弟弟啊?” 瑟瑟遗憾地摇头。 “没有,阿娘生我时失了调养,大夫说不会再有弟妹了。” “……哦?” 女皇懒懒掸了掸帔子,语声陡然发凉。 “那是朕的罪过了。” 第2章 房里顿时寂静,瑟瑟战战兢兢,跪坐在脚跟上一动也不敢动弹。 女皇的体态并不臃肿,但金色纱线绣的上百只蝴蝶累累赘赘,繁复厚重,把她支棱出个山岳般硕大的身形。 瑟瑟整个人被她笼罩住,只有耳畔垂落的细软发丝,随着张易之手中羽扇,有一搭没一搭地飘飞。 李仙蕙察言观色,眼眸一转,已顺着往日女皇的教诲回话。 “阿娘生养我们五个,尽够了,为人妻子,最要紧的还是明辨是非,趋吉避凶,把持住全家的笼头,至于开枝散叶……方才听府监说,父王在房州不也没闲着吗?” “小夫妻在外头,缺了长辈约束,没打成乌眼鸡似的,还能和和睦睦回来,就算懂事,不过往后又不同,子嗣到底要紧。” 女皇是笑着说的,却让李仙蕙大惊失色。 天下已然是武家的天下,李家多一个儿子孙子,便多一分不安分的可能,所以瑟瑟说韦氏未再生育,她还在心里大念阿弥陀佛。 ——可要说子嗣要紧,难道传闻竟是真的?! 李仙蕙多年承欢膝下,举目无亲,日夜盼望爷娘回宫,乍闻子嗣二字,顿时一念通明,听懂了女皇话里的暗示,却来不及欣喜,只感到危机四伏。 但好在,往后不再是她独自应付了。 这世上与她血脉相通的,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 想到这里,李仙蕙挺直腰身,肃然向女皇叩拜下去。 “我方才在楼上遥望,瞧见父王在光政门外等候召见,头发都白了。父王当年登基不足一月,便放言以江山赠送韦家,实是滑天下之大稽。这等狂悖之语,搁在太宗或是高宗手里,定要贬谪下狱乃至了断!全因圣人顾念骨肉亲情,才饶恕他的死罪,又亲手教养弟弟与我。” “嗯——” 她说的情真意切,语带些些哽咽,但女皇并不在意,还转头对张易之笑了一下,短短一声应承,听不出任何感动或欣慰,甚至连敷衍都没有。 李仙蕙咬了咬唇,又道,“虽然久未相见,我却知道父王和阿娘的心与我是一样的,我们全家感念圣人恩德,誓死忠于圣人。” “圣人您瞧——”张易之淡淡一哂。 李仙蕙越是面面俱到,他便越要揭穿天家亲情之虚伪,方可永保恩宠。 “县主这小嘴甜的,像是早知晓您的打算,背熟了套话在肚里的。” 突如其来的一针,刺得李仙蕙有些无措。 她汗津津的双手攥紧了襦裙,小声辩解,“府监说笑了。” 女皇凝目在李仙蕙脸上刮了刮,漫不经心道。 “起来吧,外头传了几个月,你听见也不稀奇,倒是房州——” 她转而端详李真真,“你可有听说什么?” 李真真才跟着李仙蕙惴惴起身,闻言膝头一软重新跪下,结结巴巴道。 “我,我不知道府监和圣人说的什么,我……” 她急的语无伦次。 “阿娘没教我什么话呀……” 郁金堂 第3节 瑟瑟皱眉,回身扯了她一把,嫌弃地数落。 “你快下去,别耽搁了我!这么笨,教你也记不住!” 女皇噗嗤一笑,李真真忙不迭点头。 “对对,阿娘的正经事向来是交代四娘的,您问她吧!我……” 她余光看向女皇,见她并未动怒,反是张易之目光灼灼,等着拿她错处。 她心里忐忑,脖子都红透了,忽然外头人影闪动,张易之喝了声。 “是谁呀?” 李真真如蒙大赦,连忙挪到李仙蕙身后。 内侍进来,迁延着不回话,女皇和声道,“都去罢,过几日再进来。” 又看李仙蕙,“你也家去。” 李仙蕙大喜过望,忙一手一个牵了她们走出殿外。 仿佛转眼的功夫,太初宫恢弘的殿宇和笔直的御街就消失在了暮色里,各处点起羊角大灯,一盏盏犹如珍珠串成长链,划出横平竖直的秩序井然。 李真真重重呼气,连拍胸脯。 “吓死我了!二姐,方才可吓死我了!” 李仙蕙也慌乱,可是宫里尽多眼目,她只能柔声安慰。 “圣人乃是弥勒佛转世投生,自有圣光万丈,你小孩子家家的,魂灵还没长全,初次面圣,吓着了也是有的,家去多上几炷香,心神就稳了。” 她思亲心切,想着多走半里路,转出宫门就能见到爷娘,直恨不得插翅飞过去,可也心疼妹妹,舍不得催促,便掏出手帕给李真真擦汗,凑在她耳边问。 “阿娘真没提过这事儿?” “什么事?说阿耶断送江山吗?” 李真真只觉宫中动用之物果然精细无比,这丝绢轻薄冰凉,淡绿底色上绣着两丛高低错落的佩兰,拿来擦汗太靡费,做个蒙面纱才合适。 她稀罕地五指撑开帕子,举高对着羊角灯细细甄别绣工。 “这不用阿娘说,天使每月都来家里训诫,全家跪着听讲,圣人如何谆谆教导,阿耶又是如何色令智昏……从小听到大,瑟瑟三岁就会背了。” 将正妻与夫君的恩爱贬低为色令智昏,李仙蕙愕然,又见李真真并不以之为耻,不由蹙眉道。 “家里整日说这些,阿娘在妾侍们跟前如何立得住颜面?” 李真真小心翼翼用帕子擦了擦额头细汗,又清爽又带着丝丝雅致的香气,真是喜欢极了,看二姐没有讨还的意思,笑嘻嘻掖进手镯里。 “妾侍奴婢还用阿娘专门立颜面?阿娘不寻她们的晦气就不错了。不过这也不相干,这回进京,那几个都在房州打发了,一个也没带回来。” “——啊?” 李仙蕙狐疑,“不是生了几个弟弟吗?” “再多都是阿娘教养的,给他们把刀子也不敢抬眼看阿娘。” 李仙蕙仔细查考两人神情,见瑟瑟也无异议,才松了口气。 “难怪圣人不喜欢阿娘,哪个婆婆喜欢能辖制郎君的儿媳啊?” 瑟瑟正把李仙蕙的衣带绕在手腕上,又贴在脸上,觉得这个二姐好温柔好亲切,熏得香也妥帖,闻言嗤鼻道。 “阿娘才不稀罕辖制谁,回回天使一来,阿耶就上吊,挂在梁上不肯将息,板挣来板挣去,扭得吱吱嘎嘎,大家饭也不得安生吃!最后还不是只有阿娘走去放他下来?离了阿耶另攀高枝,她们乐着呢。” 瑟瑟正在桃李吐芳意的好年纪,闲闲说起至亲寻死,神态却如此轻佻。 李仙蕙一时潸然,忙旋身掩住面孔。 瑟瑟犹道,“况且阿耶心软,身契给到个人,有那出身好的,阿娘亲去官府写文书,奴婢便立了客户,又着牙婆寻了好去处,做继室正房的,添嫁妆银子,跟娘家兄弟开铺子做买卖的,给了本钱,这怎么不好?走时磕头感恩,都说下辈子报答呐。” ******** 集仙殿。 女皇精神不济,与孩子们说了半日闲话,就累的头晕目眩,老人家惯常是这样,三日好,五日歹,要说到底什么病,倒也没有。琼枝叫宫人进养生汤,偏张易之转出去,叮嘱大年下阖宫赏赐并节礼安排等琐事。 她昏昏欲睡,强撑眼皮等了许久,终于听见珠帘声响。 “五郎——” 张易之趋身靠近,摘了女皇头上的宝冠花簪,递给宫人,整整齐齐排进首饰匣,再解开雪白长发,放她舒坦躺下,两根修长冰凉的手指替她轻按太阳穴。 女皇依依牵着他的衣襟,发出满足地叹息。 第一眼便觉得他高大,又斯文,比世人都靠得住。 她的儿子从一排到四,旁人生的自然不配与皇后血脉相提并论,所以宫廷里没有五郎、六郎,直到来了他和张昌宗,才占了这尊贵的序齿。 这一二年,女皇离了张易之就爱胡思乱想,诸般烦难涌上心头,明知样样棘手,处置不了,还是沉浸在里头。 她心事重重地诉苦。 “召阿显回来,狄仁杰又要啰嗦,朕不想见他。” “不怕。” 张易之惯常含着鸡舌香,吐气如兰,手指摩挲女皇头皮,牵牵绊绊的微痛爽快得她嘶嘶出声。 “圣人忘了?突厥南下骚扰,劫掠河北道百姓万余人不算,还闹得数万流离在外,五日前您任命相爷做河北道安抚大使,今日一早他已经出京了。” “哦——你这个机灵鬼!倒会掐缝子,难怪非要今日召见她们。” 女皇满意的不得了,复又叹息。 “朕与狄仁杰年岁相当,俱是操劳国事多年,到如今,朕已是腻烦极了,他怎的还不嫌累!不过突厥人向来抢完就走,耽误不了几天。” “眼看就要开春了。” 张易之很善于化解女皇焦躁的情绪,细细论给她听。 “河北农田抛荒,国库就要欠账,不把那数万精壮人口找回来,相爷绝不能放心回京,早着呐,臣估摸,二三月才得了局,那时,京里诸事都落定了。” “好好好!” 听到狄仁杰长久不在,女皇的头痛顿时缓解,高兴地翻身压住张易之手掌,便闻到一股清辣刺激的脑油气息。 他总是通身冰凉,要她再三温暖,才能有点热乎气儿。 “跟朕说说,武延基看上谁了?” “您猜?” 他笑起来,一缕发丝垂到她下颌线,仿佛添了笔胡子。 人都说女皇女生男相,所以杀伐决断,狠毒胜过老虎,硬生生从李家手上夺走了锦绣河山,就连外头的反叛画像污蔑她,也不忘添上半张脸的络腮胡。 其实女人都是属猫的,捧着撵着给她好意儿,偏不要,非得拿根狗尾巴草逗弄着,给一点不给一点的,才上心。张易之十来岁就在姐姐堆里打滚,那时也俊朗,嘴也甜,却不及如今酣畅老练,逢迎起这‘老姐姐’来,无招胜有招。 等待许久的宫人得了张易之眼色,捧着金盘从帷幄后头转出来。 并排的三份卷轴,展开来交摞着铺排,被高高举过头顶。都是美人图,工笔细绘,全无瑕疵,独面上那张被人一指头点了墨汁在眉心,恰似花黄。 女皇扫了眼,轻笑摇头。 “这画只得七分像,未见神韵哪。” 第3章 “二娘刚强,三娘怯懦,独四娘柔艳可人,南阳郡王随了魏王,眼馋肚痨,自然是挑相貌。” 张易之指着画上美人逐一点评,女皇抿唇浅笑,深以为然。 “他好打发,崇训怎么说?” “高阳郡王那个性子嘛……臣不敢断言。” 张易之清了清嗓子。 “相爷说动圣人还政李家,原是大大好事,了却最后这桩麻烦,再命太子监国,圣人便好卸下千斤重担,与臣搬去三阳宫长住,俗话说无事小神仙,做皇帝再好,能好过做神仙?” 女皇心动,向往又领情地在他掌心蹭了蹭。 “最难得是你,样样为朕想得周到。” 张易之俯身与她鬓发相接,猫狗样亲密地厮混。 “臣盼望这一天长久了。可圣人前脚答应,后脚就睡不安稳了,怕李家上台对武家赶尽杀绝……” 女皇狠狠地呸了声。 “李家那些人,你还不知道么?前年你好心好意,想把侄女给阿旦做儿媳,他是怎么应你的?” “他唾了臣满脸口水。” 张易之毫无怨言,见女皇鼓着腮帮子生气,还反过来开解。 “毕竟坐过李家的龙椅……” “独他坐过吗?我们家谁没坐过?阿显也坐过!” 这样比较太粗率了,张易之摇头。 “庐陵王是也坐过,可他是个实心面团子,不似皇嗣的性情格外尖锐嘛。不然,为何圣人只贬庐陵王出京,却把皇嗣拘押在长安呢?” 陈年旧事,张易之不曾参与,女皇也不曾提起,可是事过境迁,他却总能一语道破她当初处事的手段,女皇满意地笑了笑。 张易之继续软声安慰。 “皇嗣就算俯身改了姓武,心里也断断没有服气,别说臣的侄女既非名门之后,又非官宦之家,确是不匹配,便是去岁梁王的独女满十岁,想定给临淄王,他也不肯哪。” 李家的李隆基,武家的武崇训,一个非嫡,一个非长,却都自命不凡,难缠得很,女皇想起来就头疼,挥手了断话题。 “罢了罢了,他不肯,就继续关着罢。幸而朕生的多,还有阿显听话懂事,你去与他分说清楚,只要韦氏不插手,朕瞧几个丫头都不错。” 话说到这里,她陡然想起来。 “哎呀,朕忘了,重润在哪?” 张易之微妙地笑了,凑在耳畔徐徐提醒。 “禀圣人,从庐陵王被贬,太孙已关在上阳宫十四年了。” 郁金堂 第4节 ****** “永泰县主……” 一个蓄长须的年轻文士喊住她们。 “慢些!” “敢问,哪位是永泰县主?” 来人手提一只精美的宫灯,大步流星赶到娘子们跟前。 黄昏时分灯影瞳瞳,他捋了捋美髯才要开口,就被瑟瑟的艳色大大惊倒,一口气猛地咽下去,不得不收低音量,红着脸指向身后两个端木盘的黄门。 “下官是控鹤府新选任的主簿宋之问,因圣人另有赏赐给庐陵王,并交代几句话,所以耽误了些时候。” 李仙蕙看了看瑟瑟,安抚似的在袖下握她的手。 太初宫乾坤颠倒,如今在御前跑腿的,不再是阉人宫女,而是饱读诗书的前朝供奉。 不论精于草隶的崇文馆学士,还是工专文词的弘文馆待制,青竹傲雪凌霜般好皮相,争相出入侍从,双手不去提笔研墨,倒沾染起琐事来。 不知她们在房州是如何教养的,倘若内宅规矩森严,没和外男打过交道,恐怕光是如此这般被人看两眼,就要臊红了脸。 李仙蕙却不同,圣人早过了生儿育女的岁数,不怕宗室血脉被人污染,太平公主、千金公主在外招摇,出入宫廷也是百无禁忌,市井中什么样污秽肮脏的男女勾当都带进来,李仙蕙看多看惯,寻常被士子盯两眼,只当蚊子哼哼。 李仙蕙把李真真和瑟瑟挡在身后,客气地一比手。 “父王就在光政门外,劳主簿陪我们走一程。” 宋之问诺诺连声,垂首相随,一路没再出声,反是瑟瑟好奇不已,不时侧头注意他行止,一俟人抬头就笑起来。 待走到宫门前,李显还在发怔,李仙蕙已屈膝行礼。 “女儿见过爷娘。” 语声未落,热泪滚滚而下,沾满了衣襟。 韦氏一把揽住她,声音颤抖,“哎呀!我的儿,你都这样大了!” 母女两个哭成一团,李真真和瑟瑟也觉柔肠牵动,呜呜跟着啜泣。 两个郎将连手下的监门卫全在探头探脑,他们都是世家子,走了武家、杨家门路才得守卫宫门之幸,却是长日无聊,全靠猜测出入贵人的私隐取乐。 看来看去,那美人果然美得惊天动地,却不知边上夫妇是何许人也。 宋之问深觉不妥,趋近轻声提醒道。 “这几位都是梁王府的亲眷,往后常要出入集仙殿,半点唐突不得。你们认清楚了,可别得罪人。” 说到梁王武三思,郎将肃然起敬,忙收回伸长了的耳朵并足立正。 “是,全仰仗主簿关照!” 宋之问二十啷当,新晋控鹤府主簿区区三日,官架子已经摆的十足,先挺胸念了句‘府监有令’,再扶着腰带高声喝令。 “还不去把车子喊来?” 这下子没人再敢把视线落在瑟瑟身上,更不敢讥笑李显举止局促,一个个肃穆敛容,小跑起来。 瑟瑟留意动静,隔着丈把地方向他福身致谢,那宋之问也是妙人,甩开长腿上了马,才潇洒地叉手还礼,一唱一和无需言语,蔚为默契。 从禁中回驿馆,一道道宫门坊门,过路过桥,要花个把时辰。 李仙蕙两手攥在心口,惴惴看着韦氏,满脑子胡乱思量。 分别日久,阿娘的五官样貌她已记不清,乍然一见很是陌生,只觉她妆束清减,较寻常命妇大为逊色,不过眉眼神飞,又与瑟瑟有六七分相像。 “小时候数你最像鹦哥儿,叽叽喳喳从早闹到晚,如今倒不说话了。” 韦氏噙着泪,把她妥帖地安置在怀里,逗她道。 李仙蕙鼻子也发酸。 阿娘衣领上熏的荼蘼香,她曾经百般仿制而不得,前调甜而清润,后头又沉又苦,韵味绵长,好比千花随风而来,一晃就去了。 当年她午睡醒转,已成了没娘的孩子,哭着一个个宫苑寻找荼靡,却总不是那味道,今朝闻见,满心焦急忧虑散开,管他惊涛骇浪,只要阿娘在,就没什么大不了。 李显迫不及待地问。 “怎么样?听见我们回来,圣人可有难为你?为何只召见女孩儿?” 撇在脑后十四年,忽然天降神兵,威逼一家人紧赶慢赶,五十天回到神都,却不理会李显夫妇和几个庶子,只召见李真真与瑟瑟两个,这样古怪的安排显然别有深意。 女皇打的什么如意算盘,李显和韦氏讨论过多次,却并没有结论。 韦氏默默看了李显一眼,牵过李仙蕙的柔夷在手里盘弄。 小时候掌心软团团的肉窝还在,白嫩嫩光溜溜,养着水葱似的长指甲,宫里不准用凤仙花染指甲,非得用蔻丹,却不如凤仙香甜,十四载数千日夜,再怎么隔绝人伦,总算养尊处优。 马车拐进杨柳巷,街市沸腾的人声渐渐稀薄,全家眼巴巴等李仙蕙的回答,闹得她更难开口。末了,还是瑟瑟想起早晨韦氏煮了枸杞甜水,忙打开提篮,那陶瓮用好几层鹅毛填的小包袱裹住,隔了两三个时辰,触手尚且温暖。 她倒了一杯递给李仙蕙。 “二姐,喝口水再说。” 彻夜的悲鸣、不平、惊恐…… 通通退做耳边沉闷的低语,李仙蕙明白,对李显夫妇而言,最重要的消息是李家儿郎的下场,她清了清嗓子。 “阿耶走后不久,圣人便迁都洛阳,起初把皇嗣全家带在身边看管,间或有兴致便提来训斥,后头大概嫌烦了,单留皇嗣在宫中,余者全打发回长安,同行的,仿佛还有二伯的余脉。” 李显浑身战栗,“大哥无嗣而亡,二哥的儿子们,还好吧?” 恐惧中带着一丝希冀,可是李仙蕙的眉眼渐渐生凉,只是漠然地看着他,微微摇头。 “这几年他们处境如何,禁中甚少提起,偶然府监说一句,说庭院狭窄,常遭内侍仗责,已打死了几个……” 说到‘打死’,李显呼吸一窒,浑身打起哆嗦。 “重润呢?也与你养在一处吗?”韦氏急问。 “重润不在太初宫,我不知道他在哪,就连究竟在长安还是神都,府监也讳莫若深。不止重润,我十来年没见过李家儿孙踏足禁中了。” “啊——她这是要逼死我!” 韦氏满腹期待落空,捂着脸嚎哭起来。 “拢共就这一个儿子,竟藏起来不知死活,即便活着,横竖她也不曾费心教养,又蠢又呆,凭什么与人争抢?既没有一步登天的命,何不还给我?” “先不哭……” 她这么拗心断肠的哭法儿,离京多年未曾再有,李显的天简直要塌了,手忙脚乱替她擦泪,心痛地安慰。 “哎呀,哭有什么用?圣人那脾气你知道呀,你越服软,哭哭啼啼,她越硬起来单欺辱你一个。咱们重润正经做过太孙的,倘若真打死了,最少最少,总有一两个朝臣替他委屈,要上奏罢?” “太孙算什么?!” 李显的话毫无作用,反倒招惹出更多怨愤之语。 “你还做过皇帝哪!说废就废,说流就流,满朝文武,哪个有良心,替你抱不平了?就只有我阿耶,我兄弟,敢为你说话!可是呢?全家流放,连三岁的侄儿都叫她杀光砍光!有我们韦家的例子在,哪个嫌命长?” 李显语塞,这话题万万碰不得。 韦氏对女皇心结沉重,毕竟韦家满门尽毁,血海深仇,叫她如何释怀?从前他便卡在中间难做人,但要说女皇强留下一双儿女,把女儿养得得体大方,却故意不管儿子,是想干什么? 他想不明白,只能和稀泥,“从前的事,不提了,不提了。” 韦氏满脸眼泪,哭得直倒喘气,半天才抓着李仙蕙的手问。 “我瞧方才那个主簿对你还算尊重,宫人待你都是如此么?你这下巴,长得与我一模一样,恐怕她瞧见你就想起我,说来说去,都怪我连累你,早知今日,当初我在她跟前驯服些,也不怕她欺负你呀!” 第4章 李仙蕙独立多年,终于重得爷娘疼爱,自觉幸福极了,忙连声安慰。 “没有没有,圣人喜欢热闹,饮宴游园,动辄百人跟随,李武两家在京的女孩儿,无论关系远近,七七八八,大体都在宫里教养,圣人待我说不上极好,但也不坏。” “那就好……” 韦氏这才松了一口气,欣慰地抚着胸口。 李显被她推在旁边,却听出这女儿实在是懂事极了。 为人父母,最感慨便是孩子一不留神就长大了,小时嫌她烦,现在却想念那种顽皮,恨不得她再胡闹,滚出满身泥,却不能了,人高马大坐在面前,有正经事与她商量,闲来解闷也是她,不是她依赖爷娘,实是爷娘离不开她。 都不说话,车厢回荡着韦氏的哭声,呜呜咽咽,不压抑,反叫人感到痛快,瑟瑟等到阿娘尽吐多年辛酸,终于擦干眼泪,才轻声道。 “我猜,二哥应当还活着,不然,圣人得知阿娘未再生育,当问阿耶有庶子几个,年岁及生母如何。既然不问,就是还有嫡子可用。” 李仙蕙一双眼睨着她,惊叹韦氏对她的倚重,更讶异她小小年纪,见事却十分清楚明白,因顺着话头道。 “瑟瑟说的不错,不过……” 她话一停,李真真就胆怯地往下缩了缩,恨不得躲到韦氏背后。 瑟瑟也害怕,但还是壮起胆子叫了声二姐,“姑姑境遇如何?” “驸马薛绍饿死在牢里,所幸未祸及儿女,不过后头驸马乃是武家人。” 李仙蕙沉重地叹了口气,半晌才摇头继续。 “至于皇嗣家,最最惨烈,五年前,他的妻妾不知如何得罪了圣人的婢女韦团儿,竟一股脑儿杀了,尸骨无存……” 祖母的酷烈,从前只有耳闻,但山高皇帝远,并不相干,瑟瑟甚至暗地里鄙夷阿耶怯懦,连争都不敢争,但如今近在咫尺,竟也不由地害怕起来。她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手脚冰凉,紧紧握住李真真,坚决道。 “不管他们如何,圣人既然有意再立李姓储君,太孙总得放出来见人,到时候就见分晓了。” 说到储君,李显夫妇面上不仅没有喜色,反倒沉默下来。 李仙蕙见状,拉住妹妹们的手递到韦氏怀里,请阿娘宽怀。 “这个节骨眼儿上接阿耶回来,必有深意。李唐也好,武周也好,阿耶是名正言顺的国君在世长子,又早早养育了嫡子,不愁不能复位。我们家吃够了十四年的苦,往后定是一日比一日甜。” 能不能复位都是后话,只要一家能团圆,韦氏捞住李显的胳膊狠狠一掐,泪汪汪的眼睛迸出凶光。 “落娘胎就被她夺走,连我一口奶未吃过,这回你就算豁出命去,也得把重润保住!” “我知道,娘子放心。” 李显诺诺应承,一张老脸痛苦的挤成核桃。 临近驿馆,他忽然‘哎呀’一声,惶惶道。 郁金堂 第5节 “圣人为何叫她们躲在二楼,看武家小郎君画画?这,分明是要赐婚!” “赐婚又如何?” 韦氏口气强硬,“女大当婚,何况武家在台面上,也不差。” “——啊?” 李显断断不能苟同。 “你不是说咱们回来,便该掀武家下台?那为何还与他们联姻,陪人做刀下死鬼?我的宝贝女儿,云卿没享过一日福,孤苦而死,仙蕙不曾在我膝下撒过一日娇,真真与瑟瑟更小,我舍不得她们做武家妇!” 夫妻俩怒目对视,当着孩子,李显气势愈加衰弱,讷讷往边上缩。 “嫁个冤死鬼,总好过重走皇嗣老路罢!” 韦氏态度强硬。 “哪日杀了我们挫骨扬灰,你都听不见一声儿!再说,掀翻武家哪有那么容易?人家将军、刺史,数数好几排!我们家就这么几号人,倘若不成,日子不过了?凡事两手准备才好。” 李显迟疑地舔舔唇,实在不能明白她这‘与狼共枕’的主意所谓何来,但韦氏对他颐指气使惯了,横眉竖目厉声道。 “这事你不用管!” 车顶铜铃一响,韦氏当先下车,请宋之问进驿馆稍歇。 宋之问坚决拒绝,说要回宫复命,又说驿馆简陋,府监深感自责,控鹤府已在筹备王府,不日便可搬家。韦氏满面春风,再三道谢,宋之问连连拱手。 如此这般来回敷衍,比唱戏还热闹,惹得厅堂里散坐的人马,诸如进京办事的州府官员,乃至藩属国杂官、旅人,纷纷伸头看热闹。 李仙蕙狐疑看着挥洒自如的韦氏,和施施然撇下众人,叫了一壶酒坐下自饮的李显,用胳膊肘碰了碰瑟瑟。 “阿耶还是这般……” “没主见!” 李真真头疼回房休息,瑟瑟主意一转,拉着二姐说陪我罢。 “我们家万事阿娘说了算,不对,我的事我说了算。二姐呢?想被人管,还是自管自?连三姐都不乐意让人摆弄,我不信二姐那般贤惠。” 她的话既是自夸,也是试探,李仙蕙素来聪明,自然听得懂其中内涵,当下摇摇头,缓和了语气道。 “你叫阿娘惯坏了,咱们家赤足走在刀尖上,凡事都得商量着来,全由着你胡闹,万一断送了……” “圣人召阿耶回来,难道是要试阿耶的脾性?他什么脾性圣人不知道?” 瑟瑟不大听得进,暗嘲二姐面孔聪明,脑子竟不大灵光,悠然一笑道。 “其实圣人要试的是你我罢了,大不了就是赐婚,有什么了不起?你要是没看上武家杂碎,放着我来。” “胡说!” 这副不管不顾的破落户声口,以身饲虎的胆大妄为,可真吓着李仙蕙了,她瞪着一双眼,上上下下打量瑟瑟。 “你好端端一个姑娘家,何必去填人家的踹窝儿?” 瑟瑟哂笑,“不然呢?我们回来了,还由着她随意摆弄?” 李仙蕙无言以对。 这话题太深,一句两句说不清楚。 况且,瑟瑟万一是个轻狂蠢笨的,把她的话漏出去,反而惹祸。 略一思索,李仙蕙索性也不说了,伸手替瑟瑟拆下簪环,头发解开松松拢在脑后,拿宽齿的梳子顺通。 瑟瑟的心情也很松快,摇铃叫驿馆仆佣送了两样点心,眯着眼由二姐伺候,舒坦地唔了声。 受用够了,转身抖开虾子青丝帕子,垫在吃糖的白瓷托盘里,油酥和糖渣在晶莹闪烁,将好做镶边点缀,当中端端正正码好成套的大件首饰。 都是灵透人,镜中相视一笑,不用绕弯子。 李仙蕙伸手在她腰上捏了一把。 “圣人就快八十了,还有几年活头?到时候要么武家上,要么李家上,不管是谁,这根姻缘线都得断!要叫我说——” 她仔细惯了,停在这儿四处瞄了瞄,压着嗓门叮嘱。 “也不必抗命,反正能拖就拖,拖到两家分出高下,再挑好郎君不迟。” 驿馆的布局是前厅后院,前头厅堂方便客商打尖、会友,后面二十来间客房环绕庭院一圈,李显全家七口占了六间上房,都在靠近前厅的位置。 韦氏治家手段强硬,庶子不得召唤,不敢出来露脸,全坐在房里。 瑟瑟有意留了条门缝,隔着屏风见韦氏还在滔滔不绝,宋之问显然也不是盏省油的灯,两人越说越入巷,竟站在门口哈哈大笑起来。 房里,瑟瑟笑眯眯揽住李仙蕙,拖长了音调。 “原来二姐是心如明镜台,不愿染尘埃啊。” 李仙蕙露出‘你瞧不起谁’的表情来。 “你也明镜似的,为何往浑水里头掺和?啊,我明白了,高阳郡王生的好相貌,更有巧思文华,字画兼美,想来你在房州也听闻了?” 转过头来一笑。 “至于那位南阳郡王,草包一个,倒也不丑……好个不知羞的丫头,你给我说实话!” ——她哪有心思挑郎君? 瑟瑟两手向后撑在榻上,翘着两只脚逛荡,只管笑。 虽才初次相见,到底骨肉亲缘,李仙蕙对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妹妹爱还爱不过来,才舍不得拉下脸认真训斥,来回转了两圈,发不出火,只得轻声劝说。 “你若还在房州,仗着爷娘疼爱,只要不是吃了迷汤,上当受男人蒙骗,喜欢与谁家小郎君调笑玩闹,便是闹出什么来,我都不怪你,还帮你遮掩善后。” 李仙蕙顿一顿,正色道,“可这儿是神都!” “神都怎么样呢?” 瑟瑟眼望着驿馆溜光水滑的青砖地面,想着集仙殿里脚踏无声的厚实地衣,轻飘飘地反问。 李仙蕙握住她肩膀,郑重其事。 “方才我没说完,太平公主二嫁武攸暨,人家原本有妻有儿,一道诏书便赐死了,他心里何等怨愤?我问你,倘若武家新贵上台,要赐死你,你冤不冤?为你一念之差,连累旁人去死,你受得住?” 她说的干系这样大,瑟瑟听了,似乎也来回斟酌了一番,露出不忍之色,开口却是截然两个意思。 “二姐还记得长姐吗?” 李仙蕙登时沉默下来。 李云卿不在觐见之列,李显说她难产而逝,她实在不忍追问。 十四年前驱逐李显出京时,女皇下旨接进宫中抚养的,本是韦氏唯一的亲子李重润和长女李云卿,偏那日仙蕙贪玩,爬进接云卿的凤辇不肯下来。 云卿已经十一岁,猜到就此一别再难回头,一边是爷娘弟妹,一边是唯恐受她拖累的未婚夫君,她没太犹豫,抱着仙蕙落了两滴泪,便避开宫娥,悄悄钻进李显黯然出京的车队。 若非如此,坐享十四年县主尊荣的,本该是云卿。 “长姐……埋在房州,与民妇奴婢一般有棺无椁,草草下葬。” 瑟瑟从青砖地上蓦地抬起眼来,一双柔光潋滟的眸子结了冰。 “阿姐出京时已有婚约,多年希冀,不肯另嫁,可我那挂名姐夫早已别娶,儿女成行,哪里惦记她了?哼,可恨阿耶生了根柔软的肠子,倘若日后真能登上大位,定会为她极尽哀荣,大修陵墓,说不定还要收养不相干的人在她名下,封官授爵,好叫她黄泉路上有亲人作伴。你说,这便宜了谁?” 这话戳到了李仙蕙的痛处,她瞪着眼,拔高嗓门道,“缩头的乌龟凭什么受我阿姐提携!” “是啊,凭什么?!” 瑟瑟激烈地喊出来,“阿姐这一世委曲求全,到死不肯与姐夫和离,我才不要像她,我要活着的时候就痛痛快快!” ——痛快? 女皇辣手,短短十余年,除李显、李旦尚在人间,其余高祖、太宗与高宗诸子、孙,乃至重孙,皆已荡然无存。李唐宗室损失殆尽,累累血债,还无可还,要如何才能痛快? 李仙蕙胸口发紧,知道这妹妹的心里已是淬了毒了。 “我知道,你方才惺惺作态,有意露张脸去给他们瞧见,是存了别样心思,可你听我一句话……” 李仙蕙双手颤颤攥紧膝头,鲜妍的面孔在灯影下有些苍白。 “人说伴君如伴虎,实则吃人的不是君王,乃是君王屁股底下那把椅子,谁坐上去,便如同喂给了老虎,耀武扬威一辈子,到了,自个儿也得殉。” 她满以为浇了一瓢冰水,能令瑟瑟胆怯变色,却不料换来连声赞同。 “二姐果然是明白人,样样看在眼里,你说的对极了,圣人把那么个东西放在身边,最后定然死在他手上。” 李仙蕙哑了口,良久才道,“你这主意,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 瑟瑟缓缓摇头。 “这个天下本来就是我阿耶的,也是我的,我们回来,就是要把失去的东西亲手拿回来。眼下,只要能哄圣人高兴,别说武家,便是嫁张易之也行啊!” 她咬牙,“那狗东西还敢肖想你呢,你等着,早晚我要他的狗头。” 第5章 宋之问督造庐陵王府的事并不顺利,转来转去,各府衙碰了一鼻子灰,最后还是回来求告张易之。 “户部度支不肯批款子?” 斜阳夕照,揉碎金屑遍地,张易之立在镜前顾盼。 因要试衣裳的缘故,他身上只穿了一件窄肩小袖银鼠夹袄,没系腰带,衣料顺着宽肩松松落落垂下来。 宫女托着整张赤红狐狸皮贴在他胸口,那尖尖的嘴巴将好搭在肩头,细白胡须叫日光染成闪闪的金色。 张易之从镜中瞧了半晌,不大满意。 宫女便收了狐皮,另张开蜀中才送来的海棠红浣花锦披在他背上比量,两手虎口顺着肩头一寸寸往下,直到掐住腰肢,愈显他猿背蜂腰。 宋之问捋着胡子啧声赞叹。 “到底是府监,身段风流,属下远远比不得。” 张易之睨了他一眼,虚抬着的双手一转,戏子登台亮相般拧着腰肢喝问。 “‘攀君王之桂树,情可何之?’,你能写出这样情真意切的词句,还愁将来爬不到我头上去吗?” 宋之问额头顿起薄汗。 原来张易之不比张昌宗好糊弄,三言两语便肯引他为知己,想到自家也算年轻有为,一表人才,却要在男宠跟前唯唯诺诺,实在难堪。 郁金堂 第6节 “属下说的都是肺腑之言,府监,时日长久便明了了……” “你倒是打得好主意,还想长长久久赖在控鹤府不走。” 张易之嘲笑他,提起浣花锦比在面颊上,挑剔地左右照看。 “怎么,后悔抢着去应酬韦氏了?” “没有后悔,属下永记府监的提拔。”宋之问暗暗咬牙。 这是真心话。 韦氏的父兄甥侄十四年前已被女皇铲除,身后寥寥无人,所能利用者,无非未来的亲家,或是——在她最狼狈时投奔的门客。 “韦氏当年一时得意,吃了大亏,不好哄。” “那……” 宋之问试探道,“府监给属下指条明路?” 张易之缓缓一笑,先问。 “这个花色你瞧着如何,圣人会喜欢吗?” “属下以为这匹太红艳了,圣人虽然爱靡丽,到底有个清雅的底子。” 宋之问皱眉认真揣度了半晌。 “不如里子用玄色圈金,细细的金线三镶三滚,才压得住。” 难为他一个进士科考出来的正途,一本正经论起配色针黹来。 “圣人何等气魄,自然不是那等俗人,只以富贵骄奢为乐,不过嘛,有一桩你算漏了。” “府监是说,武周万象更新,圣人就算不喜,也需彰显财力以做夸耀?” 宋之问犹如一语惊醒梦中人,思忖道。 “若说特特穿戴了给圣人长脸,浣花锦虽然昂贵,赤红狐狸皮虽然罕有,但用在府监身上,还不够扎眼。” 他目光在张易之双手流连,擎龙伴驾的手指细白洁净,着实悦人耳目,托盘里九枚金框宝钿方形兽面纹的白玉带銙,更昭示着他恒国公的尊贵地位。 武周沿袭唐制,国公秩正从一品,爵位等同于郡王,向来只授予秦叔宝、长孙无忌等定鼎河山的异姓股肱之臣。 张易之无功而得上上荣耀,更见恩宠,但他却偏偏不爱听人提起国公二字,只令人称呼‘府监’,仿佛控鹤府经办着多少要紧的事务,一日不可或缺。 然而神都人人知晓,这大名鼎鼎的机构,实则不过数十人的小小班底,网罗三省六部最不得志的杂官,一无固定差使,二无明文考核,只与内侍监相仿,绞尽脑汁侍奉圣人高兴罢了。 “要衬得起府监人品,唯有以东珠密密装缀交领之缘边……” 宋之问正欲大加发挥,忽然瞥见张易之脸上似笑非笑,意极刻薄。 他是个文人,本就敏感自矜,旁人攀附权贵,兜头遭人奚落只有忍了,宋之问却不同,细针尖般的一丝折辱也能痛彻心菲,当下急迫的诅咒起来。 “府监,属下腹内那点子才学,或有一两句歪诗为后人记诵,那又如何?当不得吃,当不得穿!我阿耶的才艺远胜于我,文辞、工笔、武功声闻乡里,人称三绝,可宋家无所依傍,到头来,他只以东台学士终老!” 说到最后两句,宋之问激动地牙齿舌头打架,舌尖都咬破了。 张易之冷眼旁观,约略有那么一刹那感同身受。 本来嘛,除了有名有姓的几个世族,这世上几万万人,都过着差不多的糟心日子。四年前的张家,也就是宋之问所说怎么板挣都跳不上去的局面。 可是命运一夕之光照亮了他,如今张家端坐台上,也能下一下棋了。 “行了。” 这书生虽呆些,好歹卖相上佳,人又炽热,应酬圣人略嫌不足,探探韦氏的口风应当够了,张易之遂耐心点拨他。 “人年纪大了,就算没大毛病,眼睛耳朵也不如从前灵敏,圣人瞧得见的光线只有你我三分之一。所以你嫌艳丽俗气,于她才刚刚好,甚至寡淡了。” 张易之把海棠红的蜀锦团成一团,扔到宋之问怀里。 “你写个条子也成,画幅画也成,就把赤色颜料抹在料子上发过去也成,都随你,总之把话递到成都,记得管织锦的郎官荫封入仕,不比你满腹文章,你休要掉包袱卖弄,需比划得他懂,上元节前,务必再送十匹最红最艳的来。” 这一番细致,谁人能比?也难怪府监独占圣宠,宋之问佩服得连连点头。 “是,属下明白,府监放心!” “去罢,地官我替你敲打。” 宋之问如释重负,捧着蜀锦昂头出门,恰见张昌宗来,忙让到路边。 “延清!” 张昌宗着急,匆匆同他打了声招呼,就转向张易之道,“五哥!他上头还有个庶子,今年已二十二岁了。” 这说的是谁? 宋之问脚下稍滞,盘算着,慢悠悠走了出去。 ******** 连日响晴,女皇移驾瑶光殿,凤辇停在九州池边,放眼望去,长桥浮水面,残荷衬红叶,较春日也不差什么。 女皇沐浴在暖阳之下,心情颇为明媚,神思才一缱绻,张易之已趋身前来。 “高阳郡王崴了脚,医官回话说没有什么,静养几日就好了。” 女皇一愣,颇为烦恼地啧了声,“这鬼机灵,才要用他,又跑了。” 张易之扶着她顺浮桥缓缓而行。 桥面狭窄,半边还叫一盆盆茂盛的菊花蓝雪占据,莹白幽蓝的大花间杂,引得蜂蝶上下扑腾,侍从们只得拉成细长的队伍远远跟随。 女皇垮了脸。 “今日早朝,左肃政台监察御史说,控鹤府拆毁道政坊民宅五百余间,滋扰百姓,理应问罪,叫朕给驳了。这会子想起来,拆毁民宅果然该告,但矛头为何指向控鹤呢?” 张易之但笑不语,只觑着她,身上白衫飘飘落落,衬得他清艳妖娆。 “控鹤府拢共几个书生,难道有本事拆房打墙?” 女皇越说越生气。 “分明是控鹤委托冬官行事,冬官侍郎陈思道与左肃政台曹从宦,同为狄仁杰座下门生,又是儿女亲家,早早互通有无,却故意在朝会上给朕难堪。” 张易之这个人,天大的委屈也不生气,抬眼轻笑了声,见她的帔子叫花枝牵绊,拾起来顺手挽成个花样坠在身前,倒似女子结缡之姿。 “庐陵王回京的由头乃是治病,照理说,是不该营建府邸……” 女皇不悦地打断他。 “不该建却建,这当中道理,他们便当细细揣摩。” “反正事情已经办妥了,地官批了钱款,冬官差了劳役,上元节后便能有个模样,到时叫宋之问画一张俯瞰图来,哪里不好,再做添减。” 做过皇帝的人,重回京畿,只给住二字郡王的宅院,自然样样不好,不说别的,单是堂前垂柳便稀稀拉拉,不成体统。 女皇琢磨着,这不尴不尬的处境,倒刚好瞧瞧几个孙女的脾性。 “李家宗亲里头,谁的府邸最简薄?” 张易之一笑,“圣人猜都猜得到,自然是皇嗣当年做相王时的旧宅,其实他手里有钱,就是不舍得花。” “那庐陵王府就照相王府的规格来,一架珠帘,一把椅子也别多给。” 张易之无语,李显回京半月还未得传召,据宋之问说,惶恐得夜不能寐,口角生疮,几度落泪要回房州去。 他苦笑,“臣不敢替庐陵王求情。” “你长久在朕身边,韦氏固执,定要寻机攀扯你,你要是胆敢……” 提起韦氏,堂堂女皇竟赌起气来,张易之忙不迭答应。 “臣这一向不出宫去便了,朝夕就在琉璃亭。” 女皇这才消了气,转身望向侍从队列,颜夫人不在,上官才人也不在,要问的话,一句两句传不清楚,她啪地一声折断了蓝雪。 “叫洛阳令来!” 李显说是悄然回京,实则这神都并无一件事能得机密,洛阳令正是张易之的堂弟,一早得他嘱咐,来时不等女皇询问,便双手奉上卷轴。 “臣得了府监吩咐,早早预备下十院宽窄,六七重院落的地块,预备供冬官修葺庐陵王府,只等几样细处敲定,便可开工。谁知前日晌午,庐陵王手持这份图例亲来臣衙署,叮嘱臣一切从简,只要三十二分之一坊地方,折算下来,十余亩地,将将合四品官员定例而已,又说……” 他瞟一眼女皇面色难看,头越垂越低。 “说什么?” “说,他暮年回京,养病而已,又是前朝废帝,不必再与朝中官员往来,因此宅邸无需设置中堂,斗拱帘幕等等亦一概免除,地基也不必垒砌堆高,省出地方,将好多种果蔬……” 女皇展开卷轴飞快扫了一遍,面上骇然变色。 原来堂堂一座郡王府,过半面积皆被标识为果蔬园,还煞有介事地区分出桑田、稻田、鱼塘并灌溉水线、鸡笼狗舍等。 她哼了声,拧眉再看,果然既无山形水势,又无亭台楼阁,光秃秃清淡淡,不用比相王府,简直赶上太宗朝出名简朴的魏征府邸。 她扬手把卷轴扔回洛阳令怀中。 “他是要退隐于洛阳,在朕的眼皮子底下躬身稼穑吗?” “仿佛是有这个意思。” 洛阳令哭丧着脸,“庐陵王还托臣采买牛羊……” “荒唐!” 女皇轻声叱骂,语调中的疏远不屑犹如钢针,扎得洛阳令往后错了半步。 她并不在意李显乔张做致,反正这个儿子没本事,就算使出吃奶的劲儿,也不过就那么二两以退为进的能耐。 但前有武三思、武承嗣比照,后有李旦映衬,他太无能懦弱了,倒显得她识人不明! “不许听他的,先照着……” 女皇想了想,大手一挥,“先照太平公主府的例子罢!” “这……” 洛阳令的太阳穴疼地咚咚跳。 太平公主深得圣眷,在神都有三处府邸,在长安有四处,其中单是神都尚善坊那处,便是屋宇连栋,风景独好。 要说按照如此超高标准建造庐陵王府,那上元节前无论如何不能完工,而且道政坊已经拆除的地方远远不够,还得再拆进德坊,到时候两坊百姓过不了年,聚众闹起来,地官、冬官高高挂起,只有他来拆这个烂鱼头。 “不着急,叫冬官慢慢儿拆,慢慢儿盖。” 女皇秉政多年,一望而知各衙署推诿怕事的疙瘩,方才发泄一通,心气儿已然顺了,便随口指派。 郁金堂 第7节 “驿馆闲杂人等太多,你把旁人挪开,另外安置,叫他们一家安生住罢。” “是,臣奉命。” 洛阳令点头如捣蒜,腹内却道,这到底是要叫人家舒坦住还是赶紧滚。 女皇瞅着他笑,“朕的话,别等他打听,你一五一十说给他。” 第6章 韦氏很懂礼节,隔三差五邀约宋之问到驿馆饮茶,皆是瑟瑟作陪。 闲聊起来,原来宋家祖籍汾州,兄弟三人都有才名,尤以宋之问冒尖儿,年近弱冠即已取中进士,一手五言应制诗靡丽妩媚,神都贵女人人传颂,这才入了张易之的法眼。 “我们家实则前朝旧主,圣人的手下败将,烂在山根野地十几年,既然有命回来,非得问清楚是谁有大恩于我家,然后肝脑涂地,才算报答。” 韦氏滔滔不绝聊了一下午,忽然话头一转。 “旁人必没这好心,唯有——府监?” 可惜这小主簿很沉得住气,斟茶自饮,并不接招,韦氏只得悻悻续下去。 “举国传颂府监的风采,我在房州亦有耳闻,没想到迟迟无缘相见。” 但他还是搪塞,悠悠替张易之谦虚。 “论形貌潇洒,府监哪比得上高阳郡王?俗话说丈母娘挑女婿,王妃有三位小娘子在手,尽可以慢慢挑拣神都最英俊的儿郎。” 韦氏摸不到首尾,再次试探。 “李唐优待隋室,历代都有弘农杨氏出身的妃嫔,若非杨氏裙带,也不能成就今日之圣人。我不图别的,三个里有一个匹配新主,就阿弥陀佛了。” 宋之问扬了扬唇角,感叹这位失势妇人胃口恁大,太平何等得宠,不过下嫁圣人远支,她这才刚从土旮旯地爬回来,就敢肖想做未来天子的丈母娘! “圣人登基以来,数次大封武家亲贵,如今王爵逾百,伯父、兄弟、从兄弟俱为王,诸姑姊俱为长公主,连早夭之子亦拨发重金,大张旗鼓重修陵墓,加建神道,但却迟迟未定立储君……” 他其实也很好奇李家打算如何成事,遂装出一副恳切的样子交代。 “……不瞒王妃说,两京仕宦都打着从龙的主意,想看准了下个重注。” “圣人究竟属意于谁?” 韦氏单刀直入截断他话头,“圣意你不敢妄断,京中高门想把女儿嫁谁,你总知道吧?” 宋之问有兵来将挡的从容,被人这么冲了一句,还是耐心地微笑。 “其实大家都是猜,要说爵位最高,与圣人血脉最近,那自然是魏王武承嗣与梁王武三思,两府拢共养大五个儿郎,连贯序齿……” 宋之问摊开手,还是摇头,“可是五中选一,难呐!” 五中选一难,二中选一还没准头吗? 韦氏如今虽破落,到底当年做过月余皇后,挥斥方遒,指点过江山,眼下更急于探知魏王、梁王两府在女皇心中孰高孰低,被他这般再三敷衍,终于煞不住气性了,重重顿下茶盏,不冷不热地哼了声。 宋之问忙请罪似地添上新茶,双手捧着茶盏奉高,赔笑道。 “王妃怕是忘了,庐陵王出京之后,李唐还有一位旧主……” “——胡说!” 韦氏的眉心陡然拧紧。 “我夫君行三,李旦行四,长幼有序。再者,我夫君做皇帝月余,下诏二十七道,提拔臣子,增设爵位,抚恤百姓,这才是当皇帝。李旦呢?从没上过一天的朝,甚至不能出入宫廷。” 宋之问忙不迭点头应和,“王妃所言不错,李旦确实从未秉政,但真正的李唐末代君主仍是李旦。” 韦氏冷冷一哂,不快地打断他。 “主簿信我,我这小叔,不过是添头、傀儡,无关紧要!” “是是!” 宋之问被她劈头盖脸一通训,腹内反生欢喜,因掂出了韦氏的分量,这趟回来并非如她所说只有随波逐流,仍是有期待的。人,不怕没本事,就怕没目标,他笑眯眯哈着腰道。 “王妃所言皆是正理。不过有一件事王妃可能不知道?” “有话快说!” 宋之问撇嘴一笑。 韦氏的底细他打听的清清楚楚,出身高贵不错,姿容明艳不错,性情勇毅也不错,三条加起来,在高门贵女中就算很突出了,但她于政事朝局并没有独到见解,不然当初,李显也不会授人以柄,闹出‘以江山赠送岳丈’的大笑话。 “六年前李旦被废,降为皇嗣,更名武轮,然后圣人以周代唐。从此,国朝万千的规矩都改了,但并未改立储君,也未废除皇嗣……他到如今,法理上说,还是继承人!” ——什么? 韦氏诧然的目光落在宋之问脸上。 难道李旦还在这局里有一丝丝些微的可能性? 照她想来,女皇不在意李旦,彻底轻视,所以连贬黜出京的刻意打压都不需要,随便扔在哪个犄角旮旯就完了。可按宋之问的描述,在继承顺序上,竟是未废的皇嗣比已废的国君更靠前。 韦氏顿时忧虑,再看宋之问,目光就多了一分猜测。 这主簿生了一张英俊但阴郁的面孔,轮廓鲜明,眼窝深邃,有种郁郁不得志的安静,但说起话来,神情诚恳真挚,又很能打动年长女性,引发爱护之心。 几番相处,她倒是看明白了他的质地,说起来,李旦与他将好是两个极端,一个深沉内敛,很难被人影响,一个摇头摆尾,步步都想走捷径。 “狄仁杰自提拔至中枢,数次为皇嗣在殿上与圣人争执,一步不让,若非他坚持,恐怕皇嗣早已被废。” “皇嗣的脾气我知道。”韦氏哂笑一声,懒得多费口舌。 “关了十余年,旁人是把刀子就钝了,他定然愈加锋利。呵,圣人绝不会传位给他的。” 宋之问愣住,没想到韦氏这样快人快语。 按她言下之意,李显胜出李旦处竟就在于平庸懦弱! 这不止打了李显的脸,更暗指女皇嫉贤妒能,容不得强人做储君,威胁她晚年生涯。 韦氏能说出这番话,便可知并非平庸之辈,想到方才故意吊她胃口的做作,都被她看在眼里,早看穿了,宋之问不由得有些脸热,再开口时诚恳许多。 “下官也是这样想。不过,就算单论武姓亲王,也不止魏王武承嗣与梁王武三思,还有太平公主的驸马,定王武攸暨。” “他更不算数!” 韦氏广袖一挥,直白道,“能封王,只因圣人宠爱太平罢了。不然,同是亲王,为何他的官职比武承嗣、武三思差一大截呢?” “是是,也正由此可见,圣人唯我独尊,最爱打破陈规陋习。” 宋之问捋着胡须娓娓道来。 “所以下官以为,传位女主并非绝无可能,还政李唐,亦早早留有余地。” 韦氏不料他有此宏论,诧然僵住。 京中传言狄仁杰说服了女皇还政李家,兹事体大,连房州偏僻遥远,也隐隐有些躁动,但韦氏并不意外,母子连心,儿子总胜过侄儿,窗户纸捅破了原没什么,不过提出太平,就令人咋舌了。 太后专权古来有之,并不稀奇,但女皇不满足于垂帘听政,以六十七岁高龄篡朝夺位,称帝改元,比别的太后多走一步,才是世所罕见的奇人异事。韦氏二十出头就被这位强硬的婆婆狠狠磋磨过一遍,不敢想象世上还有第二个女人能复制她的道路,但听宋之问如此这般细细说来,好像又有点儿可能性。 茶室里静悄悄的,红泥小炭炉上热水咕噜噜冒泡。 宋之问笑了笑,抱着胳膊等待韦氏求助的目光,只要她问,他便知无不言,从此兼顾控鹤府与李显两头,置己身于不败之地。 “旁人猜不透君心翻覆。” 一直没开口的瑟瑟忽然膝行向前两步,提壶悬腕在宋之问面前。 “可府监一言九鼎,往小里说,能定我们三姐妹,或武家五兄弟的婚事,往大了说,未必不能定江山。” 定鼎江山乃开国建都之意,瑟瑟此言等于暗指张易之有心谋反! 宋之问吃了一惊,念头再转,连头皮都发麻。 惊惶之余,他意识到就算府监真有如斯野心狂悖,远道而来的李显家眷也绝不可能预知底牌,她不过是在胡言试探,但凡他犹豫的时间长一点,便证明了并非府监的心腹。 “府监……是代圣人行事。” 他的目光有意无意从韦氏身上擦过,暗示这便是她方才问题的答案,有恩于她家的,不是别人,就是圣人。 “其实圣人于王妃全家的大恩,数之不尽,何止于此?” 他声音轻微,韦氏听来却如纶音佛语,瑟瑟亦有茅塞顿开之感。 宋之问哼笑了声,低下头。 他的大氅就叠在手边,领縁上添了一重泛青灰的狐狸毛,他提起来,慢条斯理地拿掌心摩挲毛峰。 “如此一来,庐陵王、皇嗣、太平公主、梁王、魏王,皆是继位人选,所以方才下官说——五中选一,难呐!” “主簿,你这,不是成心送我家见阎王吗?!” 韦氏连忙否认,面色惊惶,仿佛不堪承受如斯重担,但宋之问不接她话茬,只施施然望着瑟瑟。 瑟瑟蹙着眉,脸上怅然若失,像三月里困在浅溪的游鱼,汩汩地吐泡泡。 坐在驿馆十几天,早等得不耐烦,来去只有这个小主簿露脸儿,旁的什么府监,什么武家,什么圣人,竟似已把他们忘在脑后。之前她思来想去,府监刁难二姐,需得再会会才好,可听宋之问话里有话,府监非但不是阻碍,相反有心借李家大做文章,那她的力气该往哪里使呢? “这几年神都可有什么新闻没有?” 瑟瑟沾了一点残茶在案台上画圈圈,迂回的问。 “倒没有什么新闻。” 宋之问这回摊开来如实相告。 “武家本属寒门,骤然拔至极高处,难免失措。魏王早年在岭南便惹出过弹劾,去岁又强要尚书左司郎中家的美貌婢女,郎中力不能抗,写诗讽喻,婢女闻之羞愧难当,竟至投井。” “竟有这样丑事?” 韦氏很鄙夷,“欺男霸女,直如匪盗!” 瑟瑟倒是并不意外,嗤了声道,“才洗干净脚上岸,自是如此。” 宋之问抬起眼,为这句话对她刮目相看。 她是圣人的亲孙女不假,但早已失去帝位庇护,本当习惯看人脸色说话,比如高宗萧淑妃的两位公主,深宫囚禁数十年,貌已痴傻,放出去也是废人,而眼前这个小姑娘,不单容质秀绝,言语间更有一股‘舍我其谁’的匪气。 之前府监随口点评,说李四娘美艳却悍烈,实在难得,宫门前宋之问匆匆一瞥,以为不尽不实,坐下来细看,才服气还是府监眼光独到。 “出了事,旁人总要收敛,魏王却反过来构陷苦主,硬把郎中逼死了。” 宋之问瞄一眼瑟瑟,看她含着笑不予点评,又道,“反倒是梁王武三思,行事丁是丁卯是卯,家风清正。” 郁金堂 第8节 “……承嗣?” 瑟瑟沉吟着回想。 “我记得那日在集仙殿,府监提起武家的小郎君,有一个仿佛叫‘延基’?承袭宗嗣,延续基业……这二位就是武家的长子嫡孙吧?” “不错。圣人追封阿耶为周太/祖无上孝明高皇帝,太/祖兄弟四人,他自家行四,另外还有三个房头。太/祖原配相里氏有二子,二人各再有一子,即魏王武承嗣与梁王武三思。相里氏死后,太/祖续弦杨氏,又有二女,长女武顺与圣人一母同胞,本来血脉最近,高宗时已经得封韩国夫人,且一双儿女皆是出挑人物,在宫廷中一时俊秀,风光无限,可惜母子三人尽皆早逝。” 瑟瑟听得频频点头,记在心里,略一思量,便总结道,“哦,所以圣人的近亲,就只剩下魏王、梁王两府了?” 宋之问欣赏她能提纲挈领,进一步道。 “再有,便是太/祖那三个哥哥的子孙,吃朝廷供养者足百来口,独几个入仕做官,多是武将,远一层,还有杨氏娘家亲眷,算来是圣人的表兄弟。” 宋之问顿了顿。 “世族子弟胡闹的也多,南阳郡王再不成器,欺辱不到四娘头上,若以家翁论长短,魏王潇洒不管事,梁王慈和多操心,两府同气连枝,都是好人家。” 谈到这个程度,宋之问已是恳切地提醒她。 “魏王嫡妻早早仙逝,未再续弦,府中亦没有身份高的妾侍,闻说每日鸡飞狗跳,乱作一团。梁王命途也硬,不过进京后续娶了如今这位王妃,比案齐眉,但王妃不曾生育过,照管几个年纪老大的儿子,想来亦甚吃力。” 瑟瑟听了微笑,“这两府倒真是有趣儿。” “五位小郎君都封了郡王、郡公,婚嫁大事未必肯听长辈做主,譬如永泰郡主养在宫里,圣人便曾撮合她与南阳郡王,无奈两人见面便吵,竟无宁日。” 他颇有深意地望了望瑟瑟,“李武和睦,是圣人的心头大石啊!” “原来如此……” 瑟瑟紧绷的后背舒展开,出神地望向城外远山。 细雨迷蒙,午后不歇,渐有成雪之势,神都的铜墙铁壁,自两府内帷之中已经裂开缝隙。‘昔去雪如花,今来花似雪’,当年她揣在韦氏肚子里出京,也是这样一个雨雪纷纷的季节。 第7章 “早晨听驿馆的舍监说,往年各国使节都是上元节前后来京上贡,偏今年大食国换了君主,新君着急,继位就打发人来,驼队顺风顺水,竟已到了。” 瑟瑟已有了主意,脸上露出得意的表情。 “主簿见过狮子吗?” 宋之问摇头,“典籍上记载过,说是上上大吉之兽,唯大食国有。” “我带主簿去瞧瞧。” 瑟瑟提裙起身,站在门边等他慢慢整理蹀躞带,穿上鞋同行,见他欲言又止顾虑重重的样子,便很有把握地说。 “主簿放心,君子欺之以方,我有办法。” 宋之问眼前转过几个武家儿郎的面孔,粗略推算,哪个都不是她的对手。 他哈哈一笑,别有深意道。 “四娘的法子定是直钩钓鱼,谁上钩了,谁便是真君子。” “不止,肯让我欺负的才是真君子。” 瑟瑟头一昂,神气活现地笑起来。 ************* 武崇训溜溜达达,背着手在道政坊转了一下午,回到尚善坊梁王府时天色已晚,半空纷纷扬扬下起雪沫子,轻盈飘忽,尽在眼前飞舞。 他浑身热汗,走进中堂便脱了外袍,命人端冷炊来。 武延基披头散发,围着暖炉跪在毛毡上,陪十一岁的武琴熏和五岁的武骊珠赌五色雨花石,输了的要在脸上抹油彩,三人之中,唯有武延基面颊上红一道黄一道,可见输的彻底。几支毛笔撇在地上,把钩纹团花的波斯毡毯都染花了。 武承嗣屈左腿盘在软榻上观战,手端高脚杯,边饮边叫好,丰沛的大胡子上酒汁淋漓,歌姬捧壶立在他身后,面颊叫炉火烤得滚烫,胭脂都省了。 满室馨香快活,独武三思握着条陈若有所思。 听到脚步声来,两个小姑娘一起回头。 武崇训难得穿了件颜色衣裳,宝蓝忍冬联珠龟背纹的绸绵袍浮光闪烁,白花罗袴软塌塌的,腰带摘了绕在手腕上,随着他走动,玉佩和小银刀子叮叮当当撞击声响,倒愈见精神矍铄。 琴熏才赢了,正在兴头上,望了眼便大笑,“三哥好英俊!” “别胡说。” 武三思轻斥了声,琴熏吐了吐舌头。 梁王府规矩严,几个孩子都教养的懂事安静,琴熏起身牵骊珠回避,武延基急于翻盘,一把捞起石子全笼进袖子,连叫,“妹妹别走,再来两把!”,跟着就出去了。 武三思挥退侍女,叫人关了门,转身却砰地推开长窗。 入夜风极大,吹得人脑筋清醒,檐下鲜红大灯笼左右狂摆,拖拽得生了锈的铁柄吱吱呀呀。 武崇训转到武三思对面坐下,抬手摘了错金银虎噬熊的领扣。 “道政坊的工程停了,头先拆出来的居民没地方住,都叫县蔚搬去修义坊空地,着急忙慌盖了两个大杂院,连带驿馆的客商也搬过去了。” “停了?” 武承嗣陡然一惊,“谁叫停的?” 武崇训摇摇头,表示不知内里详情,又讲起另一桩坊间趣闻。 “庐陵王未蒙召见,很不安乐,行囊都叫别打开,提起来就能走人。” “经官动土的闹腾,两坊都为他掀翻了,还肯走?” 武承嗣简直不信。 武三思也捋着胡子道李显定然不是真的想走,不过放出风声给圣人知道,边说边看武崇训乌浓的眉眼,火光杳杳映在他瞳仁里,一窜一窜的跳。 “庐陵王夫妇上午去了修义坊,王妃当街大哭,摘了王爷的金冠玉蝉,塞给没房子住的老人家,说圣人牵挂亲子,一时失察,洛阳令都是为了他家才扰民,还说等王府盖好,鳏寡孤独接去奉养,说的好动情,在场几百人痛哭流涕。” “什么?他倒是演的一出好戏呀!” 武承嗣一口酒差点喷出来。 “这是给皇嗣复位敲边鼓,招摇他们李家仁义道德吗?无耻!” 武三思想了一转,嗤笑,“李显还有这脑子?倒是我从前小瞧了他。” 武承嗣也起了疑心,“真是啊!贬到外头十几年没本事回来,这一入京,好大的动静啊!” 问着武崇训,“贤侄你说,他身边难道有个师爷?” 武崇训未置可否。 武承嗣骂骂咧咧饮尽壶中酒,迟迟未得响应,便放下壶,怀疑地望向武三思——集仙殿那日后,武三思便有些焦躁、烦闷,甚至怒气冲冲,不用问就知道,定然是武崇训不肯娶李显的女儿。 “二弟呀。” 武承嗣叫了声,没有回音,再转脸训诫晚辈。 “贤侄呐!” 他嚷嚷的中气十足。 “人家都披挂上阵了,咱们还能往哪里退?九十九步走了,就差这最后一骨碌,努过去,我做太子,你大哥做太孙,就凭你和他的交情,往后这武周,还不都是你说了算!大不了,大伯封你做文昌左相,你想改革,行新政,甚至拓展安西四镇,剿灭突厥、吐蕃,都随你!” 豪言壮语如泥牛入海,武崇训干巴巴婉拒,“侄儿何德何能?” “你——” 武承嗣面露不悦,想说你别给脸不要脸。 武三思拍拍儿子的臂膀,歉意道,“难得大哥青睐,可惜他年纪轻轻,尚未定性,再过几年就好啦。” “阿耶,二叔。”武延基喜气洋洋的推门进来。 “下旨赐婚了?”武三思跳起来,满脸紧张。 “嗯,差不多吧。” 武延基挤眉弄眼,满脸喜气压都压不住,推武三思往外走。 梁王府一路中门大开,灯笼蜡烛照的满地犹如白日,一个面生的青袍文士远远向武三思叉手行礼。 “梁王这一向安好?” 武三思满面堆笑,正要说话,就被武崇训插在前头冷冷打断了。 “宋主簿,怎么是你呀?” 他瞥了眼宋之问身后几十个抬箱笼的力工。 “这是谁的家当,主簿走错地方了?驿馆可不在这儿。” “诶诶,郡王请留步。” 宋之问连忙拦在他跟前。 “圣人口谕说清空驿馆,让庐陵王一家单住,下官照办了,可是呢……” 他面带难色地啧了声,附在武崇训耳边轻语。 “大食国使节今早进城,带了两头狮子,霍!好家伙,一日要吃十来斤鸡兔活肉!这等凶物,我朝御苑未曾驯养,没人敢接手,偏那使节病了,挪动不得,狮子一时没有地方安置,现下正在驿馆嗷嗷大吼,喷出来的唾沫子都带血腥,院中几株垂杨柳也叫它撞折了,吓得小娘子花容失……” “你竟敢!” 控鹤府行事鬼祟,武崇训对宋之问本来就没有什么好感,听到这故作为难明晃晃下套的话更讨厌了,皱着眉头质问。 “你当梁王府是什么地方?由着你翻云覆雨?” “下官哪敢搅和王府啊!” 宋之问叫起撞天屈。 “实在是无法可想,正在一筹莫展时,听底下人说——” 他掐着嗓子,好叫近在跟前的武三思和武延基都能听见。 “说郡王分外关怀驿馆,日日在周遭转悠,下官这才想,圣人有意撮合,庐陵王几个女儿又美貌贤淑,兴许郡王早就对……” “诶,老三,你去驿馆干什么?” 武延基一听武崇训还干了这事儿,调门都起高了。 武崇训万没想到时隔大半个月,他还能记得当初集仙殿前那出好戏,再看宋之问脸色平常,耳朵却竖得老高,分明要听这兄弟龃龉的热闹。 郁金堂 第9节 武崇训简直烦不胜烦,冲口道。 “这下三滥的主意是你兴出来,还是庐……” “糊涂东西!” 武三思一声断喝,伸臂推开他。 冷风夹着细雪轰然打在脸上,又冷又疼,武崇训清醒过来,凝视宋之问。 “主簿如此作为,庐陵王知道吗?” 宋之问欣欣然摊开双手,轻轻一哼。 “郡王,您不会以为真是下官挑头罢?” “除了你,还有哪个小人胆敢起哄架秧子,糟践庐陵王家女眷的清誉?” “兴许是有那么一二位小人从中挑唆,却不是下官。” 宋之问被他正义凛然的样子逗乐了,打着官腔道。 “总之三十九口箱笼全在这里,请郡王当面清点,不然,少了谁的花钗、手帕,叫人抱怨郡王过手抹油小事,要被人说是私相授受,就麻烦大了。” 武崇训越听越不对,他当然也知道区区一个宋之问不敢翻云覆雨,但要说是张易之硬要把李家女栽过来,他又有什么好处? 往常在集仙殿,碍着琼枝夹在中间难做人,他总不好与这对兄弟硬杠,今日既然只有宋之问,事情就好办多了。 他板着脸徐徐挽袖口,“哼,我自行得正坐得正,夜里不怕鬼敲门。” 宋之问并不陪他理论,回身看了一眼武延基,果然眼珠子咕咕乱转,还在琢磨武崇训去驿馆干嘛。 他拉长了音调,“郡王何必眼里先把人看扁了?” “就是!” 武延基在旁帮腔。 “我听来听去,这主簿所言甚是在理呀,三郎,你别以为人家乡下来的,没见过世面,偶然见了个清俊的公子哥儿就要投怀送抱。” 武崇训一抬眼,“那大哥何不请她们搬去魏王府呢?” “你拿话怼你大哥?” 武延基面不改色。 “平日我常教导你,身居高位,要有容人的雅量……” 开头还算有纹有路,宋之问和武崇训一起调转视线等待下文,令武延基倍感压力,咳嗽了声。 “你想想,李家三娘、四娘未得册封,首饰衣料定然寥寥无几,格外看重,你别以为姑娘家的东西少了,照样赔补就成,人家心爱的玩意儿,上哪找一模一样的?” 有他起哄打圆场,宋之问大有今日福星高照的庆幸,肃然叉手致谢。 “往后南阳郡王有用得着下官的地方,下官定然尽心尽力,效犬马之劳。” “好说!” 武延基痛快地一摆手,就把事情揽下来,扬声指派梁王府仆役。 “来呀,赶紧点算,就地一口口拿彩缎扎个花儿,抬到后头去!” 武三思见不用他出马已经了事,笑眉笑眼,亲热地搂住宋之问肩膀。 “原来他们说的那个才子就是你,百闻不如一见,果然比本王的孽子强得多了!他呀——” 他指着武崇训扬长而去的背影恨恨抱怨。 “打打不听,骂骂不动,教子难啊!主簿家乡何处?家眷接来了吗?” 武三思一路关怀着,礼送宋之问出府,回来想再提点武崇训几句,早没了人影,直跌足抱怨,反倒是武延基安慰他。 “二叔别生气,三郎最识大体,明天就好了。” “没事的时候都说他最懂事,真正有事跟他商量……嘿!” 武三思气得跺脚,一抬眼看见武承嗣从后头走出来。 夜风寒凉,方才闹哄哄的场面散开,满地鸦没鹊静的,显得这梁王府的正堂有些冷清,红纱灯笼也黯淡了,灯下几个仆妇站着打呵欠,独武承嗣昂首挺胸,青玉冠戴得周正。 他一鞭子抽起马,留下话安慰武三思。 “上赶着就来了,真是要命!罢罢,既然他们盯着你,我先避避。” 第8章 翌日清早,梁王府上下严阵以待,数百仆役列队在门口垂手等候。 见了面,李显欲行郡王拜见亲王之礼,被武三思大笑着捉住胳膊混过去,二人序了年齿,武三思便亲切地喊他‘三表哥’,韦氏便是‘三表嫂’。 两边实则素未谋面,高宗驾崩,李显登基月余,被废出京那年,武三思兄弟尚未获得启用,远在州府。不过这些都是陈年旧账,眼下情势早已不同,各人心照不宣,皆故作热络,连李真真都红着脸讲了个笑话。 瑟瑟跟着敷衍几句,送了武琴熏两样针线,还没闹清白白胖胖的武骊珠,到底属于武家哪一支,因见武崇训不在,才要问,人堆里一个年轻女郎忽地含羞转过脸来。 “四娘子找谁?” “诶——” 瑟瑟吸了口凉气。 看那女郎,打扮不似武琴熏花团锦簇,正青春的年纪,却穿了一身持重的烟里火齐胸短襦,配五色梅浅红裙子,发髻低低压住白腻后颈,与人说话耷拉着眼皮,很是文雅羞怯,难得一抬眼,又有妩媚之姿。 “没有,府上竹子修剪的真整齐。” 瑟瑟好奇心大起,眼错不转地盯着她举动,果然处处斯文守礼,又有七窍玲珑心,言谈甚是有纹有路,却不妨光顾看人,脚下趔趄,差点摔一跤,那女郎忍俊不禁,扭头提醒韦氏。 “王妃注意脚下,碎石子道铺的不好,才化了雪,还没来得及撒木屑。” 人群乌泱泱涌进给李显预备的院落,顿感大开眼界。 是个院中院,中堂、马厩、耳房色色齐全,还有假山与池塘,放眼望去,累累堂屋,层层廊庑,一叠叠往后铺排,竟是毫不局促,最妙的是,后门直接开在梁王府外墙上,不走大门也能出入。 这么块地方,不够郡王府的规制,安顿寻常四品官员是尽够了。 李显兴冲冲转了一圈,最后落脚在小亭前,匾额上题着‘枕园’,傍边三块玲珑剔透的太湖石,摆放的高低错落,单这一处小景,便见营建者胸中沟壑。 离京多年,外头再好,总不及关中的山水风物叫他感到亲切熟悉。 李显仰头看看湛蓝的苍穹,再看近在咫尺,遮天蔽日的明堂,纵然明知那恢弘的建筑代表着武周的权威与宗室传承,正是女皇由来已久的独断专横,所谓‘自我而作,何必师古’,而李唐已是明日黄花,被风流雨打去,也不能不涌起一丝久违的归属感。 他发自内心地连声感慨,“梁王待我实如至亲!至亲!” “小事一桩!” 武三思挑起嘴角,心道退位的皇帝不如鸡,如此这般就镇住了。 “若非圣人已然大兴土木修造庐陵王府,这座宅子全送给三表哥也不妨,我再盖就是了。三表哥远来是客,不知神都行市。单看图纸呢,仿佛是道政坊、道光坊一线紧贴太初宫东城的城墙,进宫最是方便,地价应当最贵……” 他洒脱地一会儿指向东,一会儿指向西。 “但实则,圣人常日流连九州池里的瑶光殿,那处在大内之西,宫人呼为西隔城,中枢官员及近身侍奉人等,为了出入方便,都爱在靠近星津桥的尚善坊、积善坊两处置办产业,积年积累,如今是这两坊地价最贵,譬如尚善坊内就有太史监、崇贤馆、宗正寺等衙署,主理官员都在附近置产。” 李显听得连连点头,不意武三思话头一转,又道,“坊内最大的宅邸,正是太平公主所有!” 李显一愣,脸色有些不好看。 亲哥哥回京,旁人不闻不问也就算了,李旦自家还在幽禁之中,也难作为,但李危月这些年恩遇卓崇,必然知道消息,却置若罔闻,实在叫人齿冷。 武三思看他面色郁愤,口中却顾左右而言他,便不点穿,只笑续道。 “至于府监家新宅,御赐的恒国公府,就在天街对面的积善坊,从他家快马进宫,一盏茶功夫都不用。” 李显离京前只来过洛阳几次,那时太初宫尚未经过大手笔整治,城中里坊也散乱,他竭力回忆各处布局,还是不太确定。 “王爷从尚善坊进宫,要过洛水,清早入朝,那条路很阻塞吧?” 武三思缓步登上小亭台阶,心道到底还是夏历准确,虽说已按周历过了年,天色却是一日深似一日,沉重颓丧,不到晌午不给丁点湛蓝。 他走了几步才回头,拍拍赤金镶玉的腰牌。 “旁人走星津桥,要南衙飞骑层层验看,故而阻塞,我们武家人,嘿嘿!只要有这块牌,飞驰而过,无需下马!” 李家人一听,顿时都一脸的颓丧。 武三思的意思很明白,一朝天子一朝臣,即便这天子是李显的亲妈! 李显讪讪低头,连韦氏也闭了嘴,几个儿女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头都快贴到胸口了,瑟瑟原本落在人后,这时走上前来蹲了蹲身。 “表叔,我箱子里有几块帕子,是给姐妹们预备的,趁着大家都在,将好拿出来呀。” 武三思看了看她,眼里满是笑意。 “不急,昨夜三郎偶感风寒,吃了发热的汤药,不能起来迎接远客,原是我们不周到,且等他到晚上,一并叙话罢。” 瑟瑟乖乖答应,武三思等便告辞而去。 韦氏命人掩了门扉,左右都是武家奴婢,大家对望一眼,尽在不言中。 李仙蕙陪韦氏进屋,指派小丫头收检箱笼,花红柳绿摊开满地,样样都是女孩儿闲妆,她翻了翻,见式样时新,手工也还算精巧,便放心。 韦氏指着两件成套的单丝罗红地银泥帔子,一件绣的单只鹦鹉,嘴里衔着枇杷果,一件绣的成双鹦鹉,一蓝一黄,针法皆是仔细。 因笑道,“那时带她们姐妹学刺绣,真真么,扎两针就罢了,虚应故事,瑟瑟倒是耐烦些,好好做了这个,姐妹俩一道用。如今有了你……” 提起成双的那件往李仙蕙肩上比了比,摇头道,“三只鹦鹉就怕太乱。” 李仙蕙一笑,“我是做姐姐的,哪里叫她费力气给我做衣裳?倒是我该预备几样大首饰,给她们两个。” 韦氏心疼她懂事,不愿说出来惹眼泪,只一笑带过。 李真真搬了个绣墩,坐在廊下瞧李显写字。 独瑟瑟游手好闲,蹲在门口逗了一回花狸猫,见案头白瓷瓮里供着金盏银台的一捧水仙,便掐了朵别在鬓边。如此消磨半日,还是无聊,只得倚住支摘窗,闲闲问近身侍女的名字,原来一个叫流苏,一个叫豆蔻。 “府上女郎几个?都是大娘子生的吗?” 宽软的金油鹅黄银条纱袖口松松垂下来,露出七八个细丝扭的金臂钏。 瑟瑟发髻俏皮,是个小小的螺子髻,前后簪两朵精巧的贝母茉莉花,映着雪白肤光,天真神情,甜净得像个瓷娃娃,几缕秀发搭在脖颈上,好比瓷器上的冰裂纹,明明是瑕疵,反倒衬出美来。 流苏是武家的家生子,神情颇为自豪,话匣子打开就收不住。 “是,我们大娘子去世早,生了两个儿子,长子早夭,只留下高阳郡王这一根血脉,后头一儿一女都是妾侍所出,也封了郡公、县主。上月过年,各封地交税赋、送敬礼来,可惜表姑娘错过了,那阵势,猪牛羊鸡鸭,呜呜泱泱,闹声震天。扁担箱笼堆得小山一样高,府里整整三排后排房,愣是堆放不下。奴婢去账房领月钱,瞧见礼单子那么厚一摞,多想开开眼界的,往后好跟人说嘴,偏又不识字,就听相公们说,九州的物产都齐全了。” 郁金堂 第10节 她唏嘘连声,两眼放光,“说句僭越的话,比宫里的还好哪。” “啊——” 瑟瑟微吁口气,手指抚着窗棂木料上的缠枝莲刻花,刀法细腻极了,是房州没有的好工匠。 “圣人是梁王的亲姑姑,有什么好的自然先赏给梁王。” 她怅然又懒散地理了理鬓发,向外看去。 菱花门虚掩着,有风长驱直入,高处垂下的金黄帷帐没有合拢,织物质地软而重,飘飘坠坠,缝隙里,一线刺眼天光笼住李显佝偻的侧影。 听了这平平无奇的对话,他微微闭眼,握笔的手直发颤。 瑟瑟调转视线,不动声色地点了点脚踏。 “坐下说话吧,府上人多规矩重,我从小地方来,生怕哪处失了分寸。” “表姑娘太见外了!叫郎主听见,痛锤奴婢一顿。” 王府牵连内宫,尤其这姓李的一家子乃是前朝皇帝,忌讳尤多,流苏受了几处指派,唯恐言语间拿捏不准轻重,目光连连闪烁,敷衍起来。 “王府人口是多,自家儿女而外,亲戚家孩子也常来往,奴婢笨嘴拙舌,算不清什么外甥、侄儿的,表姑娘多住几日,就全明白了。” “哦,原来你是个老实的。” 流苏拉高的调门又尖又长,“哟——奴婢哪敢欺瞒表姑娘啊!” 瑟瑟起身整了整裙摆,小脸一扬。 “那烦你带路,我去瞧瞧表哥。” “——啊?” 流苏舌头一闪,尴尬的僵住了,垂头不语的豆蔻忙上前帮忙。 “表姑娘别生气,她回不明白,让奴婢来说。” 瑟瑟在这里拷问仆役,韦氏和李仙蕙都竖着耳朵听。 终于问到要紧处,母女俩不禁相视一笑,就见瑟瑟重新坐下,优哉哉翘着脚尖,细角金钩的靴头在结彩官绿缎子裙底下撑开个隐隐的轮廓。 她蜷指抬到眼前,蹙眉查看半剥落的蔻丹,声调颇为不满。 “我虽从小地方来,却是圣人的亲孙女,她老人家金口玉言,要指我嫁给表哥,却不知到底嫁哪个表哥,你说,我该不该细细地问——” 流苏与豆蔻惊讶地差点一屁股坐到地上。 神都的勋贵圈子向来唯梁王府马首是瞻,虽然往后克成大统的应当是魏王武承嗣,但他的风评实在不佳,世家私心里更想与梁王府结亲。 春日开宴,甭管高阳郡王赏不赏脸,高门贵女都趋之若鹜,找个由头踏进内院相看,至于递个香囊,笔筒里塞首藏头诗等花样,流苏与豆蔻更是应付过好几回,背地里笑话贵女们有什么了不起,可饶是她俩,也头回见李瑟瑟这么开门见山的姑娘! 豆蔻眨了半天眼,看瑟瑟大有僵持下去的意思,只得欠身道,“两府连贯序齿,拢共五个儿郎,高阳郡王行三……” 瑟瑟抬手说不必了。 “你怕是没听明白,我不是问三表哥如何,表哥自然各个都是好的,不然,圣人难道给我个火坑跳?” 豆蔻脸色微变,瑟瑟便知道多半是猜对了,笑着弹弹指甲。 “我是问府上女眷,除了姐妹们,还有谁家亲戚的孩子也在?” 真是个心细如发的人,就那么一面之缘,就看出门道来了。 流苏低头讷讷无言,豆蔻嗫喏道,“表姑娘冰雪聪明,可奴婢人微言轻,当说不当说的,不敢乱说……” 话说到这一步,言下之意已经昭然若揭。 原来外头声名赫赫,冰山般高洁的体面人,实则贮金屋以藏娇。 第9章 瑟瑟冷笑一声,心道这也不稀奇。 做叔叔的能逼迫他人婢女致死,侄儿家教还能好到哪里去?总之这姓武的一家子暴发户,鸠占鹊巢,还要装模作样,不过就是竹篱笆墙抹石灰,表面光。 流苏盯着瑟瑟,以为她满脸的怀疑将转换为羞恼,或是照她乡下缺乏教养的出身,大耳刮子直打上来,那就真是趁了人的愿,却没想到等了半晌,只听见噗嗤一笑。 “罢了,我也没打算问出真话。” 瑟瑟端起茉莉香水润了润唇,搁下小盏,冲两个女使和煦地摆手。 “两位小阿姐坐吧,别拘束,我敢问这个话,也不是一时兴起,真论起来,圣人不能一辈子把我们丢在山沟发霉,况且国朝富庶,分我们一点半点儿,碍不着谁的道儿。” 她说一句,豆蔻面色便难看一分,到末了两腿战战直发起抖来。 “表姑娘快别说了,奴婢万死也不敢得罪您,实在是郡王吩咐过,甭管您怎么问,都不准说。” 瑟瑟拨弄戒指上的米珠,金丝穿的,戴久了有些活动,心不在焉地反问。 “那要是我不问呢?你们郡王打算怎么办?” 肃静的氛围里,豆蔻上下牙咯咯作响,李仙蕙瞧不过眼,走来拉瑟瑟。 “越说越远了,早起就收拾包袱搬家,还不累?歇个晌罢。” 瑟瑟剜她一眼,没说话,豆蔻得了赦免,忙拉着流苏蹲身告退。 冬天,窗子闭得严,竹帘全收起来了,可天光还是黯淡。 半明半暗的房间,满地散着十几口打开的箱子,香料、衣裳、布匹,一卷卷扎牢的画轴,一盒盒旧信。李显笃信长安大慈恩寺灵验,四时八节去信求签,往来的话语都像参禅,有一句没一句的,并不怕被人报告勾连亲贵。 八仙桌上堆着鸵鸟毛的扇子,檀香扇子,还有竹编的筐子,是家里喝惯的茶叶,怕关中没有。小匣子里塞满缝好的布包,一包包红宝、蓝宝、珍珠,分门别类,整盒打赏下人的金叶子,九月在房州新铸的金锭,预备热热闹闹过个年,忽地一阵风来,就全卷进神都了。 遍地狼藉,韦氏看着叹气。 照理说这些身外物,既不值钱,当初贬出去,不辞辛苦,几百人几百口箱子带走,原是为几代人花用,做的长久打算,如今回来,却犯不着随身携带。 可是那时接了圣旨,只有一晚上收拾预备,她却立时遣散了婢女妾侍,功夫留出来,认认真真打了包袱。细想想,房州生涯,于他们夫妻而言,固然是羞耻难耐,却另有一种宗室子难得的轻松,以至于她并不愿轻易抹煞。 火炉烧的很旺,李仙蕙立在瑟瑟对面,被她一双眼瞪的,前胸后背竟热烘烘腾起汗来。这孩子实在倔强,白长了副光艳动人的面孔,发起脾气不管不顾,眼梢瞪直了也不论。 李仙蕙拔了插销,推开支摘窗,凉风顿时徐徐而入,冲散浓郁的熏香。 这间房别致,窗外是葫芦形的浅水塘,几对鸳鸯雄雌相携,在枯荷莲蓬间穿梭,不时搅碎薄冰,两只白鹭细脚伶仃站在岸边,满腹心事的样子。 “你何必拿婢子立威?圣人的话,她们哪配与闻,不是打高阳郡王的脸?” 瑟瑟眼皮子一翻,生硬又毫不客气地道。 “二姐,圣人说你是她精心调养,样样不输人。你可知道我们在房州,是真不敢买书,不敢结交官宦士子,连云游的高僧都不敢招揽,阿耶尤爱打马球,家里尽养着唱曲儿的,算命的,画画儿的,斗蛐蛐儿的……” 她目光如炬,辛辣鞭笞的是自己,却刺得李仙蕙难过。 “什么叫人瞧不起,阿耶就弄什么来家,我跟三姐不识字,几个哥哥也只开过童蒙,艰深些的学问一概不知。有回阿娘发愁,说不是事儿,便不指望庶子顶门立户,好歹往后要操持自家,没得睁眼的瞎子坑害老婆,便查考了两句,果然大哥样样答不上来,他知羞,发誓苦读,不想被阿耶听见,竟是一顿唾骂。” “——啊?” 李仙蕙顿感心中锐痛。 李唐宗室文武并重,早年父子兄弟齐上阵,才夺得锦绣江山,还出过一位建立了军功的平阳公主。太宗建弘文馆,设史馆、司京局、秘书省、崇文馆,皆以藏书众多闻名,即便如今,宗室教育亦是不分男女,三岁开蒙,公主郡主弓马上也要考校,文史更是丁点不输,不识字简直匪夷所思。 李显离京时李仙蕙刚满四岁,因时局动荡尚未入学,被上官婉儿抱到女皇面前便遭了申斥,至今她还记得女皇满脸嫌弃地撇开眼神,冷冷问她,“阿显幼时畏难,百般逃学,你莫非随了他?” 李仙蕙吓得白了脸大哭,幸亏有上官在旁提点,“古人云有教无类,小娘子在您膝下自能学好,兴许养成个金凤凰呢。” 思及往事李仙蕙感慨万千,嘴上不住安慰,“不怕不怕,我教你。” 瑟瑟摇头。 “神都步步陷阱,我恐怕顾不上学琴棋书画,点茶制香,要紧的倒是与小人周旋,哼,阿耶说圣人的毛笔字好极了?真的吗?” 李仙蕙听她这样说,便知道她是个要强争先不服输的性子,因细细道。 “圣人不单字好,还有大学问呢。她临王右军数十年,颇有心得,又因思慕书圣,特特提拔了他的第十一代孙王方庆做子爵,饶是这样,还嫌他地位不够尊崇,拜他做了凤阁侍郎,实则不用他管那些差事,只留在身边,早晚请教书法。后头看他实在年老,应付不动典礼,才改授了秘书监,专意监修国史。去年武攸宜大破契丹,凯旋而归,献俘时不符礼数,旁人不敢吭声,独王方庆上书劝止。” “果然呐,世家子弟练的都是童子功。” 瑟瑟微微侧开脸,语带遗憾。 “我有什么呢?不过就是头上顶个李字,可要把它用到足,用到尽。二姐,往后我做事顾头不顾腚,姿势难看,你别怪我呀。” 这孩子,小小年纪,活像人家受足了十八年的冤狱,咬着牙回来昭雪,李仙蕙抱住她垂泪,忙不迭担保。 “凭你惹了谁,闯出天大的麻烦,只要是你愿意的,二姐都帮着你。” 她怀里抱着这个妹妹,心里惦记另一个落单,才要叫李真真,便见她撩起帷帐,利利索索一头钻进来,凤穿牡丹花的粉色拼蓝缎子披风团团落地,既亮眼又喜气,举动又怂又冒失的劲儿,咬着唇,两眼活泛地滴溜溜转,活像只穿戴好的狮子狗。 “二姐,我也来。” 李真真扎进李仙蕙怀中,嫌地方太小,扭着肩膀挤蹭瑟瑟。 “诶,你过去些……” 李仙蕙生怕瑟瑟再出言伤人,忙道,“都老老实实坐着,别挤我一身汗。” 瑟瑟捉狭地一笑,松开她。 “三姐你抱吧,我都抱了好几回了。” 李仙蕙诧然,看看二人,皆是心无芥蒂的样儿。 李真真抬头问。 “二姐,待会儿你帮我瞧瞧家私,我有一匹五彩刻丝石青色的缎子,配什么毛货好?银鼠皮还是灰鼠皮?” 李仙蕙才要说鼠皮不好,狐皮好,便见瑟瑟抬手捋了捋鬓发。 “我有一块狐皮,等我拿给你,可是你针线上不行,武家的绣娘也不知手艺如何。再者,我那块皮子小,做披风恐怕不够,四边要缀些料子,叮嘱他们做,反叫他们笑话不是上等货色,不如我来动手。” “你还肯做这个?” 李仙蕙愈发好奇,这妹妹养出一副娇惯脾气,做针线竟不是虚应故事。 “那日听府监话说,还以为你们在房州的吃穿用度,说的过去。” “穷是不穷。” 瑟瑟一哂,笑着说给她听。 “我跟三姐也有丫头养娘服侍,可是上京时抛家舍业,金吾卫催得急,银枪就戳在身前,阿娘连妾侍都发卖了,哪顾得上带丫头?全家七口挤在两辆车里,不是你踩了我的鞋子,就是我蹭了你的裙边,比在家还费衣裳,路上走了一个多月,差不多的功夫都是我做,倒长了本事。” 女皇最讨厌女子钻研针黹,所以李仙蕙连一根针都不曾拈过,一尺布都不曾裁过,更不知世间多少女子为博婆家口头赞誉,点灯熬油数年锻炼技艺,听了瑟瑟这话,不是心疼也不是遗憾,反倒有种刮目相看的新鲜感。 郁金堂 第11节 李真真从善如流,连连点头。 “就照你的来,狐皮缀补在正中,四边加缎子,絮丝棉,你说什么色好?” 两姐妹叽叽咕咕说个没完,瑟瑟主意多,李真真最爱听人指派,竟如榫卯相得益彰。 李仙蕙坐在旁边,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终于信了韦氏所说,这家子胼手砥足,好容易挣扎回来,皇位不皇位没什么大不了,反正再没有父子相残,兄弟阋墙之惨况,只求抱团得个温暖,长长久久在一处,便是瑟瑟尖锐,李真真软弱,亦绝无龃龉。 她大感欣慰,胸怀里荡涤着一股陌生的暖流,是在女皇膝下,见惯世间顶顶富贵权柄,也从未体验过的踏实满足,再看韦氏,却发现她目光流连着独坐廊下的李显,神情沉重极了。 第10章 斜阳穿过斑竹疏懒的枝条,映在黄杨木屏风上,给整张渔樵唱晚的水墨大画渲染上一层温暖的橙黄,灰扑扑的土瓶供着几枝红蓼,柔韧的长蕊抽出来,被琴音震得摇晃。 笠园的布置,武三思每每踏足,总是越看越摇头,这哪里像什么世家公子的卧房,简直是参禅养生之所。 “好了!” 茶已经喝了三盅,上阙将尽,武三思提声打断。 “要弹就弹《凤求凰》。” 武崇训摁住琴弦停了一歇,忽地随手一挑,高音裂帛如女子尖叫。 ——就是太任性! 武三思无奈抚额,拿出局外人眼光打量武崇训。 侧颜是不及武承嗣家那粉白香浓的幼子精致,但也很拿得出手了。 他还记得初次进京,随众参见端坐陛阶之上的姑母时,心底最直接的慨叹就是,难怪她不计前嫌召娘家人来京,实在她的儿女都长着李家人的脸,反是侄儿侄孙们与她更为相似。 “你要给岳父下马威,我依着你了,可咱们那点伎俩人家一戳就穿。” “……什么咱们?” 武崇训对他这套话术很是反感,备好了套话,命侍女故弄玄虚的明明是他,现在却说的好似自己也参与其中。 “大周律,男女婚嫁当行六礼,草帖子都没下呢,我哪来的岳父?” “混账!” 武三思劈头大骂,“李显不是你的岳父,我是不是你的阿耶?” 回答他的是两只拳头往琴弦上重重一砸,咣咣重音如滚雷,震得人脑花疼。 “这么贵的琴,蜀中半边宅子换来的,你就舍得砸!” 武三思心疼坏了,抢步过来把琴抱在怀里,从头到尾,连龙池、凤沼、雁足细细摸了一遍,确定无甚损伤,才轻轻放下。 “你是要走武延基的老路,一辈子招猫逗狗?二十三了!男儿青春易逝,经不得糟蹋。” 武三思自忖用心良苦。 “我问你,你想出京领兵,镇抚一方百姓,为什么不肯在婚事上软一软?顺了圣人的意,什么差事讨不着?圣人七十五,狄仁杰七十岁,朝中尽是溜须拍马之辈,武家除了你,人人只想戳在圣人眼前,讨她临死一句金口玉言,到时候一县的税赋,一州的权柄……” 车轱辘话说了没有五年也有三年,无非是以小博大,万千的好处都能从阿谀谄媚中来,武崇训听得直犯恶心,忍不住打断。 “阿耶想没想过,这样聪明的姑娘,出身又高贵,自然是巴望做皇后的,你那些算盘手段,收起来罢!” 武三思早等着他这一句,两眼发亮。 “我怎么听说她在集仙殿,特特提了你的封号?” “提了又如何?” 武崇训还算沉稳,不慌不忙地反唇相讥。 “琼枝姑姑年满三十岁,该外放了,阿耶的聘礼可备好了吗?” “没大没小的东西!” 武三思老脸通红,“琼枝待你甚好,她出宫,我自然给她荣养……” 武崇训嗯一声,脸上没什么表情。 武三思又道。 “三郎,神都人人说你好,那是因为圣人至亲只剩下我们两府,矬子里头拔将军,拔出你来。然这不过水塘里的输赢,外头还有江河湖海。我为圣人铲除异己,宣教制书,世家起落看的多了,与你说句实话,你这副目无下尘的牛脾气,早晚惹祸上身!” 他是苦口婆心,听在儿子耳朵里却是势利之极,但武崇训梗着脖子没反驳。 武三思奇道,“诶,没话说了?” “没了,想睡觉。” 武三思板起脸,“青天白日,大太阳照屁股,睡什么睡?你这样人物,就当娶敢做皇后的姑娘!” “阿耶是不是糊涂了?”武崇训忍不住回瞪武三思。 “圣人趁相爷不在,秘召庐陵王回京,又叫我和大哥进宫相看,分明是想弥合两姓纷争,给大伯继位铺路,于公于私,她都该嫁大哥啊!” 长幼有序,嫡庶分明,越是人上人,越守老规矩,不然一代代兄弟相争,家族实力全耗在内部,最不值得。 武家兄弟自开蒙便养在宫里,乃是颜夫人亲手教导,早把李唐由高祖李渊交班太宗李世民,再转至高宗李治的两次传承中,兄弟对垒,群臣党附的弊病掰开揉碎,讲了个清楚明白。 在恩师指点下,武崇训别的志向没立下,但辅佐明君,继往开来的志愿深入肺腑,譬如宗室能否领重兵、外戚参政如何设限、都护府税收是否上缴……武延基听都懒得听的话题,他琢磨得津津有味,日常与武三思参详,累有所得。 左近一尊敦厚的鎏金卧龟莲花纹五足银薰炉散出幽幽的白烟,武三思撑开衣袖扇了扇,带起一阵香风。 “那你呢?你看上没有啊?” 武崇训不理他挖的大坑,自顾自说下去。 “李四娘说的不错,国朝富庶,不差多养几个郡王县主,照我猜测,圣人很快就会给他们家提提衔儿,那也是好事。善待前朝遗孤,才是新主的仁善,譬如李唐取代杨隋,弘农杨氏入仕做官,佼佼者照样做宰相、尚公主,这便是李世民胸襟宽广。” 他顿一顿,语气中含着一丝含蓄的批评。 “到底是亲生的儿子孙子,圣人何必往死里作践?好造孽!” 这套话,前几日武三思才讲给武承嗣父子听过,连旁听的琴熏和骊珠也连连点头,可这会儿听武崇训说来,武三思却不屑地一笑,并不认同。 “自你大了,难得与阿耶促膝长谈。” 他指着对面的椅子,摆出一副不说透绝不放武崇训过关的架势。 “我辅佐你大伯多年,忙里忙外,吃力的很,他这个人,要面子又要里子,事情我办,好了他得功劳,坏了我背黑锅!譬如上回,江南道疏浚运河,苏州刺史贪墨了一点钱粮,我好心遮掩了,他便分六成于我,大家交个朋友。结果人家回苏州去了,你大伯听说,硬叫回来,也要分三成!那刺史才得一成,如何肯善罢甘休?竟厚着脸皮问我讨还。我呸!账上手脚是谁做的,干系是谁担的?” 武三思越说越生气,大吼一声。 “我豁出老脸与地官纠缠,全为便宜他?!” 武三思贪财,在州府便爱刮二尺浮油,所以圣人召他回京,当地百姓敲锣打鼓欢送。武崇训身为人子,深以为耻却无可奈何,后头自有郡王封地,便执意要造福乡里,果然得了老百姓许多真心实意的感谢。 听到武三思失算懊恼,他大感痛快,讥刺道。 “阿耶要徇私枉法,便是与小人为伍,难道还指望小人讲江湖道义?” 武崇训甩开大袖。 “大伯人才是平庸,不及阿耶操心费力,把国朝的军政、财税、吏治盘弄在手里,别的不说,一本细账烂熟于心。从前我也觉得大伯不堪为国之君主,可是这回见识了庐陵王人物做派,又觉得也无不可。试想,若非圣人斩断李唐龙脉,庐陵王的帝位不是稳当的很吗?就算一时动荡,还有骆宾王、徐敬业这等大才为他鸣冤。可见开国之君必须英明神武,守业之人嘛,是贤是愚倒不要紧。” “——轻飘飘地!” 武三思呵斥了声,气得手都抖了。 武崇训才要回嘴,猛地看见阿耶鬓角一大丛刺眼白发,顿时不忍再造次。 那副端凝文雅的神情,叫武三思又是喜欢,又是自悔把孩子养的太正直,太没有自私自利之野心,就冲这书呆子满腹的忠君爱国,他也得下一剂猛药。 “说我小人,你以为你是什么光明磊落的出身?” 武崇训长眉一挑,骄傲地回答。 “我的出身刻在明堂铜鼎之上,乃是周平王少子姬武之后裔,血脉延绵一千四百余年,代代簪缨!” “小兔崽子!” 武三思又气又笑,指着自己鼻子大声纠正,“你的出身是我!” “阿耶说的也是。” 武崇训心平气和。 “阿耶有雄心,也有手腕,无非是贪些钱粮。当年家里受圣人牵累,过了好几年苦日子,连我阿娘也是那时缺医少药才种下病根,早早离世,所以阿耶没钱就不安心,这些儿子都明白。幸而如今样样都顺了,圣人早一日立储,晚一日立储,反正总是我武周的锦绣江山。儿子劝阿耶,往后凡事看开些,明年迎娶琼枝姑姑进门,贤妻美妾的,受用着罢。” 难得愣头儿子说句软话,武三思感动,又有些好笑。 “实话告诉你罢,姬武后裔云云,皆是附会,实则武家低微卑贱,我曾祖父还算官身,做过隋朝的洛阳郡丞,可是隋末战乱不断,妻子为避战火,不得已远遁成都,家财散尽,故旧尽失,到我祖父成年时,唯以贩卖木材为生……” 武崇训全无防备,脑子里嗡地一声,差点儿没背过气去。 “你说什么?阿耶,说什么?” 武三思摆摆手,让他别再打断。 “我祖父,也就是你的曾祖,从蜀中出来,做脚商过了四十岁,才攒够钱,买了个隋朝鹰扬队的小官职衔,压根儿没当过一日差,更没入九品之流。试想,若非李渊父子起兵反隋,他哪有机会奉上全部家资,名列元谋十七功臣?哪有资格续弦弘农杨氏之女?他的女儿又怎能入宫为天子嫔妾?明堂供奉七代先主,实则武家发家才两代,圣人没动一刀一枪僭取天下,算什么开国之君?” 武崇训满腔热忱撞正墙头,整个人呆若木鸡。 武三思滔滔不绝讲下去。 “再比如《大云经神皇授记义疏》与《宝雨经》这两部经书,十余年来,春官刊印逾四千万册,抄本散布天下,自两京,至州府郡县,三百余座官寺,皆受命开凿摩崖弥勒佛龛,塑像动辄十丈之高,开坛讲解弥勒降世的神迹,烧油点灯百缸千缸。还有什么三岁稚子闻声止啼,八旬老朽手抄养生……” 武三思砰地一拍案。 “傻儿子!说圣人是弥勒转世,那是我与你大伯绞尽脑汁,编出来糊弄老百姓的鬼话,亏你是个读书人,也信了神佛之语?” 第11章 武崇训惊讶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大云经神皇授记义疏》现世之时,他才刚刚开蒙,识字不足一百,就被颜夫人摁着背诵,多年来刻骨铭心,奉若圭臬,可总觉得哪里不对,万没想到内里有这样隐情。 想到《义疏》中有‘弥勒下生作女王,威伏天下’等语,正是君权神授的明证。时有高僧详解经意,说女皇乃是‘弥勒下生,作阎浮提主,唐氏合微,故则天革命称周’,由此才展开了轰轰烈烈的武周代唐大业。 如果全套谶言皆是伪造,那……那岂不是女皇狼子野心,公然篡唐?! 他一时不能置信,颤颤反驳。 郁金堂 第12节 “《大云经》实则北凉君主迎请天竺高僧昙无谶翻译的《大方等无想经》,传世已有近三百年,《义疏》不过本朝重新注解,何来伪造之说?” “……你这书生!” 武三思眯起眼睛,沉稳的声音中分明带有一丝轻蔑。 “《大云经》中说,‘菩萨利生,形无定准,随机应物,故现女身也’,意即菩萨能化作万物万象,男也有,女也有,飞禽也有,走兽也有。为何高僧注解,只捉住‘女身’大加发挥,却瞧不见其他?如你所想,来日有飞禽开口能言,难道我等,也奉那畜生做天下共主吗?” 《大云经》武崇训无比熟悉,果然就有此句,也果然能做此解,他颠倒过来一想,明白了乃是自幼被人故意引导,才全然会错了意,顿时大为羞恼。 自诩读书读透了的人,竟从根底就上了当;一时又愤恨,上了阿耶的当还勉强说得过去,但大伯蠢笨草莽,一篇《李氏蒙求》无法完篇,竟也能操持这样瞒天过海的大买卖。 半晌他迟疑道,“这么说来,圣人得位确实不正……” “废话!” 武三思再再痛骂。 “当皇帝用得着光明正大?李渊夺了表弟杨广的天下,李世民夺了长兄李建成的天下,至于圣人,从儿孙手里硬抢又如何?今朝万人跪拜,四海宾服,才有武延基和你的花花日子过!” 武崇训无话可反驳,讷讷低头,成王败寇不是他信服的道理,却是他承认历朝历代兴衰的规律。 武三思乘胜追击,隔空点了点他的鼻尖。 “阿耶都是为了你好,男儿立足世间,靠的并非学问人品……” 武崇训眉头一扬,“难道靠会娶老婆?” “哈!” 武三思又气又笑又后怕,略一思忖,换出交心的口气。 “你这些眼高手低的念想,少年无知的主张,从前江山稳固,我懒得与你细论,但往后不同了……” “阿耶此言差矣,大伯糊涂,却并非昏庸,大哥更是向来肯听您的教导,有阿耶与我为他们匡正方向,我瞧武周的江山稳固的很。” “你……”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这傻儿子还是懵懵懂懂,连武三思也无奈了。 “说多了惹你腻烦,阿耶今日只说一句,我已是望五十的人了,膝下三个儿子,大的死了,小的还小,唯有指望你——” 他语重心长地在武崇训肩膀上拍了拍,未再发挥,自袖中取出一卷书交到儿子手里,殷殷叮嘱。 “有空多读书,读史明志啊。” 这话武三思整天挂在嘴上,几乎成了梁王府家训。琴熏和骊珠耳濡目染,也以谈论前朝名人轶事为乐,武崇训更是自识字起,便把《史记》、《汉书》、《三国志》等袖在怀中,时时翻阅。 他扫了眼,脱口道,“咦,这不是房玄龄修撰的《晋书》?” 武三思已背着手出了门。 “慢慢儿看,多看几遍。” 武崇训不明所以,顺手翻到折痕最重的那篇,赫然是《宣帝纪》,曹操对其子曹丕说,司马懿非人臣也,必干预汝家事。 武崇训愣了一瞬,脸色顿时又青又白。 再看窗外风雨长廊上,武三思步履矫健,袖底生风,哪像五十老翁? 他赌气一把扔了书。 ***************** 寒冬腊月,天一黑就刮风,狂风卷着枯树枝子刷拉拉作响。 照理说枕园已近在眼前,却一丝儿光也没漏出来,周围远近楼阁早挂满合抱的大红灯笼,七色彩缎装饰着树木花草。 “李家四娘年纪还小,说话冒失些,难怪三郎生气。” 张峨眉自提着一盏小小的琉璃宫灯,隔着水泊遥遥向北张望,边走边道。 流苏揉了揉冻僵的脸。 “是,上头还有两个姐姐,奴婢瞧公子没把她放在眼里。” 张嘴就冰冷的空气,咽下去肺腑生凉。 她边赔笑边羡慕地看着张峨眉,还是裘皮好,寒风中也能保持轻言细语,行走伴随着腰间玉饰的脆响。 张峨眉笑着摇头,“三郎目光如炬。” 两人走到中堂,门一开,热浪滚滚而来。 满眼烛光摇晃,金器明亮,灯下挤满了朱紫炮衫的男人和浓妆艳抹的女人,大铜鼎香烟氤氲,一道九折黄绢彩绘大屏风设在正中,间隔开宾客与十几位音声人,人高的乐器投影在屏风上,重叠的影子晃动,好像看皮影戏。 张峨眉脱了裘皮递给流苏,见屋里人全堆着笑脸,眼风飞来飞去,武琴熏眼尖,在梁王妃身后招手。 “眉娘,来这边儿,给你留着座儿呢。” 骊珠抱着个虎头大软枕,懒懒倚着琴熏,闻言望过来,扬声喊。 “阿姐这套金钿真好看!” 张峨眉含笑走到梁王妃傍边坐下,拔了一根金钿给骊珠玩。 今日因要迎接贵客,脸琴熏和骊珠两个小县主,也都按品大妆,隆重插戴起八根金翠花钿,两人的头面都是梁王妃张罗,一色一样金镶珠宝凤头翠钿,尺寸照大人的都缩小了,但钿脚还是足足有四尺来宽,金翠掩映,翡翠重叠,背面贴金,每个凤口上衔一挂宝珠玉牌,牌面上嵌细金丝拼花,可谓巧之又巧,就是太重,沉甸甸地扯着发丝。 骊珠迎灯举高金钿,千万根光线渔网般密密散开,不由地啧啧称奇。 “真讲究!我竟没见过这样好东西。” 琴熏也讨来看。 原来张峨眉这支金钿又与人不同,乃是在钗梁上挖开金框,钗股间用掐丝做了一段祥云回环镂空纹,钿头也是凤凰,不过扭丝叠翠,细密轻浮,掂在掌心,只有姐妹俩翠钿的十分之一重量。 “又是尚衣局的新款吗?” 琴熏心高气傲,但对她向来服气,又羡慕又叹气,张峨眉笑而不答,伸手抚弄骊珠头上小小的圆髻。 “回去就送你一套,别告诉人知道。” 骊珠顿时笑开了花,琴熏毕竟十一岁了,不好意思问人讨首饰,只好装作没听见,扭头悻悻靠着母妃。 这边梁王妃冲张峨眉点点头,便招手叫人开席。 顿时鼓乐大作,大笙与琵琶拔得头筹,清越的高音犹如一根细钢丝震颤着抛上半空。舞娘裙摆盘旋回转,张峨眉牵袖饮酒半杯,这酒也好,吊在文火上慢慢煨过,馥郁甜香,难得一醉。 她举目看向对面客席,李显家儿女序齿排坐,只有三个女儿是韦氏亲生,儿子们果然都低着头,两个小的还没人样,大的也未戴冠,生得方头大嘴,木呆呆的,几杯烫酒下去,脸热耳酣,张着嘴四面打量,活像乡巴佬进城。 武三思高举酒爵,卖弄似地扯住武崇训往李家人眼前推,弄得他很不自在,韦氏知道二十啷当岁的小人儿面皮最薄又别扭,忙殷殷夸奖他。 “高阳郡王金声玉振,鹤形松骨,实是出尘之相啊!难怪连房州的官眷都拿你来写诗——” 她转头问李显。 “诶,那两句中联怎么写的来着?我记得最后一笔,只往深闺梦里去。” 到底是长辈,还当着女郎众目睽睽,武崇训不得已笑一笑。 “王妃谬赞,看人岂能只看外表。” 韦氏一愣,掩嘴忍笑不已,武三思也笑个不停,放开他斥道。 “人家夸你,你的尾巴就翘起来了?这说的什么傻话?既知道男儿不当以外表为重,为何不否认谦虚,倒一力应承下来?” 头先韦氏笑,众人还不明关节,武三思一解说,登时哄堂大乐。 李显畅快地扬声哈哈,心道这孩子跟我一样实心眼儿。 那时二哥李贤看出他心仪韦氏,问他不承认,便仿韦氏笔迹写了首情诗,故意在兄弟姐妹一处上课时,从袖口掉出来,落在危月手里。她唯恐天下不乱,跳起来问韦氏,你中意二哥?闹得李显挂不住脸,匆匆避走,韦氏这才明白了他的心意。 李仙蕙与武家兄弟青梅竹马,早知道武崇训爱惜相貌,偎在韦氏身后两肩狂抖,李真真攥着酒盏捶桌,酒全洒在裙摆上,就连骊珠也特特走到武崇训面前,伸出一根指头在面皮上刮着笑他。 “三哥羞羞脸。” 至于瑟瑟,目光灼灼,在人脸上扫来扫去,看得很是仔细。 武三思父子的长相很有共性,眼尾沉而短,眼神温柔,头发格外丰沛,金冠束不住的老大一蓬,总掉几缕在耳畔,武崇训和弟弟武崇烈样貌相近,都是周周正正,温润文士的样子,待到武三思的年纪,斯文还在,可是眼下常泛乌青,就仿佛很辛苦。 看得太久,武崇训耳根一点红晕慢慢染到面颊,有趣得很。 她抿抿唇才要专心吃菜,忽然想起什么,一眼转过来看张峨眉。 张峨眉倒很平静,隔岸举杯与她遥遥一碰,不等她反应,仰脖一饮而尽。 “诶……” 瑟瑟觑着眼,不知该怎么称呼这位神秘的女郎。 就瞧两位小县主的熟稔尊重,她绝不是那种旁支亲戚依附而来,自愿为妾的小家女子,却能忍受梁王府屡屡不对客人正式介绍,就这么不尴不尬地作陪。目光一转,又看见流苏站在身后替她挽着整张雪白狐狸皮大裘,比起她这件的宽大松软,李真真那件简直见不得人了。 “要比就比面孔身段,你强得多了。”李仙蕙拿帕子掩着嘴。 瑟瑟付之一笑。 “这间屋子里,谁是看外表的?二姐也傻了。” 李仙蕙点头,语声愈低,“你不理她,她沉不住气,定要来找你。” 第12章 “神都人真是弯弯绕绕,一丁点事情弄得这么麻烦。” 瑟瑟望了望外面天色。 许是太初宫中也在宴饮,北边半边天幕都叫猎猎火烛熏得发红,雪粒子从天而降,飘飘洒洒,如浓雾,似柳絮。瑟瑟素来爱饮酒,在家便没人拘束她,今日尝了京中佳酿,更难停杯。 韦氏与武三思举杯连碰,越说越来劲,索性划拳,李显俯在案上微微起鼾,梁王妃不耐闷热,走去后堂更衣,独骊珠人来疯,火红的衣裙,一时在这桌上,一时在那桌上,笑声又尖又亮,妆点得这场家宴成功极了。 成套的大曲演奏完毕,换了单支笛子的小调,耳畔终于安静下来,侍女撤下冷掉的佳肴,盛上白瓷碟子里折出花样的热帕子。 瑟瑟两个看着李仙蕙行事,原来神都贵女喝酒,要比手到鼻尖前,让大袖垂下来遮住嘴,才能擦拭唇边酒渍。李真真歪着头取笑规矩太多,却喜欢那帕子浸过木樨水,用完了,还留一缕馨宁的香气,在深夜里沁人肺腑。 侍女鱼贯而出,高低窈窕的身影映在屏风上,像剪纸。 瑟瑟饮得快了些,耳热脸红,心口砰砰跳,遂命搬个绣墩来搁在身侧,软团团倚靠上去,冰凉丝帕盖住脖颈,手撑额角稍歇。 细细看来,王府的侍女装扮果然别致,银丝小花钗,白线挑衫配桃红裙子,蓝纱帕子掖进臂环,还沾着隐隐的酒香,两个长随垂手从后门进来,一眼不敢看席上女眷,引着武崇训走到窗下。 隆冬时节,旁人都挂厚茧帘保温,独梁王府豪奢,地龙、熏笼全开,烘得室内热气蒸腾,所以支摘窗没关死,留着一线细细的气口儿。窗外金钩低垂,从瑟瑟的角度看过去,恰可见弯弯的钩角倒映在湖面上。 月光太亮,把朱红的窗纱滤成了淡淡的桃红。 郁金堂 第13节 武崇训穿月白缎子的圆领长袍,革带上挂素白银刀和青玉带板,银装素裹,勾勒出一笔流畅的宽肩窄腰,光看身条,实在是令人赏心悦目。 不知长随禀告什么,他笑笑转身朝向室内,边说话,抬手松开衣领,那袖子上掐的密密银线在灯下闪烁,愈发显得他轮廓温柔。 瑟瑟很满意,上次在集仙殿没看清楚,这次刚巧看个痛快。 他想来是不能喝酒,区区几杯,脖子都红了,却还直板板地端着架子,混在东倒西歪的人堆里简直不合时宜。 ——大男人,量这么浅。 她对他一笑,自觉真诚无比。 可是对面人仿佛被蛇信子撩了一下,猛地闪身皱眉,又立即站稳,动作快的瑟瑟以为是自己酒酣眼花。 这下子她没耐心逗他了。 恰李真真要避席,瑟瑟跟着起身离开,转身之际回眸扫了他一眼,就是这一眼,她看出武崇训这人的温润底下藏着尖锐的棱角:满室散淡快活,亦有李重福急于表现,独他忧心忡忡盯着武三思,根本没留意李家任何人。 瑟瑟笑着走到廊上,伸手接晶莹的雪花,心里忽冷忽热翻腾不已。 两家本不相干,圣人偏要指婚,李家如临大敌,不惜纡尊降贵,从个小小的主簿嘴里套问底细,武家却随随便便允诺他们搬进来,仿佛不知道这里头推波助澜的是控鹤府,上位者果然自在随性,反正随时可以翻盘否认。 哼,圣人也是老糊涂了,养肥两座偌大王府,撒出许多郡王县主,真以为匹配几桩婚事就能弥合两姓么? 瑟瑟心里燥,手心更烫,雪花入掌即化,正要甩掉,一道男声响在身后。 “四娘怎的这样伶伶俐俐的就出来了,当心着凉……” “你干嘛?” 李真真挡在瑟瑟身后,满脸戒备。 那人才预备来一手怜香惜玉,解开大氅要脱,见状忙退了半步,看李真真还是板着脸,只得再退半步,几乎站到长廊外头去了。 “这位是三娘?我不是坏人。” 来人头戴赤金进贤冠,穿件正经宴客的赤红圆领袍衫,袖子上重重刺绣,不是郡王便是郡公,不过明明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却有种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气质,自家大概也知道,为冲破这短板,特意留了一簇齐茬茬,非得每日修剪的短胡须,反而更显油腻。 李真真蹙眉,嫌弃地指边上,“嘿,坏人才说这话呢,你再站开些!” 他不动,李真真眉头一拧,扭头就要喊人。 “诶——” 他两手举起来解释。 “三娘且慢!我也是你们的表哥呀!我叫武延基,是魏王长子,南阳郡王,武崇训叫我大哥!当真见过的!那日你们在楼上,我和三郎在外头,你们那窗叉子还敲了我一下。” 李真真背着手,怀疑的目光在他身上扫来扫去。 一般是郡王,屋里那个,凛然不可侵犯,这个嘛,皮头耷脸,谁都能在他耳朵上拧两把。 武延基嘴上喊得亲热,其实也认不出李真真。 那日他们兄弟在一楼看画,李家姐妹在二楼旁听,并未直接对面,后来隔着窗子,他看到瑟瑟半张面孔便惊为天人,哪里顾得其他?但今晚与她们大眼瞪小眼,倒放开眼光品评了一番:三娘的画略有美化,四娘却是大大不如本人。 ——就这一个尚可。 武延基心里暗暗赞叹。 那日当着府监的面儿他也是这么说,还突发奇想,沾墨汁在瑟瑟画像的额头上点了一点。当时府监大赞他有识人之能,提起画纸迎风抖搂,不想那点墨汁顺着她的鼻梁缓缓流下,拖出漫长的尾迹。 好端端一张美人面,仿似被人劈面划了一刀。 “哎哟,这可不好!” 当时武延基大惊小怪地叫起来。 话没过脑子,出了口才暗咬后槽牙。 御赐的画像出了岔子,可大可小,不过都是控鹤府的麻烦,何必多嘴?倒显得他们武家兄弟多想招揽李家姑娘似的。 可是怕什么来什么,他听见府监慢悠悠的声调。 “诶,时也运也,四娘这个运数啊,果然是不如两个姐姐。” 张易之很是遗憾,屈指弹了弹染墨的画纸,无可奈何道,“这时候,画师都出了光政门了罢,圣人说话就起身,现去喊也来不及。” 武延基不明白他卖什么关子,没有答话。张易之顿了下,挑眉特意多等了等这位糊涂郡王,才转头问武崇训。 “敢问高阳郡王,能否伸伸手,补救一二,救下官于水火啊?” 武崇训从头到尾都没把目光着落在画像上,只盯着鼻尖听他们磨牙,闻言很是意外地抬起头来反问。 “府监说笑了,小王是能画两笔人物花鸟,可人还没见过,从何补救?” 张易之的笑容更和煦了,背着手缓步绕着他转了半圈,长出了一口气。 “照猫画虎,有三分像就得了,反正圣人看了画儿,还是要见本人的。” 这就不好拒绝了。 武崇训想了想,没再开声,向宫女要来笔墨,接着便是提笔凝眸,仔仔细细捋了一遍先前画师的思路,然后静下神来,一挥而就。 武崇训作画时,武延基就抱着胳膊在边上看,他的笔锋犹如宝剑横扫,力运千钧,果断又点到即止,竟是一点犹豫都没有。 张易之看了不由发笑。 “下官也没见过李四娘面目,可是瞧高阳郡王这笔力,倒像心里藏着个一颦一笑极之熟悉的大活人,才能这般胸有成竹啊。” 一语未了,笔杆忽地脱手,擦着张易之耳垂飞出去。 武延基吓了一跳,抬眼先看见张易之震惊的脸,眼里戾色忽闪,隐隐有威胁之意,他忙笑嘻嘻地打圆场。 “没事儿,画坏了再画一张呗!反正三郎手快。” 可张易之没理会,冷冷审视武崇训,与他凌然对峙,等他目光再挪回案台上时,更是皱紧了眉。 照理说,李四娘还未成人,嫣然少女,五官再明艳出挑些,神情总该一览无余,头先画师所画便很娇憨,可是武崇训笔下的她,却有股超脱年龄的复杂。 事出反常,很应该再问两句,可是琼枝已经在外催促,张易之没再啰嗦,捉住武延基的食指,照样在眉心点下墨渍,着意小心吹干,便扬手叫人收起来,匆匆去向女皇复命。 “白璧不舍微瑕啊!” 武延基想起那日情形,喃喃自语。 眼前的李四娘,少了令他印象深刻的那点墨黑,就少了一股风味。 他重新打量她—— 虾子青斗纹锦上添花样的羊皮大袄,肉红衫子石榴裙,那种带灰度的青白衬得她肤色发冷,绣带上鸟雀衔樱桃的纹样玲珑可爱,陈海儿在风里颤巍巍的抖,极招人疼。 “郡王安好。” 美人行事也周到,望着武延基怔忪了一瞬,屈膝柔声纳福,嗓音酥柔,像酪汁里点了蜜,全不似集仙殿那回夹枪带棒,纤长浓密的眼睫覆下来,仿佛一尊琉璃观音像。 武延基深深地望了又望。 羊角大灯柔和的暖光,给美人图添上一层模糊的毛茸茸的笔触。 他骤然间想起武崇训说过,好画师应当懂得,美存在于像与不像之间,最要紧的是氛围。 李真真面上一冷。 “郡王来了就进去罢,挡着我们干什么?” 武延基忙道不敢挡,叉手行了一礼,依依不舍地推门进去了。 姐妹俩走到二门上,叫个婆子领路回枕园,李真真附在瑟瑟耳边抱怨。 “刚才那个人真是讨厌,幸亏咱们没住在他府上,不然早也见晚也见,他哈喇子都要掉下来。” 越说越气,索性呸了一声。 瑟瑟想到魏王丑行,厌屋及乌,也很鄙夷,却道,“多见见也好,才能知道他的脾性。” “他能有什么脾性?你问他喜欢漂亮的还是温柔的?那自然要又漂亮又温柔,最好还别约束他!” 李真真取笑,“你就是面照妖镜,两下子就照出男人虚实来了。” 瑟瑟也笑,丝毫不谦虚,牵了三姐毛茸茸缀了兔子皮的大袖盖在脸上。 李真真忙道,“给他耽误半天,瞧你冷的,咱们走快些。” “他是长子嫡孙嘛,这个名头不小,老人家最看重了。” 第13章 武延基进了中堂,看武三思正侃侃而谈,说的是武周这几年轻徭薄赋、与民休息的举措。他口才不错,滔滔若悬河,一个梗都不带打,明里称赞女皇,实则巧妙的强调自己,仿佛七八年来武周的一切进展,都是因为他拿捏妥当。 实则武三思身为春官尚书,掌管礼仪祭享之政,远不如天官、夏官重要,可是谈到精彩处,他却意气风发,不独韦氏听得陶陶然面带微醺,眼角都是红的,李家几个儿子也全灼灼盯着武三思,钦佩向往,像一群被捏住脖子的鸭子。 武三思瞄见人来,忙起身让出首位,挪到梁王妃留下的空缺。他一动,主人家这边一溜都得动,顺位往下挪。 骊珠枕着软垫半睡半醒,忽然被琴熏抱起来,迷迷瞪瞪问。 “干嘛呀。” 张峨眉笑道,“你大哥来了,还不问他讨金瓜子?” “延基!来来,将好见见表叔。” 武延基摇手,“二叔坐,我怎能越过你去。” “你倒学乖了!” 武三思作势踹他,武延基脚底一滑便溜开了去,武三思笑道。 “安生坐罢!展眼上元节,百事更新,兴许你的喜信儿就来了,到时候谁敢不敬你?上官已在起诏令了。” 举座静了一瞬,立储多么机密,武三思就敢这么直白地说出来! 李显若有所思地举杯照向红烛,半日未动,韦氏抿着唇,晶亮的眼睛里藏不住艳羡,她不自觉地望向武延基,这样年轻的儿郎,忽然之间就拥有了一切,十五年前的李显也是这样,一夜之间问鼎至尊…… “要乐也是阿耶先乐着,关我什么事。” 武延基心不在焉地应了句。 武三思呵呵笑了两声,转头冲李家的长子李重福道。 “方才我们说到哪儿了?哦对了,圣人爱才,二圣临朝时,便举荐过不少寒门入仕,登基后,更是派遣存抚使到各地搜罗人才。这二三年,年年都开特科,每年来神都应制者过万万人,皆是圣人亲临南门考察,其中成绩优异者,不拘资格,破格录用,无不许以要职。” 李重福听得心旌荡漾,见韦氏没留意,李显还趴着,遂大着胆子问。 郁金堂 第14节 “请梁王赐教,特科非常设之选,需待圣人下诏才能举行,科目和时间皆年年变动。侄儿在房州时,亦认得几个贤才能人,青年才俊,俱是摩拳擦掌,极想来京城应制的,可是家家皆有土地要料理,而且进京一趟,费用惊人,如不提前半年乃至一年计划安排,便难成行。可是朝廷每每宣诏时,距离考试只剩月余时间,所以他们只能扼腕错过,实在可惜。” 他言之凿凿,不像寻常酒桌上凑趣儿,没话找话,倒像是存着这疑问在心中许久,终于寻到人畅谈,武三思遂耐心地回答他。 “积弊由来已久,朝廷也苦恼呀,依贤侄说,可有解决之法?” 得当朝宰辅郑重垂询,李重福感激知遇之恩,兴奋地红了脸。 “照侄儿想,与其临时开特科,倒不如设一常考,分层筛选,从乡而至州,再至神都大殿。如此圣人节省功夫,各地主政官员亦对民情英才多些认识。” 武三思一愣,抬手惊诧地指着李重福,向众人大声道。 “哟,真是没想到,三表哥远在房州,竟把孩子调养得这般能干见识,果然是雏凤清于老凤声啊!” 张峨眉也含笑赞许,“公子这番见解,满神都没几个膏粱说得出。” “真的?这全是我自己瞎琢磨的!表叔别哄我。” 李重福通身的血都跑快了,轰轰然如怒江奔流,冲刷着孱弱的心脏。 他因年长于嫡子李重润,自幼被韦氏处处打压,养成个唯唯诺诺的性子,人多便不敢冒头,待搬去房州,又因李显要保平安,只请乡下老先生教过几本《急就篇》、《开蒙要训》,能背诵‘邓万岁,秦妙房’而已,早忘了自家身份何等贵重,祖上出过太宗李世民那样的豪杰! 可是今晚他却大开了眼界。 生而为人,像表叔这般在朝堂上纵横裨益,造福万民,才算不辜负! 李重福抓住了命定的荣光一般,急急问,“我这主意,真行得通吗?” “何止行得通?” 武三思看他一脸迫切,故意要试他的深浅,郑重道。 “你这孩子,可了不得,小小年纪,竟能与圣人、府监不谋而合呢!前几日朝会上圣人才说起,命春官草拟个章程,由各州县考察不在学馆上学的私学生,推荐佼佼者来京应试,不仅增设科目,录取的名额也要增加。” “哎呀!哎呀!” 李重福激动的手舞足蹈,想找人分享喜悦,可是看了一圈,人人歪歪倒倒,只有韦氏厌弃的望过来,甚至斥了声胡闹。 “不许说了!朝中多少饱学大儒,办老了差事的,能与你一般见识?表叔好意鼓励两句罢了,你倒好,就张狂起来,待会儿你阿耶听见,又该打你了。” 韦氏转头致歉,“梁王别听他小孩子胡说,他这是人来疯,见今夜人多,就胆敢议论起朝政来!” 李重福大感失望,更觉在人前丢脸,却不敢出声辩驳,甚至庆幸李显酒醉,注意不到这里,正悻悻低头盯着赤红的地衣,忽见一颗圆溜溜的金珠滚过来,撞正膝盖。 他只当是骊珠贪玩,捡起来预备还回去,一抬眼,却见张峨眉笑盈盈看他,盘弄着左手手腕上硬金的素圈镯子,上头坠着七八颗同等尺寸,不同色泽材质的珠子,珍珠也有,蓝宝、翡翠、绿松也有。 他手里那颗,明明是她才扔过来的。 李重福一下子面红耳赤,捏着珠子不知如何是好。 武延基听他们嘈嘈切切,越扯越远,直觉乏味至极,简直坐不住。他冲武崇训使眼色,两人走出来,空荡荡的廊子,一个人影也没有,水面上有鱼跳起来,鱼背反射出月亮闪耀的银光。 “你让她们住枕园了?” 武崇训一脸漠然地反问,“半夜三更,你难道闯了去?” 武延基气馁了。 他在武崇训面前向来说不上话,身为大哥,反像跟班儿,尤其这二年,武崇训越发正经八百,整天板个脸,像谁欠他二千金。 心里把武崇训臭骂一顿,嘴上还是很坦然,“你当我是什么人?我能做那种鸡鸣狗盗的勾当吗?” 武崇训冷笑,“你没做过?” 武延基顿时瘪了,挠头,“行行行,你对,我明日再来!” 他绕过武崇训,直往庭院里去,等在角房的魏王府亲卫本来坐着,刷拉拉全动了起来,几十杆长戟银亮如雪,瞬时就画出一片刀光剑影。 “哎呀——” 张峨眉恰好走出来,夜里风大,她头上别着一朵红茶花,给这凛然的架势惊吓到,连花带人都颤巍巍的。 武崇训最见不得人唐突女眷,皱眉轻斥,“你来我这里,为何带这些人,显摆威风给谁看?” 不等武延基解释,他已转身吩咐长随。 “朝辞,好生送张娘子回望潮楼。” 张峨眉盈盈福身致谢,“多得郡王看顾。” 武延基笑嘻嘻不说话,等张峨眉走远了,才用肩膀撞了武崇训一下。 “你这儿可热闹啊,她住望潮楼,李家住枕园,都与你的笠园隔岸相对,将好三国鼎立嘛。” 原来梁王府正中有一片巨大的湖泊,名曰观止,环湖三处院落,彼此一长一短两道堤岸连接。 望潮楼到笠园那条叫做随堤,密密两行杨柳,间植一丛丛的山茶,张峨眉喜欢红茶花,自去岁搬进来,连续两年春天采摘以为装饰。笠园到枕园那条叫做留堤,遍植百余粉白早樱,春日盛放如纷纷雪落,花瓣堆积厚达半尺,年年狸猫在落花里打滚。 “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 武崇训没好气儿地问他。 “张易之原本是盯着你,她为何住到我府里,不是我帮你解围?还有李家,是你亲手点了四娘,张易之那里已是挂了号,你还不接了人家去?” “哎,这,这也由不得我啊!” 武延基也有些恼火。 “你说环肥燕瘦,都是好的,难道我还嫌多?还不是我阿耶不肯松口,说我是天之骄子,正房原配便是往后国母,万万轻忽不得,一日诏令不下,便得等一日。明明圣人的身子骨如风中小蜡烛,吹吹……” 武崇训眼睛一瞪,“大哥又喝多了吗?” “不敢不敢。” 武延基没精打采地认怂。 “总之,人我挑了,态我表了,瞧见真人之前,我当她配不上我,可方才我细细看了,这身段,这面孔,嗨,比李仙蕙强得多了!” 武崇训狠狠一眼秋风扫落叶般横过来,他忙强调。 “咱们都在宫里长大的,谁不知道谁啊?李仙蕙那气性大的呀,你数数我受她几回窝囊气了?她还上手打我呢!泼烈的母马,谁爱要谁要!” 点评闺阁淑女实非君子所为,尤其李仙蕙是宗室近亲,圣人教养,早晚着落在武家,说三道四,他也不怕闪了舌头。 “圣人只瞧你把太孙妃的头衔给谁,与谁家做斩不断的姻亲,才不管你到底娶哪一个。” “我乐意娶四娘啊!” 武延基忙不迭应承,转念一想又起叹气来。 “可是阿耶不肯出面,难道我自家跑去枕园送草帖子?我虽然胡来,也懂几分道理,这节骨眼儿上,只怕她受不起哟。” 他讨好地抓住武崇训。 “你教我的,不变应万变,能不动就不动。外头流言蜚语虽多,都是没根儿的胡话,我就不信圣人那么糊涂,千辛万苦打下的基业,武家万世的指望,她拱手送给外人!她不是一向说,要我们两府齐心协力,操持这份儿家业。” 说到两府同进退,武崇训就想起武三思的暗示,沉甸甸地担忧起来。 武延基却是无事一身轻,总之世上所有的麻烦都有武崇训兜住,他只消静待佳音,自有美娇娘来作配英雄,遂一嗓子吆喝起亲卫,雄赳赳的回家去了。 第14章 酒后睡得沉,次日起来已是日上三竿。 梁王妃继室多年,膝下并无儿女,性情又最柔和,故而府中不作兴晨昏定省等事,既然她院里掌事的许嬷嬷没出来巡检,侍女们便都躲懒,打着呵欠坐在观止湖边,看白鹤洗澡。 武崇训习惯早起,在窗下临了几篇碑帖,正提着,迎光细看好坏长进,忽听流苏在台阶前禀报,说枕园抓贼,武崇训丢下笔走出来。 “好端端地,怎么回事?” 流苏脸上挂了点飘忽的笑。 “那日宋主簿来,说话没边儿没沿儿的,奴婢心里就打鼓,果然说着了嘛。昨儿李家拆箱子理家当,没让奴婢和豆蔻沾手,奴婢嘴里应着四娘问话,实则留神数了,大毛两箱,中毛两箱,小毛两箱,绵的,夹的,单的,一共是十箱。论理,三个女眷就十箱衣裳,实在太简薄,去年奴婢替张……” “行了!” 武崇训听得不耐烦,打断了。 “人家流放回来的,如何与王府比较?更别提去比控鹤府。叫你去枕园,原是他们没有奴婢,照应些,并非要你做个奸细,你枝枝节节说这些干什么?” “公子是翩翩君子,不肯背后说人是非,可是郎主另有吩咐,奴婢也难做人的很。” 流苏在他身边服侍久了,知道他最忠厚可欺,遂委屈地皱了眉头,要诉说原委,谁知武崇训正打量她,怕自家奴婢欺辱了客人,担心的额上沁汗。 “那边张娘子么,一再的叫奴婢去问话,打听李家姑娘如何,她虽不是正经主子,可一来住了年余,上上下下说她和气,四节八礼,不曾落下奴婢,俗话说吃人的嘴短,那时奴婢不敢收,公子又叫收下,说别寒了人的心。” 顿一顿,强调,“二来,府监……” 武崇训厌恶张易之,流苏一提,他果然立起眉毛。 “你是我家的奴婢,又不是他张家的奴婢。” 流苏眼皮子掀了掀,心道,郎主分明想把两家并做一家,就为你疙疙瘩瘩,才久未成事,嘴上且诺诺应了,不多时两人走到枕园。 进门的时候,武崇训抬头瞧着那个‘枕’字。 人家以为出自‘容华芳意改,枕席怨情饶’的闺中闲情,却不知他阿娘取的是‘今日归寒山,枕流兼洗耳’的洒脱明丽,想着脚下微微站了站,显出一种怅然的神气来。 招待李家住罢了,王府空着的院子尽多,阿耶偏把这处给人家,可谓处心积虑,可是他心疼阿娘的遗泽,更不愿正对观止湖的长窗里有人,想到瑟瑟明艳的面孔嵌在其中,美则美矣,就仿佛把他阿娘挤到一边儿去了。 但惆怅难过只是刹那,一转脸,他摆出客套的笑脸,高高唤了声,“表叔!侄儿来请安”,在门下站住了。 流苏进去通禀,李显和韦氏亲自迎出来,请他到南窗下坐。 那窗子是个方胜形状,两个方形套着,窗框做的繁复,好比衣袖三镶三滚,武崇训的玉冠刚好嵌在重叠的小方框里,尖锐的棱角戳着他,四面夹攻。 瑟瑟奉茶到他跟前,款款笑道。 “郡王自有公务在身,管着万千的大事,何必理会我们闺阁里的小事?” 武崇训乃是高阳郡王兼扬州大都督,前者是爵位,后头是官职,两样听着都堂皇吓人,但其实权责甚轻,并未真正赐节,扬州地方的兵马、甲械、城隍、镇戎,自有刺史料理。他年纪轻轻,又远在京都,尚无实务经验,平日随众上朝,旁听而已。 忙虽不忙,被瑟瑟当脸这么一问,却平白生出一股虚荣心来。 武崇训左手搭着凭几,右手捏着茶盏,含蓄矜持地点一点头,含蓄承认了乃是百忙之中抽空前来,煞有介事地说了一句不要紧。 “今日休沐,不点卯,下午再回衙门不妨。表妹在京中别无亲眷,再小的事也要烦心,倒不如从我这里办了,大家方便。” 在场一屋子女人,哪里听得出他话里纰漏,唯有李显做过月余皇帝,也是甩手掌柜,诸般枝节全不清楚,因而大家互相望望,都有些患难见真情的感动。 瑟瑟向后退了一小步,颔首低眉,虚虚回了个万福,柔声道,“还是郡王想的周到。” 韦氏便指流苏,含笑说给他听。 郁金堂 第15节 “真正小事一桩,早起四娘寻块帕子,翻了几个箱笼也没寻见,原本丢了也就丢了,偏巧是她自己绣的,难得,她绣个鹦哥儿,翅膀没长歪。” 武崇训好笑,偏头看了看小表妹。 “是鸳鸯……” 瑟瑟早羞得只会抱着茶盘抿嘴笑,弯弯的眼睛如同月牙。 韦氏继续道,“她稀罕的不得了,又是才认回来的姐妹,想在二娘跟前争个脸面,所以急了,白问了小阿姐一句,断没有怀疑府上下人的意思。王府钟鸣鼎食,下人亦是见惯世面的,怎会稀罕房州来的玩意儿?” 武崇训忙摇手,恳切地表示歉意。 “表婶误会了,我家里的情形,表婶昨儿亲眼瞧见了。我弟弟崇烈和妹妹琴熏还小,不会调理人,我阿耶向来不用女使,外书房与内院也不相干,王妃么,菩萨性子,掌家多年,从未说过一句重话的。所以家里下人虽多,脑后都生了反骨,胡言乱语,尽会惹祸。豆蔻和流苏原也不好,只因是我娘亲手挑选的,一向在笠园服侍我,还算仔细勤勉,才敢送来给表妹使唤,没想到得罪了亲戚。” 流苏见势不好,忙躬身道,“奴婢办事不力,还请王妃降罪!” 她在枕园好几日,态度从未如此谦逊,这回才终于像个奴婢了,韦氏心里受用了,自然不跟她一般见识,只笑着摇手。 “小阿姐心急吃了热豆腐,不妨事。” 瑟瑟低着头,有些不好意思。 “二姐在宫里不学女红,她会的那些投壶、联句,我跟三姐都不会,想一道玩嘛,不知道玩什么好。” 武崇训怔了下,小女孩的抱怨太过具体琐碎,并不需要如何回应,单是耐烦听一听,就能给她许多安慰。 “那四娘喜欢玩蹴鞠、捶丸、双陆吗?” 瑟瑟更局促了,喁喁细语,像燕子的呢喃。 “我也不会。” “这样啊……”武崇训有些纳罕。 头先听豆蔻转述,说瑟瑟能一语道破时局,他还当她聪明,这会子听出她自尊心强,偏偏除了样貌样样不如人,就有些心疼。 两京贵女自有个圈子,三十年来,除了李家宗室变成武家宗室以外,世家、新贵优胜劣汰,只替换了不到三成,余下屹立不倒者,如弘农杨氏、京兆韦氏、河东裴氏……最看中女郎闺中教育。 认字、对诗、做文章、看账本才刚刚入门,国策、政论都得侃侃而谈,除此之外,区分金锭成色,通晓州府物产,乃至运河由南至北,一路的关隘难易,并丝绸粮食价格,样样都要拿得起来。 瑟瑟忧虑被贵女排斥,并非杞人忧天,李家女未必各个能嫁到武家,也说不定嫁进杨家、韦家,本就是前朝余孽的身份,夫君子孙在朝堂上万难出头,再如瑟瑟这般睁眼瞎,以后日子就更难过了。 “其实四娘不必太过拘谨。” 武崇训下意识放慢语速,温厚从容的态度很让韦氏满意。 奇怪……武崇训忽然意识到自己上半身前倾,脖子往前勾,竟如武延基往日在李仙蕙跟前做派,实在不堪入目。 他忙坐直,从袖子里掏出折扇徐徐摇晃。 “你二姐与我,我大哥武延基,并武家二十来位兄弟姐妹,好比同窗,小时一处宫苑吃住,一个老师教导,细的你问她吧,早先我还帮她赶过功课呢。” “是吗?那,那郡王的功课很好罢?” 瑟瑟语无伦次,言毕见他满面莫名,只得尴尬地解释。 “我瞧二姐什么都会,还要请你帮忙,你肯定更厉害呀。” 圣人规矩森严,尤其颜夫人亲自督导,他们这些人的童子功说得过去的,武崇训更是向来以学业自矜,因正色道。 “不好好念不行呀,文章默不出来,少一个字一板子,竹条抽断了换笏板。你见过笏板没?象牙的,这么长,有点弧度,嗖地抽上来,手板又疼又烫,都不是自己的。” 说完顿了顿,视线在她脸上轻轻扫过,软毛刷子似的刺刺发痒。 “敢不敢跟我念书?” 瑟瑟心头一跳,讷讷问,“郡王肯教我吗? 边问,仰面望着他,视线滚烫。 日头挪到半空,他穿件佛头青的八达晕锁纹圆领袍,领袖用元青丝线镶滚,青里透着黑,稳重的色块烘托出他异常深邃的眉眼,连眼皮的褶儿都好看。瑟瑟年纪小,不懂得掩饰对人的好感,看着他,唇角勾出弧度,一口银牙细白,像他房里那架贝壳磨制的编钟。 “是我阿耶不周到——” 武崇训从肺腑涌起对她的歉意。 千娇百媚的可人儿,若非武家僭越,怎会放逐山野,又怎会寄人篱下?一思及此,读书云云都是末节,倒是哄她开心最要紧,因又起了个话头。 “四娘年纪小,正是贪玩的时候。枕园是我阿娘病中亲自绘图设计的,之后建成,也是按她生前的喜好布置,花草都取清雅洁白那一路,冬天是有些冷清,难怪四娘嫌闷,该添些秋千、暖房,养些兔子鸳鸯。” 他说的委婉,但瑟瑟听懂了,他阿娘最后的辰光就在此处渡过,池边一草一木,于他而言皆可寄托哀思。 她歉然轻声,目光软软的,生怕刺痛了他,“原来这是你阿娘的房子,那怎么好让我们住啊?” 武崇训勾起伤心往事,涩然侧过头。 “房子如何都是死物,我只愿阿耶心意尽到,自家能放下就好了。四娘安心住,或是想添什么,叫豆蔻来说一声。” 他顿了顿,额外强调。 “你叫我一声表哥,我自然要照应你。” 武崇训起身告辞,韦氏叫瑟瑟去送,她倚住扶手摇头不语,韦氏只得亲自去了,回来见瑟瑟还坐着,遂打发了里外侍女,坐在她面前咦了声道。 “方才他说家里没有趁手的侍女,这话就怪了,偌大一座亲王府邸,梁王妃那么大一个当家主母,瞧着很是端庄能干,人前敷衍的齐齐整整,竟连这么点子小事都办不成吗?他是梁王的嫡长子,往后要袭爵的,边关但有变动,还要出门打仗去,怎能操持这些子内宅琐事?” 李仙蕙和李真真从屏风后头转出来,一左一右傍着瑟瑟。 李仙蕙道,“他没撒谎,我从前听他一句半句漏出来,仿佛梁王与头先那位原配情分甚深,偏她死的早,要不是后来妾室生了女儿,恐怕没人教养,是不会续弦的。而且这几年,集仙殿的掌事姑姑琼枝与梁王来往甚多,宫里人都说,等她年满出宫,必是要着落在梁王府了。” “他这人倒有些意思。” 韦氏听了更加纳罕。 “要说深情吧,至今惦记旧人,造这么大个院子,连花草还供奉旧主,也算深情了。可左一个右一个,牵牵绊绊,又让死了的那个怎么想?” 李显听了别有慨叹。 “要是当初软禁在京的是我,圣人诛杀的是娘子,我也会亲手在庭院挖一方小小的池塘,种一大丛明黄的香雪兰,让娘子最爱的香气伴我入眠。” 中年夫妇打情骂俏甚是肉麻,李真真听惯了,李仙蕙却是满脸惊愕。 概因韦氏出京多年,满以为这辈子就是这样了,荒村野地,也不必再端世家贵女的架子,只管两夫妻热心肠往一块儿贴,难免在女儿面前失了威严尊重。万没想到人过中年还能重入宫阙,平白多了老大一个端庄稳重的好女儿,瞠目结舌瞪视爷娘,活像遭了雷劈。 韦氏忙唾了口笑骂李显。 “别恶心人了,就你,五谷不分四体不勤,挖的动泥塘?引得来活水?” 李显挠头,“一日挖不动嘛,就多挖几日。” “喂,你这病西施,人都走了,还装呢?” 李真真推发愣的瑟瑟,想拉她去塘边看鱼,冷不防被她一甩手,连臂膀上十几枚细金环一起哗啦啦作响。 “烦死了!下次不准他坐这么近,浑身都是味道!” 第15章 众人一愣,轰地都笑出声来。 韦氏笑得尤其长久,哈哈半晌才停,拿帕子抹着眼角道,“哎哟祖宗!方才见你端着,我就替你累得慌,你几时坐这么正来?嘤嘤嗡嗡……” 她学瑟瑟勾着手指在胸前,“像个耗子精!” “阿娘还笑?” 瑟瑟噘着嘴咬着牙,气哼哼地。 “你瞧他撇清,叫他一声表哥,一世只能叫表哥了……” 韦氏两手交叠在膝盖上,满意地来回端详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 都是情窦初开的年纪,模样又是这样的芳菲甜净,乖巧可人,任是谁家长辈见了,都恨不得搂进怀抱里去揉搓,所以再怎么在婚事上打主意,事到临头,还是忍不住为她们挑拣个衬得上的小郎君。 兀自笑了一阵才开解她。 “本来就是假表哥,八竿子打不着,平白叫几声,叫不成真的。再说,张娘子来的早,住处更近笠园,分明也是冲着他呀。” 提起张峨眉,瑟瑟颇为不齿。 “我当她是谁,闹了半天,原来就是府监的侄女,呸,可见他的婚事也是拿来做文章的,这比婚前先养爱妾还不如,比我又清高到哪里去?” 李真真看着软怂,实则蔫儿坏,最能说风凉话,嗓门儿又大。 “这个不好不要紧,表哥还有四五个,照我推算,另外那个马上就来。” 李仙蕙在旁哭笑不得。 她始终不赞成瑟瑟联姻的主意,因头先女皇也是如此安排她与武延基,但两下里无意,魏王更是老大的不情愿,拖来拖去就拖黄了。 再者,她与颜夫人母女亲近,辗转得知不少太平公主府秘闻,公主与武攸暨被迫成婚,彼此怨怼,夫妻关系十分恶劣,却又不得不忍耐,与其说是夫妻,倒不如说是粉饰武周盛世的活招牌。 贵为女皇掌珠尚且如此,瑟瑟嫁到武家,定然也要重蹈覆辙。 不过这段时间下来,见她们三个都乐在其中,尤其瑟瑟,并不是勉强为之的样子,更多的,倒是初入神都,看什么都新鲜,想在武家儿郎身上试试手段。 因此李仙蕙也放下心事,凑趣儿道。 “圣人不催我回宫,我也瞧瞧你能钓上哪条大鱼。” 瑟瑟重重哼了声,从韦氏身后掏出个笸箩,里头顶针、麻线、锥子、绣片一大堆,还有半副没收口的暖袖。 李仙蕙定睛一看,愈发笑了。 “这不是豆蔻的么?你一时技痒,连人家的活计都做啊?” 瑟瑟嗯了声,拿针在鬓角擦了下,不服气道,“你们等着瞧罢。” 韦氏笑着拈起花样子在手里摩挲。 三个孩子都好,瑟瑟更是一心向着家里,寻常女孩子把婚事看的比天大,甚至为攀高枝儿,踩着娘家人出嫁的也有,她明明每回见了武崇训便浑身不自在,偏要装出一副可怜可疼的娇气小姐模样儿,乔张做致,不过是借武家一点庇荫,保住不成器的阿耶罢了。 “我们住在梁王府不走,便是服从了圣人的意思,梁王也做一样打算,所以殷殷挽留,绝口不提庐陵王府的建设进度。可是离上元节只有十日了,倘若圣人当真册立阿耶,那咱们昂着头搬进东宫,从前种种,全不作数,倘若还是立魏王……” 瑟瑟十指翻飞,暖袖上变出一朵六芒雪花,顿了顿,从容再走一针。 “武延基好办!我就嫌他蠢的来。” 李仙蕙哦了声,道这却不妨。 “武家香烟鼎盛着呢,武延基是长房长孙,嫁他自然最好,但你若实在看不上,底下还有两个小的,魏王尤其不喜幼子武延秀,嫌他脂粉气重,他性子也着实烈些,十五岁就搬出去单住了,中间还有一个武延寿,三月正当加冠,到时候请梁王带咱们去观礼,你就知道了。” 李显默默听了半晌,转头去看南窗外的院子,妻子女儿各有主意,商量的有来有去,并没人想起问他意见,他也没有什么话能插进去。 郁金堂 第16节 武三思那位早逝的元配夫人,性情想来很是清雅婉约,枕园就专在小里做文章,亭台楼阁散落零碎,一座接着一座,彼此回廊连接,曲径通幽,挪两步景致就是一变。区区三进的院落,因着设计精巧,倒编排出好大一篇文章,屋顶茑萝翠绿的藤蔓爬过青瓦白墙,偶然攒出一簇小小的红花,明朗又养眼。 瑟瑟喜欢茑萝纹,衣袖、帔子上,总带一星半点,团扇上也有。 李显摇着扇子,想起十来年前做英王时,长安的旧宅,从出阁读书,一直住到移居东宫,就在朱雀大街旁的开化坊。论地段,比梁王府还好呢!可是从他被贬出京,那房子便被女皇挪去建了荐福寺,修了小雁塔,再也不能讨还了。 房州的天总是阴沉沉地,为防止溅水,屋檐修的特别深,室内更显幽暗,还有一种天井,方方正正,水渠从四面八方汇集到一处,沿途青砖吃饱了水,长出密密青苔,那种潮湿的阴气让他从骨头缝子里都冷,都疼。 ——谁不想回神都来呢? 李显怅然摇头,可是回来了,就有无穷无尽的阴谋、算计,这么一想,他又宁愿在房州发霉。 韦氏伸只手过来,搭在李显冰凉的腕子上,热烘烘的叫他好舒服。 瑟瑟道,“流苏乱打听又爱传话,郡王性情敦厚,显是辖制不住她,搁在跟前麻烦,就是咱们不好张嘴买人,倒像是嫌人家招待不周。” 望窗外屋舍连贯起伏的檐牙,日光掠过琉璃瓦,勾画出变幻的色泽,她慢悠悠下了决断。 “不从外头买,就从现成的里头挑罢。” 韦氏没听见,转而问李仙蕙。 “琴熏是梁王的女儿,那个小的呢?” 一面说,一面扬声叫豆蔻倒茶。 流苏送了武崇训出去,耽搁半天才进来,想也知道是寻人发牢骚去了,这会子跟着豆蔻一道进来,果然殷勤,笑盈盈打开柜子,取了对美人槌捧,就立在韦氏身后替她捶肩,一面听李仙蕙道。 “孝明高皇帝兄弟四个,长房和三房只有爵位,并未入仕,二房从楚王武士让往下传承,有四子七孙,孙辈中四人入仕,其中武攸宁和武攸宜最受器重,一个左羽林大将军,一个右羽林将军,都是要紧武将,位高权重,事情也繁杂。这两年边境不太平,西南吐蕃闹个没完,东北么,契丹又来打冀州,千头万绪,搅扰得圣人烦心,将好上个月,两个都调去边境领兵,都是阖家上任去的。” 韦氏年轻时做过太平公主的侍读,沾公主的光,授业恩师乃是大名鼎鼎的儒将裴行俭,几卷裴氏自创的兵法并阴阳历法,常在掌中翻阅,虽无甚心得,到底对朝廷的制度十分熟悉,因好奇地问。 “北衙将军出镇边关,禁中的职务,难道不曾命他卸了么?虽是姓武的,圣人向来多疑,对儿女尚且着意刺探,何况依附来的亲戚?” 李仙蕙捋了捋瑟瑟的鬓发,对这个棘手的问题,有些不好回答,阿娘只当降服了两个丫头,说话便没遮拦,可见当初灭族大亏,还没吃痛。 “若是别人,自然立时卸任,几位御史还得谏言警告,在外领兵时不得与京中旧部联络,但武家又两说,这才可见圣人着实宠信啊!” 话头转回来道。 “武攸暨原本平平无奇,自做了太平公主的驸马,也很风光,年初才迁了司礼卿。独武攸止年纪最小,偏死的最早,去时骊珠才两岁。” 韦氏尚在恍然,唏嘘道,“是个苦命的孩子,那她阿娘呢,是哪家的?” “武攸止是圣人登基后亲自指婚的,就指了圣人的母亲,孝明高皇后杨家,原是亲上做亲,两边都满意,偏她前年也去了,所以骊珠无依无靠。圣人原说接进宫,后来瞧她实在太小,执掌不了宫苑,便养在梁王府,大了才接进去。” 韦氏听了一呆,抬眼瞧她。 李仙蕙泰然自若,摇着羽扇微笑,一举一动都有帝王家的风范,不像太平那时候,横冲直撞,只等别人来替她描补。 她说话也习惯了谨慎,明明武攸止与武攸暨才是二房的兄弟,武攸止死了,于情于理,都当是自家兄弟接手教养骊珠,结果反而搁在四房的武三思家,内里缘故,武攸宁、武攸宜等阖家出京自是不便,连武攸暨也不出面,只能是太平这位婶婶不乐意招揽夫家的麻烦事。 韦武李杨彼此联络有亲,抬头不见低头见,就那么三五家人,谁的婚事琴瑟和谐,谁与谁只是表面夫妻,三言两语便明明白白。韦氏从前在宫里,很擅长打这种机锋,多年手艺荒废,这一下便有种昨日重现之感,明白了方才的疏漏。 她脸上一红,接过李仙蕙的扇子替她扇风。 “好孩子,真难为你,这些年,宫里人都当你的爷娘再也不回来了罢?” 李仙蕙握紧了拳头,心里湿哒哒的,很想放声大哭一场,可又不想爷娘在多年以后再为她担不必要的心,只定定道,“没有的事。” 她头一昂,倔强道。 “前年房州刺史快报,说阿耶打马球摔断了腿,圣人便问我,还敢上马么?我说阿耶会的我全会,后来跟千金公主家儿孙比赛,圣人特特叫我出战,我还进了两球呢!” 韦氏听得几欲断肠,心道以女皇的心性,哪有什么父母之爱子,万事皆可包容,只有物竞天择、优胜劣汰,不如意的儿子便当没生过,若不是李仙蕙实在出色,日日挂在眼前提醒,她未必会再给李显一个机会。 才要抱住女儿痛诉喜乐,后廊上婆子领个嬷嬷走来,在韦氏跟前躬身道。 “奴婢是魏王府的,我们郡王请庐陵王妃安,说两府门对门挨着,倘若表婶看腻了枕园的山水,不如过我们那边儿逛逛。厨房预备了酒菜,戏班子现成的,几时表婶想动弹动弹,传句话去,样样都有,还有梁王妃和张娘子,也不妨一块儿,免得表妹认生。” 李真真捉狭地一笑,“我的卦最准,这不就来了?” 第16章 武三思散朝出来,边走边将笏板收进袖中,侧耳听见冬官侍郎陈思道被几位同僚拖住,为首的光禄寺卿宇文溪更起哄要他请客。 “侍郎家中那株白海棠,洋洋洒洒三四层楼高,每开花时,如叠雪砌冰,我自来神都便听人赞叹,都说是花王,又有诗文为证。听闻半月前,曹中丞到侍郎府请期,那白海棠应和喜事,竟开出复瓣的红花来,如火如荼。可有此事啊?” 左肃政台御史中丞曹从宦听到点名,哈哈一笑,喜气洋洋地点头。 “嗨!那棵花王实在难得,大也就罢了,修剪得也好,分叉极多,开花也整齐,去年我与犬子在树下陪侍郎喝茶,闻着花之馨香,又有好茶,简直诗兴大发啊!那首《月夜春望》,说的就是当时情形。” 陈侍郎所做《月夜春望》,用典清丽,流传甚广,京中显贵士子皆可背诵,听说此节,才知道是陈侍郎的小女儿许配了曹中丞的长子,忙纷纷道贺,有相熟或是爱凑热闹的,也附和着要讨一杯喜酒。 连武三思也站住了,这才想起陈曹两家素来交好,儿女亲事想必是狄仁杰做的大媒,听话里意思,婚期就在近日,也所以同僚们一下朝就开起玩笑来。 陈思道满脸笑意,摆手向诸人讨饶。 “哎呀,宇文兄又拿我混扯,花哪里就这样聪明了?那日是老妻为求喜庆,挂了几匹大红绸缎……” 他忽地打了个梗,埋怨地瞪了宇文一眼,拱手向着武三思正色道。 “没瞧见梁王在此,下官失礼了。” 曹从宦也收了满脸笑意,肃然揖手告罪。 “佳节在即,大家都有点忘形,实在很不应该,下官待会儿回去就起条陈,重申各部、司官员在朝议政的礼仪规矩,请梁王放心。” 左肃政台即从前的左御史台,负责监察在京百司及军旅,动辄弹劾,所以曹从宦这话一出,在场诸人顿时噤若寒蝉,都不敢动弹了。 武三思知道他们清流自有个圈子,不愿在宗室面前随意絮语,明里是自省,实则是撇清,不过他也不着恼,反客气地摆了摆手。 “本王也有贺礼随喜,不过这一向家里事情繁杂,抽不开身亲去……” 他冲陈思道笑了笑。 “诸位想必都知道,庐陵王一大家突然回京,还没个落脚的地方,眼巴巴等着陈侍郎。人家流放回来,原该享点清福,我那儿嘛,实在挤得很。” 说罢,他正了正方心曲领,架开臂膀走到御街旁,登车扬长而去。 武三思走了,曹从宦脸上已是气的五颜六色,吹胡子瞪眼就要发作,陈思道忙按住他,笑嘻嘻向诸位同僚拱手道别,拖着他匆匆往门上去。 果然左脚才出光政门,曹从宦已按捺不住叫骂起来。 “什么东西!” 他梗着脖子嗷嗷叫,唾沫星子直往上喷。 “轮得到他嫌弃李家?人心思唐,他是看不见,还是听不见?!竟敢在太初宫里张狂!他以为我要弹劾谁?一百条,一千条,都是骂他!” “好啦好啦!“ 人还在皇城之内,陈思道不好当着羽林军、监门卫几百多双眼睛,去捂五品御史的嘴巴,只得搂着他肩膀,装作两亲家极亲热的模样。 “梁王还算省事,比魏王好打交道,方才你那几句话,要是说给魏王听的,嘿,只怕这会子,已经揪着你进宫向圣人道委屈了。” “一丘之貉!” 不提魏王武承嗣还好,提起来他又一蹦三尺高。 “无耻的狂徒,平白吃我万万百姓的供奉,就该吐出来。” “哎呀……从长计议!从长计议!” 陈思道死命拖住他,压低声音。 “相爷临走,怎么叮嘱你我的来着?你都忘了不成?” “相爷……座主!唉,我真是,生生要憋死了!” 曹从宦跌足懊恼。 狄仁杰贵为凤阁内史,朝中能与他平起平坐唯有鸾台纳言,但纳言之职空悬多年,略低半格的文昌左相,又是挟宗室之威才得提拔的魏王武承嗣,所以群相之中,唯有狄仁杰被视作百官之首。 陈曹二人都是狄仁杰的门生,自入仕便尊他为‘座主’,满含孺慕之情,但若只顾师生情谊亲热,难免寒了旁人的心,所以当着外人,他们也喊相爷,背地里触动情肠,却是顾不得了。 “你先冷静些,座主神机妙算,料定张易之是豺狼,那两府……” 陈思道努嘴,示意他去看尚善坊方向。 迎着高升的旭日,越过洛水上接连三道拱桥,就能看见两座王府占了尚善坊坊城大道的大半条街。 “就是虎豹,从前两边勾勾搭搭,蛇鼠一窝,拿他们没办法。这回嘛,先让武家看看,张易之是如何的靠不住!” 说到这里,仿佛复兴李唐的胜利曙光已在眼前,曹从宦收住了气性,钦佩又感叹地竖起大拇哥。 “座主满腹韬略,对付这几个杂碎,轻轻松松!” “座主得了圣人还政皇嗣的允诺才肯离京,这等机密,别人不知道,张易之还能不知道?他精的跟猴儿似的,座主前脚走,后脚就把庐陵王弄回来了,还大张旗鼓盖房子,分明是向李家投诚示好!” 曹从宦眼前一亮。 “我说呢!为个区区二字王,值当拆坊城么?” “张易之这个人不简单啊……” 陈思道捋着胡子,口气竟有点欣赏。 “人的情分都得寒微时下力气积攒,不然,等皇嗣继位的旨意下了,庐陵王见风长三级,多的是人抢着给他盖房子,谁记他的好儿啊?” 曹从宦看不上墙头草,撇着嘴把眼皮子一扫。 “最好张易之和武家打起来,打个一地鸡毛!就当给皇嗣复位添彩头儿。” 陈思道“嗳”了声表示赞同,复又道。 “你太冲动,方才要不是我摁住你,就口不择言起来。你呀,这儿好歹是皇城,你先失了为人臣子的本分,就算武家不动手,张易之也能削你的脑袋,你那一百条,一千条,又有何用?” 曹从宦大感羞惭,嗯嗯两声。 两人已走到黄道桥前,下朝官员的马车分了七八溜排成队伍,挤挤挨挨等着接人,方才那些要紧话不好再说,只得先登车向天津桥去。 曹陈二人对望一眼,依依不舍的分了手。 两家同期入朝,买地盖房子紧挨着,这会子自然也并排而行。曹从宦气呼呼闷头在车里坐了一会子,还是不放心,索性打开窗子喊陈兄长,陈思道听见,探出团团一张和气脸。 曹从宦皱眉道,“鄙夫兄,河北寒冷,座主走时便带咳嗽,个把月熬下来,定然又添了病势。” 他沉重地喘了口粗气,很是不满。 “圣人嘴上尊仰座主,说武周的江山全靠他扛着,可是为何碰到这种千里奔袭抓流寇的辛苦差事,放着李多祚、郭元振、武攸宜、武攸宁不使唤,却让座主去?这不是大材小用吗?” 当日河北道报说突厥来犯,李多祚、郭元振便跃跃欲试,自请上阵。除他们之外,朝中还有不少武将纷纷请旨去练兵,其他驻扎边地的战将,譬如张仁愿、唐休璟、薛季昶等,常年驻守幽州、朔方、并州、定州,亦可驰援,却都被女皇拦了回来。 郁金堂 第17节 那时便有人猜测,难道是张易之想亲自去混个功劳?想不到末了竟是年迈的狄仁杰去。 陈思道也是满脸无奈,不过还是鼓励他,也自勉。 “等吧!等座主回来,咱们的力气就有地方使了。” **************** 早起更衣梳妆,便换了豆蔻进来伺候。 瑟瑟的生辰在十一月十九,本来已经满了十五岁,可那时举家赶路,没来得及办及笄礼,就还照小孩儿式样梳头,紧紧挽个归顺髻,戴上花冠就完了。 长椭圆形的大铜镜磨得水银般锃亮,极能聚拢天光,镜罩子一揭开,房里顿时仿佛点起了几十盏灼灼大灯,照的镜中人纤毫毕现。 豆蔻瞧见瑟瑟眼下添了两抹隐约的青影。 “表姑娘睡得不大好?我们公子吩咐了,往后枕园咳嗽一声都要报上去,断不能委屈了贵客。” 武崇训实在体贴,也琐碎,才丢了帕子,知道武家的丫头她不放心,转头就把李仙蕙在宫里的四个大宫女借了出来,领头的女官名叫银朱,姓司马。 司马银朱的阿娘出自琅琊颜氏,数百年诗礼传家,先祖乃是隋朝开皇年的大儒颜之推,一生博学多识,著作颇丰,单说一本《颜氏家训》,便是如今九州儿郎开蒙的必备读物。 颜之推的孙子颜师古,又是初唐著名的大儒,与魏征合撰《隋书》,博引晋、宋旧文逐条考证,引得时人叹服。 颜夫人少有才名,守寡后召入宫廷,专司侍从论证,朝夕陪伴,有她提纲挈领,再有上官婉儿起草诏令文书,两人皆是文不加点,落笔成章的捷才,正正经经是女皇的左右手,如今已经官拜四品。为了表彰她,女皇特追封她的先夫为沂南县开国伯,因而太初宫上下都尊她一声‘颜夫人’。 因这一层关系,司马银朱区区二十五岁年纪,云英未嫁,红粉菲菲,已有了六品官衔,日常不施脂粉素面朝天,不止要做男子打扮,而且从不穿官员儒雅的常服,只以胡服示人,挎刀骑马,来时连王府长史都要向她行礼,因她坐镇,枕园这才算是气象一新。 照豆蔻想,李四娘有颜夫人撑腰,还有什么可愁的? 可瑟瑟还是摇头,“上元节就要颁诏书了,他还不来。” 自那回武崇训来过,夜里瑟瑟便向豆蔻致歉,改口叫她姐姐,诉说了一番初来乍到的紧张,得了这婢子再三保证,定然按照公子的吩咐处处维护她。 “表姑娘别着急呀,这几日,神都的大街小巷都在传这个,奴婢虽不是家生子儿,不及流苏有管家、长随传递机密,却也听说了。” “外头传什么?好姐姐,你快说与我听。” 瑟瑟放下手里的团扇抬起眼来,圆溜溜的眼睛里满是笑意,小人儿家家的,也学大人一本正经叹气。 “从前在房州,哪里我都能去,也有几个手帕交,也上茶楼里坐着听戏,如今竟像是坐牢狱,行动有人辖制,罢了罢了,放我回去才好。” 豆蔻挨在她耳畔。 “外头都说,不日魏王荣登太子之位,南阳郡王便是太子嫡长子,闹不好,要直接封个……封个……” 第17章 豆蔻皱着眉想不起来那拗口的词儿。 瑟瑟心里火气直冒,勉强询问,“姐姐是说,皇太孙?” “对对!” 豆蔻压根儿看不出来,一拍掌,兴奋道。 “到时连梁王府也有大封赏,我们公子兴许跟着做亲王。嘿,做奴婢的没什么盼头,就想主家好,倘若表姑娘在好上添个好字,我们公子高兴,随手漏出个一点半点的,就够奴婢过半世了。” 她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自以为明了瑟瑟的抱怨。 都说结婚是女子第二次投胎,她这辈子投在逊位皇帝膝下算倒霉,如能嫁给新朝太孙,便是一雪前耻,重头再来。 “魏王府就在咱们王府对门,离太初宫更近,南阳郡王的院子在魏王府西北角上,枕园后门出去两步就到了,往常南阳郡王常来常往,昨儿竟没来,我们公子还说稀奇呢。” 豆蔻双手搁在瑟瑟肩头,抚慰地往下按按,换来镜中一笑,顺手又替她顺了顺胸口的束带,打开首饰匣子。 “这顶冠子全是珍珠,珠光柔润,灯下看着好,白日里就嫌太平淡了。南阳郡王最爱热闹,大红大绿显眼,表姑娘不如换一套红宝或是点翠?” 瑟瑟不大衬意,随手在成套的钗环上拨拉了两下,娇滴滴道。 “是没睡好,头皮牵的疼,这些都太重了。” “那就簪花罢。” 一早枕园还没开门,长史就亲自端着一大盘鲜花来献殷勤,耽搁到这会子,最鲜嫩的宫粉梅花已经有点萎靡了。 豆蔻挑了半天,从水晶盘子里拈起一朵单瓣的浅粉色杜鹃,在瑟瑟头上比了比,皱眉品了品瑟瑟的相貌,才发觉原来很不相宜。 瑟瑟肤白,眉眼几无挑剔,因年幼脸小,又爱眯着眼看人,美艳之余,额外有种慵懒天真的神情,浑身上下站没站相,坐没坐相,与端庄的张峨眉有天壤之别,比如梳妆这一会子,倚在软垫上扭来扭去,没片刻安静,要说别人是张美人图,她就是一抔晃动的水光,看都看不清,遑论美丑。 “这时节,不知花房里有芍药没有?” 豆蔻沉吟着,芍药那累累坠坠,将倒未倒的格调,兴许衬得上。 她想打发丫头去问,才抬手,瑟瑟没头没脑地啊了声。 镜子正对着水边的支摘窗,窗下一道风雨长廊,一个面容端肃的嬷嬷,梳着极高的半翻髻款款走过,停在阶前,夹撷门帘挡住了她上半身,柳芳绿的穗子底下露出银红裙子和两只干干净净的手。 “王妃打发奴婢来问一声儿,南阳郡王邀弟妹们出门玩耍,请问三位小娘子去不去?” 瑟瑟忙不迭点头,两眼在镜中眨巴眨巴,拽着豆蔻的手一劲儿摇晃,却是一声儿没出,少女皎洁的面庞带着一丝潮红,又兴奋又期待。 猫儿狗儿也没她灵便,豆蔻差点笑出声来,忙清嗓子应。 “烦许嬷嬷回一声儿,四娘去的,二娘、三娘出门了,晚上再说罢。” 那人领命去了,瑟瑟捂着脸趴在妆台上笑了半晌,才依依道,“那,那换了红宝的吧。” 她这样可爱,豆蔻有心照应她,推她到立柜前看衣裳。 先挑了一套新桑色绫间白绫缘边的氅衣,瑟瑟说不好,瞧天色下午要下雪,天地都是白的,人没影子了。 “这都怪奴婢,” 豆蔻笑着自怨,“我们公子日常穿的素净,奴婢习惯了不拿颜色衣裳,既要戴红宝,不如上下都换换。” 因又挑一件宝蓝色织金通袖袄,配银红纱挑线缕金裙子,头上小花冠也取红蓝两色,极细的金框子里簇着九朵嵌蓝宝的菊花,两侧红宝石拼的蝴蝶。 插戴好了到镜前照照,美则美矣,独耳下空荡荡,倒显得没长成的姑娘家肩膀太薄,撑不起来。豆蔻忖了忖,又加了一对细金丝穿珍珠、米珠及珊瑚珠拼的珠结耳环,坠脚用一颗水滴形大红宝。 还想再涂粉,瑟瑟已起身推拒,“不要不要,我眉色深,加不得了。”便只在唇上点了一点胭脂。 诸事已毕,豆蔻把红漆蕉叶黛盒转在掌心看了看。 “娘子这铜黛不大好,笠园有两盒好的,叫青雀头,待会儿叫人要来。” 瑟瑟提着裙子走到院子里,闻言心底忽然一动,驻足望了眼。 李仙蕙留给她两个宫女,一个叫丹桂,一个叫杏蕊,连带司马银朱,都坐在廊下拿狗尾巴草逗猫,忽觉一阵风来,瑟瑟单薄的裙带蹁跹而起,飘飘然仿佛欲乘风去,好看自然是好看的,就是太不合时令了。 司马银朱哎哟了声,忙伸开双臂拦住她。 “县主走时特特交代了,四娘子出门务必要穿大氅,倘若不听话,就叫奴婢提四个手炉子跟着。” 她转头令杏蕊开箱子,“拿那件金红底雪白狐狸皮的,又矜贵又大方。” 又问,“四娘出门戴帷帽不戴?皂纱垂到颈项还是胸前?” 瑟瑟还没回话,她已摇头自语,“其实女人出门蒙着脸干什么呢?” 瑟瑟听得不耐烦,跺脚抱怨。 “哎呀,早干什么去了,尽耽误功夫。” 司马银朱很知道这里头的根底,也是看惯宫里男女痴痴缠缠的恩怨,俯身在她耳畔出主意。 “就让他等嘛。” 豆蔻也道,“南阳郡王不比我们公子,想什么都在脸上写着。上回夜宴,您走了他就坐不住,待会儿表姑娘瞧罢,扔个肉包子,他汪汪的就奔出去捡了。” 瑟瑟噗嗤一笑,宫里,王府里,是个人就说武延基笨,连豆蔻这样老实,背后也敢臧否他,可见真是笨的无可救药。 收拾好,丹桂去门上安顿车马,瑟瑟心里揣摩了两遍,忍不住问。 “表哥买给谁呀?” “嗯——?” 豆蔻一时没体会过来她说谁,顺口道,“那去处多了,这世上没有他不打主意的姑娘。” 杏蕊还杵在眼前,追问下去简直辱没了自己,瑟瑟只得悻悻道了句走罢。 翠盖珠缨八宝车早等着了,因是护送女眷,特套了大青牛拉车。 见人来,两个仆妇一起屈膝,小丫头布置了脚踏,司马银朱搀瑟瑟上车,因嫌熏炉点的晚了,在她膝盖上另加一张毛毡子,才去后头乘小轿。 瑟瑟左右打量,王府的车子果然不同凡响,处处都讲究,外头挡板能替换,用的是岁寒三友的雕花木板,夏季兴许就换了竹子,里头地方也宽敞,角落叠着软枕,置着取暖的铁箱,提篮里有小食,葡萄纹银的香囊挂在窗下,悠悠荡荡,散出丝丝白烟。 豆蔻随在瑟瑟窗边走了几步,忽地灵光一闪,转过弯来。 “哎呀,方才娘子是说……” 她醒悟到一个可能性,音调大了些。 “这,那,上回张娘子说,长安苏记的青雀头好,刚巧公子回太极宫办差,顺路带了一小箱,原是都给她的,不想张娘子客气,只肯要两盒,多的搁在笠园没人使……” 想了想她觉得这话是不大对,“张娘子说让给王妃用,我们家二位姑娘听了一耳朵,张嘴讨要……” 她声音低下去,生怕得罪了瑟瑟,“公子叫不动,先搁着。” 连琴熏、骊珠要也不给,瑟瑟的眉毛竖起来。 “这么矜贵的东西,我何必去讨?没得惹人厌。” 豆蔻顿时卡壳,想替武崇训辩解两句,又疑惑为何要辩解呢?车里瑟瑟已刷地扯下轿帘,堵了她的嘴。 到后门,武延基正背着手与丹桂说话。 两府的嬷嬷侍卫远近站了好几层,他今日格外打扮过,胡须修剪得分明,衬得面容愈发团团和气,没丁点棱角。 阴沉沉的天,雨雪夹杂,橘红的山墙吃足了水,染出一种昏茫衰败的黯色,仿佛这房子百十年没住过人,推推就要倒了。 刚好起大风,卷起枯叶呼啦啦上天,水气拂在面上,冷冰冰的,主仆俩下了车,就近站到檐下,豆蔻脱了蓑衣斗笠递给小丫头,拿帕子擦干手上雨水,呵了两口热气,才来替瑟瑟解大氅的领扣。 金线打的八宝穗子抹开,露出纤细但是深刻的锁骨,瑟瑟就站在灰扑扑的墙壁前仰面一笑,两排兔子似的小白牙。 “表哥带我去哪玩儿?” 武延基啊地窒住了口。 众人都看瑟瑟,小姑娘家家扮大人似的,勉强支棱起隆重的大衣裳,背后的茫茫天地犹如褪了色的水墨长卷,就这一笔点睛。 “表妹……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郁金堂 第18节 他大包大揽地承诺。 “酒楼饭馆,赌坊茶肆,没有我不认识的!你就说你想玩儿啥罢?马球?赛狗?冰嬉?诶,我都是一把好手!” “表哥好厉害!” 瑟瑟由衷景仰,红着脸,不好意思地解释,“我都不会,不过不要紧,刚好看表哥玩儿啊。” 软绵绵的一句话,底下的情意简直深不见底。 武延基头一回觉得‘表哥’两个字这么动听,照理说当着颜夫人的面儿,李仙蕙也不情不愿地叫过,却让他烦躁不已,因为里头满满全是反讽嘲笑。 “还是四妹妹温柔可爱。” 他下了定论,瞥眼瞧见司马银朱不买账,横眉冷眼地刮了他两眼,那意思分明是,晚上就跟我们县主学学你这巴结相。 想到瑟瑟就是李仙蕙的亲妹妹,往后娶了她,还得捧着那姑奶奶叫阿姐,到时候吃她的差遣,比从前还不如,武延基的肠胃都绞痛了。 嬷嬷们袖着手互相飞眼色,都在看热闹,武延基再再放软语气,像个正经亲戚一般大大方方道。 “可惜三娘出门了,照理说你们远来,我既得了闲,该带去逛逛的。” 话出口他咦了声。 “衙门里早休沐了,三郎也有空呀,他跑哪儿去了?” 瑟瑟很无奈,这人真是实心肠,这种事还惦记弟弟,往后成婚了怎么办?还要兄友弟恭,你谦我让的吗?她转头拽着司马银朱的袖子撒娇。 “二姐和阿娘晚上不回来吃饭,我一个人好没意思,姐姐陪我去罢。” 第18章 司马银朱一听就明白了,虽然看不上武延基,还是帮她敲边鼓,故意道。 “这可怎么好,上午奴婢不知道四娘要出门,特特开了一罐秋天做的木樨香烘在炉子上,人说香非一体,湿者易和,燥者难调,烘过头就没用了。” 她看豆蔻。 “奴婢走不开,还是请豆蔻姑娘陪您罢。” “豆蔻跟着就成!” 武延基大大松了一口气。 “就去南市,不过洛水,断断累不着四妹妹。” 瑟瑟恍然大悟,原来他不光不敢招惹李仙蕙,连带对司马银朱都发怵,概因她和李仙蕙都是颜夫人手把手教出来的,眼明心亮,比寻常男人还有主意,往常在宫里偶然呛呛两句,没过李仙蕙的手就被收拾的明明白白。 武延基陪着笑。 “哎呀,这,可不敢劳动银朱姐姐!外头风大,姐姐也没穿件皮的夹的,就出来了,万一冷着了,颜夫人问罪下来,小王吃不起啊。” 司马银朱对瑟瑟态度还谦和,转向武延基就拉下了脸,咬牙道。 “郡王嘴里怎么又换了字眼儿?这二年宫里松泛些,教养嬷嬷不动鞭子,那是因为体恤骊珠年幼失了爷娘,不忍约束太紧。您加冠六年的人,还这么没遮没拦的,亲戚们看着像什么样子?我就不信庐陵王家也赶着女使叫小名儿!” 武延基最怕人长篇大论一句句压下来,甭管有理没理,都叨叨的他头晕。 他忙道,“是是,全是小王昏了头,司马姐姐千万别向颜夫人告状,上回罚的还没算清呢。” 可是司马银朱已经不耐烦了,呸了声。 “人家说家学渊源,郡王要承袭魏王府的家风,奴婢还有什么可说的。” 提起武承嗣的丑事,连武延基也觉得丢脸,蔫蔫儿侧开脸嘟囔。 “司马姐姐打人就打人,何必打脸呢?” 两人一来一去说的热闹,瑟瑟真是大开眼界,这才知道为什么李仙蕙对她联姻的主意那么不以为然。 人都说武承嗣要当太子,武延基长房嫡孙,便是响当当的太孙,可是瞧他这点出息,一口一个小王,被司马银朱骂的,恨不得退到墙根底下去。而颜夫人不过是个要紧的内官,区区四品位阶。 再比如李仙蕙所说皇嗣李旦家的惨剧,女皇跟前得宠的宫女,便能诬陷皇嗣的妻妾致死,可见头衔不要紧,实权才有分量。 瑟瑟暗想,就不知如今朝堂上,谁最有实权呢? “我不与你磨牙。” 司马银朱是个爽快人,也是女皇性情急躁,自来内官办差,没有外面女流磨磨唧唧一句话分三段的风气。 她一句句吩咐。 “四娘交给你,吹风淋雨,跌跤落水,少一根头发丝儿便是你的错处,吃的玩的都要当心,回来闹肚子有你好看!酒不许沾!还有,不准你仗着天潢贵胄的身份在外胡乱游荡,半夜才回……” 陡然提高音量,“总之几时朝天门敲钟,几时她便要坐在枕园卸妆!” 武延基郑重道好,司马银朱这才露出一点浅浅的笑意,比了比手。 嬷嬷与豆蔻上来服侍,瑟瑟坐定了,武延基方抬腿上马,一对对甲兵手执银枪在前开道,好半天车子动不起来,只听见锵锵啷啷铁甲碰撞的响声。 豆蔻咋舌,“人比人气死人,都是郡王,他出门一趟恁的威风!” 她一副很稀罕排场的样子,倒叫对面的瑟瑟有些疑惑。 “高阳郡王出门不带随从么?我虽不知礼,哥俩总是一样品级呀。” “表姑娘不知道这里头的缘由,照说两府不分高下,可是我们公子古怪,回回带张娘子出门都不叫人跟,只有奴婢随身……” 说说又说到张峨眉身上,瑟瑟大感吃味儿,又腹诽他堂堂七尺的男儿,和男宠的内眷攀什么交情,倒不嫌湿了手,又恼恨他这么大个人竟不知道避讳,自己的丫头,一会儿借给这个使唤,一会儿借给那个使唤,好比个活账本,替他记着这一出出的,走到哪儿便替他宣扬。 她垂下眼缓了缓声气儿,撩开车帘扬声喊,“表哥!” 武延基应声挺胸,“表妹哪儿不舒坦?” 瑟瑟怯怯咬着下唇,先瞟了一眼司马银朱。 “我想吃一样凉凉的,甜甜的东西,水当当的,又嫩口儿,不废牙,但也不能跟豆腐似的没筋骨,有点儿嚼头才好。” 姑娘家零零碎碎折磨人的麻烦,可是武延基很有耐性,和声道。 “这可难不住我,南市有十八间糖水铺,样样都是甜的,一样一小盏,就一口的分量。” 他抓着缰绳俯身趴在马上,笑嘻嘻盯住从车窗里探头出来的瑟瑟,“是不是表婶跟你说,神都的甜食好吃?” 瑟瑟兴兴头头地嗯了声。 “我们房州只有一样番薯,长得可丑了,疤疤癞癞的,吃不得,要等嬷嬷把皮削了,加上蜜水熬煮,才有一点软和甜蜜。每次我闹着吃番薯,阿娘就说,神都有蜜浮酥,是用酥油做的,又甜又轻,像茉莉花儿一样晶莹剔透。” “好办!今天就从蜜浮酥起头儿。” 武延基欣然答应,候着瑟瑟放下车帘,转头对司马银朱笑道。 “我记得永泰县主爱吃蜜煎藕,姐姐爱吃蜜煎金桔,待会儿反正去米宅,要经过枕霞小筑,不如样样带一份,你们添一顿,也给表婶夜里吃茶过过口。” 司马银朱深知他的毛病,一日无事就忙着到处献殷勤,因挑起眉毛揶揄。 “你倒体贴起来了。” 武延基嘿嘿笑,司马银朱瞧瑟瑟的牛车已经走远了,遂对他拱了拱手。 “奴婢还没恭喜郡王呢,不日高升,爵位、头衔一换,宫里再没人敢拿郡王开玩笑了。” “别别别,姐姐待我,还照以前的样儿才好。” 武延基连连摇手。 “我的底细姐姐最知道,难道姐姐以为我乐意做那劳什子的太孙么?” 司马银朱冷笑。 “郡王近来眼界愈发高了,瞧不上太孙,难道是……” “诶——” 武延基亲昵地并拢两指,轻点于她唇上,立时被一巴掌推开,他也不恼,笑嘻嘻地甩了甩胳膊。 “有好处我要呀,漂亮姑娘人人稀罕,却只有我够得着。可是你叫我日日坐在金殿上,听百官唠叨,断人生死,算了罢!不够烦人的。” 反正就是赖皮耍到底,司马银朱拿他简直没办法。 “又说这些话!” 武延基嬉皮笑脸。 “我是懒得拆我阿耶的台,实则他与我一般想法,偏不承认,还在外头装得人五人六,又装不像。你瞧瞧神都,就算上长安吧,上上下下几百的官儿,谁把他当这个?” 武延基竖起大拇指晃了晃。 “可是啊,有一条我们爷俩都懂,权力呢,还是捏在自己手里最好,事儿嘛就,让别人干吧。” 他得意又不耐烦地指了指身后的梁王府。 “反正有二叔、有三郎,我这辈子,躺着受用就是了。” ——天下竟有这样狗屁不通的储君父子! 司马银朱与李武两家子弟,明是主仆,实有同窗、同寝之谊,颜夫人当初为两家子孙开蒙,早晚拿武延基做筏子,好不好一顿藤条,打的阖宫皆知,全靠她从中斡旋才免了几遭,听过他几千几万遍求告。 她深知武延基头脑简单,从不记仇,心性又善良,所以即便得了阿娘的再再叮嘱,心里已经对他存了忌惮,还是没忍住脱口而出。 “世上的好事,全让你们父子俩占尽了不成?圣人如今虽荒唐,当年何等勤政?我劝你,就是装,也要装个一二十年的!” “用不着!” 知道是金玉良言,可是武延基听不进去。 “阿耶只疼惜我一个,但凡他有的,最后都得给我。不然,你瞧这么多年,他搭理过我那守宫门的六弟么?人呐,得着了就是命好,何必问为什么?我是想明白了,我上辈子定然救过万八千条人命,这辈子就是来受恩果的。” 他说的洋洋洒洒,其实并无嚣张之意,反显得有些乖巧,看司马银朱柳眉倒竖,是要拿他再三鞭策的模样,兀自笑了一阵,才柔声请她放心。 “姐姐,我虽没用,却不是坏人。等我主政,神都,不,整个天下,不准再有逼迫婢女致死的恶行,我把这条放进死刑,你说好不好?” 司马银朱怔了下,实在不敢相信。 “你就惦记这个?” 武延基一愣,不解地反问。 “婢女也是人,这不是你家县主教我的吗?我听进去了呀。” “你……你这……” 司马银朱气的直发懵,恨不得令他当场默写一遍女皇撰写的为君之道,再裱起来,贴在他脑门上。 郁金堂 第19节 但武延基已经嘀嘀咕咕地转头去看牛车了,边看边赞叹。 要说能干,还是司马银朱能干,瑟瑟瞧面相就比李仙蕙像个女人,所以她给瑟瑟预备的车厢也格外精致,走开老远了,还有股杳杳的香气在鼻尖萦绕。 “败家玩意儿!” 眼看武延基果然如豆蔻所说,活像闻着味儿的土狗跟着走了,司马银朱直咬牙瞪眼。 丹桂在旁迂回地劝解。 “姐姐别生气了,我方才听了半天,他这人倒也没坏心,就是没出息,性子软烂,往后娶了李四娘,兴许能好些,上回上官才人还说,魏王昏聩,就是因为缺了一位贤内助。” 司马银朱大大叹气摇头。 “这种鬼话,不论是太平公主还是我阿娘,都断断不会苟同,也就是上官才人没嫁过人,才说得出口呢。” 旁边杏蕊顿时笑开了,“姐姐也没嫁人,怎的不信这套话呀?” 司马银朱横了她一眼,来不及教训她轻佻,先喝令小厮。 “牵我的马来!” 撩起前襟,掖进素银的蹀躞带,长腿一甩,拽着缰绳一昂头,就令箭般地射了出去,那马上的英姿,比武延基还洒脱。 丹桂自来把她视作主心骨,直看的两眼放光,内廷女官高高低低,足有两三百之数,当中独司马银朱最年轻出挑,她得意地问小厮。 “怎么样?我们宫里的女人,比你们府上男人还强吧?” 第19章 司马银朱拍马返回太初宫,赶在未时再转回来,进门就见小厮牵着一匹清矍的浅黄色大马去马厩。时人买马以肥壮为美,这匹却是肌肉遒劲,神态倨傲,仿佛生来奔驰在山间野地,根本不屑于被人间帝王骑乘。 她一时好奇,才要问,已有人迎上来奉承。 “女史别担心,南阳郡王已送李四娘回来了,人还没走呢,间中说买的吃的玩的太多,叫家里再赶一辆车去接,当真是搬了几十人的吃食回来。” 司马银朱听了莞尔一笑。 那人又道,“我们公子听说,去枕园瞧热闹了,女史也去瞧瞧?” 司马银朱一愣,“郡王还有这个闲心?” 她是宫闱局派出来,专门服侍庐陵王的女史,按例在梁王府有顶檐子坐,可是才跑马回来,浑身热汗淋漓,不耐烦等人抬,索性一气儿跑回枕园去了,没想到园门竟关着,里头男女笑闹之声翻墙而出,她咣咣叩门,拍的山响,竟半日没人听见。 她在外头叉腰生气,却不知错过了好大一场热闹。 原来后日便是正月十四,正经过年,士庶散淡三日三夜,连宵禁也作废,夜里人人戴面具,男扮女装、女扮男装,种种任性妄为之事,都可随意为之。为这庆典,早从冬至日起,洛阳府就沿着天街搭建山棚了,巨型的灯楼正对端门,足有百余尺高。 方才武延基带瑟瑟出去,便见许多百姓聚集在星津桥前指指点点,围观天街两侧聚拢的歌舞百戏艺人,粗略数数,戏场周围五千步,手持各样乐器、玩意儿的艺人就有一万之巨,可想而知,待晚上演奏起来,乐声当可传递至数十里外。此外还有各州县来献祥瑞的龙灯、旱船、马戏、斗鸡,各有各的摊位。 武延基跟瑟瑟聊了一路,竟是臭味相投,分外入巷,比自己夜里睡不着琢磨的美梦还和乐,简直喜不自胜。 因看出她也喜爱热闹玩耍,一时兴起,压根儿没去糖水铺,就在南市买了二十来对五彩鸳鸯、白鸬鹚、大头鹅、斑尾柳莺、绿眉鸭等,通通塞在柳条编的笼子里,一路吱吱嘎嘎带回来。 瑟瑟虽不及公主、县主娇养,也是十指没沾过春水的千金小姐,往常所见飞禽,无外乎白鹤与大雁,至于鸡鸭鹅等等,只在饭桌上与卿相会,一时得了这么些活宝贝,简直乐翻了,坐在香车里不安分,扒着窗子看后头,一径问。 “还没到呢?还没到呢?” 武延基暗自得意,因豆蔻坐着,只得沉稳道。 “表妹别急,将好今天冷,等回去了,院子里多多泼些冷水,等水结了冰,再把它们翅膀缝上,赶着四处乱跑乱撞,上房跳湖,摔个大马趴,才好玩呢。” 瑟瑟想一想就觉得那场面妙极,满口夸赞他。 “表哥真是聪明!真厉害!” 武延基愈发要施展开,两人原是面对面坐着,这车厢也大,塞四五个人没问题,他一抬屁股就挪到瑟瑟左手边,人没贴着,紫色遍地锦的大袖牢牢覆盖住她裙子的飘带。 他装着没发现的样子只管道。 “禁苑的奇珍异兽多了去了,什么犀牛啊,白象啊,寻常人看不见,等过了上元节,我带你去呀。” 瑟瑟往豆蔻那边闪了闪身,绵绵唤了声,“表哥你过去呀。” 话出了口,她面颊上还红艳艳的,仿佛被人推拒的是她,脸上挂不住,赧然笑着往回找补。 “我知道禁苑,阿耶说外头番邦的贡品都养在那儿,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都有,还有会唱歌的贝壳呢,可是,可是……” 她迁延半晌才道,“自来只有皇帝能去呀。” “这话不必你来问我。” 武延基神气地一挺胸,大包大揽地挥手。 “我自然有底气才与你许诺。我原是和阿耶说定了,等过完节,十七日就进宫请旨,借着过年并那桩好事,圣人高兴,就把事情定下来。” 瑟瑟被他说红了脸,支吾着,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武延基一辈子被女人压着,被李仙蕙和司马银朱欺负得没有还手之力,这当下终于觉出几分男儿豪气干云的痛快,也是爱她娇羞,一时热血冲头,竟大着胆子隔住衣袖,揉捏起她飘带上坠的珍珠来。 “表哥……” 瑟瑟用力拽飘带,纹丝不动,只得求助似地去望豆蔻。 武延基威严地瞪了豆蔻一眼,见这老实丫头实不顶用,竟比瑟瑟还紧张,偏着身子,咬着牙,酝酿半天,终于憋出半句训斥贵人的言辞。 “郡王仔细手疼,让奴婢来。” 武延基只不理会,僵持片刻,怕她向武崇训告状,只得坐回对面去。 “可恨阿耶没松口……” “哦,” 瑟瑟看他一眼,话里有些迟疑,“想来,魏王是嫌我阿耶爵位太低吧?” 武延基怔了下,事实当然就是如此。 武承嗣原话是说,李旦至今占着‘皇嗣’的名头,他非要娶李家女,不如娶李旦家女儿,武延基当然坚决不肯,这便杠上了。瞧瑟瑟青葱年少,却受家世拖累,满面羞怯委屈,他愈觉当仁不让,要照看她,便忙着摇手否认。 “不不不,你别多想,阿耶绝无此意,只是过了年,梁王府就要办喜事了,你住在枕园,沾些喜气儿也好。其实阿耶就是怕你年纪小,想等二年。” 说完了他复一笑。 “我又不是那等痨病汉子等不得,今年定下了,明年……” “表哥快别说了!” 瑟瑟垂着头,两手把那飘带绕在指尖,“我今儿什么也没听见。” “嘿……” 武延基觉得她逞强的小模样儿十分动人,不由再感慨一回人比人气死人。 都是韦氏生的,怎么偏就是凶巴巴的李仙蕙留在宫里养呢?要是换了瑟瑟,武家十几个兄弟得打起来! “行吧,我什么也没说,你什么也没听见,事儿定了我再跟你邀功。” 略顿了下,武延基想起两人认识的时间实在太短,家常都没拉过几句,人姑娘心里指定打鼓呢,便抹了抹袖子,试探着问。 “你有什么想问我的?魏王府跟梁王府一趟盖的,除了枕园,都一样,我阿耶那人懒,我嘛反正也……” 他笑嘻嘻的解释。 “自家盖房子也没操心,图纸是二叔起的,东西是三郎置办的,你瞧喜欢枕园么?你喜欢,我给你照样盖一个。” 瑟瑟未置可否,大眼睛忽闪忽闪,顿了会儿才红着脸道,“这……你,你往后也不住魏王府啊。” 武延基愣了一瞬,姑娘肚子里藏不住话,这分明就是愿意嫁他,操心往后东宫的装饰呢! 他乐得放声大笑,瑟瑟觉悟过来他笑什么,张开帕子捂在脸上嚷嚷。 “你下去呀!骑你的马去!” 这么热热闹闹地回了梁王府,二门上就轰动了全家人来看。 站岗的府兵、丫头、管家婆子,并枕园几个大宫女,连李仙蕙和李真真都丢了矜持,围着装满了野鸭子的大车,笑的前仰后合。骊珠穿的大红袄裙,眉心点了一点红记,抱着才得的兔子花灯站在最前面,看人卸货,一惊一乍的叫唤,独琴熏嫌弃极了,捂着鼻子扯她。 “臭死了,咱们走罢。” 武延基绕着瑟瑟不知怎么凑近才好,又不敢沾身,急的挤眉弄眼。 朝辞见势,嗨了声,甩下手巾把子,一溜烟往笠园跑,先问门上的清辉,说公子在望潮楼,忙又匆匆跑过随堤,一径穿庭入院,细雪籽夹着小雨纷纷扬扬,眼前似雾似烟,静悄悄没半点人声。 待走到紧里头,果见流苏和张峨眉贴身的丫头金缕双双坐在暖阁外,一个瞪着眼剔牙,一个绣活儿做累了伸懒腰,桌上茶壶也有,瓜子也有,几个蜜桔剥了皮,显是盘亘已久。 见是他来,金缕不说通报,反而直直伸开双臂拦住了。 “什么急事儿慌里慌张?里头吃茶呢。” 流苏亦款款站起来帮腔。 “你只管胡冲乱撞,万一瞧见什么不当瞧的,你脸上挂得住,公子还臊呢。” 朝辞仗着人高马大,把两人往边上吆喝。 “茶几时吃不得?你倒敢拦我?!” 说话便要硬闯。 “你……” 金缕待要嚷两句硬话,又不好高声,只得翻了脸冷笑,“旁人家的茶,郡王时时有的吃,控鹤府的茶,可不是几时想吃就吃!” 朝辞气不打一处来,才要狠狠回敬,因见流苏面有得意之色,一定是今日终于说动武崇训来,遂了她的心愿。可恨这丫头身在笠园,心在望潮楼,是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他便改口道,“今日南阳郡王带李四娘逛街,公子命我在门上听信儿,原是预备两人闹卯了没个劝架的,不想真吵起来,才刚李四娘抹着眼泪儿下的车。豆蔻不顶用,半句话劝不进去,大家晾在门上闹腾,非得公子去解围呐。” 这下金缕彷徨了,偏头看流苏,盼她拿个主意。 平日里流苏逗留望潮楼,事事劝得张峨眉听她三分,体面反胜过金缕,竟催生出往后在张家当管家嬷嬷的野心,不过事涉武李联姻,流苏也不敢自专,只得瞪朝辞两眼,缓步转过多宝格与六面曲屏风进到内室。 张峨眉的卧室布置精细,照流苏的眼界,比枕园也差不了什么,四角点着莲花碧叶的灯树,一丛丛高低错落,小小的粉色花苞泻下满室柔软温馨的光。 流苏掀起帷帐,便见武崇训背坐在圈椅里,手持一把团扇,闭目低吟。 张峨眉倒是一改往日在外人面前招摇过市的样子,老老实实跪坐在武崇训身前大概两步开外,玲珑的身影恰好被他挡住,只露出头上的玉莲冠和架在青玉轸足上的雷琴。 “怎么?” 武崇训回过头,满脸宁馨的和气,仿佛才做完一套修身养性的大功德,和颜悦色地问。 “不是叫你们别进来么?” 郁金堂 第20节 张峨眉眼里更是凶光闪闪,流苏顿时懊恼,但也只能硬着头皮回话。 “门上说李四娘和南阳郡王吵起来了,正哭呢,朝辞请公子去劝架。” “大哥又给我找活儿了。” 武崇训并不意外,起身整了整衣领腰带,视线落在雷琴上,复又笑了笑。 “张娘子自得了这把好琴便常邀约,小王感念不尽,可惜俗务繁重,看来只有改日再聚了。” “诶——” 张峨眉整衣起立,这回笑的有点勉强。 “别是朝辞看错了,南阳郡王最随和不过,怎会惹哭表妹?” 武崇训的语气放得更和软了些。 “大哥是随和,待姑娘们尤其好,不过李四娘伶俐调皮,好比琴熏,一时闹急了也是有的,我去瞧瞧。” “郡王很了解……” 他一笑,张峨眉就说不下去了,只得改口道,“人都说欢喜冤家,打打闹闹能过一辈子,客客气气倒成不了事……” 武崇训又是堂皇地一笑,还没开口,张峨眉已经好比被人半空敲了闷棍,再出声已是意兴阑珊。 “名琴配国手,这张雷琴在我手里耽搁了,原是要献给郡王的,可惜今日时短,音还没调好呢,郡王不来,就先收起来罢。” 她沉沉唤了声金缕,“把那琴囊拿来,当心些。” 雪暂停了,天还是灰蒙蒙的,朝辞跟在武崇训身侧,从瑟瑟回府说起,重点却着落在金缕那句话上。 “公子,控鹤府恨不得把您扒了皮,斩了块儿,红烧着吃了,您还跟他们敷衍什么呐?” 他唾弃地瞪一眼身后的望潮楼。 “就这号人,仗着宫里有个妖精叔叔,人模狗样的!” 武崇训皱眉道,“她也有苦衷,世人谁能选择爷娘?况且你是堂堂男儿,怎好学女人在人背后嚼舌根子?” ——世上的坏女人多着呐! 朝辞嗤了声,很是不赞同,“公子啊,她装可怜拿捏你!” 武崇训听了失笑,大袖挥洒。 “我未动心,怎会受她拿捏?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罢了。琴嘛,当真是把好琴,我谢她这番心意。” 随堤两面临水,没遮没挡的,风呼啦啦刮。朝辞脑袋上戴着护耳套儿,听武崇训说话,瓮声瓮气,三个字里漏一个,抓不住含义。闷闷走了一路,他忽然想通了,窜到前头挡住武崇训,兴冲冲问。 “公子,您与张娘子这般,可是世人说的知音?” “什么这般那般的!” 武崇训恨不得把暖袖摔到朝辞脸上,“女子要名声,我不要?!” 第20章 司马银朱咣咣捶门半日,终于叫出个嬷嬷,那人一瞧是她,忙上来赔罪。 “哎哟这大冷的天!女史别冻着,快快进来。” 司马银朱扒开她进园,只见素日五颜六色的园景全变了样,草木上浅浅一层薄雪已是半融作冰,琉璃般包裹着桃李梅杏的花苞,一颗颗晶莹剔透。 她急急往屋里去,嬷嬷伸臂一拦,笑着指她看半坡上南北有窗的长亭。 “都在那儿呢,可惜女史来晚了。” 再去那边,果然众人已胡乱喝了一顿,如今酒足饭饱,烤着火,熏熏然都在打盹儿,侍女却全不见。亭子里原摆着五六张方桌,如今都拼在一处成了长案,临窗的花几上原供着清雅的红梅,七零八落甩在地下。 瓜果小食该一样样盛在细巧的白瓷盘子里,也乱了套,桌上、矮几上、美人靠上,到处散着糖果,地下果皮也有,光面高足银杯也有,八棱金杯也有,还有胭脂的香气搅拌着鱼肉腥腻。 李真真趴在长桌正中,半幅袖子叫酒浸湿了,手里还捏着一支梅花,左右她几个兄弟俱是满面通红,鼾声如雷。武延基坐在她对面,被冷风一吹,醉眼惺忪地抬头观望,认不出来人是谁。 司马银朱连声哎呀跺脚,简直不知道该从哪一个骂起。 嫌屋里味儿大,又不敢命人开窗,免得他们醉后着凉,只得先叫嬷嬷多喊几个人来帮忙,再命厨房多多煮醒酒汤,往各处都送些。 再看,李仙蕙倚在屋角,半边面颊贴住间壁上嵌的一块碧玉雕得花篮喃喃摩挲,显是喝了不少,正燥热难当。瑟瑟挨她坐着,上半身趴在她怀里,发髻全揉散了,红宝石的大蝴蝶挂住一缕长发甩甩荡荡。 豆蔻和骊珠拥抱着窝在瑟瑟脚下,还算知道冷,共盖着块大红织锦的帔子,琴熏四仰八叉躺在桌底,足衣都蹬开了,露出圆巧巧的脚趾。独武崇训最清醒,大马金刀地叉腿坐着,却也失了往日体面,领口被粗鲁地拽开,紧绷绷胸膛上隐约一记红印。 “来者何人——” 武崇训威风凛凛地吆喝了声,惊得这帮人一个个睁开眼。 司马银朱没好气儿,猛地一拍桌子。 “何人?你姑奶奶!” 武崇训尚未如何,武延基活像挨了一鞭子,嗖地窜起来,“诶!诶!” 杏蕊恰跟着嬷嬷进来,见了这醉猫憨态可掬的怂样儿,忍不住哈哈大笑,前仰后合,司马银朱气得柳眉倒竖,大声呵斥。 “还笑!你们是干什么吃的?我才多会子没在,由着他们闹成这样?” 骂的杏蕊直吐舌头不敢反驳。 司马银朱把骊珠小心抱起来,交到嬷嬷手上,叮嘱醒酒汤多添两碗水,以免她人小经不得重药,肠胃再闹起来,再拽起瑟瑟塞给杏蕊,摸她额头烫得很,骂了声,“领头胡闹!”,又惹出她喃喃的醉话,念叨“来呀,再来呀”。 再拉李仙蕙,才一动,一幅暗金色貂绒的斗篷从她肩头滚到地下。 杏蕊呀了声,“这谁的——?” 李仙蕙懵然不知,迟钝地眨了眨眼。 “不是我的。” 司马银朱挥手指派,“别管了,先送县主回房。” 等女孩儿一个个架出去,她才让朝辞进来带儿郎们走。武崇训脚底趔趄,经过时垂着头不敢出声。 司马银朱冷笑着乜了他一眼。 “平日当高阳郡王是个正经人,奴婢才敢逃个空儿,原来不过尔尔!这话传回宫里,别说我阿娘,就连上官才人也要恼恨看走了眼。” 武崇训羞得面红耳赤,手掩住胸膛正欲解释,司马银朱一眼瞄见武延基躲在他身后,捞起那件斗篷卷在怀里。 “站住!” 她立眉提声道,“你的东西怎么盖到我们县主身上了?” “怎么着?我的东西脏吗?” 武延基听她吆五喝六教训武崇训便有些不满,挑剔到自己身上更忍不住。 他知道司马银朱的意思,生怕她家宝贝县主被人揩油染指,满世界人里头最防备的就是他,恨不得把李仙蕙装金刻字的装扮上,供在庙里吃香火。 “瞧瞧!你好好瞧!” 他身正不怕影子斜,大大方方张开斗篷,两面翻着给司马银朱校验,一边抖搂一边嚷嚷。 “瞧仔细了,可有什么手帕、扳指,小玩意儿卷在里头了?” 话说的气势如虹,可惜窝着拐着坐了半下午,两条腿早麻得不听使唤,站姿就很滑稽。 “亏我好心,怕她坐在窗子底下漏风。再说了,至亲骨肉,正经的表妹,打小儿宫里就是这么过来的。女史何必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当着众人的面儿,专拿我们兄弟做筏子?!” 他搂住武崇训的肩膀撑腰。 “怕什么?表叔、表婶头先都在一张桌子上喝了,醉了才后头歇去。虽说男女杂处,人多些,有谁失了礼了?各个儿问心无愧!” 司马银朱翻着白眼不肯说破,只拿犀利的目光反复刮武崇训,心道,就武延基是个傻的,什么都没看见也敢打包票。真传出去,郡王敞着胸怀与表妹们在一屋,成何体统? 武崇训到底心虚,怀里揣起那软团团物事,烫得他皮肉酥麻。 推开武延基,正色道,“别拉拉扯扯的,女史教训的是,白日宴饮不妥,咱俩向长史领罚去。” 武延基向来威风不过一瞬,嗯了声,便与他一道回笠园去了。 不提王妃得了信儿,把武家一干人等都拘回去罚打了手板,连骊珠也没有逃掉,韦氏听说又亲上正院去给孩子们解围,只说枕园。 司马银朱亲眼看着丹桂给瑟瑟灌下醒酒汤,守着她睡了半刻,听呼吸平稳别无不妥,才放下心出来。 分给李真真的宫女莲实早等在门外,见她便言简意赅地汇报。 “三娘醉的最厉害,躺下了没一刻消停,且说胡话呢。” 司马银朱累得够呛,就势倒在美人靠上,问莲实讨了块帕子扇着风,嘴里呼呼地吁着气抱怨。 “你瞧,这等没脸的事儿,张峨眉从来不在,这便是张家有教养,府监根基虽浅,只瞧着她,我便服气。” 越想越生气,“李家这姐仨,没一个真老实!” 莲实瞧她骂两个小的,连李仙蕙也带上了,是真动了气,忙劝解。 “三娘没看见是谁扯了高阳郡王的衣领子……” 说着,偏头点了点前头李显和韦氏住的院子,压低音量。 “庐陵王妃叫我们出来的,先说做糯米丸子,后头又说房里熏的香不对,丹桂几番要回去,都叫她拦住了。所幸没出什么事。” 司马银朱听了后怕不已。 唐风奔放不假,女皇默许联姻也不假,但律法和宫规并没有明文放松,青年男女毫无顾忌地厮混在一处,倘若闹出珠胎暗结的笑话,或是谁跟谁争风吃醋打闹起来,他们身娇肉贵,撒个娇讨个恩旨就完了,于宫人却是性命之忧。 想到一道出来四个宫女,独莲实思虑长远,那几个还做梦呢。 廊子并不宽,一边是墙,一边就是美人靠,不时有人经过,紫藤底下两个嬷嬷提着漆篮探头探脑,多半是武崇训仔细,命笠园送酒后消散的小食来。司马银朱拉莲实坐下,把回宫所得提纲挈领转告给她,末了带着无奈长长叹气。 “县主为人再好也不过了,可添出来的这两个,一个嘛暗里使劲儿,一个嘛精怪胆大,都得多长只眼睛盯着。” 莲实知道司马银朱身为女子,却有男儿的风骨追求,不能满足于内职事官巴掌大的权柄,常以颜夫人乃至女皇自勉,从不见今日颓唐,便笑着鼓励。 “县主最明白事理,又知恩图报,有县主掌轴儿,我瞧李家翻不出风浪。” “这却难说——” 司马银朱悻悻摇头。 李仙蕙从前是孤掌难鸣,自然谨慎小心,走一步也要反复思量,如今嘛,爷娘一大家子回来,两个妹妹都是煮沸了的牛乳冒泡儿,尤其瑟瑟那脾性,越是乱越要称王称霸,不得撺掇得她失了稳重? 转过长廊进了李仙蕙的屋子,她倒是已经醒了,披头散发拥着绣被,正倚在床头发怔,床头且摆着一只双层提篮,盖着红底折枝的方胜,正是京中著名食肆枕霞小筑的包装。 郁金堂 第21节 “野了大半日,他还记得带吃食回来?” 司马银朱简直服气,武延基的脑子难得动用,全花在哄姑娘开心上,倒是不吃白不吃,转身命小丫头,“去泡一壶浓茶,吃完了甜的清清口。” “哎呀——” 一见是她进来,李仙蕙面孔就红了,露出悔之晚矣的表情。 “今日连我也不像话,你要执行家法,就来罢。” 说着摊开手掌递出来受罚。 司马银朱笑着在她掌心轻拍了一记。 “古人云,千金难买你乐意。偶然吃了一醉,能值几何?” “倒不是这个话。” 李仙蕙唇角带笑,显是玩得开心,但当着执掌宫规的女史,还是不好意思。 “头先咱们商量过,瑟瑟轻狂,我阿娘离京多年,也闹不清水里深浅,倒不如再看看局面。结果看他们一唱一和那么高兴,我也忘了,竟跟着吃起酒来。” 司马银朱只管笑,李仙蕙忽然想起来。 “诶?你没盯住武延基,也没在家,去哪儿了?” 司马银朱挨着她在床沿坐下,默默拨弄她衣带上金红线绞的同心结,李仙蕙醉酒的人口里欠缺,等不得人伺候,自开了提篮拿蜜煎藕吃。 “我回大内看我阿娘去了。”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李仙蕙骤然紧张,身子往前倾,手里糖水差点洒出来,司马银朱轻轻替她端开,不等她问已是和盘托出。 “诏书上的名字还空着……” 私自传递诏书细节,尤其事关储位,从颜夫人到李仙蕙,大家一条藤上的蚂蚱,各个都是诛九族的死罪。司马银朱不到三岁进宫,二十二年浸染,宫训规条流淌在血液里,怎么会犯这种错? 月洞窗外一棵大树,光秃秃的枝条扣着窗框刷刷声响。 李仙蕙大气儿不敢喘,迟迟转过头看着司马银朱,却见她两眼熠熠生辉,不光没有畏惧之色,甚至带着几分喜气。 李仙蕙沸腾的心事由是定了定。 这些日子,司马银朱常借口探望颜夫人回宫,实则李仙蕙心知肚明,她是去向圣人复命的,梁王府各样动静全在圣人掌握之中,司马银朱说出口的话,就等于是圣旨亲传。 司马银朱哪能不清楚她想什么,柔声安慰。 “你放心罢,那日刚巧主客司郭郎中来了,我阿娘和上官才人没脱开身,所以没见到三娘和四娘,但是爱屋及乌,焉能不忧心她们的婚事? 李仙蕙听了若有所思,自语道,“原来夫人也挂心这个……” 司马银朱忙起身正色行了个礼。 “县主,我阿娘虽曾教养您,到底只是内廷女官,当不起您称呼夫人。” “唤一声夫人可远远不够。” 李仙蕙拉着她的手再度坐下。 “我跟我阿娘不敢说实话,怕她难过,实则刚进宫时我是什么处境啊?圣人不待见我,武家那群愣头青……” 她狠狠“呸”了一声。 “只拿我当布娃娃戏弄,今天放个虫子在我被窝,明天放把刀子在我妆匣。也就只有夫人,能爱己之子推及人之子。我虽没吃过夫人的奶水,心里却视她为养母,你就是我的亲姐姐。” “我宽慰你的话,十来年都是那一句,还得再说一遍?” 司马银朱微笑看着她,薄薄的嘴唇一撇,李仙蕙心底些微的辛酸难堪乃至故作刚强立即烟消云散了。 “十来个狗也嫌的半大小子,别说你是犯了事的表妹,就算是亲妹妹,譬如把骊珠送进去与他们一处混,也得遭欺负。那都不是有意的。” “不是才怪!” 司马银朱嗳了声。 “武延基领头欺负你,可你也没输,过了十岁,一年整他一回,害他人前出丑,也够够的了。那年圣人大宴,你套住他的脚脖子倒吊着挂上旗杆儿。嗨!连那突厥首领都没忍住,当着圣人面喷了梁王一脸酒。” 想起当年盛况,小霸王似的武延基,脚在上,头朝下,挂的比树梢还高,吓得舌头掉出来,脸也白了,满脸冷汗,被人救下来送到圣人眼前,还瑟缩着不敢说话,任凭圣人和梁王怎么问,也没说出是李仙蕙引他一脚踩进陷阱的。 两人笑了一阵,都觉得这样青梅竹马的感情真是难得。 李仙蕙与武家兄弟相处的不算和睦,但知根知底,武崇训有一腔为人臣子的赤诚情怀,武延基窝囊草包,却比武承嗣善良百倍。 “我阿娘说,如今才明白圣人筹划深远,两家搁在一处养,哪怕结不成鸳鸯爱侣,到底比旁人亲近,竟是从根上就绝了兵戎相见。” 李仙蕙的手微顿了下,果然,那道立储圣旨——差的就是一纸婚书。 第21章 “想昔年,汉高祖之吕后也曾专权,虽未登基,但吕家满门王侯,侄儿吕台为吕王、吕产为梁王、吕禄为赵王,侄孙、外孙十余人皆为将军,尽掌长安南北二军,其情形正与今日武家别无二致……可是一朝吕后病死,刘氏诸王群起而杀诸吕,全族男女无分少长,皆斩之。” 司马银朱点头,徐徐说出李仙蕙不敢直言的话。 “圣人英武果决不亚于太宗,从来不信什么万岁千岁的阿谀之词,人不过是人罢了,食五谷杂粮,便要生老病死,多少圣君天子连七十岁还望不到,哪有真龙庇佑了?圣人已是七十有五,常说这几年是上天恩赐,白赚出来的。你瞧她愈发热衷山水,耐不住京城长久无聊,便是因为死之将至。” 李仙蕙一惊,“太医……” “眼下无事。” 司马银朱摆摆手,依旧是一副淡然神情。 “不过圣人就是圣人,想的永远是五年,甚至五十年后。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倘若她是那等‘我死之后不论洪水滔天’的人物,又哪能赢得上官才人并我阿娘的倾心侍奉呢?其实圣人早已有心还政李家,却怕多年嫌隙积累,她一闭眼,李家便要狠狠清算武家。” 顿一顿,她强调,“不止圣人,上官也怕,我阿娘也怕。” “怎么会?” 李仙蕙忙不迭担保。 “这些年神都腥风血雨,李家蒙受不白之冤,确也深重,譬如皇嗣,便难免为刘、窦二女之惨死怀有怨怼之心,继位后兴许真的要报复。但我阿耶不同,远在州府听来凄凉,实则妻儿尽得保全,已是感恩不尽,而且受足十四年惊吓,什么雄心壮志都没了,能活着回京已经阿弥陀佛,哪还有力气与人拼老命?便是我阿娘也想穿了,爵位高低不要紧,只要全家人守在一处,富贵荣华日子过着,还有什么不足?” 明里闲话家常,暗里却是以退为进,狠狠扎了皇嗣李旦一刀,这种迂回而大胆的试探,根本不是李仙蕙素日行事的风格。 司马银朱不由感慨,到底还是圣人手段老辣,早在李显进京前便放出‘还政李唐’的风声,这一向又允李仙蕙住在这里,给足时间让他们全家衡量得失,商量对策,这才敢抓住她方才抛出的鱼饵。 ——人哪,还是要经历练才有胆色。 “还提皇嗣作甚?” 司马银朱抿唇笑了笑,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李仙蕙惴惴然不敢接口。 司马银朱哼笑了声,目光悠悠转到她脸上,“府监一早已经说服圣人,改立庐陵王,这才召他回神都……” “——啊,” 李仙蕙顿时手足冰凉。 要论这步棋,当真走的险,正如上回宋之问向韦氏分析的,李武两家都有不止一个继位的人选,因而所谓‘还政李家’,乍听之下,于李显上上大吉,细想,却是左右悬心,因这消息,既可能是张易之抛出的鱼饵,也可能是武家、皇嗣,乃至圣人在故意试探。 如今真坐实了,她又感到茫然无端,心海里一浪浪的波涛翻滚,若非身边坐的是自幼相熟的司马银朱,简直激动地就要厥过去了。 司马银朱倒是很平静,顺手从案头抹来一把青玉石顶簪刮头皮。 “定下来的事儿,生生拖到如今,概因圣人忧虑武家儿郎的下场。所以方才我问你那话,也不是白问。” 她仔细留意着李仙蕙的神色,语声愈缓,循循诱导。 “圣人在权力高处腾挪了半辈子,为李家生育了四个儿子两个女儿,手上沾满李家三代血债累累,恩怨交织,斩不断的情仇,最后却还能受用李家百代的供奉。这种荒谬情形,如在圣人夺位登基前,谁想得到?谁信她老人家做得到?可是你跟我,都将亲眼看着她被挪入李家宗庙,与高宗合葬……” 司马银朱越说越感慨振奋,甚至带了一丝崇拜。 “所以她认定了,这世上最稳固的,还得是姻亲血脉。府监提出再来一轮武李联姻,圣人很是赞同。可是硬把你塞给武延基或是武崇训,圣人也舍不得。再者,连他们两个你都瞧不上,剩下那几个不是更委屈你?” 司马银朱脸上挂着体恤的笑,可是李仙蕙却感到后背心阵阵发凉。 她知道,女皇的意志已经被司马银朱打了个温和的折扣,觐见至今,李武两家还没有请旨赐婚,便是阳奉阴违,触怒了圣意。 世间至强悍之人主,譬如秦皇汉武,最享受的不是万万人山呼万岁,而是所思所想,一举一动,皆有人着意揣摩,先行一步,圣人亦是如此。 颜夫人的教导言犹在耳,司马银朱的引导昭然若揭。 李仙蕙连连眨眼,斟酌着道。 “倘若是我阿耶继位,旁的我不敢打包票,夫人和姐姐定在三品以上。” 司马银朱没说话,抹开袖子露出个金绞丝的活扣镯,把那扣子掰开合上,碰的咔咔作响。 李仙蕙原本打齐了满篇的腹稿才敢开口许诺,不想她却是这副态度,不由担心起来,细想一回,跌足懊恼,急着纠正道。 “我明白了,新君登基,六局二十四司现听用的这些女官便得回归正位,照旧只掌管衣裳、器乐、柴薪等等琐事,再不可参与朝政……” “我虽有六品,身籍在宫闱局,已该外放。阿娘并手下尚宫都是寡妇,侍奉女帝文书奏章无可厚非,换男人如何使得?未免瓜田李下,只能自请离去。” 李仙蕙恍然大悟,“照你这么说来……” “至于上官才人,最最尴尬,当初圣人给她内命妇的体面,乃是体谅她没籍入宫,若说发回原籍,她全族被屠,已是无籍可入,若说定一门亲事归入夫家,她又不肯,独身妇人没法晋封,才走了妃嫔的路子。可往后怎么办?难道背着宫眷的名头,要陪新君睡觉吗?” 提起武承嗣之年迈猥琐,李显之平庸畏缩,纵然是当着李仙蕙的面儿,司马银朱也大大地替上官抱不平,愤愤然呸了声。 “想起来我就来气!” 话到这里,李仙蕙原该替李显承诺绝不打上官的主意,但这太令人尴尬,只得嘿嘿笑了两声,便僵持住了。 倒是司马银朱唤了声二娘子,徐徐捋了捋因果。 “不过你别会错了意,牢骚话都是我和我阿娘说的,上官才人你知道,绝不会提武家半个‘不’字。” 李仙蕙心头一凛,司马银朱向来有话直说,所以这句备求周全的补丁,只能来自颜夫人。 一直以来,上官才人因与太平公主关系太亲近,虽得圣眷隆重,却处处规行矩步,谨慎小心,不肯结党。而颜夫人的作风截然两样,从不顾虑前朝后宫之物议沸腾,只管结交朋友。 六局二十四司被她一手掌握不算,贴身服侍圣人的内侍省,乃至远一层的秘书省,主事宦官无不由颜夫人提拔,其中紧俏位置,甚至直接从她家乡招揽。 可想而知,圣人平日的只言片语,乃至张易之侍驾时的殷勤笑脸,全在她掌握之中。而诏书最终成文如何,颜夫人或难窥全貌,但那最最要紧的尚未落笔之字,她却能从张易之口里讨到真章,并且大胆传递出来。 “方才是我思虑不周!” 李仙蕙拔高了调门儿,被司马银朱抬手往下压,才如梦初醒般地放轻。 “女人澜袍高靴,前朝做官,律法上没留口子。可是事在人为,连圣人也是从石头缝子里蹦出来做了女帝,难道女官上朝就不成吗?” 她顿一顿补充,“不过,还要和我阿娘并妹妹商量。” 郁金堂 第22节 只提韦氏乃至瑟瑟,也是掀了李家的底牌,在司马银朱听来,相比出了名懦弱无能怕老婆的李显,当然更愿意侍奉彼此信任的李仙蕙。 两人不约而同立即提手并齐在眉前,郑重其事定约。 “如此,我和我阿娘的前途就都托付给县主了。” 李仙蕙道好,丰润的侧脸喜气洋洋,盘算着明日向阿娘和妹妹们报喜,松弛地往下出溜进被窝。 司马银朱剔了烛火,倚着床围有意无意问,“方才你说谁一唱一和?” “瑟瑟跟武延基啊!” 李仙蕙仰面在榻上,提起来就满脸笑意。 “一回来,就放话说要灌倒武崇训,可怜他不懂酒桌上的规矩,心又实,来一杯吃一杯,不像瑟瑟大半都倒了,武延基也是个虚架子。” 司马银朱倒不心疼武崇训醉酒,嗯了声。 李仙蕙是聪明人,会过意便觉荒唐,失笑道,“你想到哪去了?他们俩就是起哄胡闹,要非从武家挑一个,瑟瑟定然钟意武延基。” 司马银朱有些意外。 “就因为他是长子嫡孙?可是武崇训的才情、文章名动神都,样貌也好,要不是宗室出身,早被府监招揽去伺候圣人了,人品性情更是一等一,放着这么个大才子不理,倒拣那草包?” 谁知李仙蕙的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 “非也,非也……” 司马银朱越发好奇了。 “那你倒说说看,是为什么?” “单比人物当然是武崇训好,可瑟瑟心高气傲,憋着一股火回来的,就喜欢被人捧着,哈巴狗似的巴结她。武崇训那人你知道呀,眼里容得下谁?圣人的账他还不肯买呢,能为了女色低声下气?” 李仙蕙由是下了论断,“这俩人凑不到一块儿去。” 第22章 夜里武崇训悠悠醒觉,口干舌燥,只想要一碗冷茶吃,谁知喊了两三声没人进来,他才想起流苏说,张峨眉烦她去做一扇两面可观的绣屏,这几日要住在望潮楼。至于豆蔻,原说枕园添了宫女、嬷嬷,不差人手,偏昨日瑟瑟又当面儿问他能不能多留几日,便在那边了。 武崇训只得摸黑披衣裳起来,足衣却不知脱在哪,光脚踩在地下愣了愣,竟不冷,才翻找火烛,就听背后有人快步进来。 “公子,放着我来。” 一面说,一面放下油灯,接了茶壶过去。 武崇训咦了声,“你怎么在这儿?” 朝辞分给他一杯,自家也渴,因没旁人在,索性拿茶壶直接往嘴里灌。 “你醉成那样,我原说替你挡几盅,李四娘嘴上不许,私底下却嘱咐我,怕你吃醉了,回来清锅冷灶没人照应,叫我先支应房里一声,地龙烧起来,酸甜果子汤备好。真瞧不出,她生的那样,倒是个温柔细心的姑娘。” 武崇训吃着茶,心里一根细丝牵动,讷讷地面上发烧。 朝辞早疑心他这一向故作正经得有些古怪,因笑道。 “谁知我走时你还周周正正的,再去已叫人占了便宜。公子,到底是谁胆子那么大,爪子那般尖利?昨儿接你时没瞧见,回来放倒了细看,我的个乖乖!挠出两道长长的血痕呢!” “别胡说!” 武崇训紧紧抓住衣襟,生怕他要掀开来看,正色道。 “哪有什么别人挠的,是我喝多了燥热,自己抓了两把。” 朝辞在他脸上来回瞄了两遍,心道原来冰山也有化雪的时候,可见是人都逃不过那一遭,不过他面皮薄,揭破了定然要恼,便也不追问,鬼祟地笑了两声,便转出去在外间睡了。 屋里静悄悄的,只有更漏不时叮当一声儿。 武崇训被他说的心神恍惚,手里帕子攥得紧紧的,愈发滚烫。 一时想起下午赶去枕园,推门就见瑟瑟提起裙子,跟在武延基屁股后头疯跑疯笑,撵着那些个野鸭子、大白鹅,上蹿下跳的高兴劲儿,便生气不已。一时又想起她冰凉的指尖划过心口,刷拉一下又痛又爽快,像小鹰的抓挠,带着甜丝丝认主的滋味儿。 他情思缠绵,翻来倒去睡不着,忽听窗外有人捂着嘴笑。 “武家儿郎胆小——” 武崇训心头一阵狂喜,忙整衣推门,果然正是瑟瑟,一改往常矜持柔婉,叉腰昂首挺胸,脚踏着个八面绣花带络子的蹴鞠球,得意地像只翘尾巴鸭子。 看她那神气活现的小模样,武崇训心里愈发鸡崽子蹦挣似的抓挠,一再问,“谁胆小?有本事你过来让我抱抱,便知是谁要跑?”一面张开双臂等她,瑟瑟急的退步一躲,咣当被门槛绊倒,直直跌进他怀里。 武崇训抱了个空,轰地醒过来,才知做梦,因此患得患失,一夜无眠,竟就到了天明。他向来上进自律,从来没有赖床晚起过,因怕被丫鬟笑话,虽然困倦不已,还是挣扎着出来,在院中转了两转,忽地定睛一看,竟是豆蔻领着几个丫头扫院子。 武崇训愣了一下,叫过来问。 “李四娘不是留你用么?怎么回来了?” 豆蔻老老实实地嗯了声。 “原本表姑娘是说要留下奴婢,因宫里那几个规矩重,动辄不叫这样那样,她不耐烦。不过今儿早上,南阳郡王送来二十四个丫头,嘴甜得抹了蜜似的,三言两语,哄得庐陵王妃合不拢嘴,便做主把奴婢放回来了。” 武崇训听了直皱眉。 好家伙! 他卖尽人情,才从颜夫人手里要出四个大宫女,女史且把瑟瑟教管得抱怨连声,转头大哥就送来二十四个,这不是成心与她打擂台? “瑟瑟怎么说,可有话要你转告?” 豆蔻茫然,瑟瑟是谁,李家四娘么?可是连她都不知道四娘的闺名,公子又从何得知? 武崇训还问,“诶——说话呀?” 一时醒转,愈发臊了,脸上红热难当,转头对着杏花树上蜂蝶嗡嗡,只做不在意地转了声口。 “李四娘怎么说?” “表姑娘还不知道呢,奴婢走时她还没起来,听丹桂说夜里嚷了两声,睡得不安稳,才女史听见,把她们几个又训了一顿,还说要熬安神汤。” 武崇训一听更着急了,“昨儿晚上不是你伺候着?” “早不是了。” 豆蔻摇头,也有点失落。 “原本是奴婢睡表姑娘外头床上,偏她们要来,人那么多,重新派屋子,女史就说,十五了,不能像小孩儿要人陪着睡,叫撤了那张床,只让丹桂和杏蕊睡外间儿。昨儿表姑娘还和奴婢叨叨,说怕黑,晚上醒了睡不着。” “那怎么行?”武崇训心疼。 “昨日奴婢陪表姑娘出门,说起这事儿,南阳郡王也说,这都是颜夫人教养女郎的规矩,才养出女史和县主那样铁骨铮铮,可表姑娘秉性柔婉,好比春日才抽出来的花骨朵儿,哪能经得起风霜催逼?” 武崇训心道大哥书没读二斤,说话怎么这么肉麻? 他满腹牢骚不好出口,只得牵挂地望了望通向枕园的留堤。 昨日去时步履匆匆,没留意早樱枝头积攒了多少花苞,回来醉的颠三倒四,更不知晓,要说再寻个借口过去瞧瞧,倒像是有意和大哥争抢。 思来想去,他谨慎地叫了声朝辞。 “你去……去魏王府,就说我得了一盏稀罕的月亮灯,请大哥来赏玩。” 朝辞原比着手听他问话,已是笑的肚内发颤,再到这句,抬头正色提醒。 “公子,豆蔻都回来了,您要不知道南阳郡王就在枕园,不成笑话儿了?” 他笑得奸滑可恨,添上两撇胡子活脱脱是个山羊精。 豆蔻不明白,直愣愣道。 “是啊,南阳郡王但凡去了枕园,一时半刻定然走不了,方才庐陵王妃说做了一瓮酒糟的鸭舌,用的极辣的酒,过口香浓,请他等等一道吃早饭呢。” ——连早饭也要蹭着吃! 武崇训越听越坐不住,板着脸打发了豆蔻,进屋换短打,叫上朝辞,仿佛要练长拳般走出笠园,就站在留堤起头处,老大一棵桃花树底下。 往那头遥望,枕园里人声寂寂,几个鹤窝在水边,果然都没睡醒的样儿。 离了人,朝辞说话更直接。 “公子心悦表姑娘,原无不可,就是您上回劝南阳郡王那话,圣人要的是武李联姻,并没指派谁配谁,可是伤了兄弟和气就不好。” 他把手揣在袖子里嘟囔。 “奴婢可听说了,南阳郡王叫城外庄子送大雁呢,十几二十对送来,只挑肥壮、毛色鲜亮的养在后头菜园。” 男女议婚需以大雁请期,武延基此举即是预备提亲了,虽然魏王不肯在立储前向圣人开口请婚,但武延基向来任性妄为,直接行事也不奇怪,而且照他从前为女郎出手的派头,既然有大雁,那什么首饰啦,绫罗啦,胭脂画粉啦,要么已经送进枕园,要么正在赶制。 朝辞说出来,本意是劝说武崇训再再考虑,别为了红颜,伤了兄弟,没想到他听了竟丝毫不为所动,反而轻笑了声,一手搭在树干上,眼望长空,大有胜券在握的味道。 “大哥见一个爱一个,哪个有下文啦?前几年也说二娘好,知道她喜欢木作的玩意儿,城里城外,淘换了多少?我阿耶还担心,大哥身份贵重,二娘配不上他,结果不用人劝,忽地打的乌眼鸡似的,见了面吹胡子瞪眼。” 朝辞提醒,“可是眼下他正在兴头上。” “那都不妨……” 武崇训摆摆手,唇角笑意加深。 “我是真心,他是趁兴,孰轻孰重,大哥分得清,我请他让一让我,他应当没话说。倒是表婶一心招揽贵婿,明日颁了旨,热乎乎新鲜出炉的太孙,她恐怕丢不开手。” “那表姑娘自己呢?” 朝辞斟酌着试探,“万一她就想当太孙妃,怎么办?” 武崇训怔了怔,忽然意识到这风险未尝没有,但很快用力甩掉了念头,“我瞧她不是那样浅薄的人。” 顿一顿,言之凿凿地强调。 “她是聪明人,聪明人难道不懂权势之虚无缥缈,毫无意义?想尽办法争了来,最后只剩麻烦落在手里,倒不如寻些真正喜欢的。” 朝辞直傻了眼。 武崇训身在宗室,又与武延基亲近,距离皇位一步之遥,生下来就是该做摄政王的材料,可他的性情却与旁人截然两样,自负清高,不屑于玩弄权术,不仅自己不肯下场,更视沉迷其中的张易之、武三思等为愚蠢。 朝辞还听懂了武崇训的另一层意思:瑟瑟头脑之灵敏,品性之高洁,正与他本人一般。 这个评价出自他之口,真可谓是高之又高。 “公子,您当初与郎主争辩,可是信誓旦旦说表姑娘想做皇后的。” 武崇训原本兴致勃勃,被他一打岔,顿时气得把袖子一甩。 “总之她是肯的!” 他一脸想当然,朝辞心道这是油盐不进了,便瘪了瘪嘴,“那公子,您那盏月亮灯,就是给表姑娘做的吧?” 郁金堂 第23节 “那个你别管。” 武崇训护短似的截住了,正色吩咐道,“你,寻个由头去枕园转转,她必然有话叫你传给我。” “——啊?” 朝辞简直被他弄得哭笑不得,眼前这害了相思病还懵然不觉的呆瓜,真的是那外人都以为沉稳明锐的高阳郡王吗? 可武崇训绝不是开玩笑,一面说一面推他。 “快去,瞧瞧她气色如何,酒醒了么,昨夜吐了么?女孩子醉酒不是小事,肠胃难受,要请大夫吃药的。最好……最好……请她来一趟笠园。” “公子啊!” 这下朝辞听不下去了,后退着的脚步大力顿住。 “豆蔻去,奴婢去,哪怕王爷去,王妃去,都不如您自家去啊!” 武崇训整个人怔住了,显然从没想过还可以这样。 “人家南阳郡王,天天上门坐着,表姑娘睁眼就看见他,吵也好,打也好,一处吃一处玩,那才叫亲近呐。您老稳坐钓鱼台,等人送上门,那怎么行?” 朝辞憋着坏笑,“您这诚意,差的还不老少呢。” 第23章 天街纵贯南北,连接皇城端门和外城定鼎门,宽阔达三十几丈,最北端左右分列积善坊和尚善坊,两坊居民非富即贵,家家都爱夸耀,尤其赶着灯会的当口儿,天才擦黑,马路就被乌压压的华丽大车堵得满满当当。 丹桂搀着瑟瑟踏出门槛,条石台阶下就停着武崇训拨给她家常用,那辆翠盖珠缨八宝车。 圣人最爱摆排场,上元夜更是下了大本钱,天街两旁,每隔三十步便树立一棵人高的铜枝灯树,仙人双手捧着硕大的灯盘举过头顶,盘中火油熊熊燃起,照耀得满城灿烂若白日,即便车楣不点灯,车把式头上几根白发也看得清楚。 武延基不时回头叮嘱,“晚上台阶滑,妹妹仔细脚下。” 瑟瑟提裙跟在他身后,嗯一声,瞧一眼,笑一笑,短短几步路,走得情意绵绵。他俩不肉麻,丹桂尴尬得手心都叫汗潮湿了,后头莲实和李真真捂嘴笑。 待到了车前,武延基眉头一皱发起牢骚。 “你二姐没生病罢,就是不乐意跟我一处玩儿。” 瑟瑟笑说不能,“二姐病了,绊住女史,不是将好么?不然她啰里啰嗦,我们都玩儿不成。” 武延基一想也是,候着她上车才笑嘻嘻去前头牵马,顺带提点武崇训。 “瞧你就没服侍过姑娘家,出来那么早干什么?她们收拾打扮都慢。” 武崇训难得殷勤,却是起大早赶了个晚集,白等了半天,果然臊眉耷眼不大高兴,闻言啪一鞭子甩出去,就争了个先。 “德行!” 武延基被马蹄子踹出来的浮尘扑了满脸,问朝辞。 “你们公子跟谁置气呢?” 朝辞琢磨了下,努嘴往后头车上点了点,“没说上话呗。” 武延基茫茫然嘶了声。 “他瞧上三娘啦?哎呀,这啥眼神儿?!三娘酒量太好了,昨儿我和李重福两个加起来都没喝过她。这种女人要不得,撒起酒疯来谁都摁不住!霍,要是再能打两拳……不堪设想,不堪设想。” 拳又不是人人会打,朝辞笑笑摇头。 “昨儿您和四娘一块儿下力气灌他,您知道嘛,我们公子向来不沾酒,回来翻肠刮肚闹了整宿呢,半夜还嗷嗷地说胡话!再者,他瞧四娘对您好,看见您就笑眉笑眼,一样是表哥,忒分出里外了。” “那当然啊!” 这话叫武延基甜到心坎儿里,得意地挺挺胸。 这种时候也不用区分什么高低尊卑,都是掏心窝子的好兄弟,他扯朝辞往墙根下站着说小话,快活地搓手。 “你说!四娘是不是神都最漂亮的姑娘?都说我那表姑太平公主美,又说上官才人品貌兼备,嗨!到底是徐娘半老,我瞧着,远不及青春年少!” 朝辞眨了眨眼,不知该怎么回答。 “自见了她,我简直放不下,昨儿才托琼枝姑姑帮忙,反正圣人已经见过真人了,把她那副画像偷偷地拿出来,就挂在我的卧房,唉哟,真是天仙化人,国色无双!” 他肚里词汇有限,说来说去,无非是‘花容月貌、闭月羞花’,多一句新鲜的没有,自家却品度得津津有味,来回砸吧嘴。朝辞听走了神,遥望武崇训独自远去的背影,挥手扬鞭,竟看出几分落寞来。 “不要紧,早晚都是一家人。” 武延基看他走神,还切切安慰。 “再说了,四娘性子多么和软?待人多么温柔?又不是二娘,就会硬撅!” 往事历历在目,想起遭李仙蕙陷害挨得鞭子,受的罪,全身上下都疼。 “有我在,四娘还能给他冷脸?必是知冷知热的好嫂子,处处照应他。倒是三郎,跟姑娘说话还一板一眼的,以为人人都跟我似的,就爱受他训诫么?” 朝辞点头,很替自家公子不值得。 武延基这话真说到关键了,要说体贴女郎,武崇训的功夫都下在人看不见的地方,什么马车啊,衣裳啊,活该吃亏。 武延基嗨地长喝一声,爽气地清清嗓子,吆喝起亲卫并两府仪仗开步走。 自问诸事尽在掌握,往后李武两家都指望他来照看,这担子不算重,挑起来亲戚们便知道他的本事,越想越感到肋下如生双翅,扇乎地虎虎生风。 李重福等骑在马上,都艳羡地望着他,武延寿向武崇烈挤眉弄眼,笑说大哥好事将近,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轰隆隆数百兵,皆着丝光闪亮的阜绢甲,头顶红缨,衬托得几个儿郎威风凛凛。后头第一辆车是武承嗣并武三思夫妇,第二辆是李显夫妇,然后琴熏带着骊珠,张峨眉单独一辆车,最后托底的是李真真姐妹。 瑟瑟落座一瞧,车上暖炉、茶水、零食色色齐全,座上还整整齐齐叠着一领茄花色织金厚披风,她提起披风,揉捏毛绒绒的镶边儿,狐狸皮的短茬子蹭着掌心又痒又暖和。 “诶——?” 丹桂蹲在角落拨火苗子,瞟了一眼,奇道。 “才刚女史叫带的不是这件啊,兔子皮多轻便,狐狸皮热得慌。” 莲实拢了拢李真真的斗篷,回头解释。 “早上庐陵王妃说四娘打小就怕热,叫她多穿一件,跟扒她皮似的,所以女史捡了兔子皮的,谁知方才豆蔻来,说高阳郡王怕表妹们南来,衣裳没带够,一人送一件狐狸皮一件大氅,瞧他那样殷勤,我就换了这个。” 丹桂听了抿唇笑,“他也是忒仔细。” 瑟瑟却恼了,砰地拍在皮子上,“婆婆妈妈,谁要他管!” 王府出街不用走坊城大道,排队等候出坊门,而是直接从坊墙上开门,就通到了横街上,距离天津桥只有几百步,却是堵得水泄不通,寸步难行。概因街道两侧挤满了摊位,有卖绢花丝绸的,有卖小食玩具的,妇人娘子难得出门,积攒了整年的零花钱,全打算一晚上花光。 终于车头转弯,步上天街,黄土道上撒过细沙子,比平时稳当的多,可是间或有孩子被人群一撵,不得已撞到马前,于车内人便是老大一个趔趄。 李真真看着火光啧啧连声,“不坐车还快些。” 瑟瑟也不耐烦,拧开窗子探身往外看。 皓月当空,天幕幽蓝明净,干净得像把晴天大太阳底下的观止湖,原样搬到了天上,硕大连绵的灯楼矗立在星津桥前,一扫往日铁锁拦关的肃穆,隔着桥遥望,太初宫深处明灯错落,如仙境般璀璨光亮。 而挡在她和那座宫殿之间的是—— 马背上几个哥哥、表哥,高出亲卫仪仗一大截,身形姿态都很抢眼,不论高低胖瘦,皆如劲松般挺立,因着前方灯光太盛,不论武家兄弟的紫袍玉带,还是李家兄弟的素白袍衫,都显得浓黑如墨,仿佛灯轮投映出来的扁扁剪影。 “表哥,” 她低低唤了声。 困在嘈杂的人声马嘶底下,照理说谁也不应当听见,可是队列顶前头的武崇训却仿佛与她心有灵犀,倏地跳下马,缰绳甩给朝辞,步行绕了回来。 车夫拉紧马缰放缓速度,让车厢齐头并进,瑟瑟跪在窗前,双手扒住窗框,头脸比平时高了一截,将好与他平视。 这一眼就瞧出武崇训不对头了,正经大日子,国宴连着家宴,李武两家,谁不是打叠起满套头面,什么堂皇穿什么,独他心不在焉,连仪容也未修整,郡王尊贵的正紫袍服松开领口,颈项上露出一角粉融融的绉纱。 她嗳了声,这料子好眼熟,似块方巾对角折了又折,垫在里头,恰露出居中的绣样,是只昂颈的鸳鸯,展着半只油绿翅膀。 她心里好笑,正要询问,听见武崇训朗朗道。 “可惜只有今晚能陪表妹看灯,明日寅时起,直到十六日晚都不得空,圣人要在明堂做大法事,敕令王公以降并洛阳周遭亲贵一律精事幡华幢盖,圣人亲自请藏捧持,率众祝祷。” 武崇训指着正北方的大内,语气淡然。 “今年宫里那盏灯足有七级,周遭配灯百盏,如星丸错落,辉煌烛天,表妹不得亲眼瞧见,等我回来画给你看。” “寅时?那不是再过三四个时辰就要进宫?” 瑟瑟并不知道历代上朝议政都是这个时候,诧异于君臣的辛劳。 “那你还……” 她反应过来,连声哎哟。 “两位表叔和大表哥也要进宫罢,面圣前还得沐浴、换衣裳、吃饭,岂不是通宵不能睡?太辛苦了。” 武崇训拿不准她到底心疼谁辛苦,要问又不好问,讪讪垂了眼,照瑟瑟看就又是一副高不可攀的德行。 “不算什么,圣人年逾七十尚能励精图治,日日不辍,我们哪能抱怨?再说大哥向来精力旺盛,兴许完事儿还能出来一趟。” “哦——” 冠冕堂皇的废话说得她扫兴,便没接话。 匆匆朝她脸上一瞥,路边流转的走马灯凑趣儿,把一抹晚霞样的红影涂抹在她精巧的五官上,像是添了层胭脂。 ‘夺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汉人的遗憾武周不必再有,然瑟瑟眉眼玲珑,根本无须胭脂增色。 提起武延基她仿佛并没多少兴致,武崇训进一步试探。 “表妹难道不愿意大哥作陪?这就怪了,我瞧大哥事事体贴表妹,这一向处得极好,倘若是起了争执,一时不想见面,我可以替表妹稍作安排。” “那不好罢,你们是嫡亲兄弟,我不过是外人,怎能为我反生龃龉?再说这一向住在府上,表哥已是处处照顾,有时夜里睡不着……” 瑟瑟捏着帕子掩住嘴,仿佛自悔失言。 “你是哪日睡不着?” 她越是这样要说不说的,武崇训越急切,非要问个究竟。 “你不读书,不知道这里头的轻重,人吃五谷杂粮,夜里一睡三更,瞧着日日都做,极寻常小事,其实是要紧大事。来,快说给表哥知道,是……” 他轻声问,揣着颗颤颤的心肠。 “是昨夜吗,做了什么梦?” 郁金堂 第24节 第24章 瑟瑟狐疑眨了眨眼, 心道怎的没人说他傻? 沉默片刻,见武崇训还眼巴巴想要个彩头,她便顺着话头道。 “梦有什么好提?醒来就忘了, 倒是白日想起来,叫人难为情的很。大家表哥表妹,嘴上喊得亲热, 到底不是一路人……” ——可恶! 她就连个梦都要撇得清清白白?是生怕被他在九重天上亲近过片刻,肠子里生出不该有的绮念,返还人间还纠缠吗? 武崇训气得咬牙, 恨不得赌咒发誓。 “我家与李家确是至亲,不单圣人在时如此,即便百年之后也没有两样!” 谁知瑟瑟的言下之意并不是他。 “表哥再好, 也不能替大表哥打包票呀, 我知道表哥是一言九鼎人物,可还是怕大表哥心性易变……” 她皱着眉,脸上满是姑娘家的不得已,话出了口,眼神虚虚地往后面溜, 顾虑丹桂等在,听见她这些话要呵斥,可满心的忧虑到底承受不住, 实在很想找个人倾述——将好是向他倾诉。 她又往外伸够了够脖子,一缕飘飞的鬓发擦着他额角。 “表妹当心。” 武崇训很警觉,掌心向上平托着送过来,像个托盘。 瑟瑟犹豫了下才把手交出去, 刚一接触,车厢便狠狠颠簸下了, 微热的掌心相撞,她仿佛因此解开了防备,飞快吐露心声。 “往后他待我好,是我的福气;丢在脑后,我又有什么办法?” 这下武崇训更有底气了。 正如他所料,瑟瑟并不曾与武延基倾心相爱,否则哪有空顾虑他的人品? 热恋之人,看爱人当是花好月好,不好也是好,至于从前往后,下场结局,且梦醒了再说。如此说来,她敷衍武延基,不过是良禽择木而栖,如果不是立储传言如火如荼,她根本不愿意现在就把婚事定下来! 长久的思虑落定,武崇训不由地露出微笑,攥紧的手用力一握,那点陌生的温热刺进胸膛,一颗心顿时砰砰地跳起来。 可是瑟瑟并没有寻常姑娘被男人握了手就寒毛直竖的反应,她的注意力全在对话上,皱眉问。 “表哥是笑我所图太多,太远?” “不不。” 一阵风裹挟起黄沙扑到面前,武崇训昂头闪了闪才解释。 “市井朝堂,神都房州,并无不同,表妹能从千里之外一路进京,便是有福之人。我祝愿表妹这一生,所图皆能如愿,所愿……皆有回响。” 他用词太典雅,描述着瑟瑟看不见的遥远未来,一时之间她甚至不明白他到底在说什么,那些琳琅动听的词汇,她搜肠刮肚地思索一番,还是不得要领,只能愣愣地看着他,分辨其中善意。 武崇训仰起脸,交织的彩灯和月华烘托出他头上远游三梁冠的赤金成色,令他像个沐浴在佛光之中的虔信之人。这一瞬间他是真的相信,瑟瑟的未来难免悲喜交集,但结果一定是好的,因为有他。 “表哥的话,恐怕只有我二姐才听得懂吧。” 瑟瑟语声悻悻,泄气得很。 他乐意对牛弹琴,卖弄文采,但她并不想做那头牛。 热乎气儿一散,她便没了对他掏心挖肺的冲动,重重坐在脚跟上,右手绕在窗帘绳圈儿里挂着晃荡。 车里闷热,又没外人,她早摘了帷帽,脱了米汤娇的春绸夹袄,只剩一件海棠红洒花的薄薄小衣。从武崇训的角度看过去,小衣宽软的袖子翻落,露出半截丰腴白嫩的手臂,被个竹节联枝的镯子框住,连缀起尖尖五指上的鲜红蔻丹。 武崇训的面孔隐匿在车厢近前的暗影儿里,影影重重看不清楚,好一会儿功夫,瑟瑟以为他走了,才要关窗,忽听他在外头又道。 “表妹,人这一生时日长久,你等我慢慢说给你听。如今你只要知道,圣人要李武联姻而已,我也姓武。” 瑟瑟愣了愣,眼睁睁看着他汇入汹涌人潮。 周遭红的绿的提灯,尖锐的笑声和踢踢踏踏的马蹄声纷至沓来,争相掩盖他留下的痕迹,却都败下阵来。 一样是错承他人之情,不知为何,武延基的情意叫她轻松坦然,得来全不费工夫,打滚儿在一处也不起邪念,武崇训的情意却叫她惊愕难耐,每每靠近,只想狠狠推开,尤其厌憎他身上隐隐烧焦的香甜。 瑟瑟憋闷地恨不得放声尖叫,拽他回来,说个清楚明白,却被李真真一把扯住,“你消停消停,再想想。” ************ 宋之问骑在马上看了半晌,苦于两府亲卫交叉拱卫,钻不进来。与他同年的进士张说经过,看宋之问盯着梁王府的车队发怔,便轻轻抽了下他的小腿,吓得他差点从马上掉下来。 “道济,你干什么?”宋之问看清来人,气呼呼地高声问。 张说折了折鞭子别回腰上,倒笑了。 “不干什么,平白提醒你一句,咱俩出身寒门,考出进士及第,靠文章吃饭做人。去年你进控鹤府,谣言已是不堪,何必再戴一顶攀附宗室的帽子?” 武周建国八年,圣人威势荡涤宇内,朝堂上,亲贵之中,没人敢议论女皇的花边,但民间,关于控鹤府实为面首机构的传言屡禁屡兴。大多数青年士子,即便明知实情并非如此,也避之不及,坚决不肯加入张易之麾下。 当初宋之问投入控鹤府,张说便曾揶揄他。 “所谓清流,即水要自清,方有雅望。兄台志向高远,读书已通大义,何必急于一时起落,沾染满身污浊啊?” 有那一回,其实不用张说开口,单是被他那眼撇一下,也让人心虚自愧,不过宋之问嘴却很硬。 “什么宗室?你别见风就是雨,那车里坐的是庐陵王家的小女儿,我与她有过几面之缘,因她搬去梁王府了,许久不见,打个招呼而已。” 张说眉头一扬,神色更是古怪,夹腿催马往前一拱,便超出宋之问半身。 他不善御马,当地踏了几步才稳住身形,回头徐徐一笑。 “是啊,我就是说你,几日不见,又钻起宗室的裙带了。” 宋之问顿觉蹊跷。 张说这个人,腰杆子比铁尺还直还硬,人家做京官,讲究八面玲珑,四方打听,为求独门消息,上至高官,下至烧废纸的小黄门,都要笼络,独张说一见同僚咬耳朵就躲,什么事儿都不掺和,今日为何咬住‘宗室’两个字不松口? 时机简直恰到好处…… 宋之问担心府监的大业出了纰漏,忙在腹内过了过这几日,六部呈到控鹤府的条陈,和朝堂上针对储位迟迟不定的几轮辩论,却并没有破绽。 他自诩是那极少数的聪明人,已然料准了圣人和府监的主意,而张说性格木讷,做着个有名无实的太子校书郎,却连侍奉的太子都没有,根本不够资格被狄仁杰一派纳入囊中,更不可能看清底细。 “延清啊,你听我一句劝,还是别往浑水里蹚,人家赌上身家性命,赢的是万里江山,你赌上身家性命,赢了不过一顶金冠,何必?” 张说语声诚恳,听在宋之问耳朵里却是含沙射影的讽刺。 夜风凉凉,夹着碎叶细沙,激得他涌起几分卖弄的冲动,紧赶两步追上,扯住张说的马缰。 “莫非你改了性子,听到什么了?” 张说倒也爽快,头一偏。 “我只问你,方才要是张家小女儿与高阳郡王卿卿我我,你也瞧半天么?” 宋之问一凛,猛地想起一事。 原来控鹤府下辖人马,除了宋之问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还多有暗哨密探,尤其大节下,满城亲贵倾巢而出,多少人情是非上演。所以府监早就吩咐下来,拉拉杂杂的小事不要去耽误他老人家了,只有涉及三台六部的首脑长官,两座王府,并李家的事儿才准上报。 张说竟然敢拉着他在大街上说什么张家的小女儿…… 传进府监耳里,吃不了兜着走! 宋之问懊恼不已,恨张说故意下套引他口出妄言,简直用心险恶,他猛地一把拽住马。人潮滚滚向前,张说混在男女老少中随波而行,转瞬不见踪影。 那边张峨眉端坐在车里,并不知道为张说提了她一句,就吓得宋之问脚底抽筋。她的车帘一直高高卷起,任由长风荡漾,听了满耳市井百姓的艳羡之声,眼看武崇训去而复返,回来时嘴角添了隐隐的笑意。 流苏替她打抱不平。 “李四娘根本是个空心丸子,德言容功,样样提不起来,就剩一张面孔。公子高调唱惯了,标榜清高出尘,事到临头,竟和南阳郡王一个口味。” “男人嘛,说穿了就那么回事儿,不稀奇。” 张峨眉好整以暇地抖了抖缭绫的小手帕,摊开在膝头。 李四娘光艳绝伦,倘若不是身份尴尬,寻常亲贵无缘眼见,早引起轰动了,哪还像如今,困在梁王府中,只能扒拉窝边这两棵草。 “他是你的旧主,你评议他,原当持中居正,譬如我为何要进梁王府,他一早有数,却从来不曾看轻我,单这一条,便是君子。” “您还替他说话呢?” 流苏感叹。 有所倚仗就是不一样啊! 她阿耶是长安城外农户,武家进京时卖到梁王府,那时王妃刚刚过世,他因娶了王妃的贴身婢女而得梁王垂青,一跃而袭管家之职,这便扭转运道,生养儿女五个,全进了内院,说是婢女长随,吃穿用度与主家相仿。其中尤以流苏机灵拔尖儿,竟能侍奉武崇训。 第25章 “也是, 他要不是君子,您去年就好跟府监交差了,娘子啊, 您的命就是太好啦,才这么善性,要叫奴婢说, 李四娘初来乍到就横插一杠子硬抢,可恶!” 张峨眉确实无所谓武崇训的去留,所烦恼者无非交差, 因指着金缕玩笑。 “这丫头每旬进宫,梁王府的动静,五叔清清楚楚, 那日我没留住他, 五叔就说,婚事恐怕是不成了,叫我闭门思过呢。” 流苏艳羡极了,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张峨眉说。 自进了笠园,她阿耶期望甚深, 常提她来教导,说当初李家坐皇位,京里秩序井然, 从未见亲贵家仆当街撒野,而今就不同了,控鹤府崛起不过三四年,行事日益跋扈, 什么主簿、选调,也敢当街冲撞六部主官车马, 外面甚至传说,太子花落谁家,全凭府监一句话。 ——那可是太子! 今日的储君,明日就是皇帝! 泼天的富贵嘴边吊着,谁上谁下一念之差,这阵风赶上,能保五代荣华。 张峨眉生在蜜罐里,分不清这里头的轻重,府监做了男宠,难道还指望传宗接代?敢有那心思就该活剐了,反正做的没根儿的营生,拢共只有这个侄女养在跟前,就该早早嫁了。 谁知府监竟当她是个金子打的人儿,不舍得受委屈,不然真抹下脸皮,一把子迷香灌了,什么男人栽赃不了?! 流苏越想越热血沸腾,见金缕还木呆呆地不去凑趣儿,当真是机缘难得,忙挨到张峨眉身边,边说话边觑着她脸色。 “娘子背靠府监,又得圣人偏爱,是通了天的人物,别说这几个小郡王不敢得罪您,就连两位亲王,不得也弯下腰来,与您敷衍吗?您这辈子还有什么好愁的?人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男人不如自家就没意思了。” 张峨眉听了慢慢点头,“你的话也有几分道理。” 流苏笑得一朵花样。 “李四娘眼皮子浅,看我们公子是个大宝贝,您真不用拿他当回事儿,真成了,他还得靠您呢! 张峨眉唔了声,认真琢磨着,张开帕子迎风抖了抖。 “不过,今日你能如此踩低他,来日我又如何敢用你呢?” 郁金堂 第25节 流苏猛地噎了下,看金缕似笑非笑,也不帮腔,反观张峨眉,只有洞若观火的坦然,与往常别无二致,可是她背上已然爬起冷汗,僵直片刻,缩着脖子退到角落去了。 夜半回府,李真真已困得东倒西歪,更兼喝了两杯市面摊贩不知什么来路的浊酒,手麻脚软,下了轿,扶着枕园的大门走不动。 莲实向迎出来的司马银朱摊开双手,满脸的无可奈何。 “三娘真是个随性人,连着两天醉两回,方才要不是张娘子帮忙劝着,我还拉不住呢。” 司马银朱也拿她没辙,宫里都说,武延基没溜儿是因为武承嗣家风不正,没想到老实巴交的李显也能养出这么个李真真。 “四娘呢?” 莲实抬起胳膊往后头一指。 留堤下来,岸边原有个亭子,亭前一株垂柳一棵红桃花。 司马银朱顺着她指的方向细看,才发现桃花底下站了一高一矮两个人。 高的红袍鲜艳,背对枕园提盏灯笼,急吼吼地向前倾身,宽大的袍服几乎把矮的包住了,烛火从他身前照过来,给那挺拔的身型蒙了层毛茸茸的红弧光。 离得远,她一时辨不清是武延基还是武崇训。 李真真从莲实臂弯里抬起头,呼吸间酒气熏然,闭着眼含含糊糊。 “女史,高阳郡王抽风呢,非说四娘挠了他两下,您快瞧瞧,四娘脾气烈,万一说急了踹他两脚,就伤了亲戚们的和气。” 司马银朱愕然,看莲实,也像被雷劈了似的。 她嗨了声,只恨这一个个的不省心,撇下李真真,一跺脚小跑着冲到跟前,大力扒开两人,果然武崇训已是憋得脸红脖子粗,瑟瑟手上冰凉,眼里裹着泪,也气呼呼的。 “看个灯,这又是怎么了?” 司马银朱心性不同寻常,万事只瞧男人不顺眼,先入为主,首先呵斥武崇训,“大半夜的,妹妹就穿这么件夹袄,你闹什么呢?” 武崇训瞪着她使劲儿眨眼,呼呼地喘粗气,好半天才没头没尾地来了句。 “披风手炉都替她预备齐全了,她偏不肯用!” 一句话甩出来,就点了瑟瑟的炮仗,她轰地发作起来。 “你被什么脏女人沾了,一身的臭气,偏往我头上混赖?我就是给她背黑锅的?你心疼她,就让人指着我说嘴?!” ——这什么跟什么! 司马银朱倒吸了口凉气,满以为武崇训一厢情愿,根本没落在瑟瑟眼里,这是从哪又杀出来个‘她’? 武崇训也是晴天霹雳,万没想到她竟肯吃张峨眉的醋,稍微一想便是又气又心痒痒,急红了眼,抓住瑟瑟的袖子,刁滑的小爪子近在咫尺,就是触碰不到,可是不等他喝问出声,已被司马银朱劈手打断。 “郡王长本事了,当着奴婢的面儿,也敢上手拿捏姑娘家?” 她推开武崇训,面色阴沉地狠狠警告。 “那咱们就练练。” 司马银朱岔开腿甩手松筋骨,摆开打架的架势,平日挂在腰上的横刀因进了内院服侍,还搁在二门外的值房,她却忘了,一伸手摸了个空,不过不要紧,她嘿嘿笑两声。 “奴婢记得郡王的长拳,打得不怎么样啊。” 留堤上两个长随一溜小跑赶来,见是这状况,惊得煞白了脸。 司马银朱的本事不是盖的,武崇训清醒时还能说胜负两可,醉成这样,只有挨揍的份儿,照理说男人挨两拳也没什么,可是被女史打得挂彩,这传出去就不好听了。 两人挡在中间连连打岔,朝辞不敢硬拉司马银朱,扯着武崇训快急哭了。 “女史千万别会错了意,我们公子不善饮酒,昨儿还没消散呢,晚上又起哄吃了两杯,真不是有意唐突表姑娘。” 同来的清辉也紧着解释。 “才刚路上,两人就呛呛了几句,女史但凡亲眼瞧见,就知道做不得数,牛头不对马嘴的,我们公子迷迷瞪瞪净说胡话,表姑娘又听岔了,两人你说东,他说西,压根儿就没在一条道儿上。” 朝辞见司马银朱面色稍缓,忙推武崇训,“公子说句话呀!” 他挤眉弄眼地打暗号。 “您就是喝多了做个梦嘛,梦里向人追债嘛,干表姑娘什么事?怎么醒了还混拉扯呢?赶紧向表姑娘赔礼道歉,这事儿就过了。” 他又向瑟瑟打躬作揖,口气诚恳至极。 “表姑娘您做个证,我们公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说话全不着边际!不然奴婢给您磕五百个响头,这事儿就是个误会,您生气归生气,千万不用向南阳郡王提起,哈哈一笑过了呗。” 瑟瑟谨记闺阁淑女的规矩,不让小厮长随看见真容,只侧身避在司马银朱身后,闻言委屈地直抹眼泪,好半晌才息事宁人地开了口。 “女史,咱们回去吧,这地方住不得了……” 武崇训又急又摸不着头脑,想不通瑟瑟为何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全不认账,现如今他倒成了个登徒子,还是痴心妄想的登徒子。 他百口莫辩,心心念念的表妹,托在掌心宝贝还来不及,却当着外人,拿那样怨愤的眼神狠狠瞪他,直灰心地垮下肩膀,用力闭了闭酸胀的眼。 朝辞瞧他后槽牙都咬紧了,额头上青筋直跳,很是替他不值,暗想红颜真是祸水啊,甩个眼色给清辉,两人一左一右架住,往上一扥就给拖走了。 司马银朱叉腰等他们走远了,回身盯住瑟瑟,满面寒霜。 “四娘,奴婢劝您一句,香烧到这个份儿上,要嫁哪个全看您乐意,再闹腾就过了。” “我当嫁他有多难呢!” 反正人走了,瑟瑟并不否认,柔嫩的手掌在脸上抹了圈,泪珠迎了风,触手冰凉,可是脸庞激动得滚烫,两下里挨着,简直叫人热血沸腾。 但她还有些惆怅,裹着嘴嘟囔。 “丹桂和杏蕊在琴熏车上,估摸还堵在星津桥。今儿累着她们了,烦女史替我道声恼,如今我没有银钱能嘉奖,往后定然十倍百倍的报答。连您在内,处处地维护我,维护我二姐,您放心,李家人报答的起。” 她伸了个懒腰,哼着小调儿往园子里走,步履欢快有力。 司马银朱目瞪口呆立在原处。 早知道她不服李仙蕙约束,听不进那套从长计议的打算,不止听不进,压根儿连提前知会一声都不可能。短短月余,她轻而易举备办了两个夫婿,如今只等诏书下来,再从中挑一个有用的…… 这样的姑娘,是真有魄力,也是真悍烈。 司马银朱五味杂陈,站在冷风里蹙紧了眉头。 一个女人想要打碎上下千年的窠臼,手捧笏板站在前朝,兴许,是得有她这种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劲儿。 炮竹隐隐的闷响从太初宫传来,湖对岸的笠园灯火通明,有人高声催马。 寅时早过了,武崇训身为宗室,又是从二品的要员,为瑟瑟耽搁宫中庆典,明日点言官参上一本,随邸报发出去,九州天下便人尽皆知,后宫再由府监宣扬两句,到时候传言落实,不是请婚胜似请婚,这事儿便成了。 第26章 殿外日升月落, 已经过了庆典开始的时辰,可是圣人还没露面。 一干人等像散了黄儿的鸡蛋,晃晃悠悠架不起精气神儿, 有抱着笏板打呵欠的,有倚着柱子吹呼噜的,只等黄门喊出号令, 便可回家睡觉。 武承嗣满怀期待,指望圣人突然出现在丹墀之上,垂珠披璎, 头顶衮冕,郑重向群臣宣告来日传位于他。他甚至还有那么一丝希冀,圣人自感时日无多, 又留恋红尘享受, 索性挂冠而去,直接禅位于他。 可是等了又等,直到御座前两行青铜贴金的仙鹤灯、丹凤灯都熄灭了,殿内积攒的热乎气儿全散完了,还是没半点消息。 失望困倦一波接一波涌上脑门儿, 武承嗣自家勉强支棱着昏然欲倒,还心疼儿子熬夜,问相熟宫人要了三份参茶, 才叫醒武延基。 “待会儿你去集仙殿问问动静。” 怕烫着宝贝儿子,吹两口才递到他手上,“别提你那档子事儿!” “散了?”武延基昏昏乎乎睁开眼睛。 “没呢,你再眯会儿!” 可是洞房花烛的美梦已经被打断, 武承嗣满腹牢骚。 “团圆的正日子,都是舍下娇妻儿女来的, 好嘛,就白晾着! “没出息的东西!” 武承嗣顺脚给了他一拐当,又气又笑。 “你就等不得一刻,非得娶个镇宅的菩萨回来?男人家,没老婆最好,你没听过那话,升官发财死老婆,人生三大乐事?” 呼噜起袖子给他示范,当初正妻年纪轻轻就死了,莺莺燕燕带回家来,他是何等快活,冷不防被武延基一眼瞪在脸上。 “阿耶,没我阿娘,就没我。” 话顿时全堵在嘴里了,他扬起的胳膊胡乱挥了挥,轻轻揽住儿子肩头,不情愿,又怕委屈了孩子,双眉紧蹙,深吸一口气。 “你要是非她不可,那——” 拿不定主意,转脸请教武三思。 “要不把李四娘和张娘子一道纳了,府监面前好打马虎眼儿……” “眉娘哪肯与人平起平坐——” 武三思拖长声音截断他话头,挑眉含笑。 “这事不急,过两天不定又卯了,是吧延基?可是狄仁杰好像回来了。” 武承嗣一机灵,“哎呀!” 忙忙走出殿外找琼枝交代,片刻小太监奔回来,附在他耳下嘀嘀咕咕,武三思远远看着,一惊一乍,七情上面,片刻转回来便问。 “果然?” 武承嗣沉沉颔首。 “昨夜回来的,大军就在定鼎门外五十里,唉,真是百密一疏,没想到我竟在他这条阴沟里翻船。当初府监弄他出去,我就说了,要多寻几件事给他做,偏不听我的!” 屋里冷下来,武延基半闭着眼,两手笼在袖子里。 “阿耶慌什么?圣人真听他的,能调走?我看还是求见圣人要紧。” 他一向是这个论调,武承嗣也很听得进,嗯嗯连声,武三思却不赞同。 “圣人多半是累了,就想府监陪着听听曲儿,说说话,咱们别去搅扰了。依我之见,只要使人盯牢李旦的行踪,几时圣人允他来神都,再进言不迟。” “也对。” 武承嗣对武三思的见解向来佩服。 将好宫门监走来高声念‘退朝’,声音洪亮如钟,嗡嗡地在殿内激荡。 他满腹雄心壮志高昂,趁同僚三三俩俩离去,左手把住武三思,右手提上武延基,才想发表一通道阻且长,大家祸福共度的宏论,就见琼枝走来。 “魏王,梁王,” 郁金堂 第26节 琼枝满面焦急,“狄仁杰去了魏侍郎家。” “你瞧瞧!” 武承嗣立刻甩开手,气吼吼质问武三思。 “圣人一日不下旨,他便一日与我为难!走!面圣去,好好的骨肉亲情,尽叫旁人挑拨了。” 他拔足就走,但武三思不动如钟。 “大哥,狄仁杰尚能耐住性子出京办差,你这么冲了去,合适吗?” 武承嗣说话很冲,“怎么不合适?” 武三思啧了声,压低音量徐徐道来。 “狄仁杰离京都两个多月了,哪知道圣人心里琢磨什么?别的不说,单是把庐陵王召回来这一桩,就能吵起来。咱们不一样,背后还靠着府监呐,先问问他的消息,定然错不了。” 张易之是个顶顶精明有用的人,这武承嗣承认,可是那一身妖妖乔乔涂脂抹粉的做派,实在叫他受不了,更想不通,为什么一个男人做了男宠,看起来却像娘娘腔?不过眼下武承嗣并不敢抱怨,这道谜题只有等他登上大宝再问了。 “话说回来,这大过节的,眉娘定然思念家人,你既然做了人家的干爹,不如陪她回娘家瞧瞧,张家太夫人这一向身体不知还硬朗么?” ************* 武延基陪阿耶在宫里熬了个大夜,回家倒头就睡,再起身已是日上三竿,他坐起来揉揉眼,嗓子干的直咳嗽,侍女绣绿捧着痰盂给他漱口,听他问。 “三郎怎么半道儿上跑了?” 绣绿摇头说不知道,他又问,“你绮红姐姐那边儿有消息么?” 也没有。 “养你们真真儿是无用!” 武延基随口发牢骚,哗地一口水吐了,就看她脸上不大称意。 好奇地弯腰凑过去,“诶?你又被郎主责罚了?来,悄悄地告诉我。” 绣绿知道他的毛病,一日就是在丫头身上歪缠,倒也没那坏心,就是谁家的闲事都要问问,瞧他完了事儿扯袖子擦嘴,便放下痰盂立起眉毛凶他。 “满朝文武熬到四更天,人家住得远的,家都回不得,抹把脸就去上朝,您倒好,说好了回来洗个澡么又去,澡盆子里就睡着了,郎主能不生气么? 哀怨地瞪他,“舍不得打您,只有骂奴婢们了!” “哎哟哟——果然都是我的过错!” 他的丫头,自来受他拖累也多,早年武承嗣脾气更坏,抬腿就往人腰窝子上踹,生生踢的丫头吐血,全为武延基闹了两遍,摔盆打碗说我的丫头,你凭什么动手,才拦住了。 “你家里人混蛋,你必是不想出去的,补月例银子给你,也花不着。” 武延基睡得踏实,不等人进来伺候,抬脚走到屏风后换衣裳,绣绿出去泼了痰盂,回来噼里啪啦一扇扇开窗子,长风灌进来,听他还在念叨。 “你抓紧盘算盘算,往后长久跟着我,就去东宫,大小有个品级,还是赶着这个空儿,挑个小女婿就嫁了?” 里头窸窸窣窣动静,半天人不出来。 绣绿等得不耐烦,昂头问,“蹀躞带您系得上么?还是奴婢来罢。” “诶——别!” 屏风上冒出个脑袋,笑嘻嘻拦她。 “规矩么还是早点儿立起来的好,从前二娘就骂我,好端端的爷们儿,出入带什么丫头,她当我愿意呀!还不是阿耶听个游方和尚浑说,说什么横刀铁甲都妨我,离得越远越好,要想我长命百岁,就别叫亲卫近了身。” “用丫头就没横刀铁甲了?可见这和尚没本事!” 绣绿笑出了声。 “人都说司马女史的身手比得千牛卫,比方您要娶了永泰县主,嘿嘿——她能妨得您满地找牙!” 武延基没动静了,半天穿戴整齐走出来,脸上还挂寒霜。 绣绿吐舌头,知道这是他的死穴,为那两只母老虎,宫里宫外,他遭人嘲弄不是一回两回,可是打打不过,骂骂不赢,也是无奈。 早饭端上来还在生闷气,绣绿只得拿话来撮哄。 “您别发憷,虽是亲姐俩,往后单门立户,各过各的日子,您房里用丫头还是用长随,四娘点头就罢了,永泰县主再霸道,手还能往妹夫家里伸?” 武延基扒拉了两口白粥,嫌嘴里没味儿。 “那可不一定,上回她还骂我呐!” 绣绿把他爱吃的咸腌螺往眼前摆了摆,瞧他胡子快捅进碗里去了。 “县主轻易不骂人,开口骂您,必是骂在点子上。” 武延基苦着脸,低低嗯了声。 “那县主的顾虑,骂您时可说明白了?” 这一问又沉在海里了,桌上饭菜扫荡过半,还没个回应。 绣绿比武延基年纪还小,又是内院里的服侍人,不曾出门读书,可是这位主子爷惯来脑子里缺根弦儿,反而要她照应。 她含笑望着他满面的懊丧。 “照寻常人眼里看,能得您这么位妹夫,真是烧上高香了,四娘如今是皇太孙妃,过几年就是太子妃,李家逊位的皇帝,就借您这一步路走,骨血重新融入宗室,何尝不是好事?” 武延基放下碗说可不是,“我一来喜欢四娘温柔,她又那么漂亮,谁娶了她面上都有光,二来,” 觑了觑绣绿亮晶晶的眼,“二娘身子骨软弱,偏又好强,骑马射箭耍刀打马球,样样不肯输人,可是除了我有意让她——” 绣绿咦了声,“您让她?奴婢瞧您跟旁人比试,也差一大截呐。” “总之我比谁都不如,行了罢!” 武延基想起李仙蕙倔强的神情,含糊道,“我原想着,我来娶四娘,李家身价抬起来,她兴许能放松些。” 说得绣绿连连倒喘气,“您这……” “结果她不领情!还骂我!” 武延基眼眶一红,委屈地要哭了。 “说我待她妹妹心不诚,便是该死,我这还不诚?我又不是要四娘做妾,我把她捧在手心儿里。” 这么大一个顶子,送给谁家不是诚心?绣绿也茫然了,思来想去试探。 “兴许郡主是说,等您……不是,等郎主当上太子再提亲,更有诚意?” 武延基慢慢点头,泄气地搅和碗里一点剩粥底子,“也是,要没这顶子,她怎么看得上我?” 第27章 武三思背着手站在破子棂窗下, 轻吁了口气,“二十三岁,是当议亲了, 不然亲戚们整日一处住着不像样。” 他下朝回来天还没亮,悠悠地歇了个短觉,与琴熏下回棋, 问了几句武崇烈的功课,挨到晚饭前,才带张峨眉回张府拜访太夫人, 大家宾主相得,一顿饭吃了大半个时辰,正要走时, 府监也来了, 便撤了饭菜上水果点心,再叙几句,如此,待回来踱步走到笠园,已是黄昏时分了。 郎主叫抄检, 侍女排成两行,全揣手站在室外。 屋里满地狼藉,朝辞臂上拢着几件旧衣, 仔细收捡平日散放的衣裳、扇子、香囊,一样样清点,并没少什么,遂大大松了口气。 男女私情, 总从私相授受开始,武崇训是个实心的木头疙瘩, 光知道置办马车、披风,有用是有用,可老大一件,避不了人的耳目,司马银朱火烛般利眼,恐怕李四娘还没回过味儿来,就被她没收了去。 听武三思这样说,他回头替主子分辨。 “我们公子向来不是这样儿,也是表姑娘太漂亮,一时花迷了眼。” 武三思哼笑了声,去推那窗子,才发现推不开,只是墙上装饰,隔着月白带冰裂纹的窗户纸,院子里一树梅花郁郁葱葱,闻其香,见其影,却不明其实。 一时…… 他摇头,美色杀人,多少英雄折戟沉沙? 更何况武崇训初次心动,就遇上瑟瑟这样工于心计的女人,男人呐,非得狠狠吃过几回亏,才管得住那股蠢蠢欲动。 他翘着二郎腿等待,佛头青如意云纹大氅的领口出了锋,毛绒绒一圈狐狸毛拱卫下巴,衬得人很精神,甚至有种恰逢喜事的爽气。 不多时,武崇训满不情愿地跟着清辉踏进书房。 满以为阿耶有许多话训诫,武崇训早早就摆出一副闭目塞听,任君拷打的模样,可是并没有,武三思指他坐下。书案当中满满堆放的字纸和画轴清理开了,腾出一小块地方,摆上才煮的茶盅和两碟甜咸点心,是要长谈的架势。 清辉比手侍立在武三思身侧,替他提声问话。 “公子昨夜任性纵酒,没赶上宫中庆典,不独满堂亲贵重臣侧目,连圣人没露面儿,还特特叫府监走出来问了一句,众目睽睽之下,实属行为不端,藐视纲纪。若论衙门规矩,当罚俸半年,若论家规,当打手板二十下。” 说完不见武崇训争辩,迈步上前,解开他的暖袖,掏出贵公子保养得宜的右手摊平在檀木大台上,啪/啪就来了三五下,肉皮打肉皮的大劲儿,听得檐下几个站班的侍女直皱眉头。 武崇训不吭声,凝眸看黢黑刷清漆的沉实木料,他大拇指上套着两指宽的翡翠扳指,那流云般的纹理愈发鲜明了。 “郎主,这就罚完了。” 清辉生了个笑模样,说什么都像在逗乐子,打完先给武三思验看成果。 两人掌心都红彤彤的,没掺假,他到备好的水盆净手,努嘴让武崇训赶紧上芦荟膏,眼风一瞄,两父子还绷着劲儿都不说话。 朝辞挽袖子提起铜吊给武三思添热水,茶香袅袅散发。 “郎主,公子扬州大都督从二品的俸禄,料扬州地方上不敢扣发,所以从小账上罚罢?” 武三思整张面孔没有棱角,嗯了声,从碟子里挑了样细点尝尝。 “你倒会替他找补,区区几贯银钱对郡王算得什么?人前丢脸才是大事。这不成,明儿你出外头书房请相公写封书信,添上我的拜帖,给扬州大都督府的长史,就说他酒醉误事,被宫门监抓个正着,罚俸是府监的意思。” 朝辞听了大惊失色。 给京外州府官员知道区区一个张易之,就敢罚武崇训的俸禄,那何止是他小人家丢脸?那是整个武家宗室跟着他丢脸,武三思如此,简直是把武家的威风送去给张易之做脸面。 他觑着眼瞄武崇训,见他坐如大钟,纹丝不动。 “奴婢这会子就去办,倘若府里现成的有纸卷……” 朝辞想找个借口溜出去,边退边道,“今晚就能发,没有呢,明儿去鸾台领张传符也快。” “干什么,给王妃报信,还是请眉娘来做和事佬?” 朝辞不敢动了,讪讪垂着嘴角软声求告。 “郎主,闹到京外不好看,公子这么大的人了,早晚要放个州府的外任,回来就该领六部主官了,官场上一句话,十年后还有人传呢……” 武三思放下茶盏抹了抹手,故作不解地问。 “哦,那让你一个长随里里外外替他周全,好看吗?” 郁金堂 第27节 堂堂从二品的大员,踏只脚到州府的地界上,土地庙都得抖三抖,却被阿耶收拾得无以还手,岂不成了个笑话! 武崇训面露不快,指朝辞,“阿耶教训的是,你们两个先出去罢。” 说完还是端着一张沉静的脸,仿佛挨打的不是他,就着伤手握住滚烫的茶盅往嘴边送。 武三思满意了,候着人都走干净才淡淡一笑。 “李家父女在枕园住了个把月,你们来往甚多,照你看来,三娘和四娘,哪个够格做我梁王府的宗妇啊?” 武崇训嗤笑出声,反问,“阿耶行二,我家何来宗妇?” “也是……” 武三思不跟他抬杠,慢悠悠点头。 “两代生的都不赶巧儿,让人家争了先,咱们父子便矮人一头,我打小被他踩,终于熬到阿耶和大伯都死了,我自立门户,不到十年,便比他过得好,偏那时姑母惹出大麻烦,连累我俩一道被贬,哼。” 话说到这里,他对武承嗣占据文昌左相位置的嫉恨不满,已无法可解,要谋夺原本属于武承嗣的储位,也是昭然若揭,没有什么回旋余地。 好在武崇训有一颗安定的心,相信每件事都会越变越好,两府未来会否同室操戈,小半在武三思手里,大半却在他武崇训手里,只要他坚持不戕害大伯、堂兄,武三思争来储位又有何用? 想昔年吕后残害诸多庶子,做尽残忍可怖之事,终于将刘盈推上帝位,可是他心性仁善,不忍回顾吕后所为,日夜饮酒,年仅二十四岁就病死了,吕后所有图谋,也便作废。 “只因阿耶能干,圣人才额外看重我,把我搁在大哥之上,这是圣人对阿耶的知遇之恩。从我幼年,阿耶便常感慨圣人理政手段老练,又有一颗秉公之心,这是阿耶对圣人的追随之念。” 武崇训字斟句酌,满怀劝诫之意。 武三思听了,不吭声也不点头,慢慢露出一种自嘲的神气。 “虽是姑侄,实则阿耶的祖母是原配,圣人的生母是填房,那桩婚事武家高攀,却待她们母女甚为苛刻,幸亏圣人不念旧恶,做昭仪时便提携大伯和您,我们兄弟回了神都,也是由她亲自教导抚养。您与她君臣相得多年,真的要为了大伯些许小节,就……” 武崇训痛心疾首。 “圣人至今把您搁在狄仁杰后面,并不是论定您的才能不及他,实是要留个恩给大伯,等他登基再提您做左相啊!” 武三思一愣,怨愤的神色缓和了些,片刻后却又打量儿子。 “照你话说,于国于家,我都应当先替你大哥把亲事张罗起来?” “是啊!” 武崇训一昂头,把热茶当做冷酒灌了下去。 武三思囫囵一笑,“那感情好,我明日就请圣人为李四娘赐婚。” 很奇怪,武三思身居高位,眼明心亮,在所有谙熟内情的人眼里看,都是赫赫武家宗室真正的掌舵人,可他身上却从来没有什么威风。当着满朝同僚的面,他总是笑眉笑眼地承受武承嗣各种互相矛盾的号令,反倒是初出茅庐的武崇训身上,有股朗朗的气度。 武崇训搁下茶盅,正色与他叫板。 “阿耶以为单凭一个李四娘,就可以逼我入局吗?” “非也,非也。” 武三思笑着否认,“我是怕你被她缠的没法儿,来搭救你呀。” “她几时……” 武三思笑得含蓄高深,往他手边紫貂皮的暖袖上扫了一眼。 “从前不见你戴这些东西,今年手上生冻疮了么?日日的不离身。” 武崇训一凛,怔忪地瞧阿耶脸色,只觉那笑意里有种陌生的残忍。 自以为瞒天过海,却原来一丝一毫都被阿耶看在眼里。 他咬着牙不肯承认。 “这事儿不用阿耶管,由着儿女们施为罢。” “我是你亲阿耶!你真当我要逼你舍身和亲吗?” 武三思站起来,并指在案上敲了两下,笃笃地引他注意。 “我与你阿娘情分虽短,绵长至今,世上若无她这个人,就没有今日的我。阿耶只想顺遂你的心愿,帮你娶到心爱的女子,别无他求。” 武崇训将信将疑,剪手背后,在屋子里踱来踱去转了几圈,武三思提水倒进砚台,拿墨条慢慢研磨,一句句叮嘱儿子。 “局势乱的很,狄仁杰想匡复李唐,武家断断没有束手臣服的道理。头几年圣人康健,控鹤府狐假虎威,我装疯卖傻,敷衍过去就罢了。如今不同,圣人昨晚倘若只是未曾颁旨,兴许是心意还没定,可是压根不露面儿就……” “圣躬违和?” 武崇训愕然失色,方才的装模作样一扫而光,驻足关切地追问,“竟出了这样大的事?!阿耶没进宫问安吗?哎呀……” 他满脸愧疚,这才真正认了错。 “昨夜我竟不在阿耶身边,实在该罚。” “颜夫人如今职权重了,离圣意反而远了,九州池里,连琼枝都近不得圣人的身,你去与不去有何区别?如今形势,唯有府监知道实情,我倘若能与他连成一线,便可多两分把握。” 武三思低头提笔蘸墨,随便写了两句御制诗,乃是圣人酒后所作,‘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吹’,便撂下笔,语气淡淡地,分明还是有点遗憾。 “头先我见你待眉娘十分客气礼让,还当你欣赏她能出淤泥而不染,确有风骨,也曾有意撮合。” 武崇训干巴巴笑了声。 “张娘子人品是好的,只是,只是……” 他尴尬地侧开脸顿了顿。 一面巴掌大的菱花镜落在案角,恰好翻面朝上,透过镜面,能看见他影影绰绰的笑意凝在嘴角。 武三思心道,你既然上了钩,便怪不得为父拿你做文章,遂娓娓继续。 “眉娘有辅佐君王之才德,我原是看中的,她与你也算合得来,不过你既然认定了李四娘,就依你罢。” 想起武三思上次暗示的宏图大业,武崇训虽不愿参与,却也明白自己婚事的分量,几乎不能相信阿耶肯让步至此,他忐忑又感动,忙正了正神色。 “阿耶,君子和而不同,有些事我不肯做,可是维护武家,维护您,我在所不辞!” 第28章 狄仁杰终于接到来自门生的确切消息, 立刻日夜兼程赶回神都。 万万没想到,走之前与圣人说得好好的:恢复皇嗣武轮的原名李旦,再立为储君, 这便顺理成章还政给了李家,至于还在世的李显,亦应改封为亲王, 享故国封邑,裂土分疆。 可他一走,李显便大张旗鼓地来了, 李旦却还滞留长安! 他不明白圣人为什么出尔反尔,这两兄弟俩的秉性、才能、家宅、人口……他和女皇一条条思虑了好几遍,反复推演, 才终于择定李旦继位。 怎么他离京才短短月余, 就完全颠倒了呢? 诏书已经拟好,就捏在上官婉儿手中,神都局势如火如荼,到了雷霆万钧一触即发的时刻。狄仁杰一刻也不想耽搁,命长史宋玄爽、司马崔献等领大军扎营整顿, 匆匆吩咐几件琐事,换了衣裳就想连夜入宫,却被陈思道劝阻了。 “座主, 还是再想想……” 陈思道肚子里也没个章程,只是直觉万万要谨慎。 “圣人叫冬官给庐陵王盖房子,学生没当回事,应下了。后头就怪了, 洛阳令一会儿说工期紧,一会儿说地块小了, 要多拆两坊,来来回回,不知道什么意思。后来冬官备好物料,他那头倒不着急了,又不知是谁撺掇的,几百妇孺竟结成伙来,当街与府兵对峙,闹得狂徒趁乱抢劫,洛阳令也不抓人……” 天子脚下,百姓竟至流离失所,简直是武周的耻辱! 可是狄仁杰顾不得追问那几百妇孺后来如何,只潜心推敲圣人和府监在这出闹剧里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 谁知不琢磨还好,细细一琢磨,他高大的身形便猛地晃了晃,白发从赤金三梁进贤冠里漏出来,散乱地覆着他苍老的面颊,看起来真是惨淡极了。 他摆了摆手,仿佛是自语念叨,又仿佛是教导后辈。 “圣人的手段,你们见识的太少了,她这是疑兵之计啊!” “——啊?” 曹从宦疑惑,蹙眉想了想。 “后来冷不丁一声儿,庐陵王就搬到梁王府去了,那时学生才起了戒心,刚巧这一向江东事多,学生上书弹劾苏州府衙集体贪污,那卷文章写的嘛……” 曹从宦嘴碎,说说就离题万里,捋着胡子慢悠悠道,“尚算满意,魏侍郎还夸了学生一句。” 狄仁杰急地咳嗽起来。 “说正经的!” 曹从宦一凛,“是!” “圣人因而屡屡召学生入宫问话,一日,竟撞见张易之在集仙殿后廊下仰天大笑,梁王蹲在旁边,捧着个巴掌大的小痰盂,哈巴狗儿似的伺候着,不知梁王说了什么,张易之佯装恼怒地问‘李四娘果然强过我那侄女儿?’,梁王道‘不敢不敢,是犬子无福消受’。” 陈思道接过来垂头丧气地分析。 “座主您知道的,张易之头先拉拢过魏王,想把侄女嫁给南阳郡王,可是魏王推三阻四,两边差点儿就翻了脸,那时咱们还高兴呢,后头那姑娘一转身,又认了梁王妃做干妈,可如今您瞧,他们说起这个事,竟是毫无芥蒂!” 狄仁杰这会子哪有心思管张易之的侄女如何,不耐烦地连连挥手。 “张易之根基未稳,野心却大,竟想与武家结亲,没用,武家瞧不上他!” 陈思道点头道是。 “武家是瞧不上他,可座主您听见没?李四娘啊!庐陵王家的小女儿,她要是嫁进梁王府,这,梁王和庐陵王做了亲戚,会不会……” 他越想越是后怕,战战兢兢道出忧虑。 “会不会背弃魏王,另推庐陵王继位?!” 狄仁杰终于听出异样,浓眉慢拧,折回短榻上坐了。 外头军士巡夜,铁甲当啷碰撞,更显得大帐寂然无声,案头一支才折的春柳娇嫩,在三人目光交汇处微颤,惹得狄仁杰生出一股今夕何夕的感慨来。 他莫名想起集仙殿后殿里,圣人日常闲坐的所在,有一架徽州进贡的三折泥金座屏,屏风上画的海上仙山重重叠叠,两只鹤在半空提着颈项嘶叫。 沉吟半晌,他闭上眼,揉捏起硬邦邦的肩膀。 陈思道见状,知道是他六年前被来俊臣严刑审问落下的病根儿,又犯了。 “去打热水,拧个毛巾把子来。” 陈思道扭头吩咐长随,然后挽起袖子,上手揉捏了两把。 他才三十几岁,在狄仁杰面前说是学生,实则算半个儿子,考学、谋官、买地、娶妻、生子、结亲,一步步言听计从,才有今日成就,在他心里,狄仁杰朗朗高洁若明月。 这两把实打实摁下去,手到病除,狄仁杰酸软的麻筋嘎拉拉响,再拿热毛巾敷上,终于缓过劲儿来。 陈思道继续分析。 “座主走之前,便猜测张易之包藏祸心,所以我们两个日日盯住控鹤府,他倒也没隐瞒,先给房州刺史去了封私信,尔后没几日,刺史的《陈情表》就递进宗正寺,说庐陵王身患重病,彼处别无良医,请太医署委派博士前往医治。” 郁金堂 第28节 狄仁杰不寒而栗,颤声问。 “然后,圣人就以治病为由,召他回来了?” 陈思道愣怔片刻,恍然大悟地一拳砸在手心。 “前有张易之打埋伏,后有梁王板上钉钉……座主,您再想举荐皇嗣继位,就是一个人顶住武家和控鹤府两头,可真真儿难得很了!” “我们两个真是无用……” 曹从宦喃喃感慨,终于后知后觉地划拉明白了这里头的道道。 看着向来刚毅的座主老泪纵横,他实在是愧疚,再看陈思道垂着脑袋只顾叹气,更生出深深的悲哀。 “座主托付以天下兴衰,我们却放任事情到了这个地步。” 曹从宦重重地捶打额头,放声悲哭。 “庐陵王序齿靠前,又是圣人大肆宣扬,因怜惜他病体,特意逾制接回神都治病的。照天下人看来,母子的情分尚未断绝,既然李唐复兴,便该他先复位,皇嗣靠后。” 陈思道眉头紧皱,十分不愿意承认,又不得不赞同。 “圣人当初千叮咛,万嘱咐,令座主万万不可泄露消息,要等她安抚好武家上下过千人口,再宣布还政李唐,如今看来,竟是行了一招缓兵之计!眼下谣言沸沸扬扬,大街小巷都在议论,后晌我们出上东门,连鹰扬卫都在交头接耳,说什么太子家三个女儿正当妙龄,满城子弟的机会来了。” “机会……?” 狄仁杰猛拍软塌,塞满了丝麻皮毛的坐垫不承力,发出朴朴地闷声,极慢地摇头,目光生冷,嘴里已换了称谓。 “我这辈子,什么风浪没见过?当初太后改朝换代,多少人头落地,整个天下都翻过来了,为何独我没死?我等着这一日做我该做的事!” “座主,您这,不能……” 狄仁杰阴沉地质问,“她不是太后么?太后凭什么继位?” 陈思道和曹从宦惊得顿住了,同时扑上前捂狄仁杰的嘴。 圣人的底细经不起翻腾,说下去,不定还要什么狂悖之语。 武周立国八年,他俩算是看明白了,圣人最不怕的就是杀人堵嘴,尤其作为皇帝,立储就是最后一关,她更加不可能容忍有人借机念出些别的来。 “放开我!” 狄仁杰气得胡须乱颤,指着两人的鼻子厉声痛骂。 “你们两个,连在脑子里想一想都不敢了吗?!别忘了当初入仕做官,是谁点了你们的卷子,是谁礼贤下士,殷殷垂问,请教你们治国的韬略?高宗勤政,宽厚,仁爱,胜过太后多少?” 他动了真气,二人愕着眼,谁都不敢反驳。 狄仁杰的地位高超卓越,远不止凤阁内史能够囊括。 不然,三省六部的主官、副职十几号人,若得加赐,皆可称宰相,为何独独狄仁杰能得举国上下尊称一句‘相爷’? 陈思道打了个寒战,军中尽是狄仁杰的门生故旧,内中多有心向李唐,但毕竟圣人就在百里之外,大风一刮,原话就能传进她耳朵里。这昏惨惨的初春里埋伏着平地惊雷,宫阙驯服的脊兽已经起身,亮出雪亮獠牙。 “座主,您为李唐性命可抛,我们两个也是一样的,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诅咒叫骂也是于事无补。眼下还是以绕过张易之,向圣人再再进言为重,不然诏书真发下来,想更改就难了。” ——绕过张易之? 整个集仙殿被控鹤府把持的铁桶一般,连武三思、武承嗣觐见,都要看他的眼色,外臣如何泼得进一滴水? 原本确立了李旦的储位,再把他五个儿子放出来,好好查考,从中挑一个立为太孙,那帝国未来五十年的平稳运行就有了保障。可是突然间冒出个李显,不光他是个窝囊废,就连他那个嫡子都不知何等样人。 狄仁杰的隐退梦泡汤了,他恍恍惚惚觉得,到他死,都不可能放心而去。 历数中枢,鸾台侍郎韦安石耿直持重,当着圣人面儿还折辱过张易之,绝对不肯与他联手做些台底文章,秋官侍郎张柬之最滑头,值此攸关时刻,定然要作壁上观,凤阁舍人崔玄暐倒是个好的,可是分量不够,余者,或是武家人,或是武家走狗,亦不可图。 至于他青睐有加,寄予厚望的青年一代,姚崇尚丁忧在家,敬晖出为泰州刺史,恒彦范做着监察御史,按例巡视郡县,如今正在岭南五府纠正邢狱,回报错案累累,年末才得回来。 “唯有魏元忠!” 他抓住陈思道顿足大吼,“明天一早,你就陪我去找魏元忠!” 陈思道和曹从宦面面相觑,尽皆无语。 “这……” 曹从宦犹豫了。 “魏侍郎身在凤阁,本应为座主驱使,却向来与座主不对付,而且他出身寒微,性情古怪,高宗在时装得忠勇无二,得了顾命之托,拉着他的手苦苦交代,就死在他怀里!可是圣人称制第一年,他便公然谄媚,从未对二张加以约束,跟咱们根本不是一路人!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他定然不肯表态罢?” 陈思道也直摇头。 “他是从讨伐徐敬业上得的功勋,怎么可能反对武周?那不是连他自个儿也反了么?座主,朝堂上但凡高阶的官员,皆从武周立国得了益处。咱们去招揽,就是与虎谋皮呀!尤其是魏元忠,嘴上不应就罢了,万一翻脸告您一状……没了您,咱们就是没头的苍蝇,更不知道该往哪儿飞了。” “怕什么?我昨日死了,今日就是他兼任凤阁、鸾台,所以咱们无论如何都要与他分说分说。” 狄仁杰语气平淡,但态度斩钉截铁,转头吩咐曹从宦。 “你骑马快,明日你先进城,务必上朝前拦住他,报个病休,在家等我。” 第29章 沿天街往北徐行, 远远闻见昨夜硝烟呛人的气味,朝会已经散了。 女皇未曾露面的消息不胫而走,街市里传得沸沸扬扬, 连龙驭宾天的话都有人敢说,虽然十几天前的正月初一,女皇才召见过外国使节, 并无任何不妥,但望八十的人也难论定。 想到洛阳令的要紧位置还握在张易之手里,李武两家又正蓄势待发, 六部主官惴惴不安,好几个人打发亲信给狄仁杰递话,请他尽快进城主持局面。 马车停在魏元忠府邸跟前, 陈思道扶他下马。 站定一瞧, 路上来往街坊虽多,却都掩面避让,不敢靠近,皆因大门外站了十来个官员,抱手埋头打转, 分明是散朝出来便直奔此处。李唐公服向来以颜色区分品级,武周后诸事从新,文官袍上绣飞禽, 武官袍上绣走兽,这几个员外、录事肩膀处绣着彩雀,正是肃政台的标记。 曹从宦原在台阶上徘徊,见座主终于赶到, 忙上来迎接。 狄仁杰朝门上看了眼,只有魏府两个长随如丧考妣, 连连叹气。 “没让你进去?” 曹从宦颓然摇头,“一报左肃政台的名号,就叫关大门了。” 狄仁杰不悦,“闭门谢客,他躲得开吗?” 一面说,一面当先上前。 陈思道忙赶在前面冲长随道,“相爷在此,要与你家郎主一晤。” 两人大惊失色,对看一眼,一个钻边上小门跑进内宅通报,另一个颤声后退着解释,“相爷,郎主不知是您啊。” “开门便是。” 狄仁杰头发花白,但中气十足,声音洪亮,一开口便叫人从心底里敬畏,他走到跟前,两臂平举当胸一推,那门轰地应声而开,原来并未搭上门栓。 他笑着迈进门槛,脚未站稳,便见呼啦啦一众男女跪倒在地。 低头看,魏元忠跪在最前面,素衣肃容,未着冠冕,后头人等着白袍白裙,俨然发丧。 狄仁杰一愣,对这番布置很是惊讶。 地下的魏元忠已沉声开口,“下官不知犯了何罪,累得半个左肃政台倾巢而出,捉拿下官一人。” 停了一歇,加重语气,仿佛在朝堂上朗朗与人争辩。 “左肃政台有台院六员,掌监察弹劾百官;殿院六员,掌殿庭朝会巡幸;察院九员,掌六部供奉仪节……拢共二十一人不多,却是职责沉重,庶务论万万不止,不知为何,今日竟放下公务,全聚在下官家的大门口?没个明白话交代,却不让下官上朝?!” 他只管滔滔发泄怒气,狄仁杰静静听他说完才接口。 “魏侍郎多虑了,众所周知,曹从宦是我的门生,偶然替我跑腿而已,可恨他自家腿脚也不利落,因又吩咐手下,如此一人托一人,小事倒闹出大动静。此事是我考虑不周,不该让他们身穿公服站在门口,徒然惊扰四邻。” “门生?相爷真是举重若轻!” 魏元忠挺了挺胸,视线上挑,毫不畏惧地直视这位号称百官之首的相爷。 “今日相爷一己之私,便能调动整个左肃政台放下公务为您奔走,明日又可随意干预冬官,长此以往,下官做的究竟是武周的凤阁侍郎,还是你狄仁杰的凤阁侍郎?!” 正义凛然的质问对狄仁杰完全不起作用。 如果害怕被人评说议论,他根本走不到今天,但今时今日,时局污浊不堪,朝中还有人肯劈头盖脸问候权臣,他是很欣慰的。 狄仁杰不计较魏元忠的态度,目光扫过乌压压人群。 院中布置分外雅致,与狄仁杰惯常所见的亲贵豪奢之风截然不同,两道乌漆长廊环绕硕大的太湖石蜿蜒而走,遥遥汇聚到堂屋,前有亭台池塘,后有月洞地屏,低垂的竹帘背后透出线香隐隐的清味,处处都是诗礼人家的讲究。 狄仁杰走过去,亲自扶起最年长的老妇,招手叫侍女搬把椅子来安顿,再提起圈椅搁在大太阳底下,从容坐稳,坦然抚了抚袖口繁复的绣纹。 “天下倘若太平,我拉帮结派自要悄悄摸摸,深恐为人所知。但如今时势,你怕我指挥左肃政台栽赃陷害你,一见他们来,便脱冠待罪,与我理论,咱们直接切入正题,不是很省事儿吗?” 魏元忠闻言一震。 “你什么意思?武周何处不太平了?” 边说边冷冷审视狄仁杰。 两人同朝为官多年,又在凤阁做上下级,虽然话不投机,毕竟日日相见,彼此还是有几分因公事而来的欣赏默契。 但仔细瞧来,他进贤冠底下压着的两鬓仿佛是又白了些,想到他历年征战契丹、突厥,屡屡不战而屈人之兵,威望赫赫,在朝又有门生声援应和,加之圣人昨晚刚刚无故失朝,他将好就放下大军无诏入城。 难道——意在趁乱掘利? 魏元忠越想越后怕,战战兢兢地质问。 “倘若边境军情确有变化,你,你去河北两个月,竟敢隐瞒至今吗?” 他自以为喝问到点子上,曹从宦和陈思道却恨不得动手打他一顿。 座主为匡扶李唐不顾个人安危,他就算不肯迎奉旧主,也不应当质疑座主藏有私心,那可是把他当做什么人啦? 狄仁杰的神情却没什么变化,语气还是很客气。 “魏侍郎历经两朝,秉政多年,上马能平扬州之乱,入朝能掌监察重职,成就并不在我之下,如今屈居副职,不过是资历上还有些欠缺,再者,我等老朽占据要职,没给您空出位置来。昨夜我便与他们两个交代了——” 狄仁杰随意指了指身后横眉冷对的曹从宦和陈思道。 “倘若这回突厥人暗放冷箭,令我抛尸异乡,圣人提拔新人,必定是您。我也不怕在您面前表功劳,我年纪大了,每回出门都要安排后事。这回去河北道之前,我留给圣人的叮嘱也是,如有不测,请用魏元忠。” 曹从宦和陈思道闻言,齐齐瞪视狄仁杰的后脑勺,眼中包含悲痛,满脸皆是难以置信的惊惶。 来之前,满以为是圣人有意重用魏元忠,所以狄仁杰不得不屈身求助,万万没想到实情竟是反过来。 曹从宦脱口道,“座主,他疑您心怀鬼胎,您怎能推举他呢?” 魏元忠怒气冲冲的面孔也变得煞白,很想追问个究竟,可是狄仁杰摆手制止了他,和声解释。 “魏侍郎,武周的祸根在神都,至于突厥、契丹,都不是你我的对手。” 郁金堂 第29节 他撂下这句话,仔细观察着魏元忠的反应,低声试探。 “譬如储位——” “那下官就斗胆提醒相爷一句——” 魏元忠面色一翻,冷哼着打断了他的话。 “你我政见不同,但读的都是圣贤书,办的都是百姓差事,效忠的是国,而非人!相爷有兴致摆弄储位,下官不以为然!” 他三言两语划清楚河汉界,厌弃地站起身,拍干净衣角浮土,继而一个个扶起妻子儿女,最后才转身对狄仁杰交代。 “您有您的道理,我有我做人的准则,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我不结盟。这番话,我能响当当说给您听,也能用来拒绝张易之、武承嗣,甚至圣人。” 狄仁杰哑然,许久之后甚至露出了一丝苦笑。 这番掷地有声的剖白,就和当初的曹从宦、陈思道一样真挚,也正是他本人踏上仕途的初心,甚至,他能从中听出魏元忠对他的一点隐约认可。 如果魏元忠像曹、陈一样年轻,假以时日,两人在经年累月的对垒中了解对方,他有把握最终说服他:一个没有世族可倚仗的臣子,想要制衡总会犯错的君王,就必须拥有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关系网,而这,才是圣人尊称他‘相爷’的真正原因。 可是……圣人等不起了。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也无用。 狄仁杰怅然起身,缓缓拱手,从魏家辞出来。曹、陈二人亦是垂头丧气,不知道该庆幸魏元忠正直,还是愤懑他眼盲心黯,看不清时世。 迈出门槛,才要登车,瞥见一个人纵马从星津桥方向而来,遥遥挥舞手臂。 曹从宦站住脚,“哎呀,宫里又出了什么事?” 狄仁杰望了眼,那人赶到面前,来不及下马。 “曹公!” 那人气喘吁吁禀报。 “才刚监门卫报称大军集结城外,令百姓惊惶,人心不安!府监大怒,命左肃政台监察上报,如有将官失职,就地查办!” “胡闹!” 曹从宦跺脚恼怒。 “相爷办完河北道差事,班师回朝,一路行来,处处关隘都向夏官报备,如今不过比从前所奏早了三五日。再说了,军机要事,自有夏官料理,干他监门卫什么事?狗拿耗子!” 那人本是流外听用的小吏,闹不清各衙门恩怨,只因今日整个左肃政台不在官署,独他一人值守,所以手忙脚乱赶来向上峰汇报,满以为能得个嘉奖,却没想到劈头盖脸来了句反问,一时噎住,半晌才道。 “监门卫掌管神都九门,职责所在……” 陈思道在旁补充解释,“左监门卫将军乃是张易之提拔的。” 狄仁杰顿时无可奈何。 张易之的手伸得很长,他在京时尚且要处处提防,何况闹出个‘无诏入京’的大把柄,却是不得不小心应付,遂带陈曹上车,拿腰牌一道进宫。 过了大业门,才问得圣人在凝华殿听人讲书,便见一个衣着光鲜的年轻官员迎上来,殷勤地笑着作揖。 “下官见过相爷,听闻相爷率大军飞驰千里,昨夜才抵京畿,怎的这时候就来觐见?” 狄仁杰不喜他自来熟,而且瞧他年不过二十五岁,却留了一把美髯,分明故意惹人眼目,随口应了声“国事巨万,不好拖延”便绕过他。 那人大是不满,在他身后故意高声。 “……府监还以为相爷要回府休息两日!” 第30章 狄仁杰驻足回头望他。 宋之问捋了捋漂亮的胡须, 傲然道,“可是来得却不巧,圣人恐怕无暇听相爷叨叨国事。” 瞧这洋洋洒洒的做派, 便知是谄媚之人,狄仁杰长长哼笑了声。 “啊,老朽要恭喜府监, 手里又添了得用的新人呐?不知阁下是考学入仕,还是靠这把胡子入仕啊?” 宋之问满面笑意僵住,硬邦邦道。 “下官当年应试的卷子……也曾风行一时, 被人传唱,亦有名家拣选诗集刊载,下官不才, 入选区区八首。相爷既然有兴趣, 晚间就着人送去相府。” 狄仁杰沉沉道不必了,指曹从宦。 “世间糊涂书商也多,不挑文辞,却挑人的官职地位。至于好诗好句,我这个学生无所不知, 倘若他背得你的诗,我便听听,若是他都不知道, 那诗集,阁下就留着垫自家桌脚吧。” 宋之问气得面孔发白,瞪他半晌,曹从宦笑了笑, 状似解围地站在中间。 “座主,您不认得他, 这位是控鹤府新任用的主簿宋之问,小字延清,他的诗词文章……学生说句公道话,甚好。” 宋之问面色稍霁,整了整衣领。 他在家乡时便仰慕狄仁杰的令名,想得到他的认可,更向往像姚崇、敬晖、恒彦范那样,经狄仁杰推荐而得重用,可是入京后却迟迟找不到路子,不得已进了控鹤府。 “中丞过奖了,其实文章一事,贵在情真字俭,中丞倘若有空……” “情真,呵,宋主簿说的不错,我记得您有一首七言长句,用字清丽,畅美如画,读来口齿嚼香。” 曹从宦打断他,不屑地别开脸,沉吟着回忆背诵。 “……明河可望不可亲,愿得乘槎一问津……敢问宋主簿,这诗中真情,可是但求恩宠,无所不为,扔了你我读书人的自尊,也在所不惜?” 宋之问一怔,顿时像呛了满口的墙皮,直噎得说不出话,后知后觉意识到,这帮人自矜身份,嘴上说喜欢他的诗词,实则还是凭衣冠度人,根本看不上他这种从小地方攀附上来的无名之辈。 他泄气,又强撑着自尊。 “中丞何必从门缝里瞧人,把人瞧扁了?我本是一片好心,想提醒相爷,圣人未曾上朝,您就算巴巴儿地进去了,还是吃闭门羹。” 狄仁杰奔波整个上午,乍然听说,紧张地问,“你说什么?圣躬违和?” “圣人身子好得很……” 宋之问悻悻摇头。 “不过是夜里与府监多听了几支散曲,懒怠上朝。” 这话一出,曹从宦与陈思道面面相觑,奔波整日,原来底细如此不堪。 狄仁杰没再说话,转身往宫外,走了七八步,忽觉头目森森,天旋地转,忙提手揉搓面颊,终于觉出疲累来。 宋之问看到他两鬓刺眼的白发,才刚目睹圣人肆意寻欢,转头就见这老臣如拉车的老黄牛般任劳任怨,他也有些难过,又知道这番触动情肠之语,说出口来不过换得几句讥讽。 “相爷!” 宋之问犹豫再三还是出了声,“下官才去梁王府办差,回来复命。” “——哦?” 狄仁杰背手扭头,“主簿还有什么秘事要告诉老朽啊?” 宋之问为难地看看他。 “实不相瞒,您前脚进城,后脚驻扎北郊的大军就闹起来了,有人惊了马,有人打架,还见了血……” 狄仁杰蹙了下眉,有些意外。 这个状况比方才报信人所说的驻军惊扰百姓,要严重的多,不过他还是压着声量平静道,“嗯,是老朽治军不严,该如何治罪,左肃政台定然给控鹤府,给圣人一个交代。” 宋之问还是摇头。 “不用劳烦相爷了,早间监门卫禀报此事,圣人便想起两年前‘营州之乱’,契丹首领孙万荣举兵造反,包围幽州,曾在阵前大喊……” 他点到为止,大家也默契地不追问,一道低头回顾陈年往事。 曹从宦最先想起来,“那厮胡乱喊的是,何不还政庐陵王?!” 狄仁杰和陈思道都看向他,曹从宦嘟囔道。 “契丹有心犯上,故意指着李唐与武周的嫌隙挑拨,当初便未得逞,被国朝与突厥联手,从背后夹击,孙万荣逃到潞水东岸,被家奴所杀。这种宵小,圣人倒记得他说的话?” 狄仁杰低低斥了曹从宦一声,重新打量宋之问,只觉得这年轻人眉眼过于灵活机变,浑身透着不安分,像只下了斗场的公鸡,恨不得把别人啄的掉毛见血,方显出他来。 不过,宋之问也算有几分孺慕之心,年轻人嘛,偶然迷途不要紧。 “延清啊……” 他先亲切地唤了声宋之问的表字,再和声询问。 “三台说的没有错,江山万里锦绣,乃是前人栽树,我辈乘凉。不论圣人还政于谁,都是国朝内政,轮不到契丹煽风点火。况且营州之后契丹灭族,余众只能依附突厥,世上已没有这个名号了,圣人想起他来作甚呐?” “契丹如何,圣人当然不放在心上,不过是想起连孙万荣这等万里之外,未经教化的蛮子,都知道庐陵王是何许人也,提着他名姓叫阵。而皇嗣虽然做了武周多年的皇嗣,还是籍籍无名,因此感慨李唐声名远播罢了。” 宋之问嘿嘿长笑,推开陈曹二人,摆出与狄仁杰平起平坐的架势。 “相爷方才说,无论如何,都是国朝的内政,这话下官深以为然。然世上的事,绕不过名分二字,圣人倘若是个男人,自二圣临朝至今三十余年,料理的国家蒸蒸日上,于军,兵强马壮,于民,繁衍生息,自是明君。可是就为了这副女人的身子,为了传位于武家还是李家,翻来覆去的折腾……” 狄仁杰以为他要替武家说项,皱眉打断了。 “你也是个读书人,应当明白,名不正,则言不顺,宗庙、礼法、名分,自是大事。” “当然是大事!” 宋之问猛地一击掌,昂着头高声道,“所以听闻兵变,圣人就借了李唐的好名声,命庐陵王去弹压闹事的生兵!” “什么兵变?” 狄仁杰大吃一惊,这罪名匪夷所思,又正中靶心,单是听进圣人耳朵里,便要埋下长久祸根,忽然哪日发作起来,碾碎他一把老骨头。 陈思道急得踏前几步。 “你不要血口喷人!这回相爷打得突厥小儿望风而逃,实是立了大功,明日上殿便要受封赏,就算几个小兵吃醉了酒闹别扭,常有的事,何来兵变?!” 曹从宦也大声帮腔,拽着宋之问的肩膀不撒手。 “诬告同僚,你罪加一等!听见没有——我跟你说话!” “庐陵王是个什么脾性,相爷可有所耳闻?” 宋之问滔滔不绝的气魄如长江之水奔流入海,陈曹想打断,竟插不进去。 “听下官宣读完口谕,他两股战战,硬是不肯出门,说多年未曾见过如许大场面,怕要失场!要结巴!” 宋之问摇头大笑。 “哈,控鹤府岂能让他想如何便如何?当下两个力士左右提上马车,一路他便呜呜的哭,到地方一看,果然乱作一团,嚎的嚎,叫的叫,几百匹战马冲出校场,散开满山遍野,踩踏青苗无数,眼看一年的收成都毁了,难怪百姓受不了,连相爷的大帐都点了,一桶脏水泼上去,塌下半边儿!” 狄仁杰简直不能置信,张易之将将三十岁,入宫前游手好闲,出入贵妇内帷赚些脂粉钱,哪里想得出这样大胆又恶毒的主意,坑害重臣来给李显造势? 郁金堂 第30节 陈思道是个谨慎人,怕出事,一掌推开宋之问。 “京畿重地,军队大事,主簿不要胡言乱语!当心肃政台治你的罪!” 宋之问斜眼睨他。 “果然是件大事,一上午整个肃政台人仰马翻,从上到下都在伏案奋笔,预备明日大朝会上拌嘴,独陈侍郎与曹郎官丝毫不知,倒要下官个小小的主簿来告诉,嘿嘿,二位这官做的,当真是甩手掌柜。” 曹从宦大怒,“你敢在我面前放肆?!我,我今日就参你!” “谁叫您一日东奔西跑,不在衙门守着?” 宋之问连连摇头,看他们已如看手下败将。 这小事化大的妙计正出自他手,一经使用便收石破天惊之效,连圣人也啧啧赞叹,再被他本人卖弄到事主眼前,真是完美收梢。 入京以来,他上下求索,全然无功,唯有这回竟在大业门内拿捏住了相爷,前所未有的成就,岂能不为人知?他恨不得立时奔回控鹤府衙,抓两支毛笔把相爷面色画下来,传与满京人看。 “那时乱成那样儿,下官踏出马车,便被人把靴子扔过来,差点砸着头,可是下官大喊了声‘庐陵王在此!”,您猜怎么着?那群生兵竟呆住了。待他战战兢兢走出来,安抚几句,一个个就丢下兵械,拜伏于地,大喊英明!” 曹从宦一时慌了神,失口道。 “怎么会呢?兵是相爷亲自练的,军纪严明,令行禁止,心向李唐不假,也不能听见个……” 他被陈思道狠狠拧了一把,自知失言,忙转过话锋重新说来。 “武周的兵,自然向着圣人,就算臣服庐陵王,也为他是圣人长子啊!” 宋之问根本不理他,只盯着狄仁杰。 “相爷这回带去河北道的五万新兵,并非各州郡番上的府兵,乃是临时从关中募集,都是本地子弟,可谓京畿民心所聚。所以,他们心向李唐,便是京畿心向李唐,他们拜伏庐陵王,便是京畿拜伏庐陵王。” 宋之问顿一顿,逼到狄仁杰眼前,满脸张狂。 “相爷,添上这出好戏,您说圣人还政李唐,算不算师出有名呢?” 第31章 武崇训穿了一件薄薄的春衫, 立在枕园第二进的厢房廊下。 倚墙一株雪白的杏花正盛,花瓣飘过荼靡架落在肩上,带来新熟糯米似的香气。他摘了支嫩芽撩拨廊下挂的鸟笼, 两只胖雀儿忙着斗嘴,都不理他。 等了许久,直到日上三竿, 房里还是寂然无声。 武崇训不耐烦了,招手叫经过的嬷嬷去耳房探问,好一会儿, 才见两个宫女嬉笑着晃出来,都未穿宫装,满脸惺忪, 还带点刚起床的怨气。 一见是他, 杏蕊脸上翻出笑意来。 “原来是您,奴婢们还当是南阳郡王,说怎么就等不得了。” 武崇训将信将疑,听她又道。 “四娘吩咐过,倘若您来, 请在外头花厅上坐。” 武崇训还在揣测这吩咐由来为何,杏蕊已扬声叫人。 瞬时耳房里涌出八九个粉色衣裳的丫头,一看就不是梁王府的人, 嘻嘻哈哈打打闹闹,又都是一样的身高,一样打扮,头挽双环髻, 腰扎绿绸带,七手八脚推他出来。 “诶——慢点儿, 轻点儿!” 丹桂阻拦不及,满脸歉意地道恼,“这几个没教好,请郡王担待些。” 两个月还没教好,大概也教不好了,武崇训腹诽,嘴上只好说无妨。 花厅坐落在水上,一道曲廊长腰缦回,迤逦通向岸边。 从前这地方空空落落,只窗下置了张低矮的长案,白瓷折肩瓶里供着鲜红的剑兰和蓬松的菖蒲,寥寥两株,组合出清雅空寂的美感。 交到瑟瑟手里就变了样,四面垂挂名贵的紫竹帘,地上铺织金团花的红毯,两个半人高描金大花瓶顿在当地,一派富贵闲散。 武崇训欣赏朴而不拙的审美,但瑟瑟年幼,爱热闹,也是常理。 “四娘性子比旁人都黏糊,梳头洗脸换衣裳,要三刻钟,往日南阳郡王来,等惯了的,早膳都摆在这边儿吃,今早吃完了四娘还没起,他说下午再来。” 丹桂引武崇训坐下,上下一打量,哎呀了声。 “这都快晌午了,郡王吃过了吧?” 武崇训不好意思承认没吃,摆手着重解释。 “我没什么事,怕她昨日跟大哥放风筝,回来太晚,挨了女史训斥。” “那哪能?我们女史只管教宫里人,四娘还没得封呢。” 丹桂骄傲地昂着头。 “再说啦,女史才来府上时,是看什么都不顺眼,可如今顾不得了,她还管着宫里一摊子事儿,三天两头回去,也耗累了,昨日还说呢,没见过四娘这么皮实的姑娘,交给颜夫人也管不住。奴婢瞧往后啊,必是一日松过一日。” 武崇训听了直蹙眉,原指望司马银朱扎紧篱笆,挡一挡武延基的殷勤,他才有余地慢慢施展,可她要撂挑子不管,那只有他去捅破窗户纸。 这主意一定,他心里倒是踏实了,悠然看几个丫头送来春日小食。 丹桂接过来铺排,见他笑的莫名荡漾,便把他爱用的果子露拿远些,另奉了盏苦茶在跟前,试探地问。 “那回四娘与郡王拌了几句嘴,奴婢们事后打听,都不知吵的什么。” 武崇训举着琉璃盏挡脸,含糊道,“必是你听错了,我跟妹妹哪有嫌隙?” 杏蕊正打起帘子,让人搬香炉三事进来布置,听了他的话抬眼一瞥,眼神跟扎针似的,冲着他就来了。 “既没拌嘴,为何生分了?好一阵没见郡王面儿,以为往后都不见了。” 武崇训听出她话里有话,直叫问住了。 上元节至今已有两个月,他来来回回揣度,硬是迈不出这一步,也亏得圣躬违和,两府的心思都围着九州池打转,且顾不上这些儿女闲事。 真佛没露脸,不得不忍耐这小蹄子。 他宽让地笑一笑,指岸边树下,“你瞧——” 杏蕊狐疑回头去看,一个圆溜溜白纸扎的大球,足有半人高,十来根细竹篾子撑开的格局,外面水墨画的山形水迹,精巧么,倒也没多精巧,就是少见,不知作甚么用。 “我人不来,东西不是一早在这儿?” 他倒会粘缠呐,杏蕊心里嗤了声,嘴上凉凉道。 “原来那灯是郡王送的?难怪搁了好久才叫点上,就可惜呀,纸灯笼经不得露水,您这面儿看不出来,冲窗户那面儿,瘪下去一大块。” 武崇训被她将了一军,气色顿时颓唐了。 丹桂忙道,“灯笼么,本就是用一晚上的玩意儿!” 杏蕊愈发笑了,她才觉出这话不对来,“郡王您别听她胡咧咧,回去奴婢就请女史收拾她——” 瞧武崇训坐立不安的模样,忙描补。 “那灯昨儿点起来,霍,活脱脱一个大月亮落在人间,又刚巧临着水,再映出一个来,谁看了不喜欢?” 杏蕊帮她补充,“我们四娘尤其喜欢!” 武崇训热辣辣的心思,风里咣当半天,到这儿终于收稳了。 丹桂走时怕他闷热,大约也有约束之意,开了朝岸边方向的百蝠花窗,见窗前空落落地不好看,又叫搬了盆水仙在阳光底下。 没一会儿瑟瑟来了。 艳阳天里,几个粉嘟嘟丫头走在前面,嘴角鲜红的假靥熠熠生光,倒衬得瑟瑟素面朝天,肩头裹条宽软的官绿帔子,一头挽在手臂,另一头绕过肩膀松松搭在胸前,织金天青的丝袄配结彩鹅黄锦绣裙,披金缕翠,似才发芽的春柳枝。 进了花厅她就不自在,站得远远的,绞着手指期期艾艾,就是不肯看他。 “表哥怎么这时候来,反正中午一道吃饭,有话到时候说不一样么?” 武崇训先就疑心她拖拖拉拉不肯单独见面,果然一开口就是生分。 没开口已经含了怒气,他叫众人退下,那几个丫头互相看看,不情不愿的去了,他脸上也发热,咣咣推开剩下三面窗,以示绝无瓜田李下之嫌疑。 就着推窗姿势,他背对瑟瑟,难过地长叹了口气。 “如今没有外人,你还是不肯同我说一句真心话么?” 瑟瑟垂下眼,日光被竹帘滤成一道道长短交错的光带,她鲜亮的蔻丹在光影中躲闪,语气有些责怪,慢吞吞应他。 “我哪句话不是真心?” 武崇训徐徐转身,玩味地看着她,瑟瑟发髻微乱,几缕青丝散在了额前,颇有些娇慵的意态。 为戳穿她强装的矜持,他竟油嘴滑舌起来。 “梁王府修建起来十四年,枕园我只踏足过三回,不瞒表妹说,只因你在这儿,我才归心似箭。” “表哥!” 瑟瑟扛不住了,捂住脸,面红耳赤地躲。 “你仗着女史不在,又欺负我!” 然这屋子里外通透,观止湖泠泠的波光穿堂而入,仿佛架了几面大镜子,照得满室金光耀眼,虽没别人在场,却比大庭广众之下更叫人难为情。 武崇训得理不饶人,软刀子一句接着一句。 “与你说两句话就叫欺负你吗,那你调戏了我几回?你当我是个面捏的,软软团团,不会还手吗?我问你,当初在集仙殿,你为何要问高阳郡王是谁?是早想好了只肯嫁我吗?” “不是!“ 瑟瑟颤颤提声否认。 “我听人说,高阳郡王斯文守礼,是武家的翘楚,我想,我想,瞧瞧武家儿郎有什么了不起。” “我斯文守礼?” 原来做坏人是这种滋味,武崇训憋着笑,很享受这一刻她的慌乱。 “比起你,我还真是老实的。我问你,晚上点着灯,隔着桌子喝酒,你瞧不清就罢了,后来青天白日地,挨着我坐,你瞧够了么?瞧明白了么?你还扯我的衣领子,嗯——” 他语气低下去,“还上手验了货,这不公道呀。” “你——”瑟瑟脱口惊叫。 武崇训不依不饶,俯身贴近她滚烫的耳垂,热气直钻进去。 “明明是你先绣鸳鸯送我的。” 当着她面解开衣襟,迎着她吱吱啊啊乱叫,从贴心口处掏出块绉纱帕子。 郁金堂 第31节 瑟瑟一瞧见这个,腾地往后大退了一步,毛都炸开了。 “你丢了帕子,敲锣打鼓地嚷起来,唯恐我不知道?” 武崇训面上笑意愈深,往常温良敦厚的人,竟也浪荡得起来。 提着帕子抖给她瞧,许是常用常洗的缘故,已是半旧了,正中绣了对并头交颈的鸳鸯,角上还有字。 “你还落了小名儿,允我唤你——瑟瑟。” “绣着玩儿的,不当心卷在豆蔻的活计里头……” 瑟瑟眼睫连闪,开口已是带了哭腔求饶。 “本来以为缝太死,表哥没瞧见,这暖袖都摘好几个月了,怎么又提起这茬儿?请表哥高抬贵手,就当没这回事儿罢!” 她说的轻松,挑起人的火来,管杀不管埋。 武崇训压着火气,不知她在武延基跟前是不是也这样,打一棒子给个甜枣?单瞧眼下这副模棱两可、欺软怕硬的做派,很是可疑! 但他到底是个男人,风度为重,不能对女人穷追猛打,话要缓着劲儿说,意思到了,剩下的让她掂量。 “跟大哥许了终身,就不管别人的死活啦?” 武崇训把帕子塞回怀里,悠然退到窗边,端起白瓷的杯盖儿,慢条斯理刮了刮茶末儿。 火辣辣的眼波在她身上兜个圈,仿佛验看收回来抵债的玩意儿。 “我的委屈,睡里梦里也说不完,可是只要表妹一句话,就全不算数。” 瑟瑟脸红心跳,不明白他的魂灵怎么被人调了包。 头先那端方的公子去哪了? 那日仗着人多,她佯醉抹上他衣领时,那脖子烫得能烤鱼片了。 一尾莲舟划过花厅,撞出满池重重涟漪,湖面像铺满无数金刚石碎屑,闪烁得人眼花缭乱。 “我,我能跟你说什么呀?” 瑟瑟双眼上下乱飞,声音细泠泠往他心窝子里钻。 “我说了又不算……” 武崇训心头一蹦。 这么说来,是有那么一句话在前头等着他的,只要他能过关斩将,撕开她的伪装,就能逼出来。 第32章 他心里舒坦了, 咬了饵的鱼不妨放它多游一阵,那自以为逃出生天的欢悦灵动,关在缸里断然赏玩不到。想到两人也算有过肌肤之亲, 不用像平日那样刻意保持距离,他重往她身前近了近。 “想要什么就说出来,甭管算不算数。” 瑟瑟咬唇, 犹豫地觑他一眼,小兔子样的惊惶,他满以为她说不出口。 “我, 我喜欢,枕园。” 她说着,俏皮地伸手比划了个小小的圆环。 “喜欢观止湖, 也喜欢留堤……我想住在这儿。” 她怯生生的, 一双猫儿眼亮晶晶,圆溜溜,既是试探,又带着一丝期待,生怕他听不懂, 尤其四目相对时,分明渴盼已久。 武崇训爱不释手,重重喘着气, 把她双手捧起来凑到唇边。 细白手指上套着个双梅花的金圈米珠戒指,是她从房州带来,初见那日就戴着的,比后来司马银朱给她打扮得要素净简朴许多。 “表妹是神都顶顶漂亮的姑娘, 又聪慧,又伶俐, 又有胆色,样样都好,所以表妹要什么,只要说出来,自然有人——有我,替表妹奔走。” 他郑重其事,一字一顿地,把上元夜的承诺换了大白话再说一遍,这回瑟瑟终于完全地听懂了,她有些惊讶,甚至难以置信。 “表哥,我不过是个乡下姑娘,胸无点墨,你……” 她抽出手在衣裙上翻覆蹭了蹭,虽然并没触碰到他火热的唇舌,却仿佛已经沾染了他呵出的水汽。 武崇训眼底的笑意浓得漾出来,傲然抬高下巴。 “别老是妄自菲薄,说这些丧气话,在我眼里,你和杨家、武家女无异,比颜夫人亲自教导出来的还强些,非往根子里计较,不过是吃了出身的亏。” 说到这里他想到自身,蹙眉隐隐抱怨。 “实则身在宗室,也有不得已的苦衷,这些事你阿耶早早经历过,比我和大哥更刻骨铭心,不过大概是不愿向儿女提起。” 瑟瑟回过眼眸,怔忪了片刻。 好好地花前月下,你侬我侬,他为何忽地提起阿耶的颓唐丧气,倒让她噗噗苏苏的少女心事静下来了。这是她心底最深刻的创痛,有时她想,是该跟旁人说说,便可彻底忘却,话到嘴边却又觉得武崇训尚不配与闻。 “我阿耶说,如果能重来一回,他情愿投生在州郡望族之家。” 她苦笑,“表哥,如果能选择,你愿意姓武吗?” 漫无边际的疑问,只因是她问,他才认真地想了好久。 “事在人为,一个人倘若连自己的本心都不能坚持,何谈家国天下?” 原来他是这种人。 瑟瑟有点失望,自来神都她已见识了三个青年才俊。 宋之问四面出击,只求一座稳固靠山,武延基吊儿郎当,有股冒着傻气的单纯,而武崇训……他身上那种她努力忽略的焦甜味又浮起来了。 她疑心武崇训是拿她当件战利品,与武延基一较高下,不然为什么老是绷着一股劲儿,在她眼前卖弄? “不说这些不相干的事了。” 看到瑟瑟失落的神情,武崇训忙扬起声调给她鼓劲儿。 瑟瑟是前朝遗脉,在圣人面前抵得半个罪臣之女,而他绝不会与武延基同室操戈,所以她不必担心婚后重复李显和韦氏的命运。他们的人生会很简单,体会不到赢至终局的乐趣,但也不用周旋于繁杂的权势陷阱,日夜担惊受怕。 “人家待你好,你要知道推拒,譬如我大哥,兄弟姐妹一处玩耍原没什么,就怕人家往歪里想。” 以神都标准,瑟瑟的教养确实略嫌不够,但不要紧,他有的是时间,而且原来教导年轻的女孩子乐趣无穷,像张白纸任他作画,好坏敝帚自珍。 “表哥说的是。” 瑟瑟一股脑全应下来,知错就改的态度。 两人说开了话,彼此如释重负,好像在长辈面前过了明路的小情侣,依依不舍对望一眼,各自守礼地后退半步。 “南阳郡王那儿,请表哥处置罢。” 瑟瑟抚抚发烫的面庞,笑着托付。 武崇训立刻道好,不清不楚攀扯着不成体统,尤其武延基最重感情,倘若真伤了他的心,往后大伯子与小弟媳一辈子的亲眷,还见不见面? 和风轻盈,诸事顺利,武崇训的心神溜达到阳光下。 对面就是瑟瑟的卧房,开间极大,因他阿娘喜欢空间通透,枕园的屋舍尺度虽然小,但窗子都是顶天立地,几与户外融为一体,小径与廊庑延绵不绝,廊下连排大红抱柱,檐角缓缓伸出去压住芭蕉树。 已是三月初了,杏蕊折了几枝新柳编成花冠,点缀上雪白的梨花,几个新丫头聚在阶下,有提桶的,有把瓢的,忽地弯腰掬水嬉笑,闹得一片水响。 他装作无意地问,“大哥给你的二十四个侍女,有喜欢的吗?” 瑟瑟凝眸想了一回,遗憾地摇摇头。 “都不好,太会奉承人了,也怪没意思的,倒不如女史时时提点我。” 武崇训付之一笑。 “你们在客中,不便管教侍女,倒不如先送回去,往后再挑好的用。” 她们拿她当未来主母,自然曲尽逢迎之能事,恐怕还做着由婢而妾的美梦,倘若瑟瑟精明杀伐,早敲打了,却容忍至今,可见她见事虽明白,处事却不愿与人为难,本质是很纯正的。 现如今他的安排,瑟瑟无不响应,听他这样说,也垂眸细想了想,便点头答应,模样乖巧极了,所以武崇训立刻洗刷起自己的清白来。 “那日当着女史的面儿,你说我也就罢了……” 瑟瑟眼风一溜,就被他拿住了。 他笑的春风得意,问,“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瑟瑟一副只向张峨眉抱歉的口气。 “我知道眉娘是正经人,抬出她来,表哥就有顾虑……” 说着含羞咬了咬唇。 “再说了,她的远山黛画得最好,闺名刚巧是个‘眉’字,单单看在那一箱青雀头的面儿上,就算吃了闷亏,也不会跟表哥计较啊。” “好个狡诈的东西!” 武崇训又好气又好笑,不必追问她从何处知道青雀头,反正都是不相干的人和事,但他喜欢她明目张胆地吃飞醋,也喜欢她弯弯盘盘的小心思。 就此放手又舍不得,可是再亲近又于礼不合,他扎着两只手,当务之急还是解释前尘。 “青雀头虽好,实则苏记货色陈旧,色泽发灰,眉娘的发色较常人浅淡,所以合用。你的眉毛又黑又浓,何必羡慕人家?” 瑟瑟骄傲地抻了抻脖子,像只天鹅在晨光中舒展身姿。 “原来表哥眼神儿挺好的,我还以为你看不出。” 他瞪着她,想再发作两句,余光瞧见丹桂沿着岸边飞奔而来,必是受了司马银朱指派要盯梢,他便庆幸要紧话都说完了,打断也没要紧,又有点遗憾,毕竟守着她,扯点儿搭七搭八的闲篇也有意思。 “午饭摆在你二姐那儿么?还是陪表婶一道吃?” 话音才落,丹桂咚地推门进来。 “郡王,四娘……” 她从二门外一路跑回来,猛停下,倒气儿直从肺腑往上抽。 瑟瑟问怎么了,丹桂揉着肚子哎哟,什么也说不出来,两人正在纳闷,又听咣当一声,朝辞撞进来,长腿扫翻花几,青瓷香炉滚到墙根。 “郡王,外头传旨呢!快去!” 哎呀——两人异口同声叫出来。 武崇训没立刻就走,反看向瑟瑟,眼底有隐隐期待,又有前途未卜的慌乱,瑟瑟却是立刻明白过来。 “定然是好事!” 她推他的胳膊,咬牙喘气,仿佛用了好大的劲儿,可武崇训还嫌软绵绵的,想她加几分力气。 郁金堂 第32节 这时丹桂终于抬头说出完整的。 “四娘,您也去!” 瑟瑟有片刻愣怔,方才的心慌,听到这句反倒安定下来。 武崇训心里也有个预料,不过当着众人不愿明言,时局如火,他很想伸手替她捋一捋鬓发,印一印额头的热汗,可是到底忍住了,只笑着叮咛。 “瑟瑟,记着我的话。” 极亲近的外男才能称呼女子闺名,尤其在仆婢面前。 朝辞和丹桂诧然对望,心想他俩几时私定了终身? 瑟瑟心里也震荡,自来家里叫她裹儿,正经大名反不提,往后却不同了,她仿佛重生成了另一个人物。 一道道催促的语声次第响起,杏蕊和莲实并肩堵住曲廊,长史也带着几个高阶内侍在岸边恭候。 丹桂搀扶她走出枕园的门槛,到台阶前,才递到司马银朱手上。 “四娘,要反悔还来得及。” 司马银朱面色肃然地提醒她。 “郡王何其无辜?糊里糊涂替李家做了担保,如今大事已定,你既然无心嫁他,只需拖延婚期至圣人百年之后,那时两家各有打算,各走前路,不必一时趁他心意,往后和离伤筋动骨。” 瑟瑟没应,踏高两步回身四望。 台阶下挤满了喜气洋洋的人,有些仆妇哭天抹泪,已经跪下了,武崇训站着等她上轿,忽听枕园西边传来一浪高过一浪雀跃的欢呼声,便觉奇怪,那头乃是梁王府下人居住,向来安静。 长史满脸的得意压都压不住,尽力忍着笑,垂手向武崇训禀告。 “宫使还没出大内,消息就传开了,外头街上等赏的百姓不少,家下众人也是感恩涕零,才奴婢已命人预备了铜钱,请郡王快动身吧!” 第33章 武崇训听了, 很替大伯和大哥高兴,又想这事儿早定早好,免得阿耶做些糊涂想头, 又怕圣人顺水推舟,把瑟瑟赐给武延基,又想万一圣人留意到上元节言官的谏表, 已经知道他是为了瑟瑟才耽误宫宴,赐婚的旨意是下给他的? 一颗心犹如水里的葫芦七上八下。 轿娘前后四个人,走不得抄手游廊, 直取中路往正堂去。 武崇训提起袍角一路小跑,本以为进门就会看见琼枝姑姑与王妃酬让,没想到竟不是, 端坐正中的乃是久违的颜夫人, 武三思反站在下首。 看见武崇训来,颜夫人眼前一亮,不过很快收住了,口气仍是教诲。 “教了你多少遍?每临大事有静气!毛毛躁躁的,如何成事?” 这是关系亲近才说的体己话, 武家第三代男女几十口,全从颜夫人的教鞭底下过,如武延基等不成器的, 想得她一句责骂还要不上。 武三思嘴角微松,招手叫武崇训进来,献宝似的推他在前头。 “夫人贵人事忙,自你加冠封王, 也难见面,今日既然来了, 三郎,待会儿你陪师傅……” 还没说完,就见颜夫人抬了抬手。 “王爷太客气了,下官十余年前曾为郡王开过几日蒙而已,不敢妄称师徒。再者,如今大家同朝为官,镇日说些私情,恐有结党之嫌呀。” 说着,公事公办地掸了掸袍角。 年近乎五十的妇人做男人打扮,乍看起来是有些不伦不类,不过颜夫人向来如此,任由言官侧目也不肯稍作更改,常日穿深绯红的常服,半黑白的长发被玉簪紧紧挽住,头顶二梁进贤冠,脚蹬鹿皮黑靴,虽是内廷女官,打扮的比前朝外官还周全。 “往日王爷常诟病相爷门生遍地,自家怎也犯起忌讳来?” 几句话冠冕堂皇,武三思倒有点张不开嘴了。 颜夫人观察着武崇训的反应,看他并没有为武三思开口争辩,想来确是牢牢记着她的教诲,便很欣慰。 她当初自负才学,顶着司马家和颜家两边压力,以寡妇身份入宫侍奉,数十年汲汲营营,外加万中无一的运气,才跟着圣人闯出一番属于女人的艰难天地。 可是一想到将来,银朱难免嫁人为妻,颜家子侄受高宗废后风波牵累,再无入仕可能,颜夫人便苦闷异常,遗憾银朱的天赋才学无处发挥,更难过年迈致仕时,手中权柄无人交托,直到圣人指她为武家子弟教学,才灵光一闪,想到从中挑个人来继承衣钵。 后来这番私心着落在武崇训身上,他人品贵重,性情沉稳,倘若用心培养,定能成长为独当一面的人才。颜夫人越看越满意,武崇训也没有让她失望,不过美中不足的是,他的阿耶偏偏是武三思。 颜夫人担心私心沦为把柄,有意疏远梁王府,不过这番矫饰并未起效,官场皆知武崇训是她的关门弟子,京外州府更有传言,走颜夫人的门路上达天听,找司马银朱还不知找武崇训。 武三思很懂得察言观色,也体谅颜夫人的顾虑,斟酌了下说辞,先打包票。 “那孩子我瞧过了,年纪虽小,又是养在外头的,可是论口齿,论心胸,都不比永泰县主差……” 武三思顿了顿,圣人登基时已是古稀之年,喜欢孙儿孙女环绕,宫中养大的郡主、县主足有十来位,内中独李仙蕙爷娘失势,孤立无援,却不知如何得了颜夫人青睐,将独女安排到她的宫房。 “——哦?” 这么一说,颜夫人果然来了兴致。 武三思捋着胡子慢吞吞道。 “那日圣人召见,府监为查考她的性情,刁难了两句,她皆应对得宜,单说能上场面这一条,便衬得起我们三郎。” 提起张易之,武崇训厌恶地皱了皱眉,被两位长辈看在眼里。 他话里话外把李瑟瑟放在高攀了武崇训的位置上,听在颜夫人耳朵里,却不是自恃门阀,而是拍她马屁,概因在颜夫人看来,武崇训的品性气度由她一手塑造,往后成就如何,也不能记在武三思名下。 果然,颜夫人听他说完,眉头便松弛了些,甚至有些期待的望着帘外。 武三思偏头吩咐梁王妃。 “去请李四娘进来吧,看夫人瞧不瞧的上?” 梁王妃领命走到廊下。 满院梧桐树影,静悄悄的,闲人都清出去了,只李显夫妇和瑟瑟肃容站着,李显满头热汗,身子微微发颤。 见她招手,瑟瑟忙提裙上前,梁王妃却犹豫了,折身背对中堂努嘴。 “里头那位,一日为师,终身是母,你可不要把她当做女史的阿娘,要当是郡王的阿娘。” 瑟瑟恍然大悟,感激地望王妃一眼。 难怪传旨这么要紧的大事,宫使来都来了,里头却半天没个动静,合着还在掂量她的轻重,听梁王妃的言下之意,倘若这位颜夫人不满意,赐婚的圣旨竟是可以驳回的。 她不敢大意,低低嗯了声。 梁王妃将她和李显夫妇一道引进屋内,颜夫人先向李显夫妇行礼,韦氏忙上前搀扶起来,彼此坐下,因颜夫人是四品的女官,瑟瑟尚是白身,遂抬手加眉,欲郑重行跪拜之礼。 武崇训忙走到身旁拉住她,轻声道。 “表妹不必多礼,夫人是我的授业恩师,你就跟着我叫一声师傅吧。” 但瑟瑟不肯,低头恭敬道,“往后如何称呼夫人,看我的造化,但今日这礼必是要行的。” 颜夫人嗳了声,诧异问,“这话怎讲啊?” 瑟瑟仰面向上望去,为防春日柳絮入屋,月洞窗下挂了一幅八达晕的卷帘,那人从帘幕投下的阴影里探头出来,人清瘦,也不年轻了,额头隐隐细纹,面皮干瘪,可是精神矍铄,眼眸深如寒潭,正手撑膝盖向前趋身,拇指上的绿玉扳指深深扣进深绯团花绫子里,满身朗朗风仪,尽是文臣以笔杀伐的自矜。 “我身为女子,自然更仰慕女子之威仪……” 瑟瑟说着,先欠身向武三思及武崇训致歉,再续道,“……远胜朝堂上的须眉男子。” 这话一出,不光梁王妃愣住了,连笑吟吟的武三思也踏了个空。 颜夫人冷眼瞧着瑟瑟,目光如刀,似耐着性子一点点刮出她的底细。 武崇训更是直发懵,他才与瑟瑟定了终身,瞧她自然千好万好,可她这话却叫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诚然她并没拜错码头,颜夫人在女皇心里的地位,比狄仁杰、魏元忠、韦安石或许不如,却定然胜过武三思甚至武承嗣,如若不然,武三思也不用在她面前唯唯诺诺,甚至隐约借儿子攀扯关系。 但这些朝堂密辛,新从州府提拔上来的京外官员尚且闹不明白,非得重臣循循善诱,才得一窥门径,瑟瑟又从何得知?即便有李仙蕙从中穿插引荐,以她的性格教养,也绝不会对颜夫人说出这么一番近似于投入门下的剖白。 颜夫人倒是意外惊喜,哼笑了声,眼波徐徐流转。 “可惜,可惜,当初留下的不是你。” 瑟瑟摇头,“不可惜,人还是要多经历几番起落,才知道如何往上走。” 这话更是突兀,却比方才那句更合颜夫人的性子,瑟瑟言语中的笃定,甚至引得她想起了当初骤然丧夫的迷茫绝望。 那时银朱将将满月,她膝下无子,司马族中叔伯便逼她收养侄儿,实则眼馋她夫君名下产业。月子中孤身周旋已经吃力,谁知又冒出个酒家女,怀抱婴孩找上门来,自称是她夫君的外室…… 人到中年回望过去,总是啼笑皆非,当时以为刻骨铭心的痛苦,原来只要走过去了,再回想竟似与己毫不相干。 她盯着瑟瑟再再端详,感慨道,“年轻人,向上哪有尽头处……” “有!” 瑟瑟大胆打断了这位重权在握的女官。 颜夫人愕然,沉默片刻,不再与晚辈理论计较,却撇下她,叫请庐陵王并王妃入内,一面起身捋捋衣摆,从袖中掏出黄绸卷轴向上一捧,一概人等顿时哗啦啦全跪了下去。 自来帝王诏书,一字一顿皆入史载,可称褒贬,所以下笔极之谨慎,用典古雅,成文难免予人佶屈聱牙之感。 瑟瑟听了开头,便云里雾里不知何意,继续下去更是沟沟坎坎全然未解,索性转目注视武三思,就见他先是一喜,继而眼珠频转,兴奋地攥紧拳头,仿佛要立刻跳出门外干一番事业…… 这就怪了。 瑟瑟暗自琢磨,女皇的心意在武承嗣和李显之间摇摆多时,按照李仙蕙的说法,全靠府监和颜夫人合力,才终于把天平扳过来。 可为什么,武三思对这个结果,既不惊讶,又不愤恨呢? 颜夫人还在喋喋不休,吉祥话飞流直下,祝祷帝国的稳固和繁荣,李显伏在地上泪流满面,韦氏亦是低声啜泣。武崇训看着颜夫人的嘴唇,字字句句听而不闻,不解其意,整个人如堕云端,全然糊涂了。 及至诏书收尾,众人山呼万岁三遍,然后李显躬身上前接旨。 武三思一马当先,恭恭敬敬地喊了声。 “太子殿下!” 李显整个人呆若木鸡,看着低垂在前面的两排黑脑袋,不知该如何反应,幸亏有韦氏稳稳掌住他臂膀坐下,含笑向诸人致意。 “梁王不必多礼,从今往后,咱们两家便是打不断的姻亲,从此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互通有无,同气连枝啊!” 她再款款看向颜夫人,笑容舒展而笃定。 “夫人请坐吧,夫人既是我家女婿的恩师,又还没行册封礼,在家背着言官们,偶然与爷娘平起平坐,也不算僭越啦。” 颜夫人并不谦让,依言在李显下首坐了,倚着扶手环伺各人。 “三郎,”lk小说独家整理 她破例当着旁人面亲昵地唤他行次。 “立储如斯大事,今日终于落定,举国该当同庆,可圣人百忙之中竟没忘了给你赐婚,这般荣耀,你还不谢恩吗?” 郁金堂 第33节 第34章 武崇训这才如梦初醒, 经过这道诏书,昔日寂寂无名的庐陵王李显,已经一跃而成国之储君, 他的儿女尽皆有封,李仙蕙由永泰县主而至永泰郡主,李真真是长宁郡主, 瑟瑟便是安乐郡主,连带三个庶子,皆为郡王。 至于武家, 从此与帝座无关,退而重为外戚。 如此一来,他和瑟瑟的婚事上下颠倒, 竟是他高攀了瑟瑟! 仓促之间, 武崇训只想挽住瑟瑟的手倾述衷情,说他并不知道时势会演变至此,他对她的倾慕绝没有一丝一毫趋炎附势之嫌疑。 但颜夫人一宣完旨便刻意问他,显是代表女皇询问武家‘服不服?’,他若是拖延怠慢, 别说梁王府,就连魏王府,恐怕顷刻之间便有性命之忧。 来不及多想过去十余年来, 女皇加诸于李家的种种苛待,一旦反过来用在武家身上,将是何等惨烈局面,武崇训已下意识脱口而出。 “圣人慈爱, 记挂臣等,些些小事不曾忘怀, 臣铭感五内,刻不能忘。还请夫人禀告圣人,臣定将携……啊不,臣必陪伴郡主,多多回宫看望她老人家。” 世家亲贵在浪尖挣扎起舞,如今日这般,一忽儿变了身份,乃是常有的事,从前颜夫人对武家子弟的教导就着重于此。宠辱不惊、滴水不漏,不止是言谈举止的要求,更是为人处世的根基底色。 也正是有了少年时的训练,武崇训才能不假思索,场面话张嘴就来。 但话出了口,他心里却忐忑不安。 往后武家的路要怎么走? 李家天下,自有姓李的亲王、将军、宰相。至于梁王、魏王,还有左右羽林将军,这四尊多出来的大菩萨,立在朝堂上,碍眼,搬开…… 用什么名目搬?! “好啊!” 颜夫人一抚掌,面上多云转晴,悠悠搬出事先准备好的说辞。 “太子与郡主何时入宫觐见,自有府监安排,下官不敢置喙,郡王只管跟从就是。不过下官与郡王的师生情谊,从今往后,倒是可以提一提了。改日罢,下官在舍下设宴,还请王爷并郡王……” 她顿一顿,着重道,“郡主,一道赏个光!” “一定一定!” 武三思笑着应承,满意于两件事都如约而至。 “当初武周初立,祭祀、典制、在京官署、州府、银钱、税制……通通大改特改,春官的章程全乱了套。如今再从武周改回李唐,又要改旗易帜一回,朝野想来多有震荡。府监忙大事,我就为夫人操持这些小事罢。” “那感情好,下官又有喜酒吃啦!” 颜夫人眉开眼笑,毫不推辞,仿佛这桩亲事由她亲自保媒,奔走多日,如今尘埃落定,终于可以讨谢礼了一般,笑吟吟指着窗外繁盛的春光。 “正月里,曹中丞和陈侍郎两家结亲,摆了好大的排场呀!三省六部二十四司悉数登门,整齐地仿佛开朝会!” 她津津乐道地啧了两声,忽地转头向瑟瑟一笑。 “郡主怕是不知道,陈家有一棵花王海棠,在京中首屈一指,便是禁苑的名种也不如它。下官本想登门见识见识,不过嘛,人家不拿内官当同僚,六部里六品的官儿都请了,独独不请咱们!” 她义愤填膺,气得捶案。 “知道的,说男女不同席,当避讳。不知道的,还以为嫌弃咱们办的内宫差事,黄门内侍一般,登不得台面! 颜夫人的指责古怪莫名,即便完全不了解京中行市的李显夫妇,也从中听出了一点特别的况味,更何况每日跟班上朝,旁听六部争吵的武崇训? 陈思道和曹从宦都是脑门上刻着个‘狄’字的相爷党,尤其是曹从宦,炮筒子般一点就着,狄仁杰不在时,就像留了根舌头在神都,絮絮替他上下敲打,自然不肯与内宫女官往来。 而陈曹结亲,亦有张易之麾下的言官大加针砭。 自古以来,所谓官员‘结党之弊’,向来查无实据,毕竟,总不能为了规避结党,就不准同朝官员结亲吧?所以只要圣人没发话,风波传两天就过去了。 可是听颜夫人的话风,又是另一重深意。 她气恼的,并非陈曹依附于狄仁杰,而在于狄党不肯招揽她,或是不肯依附她。别人结党,尚要打个座主门生的幌子,颜夫人结党,却是明目张胆,唯恐人不知道,谁不肯相与,便是不给她面子。 瑟瑟的思虑没武崇训那么重,反倒笑起来。 这间屋子是梁王府的中堂上房,后头就是王妃正院,再往后是两位小县主的闺房,自然布置的格外典雅深沉,后门进来,当庭一架六折云石玉版的大屏风,玉版打磨得极薄,两面以金箔螺钿贴画,隐约可见院中已经聚集起不少人影。 “夫人何必生气?反正海棠花期短暂,事过境迁,管他什么花王花后,都已化作污泥,倒不如赏牡丹,芍药。” 瑟瑟环顾室内,果见窗下高案上摆着一盆枝繁叶茂的红茶花,因指着道。 “山茶才正当时令,花期还长,我瞧着,比海棠喜庆吉祥多了。” “好,很好。” 颜夫人打量她,越看越是满意,笑向武三思点头。 “这么看来,眉娘和郡主处的不错啊?” 瑟瑟不等武三思回话,便抢着道,“眉姐姐是府监的侄女,幼承庭训,谦和有礼,来日我向她请教的时候还多呢。” 几句话,说的武崇训更迷惑了,瑟瑟何时与眉娘打过交道? 可是满堂师长没有给他慢慢思量的机会,颜夫人笑着起身,向李显敷衍了两句,便回宫复命,武三思送她出门,跟着走了。这头李显还在抹眼泪,哭得辛酸慨叹,更旁若无人地牵起韦氏的手,殷殷向她交代。 “你嫁我多年,竟还有今日,我也算不辜负你了。” 虽然已是中年妇人,韦氏还是羞涩地涨红了脸,梁王妃见韦氏不说话,忙示意武崇训让出地方,给他们夫妻慢慢感怀。 李显自顾自继续。 “孤知道,你想到枉死的爷娘兄弟,便怕了。你放心,冤案自当重新侦办,倘若大理寺查不明白,还有肃政台,大不了,孤登基之后,亲自坐镇法台,三堂会审!当年孤护不住你,从今往后,不管什么事,孤都以你为先。” 梁王妃避之不及,听了满耳,实在掩盖不住咋舌纳罕,古往今来,几时有过男人尚未登基做皇帝,先许诺妻子一定听话的? 连武崇训也听住了,愕然回望,恰见瑟瑟走到案后。 那案头两尺高的甜白瓷大罐插着灼灼桃花,明艳如火炽。 瑟瑟隐在花丛背后,影影绰绰看不清眉眼神色,只能瞧见袖子底下伸出一只手,去搭被李显随便撂在案上的明黄诏书,却是犹豫着不敢当真拿起,只以指尖轻轻摩挲,激动地发颤。 李显对韦氏的拳拳深情很令武崇训震动,不由地期望自己与瑟瑟,也能拥有这样经得起高低起落的情分。 既然已是受了恩旨的未婚夫妻,他便大胆走到她跟前软语开解。 “四妹妹,圣人的心意翻来覆去,没想到竟成了这个状况。太子女出阁,依例要自建府邸,婚后往来太子府亦有许多限制,倘若你想多陪爷娘,留几年再出降,我都不妨。” 瑟瑟讶然抬起眼,“什么?” 浮想联翩被他打断,瑟瑟愣了几息才反应过来,摇头抱歉地解释,“这件事太大,我还没来得及想婚事……” “啊——” 武崇训尴尬地笑了笑,更多的是羞愧,女孩儿家才为了婚事患得患失,他堂堂男儿,怎能纠缠在这上头? 忙连声道,“是,是,储位才是大事。” 瑟瑟眯着眼睛享用他面上倏忽而生的失落。 彼此对望,又是半晌无语,武崇训彷徨起来,来回揣摩了方开口。 “四妹妹担忧什么,只管吩咐我罢,就算再难的事,有我和阿耶一道为太子效力,再没有办不成的。“ 瑟瑟听了,狐疑地瞪他一眼,十分嫌弃他迟钝。 “既立了储君,自要募官,东宫上下几百僚属为我阿耶奔波效劳,就算什么事办不成,还有圣人做后盾,我有什么可担心的?表哥先照应自家吧。” 这下子武崇训真的愣住了,呆立半晌,终于长叹出声。 他不笨,只是方才满腔柔情缠绕心头,想岔了,一俟回过神来,顿时灵台清明,所有疑惑尽皆有了答案,立刻就明白了瑟瑟的言下之意。 “诏书上并未定准婚期……” 他对插着袖子恭敬地低了头,仿佛衙门里的差人等待长官批红。 “不过圣人乐见之事,拖延久了恐怕不好。我记得郡主的生辰在十一月,头先耽搁了及笄礼,不如补办后就过礼罢?” 瑟瑟对他的看法,因他识时务而大大提升,终于露出一丝满意的轻笑。 司马银朱走来,目不斜视地在瑟瑟面前蹲下身禀告。 “外头百姓听说颁了圣旨,几万人聚在王府门前讨赏,您听……” 她搀扶瑟瑟迈出门槛,走到众人面前。 原来李武两家子弟都已闻讯赶到,泱泱排开两列,李仙蕙和武崇烈各自领头带着弟妹,就连张峨眉也默默随在武家最后。诸人面上皆是火急火燎,想听新太子李显说一句定鼎乾坤的准话。 庭院深深,瑟瑟侧耳听了半晌,只有锣鼓喧天,夹着百姓嗷嗷激越之声,却难辨其言。换个人会心生畏惧,可瑟瑟心里有数,仿佛天生就知道这种场面该说什么话,加上是她舍出去联姻的,当仁不让,便稳稳踏前站上台阶,迎着众人期待的目光,朗声为沸腾的人心定了基调。 “祖父一生励精图治,是难得的明君、仁君,只可惜去得太早,丢下偌大江山,这几年太辛苦祖母了,不过不要紧,今日拨乱反正,便是李唐再造之时。” 说着,看向跟在身侧的武崇训,仿佛是安抚,又含了嘉奖之意。 “表哥方才说的很是,圣人不仅是主君,亦是我的祖母,表哥的姑祖母。老人家喜欢热闹,国朝也多年未有太子女出降的大动静,不妨就着这回,从纳彩、问名开始,就往大里操办,银钱扔在水里,哄她高兴嘛。” 瑟瑟身量平平,昂着头也只到武崇训胸口,发髻上一只錾花长脚的东珠圆头簪珠光闪闪,仿佛鱼儿在水里时隐时现。 她人也似条鱼摇头摆尾,得意道。 “这回恐怕春官要忙翻天了!” 她说一句,满院子人便忙施礼恭喜一遍,跟着颜夫人来宣旨的春官官员尚有细务向梁王汇报,还站着没走,也跟着乱哄哄的恭喜恭喜,满地的仆妇侍从更是光耀面颊,欢天喜地。 瑟瑟从台阶上俯视,只觉阳光正好,处处繁花,更亮眼的是绿树,枝头密密簇簇,无数嫩生生的新芽儿,映着房顶上明丽的孔雀绿琉璃瓦,虽然没有水,却调和出了天光云影共徘徊的韵致。 阳光将瑟瑟的面孔照得熠熠生辉,像泥塑的菩萨涂了层金粉,可是武崇训头上三梁冠的金光却黯淡了下去,两厢对照,好比一个在云端,一个在泥沼。 第35章 瑟瑟的威风才耍到半路, 院门遭人轰地一脚踢开! 数百护卫从门口撞进来,一股脑朝正堂杀过去,那副气势汹汹的架势, 吓得满院人口张惶四窜,叽叽呱呱似鸭群出笼。 “是谁!”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来人呐——” 李显才挽着韦氏的手走出来, 当头就见冲在最前面的兵卒举起长枪,那凛冽的银光连闪,晃得他腿都软了。 京畿重地, 南衙北衙之外,各府邸卫戍不得穿戴铁甲,不得佩戴刀剑弓矢, 偶然用枪, 亦是红缨飘扬,只见花俏不见杀气。 但李显眼里刀枪无差,都能要他性命,一惊之下,几乎以为圣人反悔, 派了羽林来捉拿,想都没想,嗖地窜到韦氏背后, 两手拢住她肩膀蹲下,想借妻子弱小的身躯挡住自己。 郁金堂 第34节 左近的武崇烈被他一推,差点踉跄倒地,李仙蕙亦是大跌眼镜, 骊珠更愕然啊了声。 瑟瑟也觉面上无光,却无暇替阿耶遮掩, 先大踏步上前挡住房门。 来人分明穿的阜绢甲,质地上乘,丝光水滑,日光下闪闪发亮,日常是做仪仗的材料,今日却凶神恶煞,数百柄银枪轰轰耸动,把她堵住不动。 瑟瑟心头也慌,站稳了抬眼再看。 枪林之中,独带兵的郎将手里提把横刀,紧紧跟在领头之人身后,那人除冠散发,红袍也脱了,单穿件白绸里衣,身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 两人眼神甫一搭上便分外眼红。 武延基仿佛找见仇人,劈手从郎将手里抢过横刀当空狂抖,刷拉拉声响,就要溅血祭刀,司马银朱身形一晃,慌忙往前阻拦,不妨武崇训动作更快,抢先冲到台阶前,死死把住武延基的肩膀。 “大哥!太子殿下驾前,还不弃刀?!” “阿耶死了。” 武延基浑身冰冷,抬手攀住武崇训紧绷绷的臂膀发抖,春衫轻薄,武崇训掌心竟能觉出他身上孤寒的湿气。 他缓缓转头,扫视李显夫妇,做了个难看至极的笑脸,强压下呜咽重复。 “阿耶被这群狗贼活活气死了!” 没有回应,武延基失焦的目光渐渐转回来,又唤了声三郎。 “我的话你听见没有?” 武崇训勉强嗯了声,却未松开。 他方才一瞬间以为是圣人赐死了大伯,又惊又怕,顾不上担忧自家下场,却怕武延基是来找瑟瑟报仇——那种鲜血淋漓的场面,简直不能想象,待听到大伯是气死的,反如释重负。 他的表情看在武延基眼里便可疑得狠了。 一股热血冲上喉头,武延基额角爆栗,怒喝武崇训。 “你在这儿听旨!” 刀尖抖搂得哗哗作响,把至亲挨个儿看过去,却没一个跨步到他身边。 “……你,你们全在这儿……” 他露出迷惑的表情,抬起左手揉了揉眼睛,又看众人,半晌好像终于明白,却是心头一激,竟呕出一口血来,滴在衣襟上斑斑点点。 李仙蕙站得远,吓得大叫了一声,“武延基!” 欲飞扑上前,却被他遥遥一手指住,痛不欲生地责问。 “连你也……” 他垂下头不肯看她。 羞愤的泪水流下面颊,把唇边刺目的鲜红染成粉色,只想狠狠劈砍武崇训!或者也不单是他,在场每个喜笑颜开的,都是仇敌! 李仙蕙身体僵冷,心胆震颤,怔怔瞪住他,不敢再靠近一寸,司马银朱却不放心,还拽着她胳膊,她抻了几下不动,便回头哑声问。 “魏王死了?魏王怎么死的?” 没有回应,她眼中涌起眼泪,不肯叫人看见,狠狠瞪着天空噎回去。 司马银朱看她冷静下来了,便松开手去扯张峨眉的袖子,托她带琴熏、李重俊等几个小的走远些,骊珠已是吓得哭了,埋头在琴熏怀里不敢看。 武崇训见此场面,自是潸然心痛,更想出声安慰武延基,世上并非再无一人拿他当兄弟,不论魏王府如何,他总是敬他,帮他的,但眼下绝不是追问魏王死因的时候。 “……你干什么拦着我?” 武延基咬牙冷笑。 他懒散惯了,养出一身肥膘,褃节儿上使不出力气,无论如何挣不开武崇训的臂膀,只能睁圆双眼,凶狠地瞪着他。 “在你家新太子面前抢着立功么?攀高枝儿的东西——” 清清嗓子,一口唾沫吐到他脸上。 “我呸!” 武崇训浑身狠狠一震,双眸烈火燃烧,仍一动不动地钳制着他。 瑟瑟近在咫尺,看了看武崇训面上狼狈,又望了望武延基。 魏王之死实在她大出意料之外,真想不通,人的气性怎么能这么大? 人家立储,他期望落空就罢了,何必非得死一死,以示委屈愤懑?都照他这样刚烈,李显十四年前就该死了,或是她四叔那时被废,也该死了。 不过事不关己,瑟瑟甚至额外有种解恨的心不在焉,想武承嗣鸠占鹊巢,不知道修身积德,反而欺男霸女,败坏圣人的名声,死了活该! 倒是武延基可怜,丢了太孙宝座,只能来向她撒怒气。 她轻轻叫了声,“表哥——” 兄弟俩一道转来看她。 “大表哥既然来了,就进屋去,大家坐下说罢。我与三郎结为夫妇,大表哥便是至亲,哪来隔夜仇呢?” “你,你要嫁……他?” 武延基还握着刀,可是那只手臂颤颤发抖,刀鞘上的铜环相撞,叮当作响,生把他的愤慨激烈染上了一丝滑稽。 他目光在两人之间滑动,仿佛刚刚醒悟过来,眼前人就是他心心念念,打算请旨赐婚的姑娘,可她阿耶的储位又…… “大表哥,虽然我们是圣人金口玉言……” 瑟瑟盈盈走近,娇滴滴地乜一眼武崇训,强调‘我们’二字指的是谁,转过脸挑衅地盯着武延基。 “可你是嫡长,三郎灭不过你的次序去,不知你心仪哪家姑娘,说出来,我们进宫谢恩时替你讨一道恩旨?到时两桩喜事一道办,更热闹。” 武延基见不得瑟瑟满面春风,恨不得一刀砍过去,斩断她摩挲着武崇训手背的帔子。 她是故意的!明知他们兄弟亲厚,玩一手阴的,挑拨两人生出嫌隙。 ——这祸水! 百般的悔恨,简直气得发抖,当初怎么脂油蒙了心,真心实意拿这姓李的一家子当亲戚?拿瑟瑟当娘子?他们哪里是回神都来讨庇荫的?生生是回来抢夺武家江山的! “你早知道旨意?” 颤声质问,不用她回答,心里已是坐实了。 可是悔之晚矣,白被她拿捏在手心做戏,忽地啊了声,难以置信,又决不能不问地转向武崇训。 “你也知道?你和二叔故意的?你们早早撇下我们,投到李家去?!” ——如若不然,他何必紧赶着与瑟瑟定情? 瑟瑟大概听出点子眉目,也生出怀疑。 整件事太过顺利,要是没有武三思的配合——甚至,没有武崇训恰到好处的痴情,为她错过了上元节的庆典,把这点子花边吵嚷得人尽皆知…… 不过眼下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朝野瞩目,难道要新册立的储君向个废物低头么? 因为太看不起,她毫不畏惧地推开武崇训,引颈迎接利刃。 “大表哥这话就糊涂了,幸而宫使已经走远,咱们自家姻亲,没人要捉你的话缝子,不然外头御史听见,又能参好大一本。” 刀锋寒光与她颈间珠光交错,又白又凉,但她容光焕发,比吃了酒还兴奋。 武延基沉重喘息,两排牙齿碰撞的格格有声,脸色愈加僵硬,武崇训急的两手换出来,一手抓他握刀的手腕,一手直接抓住了刀刃。 武延基恨他倒戈,握着刀柄来回拉扯,鲜血从武崇训指缝中溢出,他却顾不得这些,大声喝道。 “大哥!李家就算有错,也绝不是女眷的错!” 瑟瑟赫然见血,惊讶得愣住了。 又听武崇训沉沉念道,“四娘年幼,根本不知道这里头的深浅……她是什么人,你最知道呀!头先你已预备向她下聘,倘若这诏书晚十日来,你也要拿刀指着她吗?” 什么‘年幼无知’,瑟瑟白他一眼,心里暗骂,你们兄弟才是一对无知。 她却不知武崇训此刻已经完完全全看明白了她,却还要硬着头皮用这套鬼话糊弄武延基,那默然微转的眼瞳,划过她时,先是失落,又归于空洞。 武延基满心委屈,迟迟瞪眼看武崇训。 他持刀要杀的本就不是瑟瑟,而是李显,可是喊打喊杀半天,李显竟躲在妇人背后,倒闹得他成了欺凌女眷的无能之辈,回望满院弟妹怔怔盯牢,仿佛都在笑他输都输了,还不知体面下场。 他深吸两口气,脸上肉紧作一团,终于把刀往背后一拢,侧开脸。 “我,我想见一见太子。” 言语上泄了劲儿,整个人张牙舞爪的气势也就颓了。 护卫们彼此看看,都生出后怕来。 方才一腔热血跟他来兴师问罪,来了才发现满院子人头,独自己的脑袋最容易被拧下来,这些人倒是彼此好敷衍。 “大表哥急火攻心,竟是急糊涂了,太子不会生气的。” 瑟瑟越发不放他在心上,甚至压根儿不问魏王死因如何,只一带而过。 “论理,连我也应当过府去帮忙料理,可是眼下另有许多细务要办,实在忙不过来,就请三郎代我多多费心吧。” 说着,她照往常模样纳福,武延基晕陶陶如在做梦,也僵硬地还了一礼。 见他再没别的话说,瑟瑟复转身向众人笑道。 “诏书下的匆忙,庐陵王府尚未建成,地盘也不够,东宫嘛……我们家初来乍到,不知太初宫里有无建设?” 武崇烈和武琴熏面面相觑,不知如何作答,还是武崇训道。 “东宫就在广达楼以东,重光门内,建成日久,我们都没有进去过,恐怕不能立时住人。” “哦——” 瑟瑟扬了扬眉梢,便指派长史。 “看来我们家还要借枕园住一阵,再者,东宫官署按例五百余人,征召齐全也要花些时日,连长史都得借用。今夜的酒席就摆在枕园罢,崔长史,您瞧安排的过来么?” 崔长史本来站在墙根底下听用,闻言抹了抹额头冷汗,越众而出。 瑟瑟便笑向司马银朱道。 “这些事我不懂安排,请女史与长史商量筹办,家里小宴,只求亲近热闹,不用铺排场面,倒是外头等赏的百姓,万万不可寒了人家的心。” 多少有种扬眉吐气的意思,她向着武延基兄弟一昂头,语气斩钉截铁。 “人心思唐,这句话我听了十四年,到今日才知道,是真的。” 郁金堂 第35节 第36章 武崇训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了, 他认得的瑟瑟根本就不是眼前之人。 李仙蕙咽泪许久,这时越众走出来。 “先送两位郡王回去罢,丹桂——” 丹桂得令, 恭敬地上前一摆手,“南阳郡王,高阳郡王, 请罢!” 武崇训脸上瞬息万变,忽地望向武延基,见他还怔忪着, 便狠狠一推。 “别让大伯一个人,走,把事情办了再说!” 武延基顿时泪流满面。 李仙蕙见武崇训陪武延基去了, 多少放心些, 先瞪了眼瑟瑟,走到张峨眉跟前接手了骊珠,从袖子里抽出丝帕软语安慰。 “魏王薨了……你们几个年纪小,帮不上忙,不要过去添乱了。” 骊珠嘤嘤呜呜只管哭, 琴熏和武崇烈一左一右,戒备地傍着骊珠,看向李仙蕙的目光已含了畏惧。 李仙蕙长长叹了口气。 这个当口儿上, 她本不想站出来做恶人,可是瑟瑟太过趾高气扬,由着她张狂下去,什么李武联姻, 等不及入洞房就要翻脸成仇了。 她拿出长姐的风范安抚骊珠,抚着她的发髻絮絮保证。 “圣人姓武, 你也姓武,凭是外头出了什么大事儿,天崩地裂,也动摇不到你头上,不要哭了,阿姐今晚陪你睡好不好?” 骊珠打了个响亮的嗝儿,颤颤摇头,拽住琴熏的胳膊往后躲。 李仙蕙忽然想到一事,转身哎呀了声。 “武延寿恐怕还不知道!” 司马银朱一惊,回头在人堆里用眼神寻了一遍,提出莲实来。 “你回宫说一声,诶,这后头还有春官,宗正寺……” 说着她犹豫了,李显做储君,那武家还是宗室吗? 圣人在时恐怕算的,待圣人百年之后呢? 这问题能动摇礼法的根本,遥想十几年前,朝堂上为圣人登基激烈辩论过的腐儒,死的死,退的退,大是清净了几年,倘若这回为武承嗣的身后事闹起来,就要令圣人烦恼了。 李仙蕙也做同样感想,不过往细里说这些无解之事,就是故意吓唬小孩,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梁王妃,就听她苦笑着开口招呼。 “琴熏来,咱们……先去换身衣裳吧,天气热了,瞧你还穿着织金的。” 武家诸人早有兔死狐悲之感,只觉春寒料峭,拂面冰冷,赶紧呼着气跟梁王妃鱼贯而出,张峨眉走在最后,经过瑟瑟时顿住脚步。 “郡主,” 她的声音不知为何也有些发颤,“我想去魏王府看看。” 瑟瑟意外,重把她上下打量。 从前张易之想把张峨眉嫁给武崇训,不过是历朝历代,外戚与宗室联姻的老套路,她假模假样吃醋,乃是烦闷武崇训给人空子钻,倒不曾迁怒张峨眉。 如今张易之已经摆明车马与李家联手,梁王府也踩了一只脚进来,张峨眉便当功成身退,为什么要跳出来呢? 她便哂笑了声,“眉姐姐关怀三郎,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会阻止?” 谁知张峨眉抬头定定然望着她,眉眼间一片粉光融融,竟似已经哭过。 “郡主误会了,我是想去瞧瞧南阳郡王……” 她压低声音,不想旁人听见。 “这事儿要是出在高阳郡王身上,他自会排遣,说不定还反过来安慰别人,可南阳郡王是魏王的命根子,养尊处优,一丝儿委屈没受过,突然来一记狠招,真承受不住。” 她顿一顿, “其实我与郡主一样,认识两位郡王时日虽短,却有几分真情。 瑟瑟怔了下,她话里有话,仿佛是规劝,又仿佛是试探。 张峨眉不给她机会辨别,已经蹲身告退。 “既然郡主允准,我就先走一步了,晚间为太子庆贺,我定然回来。” 她的裙角蹁跹而去,腰肢挺拔,仍旧是仪态万方的样子,并不因瑟瑟荣升郡主而自惭形秽。 瑟瑟呆呆看她背影,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其实很不服气。 李仙蕙在旁尽收眼底,瞥了眼司马银朱,便听她道,“呵,可该叫你见识见识神都贵女的气魄了。” 瑟瑟气她当着外人拆台,又不愿出言顶撞,气急败坏地转身便走。 司马银朱长咦了声,“她气性还大呢!” 李仙蕙拉李真真和几个庶弟站到一处,神色很是凝重。 “你们当初一走了之,不知京里血流成河的惨况,或是虽听到消息,知道宗室一茬茬麦子似的,叫圣人砍光削平,却没见过那种人心惶惶。不单是姓李的害怕,李家在京万余人,亲戚朋友数之不尽,谁沾上了便同罪,昨天还携手上朝的同僚,今朝人头便挂在城门上。多少京官吃不住惊吓,不等大理寺捉拿,便阖家一道死了,上吊的上吊,服毒的服毒,可是到末了,钦差并不曾来,竟是白白送死。更别说不入流的小吏或是百姓,乌泱泱断送多少。其实神仙打架,干他们什么事呢?” 她一句句往深里说,边挨个审视弟妹。 李真真一扫往常畏缩躲懒模样,郑重点头,隐隐有同情之意,她便欣慰。 十八岁的李重福云淡风轻,仿佛事不关己,她便皱眉。 十一岁的李重俊胆怯局促,头深深埋着,两手在袖笼里打颤,她便叹气。 最后还有一个更小的李重茂,半懂不懂,可是脸色煞白。 她便把他圈在怀里用力搂了搂,平淡又温柔地教他道,“要哭,待会儿回房阿姐陪你慢慢哭,在这儿先忍着。” 李重茂一声哭腔本已出了嗓,听见二姐是这样交代,平白生出些勇气,竟真就把眼泪咽下去了。 李仙蕙便转来继续道。 “瞧武延基那样儿,恐怕魏王死状甚惨……既是我们家得了益处,不如得饶人处且饶人,我是这个主意,瑟瑟听不进去,不知你们作何感想?” 旁人尚未如何,李重茂先瘪着嘴问,“二姐,阿耶怎么还不出来?” 这却问得好! 李仙蕙忧心忡忡,朝里间望了望。 李显和韦氏头碰着头絮絮密语,竟没有丝毫出来主持大局的意思。这下子,连她都开始琢磨,韦氏唯一的嫡子,即她二弟李重润,到底在何处了。 ************* 张峨眉坐在檐子上,就着一阵狂风掀开帷幔,便抬头去看,苍穹辽远空旷,蓝的全无一丝儿阴霾,这时节本当在湖上泛舟,在草地上铺开软枕,就着飘飞的梨花打盹儿…… 凡百游春的花样,没有武延基不精通的,但魏王死了,六宫竟没有为他敲响丧钟,宗正寺大概也不会为他操办后事。 出了梁王府的角门,才要穿夹道去魏王府,就听天街上一阵纷乱马蹄,她忙倒转折扇敲了敲立柱,力夫止步向西转,占住夹道端头,将好看见十几个人从皇城飞驰而出,由北向南,下了星津桥便紧勒马缰,簇拥在魏王府正门前下马。 内中有穿官员常服的,有穿公服的,还有戴高山冠的,可见是几个衙门一道出动,领头的前胸后背绣着灵芝、瑞草等等,正是控鹤府的标记。 张峨眉一口气越发提到嗓子眼儿。 方才武延基冲进来时,武三思明明已经从中门反转回来,却隐在树后不肯露面,他是春官尚书,就算不尽兄弟情谊,也当为亲王操办后事,或是圣人恼怒不肯大加发送,于公于私,都只有他会为武承嗣据理力争。 但他不闻不问,单指望控鹤府操持,不知能否保住武承嗣身后哀荣。 她眯着眼遥遥相望,为首的官员束九銙银带,顶多是个小主簿,做事却很稳妥,或是对武家还存了些许敬意,特特换了白衣,腰上挂门下省配发的银牌,一把漂亮的垂髯在风里翻卷。 他一边捋着,左手高高托起明黄诏书,一脚踩在门槛上,却不急着进门,只仰头向北看。 张峨眉跟着探头。 梁王府和魏王府是尚善坊最大的宅邸,两府南北相连,加起来占据了坊城大道北头的半条街。梁王素有笑面虎美誉,台底文章做足,当面总是与人为善,魏王却是出了名的无耻霸道,挨着便要占人三尺地皮。 所以坊中亲贵虽多,并无人来与他兄弟争锋,加上两府各有亲卫巡防,中间这条小小的夹道,明里是公道,两端并无门墙阻挡,实则从来没有外人踏足。 流苏已经变了颜色,杀鸡抹脖子地急起来,“娘子,你听……” 张峨眉侧耳去听,只有呼呼地风声,再要看,帷幔呼地卷起来,腾云驾雾一般,就挡了她的视线。 女皇的手翻云覆雨,搅动神都风云,但也没有赶尽杀绝的道理,张峨眉心急如焚,不等流苏来扶,掀开帷幔自己走下来。 “顶多是我五叔亲来威吓两句,还能如何?” 流苏战战兢兢,才要去问个究竟,就听背后一声锐利的呼哨,裂帛般刺耳,直吓得她猛回头,两府院墙都高,从西头望东头,好比从深狭的套子里看天光,明晃晃的亮眼,恍惚那头人影瞳瞳,如常有百姓走动,却有几个人侧着身,飞快地挥舞胳膊。 张峨眉打了个哆嗦,“这是干什么……” 她愣了半晌,惊惶地哎呀了声,“是在砌墙吗?” 工匠动作实在快,丈把高的墙头,在她愣神的片刻,已经造好底下半截,照这个进度,吃顿饭的功夫,夹道就堵死了。 那主簿像是得了消息,一昂头扯开嗓子。 “嗣魏王——武延基听旨!” 张峨眉浑身一凛,人才刚死,身后事还没落地,先给长子抬爵位,这里头要说没有恩威并施的意思,她就白在女皇膝下教养了几年! 第37章 捞起牵牵绊绊的帔子, 等不及重新上檐子,回身就往角门狂奔。 “开门!快开门!我找高阳郡王!” 流苏不解,“娘子疯了吗?我们回梁王府去呀!” 张峨眉嫌她碍事, 甩袖挣开。 恰这时门开了条缝,里头将好是往日给武延基驾车的家丁,开了门不说话, 扭头就要跑。 张峨眉一把拽住,连声追问高阳郡王在哪,那人哆哆嗦嗦道, “出事啦!可了不得!” 他慌得没看眼前人是谁,边说边指着前头正院比划。 “控鹤府杀人啦!狗娘养的翻脸不认人,二门上迎客的相公都斩了, 这会子都杀到内院去了……” 说完回过神来, 看清是张峨眉,脸刷地白了,倒退着跌了几步。 “小的该死!该死!娘子千万别听进耳里。”跌跌撞撞就溜了。 郁金堂 第36节 魏王府里已是一团混乱,内侍敲开正门,身后跟着冲进几百大头兵, 又与方才武延基的亲卫不同,皆是铁甲银枪,沉重扎实, 走一步路也咣咣地砸得地颤,排成方阵一重重往内院突进,直冲到正院后排房跟前才刹住脚。 有武延基身边亲信伸臂阻拦,刀口一扬, 人头就飞了,侍女厉声尖叫, 大群仆役没头苍蝇般乱撞。 那主簿活像个讨命的阎王,叉腰站在门上喊。 “嗣魏王——接旨!” 混乱中张峨眉没找到武延基兄弟,反被人叉着,当做仆婢姬妾,随众一道进了正院,生兵们穿的银亮亮的铁甲细鳞铠,当心刻了个左转的牛头。 她匍匐在地上,慌得手脚都在发抖,一张张脸辨认过去,并无一个相熟,静下心想,方悟到魏王没有女儿,也没有经过册封的妻妾,内侍们扫荡一通,提来的全是歌姬舞姬。 流苏定定神,低声道,“是左千牛卫,娘子……” 张峨眉嘘声令她闭嘴,就见那主簿趾高气扬站在院门上,左右两队人马,有的脸上沾着血,有的刀口滴血,六亲不认模样。长史小跑过来,脸都白了,止住步子茫然望着,纠结应当先向圣旨下跪,或是先叙同朝为官的友谊。 “南阳郡王在哪?” 那主簿昂首吆喝,“圣人的旨意,堂堂魏王府,竟无人敢接么?” 长史跑得肠子都颠散了,说话断断续续地。 “天使容禀,梁王膝下共有三子,长子南阳郡王,方才……去梁王府报丧,尚未回来。次子武延寿因要加冠,正与学中同窗相约宴请,恐怕还在酒楼;幼子武延秀向来在,在……” “在何处?” 那主簿嫌他拖拉怠慢,拧着眉质问。 “崔长史,你我同为七品,您是正七品上,我才从七品下,可是自来县官不如现管,如今魏王府这摊事儿刚巧是小弟管着,您吞吞吐吐,叫小弟回去如何向府监汇报啊?” 崔长史哪敢得罪他,脸上冷汗直流,可是更不敢得罪他身侧这群杀人不眨眼的生兵。千牛卫是何样人物?能在御前持刀,更不怕在外头开杀戒!这一会子功夫,魏王府已经死了十几口人,添上他,谁也不会多问半句。 他躬腰往前凑了凑,生兵的细鳞铠内里是皮甲,外头由拇指大的弧形铁甲片串联而成,鱼鳞片般细碎又层层叠叠,人一动弹就窸窸窣窣地晃,散出铁锈样生涩的气味,令人作呕。 崔长史窒住呼吸,想痛快地一气儿说完了就退后。 不想,呼——地一声! 银枪斜戳过来,顿在他鼻子底下,枪头红缨软软扫过额头,崔长史忙往后缩脑袋,枪刃擦着头皮划过去,惊出他一身冷汗。 “主簿,我来接旨罢——” 那人懒洋洋地踏前半步,站到崔长史并排,抬起两手看了看污泥黢黑,不成体统,嘿嘿笑着,就要往主簿胸口锦袍上蹭。 主簿嗨了声,手舞足蹈双手去拦,心道哪来的野人不懂规矩。 细去看时,那人的兜鍪深深压到眉毛,脸上比人多戴一张锁子甲,蒙住下面半截,只剩高高的鼻梁露在外头,实在认不清面貌。 可是崔长史却仿佛火场里见了救兵,又庆幸又后怕,想都不想就往后退。 “哎呀,您在啊!这下好了……” 来人举着两只脏手在风里摇了摇,表示绝无武器,望着主簿笑道。 “不才乃是魏王幼子武延秀,向来在左千牛卫服役,区区八品,尚未入流,要不是主簿急着回宫办差,本不敢在您跟前自报家门,不成想今日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来把自家抄……” 张峨眉听见怔了怔,她与武家来往日久,且认了梁王妃做干妈,与武延基、武崇训等年岁相当,朝夕相处,与小几岁的武延寿、武崇烈也算熟悉,独对这位行六的幼子,却是只闻其名,从未见过,更没想到如此紧要关头,他竟能置身事外,做轻松笑谈。 那主簿也是意外,武家人口他如数家珍,可对这位幼子,向来只听说不得魏王待见,常年在外游荡,不知如何竟进了南衙十六卫,且就在圣人身边服役。 他愕然上下打量,这人从头到脚包裹的像个铁人,简直看不出眉目,不过魏王府如斯情形,想来没人会冒认家眷,更何况他确实是千牛卫中一员,刚刚从太初宫调拨过来。 “呃……” 他斟酌着用词,发现连眼前人有无爵位都不知晓,含糊道,“既然如此,就请公子跪下接旨罢。” 武延秀哦了声,两臂一甩,抖搂得浑身细鳞铠当啷作响,却是欲跪而不能,原来硬皮的腿裙不合身,乃是他这两年身高窜得太快,去岁才领的盔甲,今年就显得短了,将好卡在膝盖上。 当着满院子兄弟和女眷的面,他很不想脱腿裙露出袴奴,因皱着眉问。 “天使!趴着领旨成吗?” 旁边有人噗嗤一声笑出来,紧张的气氛纾解不少。 主簿板着脸微微摇头,人都说武延基纨绔无能,原来这儿还有一个更不上道的,所以武家的江山要倒呢! 反正正主不在,杀鸡儆猴的目的已经达到,主簿不欲恋战,挥手令武延秀站着别动了,清清嗓子正预备朗读圣旨,就听半空里“当”地一声锐响,正是兵刃相撞。 张峨眉惊得眉目变色,满以为武延秀血性难改,急于为魏王府扳回颜面,竟然持枪抗旨。 她怕武家兄弟吃眼前闷亏,来个玉石俱焚,慌急地推开左右往外冲,不料却听见武崇训朗朗的高音。 “六郎——” 原来是武崇训来得急切,踢翻了搁在墙边的银枪,张峨眉松了口气。 他挡在武延秀前头呵斥了声,“武家用得着你出头?还不退下!” 再看宋之问,语声便带不善。 “怎么又是你?武家上上下下都归你处置吗?” 含怒环视全场,好几个千牛卫警觉地提起刀,内侍都往他们身后缩,控鹤府那几个又怂又坏的东西更是提起袍角,预备随时开溜。 他冷笑了声,看见女眷里鹤立鸡群的张峨眉,云鬓歪斜,面色惨白,活像个鬼魅,可见真心牵挂武家境况,心下不由感动,冲她笑了笑,回首指着道。 “宋主簿,别怪我不送个现成人情给你,府监娇养的侄女来王府做客,竟被你摁在这里,与些婢子为伍,这话叫府监听说,恐怕明日来武家耍威风,就轮不到你了!” “啊……这?!” 宋之问大出意外,张口结舌,举着圣旨的手微微打颤。 武崇训那双锐利的目光扫过来,并不准备与他方便。 “府监把张娘子交托在我们兄弟手上,真是举着怕摔了,含着怕化了,小心翼翼伺候到如今,竟叫你惊吓了?!我不敢与你同罪论处,罢了罢了,只有去他老人家面前分辨了!” 他说着,两手往前一递,仿佛被绳索捆着一般送到宋之问眼前。 宋之问气急败坏,想质问他知不知道梁王府从这一局得了大大的好处,不要胡搅蛮缠,得了便宜还卖乖!可是这话太敏感,方方面面的人围着,武崇训又是个目无下尘的脾气,万一趁势倒打一耙过来,才是麻烦。 同来的不是武行便是官油子,都在挤眉弄眼,叫他认栽,他只得忍气吞声,抹了袖子藏住手,亲去搀扶。 “请张娘子屋里歇着。” 复转头向武崇训致歉,“郡王训斥的是,方才是下官没约束好千牛卫,冲撞了诸位……” 再往下说其实有些尴尬,要说冲撞,最多冲撞了张峨眉,也怪她莫名其妙戳在这儿。府监交代宣旨前先把夹道封了,就是怕梁王府那边有不晓事的糊涂鬼冒出来挡煞,谁知她动作那么快? 至于武延秀,还领着千牛卫的职衔呢,府监分派下来,凭是四品的将军还是三品的大将军,都不能推脱,他区区八品,谁记得摘他出来?再退一万步说,左千牛卫满员两百七十四人,府监点了百人来查抄,他但凡肯说一声难处,难道将军逼他来吗?不定先行扣押看管,瞧瞧圣旨里头要怎么约束武家。 想是这么想,宋之问嘴上还是恭恭敬敬地,看着武崇训问,“敢问郡王,控鹤府如此处置,可还成吗?” 成不成的,武崇训狐假虎威,也就只能耍到此处了。 宋之问看他往下也无章程,下巴一抬,身后左千牛卫四散开搜寻,立时把躲在门后的武延基提了出来。 推推攘攘间,有人扯脱了他腰带上的龟袋,赤金的龟符滚出来,在草苔间滴溜溜打转,武延基急红了眼,推开众人劈手去抢,却被几双手压住后脖梗子,就地跪下了。 从方才武崇训不准他现身那一刻,就预料到会当众遭受羞辱,可事到临头,他整个人都懵了,像在噩梦里游走,身上轻飘飘地,听不见宋之问的嘴一张一合说了什么,眼神只管挂在那枚龟符上。 ‘玄武,龟也’。 他记得当初上学,颜夫人讲解圣人改李唐鱼符为武周龟符的用意,乃是喝令天下尊崇武姓,如今武家血脉还没死绝,龟符就要退出历史舞台了。 第38章 武延基两条腿颤颤地抖, 不相信姑祖母翻脸不认人,他小时候拿她礼佛的铜磬去湖上砸冰,还不是算了? 阿耶闭眼时他还心存侥幸, 以为这样一口污血噎住气管,生生憋死的狼狈窝囊,传到圣人耳朵里能换回一丝怜悯, 不计较阿耶脱口而出的僭越,好歹存些脸面,风风光光发丧了再说, 谁知道尸骨未寒,竟就杀上门来。 他脑子里含含糊糊,什么念头都提不起, 光知道赫赫魏王府这就算是完了, 他才二十六岁,得了个嗣王爵位,及身而止,不能荫封子孙,两个弟弟从今往后也是听天由命…… “——武延秀!” 想到这个混账弟弟, 他手脚一阵发冷,寒意顺着血管涌上脑门,猛地抬起头嘶声裂肺大吼, 像掉进陷阱的野兽,又像垂死挣扎的俘虏。 “你还知道回来?阿耶的尸骨在里头,你,你给我进去磕头!” 他轰地跳起来, 立刻被身旁一圈左千牛卫七手八脚地摁下去。 妾侍歌姬吓得花容失色,呜呜哭着楼抱在一起, 怕被他牵连。张峨眉本来已经进屋坐下了,手搭在窗台上盯着,闻言手指亦是一紧,再再去瞧那武延秀,却撇开脸,只当没听见。 “嗣王闹什么?令弟身上还担着差事呢,岂能擅离值守?” 宋之问并不在意武延基兄弟间有什么恩怨。 倘若是以前,武承嗣继位后还有个储位之争,现如今反正烟消云散,他缓步走下台阶,忽地闻见一股极不体面的臭味,乃是武延基汗出如浆,湿透衣衫。 ——原来帝裔皇嗣,不过如此! 宋之问呵呵轻笑,耐着性子一根根掰开他紧握的手指,把诏书硬塞进去。 “令弟年未弱冠,便能在圣人身边服侍,乃是魏王积德,日后一门双爵,好比两府双星闪耀,同气连枝,于嗣王也有助力,魏王在天之灵也能放心了。” 总之事情早已尘埃落定,只不过今日才被摆上台面而已。 宋之问扬手,左千牛卫统领拔出横刀,呀地一挥,便砍断了后罩房门上两把锃亮的铁锁。 武延基惊得天灵盖出窍,脚都软了,颤声问。 “你要干什么?” 没人理他,统领一脚踹开大门,只见里头一排排箱子码放整齐,旁人还不明所以,武家兄弟俱白了脸,原来这便是魏王府的库房,门上两把锁,一是武承嗣保管,另一把钥匙就归武延基。 统领点了两个健壮兵士,抬出一箱当众打开,数出银锭足五百两。 “分家呀!” 宋之问俯身摸了一锭银在手里把玩,寒光闪闪,简直不舍得放下。 武延基瞠目,“我阿耶尸骨未寒,分什么家?” 宋之问懒得回答,指统领带人进去,一口口开箱验看,出来报数,足三千三百二十六口,除珍珠、玛瑙、古董、字画外,余者拢共一百六十六万两银。 众人啧啧称奇,漫说数字惊人,单是这样整齐的银锭,便从未见过。 市面上通用铜钱丝帛,偶然见个银角子,三五分罢了,这里一锭便是一两,簇新雪光,耀人眼目。同来的户部司官员也在感叹,国库存银数目虽大,成色却是稂莠不齐,远远比不上这里。 宋之问攥着银锭抚摩够了方道。 “先魏王是长房独子,梁王是二房独子,早早开枝散叶,又有爵位,分府而居多年,早该分家。此是圣人家事,当在明堂,由宗正寺操办,当着祖宗牌位,请圣人、梁王,并在京几位武将军的高堂老母做个见证,可是圣人伤心,不愿见人,只好如此交代了。” 武延基急急道,“分就分,为何非得今日分?!” 郁金堂 第37节 宋之问反问,“树大分枝,人大分家,祖宗留下这规矩,原是为全族兴旺发达,百代延绵,不然一人闯祸,不就害了大家么?” 言下之意,武承嗣赶着立储的好日子死了,便是有罪。 武延基面色灰败,只指着他发抖,“我,我阿耶,我阿耶并非自戕。” 宋之问嘿嘿笑两声,又叫户部司郎中出列。 武延基看了,犹如瞥见一线生机,马上叫道,“成二叔!是我!您往常与我阿耶吃酒,您不能由着这种东西,在我家耀武扬威!” 那郎中是个精干的中年人,被他一嗓子喊得瞪大眼,支支吾吾装起糊涂。 “嗣王节哀啊,先魏王可见不得您这个样子。” 便撇下他,带着员外郎,扯张方桌搁在院里,各据一边坐了。 宋之问知道查账最花时间,催快就要出错,兹事体大,断错不得。 扬声叫侍女搬家伙,上茶,只管慢慢来,郎中点头,从袖中掏出一本衙门抄录出来的小账展在面前,几个账房管事的通被提溜上来,摊开几十本王府历年账簿,又有人捧来个楠木匣子,当场砸锁撬开,取出里头厚厚一摞契纸。 武延基还在发懵,武崇训看他的目光已是同情怜悯至极。 这下魏王府是连根拔起了,不止爵位府邸,十几年积攒的根基,全没了。 武延秀也心疼,更恨阿耶不争气,死不挑好日子,坑儿子一世,可惜这儿没他说话的份儿,只能清清嗓子,唾沫吐在树底下。 账房舔舔唇,指员外郎浏览账本,大声念出账上产业,有田庄,有铺子,有府邸,不止长安、神都,武家宗祠所在的并州,还有圣人幼时住过的利州。 他念一样,郎中在契纸堆里翻找到对应的,便在小账上勾一样。 原来国朝有个惯例,交易大庄大宅,乃至生意红火的店铺、矿产,举凡过万的买卖,一俟成交,双方便同往户部司备案,登记最新业主,以免日后纠纷。 越是世家大族,勋贵高官,经手的产业越是硕大值钱,便越要及时登记,久而久之,业权之事但起纠纷,请衙门判案,便都以户部司登记为准。所以户部司中日常事务,除户口、土地、赋役、贡献等常例外,还有大半是为大族婚娶、和离、承嗣、分家等做鉴证。 郎中积年操办,熟门熟路,一路勾勾画画下来,遇着账上文不对题的,便使个眼色,横刀比着账房的脖子,自有真话实话如水一般倒出来,倒不似往日在人家宅门里问话,一头是姬妾抱着婴孩哭闹上吊,一头是倒喘气儿的老太爷口齿不清,给人分一趟家,累死头牛。 一笔笔点算下来,不消半个时辰,便把魏王家私查得一清二楚。 员外暗道,外面老大个花头,说是要承嗣登基的人,手里竟就存下这么一点子产业,早知如此,谁还把赌注下在他身上? 再看束手无策的武延基,另有一道心得,家资既重,回去需得练练儿孙的胆色,别像这窝囊嗣王,经官析产,无力招架。 宋之问等他忙完,勾头在小账上看了看。 暗叹府监果然调来个熟手,不止分门别类记录了田庄、铺子、宅邸、矿产、现银并珍玩古董的大数,还另提了折算价格,粗粗揽了个总数。 这一番抄检落地,便可见魏王何等托大,从未考虑过争储失败,众叛亲离,乃至骤然暴毙的后果,未给儿孙留下丝毫退步余地,产业全在他一人名下,只寥寥几个铺子转赠了武延基,余下二子竟是袖底空空。 宋之问皱眉翻看半晌,越看越是发愁。 这些产业,大半与户部司记录无二,唯有并州、利州的田庄因刚刚买入,尚未登记,只有契纸并家中私账为证。破门的营生遭人怨恨,他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挑头得罪了武家,往后如何开交? 怪只怪他上回献计,指李显弹压生兵,引起圣人注意,被府监嫉恨防范,故意推他来此结仇。虽然嗣魏王无能,梁王么,摆明了站干岸,但眼前这位横眉竖目的高阳郡王,却已巴结上了新郡主,伸伸小手指头就把他料理了。 尤其这趟,明面儿上不叫抄家,实则比抄家更狠。 寻常显贵论罪抄家,指着女眷的嫁妆由头,总能饶出些许,偏这家人,待嫁女没有,娶进门的媳妇也没有,真全数搂走,叫他们下半辈子喝风么? 想了想,转头问武崇训,“两府的祭田在一处么?” 武崇训不解他用意。武家身为女皇宗族,七代先祖供奉在明堂,另有族谱悬挂在宗正寺,四时八节,全族进宫祭拜,动用的都是国库。 即便女皇兴出些花样,例如将利州大庙川主寺翻盖为皇泽寺,金粉饰壁,昼夜燃灯,年年邀高僧大德讲经,靡费之巨大,动辄二、三万两银,费用几与疏浚运河相当,走国库说不过去,便是女皇掏体己,民间美其名曰脂粉钱。 总之林林种种,不用两府操持,所以武家根本没置办过祭田。 但既然宋之问误解,武崇训也有意含糊,义正词严道,“主簿说笑了,分家何须分祭田?大哥是长房长孙,自当管理祭田。” 宋之问抖了抖手里的小账,望着他。 “田庄铺子府邸,皆以名属分归,清清楚楚,独并州的祭田怎么算?虽录在先魏王名下,但那是武家族中各家共有,并非长房独有。” 武延基听见他又要栽个新罪名过来,急急辩解道,“你别血口喷人!祭田自是族中各家共有!我阿耶从未独占。” 第39章 “哎——” 武延秀恨铁不成钢, 向宋之问摇头,惹得众人尽来看他。 他却又不肯明白话说,捡起被武崇训踢翻的银枪挽个枪花, 簇簇银光笼他在内,人影子都没了。 “下官是存心替嗣王留体面啊。” 宋之问搓了搓指尖上沾的黑墨,惋惜道。 “圣人的意思, 诏书里说的清清楚楚,魏王骤然离世,她老人家伤心不已, 亦不忍嗣王等住在这儿,朝夕望见旧日情形,平白难过, 不如先迁出去, 这个地方就封起来,样样保持原状,也算是对魏王的敬奉。” 着意提醒他。 “样样保持原状,即先魏王名下产业,不论契纸、现银、古玩、动用器物, 连塘子里一条鱼,笼子里一只鸟,皆封存府内, 不可转名,不可带走。” 武延基愕然,嘴巴张开就合不拢了。 “不可……那我怎么办?” 武崇训万万没料到圣人能来这一手,几如斩草除根, 握拳往前一挣。 宋之问悠悠道,“祭田就不同了, 归到梁王名下,便有个周展余地。” “可这明明是我家买的田!” 武延基直瞪武崇训,高声大喊,“老三,老三,你说句话!” 冒嗓子一声嚎,惊得户部司郎中讪讪起座,向宋之问拱手道,“宋主簿,才出来时侍郎交代,今日衙门里有一桩急务,需得早些回去。” 看看龇牙咧嘴的武延基,“武家产业巨万,一时分不明晰,不如改日?” 这分明是不愿得罪武家,急于脱身了。 宋之问竖起眉毛,嫌武延基耽搁他办差,头一甩,便有人上来塞了他满嘴破布,顿时犹如被提住了要害的鸡鸭,瞠目扳挣,嘎嘎咳嗽起来。 宋之问把小账拍在桌上,“并州田庄两个,合上等水田三百顷,为祭田!” 侧头叮嘱郎中,语带威胁。 “原是府监特特借了您来,来都来了,不如顺水人情做到底,回衙门补上登记,往后翻查便利。” 再指账房,“把这两张契纸翻出来,另拟新章,就转到高阳郡王名下。” ——这是公然强抢,眼里还有王法么?! 武崇训心中大恸,画押的笔递到面前,下意识就想推开,目光扫见武延秀百无聊赖耍弄枪花的侧影,却愣了下,改成一拱手。 “家下琐事,劳烦主簿、郎中操办,改日小王请客,大家米宅再聚。” 他这么一说,郎中终于放心,俯身写写画画。 “还是郡马眼明心亮啊,难怪能娶到郡主。” 宋之问踱到他面前感慨半句,压低声道。 “下官职位低微,只能做这么一点子主,但求糊弄过眼前,往后郡马要归还嗣王,或是借此敲打得他长进些,再说吧。” 努嘴明示,“田产身家都是小事,大头——” 武崇训悚然一惊。 自来嗣王爵位高出郡王半格,乃是对去世亲王子弟的额外安抚,嗣王常逾制承袭亲王实封,更能继续居住亲王府,就算对嗣王另有安排,需离京赴任,也会保留亲王府邸,由宗正寺修缮维护,便于随时返京,这才是恩恤亲贵后人。 瞟一眼失魂落魄的武延基,显是尚未明白旨意匪夷所思处,竟毫无反应。 人笨起来无可救药,武崇训灰心摇头,可怜大伯骤然身死,丢下偌大家业,转瞬已然易手。 宋之问哼了声,使唤舞姬,“来呀,伺候嗣王换件衣裳,收拾几样。” 扯出武延基嘴里的碎布,狠命一拽,提溜起来推到两个舞姬手里。 “嗣王府来不及建造,但总不能让嗣王餐风露宿嘛——” 抑扬顿挫地念出旨意。 “城外有座国公别苑,乃是名相杜如晦修来赏玩山水的,后来他儿子卷入太子承乾谋反案,几兄弟一道被贬出京,子孙在朝的不多,宅子就空下来了,圣人却知道很好,因向杜家人借了来……” 武延基被人推攘得原地打转,迟迟抬起眼,终于听懂了宋之问的意思。 不仅没收了阿耶留下的全部身家,还要赶他出门,还要指定居住在别人的房子里,随时能再撵一次。 众目睽睽之下,他没法掩饰脸上的震惊和痛苦,甚至从舞姬躲闪的目光里,辨认出她们都认定他不会反抗,甚至不会挣扎。 ——他丢阿耶的脸了吧? 武延基突兀地打了个寒颤,阿耶说他是天命所归,生来就是享福的,武家几代人烧的高香,全着落在他身上,可是一朝阿耶走了,他就是条任人摆弄的狗。 他看着宋之问,嘴唇微颤,下意识想,换武三思死了,武崇训会怎么做? 张峨眉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模样,又心痛,又害怕,帕子捂着嘴哀哀哭泣,先以为抄家是五叔落井下石,借机发一注闲财,可是连人都关起来……就绝非五叔用意,只能是女皇之命。 流苏诧异的目光在两人间扫来扫去,万万没想到,她的痴心柔情居然是挂在这窝囊废身上的。 “我四弟还没回来,阿耶走了,只有我来管教他,请主簿留几个人……” 武延基难得思虑周全,低声补充道,“最好留辆车子,他骑马不太行。” 宋之问有点不耐烦,忍耐着与他细细分说。 “些些小事,控鹤府办惯了的,嗣王何必劳神?还是赶紧的罢,日头快落山了,这百余号人今晚都陪您住杜宅,待会儿城门封了,想出出不去,想回嘛回不来,反而麻烦。至于令弟,请嗣王明示,常在哪处玩耍,下官着人去请……” 所以这一去,就是软禁了! 武延基面色苍白,却顾不得害怕,只想摘出武延寿去。 又怕他一个人留在神都不能立足,最好见面商量再做决定……种种为难,都卡在这个油嘴滑舌的小吏手上,但凡他抬抬手,怎么没有周全的办法? 可是武延基实在不会向人软语哀求,只能两眼灼灼地瞪着宋之问。 那厢宋之问催促,“令弟到底在哪儿?倘若嗣王也说不明白,全城翻查搜捕起来,就更难看了!” “不不!不要搜捕!” 简单两句威胁说得武延基一脸气馁,几欲落泪,“他还小……” 想到武延寿刚及弱冠,上有嫡长子顶门立户,下有不成器的小弟承受阿耶怒火,连繁文缛节的场面都不用出,又没有主母约束,日子过的不要太爽快,身边尽是些纨绔子弟,溜须拍马之辈,簇拥的他春风得意。 郁金堂 第38节 可是今日阿耶暴毙,控鹤府却要当着狐朋狗友的面赶他出城…… 这种惨烈的遭遇,就算是宋之问也有些不忍。 他犹豫道,“那不然?” “四郎在我家住一晚就是!” 武崇训听不下去,“今夜梁王府要为太子庆贺,广邀宾朋大摆宴席,四郎将好来吃一杯。” 宋之问狐疑追问,“只住一晚?那明日下官着人来接他?” “不用!” 武崇训太阳穴一跳,气恼地调开了视线。 大伯尸骨未寒便被抄了家,是罪是案尚且不明,身后事如何操办,更是全然无着,他不说到女皇眼前哀告担保,反请堂弟吃酒,这等没人伦的丑事,他也做出来了! 武崇训心里剧痛,恨不得扇自己两巴掌,可是当务之急,是照看住武延寿和武延秀,他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能指着瑟瑟当借口。 “安乐郡主特特交代,大哥尚未娶妻,她便是三嫂如母,理应执掌门庭,务必要我留住四郎,尽一尽叔嫂间的情谊……” 察觉到武延基羞愤的怒火,他用力闭了闭眼,硬着头皮道。 “大哥先随主簿去杜宅安顿吧,控鹤府历来妥帖,至于大伯……大哥不必担心,自家衣食想来也有人照应的,便有什么不当之处,令人……” 他挤出个勉强的浅笑。 “还请主簿体谅,大哥身份贵重,身边不能少了人服侍,我的长随且匀一个过去罢?清辉——” 顿了顿,不敢看武延基的眼睛。 “大哥若有不便,令他报与我,或是张娘子,至于四郎和六郎,大哥放心,有我在一日,定然保住他们!” 宋之问哪肯听他差遣,不过新郡主算个人物,这里头还夹缠着张峨眉,不好逼迫太过,便走到武延秀身边转了两圈,故意道。 “大哥、三哥都疼老四,没人疼你啊?” 武延秀全身细鳞铠,脸上比人多戴一件锁子甲,五官全遮完了,只露出丁点鼻梁,不过仗着身量高,站姿铁尺般笔直,纵然说话懒洋洋地,一低头,还是有种睥睨的况味,听起来就有点阴阳怪气。 “主簿,再不走真来不及了,我们兄弟何处过夜事小,您老身娇肉贵,送我大哥到了杜宅,还得转回来,到时候,嘉豫门让您进,西隔城也进不去!这两日闷热,圣人住瑶光殿,您就算到了永巷,也见不着府监的面儿。” 他抖抖发麻的双腿,讨好中夹杂一丝刺探,“还是,府监给您腰牌了?” 宋之问怔忪片刻才反应过来。 控鹤府的腰牌分几行几档,他那块,能漏液进永巷已是难得恩遇,但都不如张易之那块圣人钦赐的,能踏足最最隐蔽的瑶光殿。 这狗东西,两个哥哥不放他在眼里,他竟还有心思拆他的台。 宋之问恼怒,不过细想,他说的也是实情,魏王府兵败如山倒,这几个小崽子都没出息,关押一个还是两个又有什么区别?倒是尽快向府监复命要紧。 看看武延秀,鼻梁上一层密密汗珠,是真急着走的样子。 “行罢!赶紧的!”宋之问挥手召唤。 整支疏懒的队伍动起来,当当啷啷金属碰撞声,武延秀昂然随队而行。 武延基抱着胡乱收捡的织金龟甲大包袱,除了衣裳,还有个匣子,装了金银玩器,沉甸甸地坠着胳膊,倒叫他心里安定。 这回没人催逼他了,他也不拖延,脚步紧紧跟着千牛卫训练有素的节奏,走着走着,听见梁王府传来乐声阵阵,还夹着女孩子银铃般清亮的笑音。 他扭头去看,瑟瑟温柔的笑脸一闪而过,再也看不见了。 第40章 寒星闪闪, 隔着观止湖,枕园一片漆黑,笠园的书房却灯火通明。 武崇训推开门, 满室辉煌,唯灯下站着个头戴斗笠的黑衣郎君,斜劈的暗影像把利刃, 划开他面皮和胸前襟怀,明暗对照下几乎看不清五官如何。 见武崇训进来,他拱拱手未发一言。 武崇训踱到书案前坐下, 推开堆摞成山的书籍、卷轴,笔墨,捋了捋肚内章程, 沉稳地开了口。 “你今夜来, 是为那匹马,还是为什么?” 来人对他当头的质问没什么反应,自寻了把椅子坐下,摊开手。 “贼赃在你手里,我不敢玩花样。” 武崇训不信, 这东西惯来故弄玄虚,一点子事由藏在深深处,因手边顿着热茶, 端起来低头吹茶末。 “单这一匹,你说是从胡人手里买的,与谁家纨绔赌博赢的,甚或是大哥交好边军, 替你淘换来的,都成, 所以这算什么贼赃?” 他一句句问过去,便恍然大悟。 “还是……那马蹄上虽换了马掌,头先换下来那套刻着‘陇右’二字,你竟还留着?藏在何处,值房么?” 千牛卫因是圣人的脸面,筛选时只看卖相,并不比拼弓马,因此稂莠不齐,为羽林所不齿,日常操练又以仪态风情为重,身高、肩宽、步距,乃至鼻梁,都有个标准。 几十上百个守在御前,只觉整齐,闲来单看一个两个,尤其换下甲胄穿戴常服,简直有整个神都最挺拔的身段。 武延秀昂首一拍胸脯,不满道,“三哥那日既应承了替我保密,今日为何问东问西?是找后账么?” 神气活现的做派,武崇训不放在眼里,武延秀却偏要逞能,认真与他斗了一回眼风,才扭脸问站在边上的朝辞。 “马可瘦了?” 朝辞摇头担保。 “郡公放心!豆饼、高粱混着喂,吃得可好啦,不过良马都爱蹦跶,老关着不行,奴婢带它跑过两回远道儿,呵,这脚程快的,真是匹好马!” 他羡慕地叹气,“毛色也好,油光水滑的!” 武延秀心中大石落地,态度软和下来。 “我哪有那么笨,做了坏事还留下把柄给人?早扔洛水里了。” 他看三哥眉头拧起来,是要训话的意思,忙谄媚地撇唇一笑。 “上回人多,府监新提携那马屁精贼的很,不好说咱们兄弟的私房话,我还忘了恭喜三哥,娶到美娇娘啊!” 他倒是会攀扯,提到瑟瑟,武崇训的脸就板不住了,笑意一闪而过,立时故作严肃地寒声教导他。 “那是你的嫂子!人后胡言乱语罢了,当着她的面儿,不准失了礼数!” “……我又不是说她丑。” 武延秀悻悻,懒散地起身踱步,叽叽咕咕辩解。 “三哥你是不知道,她头回进宫,就轰动了整个太初宫奔去瞧美人儿,连府监都啧啧称奇。我那日在校场,听说了赶去,竟已觐见完了,远远在门楼子上瞧了眼,也不真切。” 他边说,边又刹住了笑,目光灼灼地盯着武崇训。 “听说太子儿子女儿一大堆,最疼的就是这个幺儿,百依百顺……真叫人羡慕,三哥这就是运道来了,挡也挡不住啊!” 武崇训心里有数,同情地看了他一眼。 这个六郎眉眼如画,生得太过俊秀风流,反不如样貌丑的儿郎有亲缘,从小就被人耻笑戏弄,被阿耶苛待,被长辈嫌弃,直到张易之兄弟做了男宠,天下人才恍然大悟,原来男人长得好,也能捞到饭辙子,看他时眼神愈发复杂。 因此武延秀但凡与人论及男女,总要巴巴儿强调,他不屑倚仗容貌行事,对有这样嫌疑的旁人,譬如控鹤府的年轻主簿,更划清界限,极尽鄙夷之能事。 “你在千牛卫服役,没有丁忧之说,也不用服丧,但大伯生你养你……” 桌上搁着一副黑白围棋,武延秀正弯腰盘弄。 灯火辉煌,照亮他无名指上一枚极宽的镂空银扳指,四方框正,赤金游龙的纹样少见,镶了细细粒青金石点睛。 听了这话,他抬眼一瞥,冷笑道,“生果然是他生的,我没法剔骨刮肉还给他,可他几时养我了?” 他一向是这么夹枪带棒,令人生厌,武崇训却同情他少年丧父,耐心劝说。 “魏王府查封了,大伯的后事无人出头。” 武延秀嗤笑了声,挑眼看过来,语气十分不驯服。 “二叔与他手足情深,也不吭声么?” 立储与赐婚的旨意同时下发,梁王府巴结新太子的嫌疑,谁也洗不清,武崇训向来庄静自重,不屑于剖白,此刻也不得不道。 “亏得千牛卫慢来一步,来得及为大伯沐浴、小殓,不然单衣入棺……” 其实当时乱作一团,远不及亲王该有的贵重,但何必说出来叫他难过。 “……停灵在景运门内的法云道场,控鹤府认势不认人,我去瞧了眼,棺木不大好,不过礼不可废,四郎这几日在道场守夜,你下了值也当……” 看他满脸关我甚事的神气,忍耐道,“无论如何,你该去上柱香——” 一语未了,却见武延秀抻直了腰身,凉凉瞥来一眼。 武崇训登时住了嘴。 就见他把头一偏,竟然笑了,“待我阿耶入了顺陵,再上香不迟。” “你这说的什么话!” 武崇训板着脸叱了句,就见斗笠暗影下他剑眉一挑。 忽地明白了他言下之意,却是又惊又怒,瞠目瞪他,恨他不留一丝余地,非要把残酷的真相揭开,于人于己又有何益。 原来武周虽以武为国姓,但宗亲子孙并不葬入孝明高皇帝武士彟的昊陵,反而尽数陪葬孝明高皇后杨氏的顺陵,以至如今顺陵规模之大,已超过李唐高祖李渊的献陵之两倍。 武承嗣能否入顺陵,便可见在圣人心里是否有罪,也可见魏王支脉还有无翻身的机会。 “三哥是明白人,何必与我拉扯些父慈子孝的闲话?我自生下来,可曾沾过他一点一滴好处?如今他惹了圣人的厌弃,我倒要表白表白,惹祸上身?” 怪他不体谅,退回椅上坐着,解开衣襟亮出青紫的淤痕。 “千牛卫早晚操练,一个月只歇四天,累得我半死,还守夜?人家死了人,亲戚可都紧着劝,活人要紧。” 瞧他眼露同情,轻嗤一声,“我可比不得三哥,袖着手做那亲王——” 武崇训顿感如芒在背。 武家兄弟都有爵位,但唯有武延秀实实在在办差,千牛卫虽不是香饽饽,总比他们高谈阔论的强些。难为他,没有父兄提携,自闯出条路,但凡武延基有这份心气儿,魏王府又怎会一败涂地? 心疼他吃尽了没来由的苦,指茶壶,“喝口茶润润,朝辞,去喊桌客席。” “不敢当!” 武延秀并不领情,指尖夹住一颗白棋子,当是打水漂那样猛弹出去,铛地击中桌上茶壶,哗啦啦茶水溅了武崇训一身。 嘴上道,“三哥别回回见了我,耳提面命,总是教训就得了。” 郁金堂 第39节 武崇训处之泰然,并不为他这点子伎俩一惊一乍,只拿眼盯他。 两下里对峙,武延秀不耐烦地挥手,“得了,得了,下次不了!” 武崇训知道他出入黑衣斗笠,一则遮掩容貌,二则,确是耻于承认有武承嗣这样的阿耶,礼法于他是油盐不进,好好说没用,便也拉下脸。 “你的马,藏在我这里,三五日不妨,日子长了,朝辞进进出出遛它,却难打包票,到底品种特异,京中罕见,女眷仆婢不认得,好说,哪日武将上门,瞧见个影子,就麻烦了。” 武崇训自来是武家第三代的魁首,长一辈的魏王武承嗣、乃至武攸宜、武攸宁、武攸暨,见了他都客气礼遇,平辈兄弟姐妹也常拿烦难来商量,所以当初武延秀捏着良马烫手,无处藏匿,便想到来找他。 武延秀笑道不怕。 “本不敢搅扰三哥太久,不过如今不同嘛,郡主住在枕园,哪个武将眼睛瞎了来闯门?即便有,烦请嫂子替我应一句就是了。” 说的有鼻子有眼,头头是道。 可是武崇训不肯把瑟瑟搅进来,皱眉道,“你求人办事,主意倒不小,还要指派人按你说的办。” 不等他回话,强声道,“你肯去拜祭大伯,我便替你再遮掩几日。” 武延秀没法,只得勉强应了。 朝辞便送他仍旧从角门出去,这门挨着枕园单辟来出入的小门,天亮了,烟紫色朝霞映着蛋壳青天幕,门头上挑的羊角大灯才刚熄灭,徒留青烟袅袅。 大清早,闲杂人等络绎不绝,有送货的,有北市铺面来取钱的,几个账房咯吱窝底下夹着账本,围着奉承个圆髻婆子,听她得意洋洋显摆。 “郡主能看上你的货色,那是你祖孙三代有福气!” 抬手指边上大丫头,“不然你瞧安乐郡主房里,且要淘换好的使呢!” 一壁说,一壁让开路,送她上了油壁车。 武延秀并不因朝辞在场就肯收敛,斜斜拿眼一瞟,便倾身向他耳边问道。 “我那小嫂子艳名远播,外头传比狐狸精还漂亮,能娶着这样老婆……” 朝辞不防他这般放肆,愕然瞪眼过去。 “况且人说,‘娶妇得公主,平地起公府’,三哥真是有本事。” 他眉眼一弯,笑得如沐春风。 “不过我实在好奇,三哥并非好色之人,又不至于趋炎附势,亲事为何定的这样突然?算算日子,郡主进京还不到四个月。” 顿一顿,给这奸猾的长随机会透露,但朝辞把牙咬的死紧,纹丝不吭。 武延秀便乱猜,“不然,又是替我那好大哥救急?是也不是?” 故意长长叹气,拿出委屈腔调。 “哎——三哥婚事有人张罗,我也到了娶妻的年纪,却没人料理。照理说,大哥是我亲大哥,我向来敬他,他却不愿我落些好处。” 捋着袖子阴阳怪气道。 “天下人都便宜手足,独我大哥把肥水流到别人田里,浪费啊!” 朝辞掖着手俯身回话。 “郡公怕是误会了,嗣魏王待我们公子亲厚,更胜兄弟,可是婚姻大事,平辈如何做的主?上头还有父母、有……姑祖母。” 他谨慎地强调,“赐婚二字有千钧之重。” “也是!” 武延秀倒也听得人劝。 “三哥被颜夫人拿在手心儿里捏巴,额头上姓武,瓤子里随人姓颜!为了国朝江山稳固,别说叫他娶美人儿,便是娶个丑八怪,他也没二话啊!” 眼看油壁车出了门,他翻身上马。 “三哥婚期在即,我去寻摸件像样的贺礼!” 第41章 武延秀跟车转了几弯, 临近北市,鞭子一抡就进了哑巴巷,与道政坊截然两样, 那头是亲贵戒严的肃静,这边街面儿上人潮汹涌,全是百姓和乐的热闹。 他在马上轻笑。 这感情好, 到了他的地界儿。 掌柜出来迎接杏蕊,显是熟客,柜面儿上一概不看, 直去后堂,武延秀瞧是个香料铺子,长腿一甩跳下来, 把马拴在对面茶肆。 “六爷只管逛去, 晚些来取。” 小二接过缰绳请他放心,看他眼盯着那边。 “六爷买香料?可别上手,没底儿,往贵了去,一天一贯钱不够。” 武延秀不信, “一贯?拿来吃么,味道那样浓烈,再香都臭死了。” “别不信呀!别家么, 还有便宜的下脚料,他家卖西域货色,味儿足,份量又大, 而且只卖春夏两季。” 这么吊起来卖货,还真是会做生意。 武延秀默片刻, 正正斗笠,举步向那铺子里问。 “我妹妹要嫁人,想封两样贺礼,燃在房里,一则祝她夫妻和顺,二则祝她相公体贴,你看,哪样合适?” 几个伙计都是一愣,年长的笑起来,“公子怕是走错了门头?” 武延秀不解。 “您说的那种,论两论分卖,小小一丸,燃在案上香炉或是床头香囊,一晚一换,夫妻间要和顺,用些合和香就罢了,小店不卖。” 武延秀斜目往他柜台上看去。 果然不见那些精细的玩意儿,反是一筐筐,一篓篓堆着石料、蜜蜡样物事,有拳头大的,有斗大,黄黄绿绿,什么颜色都有。 “瞧公子穿戴不俗,家下这些事都是娘子操持吧?难怪不懂。” 伙计从柜台后头转出来招揽。 “公子可听过南朝《乐府诗》?十五嫁为卢郎妇,十六生儿字阿侯。卢家兰室桂为梁,中有郁金苏合香。香料除了燃烧,也能碾碎和泥,涂抹墙壁,新婚用郁金与苏合香,两样皆是气味辛辣,能燃情助兴,温凝宜补,还可助孕——” “我也做买卖——” 武延秀的眼风扫过来,显是不大高兴,冷冷往街市那头指。 “卖香料花粉儿,附庸风雅,借些古诗,编个故事,引得姑娘家趋之若鹜,这些手段,我懂。” 微微抿唇,憋了半晌迸出一句,“但要瞎说什么燃情助兴,就过了!” “诶,咱家要靠胡说八道,生意能做这么大么?” 伙计指内堂,“方才进去那姑娘,可是梁王……” “你家最贵的是什么?” 武延秀提声打断他,“既是拿来抹墙,百十斤论卖么?” 伙计忙道是,“花椒、胡椒、麒麟褐、阿魏那些,现下都有。” 武延秀听得昏头昏脑,他认得的香料只有白檀、木香等常见货色,这几样名字且古怪,更不知道什么味道。 “这些也是……” 他羞于出口,便恼了,“也是燃情助兴的么?” 伙计见他年纪轻轻,说到这里面皮就发红,笑着提起算盘替他筹划。 “洞房夫家安顿,您不必操心,麒麟褐与没药原是护肤,府监新法儿,也和泥造砖,您妹夫家要地方够,砌个池子泡澡……我算算,二百斤差不多。” 武延秀斜他一眼,掏出个银角子扔在柜上,冷冷道。 “你这些花样我不耐烦听,方才那姑娘既是贵客,就照她的方子抄。” ************* “郡主慢些,才下了雨,当心地下滑。” 听见里头动静,侍立良久的司马银朱绕过多宝阁,挡在瑟瑟跟前。 初夏时节,雨水说来就来,走得倒也快,才刚泼天的架势,这会子已停了,万里响晴,廊下新换的斑竹卷帘把长花窗切割成一块块高低错落的光板,阳光透进来,亮得刺眼。 “下过雨么?我睡的沉,丁点儿没听见。” 瑟瑟过午方醒,疑惑地探头去看,台阶底下果然汪着一滩浅浅水渍,漫过青石板缝隙,重重叠叠浮着些晚樱散乱的花瓣。 她有些懊恼,“都怪三姐,夜里饮酒误事!” 丹桂推她到镜前坐下。 “急嘛,不急在这一刻,早晨府监命人来问,女史已据实上报了,您和长宁郡主并郡马下午进宫不迟,反正我们郡主先去了,圣人面前有她周全。” 一面说,一面扳正瑟瑟的头脸照眼泡子。 醉酒的人口渴,夜里连叫了三四遍热茶,幸而不见肿胀,丹桂便放了心,到底是年轻的姑娘家,皮子鲜嫩又紧巴,抹上水粉胭脂,瞧不出夜夜笙歌。 旁边小丫头端金盆来给她洗手,才蹲下,李真真打着呵欠走出来,就着一盆洗了,跟瑟瑟并肩等人梳妆,案上摊着梳头嬷嬷的家伙事,成套的犀牛角梳子、香木梳子,还有极细回钩的银梳,林林种种二三十把。 李真真便咦了声,“我们倒等她?” 转头问,“嬷嬷可是偷空儿出去,躲在后廊底下与人吃香瓜子儿啊?” 瑟瑟噗嗤一笑,偏过脸,挑起三姐乌油油的长发。 姐妹三个,论容色是李真真最吃亏,没得韦氏真传,反生了张肖似李显的方脸,亏得她双颊饱满,面庞皎然如明月,尤其发量丰厚蓬松,曲曲折折掩住方正的下颌角,才有了几分小儿女的娇态。 司马银朱走近,顺手抹了把香木梳替李真真梳理,话却是冲瑟瑟说的。 “虽说郡马样样都顺您的意,不敢挑拣长短,可定了亲的姑娘,展眼补办及笄礼,也算是成了人,不好白天黑夜混闹。即便不用日日入宫觐见,自家也该立起来,一日有一日的计划,一日有一日的功夫,俗话说一寸光阴一寸金……” 镜中打量瑟瑟,一双眼珠子骨碌转,很不以为然,便自嘲地笑起来。 “奴婢是太多话了,难怪惹郡主厌烦……” 抬手指了指窗下。 “其实金子算得了什么?圣人赏的两座金铺,连带山西的金矿,好几摞契纸不收捡,还拿青玉狮子压在那呢,雨水淋进来,字都叫浸烂了。” 瑟瑟经她提醒才想起有这么回事,懊恼地哎呀了声。 “我总不记得字纸要紧,看着薄薄一张,能抵千金万金,譬如圣人打个足金的笸箩赏我,你瞧我宝贝不宝贝?早收起来了。” 郁金堂 第40节 司马银朱笑容未变,口气还是很疏远客气。 “人生忧患识字始,知道的多了,操心就多,所以郡马说了几回,想把小学堂开起来,给二位郡主开蒙,奴婢总说等等,闹得我们郡主怪他不上心。” 瑟瑟噎住了口。 从前贵贱有别,宫人另眼相看她也无法。 但如今姐妹三人平起平坐,都是郡主,为何在司马银朱和这群大宫女嘴里,只有李仙蕙永远是‘我们郡主’,就算明知她们赤胆忠心,已将性命前途尽数绑在李家,心里多少还是有些羞恼。 而且,自打赐婚的旨意下来,李仙蕙就偏心到武崇训头上,提着他的上进纯良敲打弟妹,话里话外遗憾他们在房州没有受到好的教育,白耽搁到这么大,养得野人样不知好歹。 “书嘛,自然是该念的,女史早先教导的我都听明白了,也记住了,越是金枝玉叶,越要知道尊重,所谓人贵自知,人贵自立,单靠地位权势,得不到人家真心的敬服,我们行事也麻烦……” 她嘟着嘴顿了会儿,坚持说出自己的主意。 “郡马学问深,往后要顺梁王的老路走,做宰辅重臣,在外行走办差,倘若回家还不得休息,反要教导我们,就大材小用了。再者,我和三姐都是急性子,让他督导念书,只怕要吵些鸡毛蒜皮的嘴,搅得家宅不宁。照我说,还是请个温良忠厚的老先生来罢。” 她自以为给足了武崇训颜面,正如李仙蕙要求的那样,展现了李家作为胜利者宽广的胸怀,但也强调了他们就是处不来,这也是人人眼里看见的事实。 尤其是这样口气宁和地娓娓道来,简直周周全全,没有辩驳的余地,谁知司马银朱听了,却不满地蹙起了眉头。 “那恐怕不妥,今上是女帝……” 她说着,向右上方虚虚拱手,以示敬畏。 “上官才人和我阿娘是女官,太平公主虽未领实职,却常受召入宫,与相爷并六部主官,乃至进京述职的刺史们齐聚一堂,畅论国事。” 司马银朱严肃地反驳瑟瑟那番谬论。 “国朝的女子,尤其如郡主出身这般显贵的,本就该与儿郎一般,不仅要读书上学,游历九州,增长见闻,还应结交亲贵,广纳朋友。譬如太平公主府,便有各地来京的士子青年盘亘,高朋满座,谈天说地,还为她筹谋策划,直如当年的‘秦王府十八学士’。您有这样的姑姑,眼光便该高些,怎能随随便便请个读腐了书的老朽,就来信口开河?白把人教傻了?” 车轱辘话说来说去没有新意,瑟瑟烦她啰嗦,又感念她巴心巴肝的提点。 其实司马银朱的深意她很明白,就算武周转回李唐,女皇交棒给儿子,但有过女皇的世界再也不一样了,从今往后,不论是皇后、公主、郡主还是女官,在命定运途之外,都多了一条巨大的缝隙向上攀登。 甚至可能像女皇那样,凌驾在男人头上。 她当然不惮于把缝隙走成青云大道,可是…… 瑟瑟烦闷地捂住耳朵,重重往梳妆台上一倒。 可是这一切跟武崇训又有什么关系? 世间多的是精明又跃跃欲试的士子,只等她轻轻点拨,羽化升天,就非得绑在他这棵歪脖子树上么? 本来也不是不能用他,可瞧他那副别扭性子,前日她突发奇想,去笠园瞧瞧他的屋子,就见墙上潇洒的飞白挂幅,写的是‘西土耆老’。 她问这拗口的词句有何深意,武崇训的解释兜来绕去,大概是自缚手脚,与世无争的意思,瑟瑟嘴上赞叹,心里却很不屑,有机会争才能唱高调放弃,武家已然一败涂地,争无可争,又谈何不争? 瑟瑟趴了一会儿,看司马银朱不紧不慢,大有今日不说出个结果,便不让她进宫的意思。 她心里发急,虽说储位定了,婚事定了,但太子上头压着控鹤府和颜夫人两座大山,还有太平公主和上官才人的立场不明,任何亲近圣人的机会都是弥足珍贵的,她只得按捺住脾气撑起来。 “女史想请个年轻的教习,我有主意。” 司马银朱看了她一眼,心道那时她等到旨意,嘚瑟地快溢出来了,得亏后来见识到魏王府轰然倒塌的场面,再见武延基惨遭□□,兔死狐悲,才把气性磨得圆润了些,如今说话装模作样,也算长进。 遂漠然问,“郡主说谁?” 瑟瑟嫣然一笑,面带得色。 “前日我去望潮楼找眉娘,说圣人登基时编撰过《御览》及《文思博要》两部诗文选集,却不大满意。近日重提这话,打算招揽些文学之士,重编巨著,如今控鹤府正草拟名单,譬如闫朝隐、徐彦伯、沈佺期等等,都在之中。” 第42章 司马银朱笑了声, 刚巧两个梳头的嬷嬷转回来,讪讪从她手里接过梳子,盘弄姐妹俩的发髻。 她便拿帕子抹了抹手上香膏, 侍立在瑟瑟身前。 “郡主想聘请这些已经在神都闯出名堂的年轻诗人来家开蒙吗?人家怕是不屑,到时候推脱的借口也是现成的,就说为了编书, 脱不开身。” 瑟瑟摇头。 “非也非也,女史说的长远之论,这些人倘若看得穿, 便该抢着做太子家女儿的西席,兴许他做官无甚前途,万世的名声倒从我身上来呢?倘若他看不穿, 只当教导女孩儿便是往水里扔银子, 没个回头处,我也不稀罕拜他为师。” 形容师徒之谊竟以银钱比方,惊得司马银朱瞠目皱眉,恨不得把她绑了扔进崇文馆,结结实实受两年教导, 可是底下的意思却很有说服力,亲贵读书不同于寻常世家,明里追求学问, 实则是挑选未来数十年的班底。 她拿粗话两头一堵,叫人无可辩驳,司马银朱不得已点了头。 丹桂、莲实都在窃笑,概因立储之后, 两人日日交手,打的火花乱溅, 不过初时总是女史轻松得胜,日复一日地,瑟瑟倒赶上来了。 见司马银朱退开,两人忙上来挑首饰的挑首饰,问衣裳的问衣裳,把姐妹俩打扮的花团锦簇,可以登车进宫了。 出发前,瑟瑟走到司马银朱跟前,微微一低头,很有莲花出水的娇羞。 “其实昨夜我与郡马闲谈,说起梁王府和颜夫人的渊源,这才知道夫人膝下只有独女,女史别无兄弟姐妹。” 她优雅地比了比手,展示近来学习宫规的成果,帔子轻软的衣料在和风中轻轻摆弄,浅淡的血牙色粉中透紫,像一抹烟霞。 司马银朱抬眼望她。 果然美人不省心,才赢半局,就迎风招展起战果,明明是她不肯与武崇训亲近,偏要强调两个人交心知根底,总是武崇训傻,什么都交代给她。 司马银朱俯下身,从孔雀蓝琉璃大缸中掰断盛开的白莲花,盘在手里,才下过雨,花瓣上大珠小珠滚来滚去,煞是可爱,她拨弄着,随意道。 “是啊,奴婢的亲缘不及郡主深厚,两岁就随阿娘进宫,虽说血浓于水,到底相隔太远了,与祖父、外祖家情分都浅,寂寂深宫,只有我们母女相依为命。” 瑟瑟颔首,笑得刁钻又得意。 “那女史千万别怪我事多,我年纪虽不及女史,但成婚早,亲迎后便可以帮别人相亲事啦。” 司马银朱大为愕然,没想到话题兜兜转转,主意竟是打在自己身上。 她已有二十五岁,照神都贵女的标准,确实是昨日黄花,尾大不掉。不管是韦家、武家、杨家这样的亲贵,还是杜家、薛家、裴家这样的世族,二十五岁的姑娘多已成婚数年,生养出好几个,甚至夫死二嫁,而她连亲都没定,更准确地说,根本没人上门提亲! 身为女官,尤其她心里还有个身着绯衣站上金殿的梦想,司马银朱并未像一般女孩儿那样为婚事辗转反侧,但连李仙蕙、武延基都吞吞吐吐不便明言的事,却被瑟瑟这样直白地问出来,实在令她气恼。 她板着脸叱了句荒唐,“女人一辈子光想着自己嫁出去,再把别人嫁出去,未免无聊。” “这话很是。” 瑟瑟晃着脑袋表示同意,倒把司马银朱说愣了。 “女人一辈子光顾着管别人夫妻和不和睦,也是无聊。” 能以女史之矛攻女史之盾,算她读书有成罢? 她袅袅婷婷地走了,司马银朱后知后觉,跌足向莲实抱怨,“都说玉不琢不成器,我瞧将作监琢玉的工匠,可都死的早吧?” ******* 武崇训从玉版影壁后走出来,趋身到瑟瑟跟前。 方才听她在内室高声喧哗,照往常惯例,意思正是召唤他,沉重的眼尾耷拉下来,谨慎地问。 “郡主预备出门了吗?” 瑟瑟道是,看见他便皱眉头。 武崇训为堂伯服丧,身上细熟麻用黑线收边,灰扑扑的,人也如麻雀丧气,衬在她花团锦簇边上,难看极了。 不过考虑到即将获得的已婚妇人身份,令她在面对司马银朱,或是别的高官贵戚时更有底气,她对武崇训便生出些感激之情。在房州时便听说有些士绅之子急于成婚,因婚后可自立门户,不受约束,如今方才觉出其中妙处。 横竖武崇训是个君子,只要不用真的腻歪在一处,像她爷娘那样肉麻,名头上变变又有何不可? 思及此,她一手牵住他垂下的胡袖,一手挽着李真真。 “累得三郎久等……” 四月风暖,拂面干燥舒爽,瞧他侧脸却是挺拔孤寒,乌浓的眼睫低垂,看不出喜怒。 “表哥,” 自那回翻了脸,他便冰山样克制,非礼勿动,正眼都不带往她脸上瞧,唯独听见这两个字没法抵御。 所以她格外爱用,只当拿胡萝卜逗弄大蠢驴。 “表哥还生我的气啊?” 犹如施了魔咒,一听这句,武崇训果然大方地扭过头。 天青色圆领袍映着团云朵朵,衬得他五官实在英俊,只嘴唇紧紧地抿着,脚下走的飞快。瑟瑟急着跟住他,便忘了手里还有个李真真,三人拉扯成行,拽得她差点趔趄。 李真真甩开手,高声令莲实去,“再派辆车子罢,我要开着窗散风。” 瑟瑟脸热,那胡袖简直烫手,看武崇训也不自在,别别扭扭地板着脸。 前有长史殷勤询问,要羽盖车还是画轮车,后有豆蔻、丹桂依依尾随,她不好撒开,叫人疑心拿捏不住他,便又恼了,隔着袖口捏他指尖,细细低声。 “表哥只知与我赌气,可是外头行市与我什么相干?圣人有意撮合,进京第一日府监便问到脸上,难道我说不吗?” 她顿一顿,终究还是怪他把人分了亲疏,恨恨道,“眉娘亦是长辈安排,怎不见你与她楚河汉界,画出条界限呢?” 是啊,硬塞的,所以她从前的温柔风情都是假装,为了自家好过河,勉强借他这条桥走走,谁叫他当了真? 软软的手指捏在他指尖又麻又烫,武崇训努力平了平心气儿,垂眼看她翻飞的银红纱挑线缕金托泥裙,口气却很生硬,仍旧是撇清。 “郡主说的很是,原是我想歪了,幸而木未成舟,倘若郡主实在不愿意,我去圣人跟前领责罚,辞了这婚事。” “那怎么行——嫁表哥是我划算!” 瑟瑟赶紧敷衍,小脑袋贴到他近前,白腻的脖颈往下幸而穿得交领小衣,武崇训警觉地避开眼神,却被香风熏得头脑发昏。 “论人才,论家世,论学问,样样一流。别说表哥求娶我时,还不知我阿耶要做太子,即便早早知道,圣人准我挂皇榜招亲,也招不来更好的。” 武崇训瞪她一眼,明知是乱倒的糖水,听来还是那么顺耳。 其实他心里也有很多夸她的好话,却没有出口时机,地上几朵泡桐残花,粉紫宛然,把方砖都染上色了,却被她踩在脚底,好一番零落成泥碾作尘的糟践。 武崇训推开瑟瑟,凉声道,“郡主说笑了,宗室女绝无可能皇榜招亲,戏本子里唱的故事,听听就好。” 总之翻来覆去就是这套酸唧唧的话,他不肯承认很想娶她,她倒无所谓把责任揽在身上,反正有这么个拿得出手的郡马,于她大有裨益。 所以瑟瑟大包大揽地应了声是,仰脸探问。 “有件事请教表哥,我和三姐想请个开蒙的师傅,神都青年才俊虽多,却不知哪个能深入浅出,把大道理掰开揉细了讲,不嫌弃我们根底浅啊?” 武崇训怅然望向重门外的天街。 人人换了鲜色新衣,小娘子争奇斗艳,誓为悦己者容,独他身边这个,美则美矣,却是个巍然不动的呆子,又或是他技不如人,搅动不起她那潭春水。 “圣人贪新鲜,早腻味太初宫,故而去岁我阿耶便请旨,在嵩山以东造了座三阳宫用作消暑……” 郁金堂 第41节 瑟瑟沉下脸,“表叔春官里不够忙么,为何还揽下冬官的事做?” “郡主稍安勿躁。” 武崇训耐心向她解释。 “三阳宫重峦叠嶂,山水掩映,极之宜人,若照往年旧例,圣人七、八月才会出京避暑,偏今年热得早,恐怕五月就要动身,到时不独三省六部倾巢而出,连控鹤府、崇文馆,并近身侍奉的僧尼也要伴驾。” “竟有这事!” 瑟瑟闻所未闻,“我以为圣人是天下最忙的人,一日脱不得空。” “行宫不设常朝,日日游宴,各路才子尽去表现,郡主大可从中挑拣。” 顿一顿,着意提醒她。 “圣人好斗,最爱看众人争相竞逐,每每设一题目,公主王孙皆要下场,譬如永泰郡主与人激斗诗词,虽无佳作,那份昂扬的斗志却令圣人赞赏。” 瑟瑟听了失笑,“哈,这算赛狗还是赛马?” 武崇训面色一变,没说出话。 瑟瑟精明却粗野,他一早便知,但总以为她全心向好,肯做高门贵女。 譬如腰悬玉佩,是为压住裙边,避免风来时蓬成个球,可她是活泛人,嫌累赘不戴就罢了,单是站着说话,白银条绣鞋就在裙角下或并或合,没个安生。 马车等得久了,两匹赤红大马昂着头,不耐烦地笃笃顿蹄子。 瑟瑟伸手摸了把马鬃,皇家就是煊赫,她的马在房州也算出挑,出一趟门,轰动全城来看,可是封了郡主她才知道,宗室有那样多的排场。 马鞍赤金的不够,还要烙上银杏叶的纹饰,胸前披彩不够,还要系上拇指大的火珠,革带上垂挂象牙雕饰,辔头上镶嵌红绿宝,林林种种,走在天街上掉了就掉了,车夫懒得捡,后头一大群小童跟着争抢。 鬓发松松笼在腮边,把饱满的日光滤成蛛丝样的金黄,人和马都闪闪发光,她捋着马面上金绞丝的络头,顺过来一圈圈绕在手腕上,十七八颗紫金玳瑁彼此碰撞,声如铃铛,拨弄够了才抬头深深看着他。 “阿耶常常懊恼,说为人子女,十来年未在圣人膝下侍奉,实在不该。我便劝他宽怀,表叔和表哥何等样人?孝子贤孙里的翘楚,难道不比他想的周到,侍奉的精心?” 武崇训听她这样说,简直肺都要气炸了。 圣人英明,但毕竟上了年纪,愈发固执,喜欢召孙儿孙女随侍,又常为他们一句无心之语大发脾气。他提点瑟瑟,不过是怕她不知深浅惹怒圣驾,怎么就成了溜须拍马之辈? “表哥性子勤勉谨慎,往日侍驾定然战战兢兢,不辞辛苦,不如今日就别去了罢,府监面前我替表哥遮掩了就是,就说……” 她思忖着挥了挥手,随口问,“就说在陪我阿耶练字?” 瞧他一眼,见他气得,面颊上突起牙床形状,便觉十分痛快。 本来嘛,李唐的正统是李家,武家僭越了十来年,竟还不懂见好就收么?偏卖弄他与圣人熟稔,她反是新来的? 发了一通雌威,瞧武崇训屏气蹙眉,一声不吭,便很得意。 又想原来做皇帝还有这样好处,想去哪儿休闲,有专人打点前后,连伴驾之人都精挑细选,务求她眼睛里看不见一个秃的胖的丑的,喜欢风雅,便有人来附庸风雅,那喜欢英俊,得有多少英俊的才子来俯就…… 直到丹桂来扶她登车,瑟瑟还在畅想中艳羡地叹气。 朝辞过来,低眉顺眼地叫了声公子。 “十五株橙花打点妥当了,都是花苞累累的,将好郡主进宫,今日就种。” 武崇训叹了口气,懊丧地挥了挥手。 婉转心思花在瑟瑟身上未必有用,正好比跑山猪吃不了细米糠。 那月亮灯,过后他才知道瑟瑟并不欣赏,道是老大个玩意儿,粗苯。又比如这橙花,是他心爱的,‘橙’谐音枕园之‘枕’,又是成功之‘成’,他以橙花祝贺她在枕园得偿所愿,恐怕也是对牛弹琴。 第43章 “大哥那儿怎么样了?” “左千牛卫过个夜就走了, 如今值守的是羽林。” 朝辞露出愤懑的意思来。 “奴婢原以为两位武将军执掌羽林七八年,虽然离京……” “——羽林?” 武崇训愕然调过头,有些难以置信地打断了他。 武周兵制有南北之分, 南衙十六卫是朝廷的兵,北衙羽林却是圣人私兵,号称帝国最精锐部队, 历来有抱负的亲贵子弟,莫不盼望跻身羽林,往后外调才有底气, 譬如武崇训本人,就曾服役年余,直至加冠授爵。 相比之下, 至于南衙十六卫中的上四卫, 护持帝座,须臾不可离身,前途有限,却很风光,正是京中不入流的小官、富户子弟梦寐以求的香饽饽, 武延秀贵为宗室,却屈尊其中,则是因为魏王不肯替他安排, 走羽林正途。 头先是千牛卫,武崇训还想托武延秀与郎将通融,行些方便,没想到一转眼换羽林来, 那就大大不同。照理说,看守个失势的嗣王而已, 无须调用精锐,但圣人有意为之,倒像是有意叫武家瞧瞧,连魏王的嫡长子都沦落到如此下场,时势已变,莫要无畏抗争。 一念及此,他诧然嘶声问,“两位堂伯离京多久了?” “去年十一月走的,两位王爷出城送行,回来骊珠姑娘还哭鼻子。” 朝辞算算时日,忽然发现很巧,“哎呀!他们前脚走,太子就来了。” 武崇训愕然如遭雷击,一双眼灼灼火烧,半晌把右拳重重砸入左掌。 “圣人竟是先调离了武将,再召太子进京!” 这一环扣一环的安排,九连锁般步步为营,既有武攸宜兄弟外调,又有狄仁杰驱敌,还有召见瑟瑟姐妹却撂着李显,防范的不是李家,或武家,或重臣,而是所有可能阻挡她意图的人。 朝辞心里也擂鼓似地咚咚敲,越想越后怕。 “奴婢本以为羽林总要卖武家几分薄面,没想到竟横起来了,简直不把嗣魏王当回事儿,气得他吱哩哇啦,他那人又……总之闹来闹去,白白吃亏!幸亏张娘子有脸面,不过嗣魏王说话就难听了,从早到晚咒骂郎主,连您也捎待上。” 至亲手足,武崇训并不计较。 “他发泄发泄也好,倒是四郎吓破了胆,躲在院里不敢见人……” 朝辞没说话,不过以目示意,算是不言自明了。 宣旨后李家留住枕园,而魏王府仆婢遣散,家财被抄,府邸更是彻底被封门堵死,两府之间原本有浅浅一脉水线,迤逦相通,人过不去,那些鸳鸯、白鹤长久无食,纷纷顺水逃窜,都来梁王府躲避。 目睹如此凄凉之景,别说武延寿战战兢兢,唯恐也被软禁,就连身处新贵庇荫下的武崇烈和武琴熏,都惴惴然不敢出声,虽不知道公子怎么打算,但希冀一团和气,恐怕是不能如愿了。 现成的大道放着不走,朝辞进言。 “公子倘若打出郎主的旗号,羽林当给两分薄面。” 武崇训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不用,我再想别的法子,不过往后我的事,阿耶面前能遮掩的就遮掩了。” 朝辞心头一凛,知道经此一役,父子间已然生出嫌隙,遂掖着手告退。 晚间李家姐妹乘车回来,枕园的布置已经到位。 透过细密的雨幕,新栽的橙花树上,一串串花苞小莲子样含苞待放,沐雨芬芳,高低宫灯闪闪烁烁,把瑟瑟才添的金箔屏风照映得激荡耀眼。 武崇训没等她共用晚膳,不过算准了时候一道吃宵夜,隔着珠帘,隐约能瞧见他在里头消磨的模样。 李真真看了一笑,“哟,这迎来送往的,不让你落单儿啊。” 瑟瑟作势要打,赶得她走了,才打帘子进来。 桌上供着一盏梨花灯,又一卷长画轴,正被武崇训徐徐推开,那副青灯古佛的做派,配上绾发的竹签,旧衣薄带,布鞋纸扇,清简得像个出家的姑子。 听见有人,武崇训抬了抬眼。 说起来相识已有三四个月,体己话说过几回,却都不如今夜氛围旖旎,大约是雨水淅淅沥沥之故,又或橙花缤纷,武崇训寒了的心活转回来,带着流连画上美人的温柔眼神看向瑟瑟,往常的舒朗斯文安静,一忽儿变成缠绵悱恻,竟有销魂动魄之感。 瑟瑟讶异地睁大了眼。 她是没甚见识,进京后常大惊小怪,但她懂得欣赏美,灵魂能感受到一击而中的悸动。 从前在房州,为求得一张上好的金刚鹦鹉绘画,她不惜令画师碾碎拇指大的孔雀石做绿色,捕杀猩猩取血做红色。譬如张易之那张妖异到尖锐的面孔,为人如何讨厌都不要紧,她能盯牢欣赏许久,并不为那是长在男人身上,做售卖之用而生出轻贱之心。 武崇训五官钝钝的,皮肉饱满,只一双清澈的杏眼出色。 照瑟瑟挑剔的眼光看,七分最多,实难震慑,但这一刻太惊人了,原来真有人能眉目传情,他的真心、他的伤怀,他备受打击仍存在的希冀,一览无余。 瑟瑟因而流露出一种小心翼翼的柔顺,生怕惊动了他。 那种珍视的神态…… 武崇训很是欣慰,一颗心软软荡荡在沸水里煎熬,竟比上元夜更伤筋动骨,但他向来矜持,并未趁机加言,只摆手请她对坐,牵袖斟上热茶。 “郡主辛苦,酒醉之人肚饿,偏起来就走了,领宴时饿劲儿都过了罢?圣人喜欢酥油蒸的熊蹄、鹤翅,吃不吃的,总摆在跟前,叫人倒胃口。” 瑟瑟也是折腾累了,摊开大袖往两边一撇,却没端茶盅,反四处寻酒杯。 武崇训笑她馋酒,回身从墙角高案上提壶来,浅浅予她一口。 “这你都知道。” 瑟瑟一饮而尽,翻杯还要,武崇训摇摇头。 “宫里人多,一人一个口味,大体上还要迎合圣人,其实她老人家能吃能玩的没有几样,却总记得年轻时的喜好,摆上来,就仿佛青春还在……” 武崇训怕又惹恼了她,用词很谨慎。 “你是新来的,又伶俐漂亮,她定然瞩目,不过新鲜劲儿过一阵就没了,当初骊珠才来时也是这般,府监把她打扮成小花仙,眉心点红,赤脚踩在玉雕的莲花里,轰一声跳出来,宫人早预备在房梁上,同时洒下好几桶金粉,混着各样花苞,又香又美,哄圣人开心。” 午睡起来顶了他几句,事后想想,恐怕是自己多心了,实则这阵子进宫领宴的次数甚多,武崇训回回都是这样耳提面命,怕她吃亏。 难为他忍着,瑟瑟深深看到他眼睛里,叫了声表哥。 武崇训快叫她烫得化了,避开眼神。 “女史的论调,我很知道,她定然撺掇郡主向上攀爬,做长公主也好,镇国公主也好,总之插手朝政,定鼎江山,多的是女人能做的事。” 瑟瑟大觉意外,没想到他要开诚布公,论她的前途。 “这些都是遥远的目标,即便贵重如郡主,也要走很远很长,很孤单的路,才能达到。若郡主真心取中我做郡马,那往后,郡主要上阵,我来冲锋,郡主要杀人,我来递刀。我这个人,不独身家性命,前途子孙挂在郡主身上,连一生喜乐也指望郡主。从前郡主年幼,任性胡为,都不要紧,但明日就为郡主补办及笄礼了,请郡主务必好好考虑,到底是不是真心嫁我?” 他脸上有种诚挚的神气,很打动她,又叫她害怕。 “但凡郡主有一丝疑虑,我便当从前种种,皆是做戏。” ——傻子,傻子! 瑟瑟的眼眶粉融融发胀,可这世上没有白来的好处,武崇训不得不提醒她。 “在郡主想明白之前,教习可以请,但不能是宋之问。” 他收走酒杯,另拿巾帕垫着,端来小炭炉上的鹌子羹。 “当心烫,煨了好久的,鹌鹑肉和米烂在一锅,最去寒气。” “宋主簿得罪了眉娘,我自然不会请他……” 郁金堂 第42节 瑟瑟还没明白他是何意,只顾顺着他口气答应,武崇训明锐的目光一闪,绝不让她浑水摸鱼,明确道。 “也不能是阎朝隐、徐彦伯、沈佺期……总之但凡一时之选,年轻俊朗,温文有礼,适宜服侍郡主的……” 武崇训替她揭盅。 焖熟的肉,香气扑鼻,蒸腾的热气模糊了视界,他的眼睛鼻子被掩住,只剩两道眉毛又黑又长,波澜不惊的神情,盯着她手里的调羹。 “都不行——郡主慢慢吃罢。” 他甩袖离去,瑟瑟气得懵了,许久才当地一声,把调羹扔进瓷盅,就见屏风后豆蔻出来收拾残局,看她咬牙切齿的样儿,又是安抚,又带几分钦佩。 “郡主莫恼,公子是怕那些寒门士子打您的主意。” 瑟瑟哪能不生气,直气得脸都皱了,双眸冒火,大声问。 “太平公主府里,驸马也敢这般僭越吗?” 照她看来,夫妇自当以妇为尊,如阿耶对阿娘无有不从,武崇训哪里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指手画脚,不准她结交朋友? “又说当我的刀,有刀敢约束主人的吗?!” 这东西,有三分颜色就敢开染坊,他说的明明是递刀…… 武崇训在门口听到,无奈摇头,背着手踱步而出,等在树下的朝辞见他嘴角竟还翘着,忙迎上来抖开油衣,嘴里切切抱怨。 “公子,这更深露重的,雨刚停,夜里还下冰雹呢,她不说替您打把伞,连人都不出来送一送,好不体贴啊!” “多嘴。” 武崇训踏上留堤,快步行至中段,猛地驻足展臂,便被夜风灌满胸膛。 他算是看出来了,小娘子爱俏,嫌他沉实敦厚,不够味道,多半还想在规行矩步的神都找找刺激,提携几个寒门,享受金指点化,为人脱胎换骨的乐趣,到时候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呼啦啦一大帮拜伏在她脚下,多么过瘾。 朝辞跟在后头揣摩的咳声叹气。 李四娘乔张做致,钓得公子三魂走了七魄,幸亏有圣旨收场,不然得活活摆弄死。可恨这铁板钉钉的婚事,武家固然趋之若鹜,李家难道还敢违抗么,怎的一转眼,她又抖起来了? 不过簪子落在井里,人在枕园,也不可能便宜了别人。 “公子,过礼有快有慢,长有数年尚未落定的,姑娘十五岁拖到二十,短则三月已可洞房。您这回因是尚主,纳彩、问名、纳吉、纳征都由宗正寺主办,没得推诿调弄,褃节儿就在‘请期’上,也幸而郡主只是郡主,并非公主,不然连请期还是钦天监代办,想糊弄也没法儿。” 武崇训狐疑地放慢了脚步,“糊弄钦天监?” 朝辞贼兮兮地嘿嘿笑。 公子就是老实,要糊弄的哪里是什么钦天监?女人嘛,进了洞房万事好说,不过这手段下作,说出来公子要恼。 他斟酌了下,委婉建言。 “王妃昨日去青龙寺,请住持合算吉凶,把两家庚帖供在佛前受三日香火,然后卜卦,再选三个日子,由女家择一,您要是着急,大不了,咱们去向住持陈一陈情,请他尽拣近前时日,反正李家诚心招您做贵婿,越快越好。” 如果娶进门就算数,那这事儿太简单了。 武崇训哂笑了声。 “你瞧她那野驴撂蹄子的劲儿,糊弄钦天监有什么用?她不乐意,临上花轿也能编出由头来。” 第44章 那怎么办, 只能贴心贴肺地粘缠着,指望她心软么? 朝辞想了想,觉得这路子无望。 照说武延基也够诚心了, 落得什么好下场?一朝势败退场,连张峨眉还哭了个稀里哗啦,李四娘愣是八风不动, 当没这事儿。 武崇训边走也在琢磨对策。 瑟瑟喜欢才俊不是坏事,毕竟论才学,他并不逊色于宋之问、沈佺期, 纤巧清丽兴许不及,语壮河山却是略胜一筹,既然如此, 不如当众比试, 好叫她心服口服,吃下定心丸。 想到夏日诗会,“明日你去寻琼枝姑姑,她这一向总不当值,可是病了?” 朝辞站住了, 武崇训回过头,见他满脸犹豫,要说不说的样子。 “怎么回事?” 提起武三思他语气发冷, “呵,我阿耶也干出始乱终弃的事啦?” 朝辞掂量措辞。 “公子,您责怪郎主不肯出面操办魏王丧事,大半个月没去正院, 实则颁旨那日,琼枝姑姑就出宫回乡了。” 武崇训一听就明白了。 武三思已经搭上控鹤府和太子, 抓住新贵的裙带,脱离武家沉船,便用不着再借道琼枝打探内宫消息,所以过河拆桥。 ——做得太明显,太难看了! 武崇训甩袖憾声,阿耶这些年野心是越发大了,从前只想多管几个衙门,揽些银钱,如今却不把实利看在眼里,为勾连张易之,人前谄媚巴结,人后大把金珠送上门去,甚至不惜利用他与李家联姻,捞到储君亲家的好处…… 整件事显然是铺排已久,直到瑟瑟亮了相,才开口试探儿子的态度。 想到阿耶暗示的司马懿篡曹之举,他便皱紧了眉头。 司马家为曹魏鞠躬尽瘁,天下十分土地,便有七分是司马家血汗换取,累累功劳,叫曹家放下戒备全心倚重,如此深耕数十年,直到第三代才取而代之。阿耶以那老贼为楷模,放眼二十年后,熬死圣人,甚至熬死太子,都不在话下。 至于他和瑟瑟的挚爱真情,便白被拿去垫了踹窝……那是绝不能够! 朝辞看他面色翻覆,时怒时喜,早把头先大事忘在脑后,便在心里骂李四娘红颜祸水,耽搁公子前程,忽听武崇训想起来问。 “封地上那事如何了?” 他忙道,“清辉剃了头发,蹲守高阳县两个月,终于混得那住持另眼相看,准他入内室服侍,探得那雕花的窗框图样,抄出来给秀姑辨认,果然是张木匠手笔,可是再打听人如何死了,都说不知道。” 武崇训皱眉叹气,十分懊恼,清辉性子太活泼,做事不及朝辞沉稳,果然去虽去了,徒劳无功。 “若非太子忽然进京,公子原是预备亲去高阳了结冤案,再向圣人陈情,指官寺之弊已然深入国朝肌理,不可不治,到时连解决办法一概上书,既彰显公子之能,又解救天下万万惨遭官寺鱼肉之百姓,便可顺理成章入部。” 一举两得的打算,摊开来说是有些钻营,然他人在这么个位置上,全然不染世事,就显得太突兀古怪了,武崇训的性格,最底色处便是不愿被人侧目,又不愿从俗随众,最好混迹海海人潮,独自走行迹清晰的一条小路。 “当初大伯和阿耶想我顺两位堂伯的路子,从夏官入仕,调拨兵马,镇守北门,我一概推诿,是不愿以百姓血肉涂抹紫袍,亦是有自知之明,我并不爱刀枪棍棒,毕生用兵,恐怕夜不能寐。但如今……” 在这贴身长随面前,他不必隐瞒取舍。 “如今圣人严防死守,我若再提羽林,必激起她老人家忌惮。” 朝辞亦道,“是,春官、夏官不可取,剩下四部,倒是地官最合公子品性,掌户口、土地、赋役、物产,兴建水陆道路……实打实照料百姓。” 看武崇训神色柔和了些,大胆玩笑道,“可惜公子于数目字一节略见捉襟见肘,主意是好的,账目算不明白。” “——不还有你么?” 武崇训谦逊,并不否认自家短处,“下回带你去高阳,瞧瞧你的本事。” 大肆兴建官寺的风气自高宗起,天下诸州各置观、寺各一,寺名景星寺,观名景星观,至女皇登基,独崇佛教,便改景星寺为大云寺,废止景星观,随着武周拓土之频仍,远在河西的敦煌,龟兹、疏勒,皆有大云寺,可谓泽被千里。 如今,这三百余座大云寺,接待外国来华僧众及香客食宿,承担国祭行香与千秋节行道散斋,掌管一州佛教事务,名义上受太常寺、光禄寺、鸿胪寺掌管,实则三寺各有职责,并非专领官寺,督导无力。 而官寺享有中枢调配的钱粮财物,另又收受信众敬奉,手面宽裕,频频买地扩建,在各地隐隐都有一方之霸的潜质,甚至欺男霸女,强抢掠夺。 譬如小寡妇秀姑,先夫是个石匠,擅长雕琢花窗,被官寺聘去做工,不知为何一去不返,忽地扔了具尸首并两包银钱回来。 秀姑无子,却是硬脾气,不肯拿钱改嫁,执意讨个公道,状纸递到县衙,无人敢接,银钱塞给当地讼棍,只换来千万不可莽撞的告诫。她四面受阻,痛不欲生,若非武崇训答应帮忙,只怕已寻了死路。 “展眼要去三阳宫,我脱不开身,就怕秀姑等的心焦。” 朝辞嘿嘿笑道,“出巡还远,要到五月了,眼下万万不可错过的,倒是郡主的及笄礼,好在清辉已安葬了张石匠,免秀姑后顾之忧,奴婢使人跑一趟,安排些生计,待公子腾出手来,再去料理。” 如此说定,朝辞自去奔波,武崇训心里憋闷,连日一反常态,总不在府中。这日朝辞得了高阳县回信,急忙来报,走到笠园便被人拍了下肩膀,回头竟是清辉,笑嘻嘻问。 “公子在里头吗?郎主叫去呢。” 朝辞皱眉道,“又有什么事?” 便一道进去内室,就见武崇训立在窗下,赤红圆领袍服遍地重绣,涂抹得整个人英挺浓烈如同火焰一般。 朝辞眼前一亮。 武崇训向来素淡,从笠园之命名便可见一斑。 ‘笠’字意在孤舟蓑笠翁,所以笠园的陈设摆件全走竹篱茅舍那路子,除了上朝、侍驾等隆重场合,平日总穿件半旧青袍,甚至青灰僧衣,出入更不会摆开郡王仪仗,这一向因要服丧,愈发灰头土脸。 今日却是凑巧,春尽夏初,正是成都、杭州两地贡缎、绫罗入京的时候,如今不同以往,内宫没有主位,区区几个男宠,取用衣料有限,便都便宜宗室。 梁王府与东宫得了两份供奉,韦氏与梁王妃客气,把东宫那一份都交给公中裁夺使用,长史才裁了今年的新衣送来供他挑拣。 武崇训左手扶住蹀躞带,右臂对镜平展,镜中人宽肩长腿,勒出一道劲瘦有力的细腰。边上两个侍女怀里抱着,椅背搭着许多不同款式,却视而不见,只顾对他身上这件啧啧赞许。 朝辞看这件衣裳果然不寻常,硬扎笔挺,想来穿着并不舒服,但胜在撑开了架势,累累金线映着朝日悬窗,平添光彩。 瑟瑟才拌了两句嘴,赌气去了,片刻掀帘子转回来,目光便有些发直。 “这衣裳好!” 她连声赞,围着他团团细瞧,仿佛才认得他。 “衬得表哥顶天立地,我前日得了两匹好缎子,金线刺花,一重重的,做帔子不相宜,就送给眉娘了,早知不如给表哥,表哥也不问我要?” 越想越觉得美妙,放肆畅想。 “表哥早该穿得艳丽些,想来府监喜爱的春水蓝与出炉银也能相称。” 武崇训初听她夸赞,情真意切,一股温软的颤动从耳畔直达心底,正是暖意融融,结果没两句成了这样,恼怒得面上发热,脱口道。 “……你在胡说些什么东西?” 瑟瑟夸得正高兴,闻言眉头一拧,“怎么的?” “臣竟不知……” 武崇训盯着瑟瑟,半晌,眼中透出一言难尽不想再提的复杂神情,“郡主原来赏识府监那张俊脸。” “我如何赏不得?” 看他还敢瞪眼,瑟瑟示威般,一挥袖,把案上他常用的折扇推到地上。 豆蔻哎呀了声慌着去捡,心疼坏了。 “这才画好的扇面儿……” 几道目光顿时齐刷刷汇集到武崇训身上,盯得他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武崇训用力握紧蹀躞带,手背上青筋毕现,堂堂七尺的男儿,武家江山有义务助力父兄,如今反正宗庙已然改换,他唯有一腔读书人当为国尽力的自省,于功名利禄并无所求,何必受这个窝囊气?! 郁金堂 第43节 “我瞧郡马是忘了自己的身份!” 瑟瑟双目瞪圆,趁他面红耳赤无力反驳时冷声道。 “驸马之驸何为?掌帝王副车之马,张良使大力士阻击始皇,击中副车,始皇幸免于难,所以驸马都尉这个官职,原就是身家性命都要拿出来交代。” 武崇训极力克制怒气,沉沉道,“若有人于郡主不利,臣自当性命护卫。” “谁要你拼命啦——” 她把音调拉长,示意毫不稀罕。 即将及笄,她发式也改了适宜戴簪的款式,面容明艳无匹,却气咻咻地如浸冷霜,一双眼直刺过来。 “昨日又说,我打仗你冲锋,我杀人你递刀!今日要你性命了么?” 武崇训气结,这东西简直无理取闹。 前日为进那点子谏言,便是铺排再三,刻意避她锋芒,今朝偏直通通闯到笠园来找茬,又叫他往哪里躲? 丁点大的人,无非是为李家从前遭遇愤愤不平。 若论这条,从李显往下通数,韦氏也罢,李仙蕙也罢,谁又比她轻快? 然韦氏待梁王妃之礼遇客气不提,李仙蕙待骊珠等之亲切温厚不提,即便是浑浑噩噩的李显,上感恩折子时,尚把梁王府上下夸了又夸,偏是她刻薄辛辣,再三纠缠。 瑟瑟性子还没撒够,“不过叫你穿些颜色衣裳,推三阻四!尽是哄我。 “——你!” 第45章 籍由怒火, 他名正言顺地凝视她,目光化为实质,如笔尖寸寸描摩。 瑟瑟脸上有种尖锐的脆弱, 令有些人想占有,另一些人想打碎,但画家不能恨他的造物, 只能迷恋参与塑造的这一刻,将之化为永恒。 他品度着,脑中勾勒线稿, 煞气冲天的神色,一双眼水光锃亮,像是把一世委屈都倾倒给他了。 武崇训长长吁气, 已是骂不出口, 罢了罢了,倘若她是那种瞻前顾后,优柔寡断的人,他百般的回护小心,又有何着落处? 但说衣料, 他实在羞惭,又不愿直言为堂伯服丧,他仅着素服未穿麻布已是违制, 再穿红挂彩难免太没良心。 缓了缓语气慢慢解释。 “非是臣有意不从,郡主的衣料花样繁复,不适宜男子穿着,便是府监, 亦只在御前,不曾穿到宫外。” 他的语调和煦温柔, 有种安抚人心的神奇效果。 瑟瑟怒气稍平,见豆蔻等神色尴尬,终于醒转他连武三思作为都嫌腌臜,更何况与张易之相提并论,只怕是气死了,又看他一径容让,其实胸口起伏,难以自控,一倏而竟有些后悔。 默了半晌开口,已是和软了音调,语带歉意。 “今日是我及笄礼,表哥便依我一回罢,就穿这件。” 见他不语,怕他自责太重,好意替他开脱。 “真照礼数,梁王为堂兄服丧,亦有九月之数,琴熏、骊珠更是未到服期,可我瞧他们早换了常服,不过少戴几件首饰。何况圣人金口玉言,说各人伤心归伤心,不必沉溺于古礼,表哥这样一意孤行,岂不是浪费了圣人的体贴?” 哪里是体贴,全是敲打武家之用意,混不顾人伦亲情,武崇训咳嗽了声,转头求助地看向清辉。 他忙掖着手站出来。 “郎主说,白放着那么好的房子,单住嗣魏王与奴婢两个,太空了,聚不起人气儿,日子长了恐招惹精怪,不如送两个知冷知热的人,做个伴也好……” 勉强笑了笑,避着瑟瑟的目光道,“添个一儿半女更好。” “大表哥年纪轻轻……” 瑟瑟惊诧又震动地瞪视清辉,“这是圣人的意思吗?” 给青壮年留儿女,可是监狱里死囚的待遇。 武崇训也是心胆俱颤,急于问知详情,又怕瑟瑟被圣人手段之酷烈吓到,反笑着打岔。 “阿耶竟糊涂了,这般不体谅小辈,枉费眉娘叫他一声干爹,那日情形他瞧不出来么?何必弄这些古怪,叫她怎么想?这事我去与阿耶分说。” 清辉忙道,“那公子快去吧,郎主还有好几桩事要跟公子商量呢。” 清辉和朝辞左右夹着他,到门口瞥瑟瑟一眼,见她神情如常才放心。 侧头问清辉,“阿耶当真要给大哥送女人?” 抹了把额上冷汗,拔腿就要往府外走,清辉忙一把拽住,“公子且慢!” “郎主话是那么说的,其实意思……” 清辉吞吞吐吐解释。 “嗣魏王不忿郡主照样出降武家,只换了个郎婿,骂她人尽可夫,郎主便道咱家大方,公子洞房花烛夜,也给嗣魏王几分甜头尝尝。” 武崇训听得周身一震,恨阿耶把成王败寇的势利做在脸上,且这般下作,非但没有因为武承嗣之死而对侄儿怀抱怜惜之情,反而愈发欺压到头上,又放心非是女皇百上加斤,几句恶毒的闲话,不伤武延基性命就好。 朝辞怕他再与武三思吵,忙拿瑟瑟来引他,“倒是郡主,昨儿咚咚锵锵,嫌那梨花不如芍药妩媚,今儿怎地又来了?” “何止来?才刚气势汹汹,进门就嚷嚷,非要闫朝隐做老师。” 武崇训提起来还后怕。 “面都没见过,念了两句诗就认定他才德兼备,我才说了半句话,刷地一眼横过来……霍!真瞧不出,发起脾气这样凶蛮,头先多温柔的人呐。” 朝辞掩口闷笑不已,你的心肝宝贝究竟是何面目,可算相信了? 大手一挥,“早知道凶蛮也好,不然进了洞房打出来,多难看?” 武崇训愕然,驻足想象那副场景,实在不可描绘。 “公子啊!既然郡主吃这套,你便顺顺她,又能如何?人皆有好色之心,尤其郡主这副驴脾气,您又不舍得硬来,只能花软功夫,再说了,您打扮打扮,不比人差啊,您老是不肯打扮!” 朝辞痛心疾首地进言。 “您又不像六爷,抹不开的闲话,早晚蒙着脸,堂堂正正定了亲的人,亮出来给媳妇儿瞧,有何不可?!至于镇日家,白菜豆腐清汤寡水?” 两个长随轰然大笑,挤眉弄眼,嘻嘻哈哈,只顾拿些市井里泼妇赖汉的笑话来说,把武崇训挤兑了个大红脸,半晌方才了结。 待到正院,两人守在外头,听里面乒乒乓乓唇枪舌剑,果然又是鸡同鸭讲了一遭,过后父子俩出来,各自板着脸整装,都道宴席要紧,便自散了。 且不说瑟瑟的及笄礼,梁王府大操大办,热闹了整整一天。也不说武崇训如何一反常态,当真穿了身堂皇耀眼的红袍,连头上金冠都换了掐丝嵌宝的。 只说三台六部官眷到场庆贺,惊见往日仙风道骨的高阳郡王,打扮得好比观世音菩萨得了信徒还愿贴金,从头到脚光艳闪闪,富丽荣华,简直认不出了。 瑟瑟倒是极之满意,划拉着面前堆不下的各色贺礼,仔细挑了几件沉重值钱好变卖的,散给丹桂、杏蕊、莲实,并李仙蕙的晴柳,再捡稀罕精巧的留给司马银朱。 诸事忙完拍拍手,还指点李真真。 “对男人就是要凶,你瞧这便上道了。” 李仙蕙和司马银朱闻言,一个摇头一个叹气,不约而同碰杯慢饮,同情武崇训这条爱妻之路漫漫。 ************ 跟着下雨七八日,再晴时便热起来了,晌午蝉鸣阵阵,燥得人想用冰。 韦氏因知道颜夫人再度造访,是与武三思商议圣人消暑细节,也不知究竟带谁去,李仙蕙必是要随驾的,李显与太平公主多半也要去,至于新近出炉的瑟瑟夫妇更是重中之重。 再比如,她多年未见的儿子李重润能否亮个相? 种种疑问,闹得她一上午悬着心,隔一会儿就打发人去正院打探。 李显也坐立不安,频频往枕园门口探身张望。 “昨儿梁王说起,圣人新近得了一味好香,召太平公主并杨夫人赏玩,不想侍香的宫女手抖,火窗没开好,竟焦了,偏颜夫人不在跟前伺候,无人弥缝,白闹了通脾气,所以凡事没了她可不成啊。” 等来等去杳无音信,只得转回窗前坐下,捶着膝盖叹气,就见丹桂走来。 “颜夫人才走了,梁王略送送,即刻就来枕园。” 韦氏有些担心,“口谕怎么说?” 丹桂道,“太子并三位郡主都去,梁王府阖家上下,连张家娘子,都去。” 李显听了蹙眉,“这却怪了,没提咱们家的郡王么?” 唐制,太子诸子为郡王,诸女为郡主,亲王诸子中,承袭爵位者为嗣王,其余为郡公,武周礼制多随唐制,不过开国便有宗室不明的尴尬,种种琐碎顾头不顾腚,处处都是漏洞。 譬如武承嗣、武三思、武攸暨等皆为亲王,照理他们的儿子当是郡公,除非武承嗣死了,才确立嗣魏王,实际上却早早封出一个南阳郡王武延基、一个高阳郡王武崇训,已是败坏了制度。 前些时确定储君,新加封了李显的儿女,却未曾降封武家儿孙,以至李家有郡王,武家也有郡王,提起来还要区分区分。 丹桂摇头,李显便喜滋滋转向韦氏。 “圣人只认你生的,庶出都不论,这倒也好。一则重润非露面不可,二则重福、重俊他们不在行次里,少进宫抛头露面,少惹多少祸患。” 庶子不排行,搁在历朝历代的宗室都万不可能。 可是十余年前,圣人在高宗的后宫里却堂而皇之的如此行事了。李显有样学样,也有意尊奉韦氏,却怕言官针砭,这回得了母亲暗助,口气中便有了几分表功的意思。 “这下你可满意了?” “哼,哼,好得很!” 没想到韦氏面色直发白,摇头道。 “她能是为我?!你再好好想想?” 李显依言重想一遍,还是不明白她气什么,但看韦氏已是气得唇角发颤,眼眶微红,开口便要厉声咒骂,只得愁眉苦脸地看向丹桂。 丹桂躬身道,“圣人口谕,未曾提及太子妃。” “啊……?” 李显顿时受挫,整个人矮了半寸,迁延片刻,才歉意地去牵韦氏,却被她甩脱,他强又牵起,先发誓。 “不让你去,我也不去!” 韦氏愈发生气。 这个储位,根本是瑟瑟用终身换来的,诚然武崇训人不错,搁在丈母娘眼里是上佳之选,可瑟瑟本来用不着在如此青春年华就背负重担,大可以像旁的世家女,譬如她年轻时那样慢慢拣选,试一试郎子的真心,更试一试自己的喜好。 婚姻之于女人,门当户对,合适恰当,都不是必要的,真心相爱最要紧。 韦氏当年是太平公主的侍读,十二岁入宫,与李显四兄弟青梅竹马,情形正如李仙蕙与武家兄弟。她满以为她会爱慕李弘的儒雅宽仁,李贤的锐意明敏,或是李旦的持正坚韧…… 可最终叫她感到适意,舒坦,放松的,却是最平庸的李显。 郁金堂 第44节 那种从容相处,再三试错,奠定了她颠簸起伏仍稳固如昔的婚姻。 作为母亲,韦氏希望女儿找到彼此帮扶的夫君,名利场再多倾轧也不怕,就算爷娘早早撒手,也没什么遗憾,可是瑟瑟坚持走了条险路,她看得出武崇训在忍耐包容,也知道瓜熟蒂落的情分不是这样的。 韦氏深深吸气,挥手令丹桂等退下,沉声劝说李显。 “你当然要去,还要做诗敬酒,大拍马屁,凡能得圣人丁点笑脸,便当彩衣娱亲那样去做。” 李显难过地胸口发闷,半晌才用力捏她手腕。 “我一定把重润带回来。” 第46章 听了他郑重表态, 韦氏一颗砰砰乱跳的心放进肚子里,才要说话,就听见外头宫人内侍一叠声请梁王安。 她忙迎到门前, 刚打照面,武三思便肃容欠身。 “太子妃容禀,臣尽力周旋, 仍未能说动颜夫人改变成见,实在羞愧。” 那边李显还在悻悻叹气,韦氏已收起情绪, 打叠好精神应酬他,“不知王爷想说服颜夫人何事啊?” 武三思抬眼仔细瞧了瞧这位亲家母。 方才枕园的丫头在正院探头探脑,他未加约束, 想来消息已经传回来了。 日头朗朗, 照得她泪渍莹莹,更照出她憔悴面容下依稀宛在的姣好五官,倘若不曾离京,她定然比如今美艳许多,正如瑟瑟五六年后将达到的巅峰状态。 可韦氏分明并不在意容貌的倾颓, 薄施粉黛,坦然展露着眼角细纹。 身为太子妃,遭圣人兼婆婆如此欺压, 换个女人怕是受不住,她却还尽力笑得舒展大方,相比较畏缩的李显,韦氏显然更值得结交。 他叹了口气, 摆手道,“咱们进去坐下说罢。” 武三思当先走在前头, 高声令侍女备茶,一面请他们坐,一面致歉。 “如从旧制,东宫除左右春坊属官外,单宫女、内侍便当有五六百人,头先府监也指了内侍省调拨人手,可是枕园地方实在狭小,铺排不开,因此臣只收了五十人。此节琐事,从前未及向太子妃禀告,今日一并说了。” 韦氏脸上的笑意更客套了。 “人说客随主便,住在王爷府上,自然处处都听王爷安顿。” 武三思哈哈一笑,俏皮道。 “太子妃折煞臣了,天下是李家的天下,圣人与殿下是主,臣若有幸,为主上筹谋操持,便是衔恩,若无幸,客居神都到老,终究是要叶落归根的啊。” 话说的客气,可是李显面上浮着一丝淡淡的尴尬。 说来两家是亲上加亲,又同住一府,两代之间相处已经很随便,但实际上,二马同槽,强弱对比无时无刻不在。 譬如面前这碗茶,侍女便敢先端给武三思,再给他。 武三思对他的心思一望即明,却不在意,只凝神在韦氏面上。 “三阳宫是臣领旨修建的,征发十万民夫,所费不菲,宫宇足有十重景致,不过完工后圣人尚未踏足,此番圣人携东宫……” 客气地冲李显点点头。 “……出巡,中枢官员并控鹤府、羽林、上四卫等等皆要随驾,京城防务空虚,因恐番邦觊觎,臣与颜夫人商量,不如留下太孙监国。” 他顿在这里,等待韦氏理解反应,眼睁睁看着她凄苦的眼神活泛起来。 “梁王是说……太孙?” 韦氏甩开李显累赘牵绊,激动地向前倾身,“是我重润?” 武三思非常确定地重重点头。 “是,太孙久在长安养病,臣等未曾见过,不过这一向听闻好了许多,府监已着人接他回神都,就住在弘徽殿,那处毗邻玄武门,宫室宽敞,起居舒适。” 韦氏听了猛地起身,又哭又笑,大失往常镇定持重,离开座位,当地心一遍遍转圈,走得太快,差点被帔子绊一跤。 李显忙一把搀住她,“这就好,这就好。” 他也高兴,但更多地还是替韦氏高兴,反正他儿子多,传宗接代的任务早已完成,后事韦氏说了算,所以嫡子好坏也不要紧,总之有这一个在,韦氏长久的噩梦便可醒了。 “重润回来,刚好把几个小的也教教,省的咱们费心。” “我重润还未加冠呐!” 韦氏顿住脚嗔怪地回他。 “你也还不到四十,怎么就揣起袖子当起老太爷了?” 说的李显挠头嘿嘿笑,武三思冷眼旁观,不防储君夫妻相处这般家常随意,就像从前他和娘子一般,倒愣住了。 “光惦记给他派活儿,往后东宫修好了,你管哪一头?要叫我说,反正轮不上你理政,正该把小书房立起来,你自己教去!譬如重福这年纪,要不了两年孙子都该来了。我儿,且要在娘亲怀里受用呐!” 她如此说,李显自是从善如流,一叠声道好。 韦氏几乎已忘了外人在场,满脸眼泪,语无伦次道,“我儿已十七岁了,定然又高大又英俊!” 武三思袖手看着,心道这女人到底把儿子排在夫君前头,一得了儿子,都忘了帮夫君在臣下面前摆架子,遂殷殷道是,垂着眼道。 “请太子妃放心,所谓监国,并非理政,不过是在帝座底下设张小椅子,听听六部的抱怨罢了。圣人原本属意相爷留下,后来又说相爷年初奔波劳苦,难得消散,另指了魏元忠留京。有他辅佐,出不了岔子的。” 韦氏哪里在乎儿子能否胜任监国重任,急切道,“我是说她真的让……” 武三思扬了扬眉,把她仓促因而欠妥的追问堵在嘴里。 “些许小事,圣人懒怠细问,只要颜夫人答应了,与府监说一声,再请上官才人复核文字,圣旨晚上就能发出来。” 长久的期盼,入京数月束手无策,就算立储后也没有丝毫音信,韦氏夜夜思念,求告无门,却因旁人一念之仁,略施小计,就全解决了。 她感激又赧然,抬手拭泪,道,“梁王大恩大德,我必倾身以报。” 武三思颔首,“人说夫妻一体,两亲家自然也是一体,报答不报答的,往后再说罢,到底母子相见最要紧。” 韦氏连连点头。 “王爷说的是,这才叫患难见真情呢!实在多谢。” 她歉意地望住李显片刻,却未说话,只侧着脸托付给武三思。 “殿下与我,十余年不离不弃,再苦再难也没分开过一日,这回却是……为难殿下孤身赴宴。圣人面前,还请王爷多多周全。” 武三思听出韦氏作为儿媳,竟然担忧夫君应付不了婆母,颇有些惊讶,再看李显神情泰然,仿佛承认确实就是如此,只得信了,因想了想道。 “太子妃如果不放心,臣还有一计。” 李显急道,“快快说来!” “三阳宫距离神都只百多里,但要翻越轩辕关,盛夏植物丰沛,路险难行,三五日方可抵达。路上公主、才人自是近身随侍,至于殿下,照臣猜想,隔日才会传召,所以臣原想……不过臣请托多时,颜夫人仍不肯为太子妃开口。” “原来王爷是为这个烦恼,那就不必,多谢王爷高谊,然我知晓,就算颜夫人肯开口,圣人也不会应允的。” 韦氏失笑,双手端起茶盏递到武三思手上。 武三思接过来,抬手掩口品茶,那幽幽的香气伴着水雾蒸腾环绕。 他慢慢点头,颜夫人是这样说,就连府监,话里话外也是这般意思。 “光明正大同去不可。不过照臣设想,如委屈太子妃扮做侍女同往,只要预先向府监与颜夫人分说明白,应当无人会去圣人跟前多嘴了。” “这不好。” 韦氏还未出声,李显已经大大摇头。武三思还当他要说太子妃尊贵,岂能冒领奴婢身份,不想他却道。 “娘子去三五天,回来再三五天,平白晚十日才能看见重润,不值得。” 武三思心道,他倒懂得体贴娘子,置自家于度外,旋即铺陈开劝说。 “因往返费时,这回府监估摸,少说圣驾要盘亘三五个月方会回转,所以不要紧,圣人回来前,太子妃与太孙至少有两个月完聚。” 李显还是说不好,韦氏沉沉看他一眼,满是担忧,口中却道。 “多谢王爷替我费心,可是有些事王爷不知底细,想的简单了。这无诏而往的罪过,万一露馅,旁人申斥几句罢了,是我却要小事化大,拖累王爷。” 武三思听了甚感古怪。 寻常婆媳格格不入,乃是朝夕相处,琐事堆积,但韦氏与圣人多年未见,自她走后,圣人步步高升,这几年更是独坐高位,哪里还会像一般老妇斤斤计较? 他忙道,“三郎有幸尚安乐郡主,你我之间,还谈什么拖累?” 韦氏再三致谢,只说不妥。 如此便议定了,李显携女随驾,待圣人一走,便由武三思心腹牵线,安排太孙出宫,与韦氏在市井中偷偷见面,如此万一事败,也与梁王府无关。 武三思起身告辞,韦氏殷切地送他出来,回转时心情畅快,才折了柳枝攀在手里,就见李显仰面躺在长榻上,整个瘦削孱弱的身条瘫开,右手遮在眼前,听见她进门,便连连唉声叹气。 韦氏心里不太舒服,但仍上前坐在榻尾,牵着他手问。 “想着要独个儿去,发愁啊?” 李显虚弱地摇头,因韦氏不来俯身相就,心里酸的能拧出汁子来,故意捶着榻板道,“从前问起都不知道,今日又来假好心,这样那样主意,偏是我办不成的。什么储君?!不过是府监与夫人抬举起来的面人儿。” 望她一眼,强调道,“你别信他嘴上吹出花儿,这是他提起的么?分明施恩的是人家!” 韦氏听得烦恼,抹泪道,“你我苟且偷生,能回来已是万幸,你还要我如何呢?重润还在人间,我便不白熬忍这些年了。” 李显倏地翻身坐起,抱住她,头碰头呜咽不止。 第47章 出发那日五月初一, 乃是个大大的艳阳天,和风吹拂,旌旗摇曳, 长长的队伍向前望不到尽头,往后看也如长蛇漫卷,遥遥无边, 而且走走停停,许久还没出城,以至于在车上用完午膳后再度发动, 李仙蕙的车子已经走出去好久了,瑟瑟和李真真这辆还在原地。 丹桂道,“郡主莫急, 这回单坐车的公主、郡主、县主、侍从女官、宫女并各部音声人便有一千二百余, 台阁官员又有二百多位,内中有骑马的,有年迈坐车的,几位部堂官儿还带了家眷……且早着呢。” 两人听了愈发百无聊赖,长吁短叹, 隔着窗缝瞧外头。 车驾滞留在婴儿巷,乃是从太初宫东城走宣仁门向东出宫的必经之路,有此经北市, 走上东门出城,沿途经过的景行坊、时邕坊、积德坊等已关闭坊门,以免百姓出入滋扰贵人。 夹道两栏延绵不绝的深色丝绢屏障足有人高,拿料子临时拼缝, 功夫做的粗糙,针脚两寸宽, 这么一挡,连早晨那一丝儿风都给截停了。 撒过黄沙和香料的路面被晒的发白,车里更是闷热不已,可是屏障外还不知有多少金甲的卫士站班,光数底下露出的黑靴,就密密麻麻数不清楚。 丹桂伺候久了,知道俩人凑堆就要商量种种无稽之事,忙叮嘱道。 “巡防的是左右卫,守城门的是骁卫,侍从还是千牛卫,照往常话说,命妇出入,偶然叫外男看两眼不相干,只当花盆瓦罐,偏今日不同,几位四品将军、副领都在,不是姓薛的,便是姓裴、姓杨的,多有儿孙未娶。女史特特交代,长宁郡主必是与这几家议亲,能避则避,别叫人白白相看了。” 郁金堂 第45节 李真真被她絮絮叨叨念地头晕,更兼提起婚事,兴致顿时灭了大半,索性闭上眼,惺忪地挥手道。 “罢了罢了,那你一个人下去透气罢。” “跟你说了早嫁才方便。” 瑟瑟替她遗憾,从软枕上挪出双足,方才热的已是脱了鞋,那十根脚趾纤秀白腻,脚踝上套着一对银环,叮叮当当的响。 绣鞋上搭着整齐足衣,又一双软鞋,里外软缎,专在床褥上穿的,瑟瑟赤足套上软鞋,放下裙摆,矜持地伸手递给丹桂,外头豆蔻接应着,扶她下了车。 果然是外头舒爽,脖子和脚后跟上都有凉风阵阵,吹得香汗消散,就只手腕上大袖累赘。 瑟瑟转过身,边挽袖子边张望。 前后都是一模一样的大辇,落落封闭如亭,顶盖和舆板间有立柱相撑,立柱间垂着明黄的幔帐,沉重硕大的丝结效果好比裙上珍珠,重重压住风力,不让人窥见里头是谁。 沿途酒楼、店铺全上了门板,一律不准营业,屏障内,轿夫眼盯着鼻尖,每隔几辆大辇站着司舆女官,做束发长袍打扮,板着面孔端着手,也是一本正经,又有羽仪等点缀其间。 顺街望去,人口虽多,大家都肃穆地不动不言,仿佛看不见有人不顾礼数,偷偷溜下来放风。 丹桂跟在她身后劝阻。 “外头也没什么好玩儿的,就是有风,所以旁人都不下来,郡主实在怕热,不如奴婢叫些冰来罢?” 可瑟瑟听了不过一哂,更推开丹桂递过来的帷帽。 “人家都不下来,就没人知道独我下来了,所以更用不着这个,你就让我散淡散淡罢,过会儿就上去。” 正说着,便听屏障外头咚咚锵锵金属碰撞之声,是军士听从命令,忽地开动起来,整齐划一的人影投在暗红丝绢上,各个身高八尺,顶着尖尖的盔甲,握着修长的银枪,长腿齐提齐放,好比成串的皮影戏,随着统领号令,沿着天街慢慢往城外去了。 豆蔻看得兴味,收回视线对瑟瑟一笑。 “公子本想陪郡主坐车,又想天气热,他熏香重,怕呛着郡主,才走了。” ——骗鬼呢?! 瑟瑟嗤之以鼻。 高阳郡王武崇训,出了名的人雅淡,用香自然也清减,似有若无一点点,别说共处一室丝毫无感,恐怕蒙头在被子里也闻不见,能呛到谁? ——分明是跟她怄气。 原来之前瑟瑟嫌他用香太素,专门从郡主分例里挑了几斤品质上佳的送去笠园,沉香也有,瑞脑也有,冰片也有,指他当以浓香配艳服,方合衬郡马身份,没想到碰了老大个钉子。 武崇训人不来,令豆蔻回话说,郡主恐是清晨着了凉,鼻子塞了,可服药汤三剂,配方如下云云。 大男人闹别扭不嫌丢脸,瑟瑟哼了声,转头问丹桂。 “咱们前后都是谁,控鹤府的人呢,全在府监身边么?那个宋主簿在不在近前?我有话请教。” 丹桂默默看向豆蔻,听她瓮声瓮气回话。 “这个公子也交代了,车驾顺序是内侍省安排的,咱们前面是梁王府两位县主,后头是张娘子,郡主倘若闷得慌,不如寻她们说话。至于御前的供奉,算在集仙殿队列,有内侍跟从左右,不好打搅,尚未授官的几位落在最后,请倒是可以请,不过专门去请,恐怕一时半刻也回不来。” 瑟瑟听得咬牙,管头管脚,算什么郎君?竟是多了个阿耶! 心里暗暗骂他二十出头做爹上瘾,嘴上只笑。 “郡马想的真周到,竟似我肚里蛔虫,这却好,想来他这般运筹帷幄,等到了登封地界儿,师傅已替我寻好了吧?” 这回豆蔻没说什么,只留神屏障外动静,等她逛烦了赶紧回去。 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一不留神,前头拐个弯儿,竟走到屏障外头。 这处倒也怪了,应该拱卫的军士一概没有,前前后后冷清没人,豆蔻老实,丹桂古板,都扎手扎脚地愣住了,瑟瑟却大大起了兴致。 眼前是三开间的铺子,窗明阶净,檐下几盆花草收拾精心,尤其一大盆打苞的芍药,一颗颗烟紫色花苞足有鸡蛋大,沉甸甸的,压得枝条全往盆外倾倒,阶梯旁架着一块铜板雕的长立牌,密密麻麻写满了数目字。 瑟瑟自发愿读书,便在延请何人教习的问题上与武崇训拉锯,久拖不决,索性就着手边方便,令丹桂从一二三教起,如今字已认到三百来个,正在见字就要大声念出口的兴头上,因驻足看了许久,却是越看越晕头转向。 原来那板上除数字外,其余字样皆笔画众多,她隔几个字认得个‘之’,再隔几个字又是个‘或’,遂狐疑问。 “这东西作甚么的?” 丹桂犹豫,半天没答出来。 瑟瑟虽不认字,却是个聪明人,凡事举一反三,脑筋转得很快,武崇训听说她随口絮语,便猜到她于数目字一节极之擅长,且兴趣远大于礼乐诗书等等,深恐她丢了宗室女眷的涵养,因私下嘱咐丹桂多加引导。 然而迎上瑟瑟期待的目光,丹桂又觉得她这般好学,何必泼冷水。 “这不过是商贾们钻到钱眼子里的盘算,郡主何等身份,不知道也罢。” 瑟瑟无奈,人都说神都南北两市极其繁华,大江南北的货色应有尽有,这间铺子开在这里,分明是为贴近北市人潮,租金定然不便宜,要想获利,售卖的玩意儿肯定特别,老板赚钱的心思也机巧。 她皱着眉苦思不已,想不出有什么好买卖,单靠挂块牌子就能实现。 一时浮想联翩,实则丹桂若是一五一十讲了,她听来也没什么意思,但人就是这样,越是拐弯抹角不直说,越抓心挠肺,非要知道。 从前武延基在跟前晃荡时,几次三番要带她去南市开眼界,都岔开了,满以为定了亲,指派武崇训更加容易,却被他再三推脱,要等读了《论语》再去。 看看丹桂,眼观鼻,鼻观心,非礼勿视,果然是司马银朱调理出来的人,和武崇训一般古板僵硬,没半点转圜。 她想了想,转头吩咐豆蔻。 “郡马不知在哪,远水接不了近渴,你去给女史传个话,说我四处逛着,瞧见不懂的问她,请她一句句说给你听,再回来学给我知道。” 这分明是告状,丹桂面皮发紧,讷讷道,“那奴婢就说给郡主听罢。” 瑟瑟哼了声,才捋了捋裙带等着听新鲜,一抬头,就见铺子后头小道里走出个人来,身穿通黑杂绫袍,头戴卷脚幞头。 丹桂和豆蔻忙踏步上前,并肩挡在前头。 那人也没想到圣驾浩浩荡荡出巡,街面儿上提前半日已经戒严,还能有女眷瞎溜达,一时顿住脚,把捏在手里的什么物事塞进怀里,先发制人问。 “这位小娘子,为何拦住我的去路?” 瑟瑟眨了眨眼,旁的顾不上,只觉得这少年太过出挑,甚至当得起个‘美’字,姿容冠绝,凌厉耀目,天生一副艳丽华贵模样,举手投足间更有飘逸隽永的神采,如舞蹈,似戏台,令人目不暇接。 他已走到她面前。 “小娘子迷路了?今日满街宗室亲贵,就算圣人早走远了,你胡乱闯进队伍里,也算僭越大罪。” 他说着,回头指了指瑟瑟的来处。 因离得太近,那一眼回眸令豆蔻惊艳不已,面颊上热辣辣红成一片,人已是瘫软了。幸而丹桂久在内廷,见惯府监卖弄颜色,屏得八风不动,直直瞪视,心里却道这人好生眼熟。 他对女性的过度关注早就习以为常,轻轻推开丹桂,嬉笑着问瑟瑟,嗓音清润里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撩拨,虽无礼,却叫人没法生气。 “还是,你就是从那处偷跑出来的?” 丹桂顿时拧眉,怕他多嘴惹祸,但瑟瑟没被他的轻佻吓住,反颇感意趣,从袖子里掏出折扇徐徐扇风。 “女史在前头啊?” 他冲丹桂点点头,熟络地提起司马银朱。 丹桂这才醒过味来,方才看他步伐沉实,格外讲究仪态,便猜是上四卫,本以为是女史所说薛家、杨家人,却忘了还有个武家子。 忙侧头向瑟瑟解释,“这位是魏王的幼子,淮阳郡公。” 又蹲身行礼,“郡公别有差事,奴婢这就带郡主回车上去。” 武延秀长长地哦了声,“——难怪,” 目光毫不避讳地狠狠扫过瑟瑟头脸身段,语带欣赏信服。 “果然是嫂子……” 第48章 丹桂冷着眉眼替瑟瑟挡煞。 “是, 那日颁旨立储,梁王府便办了宴席庆祝,各部堂都来了人的, 可巧郡公正在上值,没瞧见请帖。” 武延秀点头,和气地展开衣袖重新挽了挽。 “左千牛卫将军的使职虽低, 才正四品,不过到底有几分威风,梁王待咱们向来客气, 帖子确实下了。” 他笑了声,向瑟瑟解释。 “左千牛卫定员两百七十四人,有从八品的司戈一百五, 只管器械, 不得扈从帝座。又有八品的备身百人,侍列御座而不得持械。唯有二十四个六品的千牛备身最了不得,能在圣人两丈之内摆弄兵械。不过百姓不懂,一概混着,都叫御前带刀侍卫。” 看她云里雾里跟不上趟, 倾身解释。 “郡主怕是不知道,李唐的开国皇帝李渊,就为隋文帝做过千牛备身, 瓦岗寨李密,亦为隋朝杨勇做过千牛备身。” 一通吹嘘余音袅袅,好半天才接上方才,顺着丹桂的话道。 “可巧那日我忙。” 话里话外, 仿佛他就是左千牛卫正四品的将军本人,与梁王府有官面儿上正经来往, 不用靠裙带牵连,所以不认得瑟瑟。 瑟瑟咋舌不已,把他看了又看。 惊叹男人的眉眼竟能这般浓艳,得亏是面型端方,下颌硬挺,冲淡了那股媚气,又黑卷脚幞头戴得低,沉沉压住上挑的眉尾,似道家符篆封印气场,比寻常武将显得儒雅冷淡些。 眼神钦佩中带向往,仿佛问,少年将军,何如汉朝霍去病? 一时又有些糊涂,又是郡公又是四品,为何穿身黑衣? 况且武家有这么年轻的将军么?二姐怎的从未提起。 丹桂也被他绕晕了头,囫囵笑道,“郡公今日想来更忙,奴婢这就走。” 但武延秀又不想放她们走了,两臂松松一展。 “街面上清理过,照理说正经人不出门,惊扰不了嫂子,但越是这样时候,越有些狂徒捡漏儿,譬如方才,前头宫女抱的狮子狗跑了,人全过去抓狗,这一段儿就空出来了。” 他摸着鼻子,自惭差事办的不够漂亮,也有些剖白差事难办的意思。 “一千几百人,大半甚少出宫,一出来了,瞧只燕子都稀罕,您这儿还算清净呢,前头三五人一车,闹的、叫的,没完没了……” 他话锋陡然一转,批评起武崇训。 “三哥也是太不小心了,自家又没甚事体,怎么不陪着嫂子呢?” 这个丹桂没法同意,也不能容他一直卖弄,端起瑟瑟的胳膊就要转身。 “郡公见谅,郡主乏累得狠了,等到登封再办家宴,请郡公赏光。” “诶——” 武延秀体贴地看着瑟瑟额角的汗渍。 郁金堂 第46节 “那狗还要找一阵呢,眼看晌午了,嫂子想不想去高处吹个风儿?” 瑟瑟当然说好。 武延秀身段灵活,巧妙地挤开丹桂,就势把左臂横在瑟瑟跟前,仿佛平日张易之侍奉圣人游花园那般,敬重之中又带着亲昵,微微躬腰。 “就在那边,极近的。” 丹桂吓了一跳,“不劳烦郡公了,这点子小事,奴婢们伺候的来。” 一边说,一边大着胆子推开那只胳膊。 “请郡公前头带路吧。” “嫂子莫生气……” 满以为他要翻脸,但武延秀这时候又和蔼可亲了,并不动用身份压制仆婢,飘飘然晃了晃袖子,眼神倏地一滑,矜持又雍容地认了错。 “是我冲撞了,只因我家里没有长辈教导,大哥嘛,拖到如今未娶,人说长嫂如母,我见了嫂子一时欢喜,光顾着亲近,竟忘了礼数。” 顿在近前的侧面,乌发束冠,鬓角若裁,轮廓本来极正,可是眼角眉梢春情无限,这人的脾性也可见滑不溜丢,好事儿都是他的,丁点亏吃不得。 瑟瑟大起兴味,早知武家就有这样人才,她何必舍近求远,寻士子才俊?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既做了武家妇,看顾兄弟,本就是应当的。” “啊……” 武延秀抚着下巴一笑,下了定论。 “嫂嫂可比三哥活络多了。” 说完当先引路,顺着他出来那条小道疾走片刻,再向南转弯,狭窄的通道尽头,光亮处便有一道高耸的城墙。 相较于左右高楼之夹道,那城墙遮天蔽日,两侧仿佛无极。 瑟瑟嘶了声,好奇地驻足向后仰头。 在足够低的视角,才能看清城墙壮丽的轮廓,并所附门楼上站满的军士,领头来回巡防之人瞧着才正常人三分之一尺寸,可见门头之高,较她进京时所走的定鼎门更胜一筹。 那领班目光如炬,远远瞧见小巷人影攒动,立时警觉,压着刀高声质问。 “谁在那儿?报上名来!” 边上弓箭手已是就位,瞬时十几支箭头四面对牢。 豆蔻不过内宅女侍,几曾见过这等架势,吓得双腿颤颤。 丹桂倒不怕他,可是恼恨地不得了,想直叱武延秀胡乱施为,又恨自家口齿不灵便,早知如此,便该带杏蕊出来,指桑骂槐,骂的他满地找牙,想拽着瑟瑟原路退回去,就怕她不肯。 武延秀倒又笑了,提声应道,“老三,是我!” 指瑟瑟右移半步,站进两层民宅的阴影里,从怀中掏出什么塞给她。 “委屈嫂嫂。” 瑟瑟满怀狐疑抖开包袱一看,不禁大失所望。 原来他慌忙藏起的,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贼赃,只是顶宝蓝色寻常帷帽,上头面纱不知多久未曾换洗,汗味扑鼻,便有些嫌弃。 武延秀灵便,咧嘴一笑。 “是我的东西,美人行走世间麻烦多多,这累赘嫂嫂当明白啊?” 瑟瑟嗯了声,生受他吹捧,也是喜欢他处处出人意表,遂依言戴上帷帽,面纱撩过鼻尖时吸了吸,一股干姜似的辛辣。 “待会儿六叔随便糊弄两句,莫要害我露了行迹。” 武延秀昂首道,“在我面前,他不敢。” 圣人荤素不忌,无畏人言,尤其控鹤府冗员颇多,来历复杂,虽然未必各个皆与女皇有枕席之盟,但最少最少,总要伴在御前,笑谈戏谑。千牛卫因就近侍从,偶然替控鹤操办些不便宣之于口的细务,外人撞破了反而尴尬。 种种秘辛,裘虎心头有数,下楼盘查前已存了敷衍之心,但场面还是要做,不然右武卫在千牛卫面前岂非可有可无? 装模作样在武延秀腰上搜检两把,才往他身后女眷脸上扫了眼。 宝蓝面纱遮蔽得严严实实,看不清五官容貌,颈项上一串硕大宝珠倒是影影重重透出精光,再看两个侍女满身不自在,显是高门女眷甚少出门的样子。 他咳嗽了声,笑问武延秀。 “果然又是你弄鬼,趁城里防务空虚,带人出来瞧野景。” 武延秀笑道,“正是的,才夸下海口,就撞在三哥枪口上。” 瑟瑟听了横他一眼。 并非为他似有还无的攀扯生气,倒是纳罕,他在家明明就有三哥,却在外头与这群低阶武官称兄道弟,是把武崇训放在哪里? 武延秀活像她肚里蛔虫般,顺着话头就扯回来,瞄着她,语带挑衅。 “三哥待我亲厚,嫂子也一向照应我,只如今不便,等我娶了亲,两家做个通家之好,好好走动起来!” 裘虎愣了愣,眼底显出凝重之色。 武延秀是武家嫡支,身有爵位,实职虽不高,却和他们这些靠自家打拼的赳赳武夫决然不同。从前偶然认识,因他年纪小,又活摇活甩处处惹祸,提点过两句,积攒出些情分,可是与武家内眷来往,却是他不敢奢望的机遇。 冰冷的刀柄轰然热起来,他握在手里像是握住了一份前程。 裘虎退后半步,让出登上城楼的阶梯入口,低低垂头,双手比着极恭敬地请瑟瑟踏足。 “不知娘子今日有兴赏光,实在唐突了。” 瑟瑟自得了郡主荣衔,除了领封那回被叩拜过两遍,过后每去集仙殿,总与公主、亲王、郡王同场,乌压压人山人海,又是晚辈,并没享受到格外礼遇,且因做了宗室女,司马银朱如临大敌,没完没了训导规矩,待她还不如从前客气,早憋着一口鸟气,终于今日被人恭奉起来,浑身的汗毛都舒坦了。 “这位既是六叔的兄弟,便是我——” 她索性撩起面纱与人对答。 还没说完,裘虎像被热油烫着一般,眼神猛地一抖,左右十来个守城门的军士亦是啧啧连声,窸窸窣窣全往这头凑。 武延秀忙扯下她面纱轻叱,“不是你露脸的时候。” 语气亲昵中带着些许宝货只可私藏的不满。 裘虎轻呼罪过,转身命人退下,垂着眼摆手,“娘子快上去罢,城头风光无限,值得慢慢赏玩。” 瑟瑟嗯了声,大感今日乃是进京以来最痛快舒畅的一日,疾步上行,武延秀抱拳向裘虎回礼,笑着允诺。 “改日请三哥来家慢谈。” 说着长腿一抬,提起袍角跟上,竟把豆蔻和丹桂拦在后面。 两个侍女面面相觑,额头汗出如浆,只得勉力跟上。 十几个右武卫围拢过来,翘首目送瑟瑟碧绿的裙角在半空一晃而过,环佩玎珰直如画中仙子。 裘虎嘶声道,“妈呀,世上竟有这样标致的人,竟把他都比下去了。” 旁人道,“嘿,可惜圣人是女的,这世道还是男人值钱。” 女人裙子里的龌龊,自来是莽汉最喜欢的嚼头,今日又有一重新的刺激。 裘虎两眼一瞪,震惊道,“那是他亲姑祖母呐!” 那厢武延秀站在城头,引瑟瑟极目远眺,万里穹顶碧蓝如洗,半空一对硕大的老鹰张开翅膀缓缓盘旋,优雅划圈如舞蹈。 瑟瑟久困梁王府,早感憋闷,偶然登高望远,只觉心胸壮阔,无比舒畅。 武延秀觑着她面上浮起浅浅微笑,长睫一瞥,便从站班兵士处讨来稍弓,空弦向上,轻扣了扣弓柄,缓声引她注目。 “嫂子留神——” 说话时温文和气,如武崇训平时一般。 瑟瑟有些恍惚,迟迟嗯了声。 洛阳城外花如雪,漫山树木的顶梢爬满了藤蔓,累累繁花若锦,质地蓬松、柔软,笔直的官道上数万人缓缓移动,开道的羽林银甲金盔,手握长戟,马蹄飒飒踏起黄沙如云,延绵足有一里多长,跟着宫女内监成对而行,掌红盖的、提对炉的、捧漱盂的,抱拂尘的…… 前簇后拥,壮观无匹,任谁看了都知是天家下降。 圣人的威势叫人咋舌,更令人艳羡。 相比去岁进京时,沿途所见皑皑苍山,孤衾野道,她记得当时心境,有兴奋有不安,更惊愕于关中连片崇山峻岭,苍茫平原,化雪时露出枯木枝丫,斑驳地如同废墟。 云泥之别。 第49章 “嫂子——” 武延秀提高音量, 就着她回头时,中指猛地用力一弹弓弦。 嗡嗡地震颤犹如胡琴,一圈圈蔓延开, 就见那对鹰隼仿佛隔空遭人抽了一鞭子,轰然扇动翅膀向东逃窜,一头扎进碧丽晴空, 尖锐惊惶的呼啸余音袅袅。 “鹰是蠢物,隔空便可震吓,嫂嫂可要一试?” 刺眼阳光下, 他右手长指抚着弓柄递上。 无名指上赤金游龙闪烁如生灵,牵着瑟瑟的目光来去,一脸似笑非笑轻薄神情, 叫人想打诳语, 又想醉酒高歌。 瑟瑟对青金石很熟悉,目光稍停。 丹桂忙挡在头里,抽出帕子,小心翼翼把弓弦擦拭了个遍,方双手捧着盛给她看, 可是瑟瑟的目光只一滑,就又溜回到武延秀身上。 他人高,影子也长, 压着三个姑娘的头脸簪环,仿佛全吃进去了。 “啊,好厉害。” 瑟瑟难得由衷赞叹,却只换来他不屑地一哼。 “可惜郡主看走了眼, 我只是个小小的司戈,看守刀剑, 秩从八品下。” 说罢冷下脸,提袍退到阶前摆手。 “请郡主速速归队罢。” 也不看她,竟自行下楼走了。 瑟瑟措手不及,一时花了眼。 他撩袍姿势与众不同,抬腿伸手,撩得衣摆祥云样起飞,露出鲜红长袴,但腰肢完全不晃,下楼也不低头看台阶,雅正地仿佛笃定天地会为他让路。 郁金堂 第47节 瑟瑟有美人的自觉,当然不会跟脚上去,但他下到半截,忽抬头看她,明明在笑,五官那样浓稠艳丽,眼神却很尖锐,瑟瑟心里一沉,他根本不是看她。 丹桂已架住她胳膊低声进言。 “郡主答应这回,乖乖回去,再问什么,奴婢定然知无不言,成吗?” 连哄带骗拽回马车,这边李真真好梦正酣,问都没问她看了何等野景。 摘了帷帽,褪去首饰,瑟瑟懒洋洋蜷在软垫上,才伸开长腿便哎哟出声,丹桂忙脱鞋查看,果然是脚底起了水泡。 豆蔻讶声道,“就这一会子没穿足衣,就磨了。” 挪到角落打开预备的大漆篮,一样样瓷瓶、小罐搬出来。 “我们公子真正周全,先说要带金疮药,棒疮膏,薄荷蜜水,半个药房预备上,奴婢还觉得过了,您瞧,早晚涂上,保准一点儿疤都留不下。” 瑟瑟调过视线在她手里打量一番,无甚点评,“这人……可真怪啊。” 夜里宿在驿馆,说是驿馆,实则因临近都城,还在洛阳县管辖范围内,建筑也颇为雄伟,飞檐斗拱、玉阶彤庭,样样昭示着帝国的富裕和奢靡。 长蛇般的车队被人截断,瑟瑟前后的七八辆大车从角门进,经大门及仪门,停在一个宽敞的院落,另有些车却不停,顺夹道往下,直接进垂花门去了。 瑟瑟和李真真从窗缝子偷眼往外瞧。 交错的樟木与七叶树枝叶葱茏,树荫下将就地形凿出一洼小小水潭,养了些睡莲并锦鲤,和风中鱼尾慢摆,摇出一池悠游,贴墙布置了驱虫的人形立灯,散出阵阵浓烈香烟,又隔三五步便站个小内侍,俨然是懒散惯了偶然上值,抱着拂尘木木呆呆,仿佛入定。 女官和宫女一列列鱼贯而来,搀扶着贵人们下车换软轿,转眼数百人出入,只闻环佩窸窣,竟没发出半点声响。 “郡主,咱们走这边进。” 瑟瑟还在啧啧称奇,手肘已被司马银朱扶住。 前头有戴乌纱巾的女官接引,顺着雨花石子铺的小路徐徐而行。 她站直了任人服侍,压低声问,“人家怎的往后头去了?” “那是太平公主的儿女,四个姓薛的,四个姓武的,都是圣人的心头肉,出来吃饭,必要坐在眼前的。” 瑟瑟顿时吐舌,“八个?嘶……公主好能生育。” 司马银朱听她说话便心头狂跳。 这位郡主,傻么定然是不傻的,就是刚一得势便抖起来,私议尊长,什么胡话都敢掰扯,可是她平日里打压,实则最看重的还是瑟瑟。 扫一眼后头,莲实扶着李真真也在咬耳朵,单看莲实神情,便知说的也尽是些虎狼之词。 “公主二嫁定王时已经三十多岁,又有痰湿之症,哪能连续生育?后头这四位都是侍女所生,寄在公主名下而已。” 瑟瑟听了愕然,半是自语半是询问。 “诶?那岂不是与圣人毫无关系,这样便宜外孙,圣人也肯带在身边?” 司马银朱瞧领路的女官不曾留意,一径往前走,便站定了,替瑟瑟整理衣领上缀的珍珠。 “圣人爱惜女儿,虽强令公主二嫁,却不忍她遭受生育之苦,所以公主府里无论何人所出,皆视作公主亲生,封爵赐官,一视同仁。您瞧,她老人家说话算话,自来召见,薛家的和武家的都在一处,孩子也亲厚,不曾分出彼此,有个姓武的小县主最得圣眷,骊珠来京之前,花朝节上扮花仙子,便是她。” “果然啊,只要圣人点头,什么婚约,什么血亲,说抹就抹了,可惜我不曾养在圣人身边,开口求句话却难。” 瑟瑟掖着袖子感慨际遇,把司马银朱说的满头雾水。 “郡主莫非……不想与郡马生儿育女?” 瑟瑟翻眼看了看她,理所当然道,“我好端端一个人!” “女史肯与我说这些宫中密事,免我踢到铁板,真真儿是大救星……” 很老道地与她开解。 “帝王家早婚,是为早生多生,十个里头挑一个,总比五个好挑。可我又与公主不同,虽则都是李武联姻——当年公主联姻是为保护李家,连堂堂公主,都要为武家繁衍子嗣,便是李家服膺武家,彻头彻尾尊武家为宗室。但又默许公主借腹生子,所以圣人所求并非李家心口如一的服膺,而是只要嘴上服膺,甚至只要不振臂反叛,给那些借故举事的东西口实,便足够了。” “郡主是说,您的婚事……正可安抚武家?” 司马银朱顺着她的思路喃喃道。 “魏王死了,给还政李家添个彩头儿,但到底惨烈,武家子弟遍布六部、边关,当中但凡有一个不服气,勾连州府,结党聚势,虽说掀不起大风浪,却能闹得圣人没闲心出来消暑……” “那时你叫我拖延婚期,以免伤了郡马的心……” 瑟瑟驻足在一株绿油油的侧柏前,伸手抚弄玲珑的五角星小果子。 “他要伤心便伤心罢!反正一日喝风养生,预备了要活八九十岁,助武家平稳过渡也算功德,日后再娶,自有美娇娘。” 司马银朱听得肉紧,又对她刮目相看。 朝局好比一架精细的秤,想平稳,便要权衡,既不能东风压倒了西风,又不能西风压倒了东风。 那时见她刻薄武崇训,还以为是个有风使尽舵的蠢人,原来脾性只是对人撒一撒,对整个武家,也有怀柔之心,或者不叫怀柔,还是为了李家储位稳固,至少圣人闭眼前,别出幺蛾子。 “你再想想,郡马不让我结交士子,当真是端着一缸醋么?” “士子有什么好的?” 司马银朱忍不住为武崇训辩护。 “全怪杏蕊,尽挑些时兴浓词讲给您听,春来夜雨重重,点着灯讲,可不把人心都讲软了!可您得区分开佳句与人,多少诗人文字馥郁芬芳,做人简直一泡污,真信不得!” 瑟瑟却说我管他的! 一面说,已进了跨院大门,宫女高高掀起珠帘,女官在门前恭敬地比手。 “三位郡主今夜合住此间,永泰郡主晚些回来,两位先歇下罢。” 李真真提步上来,与瑟瑟一道在月洞窗下落了座。 拆了簪环,散开头发,换松快轻薄的衣裳,舒舒服服倒在软榻上用点心,司马银朱并丹桂、豆蔻等自去更衣梳洗,近前换了杏蕊等来点香、倒茶,内室有人开箱笼,熏被窝,又有人进来点灯、摆花瓶。 两人都累了,也不说话,各自托着腮。 看外头内侍宫女忙忙叨叨,穿插不息,又有女官站在廊下,把小宫人唤来一样样教训,鸡啄米似的低着头诺诺道是,乱糟糟直到掌灯时分才消停。 要入夜了,凉风四起,吹得檐下灯笼晃荡,吱吱嘎嘎响,沉沉暮色映着大树枝丫,黑蓝蓝的像幅重彩的画儿。方才那女官回来,指挥宫人关窗排桌,一道道上菜,总上了有十五六样,因见瑟瑟穿的单薄,便笑起来。 “女史从前在宫里,最见不得人这时令就脱大衣裳,总说春捂秋冻,熬两天热日子,冷了不犯腰腿疼,出去王府服侍,手底反而松了。” 司马银朱刚巧进来,闻言板起脸。 “我管教武家小县主,是她年纪小,爷娘不在,难免失了约束,一日疯跑疯玩,出了热汗吹冷风不好。我们郡主发髻都盘起来了,还用听这些话?” 一面说,果然上手紧了紧瑟瑟领上刻丝的金纽子。 这几句外人听来,最多算侍女拌嘴,瑟瑟却眼睫一动。 原来当着旁人,她也算得上司马银朱几个的‘我们郡主’,与二姐相当,顿感热流荡涤肺腑,十分适意。 再者,武崇训说颜夫人权倾太初宫,虽不如上官才人亲近帝座,手底却有累累人马关系,可是看这女官胆敢凑到她面前来嚼舌头,就知宫中并非人人都服膺颜夫人,就如韦氏话说,铁壁铜墙还漏水呢。 第50章 她便在那女官脸上扫两眼, 用心记住她样貌。 三十岁来岁年纪,扁扁的一张圆脸,右边眉梢上有颗大痣, 再看她手腕上套着寸宽金镯,极其沉重,又雕刻花卉草木, 可见是个爱炫耀的。 女官被压了两句,讪讪退出房间。 莲实走上来,拿调羹舀银耳玉花露给李真真, 丹桂站在身后替瑟瑟打扇。 司马银朱闲闲道。 “方才睡了一回起来,大家喝茶吃瓜子儿,闲话说起杨夫人带了几个庶女同来, 十五六岁, 各个都漂亮,站成一排,整整齐齐真叫人喜欢。” 李真真听了好奇。 “哪个杨家?圣人的外家弘农杨氏么?他们家可了不得,几百年大族,累世亲贵, 歧脉无数,举国拉通数数,恐怕七八万人也有, 难道都算亲戚?” 司马银朱应了声是,笑着道。 “弘农杨氏坐过天下,自然贵盛无比,算人头却最麻烦, 数也数不清。” 瑟瑟瞧了她一眼。 “那还用说吗?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也来凑热闹。不过宫里恐怕只认圣人的母亲,孝明高皇后的亲眷吧?” “郡主说的是。” 司马银朱明白她的意思,是要问御前红人的来历,遂细细道。 “圣人的外祖父杨士达,贵为隋朝宗室,曾随炀帝远征高句丽,他大哥杨雄更是战功赫赫,封为观王。如今圣人垂青的便是这两家子弟,尤其‘观王房’,自唐初至武周,单这一房之中,便出了驸马三人,王妃五人,赠皇后一人,三品以上官员二十余人,其中宰相便出了三个!方才所说杨夫人的公公杨思训,乃是观王的嫡孙,算圣人表弟。” 瑟瑟眼眸一转,靠着椅背淡声道,“哦……那确是至亲。” 司马银朱识人遇事多,三两句话便能见根底,一向只觉瑟瑟聪慧,但太自以为是,听到这句却是心里一紧,品出些讽刺乃至激愤的意味。 ——至亲? 圣人的外祖父与杨思训的祖父是亲兄弟,所以圣人与杨思训确属亲眷,但论亲疏远近,比起血脉孕育的李显父女,可不差得远了吗?至于武三思,乃是圣人同父异母兄弟之后系,更远一层。 她掂量轻重,谨慎地敛着神情,索性讲起旁人家轶事来。 “杨思训在高宗朝曾官至右卫将军,堂堂四品,也算出挑,奈何嘎嘣一声,就离奇死了。” “如何离奇?” 李真真听得起兴,连筷子都放下了,“你快说来听听。” “这可真成茶话会了。” 司马银朱笑着,扭头瞧那韦团儿,见她站在院门口,与值夜嬷嬷附耳交代两句,便甩着帕子扭腰走了。她向来骄纵,处处躲懒,见瑟瑟这里插不进针,便不会再回转了。 司马银朱遂向丹桂和莲实点点头,两人放下家伙什儿,一回身都坐下了。 “诶,姐姐早该这么着!” 瑟瑟扶着圈椅把手大加赞赏。 “阿耶做了储君,咱们家一举一动都有规矩约束……可那空头玩意儿,做来震慑群臣百姓的,真关起门来,自家底里,分那么清干嘛?” 她一头说,莲实和丹桂一头笑,李真真把调羹塞进莲实手里,叫她喝汤。 瑟瑟忽然想起武崇训来,抬眼问侍立的豆蔻。 “郡马身上领着职衔,怕是不得空来瞧我,你把这两样装在盒子里,端去给他尝尝,快去快回,回来咱们一道吃。” 大概是下午点心吃多了积食的缘故,豆蔻憨憨的反应不过来。 郁金堂 第48节 “公子在前头,有集仙殿照应,断少不了什么,郡主就放心吧。” 李真真嗤一声笑出来。 “你脑子是实心儿的,哪怕是盘豆腐呢,只要是四娘送去的,比佛前开光的还强些,别问东问西了,赶紧去。” 豆蔻这才了悟,忙忙地去了,这边司马银朱继续讲故事。 “杨将军与顶头上司,右卫大将军慕容宝节私交甚好,慕容大将军有一房爱妾,向来藏于金屋,不侍奉公婆妯娌,更不服侍正妻。有日,慕容大将军请杨将军到金屋喝酒,令爱妾作陪,杨将军一时嘴快,说慕容大将军宠妾灭妻,恐生祸患。本是酒后闲话,偏被爱妾听个正着,气愤难当,竟一壶毒酒药死了他!” 李真真“啊”了声,惊愕地握住嘴,这才发现神都的故事,别有一番刀光剑影的恐怖。照她头先所想,妾侍从中作梗,顶多就是吹吹枕头风,给杨将军上上眼药,破坏他的仕途罢了,万没料到竟直下杀招。 瑟瑟也受了一记重锤,胆怯地问,“那……案子怎么判的呢?” 处置婚事举重若轻的姑娘,说起人命官司,到底夹了几分慌乱,再没有方才一念即起,便提着豆蔻去摆弄武崇训的洒脱了。 司马银朱放缓了语调。 “那金屋在长安城外细柳原,乃是汉朝周亚夫屯兵之处,地势走向中便含了煞气,自来以亲杀亲的重案便多,县令判了妾侍问斩,慕容大将军发配岭南。突如其来的灾祸,又是如此不堪的发端,所以大将军还没出城,妻族便找上门来要求和离,连子女全带回娘家去了。” “这判的公道!” 李真真忍不住拍案喝彩。 “他把家里弄得伦常颠倒,自是他去受苦处,丢官发配都是应当的,倒是杨将军冤枉,竟死在这么个东西手里!” 结果这话招来瑟瑟缓缓摇头。 “杀人偿命,慕容大将军只判个发配,也太轻了。” 李真真傻了眼。 这是怎么说?妾侍贱人,堪比牛马,譬如房州乡下开集会时,也听过疯牛踩死了人,主人自要赔钱坐牢,却不用偿命。 “他作养出个蠢货来,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断送了官身品阶,连儿女都改了姓氏,往后孤魂野鬼无处依附,还不够么?” 李真真看着瑟瑟,不明白还要如何才足够惩治。 一阵沉默,瑟瑟对着手指,眼盯住银亮的筷子,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 那张脸已经褪去了方才那一瞬的怯懦,仍旧是要在神都这只硕大糟烂的口袋里掏摸掏摸,看能挖出什么宝贝来。 “能一时激愤杀人的妾侍,必定出身下流,常受权贵践踏,应当明白毒杀官员是何下场,却还是不管不顾,可见慕容大将军平日纵容她到何等地步。” 瑟瑟认真地分析。 “她是把刀,持刀的却是慕容,杨将军无辜受害,当追究人,而非凶器。” 李真真皱着眉头道,“你这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不想司马银朱直起了身子。 “奴婢倒不这么想,杨将军所说自是不错,宠妾灭妻,必招祸患,果然慕容大将军就遭难了,不论是杀是流,都算无妄之灾。可杨将军的飞来横祸,又何尝不是他自己心直口快惹出来的?人家家事,外人本就不该置喙,尤其当面议论,更是不妥。须知有德行的人,你不劝说,他也会行正路,而慕容大将军这种人,杨将军好心劝说,就算没被毒死,也踩了上司痛脚,好心当做驴肝肺,往后被他处处刁难,挟公报私。” 这又是一样见解,比方才所论慕容大将军之罪责轻重,更递进一层,而至行走官场,乃至敷衍亲友,当如何趋利避害的问题。 李真真与瑟瑟听得入神,愈发钻进去。 瑟瑟人没安静的时候,心里想事儿,雪葱似的长指甲还在案上哒哒敲击。 莲实左右瞧瞧,院门早关了,月黑风高,寒风阵阵,夹杂着巡防的脚步声。 她们住的实则是驿馆的一个跨院,日常充作花厅使用,地方虽大,四面墙板都可拆卸,狭缝处处漏风,天花板四角更是布置了高高的料丝灯,这灯是南诏手艺,制作费工,用玛瑙、石英煮出浆水抽丝编织,平板无图也隐隐有绘画趣味,头发丝般细密的琉璃片密密匝匝,极之耐看。 “奴婢自幼被指给我们郡主,陪她上学读书,听了满肚子稀奇古怪的前朝故事……原来所谓历史者,就是百年前的帝王将相做下什么一时激愤之事,却被后人渲染附会,以为处心积虑。” 司马银朱徐徐引入正题。 “又随郡主出入显贵门庭,亲见三品、四品的官眷,人前堂皇,人后受娘家辖制,与夫君夺利……百般难为,仍百般向上。” 她挑起一道眉毛审视两姐妹,见她们眼里迸出惊艳的光。 “譬如故事里,慕容家固然折了一位正三品的要员,杨家亦报仇无门,幸而杨将军的夫人是个巾帼里的英雄,不肯咽下哑巴亏,直斥长安县令断案不公,竟诣阙上书,求得圣人口谕,发还大理寺重审……” 她着重道,“这才改判了斩立决!” “啊——?!” 李真真一阵发懵,以为自己听错了,嘶嘶地倒抽冷气,“她,她这也是夺了人的性命啊!” 司马银朱沉吟着不开腔,李真真激动地站起身追问。 “瑟瑟你说呢?杨夫人为夫报仇自是果敢,可慕容大将军已然众叛亲离。再者,阿耶说过,从京中撵出去流放的人,没几个能活着回来,早死晚死而已,她何必赶尽杀绝?” 瑟瑟也站了起来,却挽住李真真向司马银朱蹲身,像个真正的大家闺秀。 “师傅在上,请虚受我与三姐一拜。” 她郑重其事地低垂螓首,心悦诚服模样,“师傅,驿馆中不便施行大礼,回去定然补上。” 第51章 司马银朱秉性坚定, 处事有足够的耐心,待人又公正怀柔,李仙蕙初初把瑟瑟托付给她, 便是存了去其锋芒的意思。 终于驯服了这野马,她不紧不慢起身,双手搭在瑟瑟肩头心平气和道。 “郡主的师傅是要上史书的, 定然是位青年才俊,世家出身也好,寒门才子也罢, 总之是个极好的名头,亦是一种极好的关系,正如郡主挑选郡马, 须得徐徐图之, 甚至当个诱饵,同时钓起好几条鱼。” 瑟瑟连连眨眼,简直喜不自胜,脱口道,“哎!二姐真是, 真是!” 司马银朱笑她不沉稳,压手令两人坐下。 “其实头先县令所判并无不妥,因《贼盗律》规定, 以毒杀人,轻于棒杀、砍杀等,只需流放。但杨将军这桩案子闹得沸沸扬扬,以至高宗修改律条, 从此往后,毒杀亦需以命偿命。” 瑟瑟依稀听懂她是说事在人为, 不必为成律限制,但嘴上说不出,只能嗯嗯点头,因字还没识得几个,这个《律》、那个《律》更没影儿,一句都搭不上。 她想了半天,只能小心翼翼地问了句,“后来呢?” “后来?后来菜都凉了!赶紧吃罢。” 瑟瑟长长地哦了声,心里已经琢磨起来,却不敢挑战师傅的耐性,夹着一粒菰米举在嘴边发怔。 司马银朱看出她是个学无止境的人,不说清说透便吃不香甜,因道。 “杨将军死后,圣人怜惜他英年早逝,特向高宗进言,钦点了他的儿子杨嘉本入仕,那时杨公子还不满弱冠,十来岁小人,从羽林起家,矜矜业业,做上左卫将军时还不满三十岁,真可谓前途无量,圣人在内廷提起来,说自家子侄唯有这一个出挑,将来如能出镇边关,立功回朝,少说是个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那便位同副相了!” 瑟瑟赞叹,“霍!这升的可真快。” 司马银朱转过头,烛火映照下,两道长眉渐渐蹙了起来。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前几年吐蕃进犯,武威军领旨讨贼,点了薛怀义做行军总管,小杨将军从旁协领,去时壮志激昂,圣人亲替他挽上护臂,转眼竟战死了,薄木棺材送回神都,他妹妹产后褥热,本就虚弱,一见之下惊痛哀毁,竟撒手人寰。杨家连办两桩丧事,倒了灶,小杨夫人正是因此得了圣人的疼惜,时时出入宫禁。” 瑟瑟点头,怅然道,“一家一姓,起起落落,只要不死人,就有腾挪余地,杨家两代中年丧命,实在是大伤元气。” 司马银朱看她一眼,这位郡主心性真是非同凡响,老想着算总账,跟人拼实力,杨家死了人,她可惜的是全族掉队,倒不想小杨夫人青年守寡,养出偏狭激昂说一不二的性子,于孩子又有何影响。 “说了半天,原来师傅是要介绍如今这位小杨夫人的来历。” 李真真单手支颐,扒拉着碗里几样小菜,笑嘻嘻打岔。 “这位小杨将军得了圣人的暗助,才能子承父业、光耀门庭,后头虽然以身殉国,他全家定然还是对圣人感激涕零,忠心的狠啦。” 瑟瑟听来也别有感慨,把玩着筷头上玉雕的海棠花, “阿耶暴毙,自家尚未入仕,十几岁的年纪,正是贪玩胡闹的时候,却要撑起全家门庭,真难为他能干。” 忽地话头一转,笑道。 “这么说来,我那几位魏王府的表哥,不正与小杨将军一般处境么?” 她扳着指头数,“大表哥么,只会抱怨,四表哥不敢见人,六表弟……” “他比你大!” 司马银朱知道出城时瑟瑟与他狭路相逢,不由得失笑。 “淮阳郡公刁钻古怪,十四岁便与魏王翻了脸,蒙也不曾好生开,这几年混进千牛卫,听闻弓马上倒是有两把刷子,未曾尽把光阴荒废。可是他这样叛出家门,丢了长辈庇荫,往后前途如何,就难说了。” 瑟瑟说那不明摆着的吗? “他至少比大表哥、四表哥强得多了,其实魏王府到了这个份儿上,嗣王头衔还有何用?反而是谁承袭了去,圣人再看见他,就想起魏王窝囊可笑,提起来就晦气!倒是六表哥早早投入军中,能走出一条自己的路来。” 瑟瑟欣赏武延秀,司马银朱想想倒也合理。 两个都是胡闹里带着一股子精怪,不过她小孩儿家家,说话不假思索,张口就来,只怕明日就忘了。 “今日茶叙到此为止——” 她起身站到灯下,扬声叫人进来收拾。 “总之小杨夫人与小杨将军伉俪情深,年纪轻轻不肯二嫁,独自执掌杨家偌大家业,此番带女同来,必是有些长远打算,两位郡主撞见了,当热情垂问,好生与人应酬。” 瑟瑟与李真真同声应了,两京亲贵,本以李武韦杨四家最尊,撇开李武两姓宗室,韦家又犯忌讳,杨家就是挑头儿,自然好好敷衍。 梳洗了放帐子先睡,直到夜里李仙蕙回来,瑟瑟才问半句,她已打着呵欠昏睡过去,李真真向来贪睡,打雷也惊不动她,瑟瑟却走了困劲儿,仰面躺着,瞧窗外细细一钩上弦月。 音声人吹拉弹唱,就在几重院落之外,零星几个音符漏过来,分外别致,想到阿耶和二姐昼夜陪侍辛苦,便庆幸在圣人跟前没脸面,偷出多少空儿来。 歇了两晚,终于走到嵩山脚下,天气愈发闷热,沿途供冰不及时,巡防的又络绎不绝,窗户不好开大了,贵女们受不住,纷纷抱怨起来。 临近中午,莲实往前头转了一圈,回来坐在车辕上,打开小窗向里道。 “到底是府监会办差,昨夜便命千牛卫在那土坡底下扎了许多草亭,四围用幔帐隔开,专供女眷下来吹风,午饭就在那里吃。” 她松开领扣,拿帕子扇凉风。 “再熬一熬,等上了嵩山就凉快了。” 瑟瑟等听了都松一口气。 虽说沿途州县竭力供给,到底比不上在家,十几箱衣裳等着替换,只愁穿不过来。出门在外,拢共就带了三五箱,怕山上风冷,还得备着夹的、织锦的,单说春衫,已是捉襟见肘,要穿洗过的了,偏偏连续两晚换地方歇宿,洗衣妇远远不够,多拖几天,要闹出笑话儿了。 她抹着额上热汗,希冀地望一眼前头马车,已在挨个卸客,忽然想起来。 “诶,也不知阿娘在京里,见到二哥没有?” 提起这个从未谋面的兄长,瑟瑟又向往又担忧。 李重润在韦氏口中实是完人,容貌好,性子好,又天生聪颖,所以得高宗金口玉言,婴孩时便封为太孙,是指定继承李唐江山的人物。因有这样的哥哥,她才敢事事冲在前头,总觉得有日哥哥出来了,全家人便有好日子过。 李真真脸上也有一瞬的沉重,但立刻又笑起来。 “二哥十来年没跟圣人住,兴许是好事?你瞧圣人这把年纪了,还闹腾到二更天,上回女史说,颜夫人开课比早朝还早,两下里夹击,点灯熬油的,把人累死了。” 郁金堂 第49节 三姐自来处处偷懒,能躺着便不肯坐着,瑟瑟笑着点头说很是,这时有宫女来催请,马车动起来,片刻停在草亭前。 伺候的嬷嬷弓着腰上来搀扶。 “郡主,中午因只歇半个时辰,各家顺序下车,夹着亲友之间,已是乱了尊卑,前头亭子里坐的杨家女眷,独夫人有诰命,几位姑娘都是白身,一处歇息,恐怕辱没了您。” 瑟瑟殷切地与她客套。 “杨家是圣人的亲眷,我们与几位姑娘论起来也是表亲,怎敢嫌弃?就想借这回攀交呢。” 她眼尖,见草亭里头坐着三位年轻姑娘,遥遥望着,都是朱颜绿鬓、风姿绰约的美人,恰好杨夫人未在身边陪伴,也无侍候人等,便起了亲近之意。 “嬷嬷去置办茶水吧,你们也不必过去,大家年岁相当,几句话就熟了。” 她嘱咐了一声,理了理衣襟簪环,拉着李真真过去了。 且不说瑟瑟姐妹与杨家姑娘攀谈何事,只说官道往前蜿蜒,爬上土坡,坡上种满了柳树,全叫太阳晒的蔫儿了,树底下巴掌大的阴影里,左千牛卫三三两两或站或蹲,也都歇着。 武延秀在外头从不脱面上锁子甲,身上细鳞铠穿脱麻烦,也懒得卸,前胸后背晒得滚烫发燥,唯有举高水囊往脸上直接倒,刷拉拉冰凉的水花儿,漏下几线钻进护项,顺着喉头流过胸膛,好爽快。 居高临下地,他的视线越过锦绣幔帐,看见武崇训骑马绕过来。 因要侍驾,他脱了丧服,重换红袍金冠,映日堂皇,说不尽的意气风发,走到亭前叫出瑟瑟,从怀里掏出折扇为她遮阳,一红一绿轻薄的衣角纠缠,仿佛白杨树向棵小柳儿倾身。 武延秀啧了声,好一对郎情妾意撂不开手,回头问裘虎。 “几时上山?” 边问奇怪他手里拿着纸鸢,“你带这哄孩子的东西作甚?” 裘虎糙脸上腾起一阵红。 “我丈母娘是石淙人,老婆生完老二回娘家大半年了没见,她嫁人前爱玩这个,这两年带孩子没心思,我琢磨做一个送她。” 说着扥住棉线,把那蜻蜓当风一放,翠绿窄长的翅膀抖开,刷拉拉就飞了两丈高,惊起一片喝彩之声。 裘虎颇为得意,“怎么样,手艺不错吧?头回做个给你。” 回头却见武延秀正恨得捶树干。 左一个,右一个,所以人人都有老婆疼爱,独他是个孤家寡人——啊呸!九五至尊才该当孤家寡人! 第52章 武延秀满肚子的邪火, 惦记武崇训出来了,朝辞多半跟着,那他的马谁来照顾?有个三长两短, 他上回给那混账阿耶上香,当着羽林挤眉弄眼,不得不磕了两个大响头, 岂不是亏大发了? 摸着鼻子念叨。 “将军明明叫午时三刻动身,你瞧她们全下来了,要吃茶, 还要进糕点,这耗到啥时候?到晚了又是你跟我背锅。” 裘虎知道他嘴上一套,心里定是琢磨别的, 嘿嘿笑道。 “轩辕关万难翻越, 尤其圣人的大车太过宽敞,更过不去。我教你个乖,到时府监一张嘴,总是先使唤羽林,千牛卫索性走慢些, 坠在后头才好,最好她们当中有谁中个暑……” 他指着圈在幔帐里花红柳绿的女郎,有两个探头探脑, 分明想出来转转。 “……吵吵架,耽搁行程,你瞧右卫硬挤到最前头,定然吃亏。” “这却为何?” 武延秀奇道, “头先建三阳宫,朝中便有人说轩辕关难过, 只有一条汉时古道,早已残破不堪使用。所以二叔请旨,特特开了一条新道,听人说足有十八个弯头,乡民起了诨名儿,就叫‘嵩山十八盘’,都说这路修的好,又宽又扎实,为何还过不去?” 裘虎听了他这番不识人间疾苦的见解,只管搓着手笑。 武延秀生气了,虎脸吓他。 “老三,你知道圣人的脾性,她要作甚么,可容不得人说个不字!今日你不告诉我,我便去问二叔!” “祖宗!我惹不起你。” 裘虎立时认怂,乡村野话传到梁王耳朵里,可够他吃一壶的。 他贴到武延秀跟前,因他太高,只得踮着脚往上够了够。 “兴建三阳宫和修这条路的民夫,都是从嵩山附近三四个县征召来的,来时十万,活着回去的只有三万余人……” “胡说什么!” 武延秀眉头一跳,抬脚就踹了裘虎一趔趄,连音量都提高了三分。 “嵩山距京不过百里,亦是天子脚下,当真累死五六万人,早被御史参了!” 他平喘了两口气,缓缓道,“我也有些朋友,怎的一丝儿风都没听见?” 这还用说么? 当官儿的和百姓活脱脱两个世界,谁也不挨着谁。 裘虎揉着屁股,缓缓声气儿赔笑。 “不敢骗你,我那老丈祖上积德,乡下有几亩薄田,买了劳力服役,不然几个舅子也得去,乡里夜不闭户,丢把斧头都要嚷,断不能在这样大事上撒谎。” 武延秀铁甲底下的肌肉绷紧了,手握着水囊越捏越用力。 他本来是细长的身条子,肩窄腿长,柔韧胜过女郎,刚来千牛卫时十五岁,又小又白,被兄弟们狠狠戏弄,亏得他能打,野狼崽子样敢下黑手,力气不够嘴咬,指甲抓挠,硬是淌血破肉挣来敬畏,这两年细竹节拔条儿,使劲儿操练,肩膀打开,后背鼓起硬硬的肌肉,才有了几分武将模样。 其实他真不是干武行的材料。 裘虎心道,主意太多,心思太活络,怎能安心做把刀子?那些将军、大将军看他们这些散兵,就是几百几千把刀子,越闷头劈砍越好。 “他们说,死人怨念重,走这条道老出怪事儿,好端端刮阵大风,就把人卷下来了。所以他们往常进出,还走汉朝老路。可是圣人来了能走老路么?当然是走自家修的……” 武延秀已经平静下来,淡声摇头。 “你办不上贴身的差事不知道,宫里有种腰舆,很小,一人坐着,两人用腰力扛。圣人倘若敢坐,再险的山径也能上去。” 后来果然如他所说,羽林顺顺当当爬上山腰,御辇却走不动,卡在一处窄径不上不下,白耗了个把时辰。 眼看再不走,山上过夜就麻烦了,千牛卫几百人跟在后头,干着急使不上劲儿,最后还是府监做主,点了几个健儿,用腰舆把圣人扛上去,这一通耽误,延宕到瑟瑟这里,便是拖到太阳下山才发动。 天黑了,众鸟归林,呼啸着从马车上方掠过,可是圣驾已经进了三阳宫,后头诸人便顾不得道路险阻,最后一骨碌无论如何也要走完。 李真真掀开车帘,啧声道,“可见人家说的‘疑心生暗鬼’大有道理,白日听鸟叫多好听,这刚擦黑,风一吹,四面寒浸浸的,吱吱喳喳就怪瘆人的。” 瑟瑟笑骂,“呸!你才心里有鬼呢!赶紧闭上眼,瞧鬼来敲你门。” 她闷了几个时辰,人没动弹,饭倒吃了两顿,早困了,才睡下就被风吹得一凛,忙伸臂环抱住自己。 李真真却迟迟未放下帘子,凝眸瞧着,忽地一笑。 “诶?他怎么又来了?” 转头嗤笑瑟瑟。 “你说许了郡马像多了个阿耶,竟是真的,他远远瞧见我打帘子,就使劲儿比划,非叫我放下,生怕冷着你。” 瑟瑟听了皱眉,她生性不喜被人约束,偏武崇训是个夹缠不清的人。 顾虑司马银朱在,她不敢流露出烦恼之意,遂迂回地打听。 “上回梁王妃拿两家庚帖去庙里合算,住持怎么说呢?” 事情已经过了十几天,武崇训不提,她也不问,搁在别人身上,是害羞不好意思打听婚期,可是搁在瑟瑟身上,任谁也知道,这是压根儿还没过脑子。 司马银朱见她终于想起来了,不满她对武崇训颐指气使,便故意拿乔。 “奴婢是女家的,怎好问这个?不过王妃没向太子妃说起,大概是不大好?照理说青龙寺的师傅修行就极高明了,连大慈恩寺也不如他,要还不行,恐怕得请浑天监察院的院正出马。” “这竟是能反悔的?” 瑟瑟一听,那点瞌睡立刻就没了,“和尚算出来不好,连圣旨都能驳回?” 司马银朱“哟”了声,成心敲打她。 “道理今日说给你,圣人代行天命,天上的云啊雨啊,地下的走兽人口,花卉畜产,样样归她老人家管辖,区区几个和尚窥伺天机,怎能与圣命抗衡?你放心,就算住持一时糊涂,算出大凶,来日醒过味来,也能另编出一篇大道理圆过去,你照旧还是要下降。” 瑟瑟讪讪站起来,再懒得作怪。 听见外头笃笃马蹄声,是武崇训趁夜又来寻她,遂问丹桂要了面靶镜,提在手里照照头脸。唇上胭脂还算周全,只鬓发毛茸茸地,是白日就不宜见人,可如今反正黑着,她随便抹了两把,套上裙子,气哼哼把头一昂。 “我自己问他!” 丹桂敲板壁令车夫靠边停车,巡防的左右卫一连串吆喝,提醒后车注意,然后丹桂下去指派宫女布置,一会儿脚踏、屏障、灯笼并桌椅、热茶备办好了,瑟瑟扶着杏蕊的手下车,挪到路边一棵大树底下。 武崇训的马拴在树上,人在树下站着,手里自提着一盏精巧的八角红丝料宫灯,杳杳的红光映照红袍,愈发亮堂。 他嘴角含笑,慢悠悠道,“你下来作甚么?我跟着车子走几步就罢了。” 他肯穿的堂皇耀眼些,瑟瑟便喜欢,中午毒日头晒,没仔细瞧他袖子上的刺花,这会子提灯看,蜿蜒繁复的藤蔓攒总成大团凤尾蝶,又看他腰上挂的扇囊砂绿素绸,比大红更鲜明。 想起她上回一时兴起,簪了朵紫红的复瓣芍药,他见了,立时画把折扇,在她面前卖弄地展开,一丛丛大芍药红红黄黄,娇艳欲滴,也算是用心了。 因比中午更热情两分,软着声气道,“我最不耐烦坐车,打着你的幌子下来站站,也舒坦。” 武崇训笑得温文,“既要打我的幌子,不如打到底吧……” 指着山顶上说与她听。 “三阳宫是依着山盖的,宫殿一层层垒上去,瞧着近,走起来却吃力,我不想与你隔得远了,所以来问你,喜欢住高处,还是山腰?” 瑟瑟扁着嘴发牢骚。 “竟是由着我的么?难道不是张家、杨家、武家挑完了,才轮到我?” 一壁说一壁想起眼前人就是姓武,又生气起来,转头不肯与他对面。 武崇训这些时摸顺了她的脾性,原来种种带刺儿都为了武家姓氏,并非瞧他这个人多么不满,所以吃了抱怨,心里反而甜丝丝的,一径儿哄劝。 “总之尽着我的本事,让你先挑,好不好?高处风大,夜里开不得窗,山腰上么,风景便不开阔,各有好处,就看你要什么。” 瑟瑟呢,向丹桂等瞥了眼,瞧她们后退五步,背面转身,快站到路上了。 因她下车,耽误张峨眉的车子等了一歇,这才刚走动起来,跟车的宫女垂头比手,目不斜视,路两边,左右卫一人一盏大灯高高举过在头顶,远近高高低低银亮的光带,像是川流不息的银河。 她便从袖中抽出帕子垫在颌角,娇滴滴道,“表哥,我才十六。” 武崇训闷笑了声,眼前人再任性,心高气傲,到底是个情窦未开的小姑娘,从前又没甚见识,哪经得起神都水深火热,连番变迁?就连张峨眉那样沉得住气的人,都没掩饰住心事,更何况是她?恐怕这些时,明里与他为难,暗里一想到硬邦邦砸下来的婚事,便发怵吧? 他成心吓唬她,更靠近了些。 初夏的傍晚,和风慢送,柳树柔曼的枝条微微摆动,像幔帐底下垂的丝绦那样软,那样柔,偶然牵系在谁的袖口。 “你还小,可我已经二十四了,等不得,我阿娘死的早,十年前撇下我们独自登仙。这些年回回过年,我心里空落落的,宫里的宴席再热闹,歌舞再精彩,都不如从前在利州,我们一家三口抢着吃的汤锅子。” 郁金堂 第50节 他定定望住她,湿漉漉的眼睛温厚又诚挚。 瑟瑟连张了两下嘴,想问的话还是没问出来。她实在想不通,赐婚后的武崇训,为什么总带着一股迟钝的满足,仿佛笃定他的情谊和真心,她不仅看得见,还视若珍宝。 第53章 “难怪枕园修的那样好……” 瑟瑟终于找到话头, 急切地舔了下唇,费力气规劝他。 “一草一木都是先王妃精心挑选,连一块湖石, 也讲究个摆放的方位,别的不说,我最喜欢正房那扇悬月窗, 十五抬头瞧满月,初五上弦月映在水里,又刚好瞧那水漾漾的金钩, 真真儿是巧。” “四妹妹真是合该住在枕园的。” 武崇训耳根发烫,她品得出枕园的妙处,便是走到了他心坎儿里。 他自来不愿在人前卖弄, 尤其当着瑟瑟, 更是刻意收敛风华,怕被她当做抖翎子的大公鸡,可是说到山水园林之妙构造,便有些收不住嘴了。 “人家筑园,讲究屋室三之一、水五之一、竹九之一, 而岛树桥道间之。我阿娘自出机杼,将屋舍融于山水,仿佛野径结庐, 枕园的比例,水占三分之一,屋舍仅九分之一,尤以曲廊为景致, 平行也有,折角也有, 弧形又有……” 瑟瑟吸了口气,这一套一套的,说到几更天去? 轻声打断他,“原来这里头有这么多讲究,难怪,我才住了几个月,就舍不得搬走,何况是你?” 武崇训奇异地挑了挑眉,受宠若惊。 从圣人登基,武三思封亲王,想进梁王府的世家女便如韭菜般,一茬接一茬地冒出来,他是正经人,没想过倚仗身份大肆挑选,把女郎拿捏在掌心衡量。 他仰赖命运在冥冥中指引,一头撞见注定的姻缘,就像在集仙殿看见瑟瑟画像的那一瞬间,便觉得从前见过,耳鬓厮磨过,吵闹和好过,携手走过三生,她舍不得他,又回来了。 为着两家旧怨,她给了他不少脸色看,用词尖刻,直刺得他心酸,可到底认下了这桩婚事…… 姑娘家的顾虑没法儿细说,只能兜圈子敲山震虎。 他指着前头张峨眉的马车。 “十六不小了,你四叔家有个李隆基,比你还小一岁,我们叫他小三郎,十年前孝敬皇帝,就是你大伯,青年崩逝,没留下子嗣,圣人做主过继了他,算是长房承嗣之子。眉娘才来时,府监便想许给他,因恳求圣人放他出阁,可惜后头未能成事。” 瑟瑟咦了声,有点不信。 “比我还小,那不是比眉姐姐小四五岁?我阿娘说,相亲事还是男大女小的好,夫君才懂得容让。” 武崇训悠悠一笑,他笑起来格外有种宽纵包容的味道,像是宽敞温暖的大斗篷,把瑟瑟拢在内里,牢牢的包裹住。 “是啊,两人年岁相差甚远,可是府监与你四叔商议婚事,前后谈了三四个月,武家两府并宫里多少人瞧着,议论着,有说小三郎性子倨傲,瞧不上府监后起之秀,定然要与裴、武、杨几家议亲,有说眉娘矜持端庄,与他合不来的,却没一个提他年纪小,相亲事太早。” “女大男小么,等夫君成人就是了,可是男大女小又不同……” 瑟瑟嗯了声,依依望他一眼,很忐忑的样子。 两人并肩顺着山路慢行,武崇训把她护持在道路外侧,不叫她挨着一辆接一辆的马车,更不与跟车的宫女内侍们相撞,不过嘈杂了一会子,这一截的车子就过完了,然后是押班的右武卫。 黑压压的府兵极懂规矩,全敛着眼神,他们的盔甲也和千牛卫不同,是漆黑的乌锤铠,轰隆隆、沉甸甸,容纳在夜色里。 瑟瑟微微偏过头,眼梢瞥见武崇训背着手,两肩松松的挂着,肩头绣的张开翅膀的白鹤,用金线勾勒的细羽,衬得人矜贵的来又清洁斯文。 他总以为她不懂,绕着那个话题转来转去,就是不肯直说。 其实她很明白夫妻敦伦是怎么回事,因为李显和韦氏的感情实在是好,韦氏厌烦那几个妾,妖精样变着方儿的邀宠,可是人到中年难免懒散些,生完瑟瑟又添了迁延的症候,心有余而力不足,既然不疑心李显,便不介意让旁人替她做一做功课,事后打趣儿,说的李显面孔通红,并不避讳儿女。 照理说,一桩两厢不得已的婚事,说开了也没什么,更犯不着为子嗣发愁,可是她对他总有点不耐烦,这一向命他改用烈性香料,盖住他身上那一丝叫她烦躁的香甜,才能这样在暮色里长久的相对。 “表哥不用与我客套,虽是尚主,但武家到底不同于裴家、杨家……” 瑟瑟认真分析给他听,想解除他的后顾之忧。 “其实在圣人眼里也罢,在我爷娘看来也罢,表哥都不单单是依附于我的郡马,更是并肩的敌体,所以我嫁表哥,同人家主母一般,是要主持中馈,更要体贴郎君的。表哥放心罢,我虽任性,大事上不糊涂,当做的,我会样样做到。” 武崇训有些意外她会说出这番话来,倒和他的期许不谋而合。 他当然希望家里男主外、女主内,职责分明,就像他阿娘在时,样样大事都是阿耶定夺。反观韦氏与李显,情分倒也深厚,生养了五个孩子还秤不离砣日日挽着手,可是照他想来,韦氏实在太辛苦了。 最好由他来护持瑟瑟——只要她允许。 他笑着望住前面山路转弯处一株粗壮的老柳。 凡木上百岁,便可成精,人上百岁,就怕寥落无亲。 他自幼受阿娘熏陶,很懂得节制欲望,顺应天时,但瞧瑟瑟的吃穿用度,只图喜欢过瘾,从不养生,如今年轻没什么,年纪大了就该吃力了,往后落在他手里可得好好调养,才能陪他长命百岁。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可是不要紧,我也是头回成亲。有拿不准的,咱俩商量着来。其实我对你……” 他忽地有些不好意思。 迟疑片刻,还是决定照实话平铺直叙。 “就是你要如何都可以,真的,你想做什么事,想做什么人,我都可以。” 说完,瑟瑟便愣住了,怔怔瞧着他。 武崇训也不知道怎么顺嘴讲出这样缠绵的情话,可是话出了口,更点燃了他内心深处一股飞蛾扑火的热情,非得把整个生命献出去,才能得安枕。 下午卡住御辇的窄径就在前面不远,就着他掌底红光隐约可见。 杨家并张峨眉的车子全堵在那处,人一个个扶着侍女下来了,她们不像瑟瑟奔放,黑灯瞎火也戴着高高的帷帽,将就左右卫打出的那一点子灯火,各个垂纱过膝,飘飘坠坠,仿佛百鬼出巡。 “杨嘉本将军的家眷,表哥认得么?”瑟瑟停下步子,仰头看着他。 武崇训先点头,又马上摇头说不熟。 “难怪表哥不上心,进出集仙殿的外命妇一抓一大把,家家有儿女,莺莺燕燕看花了眼也是有的。” 瑟瑟顺理成章道,“可是我算了算,杨家与我,与表哥的关系都特别近。” “是吗?” 武崇训中午便见她与杨家女儿打的火热,并不意外,只当她已摩拳擦掌,预备要打入神都的贵女圈子了。 他温声道,“杨将军是圣人的表外甥,我是圣人的表侄儿,硬要说亲戚,倒确是亲戚。其实韦武李杨四家联络有亲,随便拎两个人出来,都搭得上关系。” “诶,就是这个话,我们两家旗鼓相当,杨家和韦家么,也没差太多。” 瑟瑟是有备而来,听他如此识相,便很高兴,“纳彩、问名两桩事,宗正寺办得隆重,通没让表哥费心,纳吉么……” 瑟瑟有点羞涩,侧身道,“我阿娘说,公中的那一份很是可观,表哥私底下还要再贴我一份。” 武崇训眯眼看她领口的凤蝶刺花儿,虚虚的不敢瞧实,只下担保。 “全是你喜欢的。” 又说到纳征,“冠帔花粉,出发前两日才送来,我试试嫌花冠太重了,没来得及说,请表哥另给我张罗一顶轻便的罢。” 武崇训心里暖洋洋的。 三月底宗正寺兴师动众,点了两队内侍,敲锣打鼓送亲迎礼上用的凤冠到枕园,他在二门上听说便坐立不安。人家娶媳妇,纳彩、纳征自家料理,爱送什么送什么,偏他是尚主,朝廷一手包办,要不是瑟瑟就住在枕园,简直一丝风儿没吹上身,就把六礼过完了。 朝辞知道他心事,撺掇他去截获了,拆开看看,好知道新娘子当日打扮成个什么模样,他不肯,怕传出去唐突了她。 这感情好,她开口叫他另外预备。 瑟瑟白他一眼,“表哥怎么不吭气儿?嫌我麻烦么。” 武崇训一笑,故意逗她。 “你要冠帔也容易,就拿公服、花幞头来换,也得像那张帕子精细,领缘上添一支红豆,袖口上绣一支芍药。” 说起旧事,瑟瑟吃吃笑起来,想来想去又撇清。 “今时不同往日了,我金尊玉贵,一根线也拈不得,再不做绣活儿,拿出手的通是丹桂做的,你也要么?” 她巧笑嫣然,惹得武崇训晕陶陶如在云端,只说要,全都要。 瑟瑟话锋一转,单刀直入地问,“所以表哥预备拿哪日向我阿娘请期?” 武崇训的脸刷地红了。 瑟瑟清亮的大眼睛忽闪忽闪,撩拨得他心尖儿一趟趟发颤。 姑娘家怎能迫不及待,追问他何时洞房?他脑中乱七八糟,稀里哗啦,放炮仗般连串的炸,简直不知如何应对才好。 第54章 瑟瑟看他乱了方寸, 宁可肠穿肚烂也要叼住鱼饵的傻样儿,便来坑他。 “宗室成婚当请钦天监核日子,也看两家, 既然表哥不会勉强我……” ——这是什么话?! 武崇训恨不得诅咒发誓,“我自然不会逼迫你!” 瑟瑟瞧他一眼,满意地抿着唇笑。 “那, 早几日搬进郡主府,不好么?表哥又会画画,又会盖房子, 瞧枕园的布置,清雅通透,还不占地方, 比冬官那起俗人置办的强多了。” 她嘻嘻哈哈, 像安顿件极小的事,说着说着,竟拉住他袖子撒起娇来。 “快点吧表哥,我可太想独门立户,挂上‘安乐郡主府’的牌匾啦。” “要快容易!” 前几日朝辞打趣, 说老婆凶蛮么,更得提前预备,不然闹得鸡飞狗跳。难得瑟瑟这般诚意, 心里愿意,嘴上还说出来,他怎能在婚礼上出岔子?越发要周周全全花团锦簇的才好。 他脑中飞快过了遍要紧的几件大事。 “王妃偏没来,头先算的日子远, 向宗正寺报备过,要改得找由头……我竟未虑到这个, 真真该死!图样子员外郎早送来了,又没带,你既然喜欢枕园,郡主府起手得挖大湖泊,水路走顺了,后头再定房样子。” 瑟瑟拿帕子在他额角印了印。 “活儿再多是人家干,表哥揽总指挥就是了,出这一头的汗。” 武崇训满脑子发傻,热腾腾一股真气顺着脊梁骨蹿跳,所到之处又麻又痒,费力管着胳膊,垂在身侧的拳头握紧又松开,凝眸看她,重重说话仿佛盟誓。 “今日,到明年我也记得。” 瑟瑟也很高兴,午间与杨家女眷闲谈,三个都是单纯甜美的性子,连这样人都能侍奉圣人左右,她又少了什么?早日过礼完婚,她在圣人面前多两分薄面,至少车子往前排排嘛。 “回去罢,风愈发凉了。” 武崇训琢磨了下。 郁金堂 第51节 “过了嵩山再走十来里平路,翻过石淙山,才能进宫,估摸得折腾到后半夜了,你先回车上歇歇,等到了,我安顿好你再下来。” 两人就此折身,直到了车前,丹桂、杏蕊还未跟上,武崇训打起帘子,抬高手臂供她借力,可瑟瑟只是笑,轻飘飘在板壁上扶了一把就上去了。 “住的地方高低不论,离表哥近些就好。” 瑟瑟盈盈望向他,柔情款款似晚风拂面,武崇训看得痴了,半晌哦了声闷头离去,竟连句像样的道别都没说。 夜里武崇训如约前来,引着马车穿行在宫阙之间,万籁俱寂,唯有远近车轮碌碌夹杂着马儿嘶鸣。 瑟瑟已经睡了一觉,半梦半醒间,晕陶陶掀开竹帘往外看。 漫天星斗,宫殿果然如武崇训所说,一层层檐角掩映,直往高处去,人间灯影茫茫,他的身躯淹没在巨大的投影里,明明是骑着马,却有舟行海上之感。 转进院落有人等候,李仙蕙走到车前接应,原要与武崇训应酬两句,但见李真真和瑟瑟下来,俱是眼困神迷的模样,便笑着挥手放他去。 众人簇拥着进屋,晴柳替李仙蕙解下斗篷,看看更漏,已是子时了。 山上果然风大,窗外呼啦啦树枝折断的声音,有嬷嬷进来道,“奴婢在此处掌管宫事,郡主们有何吩咐……” 李仙蕙道,“旁的再说罢,先收拾了睡觉。” 那嬷嬷便去催水,李仙蕙走到内室,才要问是谁连瑟瑟最爱的玫瑰露都预备下了,就见李真真迷蒙着眼摇晃进来,往长榻上一倒,喃喃道,“我先睡了。” 话音刚落,细细的鼾声便响起来。 李仙蕙摇头,出来再找瑟瑟,却是精神抖擞,坐在乌木椅子上吃点心。 两人收拾了躺下,靠窗的长榻被李真真占了,她平日睡相还好,今天累得狠了,四仰八叉摊开,手脚垂在榻边,袖子提上去,露出几个密密的细金镯子。 莲实关严长窗,拿床薄被贴墙根铺开,转身问李仙蕙,“郡主跟四娘挨着睡么?还是各睡各?” 李仙蕙还没吭声,瑟瑟已抱着她胳膊娇声道。 “当然一道了,我好几天没和阿姐说悄悄话了,你去吧,晚上不用人守。” 幔帐一层层放下,床上黑黢黢的,只有球形镂空纹银香囊杳杳的火光隐现。 瑟瑟拈起她一缕秀发端在唇尖,笑嘻嘻问。 “阿姐有金玉良言教导我,何不亲口说,反叫奴婢传话?是嫌我愚笨,分辨不出好赖么?” “你就是个刺猬!” 李仙蕙推开她笑骂,“浑身带刺儿,我怕被你扎疼了。” 瑟瑟松开手讪讪,“我从前冒撞些,这些时已好了,不信你问女史。” 李仙蕙不吭气,她便细声嘀咕。 “女史再好,颜夫人再位高权重,有些话嘛,还是自家人才好交底,阿娘老说,防人之心不可无……不然,当初阿耶背地里发牢骚,怎么叫圣人知道了?” “那你可真是高看了我,又或是看低了银朱!” 黑暗中李仙蕙的眉头拧紧,长长地诶了声。 “我与她好,并不为巴结颜夫人。再说,且不论她是不是背地里告密使坏的小人,单说你那些想头,你以为女人堆里有那主意的少么?那为何古往今来,中宫皇后、倾世妖妃堆山填海,独圣人能拔得头筹呢?” 瑟瑟被问住了,连连眨眼,“这……” “世人万万样品性,万万样境遇,你强过人家的,不过是身份。你要先存了自矜身份的念头,瞧谁都不如你,生来该给你让道,那便是你眼睛瞎了,自误前程。” 瑟瑟被问住了,自从认回这个姐姐,便被她慈心看顾,处处容让,这还是头回吃她认真重话教导。 李仙蕙指着李真真的方向软声道。 “我亦有私心,我虽是你的阿姐,十余年不在一处,比不得真真与你亲厚,同样的话银朱说出来,你听不进便罢了,若是我说,刺伤了你,岂不白白折损情分?你不在乎,我可看重的很啊。” 瑟瑟呀了声,羞得满脸飞红,“阿姐!我就知道你待我极好极好。” 李仙蕙把她揽在怀里顺了顺长发。 “那你记住,银朱待我也是极好极好,而且她比我有本事多了,你要是能叫她真心帮你,为你争取奔走,便是你的福气。” ******* 连着数日细雨霏霏,行宫金碧辉煌的亭台倒映在水渍中,平添一抹青灰的影调。瑟瑟立在阶下,看院中芭蕉叶舒展,叫雨水洗得油光锃亮,可是檐瓦上雨声滴滴答答,搅扰的她发烦。 “又说来避暑,来了好几日,压根儿没见过太阳。” 李真真手里提着一茎翠绿竹叶,站在廊下逗弄鹦鹉。 “瞧瞧野趣儿也好,你瞧这水积的多深,树底下都有旋涡了,可见营造时偷懒,地基留了缝子,可惜嗣魏王不在,不然再捉一群野鸭子,像上回……” 李仙蕙捧着一本王勃诗集坐在月洞窗底下,正吃葡萄,闻言扭头过来。 “杜家宅子修的好,养养他的脾气,也是好事。” 瑟瑟才要问,司马银朱从后门进来,开口便道。 “四娘几时和杨家姑娘这般要好了?这么大的雨,巴巴儿叫人送吃食来。” 说着,把手里提篮放到八仙桌上,滴滴答答还淋水。 李真真闻声过来,“杨家?元娘子送的还是二娘子?” 司马银朱摇头,“那倒没说。” 掀开盖子,取出一只精巧的红玛瑙碟子,三只椰汁糕玉兔样惟妙惟肖,趴在红底子上,还用玫瑰酱点了眼。 司马银朱举着盘子看那手艺,仰头算了算。 “他们家姑娘走玉字辈,元娘单名是个‘琴’字,二娘我忘了,三娘好像是‘莹’字吧……” 瑟瑟道,“二娘叫瑶娘。” 李真真拈起一只,颤巍巍的,犹豫从耳朵下嘴,还是咬屁股。 “这个是琴娘做的。” 瑟瑟就着司马银朱手里鉴赏了一回,“女史帮我吃吧,早上才吃了酥山,这会子肚子里冰凉,受不住。” 李真真道,“你不吃,回头人家问起来怎么办?” “就说好吃嘛,人家好意招待我,难道说不好吃?” 说笑了两句,有内侍来道,夜里在‘画中游’排宴。 李仙蕙问,“画中游在哪儿?” 那束着高山冠的老内侍看来足足有五六十岁,举动迟钝得很,该荣养了,不知为何还在服役,缓缓转身向她躬腰。 “就在山上,只不冲这边儿,往西转过去二里路,依山而建,一座两层的小楼,左右又有楼,后头又有阁,中间几道爬山廊突兀在半空,风景最好。” “哦,有连廊,晚上就不怕淋雨了。” 老内侍点头。 “郡主放心,府监特特请了高人占卜,说今晚必然无雨,所以才开宴的,您听外头,音声人正在调管弦呐。” 瑟瑟侧耳凝神,果然隐约一线又高又尖锐的弦乐,锃锃琮琮,钢丝儿似的往云里窜。 “画中游那头,山脚下有一汪湖水,隔水听琴最是清亮。” 他颤巍巍地走了. 瑟瑟笑道,“人家说大和尚算命只算十年以后,府监敢断言今晚不下雨,万一打脸可怎么说?” 李真真愁眉苦脸,手撑着下巴发愁。 “又是半夜,我可找个什么由头啊?” “你实在不乐意去就报病嘛。” 李真真烦恼什么她心里有数,十四年前便有过一轮李武联姻,譬如太平公主那般硬配成对的还有二三十桩,所以这回也未必就此打住。李真真的性子不像她洒脱,背地里别扭的很,遇上褃节儿非迎头撞上去,闹个两败俱伤。 她推李真真,“喝两盅去睡罢,晚上我替你支应。” 第55章 天刚擦黑, 果然雨就停了,姐妹俩各坐一顶二人抬的肩舆出来。 因是夏天,四面垂纱都拆了, 就剩个空框子带顶,小风徐徐地吹,凉快么又不是很冷, 还带着一股新鲜的水汽,很是适意。 顺着山道往西拐,越走视野越开阔, 接着道旁羊角灯,连檐角深碧色的琉璃瓦都能看清。 韦团儿在前引路,走几步便回头瞧瑟瑟一眼, 不住赞叹。 “难怪圣人想着郡主, 这么漂亮的人,便不说话,搁眼前看看都喜兴。” 这人真是不会说话,她是个猫儿狗儿给人逗乐么? 瑟瑟淡淡地,“原本我也以为自己生的美, 可瞧瞧莹娘,都比下去了。” 韦团儿嗐了声,替她抱不平。 “奴婢眼皮子浅, 这辈子光伺候圣人了,外头花儿朵儿见得少,莹娘是美,若说坐着不动, 略胜郡主一筹,可美人儿难道是挂在墙上看的么?” 边说边笑, “死水还臭呢,郡主这份儿灵动就强过她。” 瑟瑟瞧她针砭起亲贵之女来,毫无顾忌,随口臧否,便想起韦氏说,宫人没一个值得结交,顺风骑墙,见高枝就攀,墙倒皆因众人推,起哄斗狠架秧子,当面一团火,背地里使袢子…… 总之人有一百样坏处,宫人便占了九十九。 其实照李仙蕙所说细细想来,人哪有天生就坏?宫人这些毛病,皆为圣人刚猛无比,留用的人,要么真有本事,要么只会奉承凑趣,如李显那样平平无奇的好人,便两头不靠岸。 所以韦团儿这些话,她只能往低处接。 “姑姑可千万别抬举我,我来的晚,但愿能跟上琴娘她们一星半点儿。” 压低声量,“姑姑侍奉时日长,定然知道圣人不待见我阿娘。” 集仙殿的掌事琼枝出宫后,这炙手可热的位置还空着,韦团儿资历虽深,一日头衔未提上去,一日便当不得她叫‘姑姑’,可她非但不婉拒,反冲前面灯光闪烁处抬了抬下巴,催轿娘快些。 “那不要紧,太子妃少进宫就是了,看儿子面上有什么过不去。” 瑟瑟便问,“有句话我想问姑姑,姑姑是韦家……” “奴婢就知道郡主早晚要问。” 韦团儿头一扬,神情很是倨傲。 “这十来年,宫中除了奴婢,再无另一个‘韦’字,连提都没人提起,偏太子爷回来了,倒人人问起来。” 郁金堂 第52节 她说的轻松,可瑟瑟是握着拳头听完的。 当初阿耶被废,韦家遭了大难,她外公韦玄贞坐罪流放,到钦州不过数日便死了,身边别无亲眷料理,连骸骨都不知葬在何处。四个舅舅不满弱冠,尚未娶妻便被仗杀,如此便是绝了后。 至于小姨,当年以皇后小妹的名头出嫁,十里红妆,何等煊赫?不想一时乾坤颠倒,便从天上跌落污泥。 照理说,出嫁女不该受娘家牵累,可她嫁的仕宦人家,本就打着勾连外戚的想头娶亲,一俟这想头没了,哪有仁义之心? 韦氏到房州不久,便听说她被夫家嫌弃,和离后离奇地死了。 小时候的事瑟瑟记不清楚,长大后听阿耶偶然提起,说那几年阿娘收到家信便把自己关在屋里痛哭一回,回回如此,出来却半句都不曾责备阿耶。 瑟瑟恳切道,“姑姑当初定然受了我阿娘许多连累,可是我人微言轻,倒要姑姑提携,只能日后报答罢。” 韦团儿没料到她这般坦白,倒愣了愣。 “郡主想多了,奴婢何德何能,与太子妃攀亲戚?再说奴婢若当真是韦家人,恐怕活不到如今。实则奴婢不过是官户婢罢了。” 瑟瑟糊里糊涂地哦了声,并不懂是何意思,韦团儿只得细细解释。 “郡主高贵,只知区分良人与奴婢,却不知奴婢里又分三六九等。官户婢乃是地方官员上贡的奴婢,倘若能得赦免,一免为杂户,二免才为良人。当初韦家驸马房在并州有一旁支,七品县官,年年上贡马鞍、马鞭并麻编毯……” 她顿一顿。 “有年圣人,啊不,那年圣人还是皇后,瞧那毯子不喜欢,叫随贡送些侍女来,进宫学新鲜花样。县官老爷便采买了两百侍女,奴婢因不知本姓,只得附姓韦。来了,才知皇后娘娘是县官老爷的本家,也姓韦,她们都羡慕奴婢,竟傍上了大腿,没想到后来……” 后来韦家像整陇地的麦子被人使横刀收割,齐茬茬落了地,那阵子她不敢入睡,怕梦中被人砍了脑袋。 韦团儿想起来便不寒而栗,下意识拢了拢领口。 “……后来贡品名单剔了那毛毯,奴婢等散在各宫房,随处皆有,也是造化,兜兜转转,竟得了圣人的青睐。” 她字字句句说的清楚,在瑟瑟听来,又别有一番滋味。 她总觉得韦家惨,自家也惨,摊上圣人这么个百世难遇、锋芒如刀的圣君,稍有忤逆便遭灭门,可韦团儿,区区一介编织毛毯的奴婢,竟也无辜受难。 “虽是附姓,可如今太子妃既然回来了……” 瑟瑟听出她弦外之音。 “我阿娘光身在神都,也苦的很,连个能走动的亲眷都没有,姑姑倘若念旧事,就当县官收养了姑姑做义女?如此算算,叫我阿娘一声堂姐,也不为过。” 韦团儿不由地抬眼瞧她,心想安乐郡主真是能上能下,换个人,譬如后头轿子上的永泰郡主,断断不肯自甘下流与奴婢攀拉关系。 可是她却不知道,这座宫廷里的尊卑贵贱,从来不看头衔品级。 府监张易之,是何等样卑贱的出身,如今难道没有坐在李家、武家头上?又譬如她当初稍微动动手腕,就处置了皇嗣家一妻一妾,这闷亏李旦除了咬碎牙齿和血吞下去,又能如何?! 半空里,瑟瑟纤细洁白的腕子抬着,手指捏着碧青的帕子,绞丝金镯推到手肘,一圈圈坠满了滴溜溜许多彩色宝石,是个千金不换的明白人。 韦团儿忽地向旁边一笑,躬身道,“郡马来了?” 轿子停在空地上,巴掌大地方,又临湖水,细体会体会,竟全无湿气。 原来靠墙根摆了几个两人合抱那么大的铜鼎,焚松枝那样豪奢地在户外熏辟邪七香,茴香、丁香、藿香还算低廉,沉香也这样使用,就太大手笔了。 再看头顶山廊所通的尽头处,三面小楼并后头的阁子灯火辉煌,映着窗户纸上一个个重叠的剪影人形,果然是要通宵玩乐的架势。 武崇训穿一身猎猎红袍,从太湖石后头转出来,先向韦团儿笑了笑,“劳动姑姑专门走一趟。” 韦团儿伸手在他箭袖上轻捋了一把,亲昵地打趣儿。 “郡主闹不清罢了,你也胡喊,还是你琼枝姑姑出了宫,见人都叫姑姑?” 并不等他回话,转头吩咐迎上来成群的两排嬷嬷、宫女。 “刚巧长宁郡主不来,带郡马跟两位郡主一道坐圣人跟前吧。” 瑟瑟眉头一跳,这韦团儿当真有脸面,圣驾跟前,她说排布就排布了。 谢她照应,“有姑姑在,我还发愁什么?” 韦团儿一笑置之,招手唤宫女来问话。 瑟瑟等跟着嬷嬷爬上楼梯,兜了两转,便顺着长长的廊子往主楼走。 那廊子果然如内侍所说,整个悬挂在山间,从起头处看,几百盏连缀的明黄灯笼活像水蛇身上嵌的明珠,在黢黑的山脉上起伏游动。 “别往下看。” 武崇训走了几步,回身握住瑟瑟的手。 他不说还好,一出口,李仙蕙和瑟瑟便不约而同倒抽一口冷气,原来廊子底下乱石嶙峋,并无支撑,一重黑似一重,无边无底,仿佛地狱十八层。 瑟瑟手臂上鸡皮疙瘩窜起来,紧紧拽着武崇训不撒手。 那灯笼隔几步便有一盏已是吹灭了,以至于长廊看起来并不连贯,仿佛总有一脚会踩进虚空。 李仙蕙重重出了口大气,手扶着岩壁道,“诶,怎的非上这儿玩耍。” 嬷嬷笑道,“郡主莫怕,奴婢们一日在廊上走十七八回,稳当的很!” 边说边狠狠跺脚,瑟瑟吓得尖叫,啊了两声,自己也羞愧,捂着脸道,“哎呀,嬷嬷,您头回走也不是夜里啊!” 大家都笑起来,这才解了慌乱。 走到底,更大开眼界,铺排阔大的三层楼凌空附在山壁上,上是排云,下无撑脚,仿佛凭空变出来的,也和宫中一般雕梁画栋,真不知当初如何修建。 瑟瑟才要慨叹巧夺天工,就见杨琴娘拿帕子掩着半边面孔推门出来。 瑟瑟嗳了声,“琴娘?你怎么出来了?” 杨琴娘定睛一瞧,笑着说,“偏又遇见你。” 在武崇训脸上多看了两下,含着戏谑的笑意道,“怎么的?御前不能带侍女来,就拖着郡马服侍你?” 瑟瑟笑骂,“去你的!诶……你脸上怎么了?” 强揭开她手里帕子看,面颊上竟多出许多密密麻麻的红点,像发疹子,大的摞着小的,怪吓人。 “快别提了!” 琴娘让她看了一眼就赶紧盖上,瘪着嘴道。 “我一到春天就长这些东西,从不敢出门,今年就怪了,春天没发,还以为好了,不曾想才刚喝了一口酒,脸上又痒又热的,全发出来了。” 瑟瑟摸着,不光疹子通红,皮肤也热的发烫,下颌还有几个拇指大的风团,好端端一张脸全毁了,忧心道,“今年将好在这儿,请太医院给瞧瞧啊。” “我们家的大夫不比院判差,人家说女科的圣手,治了我这些年,药喝下去几十斤,一点儿用没有!” 她抱怨归抱怨,人还是娴静知礼,瞧里面推杯换盏,圣人还在次间没出来,便多说两句,捂着脸,屈膝向李仙蕙叫了声。 “郡主安好,臣女今日不宜见人,改日寻她玩耍时,再向郡主请安。” 李仙蕙笑着推让。 “都是亲戚,算年纪恐怕我叫你表姐……” “诶诶,这话不能乱说……” 她忙打断,侧过身道,“改日再序齿,连我妹妹,一道细数数排行。” 杨家女此来也要相亲事,武家子侄多,避讳是应当的,李仙蕙笑着答应。 “都依你的话,你跟瑟瑟好,平日多教教她侍驾的规矩。” 琴娘应了,又瞥了眼武崇训,捂着嘴嘿嘿笑。 瑟瑟推她道,“说呀!什么那么好笑?” 琴娘笑得东倒西歪,半天才比出个三字在瑟瑟眼前。 “我告诉你,薛家那两个下午骑马摔了,千金公主家儿孙偷着赌钱呢,里头大大小小,全是女孩儿,从府监算起,你家郡马是第三个须眉!” “你的皮痒了!” 瑟瑟看武崇训脸上不好看,深知他最厌恶与府监并列,忙推琴娘。 “快回去养病罢,顶个花面出来,夜里瞧见,真吓人一跳!” 便目送她去,就见一人挑着琉璃灯遥遥从廊上走来,青衣广袖,美髯飘飘,只瞧那把胡子,便知是宋之问。 瑟瑟一手叉腰,一手指他,“那不是男人?他来了,后头还有好些。” 坊间都说士子是备选的男宠,带出来,便是选新人与府监争锋,内帷之事不便宣之于口,况且琴娘不比瑟瑟已经定了亲,不好在这上纠缠,只得恨恨瞪她一眼,掩着面孔走开,在廊上与宋之问擦肩而过,没敢抬头。 瑟瑟眯眼眺望。 宋之问走走停停,时而向暗夜里瞧不清深浅的湖泊凝望,风吹着他手里八棱明格的灯笼,暖暖光芒摇晃,照得那张英俊面孔阴郁极了。 第56章 宫人出来传话, “圣人就出来了,几位快些。” 李仙蕙等驻足理了理仪容,推门进去, 果然环佩玎珰,从上座往下,坐的站的全是女眷, 人人皆穿新装。 外命妇不同于前朝官员,对品级服色的限制宽松许多,尤其在外冶游, 朱紫青绿夹杂,簪凤的也有,戴通草绒花的也有, 插一串珠的也有, 只求出色,不论地位高低。 至于一众女官、宫女,也比在集仙殿时肆意招展,逾制插戴金玉,臂挽提花纱帛, 甚至穿戴朱紫两色。恍眼看去,五彩缤纷,再衬着那鲛纱的幔帐, 珠玉杂串的垂帘,有种格外轻松的气氛。 宫人领瑟瑟坐下,果然离御案极近,算是次宾席位, 不由地心中窃喜,头先在宫中侍宴, 她和李真真总是陪坐末端,遥遥看旁人在圣人跟前手舞足蹈,这回托韦团儿的福,倒换到前头来了。 颜夫人立在御案之后,照旧穿戴深绯常服、黑靴金冠,威风凛凛端着肩膀。三人向她致意,她目不斜视,却在嘴角勾出一丝笑意。 再看对面占据主宾的太平公主,原来是位红裙绿帔子的美妇人,凤冠高髻,颈上挂成串拇指大的东珠,一双丹凤眼狭长上挑,如佛祖垂眸,眉间贴火焰金边花钿,颊上斜红,嘴角还点了两点艳丽的金箔,映着灼灼灯火,愈显金光四射。 尚未开席,她已喝了几盅,正勾头扭向身后与人笑语,手里端着的水精高脚杯倾倒,琥珀色的酒汁全淋在牙席上。 李仙蕙向她俯首,她只随意地摆摆手,嗔怪道。 “阿显最没用,说来嘛又不来了。” 李仙蕙想解释,她已扭头过去不理会。 盛名在外的上官才人与颜夫人比肩而立,三十来岁年纪,比颜夫人小了一大截,神情有种处变不惊的端凝,却只穿了件深碧色平纹单丝绢的寻常宫装,发髻上更是金玉全无,单系了条紫丁香的丝绦,比下三等宫人还朴素。 李仙蕙贴在瑟瑟耳畔提点。 “才人从掖庭罪女出身,向来不爱富丽闲妆。” 论圣人刀锋之锐利,上官家正与李家一般深受荼毒,瑟瑟心下恻然,才要细瞧她,忽地周遭一静,人皆俯身下去。 颜夫人含笑转身,“圣人——” 郁金堂 第53节 瑟瑟忙跪下,女皇宽大的赤红衣摆窸窸窣窣划过指尖,然后头上传来府监低徊的嗓音。 “都起来罢——” 颜夫人示意宫女奉上美酒,满面笑道,“请圣人先饮几杯,待月上中天,将好去外头看画儿。” 说罢她一顿,转头望向宴席末座。 只见那最后入席的青年毫无惧色,头颈高高地昂着,淡淡笑着,对即将呈现的效果很有信心,她心下便也松了松。 “今年崇文馆新选进十来位学士,皆随驾同来,各个预备了绝活儿,其中若有一二能入您法眼,便不枉府监与臣等费尽心思安排。” 女皇抚掌一笑,看着张易之谢他,“辛苦诸位卿家。” 便有人奉酒给她,颜夫人牵住大袖陪女皇一饮而下,立时翻杯示意,众人便忙不迭一道饮尽杯中酒。 如此酒席正式开张,密集的鼓点催促舞姬上场亮相。 只听咚地一声利落重锤,绝色舞姬右手背在耳后跳出来,整个饱满曲折的身躯向左下方折叠倾斜,脖子上、手腕上,一圈圈缠绕的银丝绞链坠着无数金片、绿松与珍珠,垂帘般遮挡住面颊,只露出线条优美的颈项。 周遭顿时响起连片掌声,“好!” 张易之兄弟双双散开墨样长发,也点了唇,也描了眉,比女郎还婀娜艳丽,一个穿件殷红洒金线的纱衣,敞着怀,露出白皙精壮的胸肌,一个只着小衣,袴腿撒着,胡乱裹件葵绿喜相逢百蝶穿花的披风,怀里抱个海棠红浣花锦缝的小枕头,一左一右夹住女皇,逗得她前仰后合大笑不断。 瑟瑟隔张桌子与琴娘、瑶娘划拳,李仙蕙垂头和武崇训倾谈。 张峨眉不知为何也格外兴奋,特特与人换了位次,挨着琴熏和骊珠坐。小骊珠常日穿红,鲜艳艳的挨在张峨眉身边,眉心点一颗红珊瑚珠,喜庆白嫩的像年画娃娃。 张峨眉也不用人劝,一杯接一杯下肚,很快眉梢上便染出春色。 颜夫人早坐下了,与司马银朱并她近身的小丫头银蝶儿凑张小桌,银蝶儿头上别了枝晚开的明黄牡丹,花团极大,颤巍巍比她的头还丰硕。 各席伺候的宫人安顿好杯箸,彼此望望,见众人皆是自斟自饮,东倒西歪,便都走来敬颜夫人,你一杯我一杯,没断了线。 她挑着喝两口,大半递给银蝶儿。韦团儿等几个有脸面的大宫女也凑趣儿,在女皇身后排了矮几,自管自开怀畅饮,只上官还守着宫规,双手交握侍立,倒显得鹤立鸡群,格格不入。 觥筹交错之中,太平举高酒杯,看着肃容站在女皇身后的上官才人。 “婉儿,请!” 上官苦笑了下,举杯一饮而尽,没再多看太平的眼。 这两年太平对她太过照拂,明目张胆,众人已经侧目,但更尴尬的是,她明明操持内侍宦官的活计,却头顶内命妇品衔,真可谓鸠占鹊巢,牝鸡司晨……自来宗室子与宦官亲近便生祸患,对太平不好。 太平却不计较,哈哈一笑,挥退宫人,亲自斟了杯酒,大踏步绕过御案,转到上官身侧,蒸腾的酒气和浓郁的熏香让她行为出格,甚至有些放肆,挽着上官臂膀,把酒杯送到她唇边。 上官为难地瞥了她一眼,“殿下别闹。” “才人今日身体不适,不宜饮酒。”颜夫人眼观六路,仰起头替她解围。 “哦——是这几日么?” 太平目光在颜夫人脸上转两圈,忽地展颜一笑。 “倒是我疏忽了。” 颜夫人身上深绯小团花的常服一丝儿不乱,腰板挺直,大袖松松挽起,盘腿坐在黑红两色拼花的蒲团上。银蝶儿平日畏畏缩缩,贵人跟前不敢抬头,今日热酒灌得多了,竟胆敢仰起面孔直勾勾看太平。 太平脚步踉跄,看她傻的有趣,索性倾身倚在她背上热情碰杯。 “傻丫头,慢些喝,喝不了的折在痰盂里。” 她又转向颜夫人讲话。 “夫人一个人顶得三个人用,什么事儿都脱不了夫人的掌心。” “殿下面前,臣岂敢称什么夫人?” 颜夫人慢悠悠道。 她一开口,几张桌子的动作都停了,排队敬酒的宫人安静地望着她,就只圣人几杯快酒上头,天旋地转,闭眼倚在张易之怀中,张昌宗握着软槌替她捶腿,也好奇地扭头张望这边。 “殿下也请慢些,好戏还在后头。” “那是夫人小瞧了我的酒量!” 太平越喝眼越亮,提起桌上双头蛇的银酒壶晃荡,吆喝人道。 “添上些!” 颜夫人悠然一笑,“殿下的酒量自是随了圣人,千杯不醉……” “这酒好烈,朕头疼。” 女皇倚在张易之怀里翻了个身,忽地冒出句话,又睡过去。 颜夫人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太平脸上。 “但李家的男人就……” 她顿一顿,仿佛这话有点难以启齿。 “圣人驾临石淙,好意携皇嗣同来,谁知他早间面圣,竟开口要求削弱武家爵位,还封地于李家。宗室妄言干政,按律本当流放……” 四下鸦雀无声,宫人们的笑意都凝滞了。 瑟瑟隔着御座,见后头仿佛是说了什么大事,可恨管弦震天,只瞧见太平脸上咬牙变色,硬是听不清,仿佛是有‘干政’两个字,急的拿筷子敲桌台。 颜夫人哈哈一笑,潇洒地甩开大袖。 “殿下放心,他素来颠三倒四,胡言乱语,圣人怎会计较?所以只免了皇嗣的位份,不曾严加处置。譬如今晚,明知要侍宴,他偏嘴馋偷酒,天没黑就醉的走不动了。这就是臣方才所说,李家男人量浅。” “你这个小……” 太平恨恨的骂声被上官猝然截断。 “皇四子醉酒,奴婢陪殿下去瞧瞧罢。” 李旦也短暂地做过皇帝,旋即改名武轮,改封皇嗣,但如今既已正式册立了太子,皇嗣一说自然蠲了,却还不曾再封,只好先笼统称之为‘皇四子’。 颜夫人还是笑吟吟的,只当听不见太平骂她,还在上官推着太平走开时,在她脸上狠狠刮了两眼。 “才人既去了,明儿再来上值罢,反正有府监在,替你照应着。”语气里有股仿佛是亲昵但又古怪的味道。 瑟瑟听漏了几句,不明白怎么回事,拈着一颗青葡萄迟迟未送进嘴里,脑子还在琢磨。 “郡主,” 照李仙蕙所说,宫中女官甚多,说是内执事,实则彼此勾连,影响前朝,譬如颜夫人便颇有汉朝十常侍之遗风,最爱结党,而上官才人性情谨慎,文辞笔墨又在颜夫人之上,自来诏书必经她润色方可发出,足见女皇宠信。 她嚼着葡萄,碧青汁水沁在饱满红润的唇瓣上,更显鲜嫩。 整个中枢都搬来石淙了,除了留守神都的凤阁侍郎魏元忠之外,凤阁内史狄仁杰、凤阁舍人崔玄暐、鸾台侍郎韦安石、秋官侍郎张柬之、春官尚书武三思等重臣全在山上,常朝却一概罢除。 圣人寝宫的偏殿里,邸报奏章堆山填海,累得上官才人昼夜无休,宴饮却不叫六部主官们来,顺道定几桩急事,整日只与男宠、女官、亲眷厮混。 这便是人人颂扬的英主…… 瑟瑟心底哼了声,阿娘说的不错,这样皇帝,谁做不得? “郡主,瑟瑟?” 连连呼唤中她扭过脸。 武崇训才喝了点子酒,整张脸喜气洋洋的,不知何时贴到她肩头,鼻息热烘烘地,神情比往日更粘缠。瑟瑟推他不动,看他一双杏眼华光璀璨,仿佛是挨她踹一脚也要蹭回来的无赖相,倒笑了。 顺手摘了桃花小钗在他肩膀上轻轻一拍,“你脸红了?” 第57章 武崇训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你手指可暖过来了?” “什么?” 瑟瑟愣怔片刻,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在山廊上。 姑娘家怕黑怕得手足冰凉,多么狼狈? 偏他还念, 真是傻的冒泡儿,瑟瑟眼皮一翻,气哼哼地掉转小钗, 拿锐利的钗脚扎他胸口,武崇训皱着眉没动。 瑟瑟奇道,“诶, 不疼么?” 武崇训神情古怪,仿佛是想再挨一下,眼皮儿颤颤的, 不敢抬头对视。 瑟瑟艳光之凌厉逼人, 大白天对面晤谈还好些,他尚镇得住场面,但方才徘徊在悬空山廊上,有一段实在黢黑,大家顿住脚不敢动弹, 等嬷嬷擦火镰子,却是风大,几次三番地, 火星一闪又灭了。 她望着主楼那一点辉光,急欲靠近,他却只顾偷偷凝视她侧颜。 终于嬷嬷手里火苗燃起,黄豆大细弱的丁点, 照得她眉骨浮凸,简略轮廓呈现在虚空中, 就像他画她,起手几根简单线条,最错不得,然后那光明散开,现出完整的细节。 他在那刹那生出一股绝望的恐惧,预见到她的身姿五官,在中年之后必将更加冶艳,引来世间匪类如蝇附羶…… 他不怕与旁人竞逐,因不信再有第二个比他用心更深更苦,不…… 他颤抖着打消了这自负。 瑟瑟根本不会为痴人所困,更不在意谁用心良苦,她像头蠢驴,盯住挂在前头的胡萝卜,越顺遂,便越自在自我,随风逐火,而他不过是她偶然涉足的山泉野涧,清朗悦人却难沉迷。 瑟瑟的注意力已转开了,“你听见没?颜夫人说什么?” 夫人说什么,有什么要紧? 武崇训心里黏糊潮湿,腻哒哒的想求个痛快。 太平公主是李家宗室的异数,人说伴君如伴虎,这老虎连食二子诸孙,杀的血迹斑斑,余者亦作鸟兽散,唯太平距离最近,却丝毫无碍。武崇训冷眼旁观多年,知道颜夫人的野心,唯有拔了这颗钉子才得顺意。 “方才颜夫人是说,李家的男人不胜酒力,譬如皇嗣,啊不,皇四子……便因酒醉不能侍驾,太平公主与皇四子向来亲近,当是去探望了。” “——这,什么话啊?!” 瑟瑟一时觉得替阿耶挨了针刺,十分气恼,一时又觉得这话倒也没错,阿耶的窝囊之处何止酒量?况且颜夫人弹压四叔,原是尊奉阿耶的用意。 她晃晃脑袋,鼓着嘴替李显不服气。 “她记挂四叔,怎不问问我阿耶为何不来?哼,兄弟姐妹之间分出彼此,还有什么意思。” 武崇训只觉她可爱,才要劝慰,张易之已扶起女皇,一干人等纷纷起身。 女皇如山的身躯倚在张易之肩膀上缓缓挪动,金步摇长长的流苏垂落,坠在他殷红纱衣的下摆,仿佛摇落万点夕阳在海上。 瑟瑟随众步上观景台,顿觉清风拂面,荡涤开人群,十分舒畅清爽,待适应了黢黑的光线,更看清湖水对面远近的山脉重重叠叠,遂侧身掩口轻笑。 “颜夫人好风雅,这景致确似青绿山水画。” 郁金堂 第54节 武崇训向来乐意栽培她,头先送过许多名家字画挂在她卧房,听她早晚观摩竟有些许心得,忙加点拨。 “可惜雨虽停了,还是阴天,不然半空添上一轮金盘,何等圆满?” “咦,上次表哥说,世间事难得圆满啊?” 瑟瑟轻笑着觑他一眼,神情俏皮灵动,引得他又呆了。 女皇也是满怀期待落空,憾然道,“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诶,今夜十六,合该月圆,倒是可惜了。” 她的声音毫无寻常老妇哀缓迟滞之感,反有种清越的激昂。 瑟瑟才要插话,只听颜夫人道,“圣人莫急,明月说来就来。” 女皇讶异地扭头回望,颜夫人含笑指向半空,朗声道。 “请圣人品鉴。” 话音才落,人群爆发出一阵嘤嘤嗡嗡的低声惊呼,韦团儿一脸激动,越众向前两步,抓住围栏大叫。 “诶!真是月亮!” 众人不约而同地往前挤去,后头人推着瑟瑟,差点挤到张昌宗背上。 武崇训不悦地回头怒视,吓退那冒失的小宫人,才转过头,便见墨蓝天空与湖面交接处,一块小小的光斑越来越亮,越亮越大,却被水线束缚,迁延着将出不出,然后轰地一下,整个跳跃出来。 众人顿时炸了,纷纷道,“哎呀!神了!真是神了!” 女皇也被这盛景惊艳,顿时酒意全消,赞叹不已。 明月继续爬升,转瞬已经大如银盘,巍峨壮丽地挂在半空,果然从山上看月又和在神都平原上仰望不同,竟如参差平视,特别的大,特别的亮,照得一波波湖水翻涌,月光激荡。 她本来是个豪情万丈之人,一时兴动,推开张易之,挥袖压住身后窸窣惊讶之声,大笑道。 “夫人还要吊朕的胃口么?是谁能演算天地日月啊?” 颜夫人含笑抬手,示意一人上前。 只见他二十五六岁年纪,面貌英俊,神情沉郁,一把丰沛的美髯被风吹得激荡飘逸,通身青衣落拓,仅以竹枝簪发,不像要攀附皇权的宠臣,倒像落了榜的书生。 御前久未见人清减至此,更兼月光不及灯火明亮,女皇眯眼看半天,除了胡子明显,几乎看不清来人是何样貌,遂扫兴地一摆手。 “六郎,取顶金冠赏他。” 张昌宗笑而不动。 女皇狐疑道,“怎么?” 她转头望向宋之问,“这也在你推算之内?” 众人顿时抚掌哄笑,场面一时热闹起来。 韦团儿玩笑道,“圣人最爱拿金冠赏人,这奴婢也算得出。” 口气暧昧,甚至有股狎昵的味道,前后宫人也做赏玩状,随随便便打量宋之问面孔身量,仿佛看件唾手可得的首饰。 宋之问神情镇定,似乎毫无察觉,只专注地望着女皇。 “日月周行于天,无歇无止,犹如圣人千秋万岁,恒常稳固,所谓天机,不能算,也算不出。臣区区寻常,胆敢推测演算的,只是乌云雨水罢了,实则云遮月不过片刻,月照云才是常理。” “算你知道深浅。” 女皇终于被挑起了一点兴趣,盯着他看了片刻,唇角的笑意略深。 她勾手指,“——过来。” 宋之问提步上前,却没趋近女皇身边,而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步下台阶,停在了燃烧的羊脂油大灯跟前。 明锐的光线照耀得他青衫近乎透明,整个人似被一圈灼灼金芒包裹。 “圣人,请看。” 宋之问两手举高交错,大拇指相勾,四指并拢忽闪,深邃的天幕上便猝然出现一头隐约的大鸟,原来是他双手遮蔽光线,投射而成。 众人一阵低声议论,独韦团儿撇嘴不屑,“雕虫小技,五岁顽童便会。” 话音未落,忽地叫起来,“快看湖上!” 只见湖面上亮出几百个细碎的光点,细看乃是小舟,因从山顶俯视,更觉小的犹如一片片树叶,随着大鸟转换飞行的方向,彼此交错串联,几经变换,组成了一张笔画简单,但特征很突出的佛头,画风甚至略带夸张戏谑意味,叫人一眼就认出来,却都怯怯不敢挑破。 瑟瑟得过宋之问驿馆解答之助力,方瞄准了武崇训,此时有心回报,故意高声惊呼。 “是弥勒佛?!” 两道女声彼此叠印,竟是韦团儿与她异口同声,瑟瑟来不及思量,出口便掩住嘴向圣人低头。 “孙儿失言了,请圣人恕罪。” 韦团儿也吓得不敢出声,讷讷伏在地上。 武崇训也看出端倪。 弥勒佛的容相何等尊贵?连圣人礼佛,都要沐浴斋戒三日,头先因有宫人碰翻蜡油污了佛像,府监说大不敬,竟打死了。 这回宋之问却胆敢以数百小舟模拟圣人容相,虽说成像颇为相似,但如此星星点点,但凡有一艘走错方向,譬如右边耳下的红痣错了位置,面相由吉变凶,岂不就是自掘坟墓? 所有人都低下头,胆小的甚至脚一软就跪了下去,慌张的喘息此起彼伏,只见府监敛容正色下拜。 “圣人乃弥勒转世投胎,为光耀九州而生,所到之处皆现吉兆……” 一番话冠冕堂皇,分明要以率众三跪九叩收尾,不想女皇却含笑打断他。 “难为你们费心。” 她看了眼低眉顺目的瑟瑟,莞尔一笑,转而温言安慰慌乱的韦团儿。 “我佛慈悲,只惩戒奸邪之人,你虽糊涂,到底一心向着朕,何错之有?” 说着想起来,“危月呢?” 颜夫人忙回禀,“公主听说皇四子醉酒,急着去探望了。” “哦……” 女皇有些失望,看遍左右,上官婉儿也不在,湖面上小舟还舞得热闹,这片刻功夫,阵型已从弥勒转为凤凰展翅,直向远山飞去。 “这花样很好。” 她似是有些累了,慢腾腾敷衍了句,便散了精神,重重倚在张易之肩头。 “他往后就跟着你办差罢,你瞧着赏他,不拘什么都好。” 那声调中的浑不在意深深刺痛了宋之问。 他孤零零站在明亮灯火之下,尴尬的仿佛被吊起来示众的拔毛鸡,所有人都在嘲笑他,不,更糟,人皆望着圣人,已把他遗忘了。 女皇举步向楼内走去,女郎们亦步亦趋,不再留意湖上动静。 李仙蕙有点不忍,低声向瑟瑟道。 “这编排起来要些功夫呢,若是留到圣人生辰演来助兴,宋主簿恐怕一个五品就到手了,偏浪费在今晚。” 左近的武崇训却不同意。 “不过是街头取乐的功夫,头先人家说他有才,文字漂亮,我便存疑,鞍前马后为府监打点多时,才拿出这个,匠气十足!” 瑟瑟偏着头问,“宋主簿的画儿是不够品格,可是表哥那种工笔细绘,千丝万缕,用小舟如何体现呢?” “为何非要以小舟体现?” 武崇训皱眉反问。 “绘画书法,音乐诗歌,本就不该用来谄媚他人,更不该笔带戏谑,圣人何等眼界,岂能看上这等下三滥的玩意儿?我瞧这主意定是府监想的,颜夫人如今也是为难,竟要与他做一丘之貉。” 说来说去,他把宋之问划入府监一流自甘堕落的男儿,做什么都错。 瑟瑟不再争辩,入座饮酒,想着圣人明明不耐烦美男阿谀,却对府监喜爱有加,又明明放任颜夫人打压李旦,却包容太平为他鸣不平,到底偏哪头? 第58章 待酒席散场, 宋之问失魂落魄回到住处,他早想走了,反正席上无人在意, 杵在那儿倒招人耻笑,可是府监锐利的目光盯着,叫他不敢任性。 蒙头睡了几日, 没去府监处点卯,也没人来问,同院住的人, 如沈佺期、阎朝隐等,知道他一番卖弄没落着好,结伴侍宴都不来叫他, 聚会也不找他。 隔着小花园, 隔壁呼朋引伴的热闹,他这里却是孤月星辉,冷冷清清。桌子上堆着府监送来压惊的玩意儿,金冠、玉佩,织锦绸缎, 还有一张盖了吏部司签章的字条儿,许他出京去兖州赴任,秩从五品, 就在都督手底。 宋之问恼羞成怒,一把全扫到地上,破口大骂。 “勾栏里哄妓子的手段!打量谁不懂?!” 没精打采混了些时,一日转过念头, 便出门闲逛。 这三阳宫占地甚广,整个山头包圆儿, 上上下下盖了十几处宫院,所以中枢倾巢而来也不见拥簇,不过今日圣人起兴登高,一早趁着凉快就去了,留守各处的宫人惫懒,听着蝉鸣热闹,有倚在树荫底下打盹儿的,有脱岗玩耍的。 宋之问信步走来,一路无人查问,可谓悠游自在,倒白看了许多风景,直到颈下起了薄汗,腹鸣如鼓,想起该祭五脏庙了,才发觉已经转过半边山,再往前走,又是那日当众折戟的‘画中游’。 才要折返,石榴树底下一人走出来,见了他便取笑。 “延清?呵,听说你戏法儿变得不错啊?” 宋之问一怔,没想到区区一个太子校书郎,连东宫还没开张,就有幸随驾同来,他站定了笑笑拱手。 “我正说要寻个人说话,走,咱们下山逛逛,来了半个月,闷都闷坏了。” 张说道,“慢些,等我回去拿把伞。” 宋之问奇道,“咦,你黑成这样,竟知道保养了不成?晚了吧?” “非也非也。” 张说摇头奚落他。 “哪是为我擎伞?我黑皮黑面,人憎鬼厌,除非重新投胎,才能得你这张雪白面孔,你就不同啦,青云大道刚起头儿,晒坏了可怎么好?” 宋之问恨得直咬牙。 他俩同科进士,当日簪花游街,即兴赋诗,百余人中,谁比得上他宋之问文采风流,佳句如雨打落花连绵不绝?今日倒活成个笑话,谁都敢来踩一脚。 “——既然如此!” 宋之问寒声发狠,一甩袖子与他割袍断义。 “我不敢玷污你的令名,咱们只当不认得罢!” 郁金堂 第55节 张说一愣,忙拽住他胳膊,“你这人,对我撒什么脾气?” “你少装好人!” 正拉扯,旁边一扇紧闭的院门从里头推开,十几个青袍文士鱼贯而出,各个都很兴奋,纷纷道。 “谁去打听个题目?府监定然知道底细。” 又有人道,“府监自家提携起好几个呢,有题目能漏给咱们?” 几个人轰地大笑,彼此拍拍打打。 “你说宋之问?哈哈哈哈,当日就是他去查抄了魏王府,给他单独亮相都不成,这回大家一块儿上,能显出他来?” 张说忙拽着宋之问避到杜鹃后头,便听那群年轻人勾肩搭背,七嘴八舌嘲讽宋之问,骂他寒门小姓,一口官话没说明白,也敢与两京亲贵比肩? 张说愕然,低声问,“你得罪了武家?这可不值得。” 宋之问咬牙不应,待他们走了,站起来面红耳赤怒骂,“你少马后炮!” “延清啊,大丈夫做就做了,管人家怎么说呢?” 抬头灿然一笑,分明毫无讥讽之意,满满皆是鼓励和欣赏。 “你的文章如良金美玉,无可挑剔,是我毕生所知第一。倘若世间取仕纯粹以文章论处,你的地位,一定在府监、梁王,甚至相爷之上!” 宋之问愕然,这黑小子闷不吭声,同他一般在神都打转数年,毫无所得,怎么心境还是如此开阔?性情还是如此本真?他的文章好,远远胜过同科,甚至神都诸多出名的诗人,这点自信不用旁人加注,他便能确定。 其实叫他举止失措的,哪是什么文章好坏? 他恼怒的是这世间取仕根本不以文章,否则,他何须费尽心机讨好府监,换得在圣人面前粉墨登场的机会? “方才领头的崔湜,是博陵崔家子弟,爷爷做过中书侍郎,他却不肯恩荫,硬考中进士,就住在太平公主府上。后头那个,比我小两岁的阎朝隐,也有些名气,还有崇文馆的郑愔、徐彦伯、沈佺期……” 宋之问酸溜溜的,没好气儿道,“既然你交游广阔,还理我作甚?” 张说顿足发急。 “这两日你不在御前,没听说。圣人要重修文学大典,规模还胜过《御览》及《文思博要》,这两卷书当年修撰,花了三年之久,这回推倒重来,不知又要耗费多少精神,我们都是为这件事来的。” 宋之问眉头一跳,激动道,“当真要重修文学大典?” 张说郑重点头。 “这才是你该用力的地方,延清!宗室与主君皆是女子,偏你生的俊俏,难免有些想头,可我再再劝你——” 他犹豫了一瞬,觉得这话太难听,实在不便出口。 “……赳赳男儿谈不上玷污,可名声也要紧!” 宋之问一听,登时跳的老高,说话都不利落了。 “你,张道济!你竟敢如此无礼,你当我真是,真是自荐枕席之徒?!你这穷酸破落户,竟敢看不起我?!当年要不是我接济你,你挨得到开科?你早滚去王孝杰军中挣口粮了!” 张说被人一盆狗血倒在头上,并不生气,只悠悠地感慨。 “就为那一饭之恩,我才与你说这些好话,府监盛年将过,我得罪你,万一来年真是你得宠,我还过不过啦?” 宋之问气得手抖,亏他还以为张说是个铁尺般耿直的好人,原来肚肠里也藏着许多歹毒的汁水! 这话里话外,分明还是看他笑话! 张说回过头,不疾不徐地打量他片刻,慢慢道。 “不是那企图就好,你我走正途,干到六七十岁,不说改天换日,至少整治出个朗朗乾坤,同朝互为诤友,下朝诗酒作家,教养出儿女来,也学陈思道他们做亲家,多么快活?走歪道儿就不一定啦,兴许三四十岁便论罪判处。” “你,你——” 宋之问勃然大怒,“你还诅咒我?” 张说瞧他气糊涂了,往日多灵便的人,七窍玲珑心,偏今朝脑子不转弯。 “罢了,你慢慢儿骂,骂够了,再想想诗会做个什么打扮罢。” 宋之问狐疑地盯着张说,张说也笑看他,还戏谑地挑了挑眉,可惜他的眉毛是黑上映黑,动换半天瞧不出形状。 “我不敢跟你同场竞技,祝你大放异彩,艳压群芳!” ******** 转眼六月,江南道忽报汛情,大雨泼天盖地,毁没良田无数。 狄仁杰担忧粮食畜产,令人快马回京问魏元忠打算,又查问淮南道、剑南道有无汛情,再盯着地官下属的仓部核算存粮,冬官下属的屯田部计算开垦新田的规模并费用等事,忙忙叨叨,便没顾上诗会。 女皇身边却没人提起些些琐事,府监等近臣环伺,说的尽是天公作美,夜里大雨痛快,晨起阴凉舒爽,又讲冰雕做何等花样,宴席铺排在哪处,夏日炎炎当簪何种鲜花…… 一早宫人内侍簇拥着,绕过‘画中游’,去到对面山涧,又叫‘水中仙’。 虽是对着同一处湖泊,这边景致竟又是两样。 白日才看出这湖泊不在山脚,竟是悬在山腰,映着晴日碧蓝莹亮,直如整块雕琢过的美玉。 蜿蜒的小径夹在山峦与溪水间游走,有移步换景之妙,夹道许多棠棣,树冠高大交错,仿佛天然的风雨廊,能遮天蔽日,又有人高的石榴种在棠棣树下,正是花期,连片榴花红灿灿火焰一般。 贵女们不耐烦坐辇,也是行宫住惯了,只当在家,全脱了帷帽,三三两两牵手步行。 整支队伍越长越散,有在合欢树下捡那莹莹光粉的小扇子把玩的,有指野花嬉笑的,有抱怨带刺的灌木扯了裙角,挂脱了鞋上珍珠的,有倒回去找帕子的,各个绾发高髻,小扇遮面,说不尽的闲情逸致。 扈从的千牛卫不叫靠近,分了几股,在她们路线的上下山梁守卫,只挑了十几人坠在末端,却是叫苦连天,大半个时辰没走出一里路。 裘虎自那日往返传信便脱了队,两边将军打过招呼,索性这一向就借在千牛卫使用,刚好和武延秀搭班。 他抹了把脸颊上热汗,不解道,“京中多少好地方?神都腻了还有长安,怎的拿野地当宝?” “你没听说罢?” 武延秀也热,却垂着眼不肯细看贵女面容。 “今日诗文大会,年轻出挑的士子全来了,待会儿,你瞧着,但凡有一个俊逸的,扇子坠儿啊,镯子啊,全得扔出来。” “我说呢!打扮这么漂亮,原是招亲!这女人当皇帝,操心的事儿是不一样哈?跟我媳妇儿一样,张家姑娘大了该出门,王家小子不晓事儿。” 裘虎拍着树干哈哈大笑,又取笑他。 “你急什么?高门大姓规矩多,满二十加冠了才议亲事,你才多大?” 两人贪凉快,躲在黄杨树底下。 树荫太浓,照得脸上阴沉沉的发黑,反正走不起来,裘虎摘了兜鍪护项,连细鳞铠也解了,回头看武延秀还铁人似的站着,额上汗出如浆,快熟了。 他一时捉狭,硬掰他的头脸去迎日光,嫌锁子甲碍眼,抬手就扒了。 下颌线才亮出来,不远处有女声讶声。 “嘿,这儿居然……” 不信山沟里有正经货色,明明粗粝带汗的一张脸,又是伤又是疤,给人感觉却像带妆,艳丽得勾人。 “你就坑我吧!” 武延秀恼羞成怒,抢过锁子甲罩住面庞,背身向后,掀襦袍狠狠放了个屁,响声惊天动地。 那贵女本已提裙过来,闻声惊愕地站住了,不敢相信世上有人粗鄙至此,虽无异味,还是下意识扇着鼻子后退,边退边回头阻吓同伴。 “别别别,别过来!” 裘虎大感愧疚,如今这年月,阴阳都颠倒过来了,女郎大不同于他年少那会子,各个胆子大的像老虎,看见个英俊的男人就自提名讳,唯恐不被惦记。 他不能明着驱赶,只得帮忙敲边鼓。 “昨儿黄酒喝了三斤,吃的尽是荤腥,嗨,你这第三回 了哈!晚上寻些黄连才好,不然窜稀能窜死人。” 几个女郎咦咦呀呀,转瞬退个干净。 第59章 瑟瑟等走得快些, 已在‘水中仙’等待。 琴娘怕太阳,擎着油纸伞坐在石凳上,罩了块砂绿素绫, 露出半张笑靥。 “后悔了吧?今日来的都是才俊,等我挑一个,强过你的郡马去。” 丹桂立在瑟瑟身后摇鹅羽扇, 缕缕和风清凉,吹得她发丝轻摆。 “女史说杨家家教严谨,瞧你两个妹子也是矜持的美人儿, 独你放浪。 琴娘嗤笑,因与她趣味相投,瞧自己的侍女采薇和杏蕊去里头端茶水了, 索性摘了面纱透气, 那疹子已好的七七八八,柔嫩的肤质显出来,丁点脂粉未用,白的近乎透明。 撑开新桑色的帔子挡在唇尖上,两手张着, 越拢越紧,终于压实面颊,只凸显出唇形, 一丁点猩红,上重下轻,颤巍巍的,精巧又诱惑。 悄声道, “你当我们能与你比?你们一母同胞,心是连着的。我们家妾侍在夫人跟前立规矩, 子女稍不驯顺便敲打阿娘,直如拘了个人质在手里。”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瑟瑟嘀咕,顺手拉下她金粉绘花的帔子。 “别捂着,皮子上长东西,尤其热的厉害,愈发要敞才好,一味遮掩,汗渍积在那处,反不得痊愈。” “我们家,短视敷衍,顾头不顾腚的事多了去了。” 琴娘见怪不怪,帔子顺手卷了卷放在旁边。 “怪我阿耶生前糊涂,偌大府邸,上头老夫人健在,中间五兄弟没分家,上上下下几十口,全由夫人料理。说的好听,祖父因上峰宠妾灭妻,毁了两家,所以伦常要分明,凭他是谁,不准灭过夫人的次序去。可凡事过犹不及!她一个脑子两只眼,能料理多少?胡抓乱打,得过且过,还不准人抱怨一声儿!” 越说越生气,“旁的不提,就看我这张脸!” 长长的食指勾回来指着面颊,蔻丹鲜红,俏皮得像个红辣椒。 “大夫交代,不可沾水,不可暴晒,不可丝物沾染,最好对着风轮吹,三五日就好。她偏不!非叫我来,来了又怕吓着人,戴这劳什子,热得我心烦!” 才说到这里,采薇转回来,大惊小怪呀了声,放下托盘就来拿面纱。 “二娘子怎的又摘了?夫人说了几回,摘不得,几家子弟都在呢,传出去叫人知道你好长这个东西,谁敢下聘?四娘被人问了几回了,三娘也有人打听,独你乏人问津……” 这丫头好大的口气! 瑟瑟惊愕不已,抬手指了过去。 丹桂忙道,“郡主跟前,哪有你说话的地方?还不闭嘴!” 采薇滞了口,手里却不停,硬生生往她脸上罩,琴娘羞恼地站起来挣扎。 “当着外人!便是夫人在……” 郁金堂 第56节 采薇却不以为然,嘴里应话,眼比着瑟瑟。 “郡主年纪小,容奴婢卖弄两句,上回圣人还夸我们夫人呢,教养出这几个女儿,灼灼庭芳,满神都比比,都拔尖儿。再说,嫡母过问亲事才好啊!难道你想学公主府那几个姓武的,嫡母一概撂开手不管?” 瑟瑟气得够呛,连个婢子还阳奉阴违,心里已是大大记了杨夫人一笔。 再看琴娘,委屈地眼泪直打转,实在可恨,遂吩咐。 “杏蕊去请颜夫人来,就说是我请教她,风疹怎么处置好?” 采薇吓了一跳,颤颤往她脸上试探。 颜夫人威名远播,一个不高兴,就敢拿鞭子抽嗣魏王,梁王、魏王且看她脸色,杨家算哪棵葱?将军不在了,树倒猢狲散,人家还不稀罕指教呢。 这才勉强道,“芝麻绿豆点子事情,怎敢惊动颜夫人……” 瑟瑟冷冷哂笑。 “姑娘家,容貌岂是小事?你见识短浅,我也懒得教导你,别说疹子退不掉如何,便只留下浅浅印记,亦是莫大遗憾。” 她艳色非常,早引得神都议论纷纷,说出惜色之语更令人信服。 琴娘两手握着拳头,负气道,“越性破相就罢了,什么大不了的事!” 采薇讪讪松开她退到一边,便被杏蕊拉走了。 瑟瑟打量琴娘,杨家三个姑娘都算美貌,可是被莹娘一比,琴娘、瑶娘就显得平淡了,但可贵的是,琴娘眼里有果决明亮的光,是肯拼一把的。 “不值得为个婢子生气……” 琴娘咬着唇打断,“哪是为她?!” “更不值得为杨夫人生气,反正是个糊涂人,何必理会?往后你有你的家业要顾,又没有同母的兄弟,娘家嘛,当门亲戚往来就是了。” 这笔账应该这么算么? 琴娘有点灰心,“以为出了个女帝,天下女郎的终身能顺遂些,谁知还是一样,被人操持摆弄,样样由不得我。” 瑟瑟失笑,耐心开解她。 “那是自然,圣人雄踞九重天上,管他是男是女,层层威仪逼压下来,有何区别?杨夫人允你嫁的,左不过那几家子弟。” 琴娘嘴硬,“所以我非嫁个称心如意的不可,穷更好,气死她!” “这就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了。” 瑟瑟收敛了笑意,仰头令丹桂退下。 “琴娘,我原是看重你行一桩大事,因牵连甚广,更要早早提醒你,别轻易应允,免得往后懊恼反悔,坏了你我的情分。” 周遭寂静无声,只有头顶巴掌大的绿叶摩挲,发出沙沙声响。 两下里都沉默,琴娘慢慢起身,踱步到一株丰艳娇嫩的红蔷薇旁,她转着伞柄,一面侧身欣赏,一面问瑟瑟。 “你想甩开郡马,是么?” ********* “什么东西?!” 武延秀点完存货,从库房取了两份弓韬和胡禄,记好账簿,便大踏步出了司政院库房。 圣人召开诗会,各台省官员都去凑热闹,出风头,院里冷冷清清,只剩两三个人驻留,所以他也趁乱溜号。 裘虎等在石狮子跟前抻筋骨、伸懒腰,听见他一路骂骂咧咧奔出来。 “大白天的,恬不知耻!” 裘虎有点想笑,怕他翻脸,捂着嘴往暗影里笑。 武延秀力图混迹行伍粗人之中,但一张嘴,还是显出世家身份来,兵痞哪有骂女人厚脸皮的?就算当街被女人扒了袴,亮出家伙,也要笑,实在闹得不像,就是一句‘不要脸’,他还整出四个字儿的雅词了。 “全都赖你,今天就去!” 弓韬和胡禄挂在腰上,武延秀远远指裘虎骂。 裘虎顿时跺脚,暗骂怎么没想到! 原来武延秀惦记进山打猎已有些日子,他几次三番推脱,见他举着弓韬逼到脸上来,义正词严拒绝。 “可去不得!擅离职守一重罪,偷闯御苑又一重罪。” “糊弄老乡?!” 武延秀猛一把推得他趔趄。 “御苑自在神都,这穷乡僻壤,偶然兴建行宫,还不准我打猎了?!” 回回受了女人调戏,他便是这副粗蛮不讲理的模样,仿佛磨烂了油皮,多结几道伤疤,便没人吃他豆腐。 裘虎不敢点破。 “下次休沐,咱俩快马过来,今天就罢了,何必圣人眼皮子底下犯冲?” 武延秀很不满,他倒不是手痒,也不是馋兔子肉,实在闲的发慌。 在京时千牛卫有校场,就在胡家巷尽头,他是司戈,无须扈从圣驾,常在校场摔摔打打,如今困在山上,举动犯禁,筋肉都软烂了。 裘虎大眼珠子一转,笑嘻嘻指湖对面的‘水中仙’,戏谑道。 “猎狐狸何必进山?有现成的,过俩月新婚燕尔,瞧着就不是那模样了。” 提到瑟瑟,武延秀不由地一皱眉,见裘虎两眼放光,嘴里分明转着些污秽的字眼想毒害他的耳朵。 往常他们也爱在他跟前说些有的没的,试探他懂不懂,懂多少,都能糊弄过去,今天却是暴躁异常,捂住裘虎的臭嘴大力一推。 “滚蛋!” 裘虎的后脑勺被推的转过来,兜鍪摇摇欲坠。 “知道人家定了亲,就别浑说!那是我家的媳妇,不准你嚼蛆!” “哦——” 裘虎是个烂脾气好人,没往心里去。 兵营里都这样,一言不合就开打,武延秀力气可以的,不在他之下,下手也有分寸,不然这一下子能把他脖子拧错位,再找大夫正骨就遭罪了。 “那你寻个地方歇凉快,有人找替我顶一顶。” 武延秀不笑了,直视裘虎,像个夜枭,脑袋往左边转转,往右边转转,眼神钉死在他脸上。 “你不是犯怂么?” “祖宗,我出京一趟容易么,娘子眼都望穿了。” 武延秀很扫兴,瞪他半晌,终于无奈地挥手。 “滚滚滚!快去快回。” 裘虎恨不得原地起飞,丢下一串大笑,“哈哈哈哈,就在山下闵家村,啊?万一,你……就来啊?” 后头几个字已是去得远了。 武延秀百无聊赖,快步走到廊庑底下,忽地顿住了脚,满脸稀奇。 “府丞怎么来了?” 榴花树背后一阵乱响,钻出个身高七尺的大汉。 四十左右年纪,仪观雄伟,意气风发,胡乱套件浅绯小团花圆领袍,两臂上壮实的肌肉撑满衣裳,全然不似中枢常见的沉稳内敛,倒是满脸精干。 他与武延秀十分熟稔,瞧不见面孔也知是谁,待看清他手里物事,更是眼前一亮,高兴地摩拳擦掌。 “老六!还得是你,与我想到一处去了。”伸手便来接。 第60章 “府丞怎好与我等粗人玩耍?” 武延秀却不肯与他厮混, 弓韬往身后一藏,叫他捞个空。 “前头诗会,您来两句, 捞个彩头,圣人一高兴,再放您去与突厥、吐蕃周旋, 再成就大功,啧啧,已是五品了, 再升岂不是要执掌六部?” “你再叫一声府丞试试?” 郭元振脸拉得八尺长。 他身兼两职,既是春官主客司郎中,掌诸藩外事, 又是控鹤府的二把手, 张易之是府监,他便是府丞,外头人称‘右控鹤’。 “笑什么笑?别以为我升了官不好意思揍你,想当年我在通泉县……” “哎,别提了, 别提了!” 武延秀一叠声打断。 “耳朵听出茧子了,知道你胆敢造私钱,又掠卖人口, 坐地称霸,一百个县蔚不敢做的营生,你都做了。” 说到当年的威风,郭元振满脸得意, 喋喋卖弄。 “不是我吹,你当我差钱么?实是民风彪悍, 寻常律令约束不住,匪盗捉来县衙,牢饭还没煮熟,就有人使土炮炸衙署,衙役砸死两个,官差不干活儿,全躲在家里,倒要我贴私房请他出山,不造钱怎么办?再说,这等亡命之徒,杀便镇住了么?哼,我把他老子娘,烟花里的相好,襁褓里的婴孩,通通卖给胡人做奴隶,叫他断子绝孙!” 这点光辉事迹,郭元振起个头便要讲到尾,生怕人不知他手段狠辣。 武延秀好笑,专提他不爱听的。 “你路子太野,治下良民过不得了,上京告御状,气得圣人动用肃政台,使枷提你来神都,诶嘿嘿,这一来就天雷勾动……” “你闭嘴!” 耳边炸起滚雷样怒吼,却吓不住他,武延秀翻了个白眼。 “偏圣人吃你那套,反留你在右武卫,朝夕相见。” 他不遗余力地描述那场面。 “要说还是你胆儿肥,本来谢主隆恩就是了,你偏满嘴抹了蜜,说什么草芥之人,觐见之机千载难逢,怪只怪圣人垂帘儿,你没看见真容,咫尺之间,如隔云雾,不胜惋惜,竟鼓捣得圣人卷帘相见——嘿嘿,到底是你想见天颜,还是想叫圣人看清你啊?” 他左瞅右瞅,皱眉思索就凭郭元振这副尊容,到底是哪点能得女皇青睐,招得郭元振乒乒乓乓动起手来。 武延秀把弓韬胡禄往地上一扔,仗着甲胄护体,只拿肩膀、膝盖大力顶撞,甚至用兜鍪上的尖刺挑他肚肠。 郭元振只有一件锦袍,大大吃亏,边躲边骂,“嘿!有本事脱了打!” 郁金堂 第57节 “不脱!就打你这出了名儿的恶鬼心肠!” 武延秀没法屈膝,动作略显笨拙,冷不妨被郭元振掰断树枝,从下巴颌儿直捅到咽喉,痛的差点窒息,忙一记肘击撞开。 “三言两语,挑拨吐蕃赞普杀了论钦陵,好家伙!那可是五十年亲贵,几代宰相,也出后妃,也娶公主,竟被你断了根本,阖族来投武周。你瞧着罢,等赞普醒过味来,知道是你断他一条臂膀,杀你,五千一万兵,换你一个不嫌多!” 明晃晃的兜鍪尖一偏,划破了郭元振的咽喉,一丝血迹淌出来。 武延秀偷袭得手,兴奋地大放狠话。 “我肯与你单对单,便是公道极了!” 话音未落,一记重击正中胸口,痛得武延秀喉头腥甜,唾沫吐出来带血。 “纳命来!” 郭元振十六岁入太学,十八岁明经入仕,乃是有唐一朝最年轻的状元,秉性却最古怪,不照寻常路子从府衙起步,反在通泉县做足了二十年县蔚,与穷途匪盗周旋,积攒了满肚子的歪经,做人打架,剑走偏锋,全是出其不意的招数。 武延秀也差不多,幼年名师丢在脑后,招数全从近身搏杀中来。 这两人动手,不同于校场上切磋,点到为止,反而拳拳到肉,招招见血,打得砰砰声响,没一会儿便各自挂彩,呜呜喊痛,这才收了手,并肩躺下。 郭元振久未操练,肉痛皮破尚在其次,动两下气喘如牛,肺腑又凉又辣,简直喘不上来,呼哧嘿呦瘫倒在地,捋了几下胸口,皱眉道。 “我连你还不如了!我得求圣人去,虎狼养在家,生生养废了!” “你来京几年了?” 郭元振捶地愤懑,“四年!就放我出去一回,野狐河论战,来去拢共不到三个月,我真是不想回来。” “好歹有一回,真当男宠,一入宫门深似海,你能怎么着?” 武延秀盘腿坐起来,扯开颌下小方巾。 汗津津脖子上两道血痕斑点,因他常年捂着,皮肉如玉如雪,白的发亮,血珠子渗出来,活似挂了串珊瑚珠。 好心安慰他,“四年,县蔚升郎中,九品升五品,这速度顶天了。” “——我稀罕?!” 武延秀看他血脉喷张,真如困兽在笼,便推心置腹道。 “太原郭家的宅门很干净么,就没有嫡庶之争,父子夺利?你怎的这点子城府都没有?圣人实是爱极了你,想好好用你,又怕你落在别人手里,反成捅她的刀子,所以提携在身边,又叫你领控鹤,故意污你的声名。” 郭元振听不懂,“储君已然择定了,除了太子,谁还能用我?” 话没过脑子,说完了暗暗吐舌。 其实谁用无所谓,只要放他去搅和吐蕃、突厥,他才不问京里谁坐龙椅。 想什么来什么,他听见武延秀悠悠的声气儿。 “我没哄你,年初相爷从河北回来复命,圣人起兴点评古今名臣,便道,隋唐两朝,执宰相权柄而文武兼备者,唯李靖一人。” 编排旁人无妨,编排圣人和相爷,武延秀还没那胆子。 郭元振嘿嘿笑两声不应话,又想武延秀虽在宗室,既进了千牛卫,可见是溜边的鲶鱼,跟谁都不挨着,倒把这些要紧话打听得明明白白。 只瞥了眼,武延秀便明白,冷冷告诉。 “非是我要打听,那一向九州池有野猫,府监调咱们抓猫,将好听见。” 郭元振咽口唾沫,瞧左右无人才道。 “圣人这不是当着和尚骂秃驴?相爷也掌中枢,也带重兵,偏不算在内?” 想想又觉合理,“不过李靖精骑三千夜袭定襄,惊得颉利可汗部众溃散,奔袭阴山,一举灭亡突厥,果然功高比天,拿他来比,相爷是缺点份量。” 武延秀倚着树干,铛啷啷像个生了锈的铁人,沉重的呼吸闷在锁子甲里来回激荡,热浪滚滚,简直想来块冰,他躬下身子耳语。 “安西副都护唐休璟已经七十一岁了……” 郭元振的眉头慢慢聚拢起来,警觉地审视了他两眼。 “唐休璟要退?” 武延秀知道他志在安西,只是年资尚短,便替他道。 “安西四镇是个火药桶,局势复杂,突厥王族之外另有十姓部落,吐蕃也是人心不齐,有人意图染指安西,有人只顾内斗,寻常武将当真震慑不住。就连相爷,且不说他老迈,单单说阵前立威这条,便不成。” 他说一句,郭元振便点头,听到这里抢着道。 “我听人说,相爷在河北,明明乘胜追击,才杀三五百人,便鸣金收兵,又替人收敛尸身,以免妇孺惊惧。” 武延秀眯起眼睛望了望他,不说话,只露出一个有些冷酷的笑容。 郭元振来回想了一转,恍然大悟。 圣人性情刚猛,出使吐蕃前便叮嘱他,对敌怀有仁善之心,不能形成震慑,过后便要浪费更多人力,所以狄仁杰如此,圣人必是心怀不满了。 “向来吐蕃势弱,远不及突厥,尤其被我杀了论钦陵,人心已散。突厥么,国运来了,究竟能不能成事,还得瞧阿史那默啜有没有志气。” 他喘息片刻,决然道,“总之没得仗打,我便要憋在京中,哎,哎!” 郭元振闷闷不乐,拍了拍后脑勺,已是没了玩闹兴致,起意回值房再看看黄河北岸地图,走出几步回头,想起来关怀兄弟。 “你那买卖如何了?” 武延秀苦笑,“比不得你当初,空手套白狼,没本钱也能起家啊!” 郭元振一怔,返回来陪他坐下。 太原是李唐的龙兴之地,太祖李渊当初便是隋朝的太原留守。 李家军从太原起兵,不过区区三万人,皆是太原乡党,彼此盘亘有亲,有‘元从禁军’称号,定都长安后得了李渊‘父子兵’的承诺,兵籍世代相传,且占下渭水附近最肥沃的土地,在朝中颇是一支势力。 可是从武周代唐,太原几家出挑的大姓便受打压,当中尤以郭家为甚,郭元振在通泉县为所欲为,进了京,却知道要收敛性子。 他揉了揉太阳穴,一五一十把这里头的道道说明了,末了道。 “要是别的,我帮你凑凑无妨,可这马场,正如铁器铜矿,轻易碰不得,不然落在有心人嘴里,扣个谋反的帽子也够了,我实在不敢沾手。” 武延秀长长地呃了声,连他都不敢,那京中还有谁敢? 两人大眼瞪小眼,武延秀无可奈何道,“我得寻个好靠山!” 郭元振手一挥,嘿嘿笑道,“你姓武!” 候他走了,武延秀便跳上七八块叠置的太湖石顶端,扫开灰土就地一躺,叉手枕在脑后,连二郎腿也翘起来了。 人就是这样奇怪,心情起伏转瞬改变。 他躺了会儿,满心烦闷被和风一吹,全散了。 悠闲地像神仙置身祥云,前后两株紫叶李和榴花,红花赤果间杂,掩住他浑身装备,单剩个光秃秃的兜鍪。 吹了会子风,他摘下锁子甲,晾晾汗水,面颊上已经捂得红肿起泡,忽听见人脚步,忙又戴上了。 是几个戴冠的士子,新刮了胡须,趣青的下巴一抹稚嫩的阴影——哎呀,武延秀想起来,他好几天没刮胡子了。 一个士子捏着拳头,口气志在必得。 “昨夜暴雨如注,打得湖上风起浪卷,今日必是以雨为题。” “非也非也,圣人胸中自有丘壑,命题岂会如此浅白?照我猜测,恐怕要论石淙之山川俊美。” “险峰万里,吾生也有涯……” 另一个远眺湖畔起伏山峦,悠悠吟诵佳句,出口便遭嗤笑。 ——蠢货! 武延秀坐在他们头顶,也笑,还想看人打架,可是他们面红耳赤争论半天,竟无人动手。他便想往火上添把柴,轻轻踢动树枝,惊得松鼠猛地一窜,朵朵火红榴花如雨落下。 一人装模作样抹了把拈在指尖。 繁花开在枝头都是热闹的,落了,才看见风雨侵蚀的痕迹,他叹息道,“春光易逝啊。” 众人都摇头,说找死呢,圣人七十有五,谁敢提时光二字? 第61章 “走走走, 到得早,占个好位置。” 他们哗啦啦地去了。 武延秀两腿夹紧树干,一件件卸了细鳞铠, 用束甲绊绑住,连弓韬和胡禄,五六十斤挂在树上, 兜鍪和锁子甲也摘了,只穿一件湿透的墨绿回纹缺胯袍,袴腿从皮靴里扯出来, 挽得高高的,汗津津小腿见了风,整个人都轻松了。 他跳下太湖石, 抄近路也去‘水中仙’, 攀着雪松,跳到水榭屋顶上趴着,两手紧紧扒住琉璃瓦,动作太轻巧,轮班扈从的八个千牛备身站在圣人身后, 圆瞪大眼,只一人往这边瞟了下。 长长的风雨廊沿湖而走,水榭正中坐的圣人, 杨夫人携儿带女,与太平公主分置两边。御案正前方,一截花岗石铺排的地面直通通伸到湖泊里,像个半岛, 两面都是水,居中又搭了长棚。 士子们聚在长棚底下, 被风一吹,长衫飘飘的,很是养眼。 有摇着折扇散淡飘逸的,有面色凝重端然自矜的,有笑眉笑眼四处乱看的,也有人紧张的倒抽气儿。 御前两道回廊,左边是三省首脑并六部的部堂官儿。 凤阁、鸾台两处,本当领衔六部,不巧,凤阁内史狄仁杰与鸾台侍郎韦安石都告假,秋官侍郎张柬之也嫌场面无聊,自去躲清闲。 所以在场唯有凤阁舍人崔玄暐,带十来个胡子花白的老头列阵,内中独郭元振职级最低,穿件浅绯袍子,夹在一众朱紫之中,犹如万花丛中一点绿。 右边坐的是太子并梁王府两家人,太子妃和梁王妃没来,李显和武三思两人尴尬地对坐高桌。 廊下铺羊毛毡,琴熏和骊珠盘腿坐在毡上数金银角子玩儿。 两人打扮的双生子模样,一大一小,相映成趣,都穿五色锦缎拼的水田衣,满头小辫子用彩绳扎了,拢总归到脑后结一条粗辫子顺到身前。 琴熏比年初高出寸许,举止隐约有几分少女风姿,骊珠一比倒更小了,面庞满月般饱满,玩的起兴了,仰起脸扇风,两颊红润润的招人喜欢。 李显看着可爱,忽地心神恍惚,喃喃道,“幼时孤也爱穿二哥的衣裳。” 光宅元年武三思入京时,李贤已死在巴州,两姓骤然颠倒,京中亲贵莫不掩口葫芦。武三思还是在酒楼听人议论,说头一年李贤流放,出京时妻儿仆从仅着单衣,情状甚为凄凉,是李显上书恳请垂怜,才争得几件冬衣。 及至李显出京,圣人抬高了手,允他携带数百奴婢浩浩荡荡驾车而去。 成王败寇自来残酷无比,父母兄弟间也难免白刃相向,他却连一句话,一个神情都不知遮掩,难怪韦氏惦念不安。 武三思沉吟着道,“往事已矣,莫追莫问呐。” 边说,边抬起下巴指了指女皇方向,李显悚然一惊,讪讪端起酒杯。 武三思有心提点他,遥遥望着女皇洒脱的侧影。 郁金堂 第58节 “主客司定制,有郎中四人,突厥一人,吐蕃一人,契丹一人,其余小部番邦又一人。殿下您瞧,这回独叫郭元振来,恐怕是圣人又要在西南布局了。” 李显噎了下,对郭元振的大名早有所闻,却笑的古怪,“府丞啊。” “是郭郎中,” 武三思纠正他的称呼。 “郭郎中官运亨通,殿下下回开宴,不如请他来?他爷娘兄弟皆不在京,孤零零一个,才娶了娘子,在积善坊置了座小宅子,来家也近。” “那不好吧。” 李显挠挠头皮,“他与府监分庭抗礼,孤去请他,怕圣人……” “不是一档子事儿!” 武三思心道这傻太子莫不是眼神不好。 “控鹤府各有职衔,并非各个伺候圣人枕席。” 顿了顿委婉相告。 “人各有一样爱好,圣人么,喜欢眉眼玲珑,肤色白净的,郭郎中的诗词委实婉约,道尽闺中春情秋怨,可您瞧他人——” 扬手一指。 御前独一件绯色袍子显眼,前襟尚存,后头扯烂了,撕开两条细长带子,像妇人拖着帔子,不伦不类,郭元振也不放在心上,随便往肚子上系个蝴蝶结。 “是个粗人!” 李显还是不敢兜揽,“圣心难测,难测。” 武三思简直有点傻眼,不信他把话说到这个地步,李显还听不懂。 郭元振才五品,却挂着武周与吐蕃的进退,安西四镇的废立,往远了说,还影响突厥。主客司名义上归春官统辖,实则他这个春官尚书,压根儿不知道圣人与郭元振镇日商量什么,下一步又将有何动作。 他叫李显兜揽郭元振,一则投圣人所好,二则摆出心系社稷的样儿,三则,搞明白西南、西北三五年内的运作,其余政务一通百通,往后才好接手。 结果区区一个张易之,竟吓得他不敢动弹。 武三思半晌没吭声,李显怕他生气,慢吞吞端起一盏乳酪。 “郭郎中常漏夜出入宫禁,不论,行何事,他总是圣人跟前的近臣,宠臣,孤去与他交好,恐有谄媚之嫌。” 武三思听了不由得发笑,饶有兴致地问。 “小王亦是圣人身边近臣,宠臣,殿下阖家住在小王家里,还定了亲事,这干系恐怕很难撇清。 李显面带尴尬,“这,原是王爷古道热肠。” “殿下到底是……” 武三思手里象牙筷子掼下地去,啪嗒断了。 李显还是不紧不慢的。 “王爷,孤并非不懂,是不敢。军政大事,旁人凑趣儿,圣人夸他好学有见解,可是孤与兄弟们倘若胆敢置喙,嘿嘿,尤其是点着武将的名字高谈阔论,那是轻辄掌嘴,动辄圈禁的罪过。” 他回眸一顾,神色怯怯,万般无奈。 “王爷以为孤不曾胸怀河山万里么?孤虽平庸,志向,并不比他们低啊。” 他的眉眼渐渐生凉,干巴巴望着武三思,那副古井无波的漠然,挂在正当盛年的储副面上,叫人心里直发毛。 武三思后知后觉意识到,所谓‘他们’,正是早已丧命的李弘与李贤。 “臣斗胆……” 武三思想起下在他身上的重注,不舍得放手重来,咬牙坚持劝说。 “当初圣人急于上位,难免苛刻,但如今大权在握,当乐见储君参政,尤其为安西四镇的去留出谋划策。殿下不知道,这件事争议极大,三五年难有定论,却是国朝百年大计,若殿下能继承她老人家宏愿,耐心耕耘……” 滔滔不绝讲了一大串,李显只管摇头,憋得武三思气急败坏,终于说不下去了,就听见李显寥落的声调。 “儿孙自有儿孙福,这些事,王爷且看往后罢。” 武三思简直恨铁不成钢,恨不得撤回武崇训的婚约,重新迎娶张峨眉。 瑟瑟初学下棋,记不清各子用途,不时捡起一枚细看刻字,喃喃道,“这老帅与将不分高低么?” 张峨眉坐在她对面解释。 “秦末群雄争霸,项羽自称‘西楚霸王’,汉高祖人称‘沛公’,不过区区沛县一个亭长,高低悬殊何其大也?可是两军对垒,难道项羽便赢定了?还不是各凭拳头说话。” 司马银朱才在筛茶,回身赞许,“张娘子寓教于乐,合该开班收徒。” 张峨眉便笑区区不才,不敢在关羽门前耍大刀,司马银朱又打趣儿,两人说话一套一套的,正是旗鼓相当,瑟瑟插不进嘴,索性倚着一个各色玫瑰紫阳花瓣装的鸦青软枕长久思忖。 那棋子被她紧紧攥着,在这儿摆一摆,不对,又挪个位置,半天落不下。 武崇训在她背后俯身笑着指点,不知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她忽地转头拿辫梢儿抽了他一下,高髻上绿松红宝拼的簪花华光一闪,耀人眼目。 李仙蕙和李真真倚着围栏逗小鱼儿,小米洒下去,白条、锦鲤一拥而上,惹得涟漪阵阵。 许是与武崇训两情相悦的缘故,瑟瑟的穿着愈发雅致,金红底小袖衫上绣满幽蓝茑萝纹,小小的五星散落,底下配官绿挑线长裙,因她抱膝坐着,蓬起老大一堆,宽软透光的水纬罗帔子一端掖入领口,另一端带长长的穗子搭在腿上。 单看外相,也算个淑女。 可他知道她心里满不是那么回事。 武延秀看得痛快,含笑扯了把瓦片缝隙里长出来的青葱狗尾巴草,噘嘴横在唇上,只当是他大哥武延基那把日日修剪的短须,黑油油的。 照例是颜夫人揽总,她从御座后绕出来,走到太阳底下,先喊了两句,无奈左右贵女嘤嘤嗡嗡,笑声喧闹,根本听不见,只得折身从御案上拿了一把银刀,一只高脚琉璃杯,复走出来铛铛敲击。 “各位公主、王妃、郡主、夫人、姑娘们——静静!” 她的音调很愉快,配得上这样风雅又快活的场合,自然引来莺莺燕燕应和,女皇含笑看着,向上官道。 “婉儿,待会儿你别出题,与他们一道应考。” 太平就坐在女皇手边,闻言昂头道,“回回比,回回人都不如她。” 女皇瞪她一眼,“你比她强你就代她去!” 太平顿时泄了气,酸溜溜地瘪嘴,“那我很是不如。” 还算有自知之明,女皇满意点头,转身与张易之笑谈。 太平咕咕哝哝,看上官应了个是,绕过屏风走到场上,顿时像一条黄鳝搅进鲶鱼群,把塘底的老泥翻腾起来。诸人本来百般做作,见了她却浑然忘了公事,直勾勾的盯着。 第62章 宋之问站在人堆里, 论身高比不过崔湜,论白皙比不过阎朝隐,又被沈佺期霸占住第一排的好位置, 边愤愤不平,边暗瞧上官,边看边赞叹。 圣人爱色, 身边得用的男女皆有一副好相貌。 上官才人身为内眷,却无可侍奉的郎君,青春空掷, 韶华已逝,心境大约是有些苦闷,因而装扮潦草, 但仪态上佳, 行走踏地无声,耳畔明月珰透亮如水,硬是丁点不晃荡,站定时更挺拔如松,任由衣衫被风吹得窸窸窣窣。 “今日诗题取个巧, 咏昨夜之月,今日急雨,两题并重, 不可偏废。” 题目一出,场上便安静下来。 士子低头苦思,回廊上坐的贵女却像扁扁的鸭子,叽叽咕咕闹起来, 矜持些的还知道摇一把团扇挡在面前,大胆的索性勾着头指指点点。 琴娘最小的妹妹杨莹娘刚刚及笄, 头回出门赴宴,人还羞答答的,坐在琴娘背后,白羽扇直盖到鼻梁上,只露出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往场上瞧一眼,便羞地扭身背过去了。 太平一味挑剔。 “夫人故意为难人,这题目要如何解?向来作诗,只好一样主题,或是层层递进也罢,一诗解两题,定然进退失据。” 女皇眉心一跳,啪地把筷子拍在案头。 韦团儿等忙躬身后退,让出母女争论的地方,只张易之不动,扯住圣人赤红的帔子在掌心翻覆,眯着眼看日光跳跃。 女皇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说一不二,神挡杀神,可是这几年国朝太平,到底尊养起来,动气的时候少,尤其薛绍死后,更是再未对女儿施以颜色。 所以太平措手不及,怔怔注视着她,眼里盈满泪水。 “我只有她一个了。” “朕还在呢!许你说这些污糟话?” 女皇冷笑一声,显然听不得这酸唧唧的抱怨。 “武家儿女你不认,我替你教养,阿显回来了,阿旦么……” 李旦她是不想提的,转而说起薛家儿女。 “两个大的当安排了,从文从武,在京还是州府,要决断,宫里家里,多少事指望你,你日日盯着婉儿作甚?你与她好,原是闺阁里的情意——” 太平向来不爱听她将武攸暨的儿孙与薛绍血脉相提并论,说到这里,腰肢一拧,起身就想走,女皇忙拉住她的手,指那边叹气。 “譬如骊珠与琴熏,做亲家,做妯娌,都极好,偏你转些歪缠的念头!” 语音一转,添上几分慈爱。 “朕不是容不得你,朕一生,叫人诟病处车载斗量,言官百姓,要骂由得他们骂去,你是朕的独女,往后阿显继位,你便是长公主,作养个女面首……” 太平嗤笑一声,咦然打断了。 “男人女人,一匹马,一只鹦鹉,一条狮子狗,在阿娘眼里都一样,喜欢了养在屋角,三不五时逗弄逗弄,便算宠爱。” 她拈起林檎果瞄准张易之妖娆的面孔,随手一抛,打在他鼻梁上滚开了。 “我也养过,可阿娘当婉儿过得这种日子?” 太平二嫁武攸暨后,齐眉举案,互不打扰,公主府艳帜高张,美男子来来去去,张昌宗便是千金公主收用过,推荐给太平,再由太平举荐给女皇的,如今千金公主已然往生,不然三马同槽,场面污糟。 不过几个当事人都没当回事,太平的眼神一扫,张易之兄弟俩缩手缩脚告了句“臣告退”,也钻到屏风后头等去了。 “你对婉儿,爱宠也好,怜惜也罢,朕懒得问,但朕教了你多少次,你是女人如何?自古以来君主的本事,你哪一样差了?倘若你是汉朝、隋朝的亲王,赖在君父跟前讨一个婢女……” 女皇捡起林檎果扔回水晶盘子,轻蔑地看着太平,直看的她羞愧垂头。 “你呀,但凡有一丝长公主的威风,叫阿显回来拜码头时,第一个拜你,挖空心思把女儿嫁给你的儿子,那别说婉儿,你要这宫里的谁,朕不能给?” 太平硬着头皮道,“那,地官的粮账,夏官的马市,边军的调度……” “你不止要背,要学,还要把逐月逐年报上来的数目字当诗文、戏本子那么钻进去读,读出历年数字变化的根由,读出背后人事的变迁,西域草场的大年、小年,铁矿的产出,突厥死灰复燃的人口……” 女皇口齿清晰,一条条要务绕口令似的顺着说出来,毫无老态,清醒的像个才下值的度支,语气里甚至有一丝奚落。 太平面皮微微发胀,很想一口应承下来,又实在有违本心,正在咬着牙煎熬时,忽地晃眼看到张易之和韦团儿两个,一左一右从屏风后头探出脑袋,把女皇价值巨万的金玉良言,字字句句听在耳里。 郁金堂 第59节 韦团儿尚且一知半解,张易之却有种恍然大悟,被人点通了书的畅快。 太平心潮起伏,又是羞恼,又是自惭形秽,沉默地坐了一会儿。 “阿娘,人各有志,我喜爱的无非诗词绘画,美人美景,您叫我学,我愿意下功夫好好学,可您叫我像您那样津津乐道,日日操劳永不懈怠,我……” “朕知道你不成啊。” 女皇平静地摇头,知道她是早做了选择。 要她站在李显身后,做个防备外戚弄权的屏障,她有胆色,也有责任心,但要她亲自操持,取皇帝而代之 ——那是多年以前,便不肯,不想,不愿了。 太平如释重负,抬起头。 “可阿娘,您为何……?论人品学识性情,四哥不比我强?您不放心三哥继位,受韦氏愚弄,被武家挑衅,可以让四哥做摄政王,或是直接——” “你不肯学走,却要追问旁人如何跑,哼,朕教导你,你听得懂吗?” 女皇尖刻地笑了声,沉沉靠住椅背。 太平许久无语,怔怔望着女皇小指上硬红镶金的戒指,秦汉千年以降,女主垂帘听政不过三五人,女主登基为帝只有一人。 她从小便知道阿娘绝非寻常妇人,也钦佩,也骄傲,也向往。 可是真正看到她宵衣旰食之辛苦,周旋在高宗和重臣间之为难,又看到她挥刀斩向血脉至亲,那种九死而不悔的冷漠与决绝…… 大概是在那时候她便下了决心,不重走阿娘的老路,要执李唐的烽火,也要守住身后温馨的家园。 可是李唐到底还是完了。 薛绍也死了,名义上受父兄牵累,连坐而死,真正的原因只有一个——他是太平的驸马,他挡了武家人的道儿。 “朕当你已经忘了。” 太平摇头,苦涩的泪水在眼眶打转。 “不敢忘,人因我而死,我永负此罪。” 她倔强地昂着头,知道阿娘再如何雷霆震怒也不会杀她,所以她身上背着李唐无数冤魂的殷殷寄托,要提醒阿娘,你是错的,就算武周再续二十年盛世,还是错的。 “一条人命罢了,值得你这样?朕剑锋所指,三五十万,三五百万条人命又如何?与朕同在青史,是他们的福气!” 女皇很不屑,振振衣袖。 太平眼神闪烁,不能认同。 她认识的男人,阿耶不是这样刚猛的性子,二哥不是,四哥也不是,薛绍更不是。他们风度翩翩、言笑晏晏,照样能料理朝政,亦有峥嵘棱角,唯有阿娘的华服上永远沾染血腥气。 “圣人……” 张易之从屏风后头绕出来,试探地一笑。 “比完了?” 女皇面皮一转,已是掩住豪迈与哀痛,含笑问他。 “相爷不在,谁来品评啊?” “颜夫人出题,自是颜夫人阅卷,琅琊颜氏称不上门阀郡望,但数百年诗书传家,出了许多名师大儒,贞观年中书侍郎颜师古编纂的《隋书》……” 太平抹了抹眼皮,扭过头,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府监怎的掉起书袋来?唠唠叨叨,没完没了,莫非与我那侄女一样,年纪一大把,想起来开蒙了么?” “殿下……” 张易之拱着手软语讨饶。 冰肌玉骨的莲花五郎,额头竟狼狈地渗出热汗。 他早就发现了,越是在女皇面前,太平越是要削他的面子,背着女皇倒是懒怠搭理他。 女人千百样性情,但太平公主实在是太尖锐,太难讨好了。 他的美色对她而言只是消耗品,用完就算,并不值得珍惜,无论当初共享过怎样的热情快活,她看他的眼神,永远带刺。 “颜夫人点评,谁是赢家?”太平不耐烦,轻蔑地问。 张易之指着外头,太平瞟过去。 太阳炽热亮烈,白花花的刺眼,强光之下,长棚像个黑黢黢的牢笼,看不清人物眉目。 她瞧了好一阵,才发现武崇训也下了场,就站在第一排的崔湜和阎朝隐中间,三人并肩而立,将好都穿白衣,都戴青玉冠,竟没被比下去。 张易之道,“甲等三人,乙等六人,丙等九人,剩下便算落选,其中高阳郡王一时兴动,也和了一首,评做甲等之末,另则宋之问评的甲等第一。” 太平一听两个都是与他一条线的人,便很不满。 “那上官呢,反不如他?我就说夫人偏心,哼,亏得是他,若是我那侄女下场,随便凑上两句,也给甲等吗?” 张易之轻快地摇头,“颜夫人说上官才人文史俱佳,与他们一道比,算欺负小辈,所以评的特优。” “哎,你呀,你还是再找个人罢。” 女皇看着太平,天底下能让她无语无奈,忍了又忍的,也只有她了。 “顺顺你的脾气,不要弄得怨妇一般,挑拣这个,看不上那个,实在不喜欢神都,去长安住两年也好,来日祭祀宗庙,我带阿显回去时再听你唠叨。” 第63章 “咦, 我还以为阿娘这辈子都不回长安了。” 太平口无遮拦,摇着扇子笑,话出口才意识到失言。 阿耶生前拗不过阿娘, 硬是拖着病体驾临奉天宫,预备封禅嵩山,无奈路上气息衰弱, 不能骑马,最后就死在太初宫贞观殿。这件事是阿娘心中隐痛,多年没人提起, 本该淡忘了的,可看到阿娘倏然闭上双眼,她知道并没有。 她小心观察阿娘的神色, 见她的笑意分明冷了, 却还是对张易之道,“夫人瞧过了,定然是好的,那书就叫他们编撰吧。” 张易之忙道是。 女皇又问,“就是上次那个宋之问?” 确认后便有些感慨, “可惜生得晚了,前年吐蕃死了的那个宰相叫……” 她一时忘了名目,左右询问。 张易之和韦团儿都讷讷摇头, 太平也咬着唇不吭声。 女皇十分失望,一个两个,要么听不懂,要么不关心, 幸而上官与颜夫人已然转回来,一左一右傍在身后。 上官便道, “圣人是说太宗年,松赞干布派来长安的使节禄东赞么?” “他儿子!” 有人接上词儿,女皇很高兴,“叫什么来着?古古怪怪的。” “论钦陵么?” 颜夫人如数家珍。 “那实是一员猛将,四十年为吐蕃开疆拓土,从无败迹,咸亨年在大非川歼灭十万唐军,连薛仁贵也不是他的对手;仪凤年在青海再灭十八万唐军,前二年在素罗汗山又大胜,竟提出永据安西四镇之外,还要再割突厥十姓之地,亏得圣人采纳了郭元振的妙计,挑拨他与赞普的关系,激得赞普屠杀他族人。那时他在外领兵,闻讯自杀。由是,国朝不止夺回四镇,还得了他的宗族儿孙率部归降,真真儿叫不战而屈人之兵。” 女皇与吐蕃缠斗多年,最后竟然不战获胜,正所谓上兵伐谋。 李唐立国八十年,挑拨得番邦自乱阵脚,阵前杀将,唯此一回,实乃女皇平生第一得意,尤其听颜夫人娓娓道来,说的清楚明白,直如做了篇锦绣文章昭行天下,痛快地砰砰拍扶手。 “再过一二年,等凉州、茂州太平了,命宋之问走一趟,沿途且书且画,将西域景物细细描摹来看,也如朕去过一般。” 张易之有些惊讶,这一杆子支到哪儿去了? 颜夫人掠了他一眼。 张易之是尊空心菩萨,太平也一样。 白长一副聪明面孔,侍驾几年,换了武崇训甚至瑟瑟,耳濡目染,听也听会了,他俩却还没把主客司那点事闹明白。 回回郭元振来,说书般精彩,比着两手,旁征博引,说到吐蕃君臣相争,赞普年幼,托赖论钦陵摄理政务,生生喂养出凶蛮的老虎,兄弟儿孙尽皆入朝,且吞下土谷浑部两万余人,已有与赞普分庭抗礼的实力。 及至赞普稍微年长,卧榻之侧他人执戈酣睡,不得不冒险肉搏,恰逢郭元振去赴那野狐河之会,犹如天降助力,竟然成功拔除论钦陵全族。 整个故事峰回路转,妙语连珠,其中血肉重创之处,又是武周受益,听得圣人神思飞扬,拍案叫好,他俩却是一头雾水,跟不上趟。殊不知,圣人人在神都坐着,心神耳意早飞去边关,稳定边境,乃是她毕生所愿。 因笑道,“人各有所长,宋主簿有丹青妙笔,但文辞靡艳浮丽,并不适宜描摹边塞粗犷风景。同在甲等的崔湜就不同,是个胸有丘壑的才子啊!” 崔湜和宋之问都是初在御前亮相便一鸣惊人,不过崔湜早拜在太平门下,是公然的入幕之宾,而宋之问借道府监混进九州池,至今尚无所成。 颜夫人这样夸赞崔湜,太平意外,又喜滋滋的,却不领情,开口还是质问。 “既是崔湜文风壮丽,为何夫人反评了宋之问是魁首呢?” 颜夫人一笑,露出两排雪白锋利的牙齿,意有所指道。 “此番诗会是为选拔人才,重修文学大典,何人夺的魁首,接下来便是何人主导操办。向来修书之事,繁杂枯燥,耗时日久,崔湜英朗,臣不愿拖住他皓首穷经埋头书斋,所以才评了宋之问第一。” 太平顿时面上绯红,明知道是阿娘的授意,还是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要你操心?” 张易之接过金盘送到女皇眼前,厚厚一摞字纸,笔锋流丽奔放,女皇随便翻了几页轻诵,果然江山代有人才出,颇为喜欢。 “都很好,五郎,既是你推举出来的人,又这般出挑,莫要埋没了,瞧他们喜欢什么,多多赏赐。除武崇训不算外,甲乙丙三等皆选为翰林院待诏吧。” 听来也算理所当然的安排,可上官侍奉女皇太久,只言片语也能明白她意中所指,心里突然涌起一丝疑虑,迟疑望向颜夫人,果然听她侃侃道。 “显庆年间,高宗的目眩之症已很严重,琐事皆是圣人处置,那时将好在编修《列女传》、《臣轨》,也有一群弘文馆学子在禁中侍奉,因常在玄武门等候出入,时人称之为‘北门学士’,各个二十出头,口无遮拦,行事偏狭,可是久在圣人跟前熏陶,也有成大器者,擢升至三、四品,范履冰、刘祎之还做了宰相。” 长篇大论,说的是三十多年前的往事。 太平那时还小,约略知道个影子,编书本是好事,偏有言官皮子发痒,暗示皇后与青年士子关系暧昧,故意放松宫禁,太平气的不行,直通通冲上大殿,要骂言官胡说八道,却被四哥拦住了。 上官骤然明白颜夫人一番做作所为何来,立时躬身附和。 “臣亦记得,北门学士一时佳话,更掀起文坛创作之风,长安城外,处处名山大庙,皆有士子争相题跋,以求晋身。” 余光瞧着太平懵懵懂懂,苦笑转瞬即逝。 “臣请从旧例,修书这几年,就允崔湜等出入宫禁吧。” 颜夫人颔首,对她的驯服毫不意外,更带了一点微妙的笑意侧身过来。 “圣人说,喜欢什么就赏赐什么,其实长久侍驾,金珠官职如在囊中。倒是今日有缘同场,才人以特优而统御众人,好比开科取仕之座主。臣以为,允他们拜才人为座主才算得上额外嘉奖。” 郁金堂 第60节 这番话说的太平头晕,什么叫拜上官为座主? 上官名是内眷,实是内侍,虽有诗文流落在外,博得才女美名,到底是个拖过婚期,不得已幽居深宫的女郎,清清白白,凭什么与这群攀附亲贵的士子扯上关系,做他们日后吹嘘,花边上的镶嵌? 当初李显进京,跑前跑后操办庐陵王府的便是宋之问,前日湖上排演把戏的又是他,杂官阿谀谄媚而已,怎么摇身一变成了才子?还压崔湜一头? 她蹙了眉头。 “夫人向来是个爽快人,为何颠三倒四起来?官场中最忌讳结党,相爷年年操办科考,门生遍布天下,尚且与中枢几位郎官撇得清清白白,嘴上从不挂着‘座主’二字,却在上官头上扣帽子?” 谁知颜夫人白了她一眼,语带无奈。 “殿下的见识着实短浅,难怪早晚提着才人请教。” 她笑一笑,一副不屑与之争辩的模样,施施然舒展广袖侧向旁边。 颜夫人多年谆谆教导武家儿孙,一手皮里阳秋的臧否功夫炉火纯青,要么不骂人,骂起人来,针尖样专往人心上戳,半个脏字儿不带,就能叫人臊眉耷眼、避之不及,只是从未向太平施展罢了。 站在长棚底下等封赏的士子见吵起来了,都不敢抬头,支棱着耳朵,左右陪坐的官员亲贵也不明所以,只看太平如何应对。 太平当众扫了面子,耳根火辣辣的发烫。 因为薛绍之死,女皇对她予取予求,就算在武周的朝堂上,崔湜扛着太平公主府的名号,亦有一席之地。 她自觉凌驾于颜夫人、张易之这种蝇营狗苟之辈上面,只待李唐正朔的旗帜扬起来,便可将多方网罗的青年士子奉上,让新君拨乱反正,荡涤旧恶,来个一朝天子一朝臣。 可看今日局面,分明女皇早有安排,而上官虽然与她一样刚刚与闻,却已经迅速明白了根底,唯独她——四人打牌,三家猜到牌底,独她浑浑噩噩点炮。 太平懊恼极了,她承认不及上官聪慧,可连这两个她也赶不上么? 输人不能输架,她深吸了一口气。 “总之,上官不做这劳什子的座主……” “殿下慎言!” 话没说完就被颜夫人打断了,她虎着一张脸,仿佛又逮住了武延基的错处,抽断了十几根的竹枝,手一扬就要打下来。 “殿下非要请教,臣便受累!” 她向御座方向虚虚拱手,眼瞧太平。 “敢问殿下,天下是何人的天下?圣人受命于天,代行天职,居中持正,公平无私,所以圣人不必结党,也无惧被人诟病结党!” 太平脑子里‘嗡’地一声,差点没背过气去。 不明白颜夫人竟敢拿这稍有偏差,便要人头落地的大帽子威压她,她不敢轻易开口,怔怔地瞪着两眼,一再地解释。 “那是,那是自然。” 颜夫人知道杀鸡用了牛刀,索性一拂袖,转而向众人朗声。 “狄相洁身自好,概因他是臣子,君臣之别犹如母与子。圣人开元年撰《臣轨》,以为臣子言行之规范、标准。《臣轨》中有论:为臣者,当正心、诚意、爱国、忠君。” 她的眉毛直竖起来,追问太平。 “上官才人与臣,皆是圣人左右近臣,拜上官为座主,即是拜在圣人门下,早晚受圣人渊雅垂范,难道——还辱没了他们?还是殿下以为,才人终将离宫别去,当不得这份儿尊重?!” “你,你胡言乱语!” 太平深恐牵累上官,一时彷徨起来,眼望女皇,又望上官。 众人目光交织,已在窃窃私语,瑟瑟看得直摇头,请教司马银朱。 “再说下去,简直断送才人。女史镇日说公主如何好,怎的被颜夫人盘问两句,整个人都乱了阵脚。” 司马银朱只泼了残酒换新的给她,“多听多看,少说少笑。” 第64章 御案前和风清漾, 却丝毫不热,概因摆着硕大冰块雕琢出的迎客松,那水里融了薄荷汁液, 闪着暗幽幽的绿光。 上官就站在冰晶透明的迎客松前,深碧色宫装愈显清凉,掖着手如实道。 “圣人拔擢人才, 从不问门庭出身,这是她老人家的宽怀雅量,亦是古来圣贤的美德。譬如我, 祖父犯下累累罪行,圣人不仅不曾慢待半分,还亲手教导我的功课, 有一分长进, 便予我三分舞台,如此循序渐进,引我成人。圣人于我之恩德,何止再造父母?我剔肉还骨不能报答万一。” 太平终于泄了气,讪讪挥手, “罢了罢了,原是我糊涂。” 上官对女皇的崇拜、依赖和信仰,她再清楚不过, 讲到罔顾其他任何,只要维护女皇统治稳固,上官比世上任何人都更坚定执着,而她把矛盾当众揭开, 确是让上官为难了。 颜夫人抿唇笑了笑,“殿下少操几日心, 便是予臣下们便利。” 太平面色难堪起来,这轻飘飘的一句话,正是李家地位明升实降的证据。 看今日宴席排布也是分明,李旦压根儿没能获准前来,李显人微言轻,缩在梁王席上一声不吭,堂堂宗室,只剩下她独立支撑。 什么还政李唐? 至少圣人活着的岁月,狠狠压下武家,扶摇直上的,是张易之和颜夫人! 她有些无奈,又想下不来台没多大事,只要上官无虞。 老练地把脸一抹,端起酒杯笑道,“夫人说的是,这杯就当是我祝贺上官新收许多弟子罢!” 颜夫人淡淡地,“殿下又错了,今日尽收天下英才的,乃是圣人。” 士子们从颜夫人口中听出直达天子门庭的明示,简直喜不自胜。 宋之问尤其大胆,拉住崔湜和阎朝隐踏前,后头乙等、丙等见状,也跟着一拥而上,二三十人直冲到御案一步之前。 女皇背后几个千牛备身顿时同声怒喝,“退下!” 更有横刀出鞘,一片寒光闪闪。 “诶……” 宋之问唬了一跳,对插着袖子高声解释,“臣等拜见座主,望圣人允准。” 太平眉头拧紧,心道这人真是猥琐,唯恐满朝文武不知道他膝头特别软,见人就要跪。不过她连输两阵,不好再出言不逊,只得狠狠瞪视崔湜,不准他与宋之问狼狈为奸。 不料崔湜恍若未见,直接撩袍下跪,口中朗朗道。 “学生苦读十余载,犹如茫茫海中,客里行舟,日夜害怕走偏方向。今日既拜了才人做恩师,从今往后,便是认清了星辰北斗,唯圣人之命是从!” “——说得好!” 颜夫人击掌赞赏。 阎朝隐亦不落人后,先叩首,说了一番发自肺腑的忠义之语,起身后却不让开,反捋捋袖子,露出胳膊上几道交错的红痕,仿佛是被粗麻绳捆绑过,两拳握紧并拢手臂呈上。 颜夫人大惊小怪道,“诶?你这是何意啊?” 一边问,一边徐徐环视全场,就见各部堂并亲贵皆勾着脖子看热闹。 阎朝隐心道成败在此一举,压住发麻的舌尖,热泪奔涌,急唤了声圣人。 “学生听说圣人受寒,晨起咳嗽了两声,很是担忧,恰遇见府监派人往少室山祝祷,有猪牛羊各九品为牺牲,臣……臣……” 他皮肤光洁白皙,五官秀致更胜宋之问一筹,更兼辟谷多时,饿的清瘦,身量也格外蹁跹,乍看起来有种男女莫辩的恍惚,殷殷陈情,显得格外真挚。 “这些人!” 瑟瑟旁观许久,被这一出又一出震得惊愕不已。 武崇训就在阎朝隐身后,方才宋之问带头向前冲时,他本不欲跟上,可是身后推推攘攘,有人抱怨‘来都来了,装什么清高?’,闹得他不能独善其身。 倏然想到武延秀十三岁那年,被人撮哄着,戴了金卷云压鬓,斜插一只红珊瑚簪,粉面峨眉,在武承嗣的生日宴上跟随伶人出场,引得哄堂喝彩。 武承嗣冲上台去,抓了做戏的宝剑摁下就打,骂他不知廉耻,又骂他生来低贱,不配姓武…… 人说女郎生的太漂亮招惹是非,其实儿郎也一样,譬如阎朝隐所为,尚不及宋之问谄媚,可是他面孔动人,扮出来的效果就大有不同。 女皇倒是轻轻瞥了张易之一眼。 他便示意他行礼,阎朝隐舒展广袖并指加眉,哽咽着道。 “学生恐以牲畜做牺牲,祝祷之心不诚,见效太慢,故恳求府监准许臣沐浴更衣,与猪牛羊等同列银盘之上……” “——啊?” 众人目瞪口呆,几柄捏在指尖的扇子都停住了。 石淙诗会这出好戏,以为宋之问就到头儿了,没想到阎朝隐奇峰突起,还能再攀个高,再看其余士子,便有目不暇接之感。 瑟瑟唾弃,“夫人说他们各个预备了绝活儿,竟是真的。” 司马银朱不屑道,“寒门士子,不过就这么三两软骨头。” 想到之前磨着司马银朱写帖子,请阎朝隐上门一晤,幸亏武崇训打岔未能成行。看他这般表现,瑟瑟简直恨不得避席而去,再看武崇训夹在其中满脸尴尬,犹如浑身针扎,便有些同情。 李显袖子里揣着厚厚一摞诗稿,乃是来之前韦氏备办的应试文章,因不知何时派上用场,他便揣着,随时拿出来过两眼。 武三思看他时不时抽出一张,扫一眼,念念有词,仿佛记住了,过会儿再看又恍然大悟,分明方才记错了,便很鄙夷。心道,蠢笨如武延基,临阵磨枪的本事也有,那年默写《隋书》,折磨得几兄弟呜呼哀哉,最后竟都考过了。 阎朝隐发狠道,“学生本做了献出性命的准备,不想天神垂怜,不曾收了学生去,所以才能参加诗会。学生的诗……” 他顿一顿,朗声吟诵方才临场的应题之作。 “‘龙行踏绛云,天半语相闻。混沌疑初判,洪荒若始分’,学生追随圣人登高,仰头见圣人步步生莲,祥云环绕,偶然听见几句话,像天上神仙低语,圣人一语点拨学生,就如同天地初开、洪荒始分那样震撼!” ——都是些什么呀! 武崇训羞愤欲死,实在不能同流合污,欲脱队而去,忽听上首张易之道。 “阎五郎,圣人想再考你一题?” 他语带引逗之意,仿佛提着块肉骨头逗狗,“圣人口谕,擢升阎朝隐为给事中,就以此为题,再来。” 武崇训听得耳根子朴朴打突。 阎朝隐年不过二十,头先取为翰林院待诏,还算恰当,向来待诏以文学、经术、僧道、书画、琴棋等技艺蒙候召见,半入仕途,半在曲艺杂项,甚或有以声色陪伴君王之嫌疑。 给事中又不同,虽只五品,但身在鸾台,头上就是鸾台侍郎韦安石。 说来都是天子近臣,实则相距甚远,这一下,他就可以开口论政了! 满场或惊愕或嘲弄的眼忽地齐刷刷一亮。 别说汲汲营营攀爬数年,胡子白了尚在五品以下的官员艳羡不已,有的无奈摇头,有的呆若木鸡,就连宋之问也是愕然,妒恨地狠狠瞪了他一眼。 阎朝隐更是意外惊喜,两颊潮红,好半晌才迸发出一句。 “学生有了!” 郁金堂 第61节 他大喊,仿佛一世功名尽在口中,兴奋地恨不得跳起来。 “一顾侍御史,再顾给事中。常愿粉肌骨,特答造化功!” 这一番轰轰然的热闹,裹挟在山风里,落在树叶上,沙沙作响,瑟瑟忽地发现武崇训已然不在,便借口更衣,转回寝院找他,却被朝辞闪身拦住。 “郡主且慢!” 瑟瑟不解,“表哥嫌他们晦气,衣袍沾染也要作呕,脱换了就得了。”lk小说独家整理 朝辞拉又不能上手拉,看又不能直接看,只能言语恐吓。 “我们公子麻烦,摊上这种事儿,衣裳烧了那是至少的,洗澡得拿老丝瓜瓤子搓破皮。您别!您千万别进去!光溜溜叫您看一眼,他得撞墙了!” 瑟瑟嫌他碍事,拂开广袖支使豆蔻。 “是么?从前你服侍表哥,洗澡不让你动手么?不能够吧!” 她是没把武崇训当外人——当然也没当内人。 总之交代过了,名义上的娘子也是娘子,该照看的都要照看到,所以听见武崇训的怪癖并不避忌,反而要问个究竟,不然怎么教导他房里的妾侍? 回头看豆蔻也是一脸‘这种事怎么能拿出来细论’的别扭,便嫌他们啰嗦,推开她把袖子一撸,拍门大喊。 “表哥!是我!” 朝辞急得杀鸡抹脖子,“郡主!别进……” 瑟瑟哪里理他,见那门并没扣死,抬脚就踢开了。 “我就看看……豆蔻别进来,朝辞你来。” 朝辞拦不住,又怕两个雏儿撞正闹起来,你赖我耍流氓,我赖你不守闺训,打个漫天星斗,最后还是武崇训吃亏,只好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正堂果然没人,冰雕的山水化了半边儿,一滴滴往玉盘里溅,雅静的很。 隔间倒有大动静,哗啦啦确是在洗澡,也确是武崇训,烧糊了的焦香比往常浓郁,呼啦啦扑面而来,许是闻惯了,倒不像一开始那么讨厌。 瑟瑟方才气壮山河,临头心到底是虚了,脖子往后一缩。 清风雅静的傍晚,窗前顿着茶水、花器和一支才绞下来的红蓼。 瑟瑟借着看花坐下了,武崇训喜欢天生天养的野花,菖蒲、鸢尾、红蓼,都当宝贝,旁人成片载种,取个色罢了,他涉水采摘,一支半支,修剪成景观。 朝辞掖着手道,“郡主反正进来了,不如等等,奴婢伺候公子更衣。” 瑟瑟挥手打发他去。 里间武崇训一听她来,哗地往水里坐,整张面皮从耳朵到嘴角,紫胀的快撑破了,又羞又窘,比与阎朝隐同列更甚,满脑子嗡嗡咚咚想的是死了死了。 抬头仔细一看,进来的是朝辞,顿时嘘出一口热气。 第65章 朝辞看他坐在热水里稳重如松, 看似端着气派,其实浑身打哆嗦。 “偏心悦这样式的,杀千刀的要人命!赶紧出来, 谁知她坐得住一会儿。” 衣架上拽下大叠白布,卷巴卷巴塞给武崇训,戳他胸肌打趣儿, “公子,您这一向早上起来,没白练啊?” 武崇训紧张地盯着幔帐。 那帐子倒是厚实, 三道滚边夹里外两层蜀锦,从天顶垂下来,掀开还要些力气, 往常两个侍女才拉扯得动。 可瑟瑟这人谁算得准? 热血上头, 说撞就撞进来了。 他身下一股子发虚,发软,又发热,忽地想,真进来了……真进来了, 难道他见不得人?! 想来想去,还是不敢起身,“你去盯着, 千万别让她……啊!” 朝辞刮目相看。 “公子,您套上件衫子就两回手的事儿,有说话功夫,不穿好了吗?” 武崇训顾不得他臧否, 一咬牙一闭眼,比着白叠布拦在腰上, 长腿一甩,才要出来,轰地又收回去,甩朝辞一身水。 屏息听外头动静,是瑟瑟天热赶不及等冰盏,就手吃了他的残茶。 “豆蔻,请杨娘子来,说我在这儿跟表哥学下棋,请她来搭个伴儿。” “拦着她,别让人来,说我马上出来!” 武崇训简直顾不得了,死命推朝辞出去应对。 飞快擦拭身上,长发垂拖半边肩背,湿淋淋来不及梳理,拿布裹了,先穿里衣,再套红袍,比着镜子照照,平日端稳矜持,一丝不苟,这一通着急忙慌,狼狈极了。 瑟瑟在外头一句句发作朝辞。 “表哥的屋子就是我的屋子,我请杨娘子来,用你拦着?” 好言好语嫌没威势,还恐吓他。 “我劝你当心些,往后在郡主府,我的长史打你板子,表哥可拦不住。” 再说下去不知道朝辞要怎么卖了他讨好新妇,武崇训随便擦两下,拿金簪挽住头发就走出来。 瑟瑟倒是舒坦畅快,帔子搭在椅背上,人像猫似的蜷腿卧着,手指朝辞。 “我还用不动你了?” 一见武崇训出来,忽觉羞得很,避身缓缓放下腿脚,坐直了。 “与杨家来往怎么了?不单我们要来往,往后生下孩儿也要来往。” 武崇训哪里论得这些,握拳咳嗽两声,刻意摆出沉稳姿态。 “郡主何事?才刚外头热,出了两身汗,席散了么?略坐坐回去罢。” 耳后水珠一串串往下滚,他不得已当众揩拭,脸上热烘烘的遮掩不住。 “你不肯在这儿招待琴娘,我只有回京了请她来枕园。” 武崇训道,“郡主要结交朋友,只管自便。” 瑟瑟眼底露出笑意,转而问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方才那个阎朝隐,说甘愿为牺牲,我就不明白。前几日女史讲《周礼.春官》一章,说‘以血祭祭社稷、五祀、五岳,以貍沈祭山林川泽’。如今不施人祭,猪牛羊要洗净剃毛,宰杀了放血才能使用……” “郡主这就念到《周礼》了?” 武崇训有点吃惊,顾不得捋脸上的水。 瑟瑟识字有限,又好强,跳过蒙学的进度,整本四书五经往下念。 旁人强读经典,一句不通,还能捧着书反复诵读,俗话说读书百遍,其义自见,她连字还没认全,听司马银朱字字讲解,全靠记性连贯,竟就能把佶屈聱牙的上古之文听懂背会,一字不差重复出来,真是有点子聪慧。 瑟瑟不曾与人同窗共读,也不知自家非比寻常,犹在困惑。 “阎朝隐皮肤那般白皙,剃尽毛发盘在盘子上,岂不是跟乳羊一般……” 嘶地吸了口气,“想起来就觉得好恶心。” ——她还肖想这种卑劣贱人?! 武崇训沉着脸没接话,起身拔起插销重重一推。 窗扇撞在墙上咣当当,外头热浪夹着蝉鸣,滚雷似的砸进来。 朝辞瞄豆蔻,豆蔻也在瞄他,趁瑟瑟盯着武崇训的背影愣怔,两人蹑手蹑脚退出去了。 “表哥又怎么了?” 瑟瑟没头没脑,盯着他飘飞的发丝,半天憋出句话,“瞧你一阵风溜了,我记挂你,来望望,倒是错了?” 武崇训很淡漠,拒人于千里之外。 “郡主与我夫妻敌体,一荣俱荣,郡主挂念我,我也日日琢磨郡主吩咐。” 这么说来,他还记得为人郡马的本分,态度差点倒也算不得什么。 瑟瑟满怀感激,恳切道。 “方才你们作诗,日呀月的,又是星星又是萤火,一句赶着一句,我都跟不上趟,不知表哥看出谁最有文采啦?” 她很大方地一挥手,表示不与他斤斤计较。 “表哥不喜欢宋之问,不要他就是了,甲等那个崔湜,表哥觉得如何?” “为何非在士子堆里挑?” 武崇训不解,“上官才人与颜夫人的才干,远在士子之上,再加十余年批红办差的经验,掌管一省一部也是等闲。郡主要寻蒙师,女史就尽够了。” 瑟瑟一听,气得热血直冲上头。 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区别,搭伴过日子而已,过得去得了,面子上她给得足足的,请个师傅,巴巴儿听他意见,他却一丝都不肯放松为人夫君的底线。 “你揣着明白装糊涂? 瑟瑟冒嗓子一喊,攥着他的茶碗恨不得砸了。 “我寻师傅,自然要当下平平,只等我一提携,便能青云直上,入六部、掌台省,乃至抬进凌烟阁的人才!原是男女不论,长幼不论!可女史身在宫闱局,尚是奴婢行次,为她脱籍考学,重重难关要过,耗到什么时候去?!” 武崇训慢慢点头,果然她拜师,不是认字读书那么简单。 “提携女史是难,但颜夫人有四品官身,待太子登基,多下几道诏令,三五年内约可移风易俗罢……” “三五年,你说的倒轻巧!” 武崇训并不受她胁迫,坚持道。 “我一早进谏言于郡主,此事极难,圣人杀尽李家三代,方才换得九年女主临朝。郡主太急于一时了。” 他说的很明白,并不排斥瑟瑟追求权力,甚至会鼎力相助,但身边不能有另一个异性的知己,名是师徒,实则并肩厮杀。 “郡主以为,许之以利害,诱之以江山,便可钓得才俊趋之若鹜。” 武崇训背上水渍湿哒哒贴着皮肉,印出尾椎骨的凹陷,像骏马背脊。 “可郡主不是男人,不懂男人但凡往上走了半步,便奢求娇妻美眷,尤其要把那从前攀折不起的花儿盘在指尖,才算征服。阎朝隐这种小人,一俟蹭到郡主身边,挨光揩油那是轻的……” 他强作的笑容褪尽,越想越惊悚,嘴唇竟有些发白。 郁金堂 第62节 “只怕骗的你芳心不保,青春尽付为他铺路!” “……我又不是个傻子。” 瑟瑟惊讶于他的异想天开。 武崇训满腹苦水倒不出,心道你不傻,何必拿肉身当饵,钓这些混蛋?! 气得返身回来,掐断红蓼,拿苇叶折了几折固定在土瓶口,稍作摆弄,埋上细碎洁白的石子,便是一盆像模像样的瓶插。 虽只寥寥一朵,红花半谢,但线条窈窕,也如画中景致。 “表哥是为我好,可我并不是深闺里娇养的花朵,怕人攀折,我也有刺儿,岂能轻易吃亏?” 瑟瑟挪过花来转着看一圈,越看越喜欢,心里承认他雅致,口气也软了。 武崇训别过脸,这话题继续不下去了。 瑟瑟对他哪像夫妻?根本是同僚商量公事,丁是丁卯是卯。 他懊恼一时趁兴,与士子比拼什么才学。 若非他列身其中,瑟瑟对诗会兴趣寥寥,指个由头避开,就不会见识到男人龌龊的表演,愈发于男女情谊上无甚兴致,只想在名利场捞好处。 一个人倘若脑子里只有这些,她自以为的底线,要突破也容易。 “我先筹备郡主府罢,房样子清辉取了来,果然照枕园样式,添个湖泊,需先引水,土方已停了,加总算算,还要三五十日才得竣工。” 瑟瑟嫌慢,可又不懂,只能说好,看他还是满脸不痛快,便好意道。 “表哥只想,倘若圣人至死不谅解我阿娘,如今我流落在哪?表哥根本不会知道世上有个我,所以何必挂虑这些有的没的,由着我去罢。” “郡主的命途自有天君庇佑。” 武崇训听她说到这里,脸色愈发暗沉,敷衍着推她出门,瑟瑟见好不容易拉近的距离,三言两语又生嫌隙,也有些悻悻。 其实撇下眉娘和女史来寻他时,她是以为颇有一番话可以长谈的。 武崇训老说府监谄媚,又说宋之问丢尽读书人的面皮,偶尔话里话外,还暗指武三思立心不正,但她听了,通通不以为然,认为人要有所得,自然要舍,行大事不拘小节。 终于轮到这该死的阎朝隐,下作猥琐,令人作呕,闹得连她都明白了什么叫‘不屑与之为伍’。 更看到武崇训的可贵:诚然他是有些迂腐,又过于自矜,飞还没飞起来,先就怕弄脏羽毛,但这样的男人才叫她放心不是么? 第66章 ——路漫漫其修远兮! 瑟瑟坐在湖边叹气。 司马银朱说但凡太子都有个太傅, 一日为师终身是父,历朝历代,太傅对太子最最忠心, 常有为帮太子提前登基而抛头颅洒热血的,太傅又是文坛领袖,座下门生弟子无数, 振臂一呼,文官体系为之震动。 按这个标准,够资格上太傅尊号的只有狄仁杰。 可他和女皇寿数相当, 老态龙钟,哪里撑得到阿耶登基之时? 倒是颜夫人打着上官名号招揽士子,待这批人散入六部, 便是门生遍地, 可女官连上朝还难,拜为太傅匪夷所思。 瑟瑟撑着脑袋,越想越头疼。 廊庑底下烘烤了大半日,把人的精气神儿都耗干了,虽有冰盆、风扇前后送爽, 到底四面敞开,与室内不能比,方才武崇训洗完出来, 香喷喷的,倒好闻。 金乌渐渐西垂,湖面上流光曼影,由金而紫而蓝, 色相变化万端,美的令人心醉, 心里便有些遗憾:武崇训就是欠缺点儿风情,不然两人拉手坐在这里看落日,不是好的很么? 她惘惘的,闭着眼问豆蔻,“晚上圣人那儿还有安排么?” 连她也想逃班了,像金腰的燕子一般自在,双双对对倏忽来去。 等阿耶立二哥为储君,李家安定下来,要寻个妙人儿纵游山水,恐怕还是武崇训最合适,看他烹一盏茶,择一枝花,都有讲究,虽没用,到底赏心悦目。 前景美妙,她嗤地笑了声,无人回应,睁眼看,豆蔻已顺着草坡下到地面几丈以下,就露个头,正惊喜地大叫。 “郡主您瞧!这儿有幽蓝色的鸢尾!” 见她看过去,立时折了一支,擎过头顶招摇。 “公子喜欢幽蓝花卉,笠园中蓝雪、绣球皆有,偏这鸢尾种不好,从前我勉强种出一瓮来,公子赏了二两金呢!可惜朝辞手笨,养养又给养死了。” “那你别折了,去叫他们来,使铲子好好连根挖出来,就着这儿山川灵气,养的肥肥的,回京时再挪进笠园。” 豆蔻大声叫好,喜滋滋爬上来。 她胆子也是真大,手脚并用,蹬的碎石子直往底下滚,上来把花塞给瑟瑟。 “您拿着罢,不然公子又说奴婢辣手摧花。” 瑟瑟嫌那花根犹带污泥,避之不及。 “不要,不要,我也怕他叨叨。” 豆蔻笑说那不能够,“哪怕您把他一屋子花儿都折了呢!” 豆蔻回去找花瓶插花,瑟瑟索性滑到草地上坐。 胳膊架住热烘烘的石凳,头脸埋在臂膀里,昏昏然将睡欲睡,忽听见两声高亢的嘶叫。 她唬了一跳,忙抬头去看。 晴空白云映照湖面,水天相接,仿佛精心调出的色盘,渐变渐深,细看却多了两道突兀的黑影,正展翼向远方滑翔。 伴着‘啁——啁’之声,惊空遏云,极之尖锐。 集仙殿养了十二对白鹤,侍驾时常见,笠园也有,偶然涉水走到枕园,所以鹤唳瑟瑟很熟悉,却不知鹰唳是这样令人心惊。她抚着心口,便想起武延秀以空弦吓得鹰隼落荒而逃,又好笑又羡慕他随心所欲。 正在想入非非,刺耳锐响破空而来。 青铜簇头铿地击穿碎石,迸出火花,入地三分,尾羽尚在微微颤动,竟是一支箭矢! 瑟瑟大惊失色,猛抬眼,山坡上有人居高临下,举角弓瞄准了她。 一身黑衣随猎猎风响,飒然若战地孤狼。 大太阳底下,眉骨重影遮蔽眼眸,仍是不辨五官,只觉眼窝深浓,好峥嵘的起伏,指尖点点银光,带着幽熠的深蓝闪烁。 瑟瑟对这抹蓝很熟悉,油墨润泽,比蓝宝石更深幽。 韦氏特别喜欢青金,从宫中带走大块,十余年零敲碎打,做了好几套首饰,李真真嫌那影调太黯淡,全推给瑟瑟了。 弯腰拔出地里长箭,端在手中验看。 她正也学弓马,一望便知是这府兵配箭,骑兵每人三十支,桦木质地,这支箭尾刻有左转的牛头,正是千牛卫所有。 她扬起箭,两头捏紧,抬腿往膝盖上一撞,啪地断为两截。 两人相隔二三十丈,彼此唯见动作,武延秀也是讶然,她扬手晃晃那残件,直接扔进湖里。 山上山下一片寂静,武延秀微微眯起形状凌厉的眼睛。 一路见她与武崇训打情骂俏,他落败躲开,她去安慰又吃闭门羹…… 他还以为她想见他! 瑟瑟来回踱步,金红底小袖背在身后,一径斜眼觑他,似挑衅。 武延秀有百步穿杨的本事,目光锐利,隔着那么远,也能看清她袖口上的茑萝纹,正和集仙殿觐见那日的帔子一模一样。 她左挪,他箭头便向左,她右挪,又向右,对峙良久,武延秀端开的两肩架势沉着,却迟迟没有下一步。 瑟瑟不耐烦了,上回谎称将军捉弄她,留下臭烘烘的帷帽,丹桂惦记要还,几日几夜搁在马车上,本来天就热,闻着更躁,还是她鼻子尖,顺着味儿翻出来扔了,这回又来吓唬她。 捡起石子往高处扔,当然远远不能触及,可那咬牙切齿的架势,混忘了扮贵女要矜持要优美,左右开弓,扔了又扔。 武延秀嘴巴张了张,不知她生哪门子野气,下意识取箭撘弓。 ——锵! 铁簇头在夕阳下划出夺目光弧,落地却扎不进泥土,直接翻倒。 瑟瑟目瞪口呆,第一箭还算秋毫无犯,这第二箭已是擦着她的裙边,划破了裙带,虽无皮肉受伤,却实打实炫耀武力。 而且方才那支箭是骑兵日常所用,青铜三角尖头,但求射人能穿甲,射马能入鞍,这支却是鈚箭,打猎专用,簇头形似犁头,薄而锐利,平头铲边,务求造成大面积创口。 ——他胆敢拿她当猎物么? 可见是活得不耐烦了! 通通掰断扔掉,七八支嗖嗖又来,有射兔子的兔叉箭,簇头带齿,避免破坏兔皮,又有射鱼的鱼叉箭,射鸭子的鸭嘴箭、水箭,林林种种,五花八门。 瑟瑟边掰边扔,越看越气,仗着射箭又稳又准,拿我当兔子,当鸭子? 忽见他停了,才直起腰来,又是一阵破风之声。 这回却是十来支齐梅针,齐咻咻下网,前后左右绕住她双足,画地为牢。 瑟瑟一时愣了,伸手慢慢去拔,果然这箭极细极长,好比绣花针,簇头是平锋的,不射人也不射鸟,却是专门用于穿透锁子甲。 她攥着一把齐梅针掰不下手,想了半晌,抬头去看。 突出的山岩上空空如也,哪里还有他的影子? 不多时丹桂找来,奇怪她满头热汗,跟泥地较劲,两脚狠蹬,把什么东西踩进泥里,说是长毛虫讨厌,老往身上爬。 一路打扇引她回宫苑,叽叽咕咕,说自她走了,张峨眉和李仙蕙下棋竟拌起嘴来,一个偏说赢了,一个就说没输,都要女史做判官。 丹桂看她热的不像话,捋着柳枝,钻进太湖石洞子走捷径。 “别说我们郡主不是这样人,张娘子往日何等尊重?从来不咋咋呼呼,争先忘后的,所以奴婢们劝解半日,终于说得张娘子撂开手回房去了。” 这回出来,瑟瑟的院子挨着武崇训,在高处,武三思和武崇烈在半山,张峨眉依傍府监,顺带着琴熏和骊珠,隔壁就是李显,距离女皇最近。 瑟瑟掀开珠帘便问,“怎么?阿姐吃多了螃蟹盖子,火气上来了?” 李真真大梦初醒似的,哦哦转头。 “难怪能跟眉娘吵。” 李仙蕙气还没消,放下冰盏道,“原没事,偏她咬着我一句话不松口。” 李真真问,“我顾着瞧热闹呢,没听见,她说你什么了?” “话赶话,别提了。” 不等瑟瑟再问,扬声吩咐晴柳。 郁金堂 第63节 “那桌上有我抄的《升仙太子碑》,你挑一幅像样的,细细裱上,盖上我的私印,拿去给眉娘,说我今日冒撞了,向她道歉,并请她指点。” “诶?眉娘的字比二姐好么?我瞧不出来,反正龙飞凤舞的,都好看。” “那也未必……” 李仙蕙并不承认,“从前无心与她争,倒也不曾细细比较。” 瞧晴柳拈起几张,临窗照着光比较,也挑不出,便请司马银朱帮看一眼。 司马银朱提起一摞在手里挑拣,边看便教导瑟瑟。 “《升仙太子碑》是圣人的亲笔,古往今来,秦朝用篆书,两汉用隶书,魏晋至隋用楷书,至太宗首创用行书,都是一时一样风行,到咱们圣人,就开创了草书写碑的先河,尤其是这幅,行草相间,笔划中节节露白,每一字的起笔处都有一只仙鸟立于字中,鬼奇精妙,云飞纤巧,实是精品。” 李仙蕙听她提起太宗,蓦地灵光一闪,笑的有些捉狭。 “圣人的飞白师承蔡邕,但根基在王右军,常日提携他的子孙在身边,朝夕请教,也算孺慕之心,这幅《升仙太子碑》,遒劲中饱含飘逸韵味,有大丈夫胜气,确是上品。可是你要知道,太宗之前,南北朝并隋皆推崇钟繇、王献之,只因太宗偏爱王右军,如今才公推他是‘书圣’。” “——圣人是因太宗才学了王羲之?” 瑟瑟转了转她话里的弯子,愕然张开嘴。 武周官方承认圣人乃是高宗之皇后,却不太提起她在太宗朝便已入侍。 李仙蕙笑的暧昧。 “圣人五六十年前为何独独学了草书,我不得而知,可是府监昼夜练习,连眉娘也下苦功,却是亲见的。所以我的摹本请她点评,乃是示好之意。” 李真真和瑟瑟俱是一愣,明白过来便红着脸扇风。 “二姐好坏,便不提那是祖母,啧啧,老人家掌故,不说了不说了。” 司马银朱打发晴柳快去,挨过来道。 “本朝女子奔放,女有二适,多之又多。圣人不提,乃是关乎国体,实则并不以之为耻。可是你瞧,和离的男子再娶,只发愁家宅不宁,子弟教养,却毫无愧疚自省之心,绝不会想夫妻两个过不下去,他也有一半责任。” 她一本正经,瑟瑟随口道,“为不和睦,和离再嫁就罢了,要是情投意合偏他死了,再嫁也没什么意思。” 司马银朱带出调笑之意,“你要二嫁无妨,可是郡马近来操练体魄,日日不辍,你不如尝尝鲜再说?” 瑟瑟哑然,两腮上火辣辣的烧起来。 婚期近在眼前,这道坎儿,即便她预备了后手,也难说如何迈,更没想到提起来的会是女史,太争先了果然不好,她们都不嫁,将好合伙消遣她一个! 面上还是很镇定,大声道,“他合该练练,肚腩上胖出一寸了!” 众人先是愕然,继而齐齐哄堂大笑,李真真更指她,“才豆蔻说郡马洗澡你偏闯进去,原是去校验这个!你可真行!” 瑟瑟连呼晦气,跺脚道,“全不是好人!”冲出房间心口还砰砰地跳。 第67章 司马银朱从月洞窗里窥视, 瞧她没顾上穿鞋,赤脚跑到廊下,又没个去处, 就倚在柱上,满脸小儿女娇俏情态,更感欣慰放心。 武崇训人品上佳, 又虔心待她,单这一个真字何等珍贵,瑟瑟此时不懂, 往后悠悠岁月,总会明白的。 她与李仙蕙相视一笑,自从后门出去, 走到女皇跟前点卯。 说到梁王妃与太子妃携手筹谋, 神都、石淙两处仆从流水样来来去去,郡主府各样安置皆是武崇训亲自筹划,只待回京便可正式过礼,至于请期,瞧眼下两人这个蜜里调油的样儿, 年内定能完婚。 女皇才喝了养神汤,拄着拐站在楼上看日落。 短短半盏茶功夫,铺天盖地的壮丽晚霞已然褪去, 只余满池金光荡涤,斯情斯景,让她翻滚起些人生代代无穷已之类的浩渺情绪,不由地长叹。 “哎, 那年太平下降武家,闹得乱七八糟, 算算日子,都是二十年前了,一转眼,又轮到孙辈们。” 转头向颜夫人笑,“原说取大的做表率,把仙蕙许给武延基,偏武承嗣没出息闹出白事,可是细想想,别说夫人舍不得,连朕瞧着也不好……” 复瞧了瞧张易之,语带歉意。 “独你落空,眉娘年纪到了,你留神替她张罗。” 颜夫人颔首,女皇治理官员手段犀利,待儿女也仿佛刻薄,但对这群天真无邪的孙儿孙女甚至张峨眉,都有真心,只要不与大计冲克,总愿意他们顺遂。 “孩子们一处处着,自己就寻摸起来,岂不比您费心捏巴的强些,如今诸事落定,圣人且耐心等两年,有什么可着急的呢?” 女皇这回没说话,许久沉沉地摇了摇头。 ***************** “……请我点评?” 上官端坐正中,听明了他的来意,一时有点发懵。 宋之问徐徐点头道是。 “下官既拜才人为座主,文章请教才人,往后圣驾跟前,差事怎么办,出入台省,与各位长官的关系如何拿捏,都要请才人指点。” 已是夜半时分,上官的值房却还灯火通明,人头攒动,上下各色人等事务之繁忙,不亚于凤阁、鸾台,州府快马送来的奏折、密报,从地上直垒到丈把长的大桌上。 十几位女官用缚膊绑住大袖,飞快地翻阅着,记录着,小声交换意见,毛笔和镇纸刮过纸张,轻微的沙沙声聚少成多,令人仿佛置身蚕房。 上官穿着更简便,窄袖小衫卷到胳膊肘,手捏朱笔御批,那件世人视若奇珍的传国玉玺随随便便顿在案角,旁边十几份明黄帛书已经草成,只待落印刊行,发出宫去,便是圣旨亲传。 “才人不必担忧,下官并非钻营取巧之徒,实则下官自入神都便仰慕才人,不信您看,这都是下官前些年抄录的诗作。” 宋之问从袖中取出一本巴掌大的册子,双手捧着奉上。 上官迟疑翻开,只见蝇头小楷密密麻麻,果然不是一夜之间足以伪造。细看内容,皆是抄录的名家名句,王维也有,骆宾王也有,上官婉儿排在头名,且单空了一页,用细墨线勾了一朵扶桑。 自来诗画不分家,风月之人即便不曾习画,即兴提两笔,亦能有出人意表之妙,上官因为这朵扶桑,对宋之问多了些欣赏。 “下官入控鹤府半年有余,日常往来集仙殿,偶然遇见,便仰慕才人正大仙容,只宫禁森严,不敢搭话,昨日蒙颜夫人牵线,才胆敢前来。” 上官听了,嘴角带起笑意,和颜悦色地与他攀谈。 “主簿的才名我听说过,昨日颜夫人取中您甲等第一,是实至名归,倘若让我来评,也是如此。” 倚着扶手叫人倒茶,一面和煦地问。 “主簿在控鹤府,还有什么请教我?府监入禁中时日虽短,实在八面玲珑,能干极了,自他来了,我与颜夫人省下许多力气。” 这是自然,宋之问趋近半步,“府监机敏过人,又知圣心,可是嘛——” 他转着步子,竟撩起幔帐,钻到上官跟前来。 宫人意外之余,纷纷横眉竖目,从上官身后绕出来伸臂挡他,几个嬷嬷更是厉声斥责,“速速退下!这里是什么地方?也是你胡钻乱撞的?” 上官怔怔坐在案前,手里还扣着一只小小的靶镜。 宋之问进来前,她许是伏案太久的缘故,忽觉额角一跳一跳地锐痛,几乎不能支撑,嬷嬷原说请太医,但因还有两份淮南来的急报没看,明日一早相爷又要觐见,她今晚必得理出个章程,候着圣人得空时讲解,实在是走不开,只得叫宫人拿镜子来照着她瞧,还没看出个名堂,宋之问就闯了来。 宫里从来不缺美女争奇斗艳,二十年前有韦氏和太平公主,如今,又有太子家的安乐郡主和杨夫人家的三娘。她们拿她当长辈,礼遇客气,尊重的是她手中这支天子御笔,却不知她看着新长成的闺秀,羡慕中隐含哀怨的复杂心境。 她长长叹息,挥袖让人退出去,又道,“请主簿帐外说话罢。” 宋之问候着女官等却行而出,提着袍角直退回方才那处,重新拱手。 “府监办些无伤大雅的小事,譬如指点下官向蜀中征办些衣料,或是指梁王府与太子联姻,自是十拿九稳。可他到底欠缺学识,毫无文史积淀,国朝的外交与军政,听不懂更说不清。” 上官嘴角微沉,眼神有些冷厉。 外交军政是国朝第一等的大事,几时轮到控鹤府插一脚了? 圣人登基以来,文治武功皆有所成,但最为她自矜骄傲的,还是与周边的战争。其中,于西南方向的吐蕃互有胜败,但自论钦陵死后,已占取上风;于西北方向的突厥则是愈战愈勇,逼得可汗阿史那默啜自请为子,更为国朝出兵讨伐契丹;于东北方向的契丹则彻底荡平。 加总算算,七胜两败一平,战绩比李唐太宗、高宗两朝更加辉煌。 圣人爱重张易之更胜假和尚薛怀义,控鹤府半在前朝,半与内侍省相当,拥有远超历代宠妃的实权。 但即便如此,圣人却从未允许张易之插手涉外事务,向来是她与颜夫人先拟个草稿,召主客司几位郎中公议,内里独以郭元振的意见最得圣心,待条条框框定下来,略问问相爷意见,便推上朝会。 宋之问观察着上官的神色。 “昨日突厥可汗阿史那默啜送来国书,嘈嘈切切一大篇,附有数张图册,是地图并账本子一般的数目字,府监一头雾水,召下官讲解,可惜下官虽识得些许突厥文字,因不知前因后果,也无从理论。” 上官猛地一凛,这封国书竟是连她都不知道! 一丝地位动摇的恐惧从心头流过,上官抬眼往宋之问脸上望。 羊角大灯过于明亮,隔着沉沉的幔帐,愈显这边灯影飘摇,宋之问挺拔的人影立在暗心儿,一把美髯垂在胸前,举止还是那样从容端雅,仿佛不知道自己无意间透露了怎样的机密。 上官忖了忖,起身步出阴霾,听见宋之问平淡的语调。 “府监身为男子,岂会满足于以宠妃佞臣的身份青史留名?” 上官闻言淡淡一笑。 她从掖庭出身,从头到脚没有丝毫锐气,两手紧紧交握着,卑躬屈膝,像御前执伞、捧灯的奴婢,把自己约束,再约束,所站不过一步,所行不过方寸。 “两强相遇勇者胜,圣人喜爱府监,自是因为他不同凡响,可比起圣人日月之光,府监那点儿野心本事,只是萤火之微茫罢了。” 宋之问却说不是,“十年,甚至五年前的圣人,府监不敢挑战,可如今不同了,才人瞧不出来么?” 他骄傲地捋着长须,抻着细长的颈项和舒展的腰肢。 “圣人老了,老到不为下官所动。” 他的无耻镇住了上官,好半天没说出话。 宋之问等了一歇,笑她无力招架,话头施施然一转。 “才人困守宫廷半生,所见尽是些宵小。贵为公主,为保命亦肯下嫁,做婢女之子的嫡母,更别提府监兄弟,为争宠爱,做尽世人不齿之事……” 上官冷笑着打断。 “若论世间男女行为之猥琐,哼,江山代有人才出,譬如前日之阎朝隐,今日之主簿,不都是其中翘楚么?” “今日不说下官,只说才人。” 宋之问有唾面自干的胸襟,摇着一根手指扳回主题。 “才人贪恋文士名望,妄想以出淤泥而不染之洁净姿态为后人记诵,便注定要受名声所累。” 上官终于失去了耐心,提声诘问,“你到底为何人来做说客?” ***************** 宋之问冒大雨回到住处,才关上门,外头闪电刷地一劈,整个黝黑的天幕仿佛被点燃了,紫紫红红亮成一片。 张说已在房里候着了,见了面少不了一通吹捧。 “前两日我一同乡,在鸾台做录事的,手里扣着一份要件送来给韦侍郎,一见我便问,你被点为天下诗文魁首之事可属实?听说我与你恰有两分交情,千叮咛万嘱咐,说待你回京,无论如何要相约见面吃饭,认识认识。” 郁金堂 第64节 宋之问拧着外袍上的雨水,听了微微一笑,郑重谢他。 “道济,当日人皆弃我而去,只有你诚心待我。我得了个好位置,自要提携你,你放心,等我向府监进言,把你也调来编撰《三教珠英》。” 张说却摇手道不必了。 “你本就该从诗文起家,能得正名,我很高兴,我虽也能起两句,志向却不在这上头。” 宋之问蹙眉,“你这是什么意思?” 张说悠悠笑着指向窗外,大雨磅礴,雷鸣闪电,竟还有一轮缺月昏惨惨挂在天上,也是奇景。 “月亮时圆时缺,最搏人眼目,星辰有无闪烁,却无人在意。我是个怪人,虽能欣赏你,却爱干吃力不讨好的活计,哪日闯出祸事,你若位高权重,就来救我一救,若还是个小主簿,便袖手旁观罢。” 他越是这么说,越激起宋之问的好奇心。 “你在文字上不拔尖儿,便另辟蹊径么?可惜身在东宫,想作为也难。” 提起资质平平的李显,张说眼睫低垂,也有些失望。 但瓮声瓮气道,“你莫瞧不起东宫,圣人年迈,这副担子早晚是要交的。” 作为臣属,他的话并没有什么错处,历朝历代,先君崩逝都是一道坎儿,忠臣良将没有时间哀悼死人,最要紧的是确保国家平稳过渡。 宋之问只当他有心病。 “我知道当年考试,你的应诏策论原本点了第一,可是圣人偏说‘自古以来未有甲科’,硬生生把你压到乙等。” 张说摇头,“那些事我并不在意。” 宋之问不可思议地望向他,想了想又道,“这些时你亲见了,圣人虽年迈,但头脑清晰,言辞利落,哼——” 宋之问执壶倒茶,一杯递给他,一杯捏在手里,李显弹压生兵的窝囊表现不便向张说明言,却可暗示。 “我与你说句实话,就算圣人耽溺玩乐不肯返京,朝政甩给女官决断,而相爷率三台六部回去领太子令监国,两边对齐比比,都是这头强些呢!” “我知道,圣人天纵英才,颜夫人与上官亦是闺阁宰辅,反观太子……” 他艰难地承认。 “尚一无是处。所以这回,有些话我必须说。” 宋之问凝眸看他半晌,心道既然如此,除了靠拢御前,还有什么可做? 然张说的执拗他领教过太多次,宋之问困得直打呵欠,招呼他并头而眠。 第68章 天微亮, 张易之掖了掖女皇的被角,轻手轻脚出了门。 颜夫人已在对面廊下摆了高几,见他出来, 便举杯相邀。 张易之有点意外,昨夜她与上官分析突厥动向直至深夜,一早守在这里, 大概是没睡过。他走到跟前坐下,挽了挽袖子,轻声道, “夫人。” “昨夜凄风苦雨,轩辕关塌了半边,上山艰难, 到了清点人头, 皇四子家五个儿子,皇二子家只剩一个,还多个女孩儿,瘦的野猫崽子似的。” 张易之一愣,诧然感慨, “七月雨水是重啊,这么大的山梁子也能塌。” 何止石淙,南边水患成灾, 引河流改道,山岭塌方,数十万灾民嗷嗷待哺,普天之下, 也就是他们这群人坐在云端,什么苦都挨不着。 颜夫人腹诽, 面上不动声色替张易之添热水。 “瞧着四五岁,抱在右武卫怀里上来的,受了惊吓高烧不退,我挑了两个老成嬷嬷看着,单立了院子,没挨他们住,不然万一熬不过去,紧着面圣的关口,再添一层怨恨。” 她嘱咐,“府监别怪我多嘴,当初您没见那亲伦断绝的场面,圣人的刀太锋利,虽是至亲,见了面,难说如何。 张易之认真听着,一一回答,“嗯,多谢夫人提醒。” 听到最后一句倒是抬起头,嘴角含了笑意,“头先我也以为,太子家两个女儿面圣要吓哭,结果竟是其乐融融。” 颜夫人正色道,“安乐郡主胆子大,旁人未必如此。” 圣人身后繁杂的亲眷关系,尤其是与李家儿女的爱恨交杂,颜夫人和上官比他清楚太多,所幸两人为求合作愉快,都肯与他透底。张易之连饮两杯热茶,揉揉肩膀,摊平胳膊在案上,微微闭眼,竟扯起了细细的鼾声。 颜夫人始料未及,一时滞住了口。 世事不公,换个男人,这便算粗鲁极了,但美人做不雅之事也很好看。 温软的晨光打在张易之脸上,比往日纸醉金迷中少两分妖异邪性,尖锐的鼻头显得乖巧玲珑,仿佛熬夜读书的士子早课上打瞌睡。 “夫人没别的话?”张易之半闭着眼问。 院里静悄悄的,因怕扰了女皇睡眠,方圆一里的鸟儿、夏蝉驱赶殆尽,近前站着颜夫人的左右手,六局十来位尚宫、尚仪,都是以才干德行征召来的寡妇,全压着眉头悄悄向这边望过来。 颜夫人有些被动,强笑道,“没别的事,府监倘若累了,就坐一歇罢。” 张易之轻笑了声,摆弄脖子,拧得骨节嘎拉拉作响,仰头搁在靠背上。 “夫人想问我,为何谎称太孙李重润染疾,留他在神都没带来?” 他的语气很笃定,引导各位女官顺着他的暗示琢磨。 是啊,比起李重润,李旦、李贤家儿孙有什么要紧?值当清早来商量。 “太孙他——怕是有什么不妥吧?” 颜夫人试探。 “不然,单是为让太子妃提前见他一见,府监便肯做出那许多安排么?我不信太子妃有这样大的面子。” “自然没有。” 张易之矢口否认,“夫人不信?” 他睁开眼,故作神秘地压低嗓音,细品还带一丝戏谑。 “听说太子妃是太平公主的侍读,十二岁进宫,这便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天下的好处紧着她先挑,末了,却嫁了最平庸的皇三子。有些女人以为夫君越老实越好,拿捏的住,结果韦家灭了门!” 张易之嘿嘿笑两声,“这样蠢货,何来面子?” 颜夫人探寻的目光在他面上来回刮,但张易之彻底睡过去了。 颜夫人无奈,只得踱步转到院外。 彻夜暴雨之后,鹅卵石铺的步道被冲刷地格外干净,草地上一个个浅浅的小水洼,映着初升旭日,亮晶晶像盛着小金片。声声铜磬随风飘过来,是随行的和尚念经,清脆的敲击伴随祝祷之词,回环押韵,听着很能叫人沉下心事。 银蝶儿从回廊那头疾步过来,蹲身行了个礼,旋开油纸伞撑在她头顶。 “夫人,才宋主簿叫人传话说,今日极热,比前几日都厉害。” 颜夫人举目瞧瞧还顿在半山腰的太阳,扁扁的弱弱的,便不大相信。 银蝶儿道,“头先宋主簿演算出昨夜大暴雨,咱们都不信,可是呐,听说梁王院子里的树都叫吹倒好几棵,得亏不是圣人这儿。” 提起昨夜颜夫人便觉得揪心,电闪雷鸣,子时夜空还亮如白昼,雨水刷拉拉地,连三尺之外都看不清,饶是她睡在安息香萦绕的柚木阁子里,都不安生,何况吊在半途的两家子侄? 怪只怪她不信宋之问的推算,随口说了句当夜上山,底下人便拼命了。 她定了定神问,“那女孩如何了?” 银蝶儿直吐舌头,“奴婢才看了她过来的,真可怜,睡相倒安静。” 颜夫人整整衣裳,举步爬过木桥,沿着迂回的廊子走到一处僻静屋舍前。 行宫大半院落都是避风修建,譬如圣人所住,正对湖面的,便在上风口移栽数百棵雪松抵挡。这一处却是直面阔朗的关中平原,风呼啸着冲过门廊,打的窗户纸扑簌簌作响,晴天白日,竟演出一番塞外风光。 银蝶儿眯着眼皮问,“旨意没下来,空口白牙的,他认吗?” 颜夫人轻哼了声,抬高下巴示意她拍门。 两个梳双鬟的小宫人应声而出,都穿碧色宫装,见了颜夫人的打扮便浑身一凛,肃容躬身齐声道,“夫人——” 其中一个怕李旦惹恼贵人,迁延着缓声禀告,“他说今日夫人必来劝降,可他早已打定主意,就请夫人莫要白费口舌了。” 银蝶儿一脸茫然,“咦,他也会卜卦不成?” “让开!” 颜夫人的嗓音听不出喜怒。 她举步迈进木槛,这座院落因宫闱局没着人收拾,满地遗留着暴雨肆虐过的痕迹,杂花落叶狼藉不堪,一棵棠棣伸出半边伞盖去院外,里边一半被雷劈个正着,树皮全焦黑了。 屋门大敞着,一只破旧矮几抵住门扇,四个竹脚都汪在水里,再后面是一扇黑漆屏风,坑坑洼洼,多有破坏之处。 “圣人开恩!” 颜夫人大踏步走到屏风前,绯红袍角被水浸透,转为沉实的深红。 “接了您五个儿子上山,下官亲眼瞧过,大的三个比您还高,健壮黝黑,正是封地开府的年纪,小的两个也机灵,见了生人毫无畏惧,且能答对两句,既放出来,好好请两个师傅教导着,前途未可限量。” “他们还有前途?” 李旦赤足坐在屋角软榻上,才刚睡醒,蓬头黑面,听了轰然大笑。 “大活人关在房里数年不见天日,饥一顿饱一顿尚算小事,奴婢阉人受了腌臜气,往他们身上发泄,这能养出什么正经人?” 颜夫人被他问住了,片刻摇头。 “不是,还有窦娘子在里头照应,她慈和聪慧,机敏博闻,将自身所学尽数传授给您的儿子们。” 颜夫人态度坦然平静,隔着屏风,平铺直叙道。 “下官亦为武家二十几位郡王、郡公、县主开过蒙,深知教养儿女不易,不过昨日一见,她教的比我好。” 李旦打了个激灵,跌跌撞撞奔出来,定着两眼,面无表情地瞪她,素纱襟怀大喇喇敞着,穿堂风一吹,枯槁的白发和破烂的广袖翻飞,令他像个跋涉万里的罪人。 银蝶儿提着伞,惊诧地打量他。 他很苍白,甚至病容憔悴,眼周有反常的焦黄。长久的□□生涯令他忘记了自幼熟知的宫廷礼仪,举止带着股宗室罕见的粗鲁,但眼眸仍然是深邃的,和太平很像,有股锐气,硬邦邦的支撑着。 颜夫人帮了他这么大的忙,应该换来感激涕零,他却仿佛怪她多此一举。 她舔了舔唇,搜肠刮肚地思量一番,插口道。 “窦娘子的孩儿十七岁了,奴婢年年翻着花样为他做生日,倘若这回窦娘子能卸任出宫,也算阖家团圆。” “——你?”李旦怀疑地反问。 这小宫女瞧着还不满二十,如何厘得清圣人与儿女几十年的血泪账? 银蝶儿点头,娓娓道来。 “窦娘子的夫家姓张,您记得么?当初是窦娘子先出阁,次后两年,她姐姐才选进相王府的。张郎官死的早,窦娘子成了寡妇,所以夫人在征召女官的路子上做了手脚,带她进宫。开始窦娘子在集仙殿服役,圣人夸过她两句,后来才调去八风殿的。” 郁金堂 第65节 李旦浑身一抖,难以置信地确认,“你说他们就在八风殿?玄德门内的八风殿?距离宜秋宫举步之遥?” “是啊,就在八风殿。” 银蝶儿怯怯应了声,暗忖这人瘦归瘦,冲到跟前来竟还有股威压感。 李旦两只拳头攥得紧紧的,很想发泄,却不知能打在谁身上。 光宅元年李显出京,李旦便被扶上帝位,可他从未坐正过一日金銮殿,而是从头到尾处于□□之中。 起初,全家居住宜秋宫,虽行动受限,到底还有天伦之乐,可是韦团儿诬告他的妻妾行巫术之后,先是刘氏与窦氏被带走,几天后五个儿子也被带走,剩下他茕茕孑立,至今已经整整六年。 李旦昼夜牵肠挂肚,一忽儿想到妻子尽丧,独活有何趣味? 一忽儿希冀圣人只是剥夺了宗室身份,逐出宫廷,终有一日还能相见。 最美好的设想是,圣人愿意栽培儿孙,就像对李仙蕙那样。 可是夜深人静时,他又惴惴不安的猜测,也许圣人只肯抚养孙女,不愿抚养孙子,又或者,只抚养李显的儿女,却不让他的孩子有条活路? ——原来都不是,她养着他们,像养着一群野狗,早就忘在脑后。 李旦脑子里嗡地一响,猛地醒悟过来,受颜夫人施恩多年,想推却早已来不及,他脸上浮起踏入陷阱的痛苦,两手覆在眼上掩饰奔涌的泪水,喃喃道。 “窦娘子教养我儿六年,人说生恩不及养恩,我儿当替她养老送终。” “吕不韦说,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颜夫人抿了抿唇,眯起眼缓声道。 “您一定以为下官安排窦娘子进宫,是为了谋求百倍、千倍的利益罢?” 李旦后退一步,戒备地看着她。 太阳已经爬到半空,就算是他这间地脚阴湿的北房,也能感到空气燥热。颜夫人静静站着,衣袍映日绯红,神情昂然勃发,像个行猎回来的女将军。 “下官姓颜,颜之推的颜,颜师古的颜……” 颜夫人顿一顿,沉痛地补充,“颜昭甫的颜,颜敬仲的颜。” 第69章 再歇几日, 便是祭祀的大日子。 张罗办事的颜夫人忙得脚不沾地,既要确保礼仪一丝儿不差,又要弥缝李家的面子, 手底的人全散出去了不够,只得来向瑟瑟商借司马银朱。 “幸而今年只是小祭,比不得封禅。” 瑟瑟兴致勃勃问, “那年封禅什么样呢?” 她问的是四年前女皇封禅嵩山,可颜夫人答非所问,反说起高宗封禅泰山。 “往上数一千年, 拢共就封禅过四回,匀开算算,两三百年才一回!三十几年前我还未嫁, 我叔叔颜敬仲做着正五品的吏部郎中, 有幸随驾,写信回来,洋洋洒洒两千多字。啧,阖族聚在正堂,听祖母一字字念来, 泰山之壮阔,叫人心生向往,高宗意气风发, 更令人心潮澎湃!” “啊!那可真是,十辈子赶不上一回!” 瑟瑟从小到大,最爱听李家先祖的威风,偶然李显提起, 便喋喋问个不休,可是韦氏恨李家兄弟窝囊, 四个加起来抗不过女皇一个,每每冷语打断,横加讽刺,反而惹出李显的难过来,难得逮着这回,忙附和。 颜夫人微微侧头,眼角似有泪渍。 “是啊,我叔叔临死时亲手给自己撰写墓志,平生起落,种种悲喜,一概略去不提,只大书特书泰山之行,墓碑立在黄河边,十里八乡父老来拜来读,子孙引以为傲。所以四年前圣人封禅嵩山,着我操办,真让我完了小时候的心愿,尤其今年再来,祭祀事小,实则大事是——” 瑟瑟听了她欲扬先抑的一番铺垫,眼珠子滴溜溜转的像只猫,想要逮住她话里的暗示,边上李仙蕙脸上却浮起歉意,放下祭祀不提,反恳切道。 “柳家、褚家、颜家,当初不过是为王皇后说了一句公道话,便祸及子孙,连圣人肯还政李家了,这桩旧事却没人翻案。” 瑟瑟不明所以,呆呆地‘诶’了声。 颜夫人瞧她满脸无知,叹气道,“宫里人事常变,一茬茬更迭,当年惊天动地的大事,如今老人不提,新人压根儿不知道,何谈翻案?只可惜我几个叔伯侄儿,满腹才学,胜过宋之问、崔湜之流多少?却只能滞留乡间,一笔楷书无缘青史,只能记些家务账,叫管事的赞叹。” 一番长叹戛然而止,她起身告辞,边往院子走,边牵着李仙蕙殷殷嘱咐。 “祀坛设在峻极峰顶,四年前修建时,正逢武威军与吐蕃激战,朝廷钱粮紧张,所以只升龙道修的阔绰些,能走御辇,边上道儿窄,公卿百官都得骑马,只能委屈你们抛头露面了。” 瑟瑟笑说这才好呢! “年纪轻轻怕什么?爬也要爬上去啊!” 颜夫人嗤地一笑,目光锐利地望回来。 “你别说嘴,不是好爬的,一万零一级台阶儿,腿不走折了你的。” 瑟瑟惊住了,司马银朱跟在颜夫人身后,本已出去了,闻言回头取笑。 “我们都是练过的,连太平公主年届四十,跑马射箭样样不差,你现练来不及,赶紧想别的主意罢。” 三人说笑着出去,丢下瑟瑟急的在树底来回转摸为难,握拳发狠,难得有个露脸的机会,断不能错过。 李仙蕙送客回来,见她像只热锅上的蚂蚁,又像秋燥的鸣蝉,满眼热望,词不达意,不禁好笑,先命人取凉茶来。 “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才是帝女的气度!” 提起那把甜白瓷的鹅颈壶,稳稳替她斟了一杯,堵住唇边。 “良药苦口,罚你连喝三口再说话。” 这难不倒瑟瑟,闺中女郎多怕吃苦,可她在房州那些年,别的没攒下,为出人头地,无事不可为的决心积攒了好几缸,接过来二话不说,咣咣连干三杯,满以为要苦的咋舌,没想到皱眉等了片刻,喉头回过味道来,是蜂蜜兑了水,丝丝回甜,好喝的很。 高兴地端起小杯子,“阿姐,我敬你!” 可是李仙蕙却避开了,“我比不得你热身子,吃不了这些。” 瑟瑟听了,忙连壶抢过来,小心翼翼揣在怀里,“我怕热是小时候阿娘补药喂的太多,阿姐,下回叫人做玉雪鹿茸膏吃啊?” “药也是混吃的?” 李仙蕙瞪了眼,招手叫她坐在身边。 “圣人于下三省女官有再造之恩,若非女主当政,寡妇连家门出不得,哪有机会崭露头角?更别提参与封禅——别说封禅事关国祚了,便是寻常乡间富户祭祀祖宗,女人都不能参与的。” 瑟瑟抬起眼来,纳罕道,“啊?我竟不知道。” “你呀——” 李仙蕙摇了摇头。 果然如她所料,李显和韦氏的夫妻关系十分奇特罕见,瑟瑟生长其中,并不知道世间大多数女子为拥有婚姻,承受着怎样苛刻的对待。 “当年封禅泰山,圣人以后妃身份亚献,已是古往今来头一份儿,可她没有只顾自家耍威风,反而是带着阖族女眷一道登顶,那回的终献越国太妃,是太宗最后一位在世的内眷,还带了后宫八十一御妻,并大长公主、长公主、公主等等数百人,令女子与公卿并肩而立。” 边说边看瑟瑟的脸色,慢慢问,“你瞧,这算不算很了不起呢?” “这……” 瑟瑟生在京外,从未参拜过长安的宗庙,想象中,太宗、高宗的形象总是十分高大威武,落在李显嘴里,却只有空洞的字眼,至于诸位皇后、太后更是面目模糊,只剩下满头珠玉首饰。 她难为情地笑了笑,“阿姐,祖母不是坏人罢?” 李仙蕙眼中顿时浮起一片旖旎的柔光,多年后瑟瑟回想,才明白二姐其实是很敬佩祖母的。 “四年前我只是县主,随驾同来,却不够分量上山,只能在山下遥看,公卿皆穿戴衮冕,黑压压一片犹如乌云,山尖儿上却是红橙黄绿,彩衣飘飘。虽离得远,可看见鲜亮的颜色,便像闻见女子脂粉的香气。史书的后妃传,有贤良的,有奸诈的,可一遍遍读下来,好像脂粉气与建功立业不能相容,我便不服,自见了那一幕,才扬眉吐气。” 她顿一顿,背着两手傲然昂头。 “颜夫人和银朱从不肯穿女装,我却觉得,一件衣裳能论定什么?真要女官上朝,就当绾发长裙,穿着绣鞋上!” 瑟瑟听了大觉痛快,细想又有点糊涂,半晌一跺脚。 “反正!我非上去不可!” 李仙蕙立时摇手推拒,“你这么大个人,又能板挣,我可驼不动你。” 瑟瑟急得连问,“那怎么办?偏女史又走了,她几时上山?带我上去呀!” 李仙蕙只笑,“这一点子事,你自己看着办罢。” 引她顺小路绕山拐弯,走进一片密密匝匝的银杏林,巨大的碧绿树冠遮天蔽日,延绵漫长,遮掩得零星几座建筑影影绰绰,看不清形制,两人走了半天,才走出树林,转到一棵五六人合抱的菩提树底下。 行宫的花花草草侍弄精心,异常葱郁,这棵大树的枝叶翠绿繁茂,色泽比方才银杏深重许多,气根自枝干倒垂,仿佛长长的帘幕隔绝暑热,两只梅花鹿卧在花丛中,正抵着头午睡。 瑟瑟边走边问,“方才二姐说的褚家、柳家,是谁?” “褚遂良是太宗留下的辅政大臣,因反对高宗改立皇后,从中枢一路贬到潭州,又到爱州,最后死在任上。柳奭是王皇后的舅父,原是兵部侍郎,因王皇后之故升了中书侍郎,也算副相,他建议王皇后收养高宗的庶长子李忠,又迫使高宗立李忠为太子,但后来高宗宠爱圣人,柳奭害怕,早早辞官避祸。” 李仙蕙双手拂过花草,“却没避过,最终和褚遂良一般,落个被诬陷谋反的下场,到死都背着恶名。” 瑟瑟听得胆寒,想起颜夫人微妙的神色,试探着问,“那颜家呢?” 李仙蕙长长叹了口气,很是打抱不平。 “颜家更无辜,颜夫人的祖母早丧,祖父续娶柳奭的妹妹,柳奭被诬谋反,柳家男丁发配岭南为奴。事发之时,柳夫人嫁到颜家已十余年,竟也受牵连,圣人口谕,她的子嗣代代不得入仕。” 这下瑟瑟变了脸色,“——怎能如此?这样一来,颜家要恨死柳家了。” 李显是被驱逐出京的,邸报每每提起圣人又贬黜了哪位老臣,他便心有戚戚焉,做一番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所以瑟瑟听过许多京官被贬的故事,知道官员推罪不及出嫁之女,更不应当波及姻亲。 “那倒没有,颜家家风清正,仍与柳家结亲,患难与共,在内,因遭大难,原配之子与继室之子反而愈发团结。” 李仙蕙瞥了她一眼。 “颜夫人的阿耶颜昭甫是原配之子,也被酷吏罗织罪名,所幸同僚刚正,不愿陷害,只丢官而已。她叔叔颜敬仲是柳夫人所出,那时官至吏部郎中,遭人诬告判了死刑,颜夫人尚在闺中,不便出面,是她两个已经出嫁的姐姐割耳争讼,硬是救回颜敬仲一条残命。” 李仙蕙原想提点她善待庶子,但看瑟瑟沉沉思索,便没出口。 瑟瑟却在想,这么说来,颜家就和上官家一样,在圣人手上全军覆没,有家破人亡之仇。可是上官留在掖庭,是没籍后的无奈之选。而颜夫人以寡妇身份入宫,却要经过地方官员征召,春官考试等重重选拔,非自主自愿不能成行。 她只顾反复思量,不觉走近了,才看清树干中间包裹着一座残旧的八角型佛塔,底部红砖堆砌,上头一转转洁白的塔尖,像一颗莲心被花瓣簇拥。 她啧啧称奇,“是先修了佛塔,还是先有这棵树?” 李仙蕙在她背后介绍。 “这塔是北周权臣宇文护留下的,至今已经一百五十多年了,他受叔父临终托孤而掌权十五年,连续辅佐三个少帝,实则头两个皆因成年后不服约束,而被他毒杀,直到第三个,即周武帝宇文邕继位,才亲手用玉笏砸死了他。” 瑟瑟心底一凉,挪过去蹲下,把手伸进树干的缝隙,静静抚摸砖石。 古老的石面触感冰凉粗糙,反复摩挲着,有种刺激又舒适的感觉,半晌拿出来,指尖沾着一层粼粼金粉。 转头看,李仙蕙衣袂飘飘,脸上有种往日少见的傲气。 “宇文邕因宇文护而深恨佛教,七次召集百官及沙门、道士,辩论儒释道三教的先后,最后力排众议,禁止佛道,举国搜罗经文加以焚毁,沙门、道士一律还俗,不然格杀勿论,至于寺观塔庙,拆除后土地尽数分赠王公……如此剥皮抽筋、斩草除根,及至李唐初立时,天下人已不知佛祖为何,唯独这座佛塔嵌在树中,竟逃过一劫。” 瑟瑟站起身,偏着头认真问,“二姐要教我什么?人在时代潮头,最要紧明哲保身么?” 郁金堂 第66节 李仙蕙笑起来,一副光风霁月的模样。 摇头道,“褚遂良若只顾明哲保身,我们念书时便都要鄙薄他无耻了。” 瑟瑟哦了一声,拍拍手,落了满地金屑。 “那倒也是,面子名头总要顾的,不过我若是他,定不会跟圣人硬碰硬,总要找条缝子钻出去,命也留着,事情也办了。” “子孙代代不得入仕,很可怕么?公道自在人心!” 李仙蕙早习惯了她街头浪游儿论调,豪迈地把袖子一挥。 “颜家四十年无人入仕,可天下士子的案头,还是摆着颜师古编的《隋书》,连府监这等不学无术之徒,都要翻开两遍以示附庸风雅。两京仕宦出了丧事,还是要千金求取颜家人撰写的墓志铭。” 瑟瑟听了却越发胆怯,“四十年?那是许多人的一生啊。” 第70章 三阳宫不比太初宫, 基于隋朝旧址增建改造,限制颇多。 三阳宫全由武三思自出机杼,不受春官约束, 不计成本,处处求奇求险,道旁不掌大灯, 只在树梢挂花灯,南瓜也有,蝴蝶也有, 天一黑就像过上元节。 武崇训远远过来,一眼瞥见她们姐妹在树下倾谈,便放慢了步子。 武延秀挑眉, “哟, 还是三哥会享福,出来玩嘛,新娘子就住隔壁,卿卿我我,花前月下, 享受得很呐。” 武崇训听了烦恼,挥手驱赶耳畔苍蝇嗡嗡,索性绕道走远路。 “赖下去不是事儿, 当年大哥替你代还赌债,四百贯不是小数,过后合该讨要,反惹你牢骚, 叫外人揣测兄弟俩为什么翻脸。” 武延秀瞧他防自己跟防贼似的,多一眼都怕被他看了, 颇感得意。 故意站在拐角处张望,那边也不知聊什么,瑟瑟满面凝重,一时又讶然张大了嘴,总之七情上面,精彩的很。 武崇训拉他,才肯动身,两人踱步过了坡道,顺台阶往下走,热虽热,山风一阵阵扑上来很爽快。 “那笔赌债原是意外,况且大哥说好了替我扛十日,第八日便来讨还,我拿什么给他?再说翻脸原也不是为赌债。” 武崇训不肯听他狡辩,“总之那匹马,回京三日内拿走,不然杀来吃了。” “三哥!” 武延秀急了,“那可是大宛马!百绢难求一匹。” 武崇训只作没听见,踱步慢行,武延秀落后两步,站在高阶上,咬牙瞪视半晌,下定决心,高声喊他。 “我有一桩好买卖,想拉三哥入伙!” 边说便摘了锁子甲,“养马、贩马,实打实是桩好买卖,三哥肯入本钱,我保你一年能赚三十分利!” 早猜到他想贩马,没想到胃口那么大,竟还要私建马场,繁殖驯养。 武崇训闻声回头,本要夸他两句,抬眼却倒抽一口冷气。 多少人梦寐以求的美貌,他只管往死里糟蹋,一道道烫伤新鲜红肿,一碰就疼,嘶嘶地直抽气儿,当初新兵时也是,半边脸摁进沙地里揉搓,全磨烂了。 就是这么固执,又太稚嫩,越正经越惹人发笑,用这些蠢法子。 武延秀还在侃侃而谈。 “难处只在环境干燥寒冷,再则母马不受惊吓。关中靠近河套,虽不及陇右苦寒,也不算太湿润,马匹不易生病,兴许能出良种。” 这话没错,武崇训不由点头。 牧监张万岁曾上表,在关中试建马场,可惜高宗不同意,到他致仕也没提拔他儿子,之后二十年,张家风流云散,到垂拱年,圣人发现战马供不应求,再找张万岁的儿孙,竟找不着了。 故意激他道,“就凭你?能有什么门路。” 武延秀筹备良久,有心放个冲天炮,叫人来刮目相看,洋洋得意道。 “郡王实封五百户,三哥遥领扬州,又多一份,却也不多,我郡公的份例区区两百户,够干什么?不得不算计些,这买卖虽琐细,若管理得当,一年分二三千贯钱,绰绰有余!” 瞧武崇训嗤笑了声,根本不信,细细算账给他听。 “高宗麟德年,官营马场畜马七十万,一匹马才值一匹绢。如今不同啦!马价日涨,市面上的陇右马,十匹绢合换一匹,我这关中难得一见的胡种,乃是康国进贡,正经的大宛马,卖他一百匹绢,大把人抢着要。三哥你算算,我有这路子,养十匹母马,第二年下了崽,卖了再买母马,钱不打滚地来了?” 武崇训吃惊之余又有点欣赏。 西北、西南战事不断,陇右、朔方两地牧场常遭突厥、吐蕃侵扰,母马不能顺利怀孕生产,所以马价年年飞涨。 想了一转,替他忧虑,“只是,私营马场恐怕有违禁之忧?” “诶——” 武延秀一伸手,打断了他质疑。 “于你我这等上达天听之人,法条可禁可改。如今关中缺马,不单仕宦人家出行不便,连军中配备亦有掣肘之感,再禁止民间养马,岂非本末倒置?” 武崇训愣了一瞬,难得的点头同意。 “你说的也是,李唐开国时,一名骑兵当配三匹好马,两匹长途替换,一匹驮运粮草,如今顾不得了,只配的起两匹,实是有辱朝廷的脸面,再者,打起仗来吃亏。” 他有这个见解,接下来入伙便顺理成章。 到时有梁王源源不断的资金供应,再有颜夫人与太子保驾护航,凭战马与朝廷公价买卖,钱也有,官也有,就连亲王爵位,都能想一想! 武延秀摩拳擦掌,语速飞快。 “国朝的牧区,西起陇右、平凉、天水,外泊河曲之野,内通歧州、泾州、宁州,往东可至银川,宁夏……范围既广,品种便多,最好的就是陇右马,出自吐蕃、回纥,战力最强。次一等秦马,出自河套,气候与陇右相近,寒冷干燥,适合繁育,美中不足的是,骨骼虽大,蹄薄多病。这几年,河北道也养起马来,说是契丹的种,可是供应太少。至于江淮、四川,闷热潮湿,马种体格矮小,又易生病,而且战马用于边患,远途运输,消耗太重,也不值得。” 一条条简明清晰,说的武崇训面露微笑,赞叹不已。 心道果然没看错他,这孩子心里有成算,逆境困苦皆是磨炼,又想武延秀倘若真能在关中寻到一块水草丰美的好地方,繁衍运作起来,年产三五百匹上好大宛马,确算兴办个事业。 往小了说,发注私财,置办府邸,往大了说,解决军需,竟还于国有功。 武延秀瞧他心动,雀跃轻笑,正要细讲勾兑堂官并抽成比例等等,长篇大论还没起头,就见他皱着眉头正色开口。 “可你到底姓武,金尊玉贵的身份,操持这些,岂非失了根本。” “什么根本?” 武延秀哼笑了声,偏着头刺他,“尚主才是根本?” 可怜没爷娘的孩子,乱七八糟,外人挑唆什么就信什么,全走了样儿。 武崇训并不生气,带些试探地问他,“这是郭元振出的主意?叫你抻头,抵挡肃政台查问,他好坐收渔利?” 武延秀自觉受了冒犯,寒声反问,“这干府丞什么事?” “你踏进神都便没出去过,困在器械库巴掌大地方,能想出这些?” 武崇训觑了他一眼,明白话说。 “真不是我看轻你,满朝文武,凭是世家亲贵,或是白身考上来,谁像他把钱看得比天大?通泉县治下拢共两万户,遭他贱卖了千余,自来酷吏贪官涸泽而渔也多,却没他这般骇人听闻,他是银子化水来洗澡么?” 武延秀气得脸色发青,他在他心里就是这么不中用,连生事都生不出大事,偶然扯起面大旗,又是受了人的唆使摆布。 哼了声不肯与他废话,转身要走,被武崇训一把扣住了手腕。 “你瞪我干什么?你心里想成大事不拘小节,郭元振有击杀论钦陵的大功,搅和的吐蕃君臣反目,贩卖几个流民奴隶又算什么罪过?” “不是么?” 武延秀转头看了他一眼,“圣人久以论钦陵为心腹大患,郭元振除了他,自是彪炳千秋的大功!” 果然就是叫郭元振教坏了! 眼里只有开疆拓土,男儿声名,哪里懂得牧民之道? 武崇训放开他,拍拍肩膀,好意教导。 “国之最重在休养生息,慈心养民,那论钦陵只顾自家征伐盛名,在内重税盘剥百姓,在外军法酷烈,冲锋之后丢一匹马,便要将士兵枭首示众,以至国中男女成群逃散,投奔其他部族。这十来年,吐蕃明里扩张,实则已经埋下了四分五裂的祸根,若非如此,郭元振的挑拨,又怎能奏效?” 好一套苦口婆心的教导,说的振振有词,高下立现,仿佛世事的起落都在他眼里现了原形,他一眼万年,绝无错处,世人若都如他慧眼,便该大吐郭元振口水,瞧不起他两头扯谎,离间了吐蕃君臣,国朝更是胜之不武,白捡便宜。 ——只可惜战场无君子! 武延秀心气儿涌上来,笑的有些狰狞。 “郭元振之不修名节,何止于卖人一桩?他还隐瞒铜矿,私铸铜钱,岂不比卖人更厉害?搁在历朝历代,都是谋反大罪,可是圣人就是看重他这般,能行人之所不能行——” 他上下打量武崇训。 “尤其能行你之所不能行。不然,论钦陵提出野狐河之约,圣人为何放着你这位翩翩郡王,不派去和谈,倒叫个八品的右武卫参军去?” 三言两语,说的武崇训有些经受不住,他倨傲地看他。 “我记得三哥苦修吐蕃语,下了三五年的功夫,上奏论说吐蕃局势,亦上了好几道,去岁圣人寿宴上,二叔拿你来夸,满堂济济重臣,都说你是后起之秀,前途不可限量,嘿嘿,原来下笔千言,倚马可待,说的都是废话!” 武崇训没想到他会这般不留情面,一时惊诧,但很快镇定下来,诚恳承认。 “我不及郭元振临场机变,圣人用他,自是恰当。” 武延秀见这还挑不起他的怒火,悻悻拍了拍袍子,冷笑道。 “三哥的大道理掷地有声,哼,咱们只当学里讲书,我请教三哥,此时若是春秋列国并举,你去向吐蕃赞普陈词论说,有好下场么?说傻子才阵前杀将,赞普既然有心,不止不该杀论钦陵,更应当徐徐图之,永结姻亲之好……” 武崇训轰地涨红了脸。 这狗东西!贼胆包天,刀子专往人心窝里捅。 吐蕃赞普家族与论钦陵所在的噶尔氏家族世代通婚,血脉相融,其情形与李武两家这三代的纠缠,也略可相类。 可是噶尔氏家族骁将辈出,勇武无匹,近有论钦陵四十年来从无败绩,最后要死也是绝望自裁,旁人压根儿打不垮他。远有太宗朝的禄东赞,统一吐蕃,更力主赞普迎娶尼泊尔尺尊公主和李唐文成公主,挟两国之力,使吐蕃从草原众多蛮族中崛起。 讲到噶尔氏家族在吐蕃举足轻重的地位,如今吐蕃版图的大半,竟都是这两父子拿下的,武家之于李唐,就远远不能相较。 可是重要如噶尔氏家族,内部积怨之下,外人挑拨之下,尚且被赞普分而屠之,武家又是何德何能,以为凭借几桩婚姻,便能幸免于李家屠刀呢? 第71章 “李武和睦, 两姓共治,是圣人制定的国策,她老人家在时不必提……” 武延秀撇唇一笑, 压根儿懒得听下去。 “圣人还能活几年?人死如灯灭,人死政便休,就不说太子如何, 单说本朝的官,几时肯认前朝的君啦?” 他嘴上这么说,目光穿过影影绰绰的花枝望向瑟瑟, 粘在她窈窕身姿上。 郁金堂 第67节 “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凡夫,三哥啊, 我可是好意劝你, 提着头进洞房,可别出不来哟。” “市井里的俗话你少听些!” 浓云倏忽而至,挡住烈日炎炎,云影漫上来,给他半张斑斓破碎的脸添了层泥金样的粉底, 把那幼稚的张狂,涂抹出一股执拗孤绝的气度。 武崇训看得有些出神,手串冰凉的珊瑚坠脚贴着他汗津津、热辣辣的下颌, 蒸腾得水汽氤氲,含苞的芍药花倚着日边彤云,像要开了似的。 “你心里能记挂武家全族的安危,瞧得见四面八方, 我替大伯欣慰……” “我是怕你们拖累我!” 武延秀嗤了声,扯根草稞子叼在嘴里, 强声反驳。 “至于我与郡主的婚事,圣人金口玉言,断不能改,别说我,连你们几个,甚至琴熏、骊珠……恐怕将来也都着落在李家。这些你心里有数,不必张扬,但切记,别在外头遗情留恨,不然……” 武延秀愣了一回神,轻佻地问,“三哥有外室?藏得够深啊。” 武崇训摇头,“有件事,当年你还小,怕是没有印象。 “三哥又卖关子。” 武崇训丝毫不动气。 “定王武攸暨,咱们的堂伯,来京时有妻有子,只因被圣人挑准了要做公主的驸马,一夜之间,妻儿尽数被杀……” 武延秀啊了声,直愣愣瞪着他。 当年武承嗣两兄弟从武士彟做官的利州进京,武攸暨四兄弟从武家宗祠所在的并州进京,两房上一代来往稀疏,下一代几乎不认得。他大约知道武攸暨应当已婚有子,但在九州池相见时,已然自称孑然一身,他竟未多想! 世上哪有那么多可巧,圣人属意武三思,他偏不肯尚主,恰好转头武攸暨夫人就去世了,连襁褓里的婴孩——男孩还是女孩来着? 关系再远,实打实的血亲,总有唇亡齿寒之痛,两人笑的都有些牵强。 武崇训以为他又要东扯西拉一大篇,等半天没有,便知是真吓着了。 “郭元振立功不过是误打误撞,那时满朝文武各抒己见,有要战的,有要和的,譬如相爷便道,索性裁撤了安西四镇也罢……总之国防军政大事,牵一发而动全身,边关的账要算,国内九州的账也要算,还有提拔谁,放手用谁,功劳记在谁头上,更要算。” 虽然不无道理,武延秀却不肯像个孩子被他谆谆教导,哼了一声,揶揄地抹下袖子长揖落地。 “夫子辛苦了。” 结果招来他一声低喝,“凭你肚子里那点能水,还不配听我的课!” “谁想听啦?!” 武延秀气结,“不是你抓着我没完没了?” 武崇训只不理会他,皱着眉,强硬而冷漠地望着武延秀,背过身的武延秀看不见他表情,但能感到身后僵冷的空气,竟有点紧张。 过了不知多久,才听他冷冷道。 “这些事,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可你只想,朝臣们出了七八条意见,为何圣人独采纳了郭元振的主意?” 武延秀一怔,猛回头满眼惊喜,“圣人也想到了离间之计!” “圣人不止有意离间,且有识人之明,知道施展离间计,用我不及用他,你真要夸人成大事不拘小节,当夸圣人,要成就志向,亦当随圣人刀锋所指,为她做马前卒子。” 这话说到武延秀心坎儿里,他服了气,“可不是。” 头一昂便要请教,以他这破门而出的身份,他那死鬼阿耶又惯会带累儿孙,闹得他不敢在圣人面前自报家门,又该如何脱颖而出? 没想到武崇训无意为他的仕途指点迷津,反黯然强笑。 “可是凡事一体两面,正因为圣人杀敌毫不手软,转过头来,杀自家的儿媳也不手软,才能做联姻文章啊。” 武延秀顿时哑了口,武崇训紧跟着又道。 “你的仕途,你的妻儿,亦是圣人棋盘上散子,你要入仕,要发财,都得看碍不碍着她的打算。” 武延秀心中一片凌乱—— 他确是向往追随强横的君主,纵横疆场,开天辟地,叫世人提起他时,混忘了他出身,别跟魏王府扯上半点干系。这一点心思,连他自己也是蒙面黑衣许久以后,才恍然意识到,却被武崇训一句挑破。 他紧闭着嘴唇,心跳砰砰响。 忽然想到,赞普杀了肱骨重臣,逼得噶尔氏家族带重兵远走中原,多少父子夫妻因而死生难再相见,在武周百姓看来自是愚不可及,自毁长城,照吐蕃百姓看来,却是受武周奸人所害,结下血海深仇了。 可见,能否欣赏他人成大事不拘小节的手段,全在自家是否是哪个被牺牲的小节,隔岸观火,自然笑的轻松。 他有些感慨,又不想落在武崇训眼里,便故意振了振臂膀,随性道。 “得嘞!我悠着些,不让女郎轻易动心,等几位郡主出门子了再找老婆。” 武崇训噗嗤一笑,“你天天蒙着脸,谁能瞧得上你?” 武延秀撇嘴,不以为然,又有种笃定。 “那可不一定,美人在骨不在皮,远远一望便知深浅,用得着朝夕相处,盯着那张脸看么?” 武崇训原惦记着完事了就去寻瑟瑟,听了他的话微微回头,遍身重绣,在日光中折射出细碎的金芒。 “当真缺钱?” 武延秀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眼里宝光闪烁,“世人谁不缺钱?” 武崇训便知道他那贼心还没歇。 “太宗朝,亲王实封八百户,照样养妻活儿,没得牢骚,如今郡公两百,且封地上物产膏腴,封户尽取高资多丁之户,八九百丁供养你一人,还嫌少?” 武延秀乜他一眼。 “三哥,我可是为你好,男人成婚了开销大,你家主儿瞧面相就会花钱,你真不缺外财?” 武崇训登时起了疑,“不说没瞧见么?” 武延秀等的就是这句。 侧头嗤嗤偷笑,一仰脸还是光风霁月,“我那时不知她要嫁进我们家!大家起哄,跟到驿馆门口,乘下车瞄了眼。” 他心头爽快的打激灵,“往常蜀中进献舞女,都瞧过的。” 拿瑟瑟比舞女武崇训果然不称意,淡淡道。 “她自有封地,亲眷亦由国家供养,我拘那么些银钱在手里做什么?人活一世,难免求名求财,但你我生来已有,何必再求?” “三哥这话,就是站着骂人不腰疼!” 武延秀头顶热的发痒,一着急解不开兜鍪,更是烦躁。 “你尚了郡主,万事靠她,再也不愁,我且要存老婆本儿!谁知以后她要金珠宝石,还是要良田地产?” ——这傻小子,还未成人呢,就想起娶老婆来。 “你呀,哎。” 武崇训好笑,又有股说不出的滋味在心头。 魏王府一度有继位呼声,武周上下另眼相看,以为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即便抄家,剩一点也够三五代富贵,其实武崇训知道,全不是那么回事儿。 进京十来年,梁王府汲汲营营,两代三个爵位的租税,武三思多年为官的租庸调,并私下盘剥的好处,细水长流,积蓄已是颇为可观。 尚善坊大宅之外,道政坊还有一座高阳郡王府,一座武崇烈的新安郡公府,俱是三十二亩的土地,长日无人居住,却埋了几百个大瓮储存金瓜。长安崇仁坊又有三座府邸,亦在最热闹繁华的位置。至于两京城外的别苑、大庄,更是两只巴掌数不完。 魏王府却是父子糊涂蛋,胡吃海塞,肆意花用而外,产业尽在武承嗣名下,一俟抄家,府邸没了,堆山填海的家底淘尽了,丢下小的手里没钱,只剩宋之问饶出来的那点‘祭田’。 父兄不靠谱,受罪的全是子侄,得亏魏王府没有女孩儿,不然婚事麻烦。 武崇训感慨万千,封户的租赋年底才来,那时武延寿空手搬进梁王府,还是眉娘心细,走来提了一句,武崇训才想起来,与梁王妃商量,他私人贴他一个月十贯,面上谁也别提,就当侍女的份例按时送过去。 “难为你,大伯走了三个月,竟没开口向我诉一回苦。” 武崇训在他肩头拍了拍,以示安慰鼓励。 “你到底住哪?千牛卫值房狭小,我在羽林偶然睡过,从未见人长住的。” 武延秀轻蔑地哼了声,“是么?我瞧值房好的很!” “反正人也死了,家都散了,还有什么过不去?” 武崇训苦口婆心,武承嗣的粗暴他亲眼目睹,自问解不开这父子心结。 “你跟大哥怄气,我不管,做买卖赚钱,好,比赌强,缺本钱问我要,缺地方来我家。就一样,别犯律令,叫言官说魏王的后嗣以次充好,占小便宜。” 武延秀听得直翻白眼,尤其落在最后一句,简直不能忍耐。 “我是我,他是他!” 他恨不得把武家族谱烧成灰了,恶狠狠地回嘴。 “我们家倒了,你照应我那窝囊废大哥、跟屁虫四哥,还不够吗?你既如此良善,我也不敢问你要本钱,做生意哪有不黑心的?拉上你,就别发财了。” 武崇训脸色一沉。 武延秀看他正气浩然的模样,天下的大道理都在他嘴里含着,世上只有他说人,断断没有人说他,又气又恨。 “二叔不待见我,我何必上门挨光?真请我去住,等郡主府盖起来!” 说完甩开他沉甸甸的胳膊,“你放心!回京头一日我就取。” 第72章 夹枪带棒一通排揎, 武延秀心里终于痛快了,脚底如飞,三两个挣蹦转过亲贵聚居的院落, 回了司政院。 裘虎正在毒日头底下训生兵,一见他回来,大手一挥说散了罢! 一百多张面孔刷拉拉全转过来。 千牛卫盛名在外, 说是御前带刀,实则真正持刀宿卫的不过二十四个人,剩下大半都是编在仪仗里, 今年更是才更换过的新兵,没见过大场面,一听要上峻极峰, 都慌了, 围上来七嘴八舌。 这个给武延秀捏肩,“郡公方才必是打听消息去了。” 那个欣然神往,“那地方,上去了能够着神仙吧?” “不然呢?圣人千辛万苦上去,定是有大好处啊!” “可是我听说, 上头风特别大,四年前封禅时,那风一来, 就吹走了圣人的冠冕上的珍珠,还不是咱们这些人爬下去捞。” 武延秀听了发笑,真真儿是东宫娘娘摊大饼,风马牛不相及。 旁人推他, “快说说!都指望你呢。” 武延秀不耐烦,推人让开地方, 伸直手臂比划个大圆圈。 郁金堂 第68节 “什么了不起的阿物,就是个大坛子,比房子还大,上圆下方,和庙里一样,烧香供奉,拜拜就罢了。” 咿咿呀呀一片嘶声。 有人道,“了不得,敢说这个话,明天山上神佛降雷劈你。” 武崇训嬉皮笑脸应他。 “哟——这么说你是有钱的?那刚好,你打个金人敬佛,保你娇妻美眷也有,良田千顷也有,只把那金脚底板敲下来给我罢。” 众人大笑,那人甩手赌气,“我有金人,我还干这个营生!” “瞧见没?” 武延秀不让他走,拽住胳膊遥遥指向嵩山的主峰,峻极峰。 “四年前,那座山头上立了块封祀碑,碑文是我二叔写的,有两句甚妙,你要写得出,金人也不必,圣人自赏赐金银于你。” 人皆问,“如何妙法儿?求郡公透露透露。” 武延秀心情甚好,愿意陪人玩笑,板着脸当院兜了半圈,见人把酒壶藏在树下,掏出来便小啜一口,悠悠然吟诵。 “心悬万月,从雁塔而乘时;足驭千花,自龙宫而应运。” 有人听了神往,“足驭千花……嘶,真是风流啊!” 武延秀莞尔一笑,指他道,“不错!我瞧你有入控鹤的苗头。” 满院子人哈哈前仰后合,他热得久了,终于回到地盘,边逗乐子,边痛快扒拉掉皮质的护颈、护肩、护臂,露出贴身的白绢里衣。 这衣料太薄,汗水贴住皮肉,更显出他纸片般削薄的身姿,混在糙汉堆里,飞眉入鬓,嘴唇殷红,活脱脱是一枝花。 众人都被他揍过,不敢明着轻薄,却忍不住不看,裘虎一把捞他出来。 “散了散了,明天三更起来。” 推他到墙角说悄悄话,“偏你没在,刚才你那相好来了。” 武延秀没反应过来,“我什么?” “还瞒我?” 裘虎挤眉弄眼给了他一拳。 “你可真行,我就知道她不是凡人,漂亮成那样儿,是女官?还是杨家、裴家的女儿?你胆儿真肥,在这儿也敢勾搭?啧啧,果然是这个!” 钦佩地竖起大拇指,想姓武的,平时瞧不出,相亲事就不一样了。 压声道,“约你后半夜见面,怎么样,晚上炖只鸡,才我叫伙房预备了,就是没有山参、枸杞,怕劲儿不够。” 武延秀脑子轰地一下炸开了,热的脸上红痕都别有风味。 “不能够吧……?” 裘虎顿时起了疑心,咂摸着瞧他。 武延秀推开他拔足往屋里冲,没一刻穿戴制服出来,锁子甲又罩上了。 “别别!不是这会儿!” 裘虎跟在后头喊,顾虑保密,紧追两步,龇牙叮嘱,“后半夜!二更!你这会子去不穿帮了么?” 武延秀已跑了,忽地刹住脚回来,弓韬恶狠狠顶在他咽喉威胁。 “你再敢多看她一眼!多提她一句,你瞧着,我把你往死里坑!” 裘虎愕然,他娃儿都抱两个了,再说娘子也会使菜刀! 出了司政院,武延秀的步子就慢下来,一步步稳稳地走着。 兜鍪热烘烘发烫,汗水直往下淌,扎得脸上伤口火辣辣的痛。 可他心里冰凉,冷静的像含着冰棱子,盘算瑟瑟找他何事,为何不去找武崇训?才琢磨出个道道,大门口被宫人拦住了。 他亮出千牛卫腰牌,不多时瑟瑟转过泥金落地屏出来,几个宫人跟着,环佩玎珰,香风细细。 他正色垂首,弓腰回话,带得全身铠甲哗啦啦响,“郡主的吩咐,下官细细琢磨过了,行不得,还请郡主收回成命。” “我还当你的胆子比旁人大呢。” 瑟瑟寄予厚望,连射箭之辱都撇下不提,满以为他来得这么快,必是一口答应,喜滋滋奔出来相见,没想到落了个空,就撅起嘴。 武延秀便知猜中了她的心事,含笑微微抬头。 错落的门廊像幅画框圈住她,殷红樱唇撅得高高的,抹得油汪汪发亮,带两粒细细的金渍,肩头裹着砂绿遍地金的帔子,一只葱白绣鞋蹬在门槛上,这大热的天,她在屋里大概用冰厉害,竟还穿戴锦缎。 “非是下官胆小,实是郡主身姿娇弱,经不得夜里风寒。” 瑟瑟恼火地质问,“那怎么办?你们都上去了,独我在底下仰头看?” “办法么,也不是没有,就是要商量好,别出纰漏。” 说话的当口,武崇训从后门进屋,听说她在前头,转过来就很意外。 “诶,六郎?” 他以为武延秀去而复返,是跟他话没说完,“堵在这儿干甚么?” 瑟瑟几天没见他,气早消了,见他腰上挂的金红荷包,正色夺目,且招摇地绣了一大丛芍药,便有些高兴,不过当着外人,不好意思拽未婚夫的袖子,遂扭着脸嘀咕。 “我哪知道你弟弟为什么拿张腰牌求见。” 一面说一面走在头里,兄弟俩相视,都笑女人的小性子没完没了。 宫人内侍内院侍奉,从未见人全副铠甲,连面目都罩住了,边见礼退让,边好奇地张望。 三人进屋分宾主坐下,高椅上铺着牙席,触之冰凉。 武延秀环顾四望,赞叹这房间果然是瑟瑟的路数。 幔帐重重坠地,不是赤金便是正红,两人合抱的大青花瓮养满了红莲,有开的正艳的,有含苞的,一捧捧赤红杳杳,火光迸射。 窗下置了张绣花台,人字架上撑开清淡的水墨画,必是武崇训的手笔,给她做绣样子用,可画上山水点缀小舟,远山浮云蹁跹,到绣面上,就添了几棵火红的柿子树,角落堆着几只竹筐,亦是塞得满满当当,一下子把悠然退隐之意,改成了春耕秋收的热闹,就差两个总角的胖娃娃。 五尺长的青玉盘子里供着冰山,水化下来,浸着拳头大的水蜜桃,黄澄澄的木瓜,大串葡萄,李子、杏子、红透的樱桃。 武延秀久在千牛卫,风里雨里等闲事,难得进屋享受,翘着脚很闲在。 豆蔻转出来,盘子里两只小碗酸盛的甜果子羹,这两口子胃口都小,不防一抬眼,被个铁人唬了一跳,扎手扎脚地愣住了。 武延秀哼笑了声,也不客气,召她过来,仰脖一口饮尽,笑嘻嘻问。 “嫂子,您那主意,问过三哥么?” 瑟瑟枯着眉头把两手攥在怀里,没好气儿,“那还用问?连你都说不行。” 武延秀噗嗤一笑,闲闲瞥武崇训一眼,还劝,“原就是个烂主意。” 亲昵地招呼丹桂,仿佛常来常往。 “郡主不肯戴帷帽,你便该劝着些,哪能由她抛头露面,到处亮相?尤其行宫男女杂处,缺了约束,便是太子殿下不理论,三哥听说,又要生闷气。” 丹桂有些发呆,嗯了声,不知如何回话。 见惯了武崇训那样持正守礼的男人,事事有个规矩,又怕他想歪了,以为是她开门揖盗,引了这头狼进来。 武延秀三口两口吃尽,畅快地举起空碗问豆蔻。 “小阿姐,再来一碗,真好吃!” 虽然面目全非,但那副肆意潇洒,甚至带点儿嚣张的态度还是很特别,豆蔻一瞬间领悟过来这人是谁,傻乎乎啊了声,两手抱着碗去了。 瑟瑟抬眼,“六叔把那东西摘了罢。” 武延秀从善如流,抬手就摘。 瑟瑟大惊小怪地咦了声,挽起袖子走到他跟前,想扳起脖颈看伤,才起势转过味儿来,讷讷啧了声,折回座位坐下。 “丹桂——你来瞧瞧,这是琴娘那种热疹子不是?” 丹桂察言观色,瞧武崇训四平八稳的坐着,仿似无事,可是背后朝辞抹脖子瞪眼,她便知道麻烦,垂头提步上来,抹下袖子隔住肌肤,仔细掰着武延秀的脖子看了两遍,转身回话。 “郡公脸上伤口是热的,汗渍蜇太狠,不用上药,洗干净别捂着就行。” 瞧武崇训脸色实在不好,小心翼翼道,“郡马您说呢?” 瑟瑟这才想起他来,眼神一瞟又收回去了,脸直直朝那头,错不开眼珠。 锁子甲烫出的红痕密密交错,蔚为惨烈,搁在他脸上却不难看,仿佛有些胡女故弄玄虚,脸上挂张巴掌大的金红丝网,影影绰绰,愈见妩媚。 惋惜初见那件幞头遮蔽太过,一俟摘掉,浓艳的眉目张扬闪亮,一双桃花眼波光潋滟,情意绵绵呼之欲出。 而且他右下眼睑有颗泪痣,长得真是地方,不挨那么近压根儿看不见,将好把双含情带媚的桃花眼勾勒出一丝端方矜持,不容轻辱的烈性来。看见了,就难免浮想联翩,想他流泪时那颗痣什么样儿,泼酒、泼水上去,又是什么样儿。 嘴上嘘寒问暖,“十六卫规矩这么大?好人都热坏了。” 又叫杏蕊,“把那冰山挪到六叔后头,你瞧他背上汗。” 还嫌不足,“打个冰手巾来。” 武延秀的第二碗果子羹加了料,入口就尝出来了。 黄桃切的碎碎的,拌着葡萄干,淋了蜂蜜,他吃相也斯文了,小金勺拈在手里,冰凉的贴着唇尖,直甜到心坎儿。 鬼主意转了七八个,忽地冲瑟瑟一笑,“嫂子,让三哥抱你上去呗?” 瑟瑟脸上腾地飞起红晕,咬着唇道,“……那怎么行?” 武延秀乖巧地转头再看武崇训,说话就很有一套了。 “也是,三哥何等样尊贵人?遥领扬州大都督,哪能做这种担担抬抬的粗活儿,子曰,有事弟子服其劳。这种事儿,还是我们小辈子跑腿才对。” 瑟瑟抿唇发笑。 多难得?有人掉书袋,她竟然听得懂。 整本《论语》昨日念完,女史的考题只错了一道,她望向武崇训,想得他一句半句夸,却见他寒着眉目巍然不动,简直扫兴。 武崇训快把茶杯捏爆了。 这两人打哑谜,当着他的面儿有来有去,简直当他不存在!尤其瑟瑟,笑什么笑,满脸娇羞,到底在说什么! 第73章 郁金堂 第69节 武延秀长到这么大, 摔摔打打,从没人护持他,他也不欠任何人情面, 想如何便如何,凄清孤苦,但也格外恣意痛快。 看武崇训吃瘪, 远比气得武承嗣嘶吼咆哮更过瘾。 他卖弄的抻开长指在下巴上抚了一回,强调极明晰的唇线。 世上哪有笨蛋美而不自知? 他美的全无瑕疵,更要展现, 汗水滚滚而下,就顿在喉结,亮晶晶一滴, 犹如邀人共赏, 豆蔻张口结舌,耳根子发烫,忙慌乱避开了眼神。 他清清嗓子正色道,“郡主非得这会子上去,我不敢招揽, 还是拉三哥一道罢?圣人看重三哥,万一被羽林抓个正着,有三哥在, 板子打不到咱们身上。” 瑟瑟惊喜,“是么?” 眼巴巴望着武崇训,“表哥,你说呢?” 武崇训五指抓着椅背不吭声, 武延秀又赔笑致歉。 “照理说,嫂子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 不该推脱,可半夜翻山不是闹着玩儿的,豺狼虎豹好说,打板子么,我替她就是了……就怕万一出点子别的事情,我怎么向三哥交代?” 摘下弓韬拍在案上,以示寻常野兽不足为惧,要出事便出在他身上。 布面的口袋正面绣虎皮纹,扎口处磨得半旧,给香软细洁的闺房添上一丝汗气。瑟瑟顺着他白花花被盐渍色的袖口往上瞟,发觉单论身板,这小叔子比武崇训还可观。 她心下也犹豫,倒不是怕拖累武延秀见罪于圣人,而是怕武崇训唠叨。 计较再三,这么大的事,她非得亲身见证,因转头道。 “表哥,不然——你抱我上去罢?” 满脸大义凛然,豁出去了的决绝,武崇训简直招架不住,气得心头发懵。 武延秀妙目来回一扫,瑟瑟那样儿,活像花和尚良心发现,要舍弃了肉体凡胎去奉佛祖,嘴上说的漂亮,满身满脸的不情愿。 就这——武崇训要还不明白,就是个大傻子! 他笑得浑身乱扭,按捺不下。 丹桂生怕武崇训下不来台,忙插口进来。 “郡主不会骑马,怕明天爬不上嵩山,非要今晚上去,郡马您瞧,还有什么万全之策?照奴婢想,圣人清早即起,这会子,一路上都站满了羽林罢。” 武崇训这才闹明白原委。 这狗屁不通的主意,果然只有瑟瑟想得出来,也只有武延秀认真谈论,一时又气又笑,先打发不相干的人。 “丑前五刻,太常卿就要在神座上摆蜡烛了,你通宵不得睡,回去罢。” “得嘞!” 武延秀起身向瑟瑟告辞,转过脸,有些讥刺地看着武崇训。 “宫闱重地,原该重重把守,但此间修葺不大严密,围着湖水高高低低,要守也难,毕竟山里,野猪也有,狐狸也有,三哥盯紧些,别叫人钻了空子。” 他当说笑话,白眼左一挑右一撇,浓眉乱飞,一时八字一时倒八字,仗着面孔太俊,做怪样也可爱,瑟瑟从没见人这样放飞肆意,笑的前仰后合。 武崇训没料到他说话这么难听,错愕惊住。 转过味来,便明白武延秀仗着张面孔窜窜跳跳,无非是回敬方才不准他跟从郭元振的怨气。 “你别忘了,我也干过一年羽林,御前的规矩,比你懂。” 觑了他一眼,施施然换出笑脸。 “我瞧抱上去也是个法子,朝辞来——” 指着武延秀。 “跟六郎跑一趟司政院,问千牛卫库房借一副腰舆出来,就落我的印信。将好他管刀剑器皿,咱们也走一遭裙带儿。” 武延秀不意武崇训真肯陪他斗气,愈发觉得有意思了,撇唇一笑。 “三哥啊,咱俩的买卖可得有来有回啊?” 一面说,提起弓韬甩在背上,潇潇洒洒地走了。 瑟瑟懒得过问武家兄弟共谋何等买卖,眼看朝辞跟他去了,简直老鼠落在米仓里,跳起来走近,切切问他。 “表哥,你真肯抱我上去?” 武崇训站起来掸了掸衣袖,换出正经神色。 “我与郡主尚未成婚,岂能有肌肤之亲?你去换身便利衣裳,我陪你慢慢儿爬,实在爬不动……” “不拿腰舆吗?” 瑟瑟急了,“停在半道儿上不是更难看?” “登峰之路只有一条,起了头儿,断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不然天一亮,御辇动起来,你我困在路中央,几百人看热闹丢脸,还犯了御前失仪的罪过。” 武崇训话头一转,音调忽地有些肃杀。 “郡主怕自己不成事,连我也不信么?” 瑟瑟连连眨眼,恍惚觉得他意有所指,说的好像并不是夜翻嵩山。 “别瞪了。” 武崇训负手催促这不开窍的女郎,“换衣裳去。” 瑟瑟往内室走,忽地迟疑问,“表哥,不带刀剑呀?山上有没有老虎?” 武崇训懊丧又有点赌气,“你别听他胡说八道。” 看瑟瑟站着不动,“我赤手空拳也护的住你。” 武崇训在外间等,丹桂和杏蕊跟进来翻衣箱。 瑟瑟还没学会骑马,向来不穿胡服,但李仙蕙有,不知被晴柳塞在哪,两人埋头大找,丹桂越想越不是事儿,挨到瑟瑟身边。 “郡主,淮阳郡公……故意攀扯,您瞧把郡马气得。” 瑟瑟对着镜子拆发髻,嫌簪环太多,大凤冠八个脚勾住发丝,越着急越拆不开,闻言先嗯了声,过会儿回过味来就笑她想太多。 “他才多大?还没我大!” “明明大你好几岁!他是脸嫩。” 丹桂不好意思明说,杏蕊插了句,“你脸红什么?是他挖墙脚。” “呸呸呸!” 太难听了,丹桂提声支使她,“你别说话。” 杏蕊翻了翻眼皮。丹桂左右为难,瑟瑟漂亮,武延秀更美得令人目眩,人说红颜祸水,看女皇就知道了,女人对美人照样没有抵抗力。 “总之您离他远点儿!” 瑟瑟轻轻一笑,没当回事,“我就是瞧他挺好玩儿的。” 镜中丹桂忧心忡忡,瑟瑟拿玉簪晃了晃,引不动她眼神,转身认真答应。 “别操这些没边没沿儿的心,你有空盯着我,不如嘱咐豆蔻几句。” “郡公哪看得上她呀……” 丹桂喃喃,那头杏蕊翻出窄脚的袴奴和短衫,过来两人帮瑟瑟换上,绑腿腰带扎好,推到镜子前一看,瑟瑟哈哈笑出来。 “竟成了个猎户!” 她在镜前叉腰弓背,越看越好笑,一辈子没这样打扮过,倒也俊俏。 一面照,一面问丹桂。 “你怎么不提防表哥?孤男寡女,深夜上山,得亏女史顾不上,等她知道,非指着我鼻子教训三天三夜。你放我去了,明天她打你的手板。” “郡马不一样。” 丹桂拽了拽她领口,另理了个包袱。 “水囊沉重,让郡马背,您带几样小点心,记得跟郡马分着吃,上去了大家都饿着,完事儿下来才能吃饭,您这后半晌连明天一天,够受的。” 瑟瑟以前不爱听她们偏心武崇训,现在听,感受又是两样。 她提出来,两样都塞到武崇训手上,理所当然道。 “我人不让你扛就不错了,东西全归你拿,我的力气,省点儿是点儿。” 偏头问他,“行吗?” 武崇训无奈,看后头丹桂跌足抱歉,便知道原不是这么安排的。 可是他对她,真是一腔‘有事弟子服其劳’的热忱,唯一那点顾虑,便是害怕越做的多,在她眼里越不值钱,反不如有些人油嘴滑舌的分量。 “走罢,待会儿宫门下钥了。” 他含糊道,转身领在头里。 又是夕阳西下的时候,金乌圆滚滚直往湖里坠。 两人顺着宫道从角门出去,只觉周遭格外安静,烟紫色的光影把朱漆梁柱、白墙、青瓦涂抹得幻彩缤纷,监门卫一句句高声念出换班的口令。 瑟瑟兴致勃勃,武崇训却有点失落,瞟了两眼,轻声道。 “人说夏天的夕阳最美,神都地势平坦,好容易来了这儿,也没好好看。” 瑟瑟心念一动,“那我们坐下看看再走呀?” 武崇训没听见似的,往前赶了两步,瑟瑟大声问。 “你愁眉苦脸地干什么?” 武崇训摇头否认,“看夕阳不是随随便便的,要跟知己。” 他说着这样沉重的话,目光却并不灼人,安安静静的步伐,仿佛一汪平静的湖水,瑟瑟的无名火也消了,发现跟他两人待着,不说话也不别扭。 路修得很好,铺了青石板一转转拔高,道旁树木越来越密集、高大,仿佛一倏而功夫,日光的燥热就褪尽了,天还没黑,湖面已经沉浸成一种幽幽的深蓝,瑟瑟被美景吸引,走到拐弯处,拽着枯藤,仰头看天上的云。 那云一团团的,又深又浓,层层叠叠,像武崇训红袍下摆的云水纹。 她乌浓的侧影更往外探出去,修长流丽的线条毫无遮蔽。 武崇训茫然痛苦地看了眼,想起她搬进王府的第一场家宴,还肯热辣辣地盯着他瞧,烫得他直往后缩,现在却当他是盘子里的菜,爱吃不吃。 “郡主……” 他想催她,瑟瑟一回眼,亮晶晶的眸子在夜色里像野火。 郁金堂 第70节 岩壁上铁线蕨茂密丛生,细细的枝条柔韧却带小刺,刷地抽上瑟瑟面颊,正像九节鞭,疼得她嘶了声。 武崇训想替她看看,她反手抹了把,血蹭在草上。 “表哥叫过我四妹妹的,现在怎么不叫了?” 瑟瑟折了根细蕨盘在手里,低声问,“是怪我拿捏你么?” “不是。” “又扯谎——” 她狠狠瞪过来。 明明锋利如刀刃,可水色盈盈,又像脉脉含情,武崇训走了神,她要想杀他就好了,时刻拿这种眼神盯牢他。 蹀躞带上银刀子和小算盘因他的颤抖,撞着响起来,搅在风中叮叮当当,他不需要鼓起勇气,这问题常日盘亘在嘴边,一不留神就溜出来了。 “你喜欢么?” 有点出乎武崇训的意料,她认真想了一会儿,笃定道,“喜欢的。” “我喜欢人家待我好,我知道谁待我好。” 再补充,“就算是武家人,对我好,我也喜欢。” 武崇训嗯了声,松弛下来,她肯领情就足够。 脚下树木成林,三阳宫各处亮起灯火,宫苑里花红柳绿,略显杂乱,画中游那条栈道就很纯粹,像一挂珠链坠在半山腰。 武崇训含着笑,正要开口再诉几句衷肠,忽闻嗖地一声锐响。 一道火箭从宫门腾空而起,刷地冲上半空,将将及着他们所在高度闪了闪,照得树梢雪亮,轰地掉下去了。 两人都吓了一跳,武崇训跳到瑟瑟身前张臂戒备,还是瑟瑟先反应过来,这是武延秀知道他们上来了,故意使坏。 “六叔真调皮,表哥,为什么他从不跟大表哥来梁王府啊?” 武崇训没回答。 两人默默走了一程,路越黑,她跟他的步子越紧,其实武崇训怀里就揣着火镰,可他偏不想用。 “有人生来就不招爷娘待见,也是没法的事。” 好一会儿,他以为瑟瑟走神了,才听见她道,“是啊,譬如我阿耶。” 第74章 雨是半夜下起来的, 润物无声,初时只打湿了瑟瑟睫毛。 武崇训虚虚拢着臂膀,抬手在她头上, 挡不住什么,可风一吹,两人都不自觉往近靠了靠。 瑟瑟回眼望他, 这正经八百的郎君,根本不敢垂眸,瞪住乌漆嘛黑的前方, 仿佛那里有个目的地。 “表哥——” 她忽地驻足。 武崇训收势不及,轰地贴上她后背。 热烘烘皮肉,周遭越冷, 触感越明晰, 他无法抑制地拢紧双臂抱住她,瑟瑟侧头才要吻他嘴角,他就撇开了。 一方横行无忌,一方咬牙隐忍,方寸之地经不起她几下折腾。 她近一分, 武崇训的唇就抿紧一分,到末了丰软的双唇几乎抿没了。 他是那种敦厚的英俊,坦然持重, 越被威逼亵渎越有美感,单是抿唇这些微的动作,便激发下颌隐隐棱角,仿佛极其艰难, 极其忍耐。 瑟瑟爱看他为难。 不卑不亢,又羞恼自责, 为那一点心猿意马,倘若司马银朱在场,他能请下她的竹棍,自笞五十以儆效尤。 可是活人怎么经得起忍了又忍? 瑟瑟往他唇上蹭,装出娇小姐声口,含混低语,“我冷。” 武崇训不退了,“冷就老实些。” 抿唇贴她,是拒绝,也是柔情缠绵的碾磨。 “老实也冷。” 瑟瑟在他怀里从容转身,“你抱紧些。” 衣料窸窣闹得他头晕,更别提柔软的接触,武崇训面孔发白,一双臂膀散了形,目光虚弱地落在地上,“那边儿避避罢。” 他推着她肩膀向前走,山壁里一个狭小的凹槽,足够两人坐卧。 武崇训掏出火镰子,瑟瑟大大咦了声,他此地无银,“原预备这时候用,方才用了现下就没了。” 瑟瑟轻笑,等他收拾地下杂草碎石,脱了外裳铺出一块阵地,便坐了。 候着他磨磨蹭蹭,并肩坐下,才脱衣裳。 武崇训活像见了鬼,蹭地窜起来。 “干什么?” 她满脸无辜,“表哥转的什么龌龊主意?见人脱衣裳就想歪了?” 搭手拧他肩膀上的水,提醒道。 “二姐说你们往终南山打猎,打不着不准下来,惯来天当被地当床,生火也会,草稞子编枕席也会,竟是骗我吗?” “确是山上过夜的,不然我不敢带你走这趟。” 武崇训把火镰子递给她。 那时大家男女杂处,心无旁骛,也脱大衣裳,也晾晒鞋袜,客客气气斯斯文文,不像挨着瑟瑟,似个孔雀比在近前招摇。 强作镇定道,“你歇着,我去生个火堆。” 他手势纯熟,树枝搭的三角架,底下松松填上枯枝败叶,火苗一咬,热力迫人而来,瑟瑟舒坦地唔了声,脱了鞋搁在火边,叉手解开半湿腰带,她的衣裳比别人都繁琐,腰带上又是珍珠又是珊瑚珠,滴滴答答一串。 这回武崇训不敢反应了,眨半天眼,往远躲了躲,瑟瑟把腰带绕在手腕上,凑近火堆去烤,闲在道。 “可惜下雨没星星,我瞧表哥书架上有星图,不然教我认个织女星。” 说起这些总叫他放松。 武崇训悬了半天的心肠,后知后觉意识到,瑟瑟对他有种信任,在他面前是坦然无矫饰的,又或是如今的她压根儿在任何人面前都懒得伪装。 他直觉不能在这时候露怯,沉声道。 “你认得北斗七星就成了,认什么织女?” 他的郡王红袍坐在底下,袖子离火近,焦了一截,空空穿件白绸里衣,鲜红的长袴,原也不是瓢泼大雨,烤这一会子鬓发上就干了,毛扎扎地。 瑟瑟撑着脸看他,“你离我再远些,我还得认牛郎星。” 武崇训噗嗤笑了,他的娘子不安分,总带他领略别样风光。 远近无人,他说话也坦白,蹙眉问她,“你急什么?” 瑟瑟热的发泡,把眼慢慢一撇。 “我以为表哥怕羞,经不得洞房里外三层人。” 就见他瑟缩着向外靠,人高马大的一坨,坐如钟站如松,这时候仿佛雪山迎日,就快烤化了。 “我的表哥,不疾,不徐,不骄,不躁。” 瑟瑟轻声细语,脚尖往那边轻蹭,直到挨上他趾尖,使的巧劲儿,脚上银环带的铃铛全没响,免他惊动抬头。 武崇训的眼神盯着坑底灰烬,出了神,可两颊染上绯红。 喜欢他矜持,又想引逗他浪荡。 想不通乖乖听话的美男子怎么这么有趣儿,再不舍得让给琴娘,就凭她那大刀阔斧有一说一的劲儿,岂不是杀鸡用了牛刀? 吃他,细嚼慢咽才不糟践。 武崇训转过头,瑟瑟脸上铁线蕨留下的细伤宛然,她浑不在意。 太漂亮的人都不爱惜容颜,他乱七八糟的想。 武延秀也是,论容色两人真叫旗鼓相当,都是那一路浓艳逼人,若是素颜无妆,头发梳光溜全扎紧在脑后,只觉五官顺眼精致,稍微添一点颜色,就灼灼如焰火,轰地烧到人眼前。 一派兵荒马乱,更显出瑟瑟安静。 平平常常一条牙色混虾子青的十二破裙,每道褶儿挂上金葫芦串儿,浅青衬了几笔艳丽,简直绝妙。 他想画她! 这大活人,比他想象中最美丽的女郎更生动,更出人意表,集仙殿里那张只是他浅薄的理想,认识了真正的瑟瑟,才知道眼界短浅。 “——嘶!” 瑟瑟吓一跳,看他捂着肚子倒在地上,两腿紧紧蜷着,眼睛瞪得溜圆。 “你别过来!” 武崇训音调儿都哑了,面目煞白,舌头发僵。 瑟瑟拽住他衣襟往开一扯,就见一条光溜地细尾巴扬了扬,钻到他背后。 阴湿污糟的灌木丛,几粒萤火虫萦绕,那蛇一击得手,转头咻咻地吐红信示威,就被武崇训一把制住,还教她。 “蛇打七寸,你瞧,就是这儿——” 他捏着要害狠命掐下去,那蛇软软瘫开,垂着尾巴。 “这能捏死吗?” 无人响应,抬头看武崇训唇舌僵冷,已是无力开口,拼着最后一点力气,把蛇远远扔出洞外。 “退开,你退,开……” 武崇训两眼往上一翻,人就晕了。 瑟瑟呃了声,他肚皮上有道细小的伤口,汩汩往外冒血,量不大,但不停,先是鲜红的,渐渐泛起黑色。 瑟瑟趴着听他气息,越喘越弱,大约知道是中毒。 郁金堂 第71节 照理说生死攸关的时刻,该冲出去大喊大叫引人来救,算时辰,羽林已经出发,上下半里路总有人在,但她也不知怎的,腾起趁人之危的念头,就要摆布这软绵绵的小羊羔。 隔衣戳了几把毫无反抗,放心揭开中衣细细探究。 丹桂说他跟别的男人不一样,她便想在他的白璧无瑕上抹黑。 往常见他房里也挂刀枪剑戟,都是装饰,晨起练习吐纳呼吸,是为养生,所以他的肌肉很薄,全靠宽肩细腰的身架子支撑场面。腹部浅浅的纵横沟壑,她顺着一道道捋过,手感真是不错,所到之处,皮肉颤颤而抖。 瑟瑟验看了满意,预备去叫人,手一抬碰上个多出来的热东西。 半跪在他身侧,柴火噼里啪啦,就快燃尽。 蒙昧的暗影笼住他头脸,忍耐地皱着眉,可是中怀大敞,分明任人施为,两只手腕也如被缚,无奈垂在腿边。 洞口有他预备的枯枝,瑟瑟往火里戳几根,光窜起来,照亮他铮铮五官。 “面皮这么薄——” 瑟瑟遗憾地抱怨。 武崇训最爱穿宽袖,提笔作画时,负手讲书时,手腕掩在丝料层叠之中,细是细的,又有种执拗坚持,仿佛下定决心以笔为刀,不涉铜铁。 她故意逗弄他,要废了他的抵挡,拿坠了珍珠的衣带松松挽住他手腕,稍作挣扎便能解开,可是稍作挣扎便有声响。 知道他怕听见,勾起手指拨弄两下,珍珠撞击珊瑚,泠泠的细声。 明白道,“你别动,不然装不成。” 武崇训浑身通红,像只煮熟的虾子,又硬又烫,屈不动膝盖抵挡,唯有一双手腕青筋浮凸,血脉窜跳,叫人恨不得一刀抹上去。 瑟瑟恍神片刻,心里回想杀鸡放血。 十八班武器她最爱横刀,薄薄一片刀刃,进可攻退可守,听他呼吸难耐,自道男女颠倒这便算下流,可他是她的郡马,不该当这劳役么? 应当应分的,把他当马骑。 瑟瑟志在必得,揣摩试探,盯着他便不觉得痛。 没几下他攥紧了手指,也不知是蛇毒攻心还是焦渴难耐,指尖发白,掌心掐出红痕,闭着眼仰头挣扎,那上屈的脖颈是把命脉拱手让人。 “表哥——” 她细细声喊。 武崇训心尖儿发颤,抽冷子一闪,电光四射。 半是痛,半是骨醉神迷,脑后嗡嗡的响,挨着地的一面冰凉,肌肤相贴处火热,前后也就半盏茶功夫,一呼一吸都是滚烫。 直到风停雨住,这一刻宁静最美,武崇训柔情涌动,想揽她入怀熨帖。 迷蒙睁眼,却见两个人前后撞进山洞来。 武崇训本来没力气动弹,一见是他,直如遭了雷劈。 猛地弹坐起来,强使提起软绵绵胳膊,去搂瑟瑟后背,可武延秀更快,驻足不过半息,抽身,转向,两臂横推,脚下连扫,就把后头那人踢飞出去,砰地砸在雨里。 “嫂子!” 武延秀抢步进来,一把拽起瑟瑟,裙摆垂下来看不出丁点异样。 他也不看她颈窝、锁骨,声音还算镇定。 “羽林已经上去了,你快些!” 扯出破烂红袍扔到武崇训身上,满脸嫌弃,但立时看出不对。 武崇训双手紧紧捂住下腹,但唇色发黑,眼角也发黑,胸膛上更有一脉浅浅黑线上涌,快到脖颈了。 他讶然,“——三哥被银环蛇咬了?!” 回身先问,“嫂子没事罢?” 瑟瑟余韵未歇,还在轻喘,问第二遍才说没事。 武延秀便蹲下身细查。 武崇训浑身一颤,慌得不顾伤口,就地打滚,把张俊脸埋进烂泥逃避,闹得瑟瑟和武延秀面面相觑,都傻了。 武延秀啧了声,硬掰住他。 扯开看,腹部实在是污秽狼藉,连瑟瑟都羞得侧脸。 抹开那些,底下伤口果然撕裂了,黑血横流,真是牡丹花下死,就为一亲芳泽,连命都不要了,万一气血翻涌,毒气入骨,想救都没法救。 陌刀、横刀施展不开,但他箭囊里还有齐梅针,火上烤烤。 “三哥忍忍——” 瞧他腕间绑着瑟瑟的裙带,扯过来团吧团吧塞进武崇训嘴里,硬邦邦的珍珠硌着他门牙,将好护住舌头。 武延秀眸色一黯,就听武崇训啊地一声痛呼! 齐梅针扎进肉里,连剜带刮。 武延秀下手又狠又快,指缝大的咬伤,生挖下拇指大的肉,黑烂一团,挑进火里烧的焦臭,人已是昏死过去。 瑟瑟看得目瞪口呆,武延秀站起来,从他身上扯下两条白布包扎。 “外头是我裘三哥,嫂子叫他牵匹马,快点上去。” 回头看瑟瑟不走,浓眉一挑带了狠色。 “怕我使坏?” 瑟瑟愣了片刻,武延秀全副武装,别说眼睛,连鼻尖嘴唇都看不见,想请他周全武崇训,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硬,竟开不了口。 “我……不会骑马。” 武延秀奇道,“裘三哥骑,又不是你骑,你害怕,叫他把你手绑在鞍上。” 理所当然的安排,武崇训但凡这般果断,又哪有今夜? 瑟瑟没话可说。 走到雨里,裘虎爬起来一见是她,便想看洞里那个是谁,才冒头,就听武延秀后脑勺长眼睛一般大吼,“你看什么?!” 裘虎缩了缩脖子,老实道,“娘子跟我走罢。” 瑟瑟合腿坐在鞍上,这才生出后悔来。 不该趁他中毒行事,分明重伤难当,又斯文惯了,不是摔摔打打的糙人,恐怕经不起。 高头大马撂蹄子,踏地飒飒作响,探头看洞里杳然火光,愕然见武延秀脱了满身铠甲,又脱衣裳,把个白皙的胸背向武崇训展示。 这是作甚么? 她看不见武延秀还摸出匕首,他明明有,方才当着瑟瑟非用齐梅针。 第75章 李仙蕙回来, 听说一时眼错没见,瑟瑟逼武崇训趁夜走了,简直不可思议。 “女史不在, 你们一个个都镇不住她。” 李真真一天没露面,就在后院梨树底下支了张软榻纳凉,舒舒服服睡完回笼觉, 吃了冰镇的樱桃,才打着呵欠进屋。 “早走好,万一给羽林逮个正着, 她没事,郡马又受牵累了。” 说的几人回过眼眸,都怔忪了片刻。 李仙蕙思忖, “倒也是……这会子敲锣打鼓去追, 反惊动了上头。” 又问李真真,“你又要溜边儿了?” 李真真懒洋洋拨弄盘子里的葡萄,吃不吃的,碧青翠色映着雪水,真清爽。 “明日登台亮相的人多, 谁顾得到我这里?” 这个妹妹心里有成算,就是懒散,能躺着绝不站着。 “半夜就得动身, 莲实陪你睡阁子里,我们在外头罢。” 李真真应了声,转脸奇道,“二姐手里是斗篷?” 她摇头, “废衣料,不当事儿的。”就手塞给晴柳了。 李真真从来不问人家想瞒的话, 看晴柳进里屋转一圈,擎着一盏灯出来,照亮案头新收的字帖,封面上烫金的大字,笔锋锐利,风骨昭昭。 “这便是王右军?” 她抚着卷轴轻轻推开,泛黄的宣纸上锈迹斑斑,盖满历代藏家的小印,底脚折了一道细痕,却是保养的不够精心。 “你的功课怎么样了?” “不学就没人查问,少多少烦恼?女史已饶过我了,二姐也请放宽心。” 李仙蕙沉心凝眉立在案前,提笔饱蘸墨汁,边问边悬腕挥毫,一气呵成。 “天长日久,总要有个打发辰光的玩意儿,我瞧你也不喜针线,如今姐妹一处,吃吃玩玩,往后你单开府邸,要如何消磨呢?” 李仙蕙写来看看,自觉比张峨眉差的远了,便不耐烦,揣摩法帖,仿佛有些心得,再提起笔来,又不知该着重何处。 李真真不会写却敢点评,转到她身后指点。 “你瞧这个回钩儿,人家在这里顿了一下,加了力气,再提起来手轻,鲤鱼甩尾巴似的钩回来。” 李仙蕙朝她看了一眼,见她乐滋滋的,不像瑟瑟憋着股劲儿要迎头赶上,非要站在日光底下,她便乐意躲在阴影里,也是一人一样性情。 杏蕊与莲实一搭一句的商量晚上吃什么,才说到叮嘱厨房别送酒,小宫人窗根底下喊了句。 “嬷嬷来了!” 就有人出去,问是哪宫房的,回道,“府监叫来说一句话。” 李仙蕙忙搁下笔,转脸问晴柳,“——就这么快?” 晴柳不以为然,“未必是那回事,喊进来问问再说。” 于是请进来,打眼就松一口气。 这嬷嬷指定不是控鹤府的人,朴素净扮,脑后紧紧挽个螺髻,单插一根银顶簪,端个红绒布盖的托盘,手上光秃秃的没戒指。 见了人躬身,“奴婢是‘画中游’后倒座儿的董嬷嬷,给两位郡主请安。” 郁金堂 第72节 李仙蕙没料到,“嬷嬷辛苦走一趟,什么事儿呢?” “回郡主话,奴婢平日单管看房子,方才府监信步走到那儿,想起一句话,叫奴婢来问永泰郡主。” 她满脸堆笑,“府监说,嗣魏王还在守孝,原不该从驾,但来都来了,不露面不成体统,想到郡主与他手足般情谊,不如去探望探望,排遣排遣。不然明日祭坛上,便缺了魏王府这一派的名目。” “——啊?” 李仙蕙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在三阳宫么?” 嬷嬷说是,“宫里房子不够分派,他这一向就住在‘画中游’。” 李仙蕙顿觉头皮有些发麻。 “那楼贴在山梁子上,半边儿都悬着,如何住人?” “瞧郡主这话说的。” 嬷嬷嘿嘿笑,到底是行宫的奴婢,欠缺约束,说话便有些托大。 “奴婢们虽卑贱,难道不算个人么?那悬在半空的是主楼,圣人不驾临,谁敢开它?其实那楼底下,山壁里头还凿了石室,对着山坳的阴角儿,分出几间房子。贵人们用的桌椅碗碟收在那里,奴婢们日常起住,也在那儿。” 李仙蕙瞧了她一眼,沉沉道,“你是说,这一个月,嗣魏王就住那儿?” 嬷嬷听出她不忍,温声安慰。 “那地儿冬季阴湿,盛夏刚好凉快,咱们没用冰的福气,全靠那点子山风,夜里才睡得着觉呐。” 说完捧高托盘,宫人接去揭布进给她看,是几瓶药粉并一块翠绿令牌。 “嗣魏王腿脚不大利索,郡主去时不如带上这几样,劝他用些罢?” 李仙蕙凝眸在她脸上,半晌道,“烦嬷嬷走一趟,就跟府监说我知道了。” 晴柳便拿个红封塞给她,说嬷嬷慢走,一路送出去了。 回来看李仙蕙还站着,脸上阴晴不定,菱花门外卷起夜风,裹挟着湖水淅淅沥沥吹进室内,又湿又凉,叫人平白打个寒颤。 晴柳进屋拿了件大红披风,李仙蕙抬起下颌,等她扣上锁儿。 李真真道,“二姐这会子去么?” “再晚不方便。” 她才跟瑟瑟学了新样发式,大半头发梳上去做反绾髻,只留细细一缕,再分三股,串上细长的红珊瑚珠编成细辫子垂在腮边,点点红珠如湘妃竹上泪渍,在耳边斑斑闪闪。 两人提着琉璃灯匆匆出门。 天已经黑透了,幸而树上花灯长明,照得满世界雪亮,直到出了内宫,往‘画中游’方向去,才渐渐昏暗下来。 走三五步便撞见值夜的监门卫。 晴柳掏出令牌,对面道,“属下不敢阻碍控鹤府办差。”哗啦啦后退。 李仙蕙耷拉着眼皮只管往前,直到离了他们才愠声道。 “宫规宽严全在他一个人手里,真叫人不安生,今日放我四处溜达,往后什么下三滥的都能乱窜。” 晴柳道,“管那么远的事作甚么?” 说着哎呀了声,“下雨啦!” 李仙蕙担忧地望一眼对面山上。 壮丽的嵩山,夜里看很近很小,重重掩映的山梁,间或几盏灯笼亮着。 “也不知瑟瑟走到哪儿了,武崇训再周到,恐怕是没带伞。” 晴柳替她扣上披风的帽子,自家只能淋着,幸而雨不大,细丝像蛛网,沾到脸上一抹就没了。 “原先不明白张娘子为什么寻您不痛快,原来是为这个。” 李仙蕙也有点鄙夷,“她那么个人,也不知看上他什么!” 说着已走到山廊起点,主楼黢黑一团,果然关门闭锁无人敢动用,连山廊上几百盏灯笼也都黑着。要不是前日亲身走过,简直不信山壁上是有一条通道的,反是阁子底下低十几丈的地方,隐隐有一点亮光,在雨丝中时隐时现。 李仙蕙大口吸气,半晌不敢起步。 晴柳更是手软脚麻,舌尖发苦,后背上爬起冷汗。 上回侍宴,宫人一概不得同去,回来说山廊缀在半空,走得人胆战心惊,生怕风大点就吹下去了,她还笑话,说这么大个人怕这个,轮到自家,才明白那种打从心眼儿里的畏惧回避。 “本来能推脱的,偏您一口应承下来。” 晴柳有点怨怪,看她急切,又补了句,“不过嗣魏王着实可怜,关在这么个地方,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成心折腾人。” 李仙蕙眨巴了下眼睛,也自后悔,何必府监才一提,就赶着来,其实不理会又能怎么样?等明日张峨眉知道,又该排揎她了。 照理说她性子很好,向来不跟蠢人争闲气,可回回遭张峨眉一撇嘴,夹枪带棒来几句,真是五肺俱腾,直想动手打架。 把灯笼抢在手里,左手紧紧抓住晴柳,“你一步步踩实喽,别发抖!” 两人并肩,颤巍巍动起来,一路彼此鼓劲儿,好半天才到岔口儿。 李仙蕙后背都湿透了,举灯四面照照。 “从这儿往底下走才对。” 很快是个弯道,拐过去,眼前霍然一亮,真有几间勘在石头里的房子! 她兴冲冲往前。 “诶,郡主,慢些!”晴柳叫她的声儿都软了。 原来这条路带斜坡,一步低似一步,雨里直打滑,晴柳走到这儿,往下看黑黝黝不知谷底有多深,反比方才更怕,两腿筛筛地打抖。 李仙蕙只得转回来扶她。 晴柳死死攥住李仙蕙衣袖,怕得直喘。 “哎哟,太遭罪了,大晚上的,还得爬回去,我这一宿没法儿睡了,非做噩梦不可!” 这么一说,李仙蕙也有点发愁。 “明天要骑马上山,上去了还得站一天。” 可不么? 晴柳就不明白,答应管答应,先把明天应付完,过两天再来耽搁什么? 不过这都不能问。 脚下仿佛是平地了,头上也越来越亮,能看清几间房有门有窗,窗户纸泛出暖暖的光。晴柳放下心头大石,接过琉璃灯支在树杈上,替李仙蕙抹了抹刘海上的水珠,再理了理领口袖口。 “……你?” 李仙蕙心里砰地一跳,急急转脸。 晴柳也看见了,愣了一瞬才蹲身行礼,“奴婢,见过嗣魏王。” 第76章 武延基做梦似的, 一径惘惘的问。 “你,你来这儿干什么?” 拽过灯柄往晴柳手里塞,动作太急脚底打滑, 差点栽过去。 “赶紧回去!石头缝里全是长脚的虫子,爬出来她该吓哭了。” 晴柳蒙头蒙脑啊了声,目光顺着灯影往地上一瞥, 就听见李仙蕙尖叫。 “不怕不怕!” 武延基推开她,两脚狂跺,就地蹭两下, 且不抬起来,惴惴看她。 “你扭开脸儿。” 李仙蕙白着一张脸,反应很慢, “干, 干嘛?” “踩死了飚绿水儿,怕你看见了犯恶心。” 不说还好,一说绿水儿,她胃里猛地一阵翻腾,抓住晴柳的手直抖。 打小最讨厌虫子, 难为他记得。 转念马上想起,讨厌虫子,不就是因为他老拿虫子吓她么? 黏黏糊糊恶心发臭的绿水儿, 他抹在她软垫上,沾上裙子,想脱不能当人面脱,急的又跳又叫, 从此种下病根儿,看见虫子就要吐。 恼恨地抬眼瞪他, 想算旧账,可恨武延基自以为解了围,傻笑说没事儿。 “我一天踩死十七八条,边踩边喝稀粥,吃拌黄瓜,习惯了就好。” 说着往前一指。 “画中游在上头,那岔道儿你该往右拐。” 李仙蕙瞪他。 往常看见他这副蠢相便生气,没由头也要揍两下,今日却没了火气。他拄着哭丧棒当拐棍用,头戴丧帽,身穿生麻布缝的连裳,雨水顺着眉毛流下来,越淌越宽,撇成顺八字,滑稽的小胡子没了,人很干净。 从怀里掏出帕子递给他,“擦擦吧。”迈腿走在头里。 站班的小内侍没见过正经主子,上下打量。 武延基一瘸一拐,吼了声,“看什么看?!”吓得那人打抖。 夜风轻柔,李仙蕙倚在门框上望月,大月亮扁平昏黄惨淡,毛扎扎像裁坏的料子,武延基提着小内侍发作,她回想他看见她那一瞬间的眼神。 ——想触碰,又收回的情意,不敢靠近,不舍远离。 她对他这副样子很熟悉。 武延基追求过太平公主的次女,千金公主的表妹,张峨眉刚来时外强中干,远不如现在强硬,他也动心,要不是府监亮出目的,只怕就成了。 回回都是这样,轰轰烈烈示爱,稀里糊涂的被嫌弃,说来好笑,人人以为的太孙,情路上却处处碰壁,也是神都贵女眼高于顶,不止看实惠。 可李仙蕙从未发觉,他看她,也是这样的眼神。 才要开口,不防屋里转出个人,“且慢——” 那人绕到前面挡住她,似不相信,“永泰郡主?” 郁金堂 第73节 晴柳很不客气,“怎么的?我们来不得?” 话赶话的,金缕也带了脾气,“谁说不让你来了?” 这一向晴柳和金缕斗嘴不止一回,见面就呛,有人匆匆从椅子上站起来。 “郡主怎么这会子来?” 看武延基一头一脸水花,便舍下李仙蕙拿帕子来擦。 “又淋雨了?本来这地方就潮湿,腰腿都坏了,这可怎么好?” 武延基头一偏躲开了,话里话外全是撇清。 “劳烦张娘子惦记,夜黑风高的,回去还得踩湿脚,不如这会子就走?” “那怎么行……” 张峨眉惶惶反问,“我不在这儿,你一两炭也催不来!” 李仙蕙站在屋檐底下,进退不得,尴尬透了。 雨点子越打越急,风从谷底席卷上来,冷飕飕带着股古怪的腥味儿,她身上热汗凉下去,愈发寒津津的。 “不然,就请郡主出面罢。” 张峨眉看了李仙蕙一眼,终于让步。 “关她什么事?” 武延基那点假客气全抹了,竟有些凌厉,但张峨眉执拗,柔声坚持。 “这地方早晚不见光,你住一个月腿脚就坏了,好容易请了太医来瞧,说要活血化瘀,说得好好的,又不见送来,我想着实在没药,热水泡脚也能缓解,问内侍省要炭,偏也不来。” “热都热死了,不泡!” 武延基臊眉耷眼往窗下坐着,动手摘了丧帽。 屋子实在狭小,墙上光秃秃地,贴山一面灰泥没抹匀,边边角角露出石头嶙峋的走势,屋里一张床,一架高案台,两把椅子,地上一只大水缸,木盖子上顿着碗筷和水杯,就什么都没了。 张峨眉急切道,“你不治,留下病根怎……” “我就爱当瘸子!” 武延基哂笑一声,打断她,“省得你叔叔惦记。” 李仙蕙恍然大悟。 府监选了李家,便不让张峨眉与武延基夹缠不清,特特叫她来打断,她实不该听吆喝就来了,人家耍花枪,她算多余。 伸手拉扯张峨眉,只在场面上来往过的两个人,半生不熟,差点笑场。 “内侍省太忙,连我来,也是明日山上祭祀,还缺魏王一脉——” “难怪你这么容易就进来了。” 武延基颔首,这才知道她不是走岔了道儿,是领了任务的。 “府监来过,说我是武家长子嫡孙,那誓约,要我牵头念。” 他自嘲地笑了声。 “我不肯,他就说,历朝历代养着隆道公后裔,一年就办两桩大事,年头上吉祥表,恭贺盛世,秋天做寿宴,历数祖上功勋。他什么意思?是说如今我也混到这地步了?那我死了怎么办,我儿子接着干这个?” 张峨眉听他还想有儿子,放下大半个心。 李仙蕙令晴柳拿出药粉,心里也道,果然就是魏王去了,才轮到你妆点。 武延基拿起药瓶看,太医院的表记,瓶上画的老农耕田,李仙蕙最厌文人假做悯农的花样,更不会使用,他患得患失,没说话。 李仙蕙捋了捋帔子,淡淡说闲话。 “不止你为难,我也发愁,我二伯、四叔,全家都来了,阿耶跟他们还有些情分,哭得出来,我们压根儿不认得,也得装得兄弟姐妹似的。” 武延基嗳了声,“那四娘……?” 李仙蕙连忙摇头。 “至亲骨肉不同,见着她我就亲近,恨不得捡她小时候的小裙子来抱着,这么漂亮的妹妹,五六岁时不得和雪堆的娃娃一样?” 武延基讶然看她。 在他眼里,李仙蕙才是要人照应的妹妹,从小怜惜她孤掌难鸣,好吃好玩的让给她,欺负别的小姑娘总哇哇大哭,独她硬瞪着大眼不肯露怯,更显可怜。 可惜越大,她越学了司马银朱那套,百般看不上男人,捉住他一点错处就冷嘲热讽,慢慢生分了。没想到如今她做人家的姐姐,做的这般受用。 他有些吃醋,“……咱们才是从小到大。” “我可不敢高攀!”她脱口而出。 武延基讪讪垂下头,缩着肩膀,侧开脸,恨不得整个人隐身进墙壁里去,李仙蕙顿时后悔不已,急于安慰他,也顾不得别人了。 “从小到大,我有你和银朱护着,可我妹妹与重福他们隔母,三娘又软弱,家里凡事是她出头,岂不比我更难?” 晴柳和张峨眉愕然看着她,从未见她对武延基这般和颜悦色,尤其示弱,武延基也是喃喃地,分明还有很多废话要说。 她忙打断了,“要治也不差这一天,走罢,再晚月亮没了,叫他担心。” 张峨眉脸上升起一点红晕来,这句叫他担心,闹得她心里暖洋洋的。 忌惮的姑娘主动放手,是意外之喜,她笑着指大树后头幽深的山谷。 “这条道修的极好,可见营建者胸中真有大沟壑,可惜夜里瞧不清楚,白天又太热,哪日雨后清爽凉快,我想再与郡主一道攀爬。” 李仙蕙答应了,武延基扭过头来嗤之以鼻。 “这是我二叔设计的,你非要说好,我没话驳你,可要鉴赏,何必非得亲身攀爬?到处蛇虫鼠蚁,看看图纸,或从顶上俯瞰就是了。” 张峨眉点点头,武延基不知转的什么主意,竟好声好气地托付她。 “我有个丫头叫绣绿,你不常来魏王府,不认得。” 他低着头,两手搭着比拇战,随意往李仙蕙方向一指。 “郡主常见的,个子不高,说话老噘着嘴,我听说家里奴婢都发卖了,别人就罢了,这个绣绿实是我心爱的,烦张娘子替我打听打听,最好买回来。” 张峨眉眨了眨眼,心道他真不拿她当外人,转念一想,也可见他和李仙蕙两厢清白,不然这种事,怎么就直筒筒说出来了。 “那日是千牛卫查抄,卖人也是他们卖,我替你问着就是了。” 顿一顿试探,“要找着了,送到杜宅去?” “你什么意思?你当她是我什么人?”武延基反问。 张峨眉一下子心虚了。 再看李仙蕙,双眸明亮宽和,分明对他一切作为了解信赖。 武延基气哼哼道,“我是烦你给她买个白身!我都这样儿了,还拖累别人作甚?她那个性子也不好伺候人,摔盆打碗的。” “好——” 张峨眉垂下眼睫,掩住弥漫的失落感。 多半是个通房,李仙蕙不介意,她却忍不得,可人家不过当她是个朋友来托付,挽住李仙蕙出了门,扭头吩咐金缕。 “你提着那灯在前面,让晴柳押后罢。” 金缕接过晴柳手里的灯。 她是殿中省出身,后来才投到府监门下,李仙蕙这几个大宫女,她从前就认得,莲实机敏,杏蕊顽皮,丹桂沉稳,独晴柳吃了枪药,眼里揉不得沙子,吃一回亏要找补两三回,天天跟人掐架。 原以为到末了,必是丹桂、莲实跟李仙蕙一辈子,结果李显一回来,好的都送给妹妹了,独把晴柳带在身边。 晴柳很记张峨眉的情,“我走头里,那灯且得晃荡,害大家揪心。” “要不——” 武延基手撑桌角站起来,“我送你们上去。” 四个女人面面相觑,李仙蕙直皱眉,“你有伞没有?或是借一领斗篷。” “没有!”他愤愤坐下了。 于是只送到屋檐底下,武延基挥手赶。 “往后别来了!” 张峨眉笑而不应,擎着伞,当先走在雨里,如履平地,毫无惧色,李仙蕙和晴柳都大壮胆气,跟着她越走越快。拐角处张峨眉站住指人看湖水,因有雨,云也黯淡,只有些微星光洒在湖面上。 “我从没想过,一个女人从家乡逃婚出来,要自谋生路,原来这么难。” 她转着伞柄讲心事,三人落后几步,都怔怔的,连金缕也听住了,追随她才四年,对她更早的经历一无所知。 “张娘子,难道不是府监的亲侄女儿?”李仙蕙问。 张峨眉理了理鬓发婉转一笑。 “我是府监二哥的女儿,亲生的,一点儿不掺假。可我们那地方……” 她噗嗤一声自嘲,久在神都富贵乡,遥望来处,竟看出一点荒谬来。 “我们那地方生了女儿多半淹死,自家不养,嫌养女儿费钱。” “这是什么蛮荒之地?”李仙蕙倒吸一口冷气。 晴柳快言快语,“我们家乡也穷,灾年卖儿卖女,是想孩子有口饭吃,哪有人亲生的活活淹死?” 金缕也嗤之以鼻,“猫狗畜生且干不出来!” 张峨眉两颊绷不住的抖,缓缓才道。 “整个县不养女儿,儿子大了去州外娶妻,所以阿耶拿两碗剩菜养活我,人家便说他爱女如命。可他给我寻的亲事,实在叫人恶心……” 李仙蕙大致知道世上有这样不堪的地方,是女皇的宫廷里难以想象的。 “五叔、六叔官拜将军,把祖母接出来享福,消息传到老家,人人骂他们无耻,尤其是我阿耶,冲进祠堂,捧着祖宗牌位大哭,还请耆老将他们除名。” 金缕愣了,从来只见府监气焰万丈,却没想到家乡亲眷如此鄙视,人皆落叶归根,他们被家族唾弃,死后要去哪儿受人香火? 正该议亲事的年岁,说起女人离家谋生的话题,什么意思就明摆着。 李仙蕙深深看进她眼里去,张峨眉也坦坦荡荡望回来。 武延基是个窝囊透了的人,一路潦草到二十六岁,对时局无力招架,要说举手投降,又没个能寄托的地方,糊里糊涂混到老,于国无碍,老婆孩子就遭罪。 她想不通,“……到底哪里好?” 郁金堂 第74节 张峨眉听了怅然一笑。 “天下人都一个口味就麻烦了,郡主不爱吃甜的,将好蜂蜜让给我。” 李仙蕙直庆幸她肯把话说开,不然被这么个精明厉害的人戳在眼前,难受也难受死了。 “那日你替我教导妹妹,说人跟人处久了总有真心……” 感慨,“有这句话在,咱们来往的日子还长。” 第77章 主仆两个返回宫室, 就见丹桂和杏蕊围着衣架啧啧称奇,见她来了道。 “府监命人送冕服来,怕尺寸不合适, 郡主试试,哪里不成马上改。” 李仙蕙上前托起衣袖细看,果然玄衣黄裳, 庄重非常。 “真按《周礼》上来,只有皇帝、太子、亲王、郡王有衮冕,上回封禅, 命妇便是穿常服,如今借圣人的光,连我们也穿一回中单、玄衣了。” 几个人团团围着, 伺候她脱了短孺长裙, 先穿素纱中单,黄蔽膝,再套上玄色上衣。 李仙蕙端起两手,袖口上有织火、华虫,确是秦汉传下来的老纹样。 “天子十二章, 郡王只五章……圣人手面儿真松快,给我们与郡王同等,明日驾前侍候, 竟分不出男女。” 丹桂等顾不得听她感慨,忙着蹲在脚下整理。 杏蕊捋了几下蔽膝,总不顺当,翻过来一看就皱眉, “这针线谁做的?抽抽成一团了,倒不用他们返工, 待会儿我拆开顺顺就成。” “照我说,竟不必费事。” 莲实从屏风后转出来,手里捧着一顶冠冕给她看。 “就穿一回,明儿脱下来就得交回去。” 丹桂道,“天子冠冕用玉簪导,垂白珠十二旒,太子用犀牛角的,垂白珠九旒。您看给您这顶,依次降档,垂白珠三旒,还算合礼节,偏簪导用银鎏金,不伦不类,不知是谁的主意。” “不是颜夫人便是府监罢,圣人行这些天外之事,一切规矩通通砸烂,独他们两个,最多算上魏侍郎肯奉承,相爷和上官从来不掺和的。” 李仙蕙见怪不怪,左右比照着看看。 这黑压压的大衣裳,笼的镜中人乌云罩顶,再添上冠冕,活脱脱是宗庙里的祖宗像,难看极了。 她私心里原想穿自家衣裳上去,才是女子登临的风采。 晴柳顾虑的深,忧心忡忡道。 “三娘不去不妨事,四娘的衣裳只有咱们带,就不知到时上哪儿脱换。郡马也是,天天陪她胡闹。” 打发小宫人。 “你去向梁王说一声,就说郡马漏夜上山,恐怕寒凉,请他带两件。” 李仙蕙听见笑起来。 “你这传话法儿,得亏是梁王,要是魏王,可听不懂。” 满屋都是她打小陪到大的宫人,闻弦歌而知雅意,都知道她要讲什么。 晴柳指青纱幔帐,里头还睡了个李真真。 丹桂便提裙转到阁子里查看,只见满屋香烟缭绕,仿佛庙宇,乃是方才为避雨把窗子扣实了。 李真真睡在拔步床上,翻身朝内,脚脖子还露在外头。 茶壶掂掂有热水,支摘窗推开细缝子拿小棍卡好,再扣熄香炉,便出来。 李仙蕙换了寝衣,拆了头发,几个人挪到侧间洗漱,晴柳拿缎子绑着她长发顺到后腰去。 “嗣魏王落到如此地步,真叫人看不过去。” 遂絮絮说方才见闻。 丹桂叹气,“一朝天子一朝臣,有什么法儿?” 看李仙蕙瞪着眼望窗外,推她,“郡主心疼了?” 李仙蕙坦荡说没有。 “就是忽地一转,变成他们倒霉,有些转不过弯。” 丹桂颔首,想起方才忘了收捡假发团,重又掌灯走到外间,打开包袱点算了一遍,再回来,见她们横七竖八围在长榻上。 大家都躺得老老实实,独晴柳一双脚翘着,正在大放厥词。 “……府监待她看来是不诚心,不然二十岁大姑娘,着急什么嫁人?” 晴柳向来和女史一样声口,最厌女子嫁人,倒也不是决不能嫁,不过总要等到走出家门,见见世面,见天地见众生之后,再考虑才对。 莲实和杏蕊还想议论两句,被丹桂打断了。 “快睡吧,都子时了。” 夜里刮过一阵妖风,打着旋儿的在院里肆虐,恍惚间,听见树枝啪啪折断的动静,又有野猫尖锐凄厉的嚎叫,李仙蕙迷迷糊糊想睁眼,一只温柔的手掌抚上来制止了她。 “还能睡会儿。” 再被摇醒时满室烛火通明,几双手伸过来扶她坐直,各管梳头、换鞋。 李仙蕙揉着眼皮,“……宫里哪来的猫?” 丹桂才验看了马匹进来,闻言诧异道。 “郡主听错了吧?圣人最讨厌猫了。” 晴柳已是换了猎装,窄袖小衣,神采奕奕,头发全绑在顶上,连声催促。 “郡主快些,咱们不能落在太平公主后头呀,她那张嘴,忒难听了。” 李仙蕙笑起来,得亏没把晴柳给瑟瑟,柴禾遇上火星子,一碰就着。 莲实进阁子查看一遍,出来道无事,李仙蕙便整装出发,两套衮冕都是晴柳扛着,丹桂牵马到门口,才扶她上去,忽听身后有人唤了声。 “二娘!” 回首望,司马银朱从影壁背后走出来。 深更半夜,山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唯室内漏出的些许灯火,打亮一角小小的青砖地。 她胡服挎刀,威风凛凛,腰上紧扎着银亮亮的蹀躞带,大拇指扣在黑兽皮刀把上,显出两指宽的翠玉扳指,满身朗朗风仪,真叫人赏心悦目。 丹桂等折身回避,司马银朱走近,牵着辔头低声叮嘱。 “——我阿娘的话,你别勉强。” 李仙蕙灿然一笑,握住她手坦诚相告。 “为颜家昭雪,是我与嗣魏王多年夙愿,即便夫人不提,也挂在心上。” 司马银朱听她这样提起武延基,很是意外,再想多说,被她含笑制止,“你放心罢,出不了岔子的。” 主仆两个扬鞭而走,今夜月光黯淡,全靠路边三五步一盏灯婢照明,那火光其实很微弱,且只有半人高,可是骑在马上飞驰而过,恍眼看着,惟妙惟肖,仿佛真有许多小丫头站在草里。 李仙蕙和晴柳前追后赶,一忽儿超过千金公主家儿孙,一忽儿又被武攸宁、武攸宜等领先,呼呼喝喝,十分热闹,直到接近峻极峰顶时速度才慢下来。 梁王的幼子武崇烈马术尚可,身前坐着武琴熏,因怕她跌下去,特特用红绶带绑在腰上,远远瞧着赤红的带尾飞扬,鲜亮无比。 李仙蕙追上来问,“诶,只有你么?骊珠呢?” 山顶上风大,沿路羽林的令旗呼呼作响,武琴熏两手拽着蒙脸的红纱,吃力回答。 “她太小了,阿耶说不带她来。” 李仙蕙笑道,“那你怕不怕?” 武琴熏昂着头骄傲回应,“表姐不怕,我为何要怕?” 李仙蕙大笑,冲武延寿说了句,“你当心她。”便夹马先去了。 祭坛设在山峰最高处,往前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灯树高低环绕,早到的太常卿、太史令、光禄卿等已各就各位,其中太常卿便是太平公主的驸马,定王武攸暨。 旁边大乐令率领数十音声人还在调校乐器,黄杨木架子推上来的,黄钟也有,大吕也有,又有太簇、应钟等等,真难为人运送,再有监祭礼、郊祀令及诸执事官、斋郎等围绕在祭坛旁边。 御辇停在侧面一处平缓的草坡上,硕大如房子,绕着这中心,羽林临时搭建了草棚和凉亭,山坳浓郁的水汽蒸腾上来,萦绕出蒙蒙的雨雾。 亲贵公卿都到得早,换了衮冕坐在其中歇息,数百宫人内侍跑来跑去,忙着料理琐事。监门卫在道路和御辇间设了屏障遮挡,千牛卫来回巡防,不时传来刮刮擦擦的金属碰撞声。 李仙蕙遥遥辨认,武家人坐一堆,武攸宁、武攸宜都来了,携儿带女,与武三思闲话,独武延基挨边儿,拄着拐杖靠住柱子,正闭目养神,也不知他腿脚不利落,是怎么上来的,不过肯来就好。旁边李显也有七八个人高高低低围住。 见她来了,韦团儿迎上来笑道。 “郡主好快的脚程!” 李仙蕙摇手,“我才起头儿,就见太平公主一支箭样射了出去。” “公主最爱骑马,寻常命妇谁比得过?” 韦团儿压低声,“半夜是安乐郡主头一个上来,叫奴婢在这儿等您。” 李仙蕙恍然失笑,瑟瑟进宫时日虽短,结交宫人的手腕倒比她灵活,这样庄严肃穆的场合,竟也能掏摸出个地方私用,遂跟她转到一座草亭后头。 这亭子扎是我牢实,四面帘子挂两层,还用石头绑了绳子压住。 韦团儿蹲身道,“郡主快进去罢。” 李仙蕙掀帘而入,光影陡然打在瑟瑟脸上,她一转身,裙子湿哒哒滴水。 “你都闹成这样,郡马怕是全完了吧?” 瑟瑟委屈巴巴。 “半夜下雨,原说等等,结果越下越大,只能硬爬。” 李仙蕙满脸怀疑,“全是你自家爬的?郡马没背你?” 瑟瑟坚决否认,慢慢软化了,瞄瞄这里那里,声音低的像蚊子哼哼。 “背嘛就背了一会儿……” 看要挨骂的架势,忙伸出手臂挽起袖子。 郁金堂 第75节 “二姐!你瞧我被虫子咬的!” 果然好几个大红疙瘩,“他呢?遭什么罪了?” 瑟瑟这才说了实话。 “……躲雨的时候,草里钻出来条银环蛇。” “现下人呢?!” “刚巧六叔上来扎草亭,说耽误不得,拿刀子放了血,就昏过去了,六叔叫我先过来,下剩的他料理。” 李仙蕙眨巴半天眼,先想瑟瑟这性子到底随了谁。 武崇训因她中毒,她竟还好好地在这里换衣裳,又想人果然是越不靠谱,便越遇见靠谱的人,听她话里意思,武崇训是丁点儿都没埋怨她的。 罢了,仪式当前,李仙蕙指晴柳服侍她脱换,边叮嘱。 “衮冕不是穿着玩的,你老实些,淮阳郡公别的靠不住,这总不能乱来。” 瑟瑟难为情。 “这回算我欠他的,反正慢慢儿还么。” 亭子里顿着一只更漏,李仙蕙看了看,还差两刻钟就是吉时。 紧着自家脱换,催晴柳给瑟瑟梳头,“换了随我过去,今日要紧。” 忽地灵光一闪,“那蛇到底咬他哪儿了?” 第78章 瑟瑟期期艾艾不肯明说, 李仙蕙又非要问。 晴柳急的团团转。 “哎哟我的好二娘,这会子何必问这个?早些上手怕什么。” 姐妹俩一齐瞪过来,瑟瑟面红脖子粗的要发作, 李仙蕙反笑了。 “原没什么,就怕亲迎礼上难看。” 晴柳窜到瑟瑟身后。 “郡主才给嗣魏王做了保,要替颜家敲边鼓, 就怕他听不懂或是偏不肯,反给郡主为难,四娘千万提着些, 别叫他闯祸带累咱们。” “要你多事!” 李仙蕙倒是很有把握。 “旁人催逼他,未必如何,我开口, 他不会。” 瑟瑟那件蔽膝太长, 拖两尺在地上,走一步踩一脚,极易跌倒,心急火燎没处裁剪,看草垛上堆着李仙蕙的猎装, 探身在里头翻找银刀子。 晴柳瞧她不懂这里头的厉害,越发推远衣裳。 “您听明白没有?颜家要借你们的嘴起复,可是这话犯忌讳, 待会儿我们郡主说时,万一圣意压下来,您千万记得往嗣魏王头上推!” 李仙蕙震惊抬头,“你竟然打这样主意?” 晴柳道, “梁王府倒了灶,凭您一个, 也难如何,何必把自家填进去?” 李仙蕙砰地拍案,“四书五经,教出你这样混账来!” “别吵了!” 瑟瑟道,“昨晚我问表哥了。” 那银刀子挂着图闪亮好看,并没开刃,半天割不开,扯么,又怕开缝,瑟瑟没辙,只能在中单里头掏摸,把蔽膝底部折上来塞进腰里,闹出一头汗。 她呼哧坐下,以手扇风。 “表哥说武周的风吹了九年,既要转向,谁挑头捅破窗户纸,便是助圣人一臂之力,定有好处。所以我想,二姐只管大胆替颜夫人说项,万一大表哥犯浑,非要拧着,更衬出二姐诚意。” 李仙蕙不信,“这话是郡马说的?” “逢迎圣人的手段,他不是不会,是不屑为之。” 瑟瑟的手指在玄衣上慢慢摩挲。 玄色不是单纯的黑色,是月已落而日未出时,红黑杂糅之色,寻常人不准动用,独帝王家祭祀天地可穿戴。 “……为我,偶然顺水推舟,他是肯的。” 李仙蕙见她两颊红扑扑的,似有羞意,悄声问,“这回认定了?” 瑟瑟摇头,“二姐,我再想想。” 十六岁的姑娘家,凭她如何说嘴,嫁人总是一生一世,不容反悔的。 李仙蕙和声道,“别急,慢慢来。”瑟瑟嗯了声。 两人相携出来,祭坛上的火已点起来了。 火光冲天,映照的远近山峦清灰斑斓,坛前设一神案,案前公卿数百,窸窸窣窣分列而立,都穿戴差不多的衮冕,男女老幼莫辩。韦团儿换了公服,簪环一概摘除,戴竹皮编的却非冠,昂首端肩,走来引她们越过众人,站到最前面。 女皇就在瑟瑟左手边,隔着李显。 恍然看,皇帝与储君的冠冕几乎一模一样,腰上革带、大带、玉剑、玉佩也差不多,若非男女之别,几乎就是李显的模样。 瑟瑟躬身肃容,不敢胡思乱想,脸上轰然热气喷薄,是祭坛里青翠的松柏枝烧的剥剥作响,散开鲜辣刺激的气味。 丑前五刻,仪式正式开始。 太常卿武攸暨捋着袖子,点燃神案上的蜡烛,太史令将神座转交韦团儿,由她递给女皇,高高奉上神案。光禄卿肃穆踏步上前,在神座左边摆十只空笾,右边摆十只空豆,后排再摆一排簠与簋。 一切准备停当,太乐令率领两队工人走到祭坛正前方,随着《思成之曲》舞蹈,礼直官、御史、司徒等一对对上来分香设酒,然后太庙令、太祝、宫闱令等再跪,再叩,再立定…… 瑟瑟通宵未睡,本来毫无倦意,尤其难得与女皇并排,合该表现,可是仪式没完没了,又无一人张嘴说话,黄钟沉重缓慢的节奏咣咣当当,竟催眠般叫她犯起困来。 她不敢闭眼,盯着火苗跳跃,使劲把指甲摁进肉里,不知怎地心神一荡,就想起武崇训腹上湿漉漉的,触手好舒服,又想那包点心不知他吃上没有。 仪式终于进行到下一阶段。 颜夫人轻声指引,“请陛下与殿下,献上牺牲。” 赞者两两一组,抬着硕大银盘走来,盘上俯卧的牲畜经过去毛放血,呈现出灰败的死色。赞者托着银盘,女皇和李显合力掂高倒进火堆,那火舌仿佛当真有灵,轰地一卷,差点撩着女皇的衣袖。 颜夫人又道,“请相王、太平公主与梁王、定王,献上牺牲。” 梁王武三思、定王武攸暨…… ——那相王是谁? 瑟瑟脑中轰地一响,旖旎的回想被打断。 这才知道四叔再度得封,封号还是相王,背上顿时汗出如浆,幸得李仙蕙用力握她的手,投来‘没事’眼神。 圣人左边有人走出来,这回不用赞者借力,四人合力推一头乳羊入火堆,火星迸散,生肉浓郁的腥臊逼上来,浓烟刺激得她眼泪汪汪。 她反应过来,排序在太平公主前头的,只能是她四叔李旦。 这就是往后神都的格局了,东宫之外,梁王有一票,相王有一票,太平公主府两票! 到这儿献祭的流程便完了,韦团儿重新洗手,在祭案上摆好银爵。 接下来是献酒,太常卿武攸暨引女皇搢笏而跪,三上香,持爵三祭酒,然后太尉出笏、举幂,音声人奏《肃宁之曲》……等太子亚献,太尉终献之后,女皇宣读近年政绩,向天地祈求江山永固。 可是颜夫人却在这当口儿忽地转过头,自然而然道。 “家国天下,由母及子,及女,及孙,及侄儿、外孙。李武并肩而立,方是大国气象,趁着今日,两家皆在,请圣人给予体面,也献一牺牲罢?” 瑟瑟愕然抬头,颜夫人双肩扛住宽大玄衣,有种清矍的美感。 梁王笑吟吟满脸赞同,太平却很意外,眉毛拧紧就要出声,但被相王制止。 他探究地望望两个侄女,看清楚了,对瑟瑟一笑。 “回神都便该操办婚事了罢?将好多几个哥哥送嫁。” 他说着,指向站在后排的少年。 瑟瑟晃了眼。 各个青葱挺拔,朝气蓬勃,袍角被山风吹得猎猎作响,不止不像久被囚禁,甚至比局促的武崇烈、疲疲沓沓的武延基更有风采。 至于李旦本人,则非常消瘦,双颊凹陷,颧骨有不健康的潮红,但骨架精神仍在,犹如竹枝扎的假人挂住衣裳,态度甚至有点活泼。 瑟瑟笑道。 “多谢四叔关怀,郡主府还未完成——” 她也学他向后一指,却没指向长子嫡孙的武延基,而是错开些许。 武崇训立时从李家儿孙中脱颖而出,站到她身侧。 同样穿戴衮冕,黑头黑面,他面色苍白,右脚跛行,举止却格外有种凝重端肃的气度,更予人锦衣华服之观感。 他朗声亮出身份,“小王武崇训见过相王!” “啊,这便是我李家的新女婿么?” 李旦捋着胡子夸赞,“果然风姿绰约。” 太平习惯了挡在李旦前面,不依不饶道。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祭祀一回,需考证古礼数年,方能制定流程,再经春官定论,刊议天下,然后操办。这才是所谓郑重其事,岂能临场随意添改?” “殿下这话就说的不对。” 颜夫人牵袖,慢吞吞摇头。 “自古封禅皆在泰山,譬如秦朝始皇帝,汉之武帝并光武帝,又如李唐高宗……倘若凡事遵循古礼,为何今日咱们在嵩山呢?” 太平哑口无言,从没想过嵩山与泰山有何不同,照她简单以为,不过是嵩山距离神都更近,女皇年迈,往来方便罢了。 “颜夫人所言甚是,臣等……” 就着太平卡壳的功夫,武崇训插话进来,向女皇请示,依次看向瑟瑟姐妹、武家并李旦家诸兄弟姊妹,仿佛理所当然出头率领两姓所有孙辈。 “臣等受祖宗庇荫,得百姓供奉,很该为圣人分忧,臣请献一牺牲!” 太平见瑟瑟两口子一搭一档,分外默契,不禁面露诧异。 郁金堂 第76节 这些年李家受尽践踏,连太平也被迫二嫁,但李旦从未妥协,他的姓名可以改,身份可以改,却绝不与武家结亲。 而李显一俟回京便安排瑟瑟下嫁,身段之柔软令人鄙夷。 魏王愚蠢,梁王狡诈,皆不是儿女良配,李显却像饿极了的乞丐,什么脏的臭的都塞进嘴里,太平因此深深地瞧不起他,更因他身为李家魁首却无意庇护弟妹,而感到一种格外的羞辱失望。 “你来献牺牲也无不可,不过,是以武家郡王身份,还是李家郡马?” 指桑骂槐太平也会,故意疑惑地咦了声。 “近日有个书生大放厥词,请废除武氏诸王公爵,返乡闲居……” “这等狂悖之语,岂能任由朝野流传?” 李显一听,忙慌乱地表示此事与己无关。 “圣人!还请下令有司捉拿!” 瑟瑟万没想到阿耶会做如此反应,惊愕地一瞟。 太平亦是措手不及,反应过来,便带着一阵风冲到李显跟前,猛拍神案。 “哈!你反说他狂悖?!” 案上酒爵扑簌簌应声而倒,连累得奉祀烛火摇曳欲灭。 ——大大不吉之兆! 四平八稳的光禄卿吓得面目煞白,呃了两声,却不敢上手阻拦太平,幸而武攸暨也在左近,他反应倒快,踏步上前来,双手稳稳按住桌子,压声劝阻。 “殿下当心!这可拍不得!” 太平瞪眼嗤笑,武周唯一代之主,再传无人,这香火灭与不灭,有何分别? 傲然看向李显,只见他悻悻低下头,并不敢斗嘴。 瑟瑟看得心潮迭起,指甲掐进肉里才没叫出声,满脑子问为何姑姑在御前如此肆无忌惮,又想阿耶为何对她的跋扈束手无措。 她却不知道李显面上虚弱,心里也是愤愤不平。 太平从小就倍受宠爱,什么事都敢做,什么话都敢说。 当年宫中传言李贤是圣人的长姊韩国夫人所生,只为掩盖妹夫与大姨偷情才栽在圣人头上。这话他们五个都听见了,独太平敢捅破窗户纸向高宗求证,李显至今记得他憋成猪肝色的尴尬表情,再三道,“朕爱二郎甚也,甚也。” 太平高声向李显叫阵。 “这道上疏不曾加封,自递进公门,被各级官吏层层验看,已是传得沸沸扬扬,不独神都,就连长安仕宦公卿之家也都听说了。” 第79章 颜夫人瞧李显面色讪讪, 太平趾高气扬,便施施然一揖手。 “圣人,苏安恒的上疏压在才人手中已经二十日了, 确如公主殿下所说,朝野物议频频,不如趁今日, 做个了结罢?” 太平求之不得,痛快地抢话。 “异姓不封爵,除非有力挽狂澜的功勋, 功高如秦琼、程咬金,爵位亦止于国公,所以百姓心中王爵便是宗室。如今李家有亲王, 武家也有, 李家有郡王,武家又有,更有嗣王、郡公、县主,一应封赐不低于宗室,且人口更多, 百姓分不出渊源,只会问,武家大王比李家还多, 到底是谁的天下?” 颜夫人叹气,就着她的话反问,“那殿下以为,如今是谁的天下?” 太平滔滔的追问打了个梗。 颜夫人推开武攸暨和光禄卿, 逐一扶起银爵。 “圣人既立太子,诸事便已分明, 殿下又何必急于一时?” 太平嘴唇微张,想解释什么,颜夫人当然不会给她机会,踏着腾腾的步子转回女皇跟前,朗声道。 “国之气运,尽系君王一身,李唐也好,武周也罢,圣人千秋,便有国运万世,臣等愿圣人足驭千花,万寿无疆!” 众人忙跟着低头祝祷,瑟瑟嘴上念念有词,心里叹服不已。 几次三番地,颜夫人就是有本事把私心掩盖在堂而皇之的大道理底下,噎得太平无可反驳,而她仿佛赢得很没有意思,还要再吃半子。 颜夫人笑得很从容,胜券在握。 “其实殿下不必为苏安恒掩饰,他那道奏疏的题眼,哪是爵位?” 太平真的招架不住了,难堪地望向上首。 “庶子胡言乱语,不足为虑……” 颜夫人带了捉狭的笑意,注意到李显额上冷汗涔涔,已是吃不消了。 “苏安恒长篇大论,两百余字,比了又比,兴了又兴,字里行间,强调圣人年事已高,难以承担繁重国事,而太子春秋正盛……” 太平后退一步,戒备地看着她。 二十几年了,颜夫人和上官永远侍立女皇左右,比夫君儿女更亲近,比重臣男宠更贴心,上官十五岁便为女皇侍书,朝夕默默,犹豫影子,颜夫人却句句带刺,很是讨厌,她不明白女皇为什么重用颜夫人。 但直到今天太平才发现了她的妙用,她比天下人都坦然,只说事实,哪怕那是令人尴尬万分的事实。 “太子自来石淙,每夜咳嗽不止,无法入眠。臣昨日奉圣人之命,陪相爷与太子商议要事,青天白日的,他竟坐立不安,几近昏厥,反而相爷之高龄,精神矍铄,神采斐然。” 颜夫人踏近太平,目光灼灼地总结。 “可见人的精力本事与年岁无关,臣以为,太子当趁圣人有心有力之时,勤练弓马,调气养息,往后才挑得起这副担子。” 说罢,将众人的视线引向女皇,恭敬道,“圣人,您说是么?” 叽叽喳喳吵了半晌,只有颜夫人和武崇训记得她还在场,女皇很是不满,在强烈的日光下眯起了眼,先吩咐上官。 “召苏安恒进京觐见。” 太平哎了声,“圣人不可——” 便要跪地求情,痛陈言路不可闭塞,以及民心所向不能强改,可是陈词尚未出口便听颜夫人叹息了声,顿时羞恼成怒,不顾冒犯天颜也要瞪眼回去,甫一抬眼,却见上官微不可见地轻轻摇头。 终于反应过来,女皇的意思并不是要杀苏安恒。 太平困惑地张开嘴,未及发问,女皇已勾了勾手指。 “瑟瑟,三郎——” 在场三个三郎全都眼前一亮。 但她这一声叫的很亲昵,带着老年人逗弄哈巴狗儿的热情,那就只能是指时常承欢膝下的武崇训了。 “赶紧罢,朕累了,办完你们几个随朕吃个冰碗。” 她苍老的手指随便在瑟瑟方向划拉了两下。 颜夫人便捧着一卷誓约递给两人。 四六骈句洋洋洒洒,俱是李武两姓承诺永结友好,两人齐声诵读,朗朗高音在山水间回荡,落地有声,更凿在两家心底。一语即毕,武崇训牵起瑟瑟,扬手一挥,赞者抬着又一头乳羊走到跟前。 天光大盛,晒得瑟瑟头脸发烫。 滚热的日光同样照着放干了血的牲畜,尸身开膛破肚,翻开的皮肉遍布青紫血管,干瘪发黑,腐败烂臭。 瑟瑟的手指不小心触碰到,肠胃一阵作呕,就被武崇训抓住了。 他看着她,目光沉沉有力,直到她重新矜重地挺直脊梁。 脑子清醒了,视物也清晰。 瑟瑟俯视祭坛下黑压压的王公贵戚,人人有个了不起的头衔,人人只能在她脚下,尤其贴边儿站的张易之兄弟,根本不够资格穿戴衮冕。 她轻笑了声,女皇到底是女皇,不曾乱了根本。 然后意识到自身幸运,第二轮李武联姻中,李家女的地位高多了。 她有了力气,稳稳地,和武崇训一起把乳羊推进火堆,轰地火焰冲天。 “表哥,” 她掀动嘴唇,无声地谢他,而他的眼神晃了晃,轻轻避开了。 誓约诵读完毕,仪式还要继续。 武攸暨朝银爵中住满粮食酒,圣人三轮上香祭酒,再由太子重复一遍,然后太尉重复,然后女皇祝祷,放鞭炮…… 如此折腾到日上三竿,诸人肃穆散开,跟随女皇再三叩拜,才算结束。 光禄卿战战兢兢退下来,举高手臂挡住面孔才敢吁气。 太平与颜夫人激战,简直是把他架在火上烤。 非要摊开来计较,历代封禅都在泰山,为何圣人独在嵩山…… 不就是怕与高宗犯冲么? 这话一挑明,武周根基之虚弱便昭然若揭,女皇岂肯咽下窝囊气?背锅的只能是负责操办流程的光禄寺——那他的乌纱并项上人头,便都飞了。 太平太不顾念底下人死活! 他下了论断,看了眼谷底烧成烂架子的乳羊,转头差点撞到张易之肩膀。 “寺卿稍等,公主问相王为何选嵩山封禅,相王不知,两人颠来倒去说不出因果,相王那几个儿子又爱斗嘴,越扯越远,才起哄说不如来请教您了。” 光禄卿嘶地打个寒颤,“下官还有事,有事,改日再说!” 张易之一本正经拦住,“还请寺卿示下。” “哦——这个嘛。” 光禄卿煞有介事地捋着胡子,信口胡编。 “府监有所不知,封禅泰山之举由上古流传,但其实魏晋时便有人提议,不止泰山,五岳皆可封,嵩山乃是中岳,地处华夏正宗,最受世人推崇。” 张易之蹙眉遥想,慢慢点头赞同。 “确实,单论位置,正是嵩山在中央。” “圣人乃是周朝姬姓后裔,千多年前,周武王、周成王都曾祭祀嵩山,这种事嘛,向来是子承祖制……” “真的吗?” 张易之满面不信,好奇追问。 “寺卿莫欺我读书少,周朝封禅,真有文献记载么?笔记,还是诗词?可我以为,修史从司马迁起,之前事体,真有人字斟句酌录在纸上?” 光禄卿一张老脸憋得通红,心道,你明明都知道,何苦来难为我? 郁金堂 第77节 丝丝金光落在张易之的头上,和满山黑压压的公卿不同,他既没戴冠,也没穿衮服,一袭青白交织的圆领袍寒素到近似奴婢,只乌发用玉簪松松挽住,俄而风起,发丝便沾上飘飞的树叶。 衣袖翩然,吹得这美男子飘飘欲仙,他歉意地揖手,“是我学识浅薄,发问仓促,并无意挑衅,请寺卿先行。” 光禄卿被他高高提起却又轻轻放过,顾不得诧异,忙拱手告辞。 这头打扮同样简薄的张昌宗牵马过来招呼他,“五哥,走罢。” 张易之搓了搓手,上马扬蹄而去。 *********** 张峨眉回到宫室,指派金缕带人收拾回程包袱,自在廊下置了张软榻,蜷身倚在上头,捧着莲花瓣印小金碗发怔。 金缕走来唤了一回,“娘子进来罢,外头热。” 她只摇头。 耳边流水潺潺,是女皇院子里那架两三丈高的山形人造瀑布,水流下来,经过小小的木作磨盘抽回山上,小虽小,纤毫毕现,且声响极大,连她这头都听得见,枕音而眠,好像真的住在瀑布边上。 借着这水声,她心里清净,半合上眼昏昏欲睡,突然有丝料清凉的触感蒙在胳膊上,她翻了个身,眼角扫到一截青白袍衫,惶然坐起来。 “李家儿孙通通要出阁了。” 张易之开门见山。 “李显家四个,李旦家五个,李贤家只剩一个,哼,拢共十个,比武家两府多出一倍,往后这神都,还真是热闹。” 张峨眉低着头抹两只胳膊,放下袖子。 她穿散花绫小衫,衣裳短,可是袖子又窄又长,过了手背还多一截,细密的花纹透出肉色,愈显身段修长优雅,素金手镯别出心裁地戴在袖子外头,叮叮当当挂着许多金珠、珍珠、碧玺圆珠。 “韦氏在,李显家几个庶子成不了气候,还是看李重润罢。” “……这是第四个了。” 张峨眉犹豫,“五叔,兴许我就不是联姻的材料呢?” 这话重了。 张易之不能有子嗣,唯她一个传人,倘若她出息不了,便是他没了指望。 她背心出汗,向上觑了觑,诚恳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五叔,我是真有些拿不准了。” “这不像你的口气,你应当想,是他们不够分量,衬不起你。” 张易之哼笑了声,低下头,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袖子,“瞧韦氏联姻梁王府的劲头,恐怕不用你使劲儿。” 张峨眉担忧地问,“他——没什么毛病罢?” “方才你没去,李旦家五个也是圈养大的,很出挑,我想李重润差不了。” 张峨眉放心了些,两臂往后撑住软榻,饱满的肩头成夹角拱卫头脸。 “兄弟们在一处就好,受了憋屈有人排解。” 张易之愣了愣,抬眸认真看她。 这个侄女五官大致都不像他,只眉色浅淡随了他,早上起来若不画眉,便是个任人揉搓的面团,肤色又苍白,因而惯用玫红口脂压阵,今日却涂了正红,先声夺人,连眉眼也硬朗起来。 他知道她的心事,为她好才一早敲醒,“武延基,你就别想了。” 张峨眉别过脸,未置可否。 张易之待旁人再没有这样耐心,“来投奔我时,是你自己说有女帝之才,圣人做的事,你全能做,只亏在出身不及她,又女主临朝,英雄无用武之地。” 张峨眉乍然听见当初狂妄之语,羞涩地侧了侧头,但语意还是很尖锐。 “那年我还不到十六岁,且是我阿耶那样蠢笨的人物教养。我说什么,五叔便信么?真有女帝之才,五叔敢让我嫁武家李家?再来一回天翻地覆,那些忠臣良将,第一个就要杀你罢。” 张易之听她口无遮拦,蹙眉道,“天子身侧,谨慎些。” “今日真该带你上去见见世面。” 提起山上见闻,张易之满脸愤懑,手指隔壁。 御辇刚进门,瑟瑟等都跟着女皇一道下来了,欢声笑语翻墙而来,是寻常人家祖孙共享天伦之乐的样子。 “他们往日在我面前,卑躬屈膝,一口一个府监,何等敬服,可今日呢?武也好,李也罢,都扮上了,黑头黑面,庄重沉静。” 想起方才光禄卿慌里忙张扶住神案的囧态,生怕被太平掀了桌,仿佛武周的繁荣稳定真由几个酒爵注定,口气便愈加讥刺。 “后人凭借只言片语遥想盛世,绘制他们的画像,追忆他们的威风,牵强附会,给他们脸上贴金,至于你我——却如桃花浮水,一去不返。” 第80章 女皇的寝殿别有令名, 叫做灵和殿,仿南朝齐武帝旧制,殿前遍植杨柳, 春日斜金丝络,盛夏就全蔫儿了,只有重重帘幕尽力挡住室外酷暑。 李仙蕙服侍女皇吃了稣酪, 絮絮说了几句闲话。 间中府监来,请武崇训去帮瞧一眼画院的《曲水流觞图》。 随驾画本当展现女皇携众大宴石淙的气派场面,可是几个夫子争执不下, 画面一角的画师该不该长胡子,及女皇昏昏睡去,大家才散了。 李仙蕙挽着瑟瑟出来, 两个才总角的小丫头打着瞌睡躬身, 殿门洞开,穿堂风卷起金柳扫到脸上,挥手一拂,抓了满手碎叶。 武延基在御前露了脸儿,本是好事, 出来却匆匆离去,未与姐俩告辞。 瑟瑟望了眼他尚显蹒跚的背影,向李仙蕙道。 “我以为二姐顺道拉扯大表哥罢了, 没想到竟是推他在前。当初你说咱们当善待旁人,我听进去了呀,可施人恩果的事,何必拱手让人?” 李仙蕙正笑的开怀, 替司马银朱高兴。 因她巧舌穿插,更兼意外惊喜, 连相王也郑重插口进来,回顾少年时,高宗偶然兴动,携圣人并儿女驾临崇文馆,指点士子文章的往事。 那时高宗不过勉励士子发奋读书,又夸太平年幼聪慧,比兄长们不差。 圣人却侃侃而谈,对颜之推、颜师古推崇备至,且未流于表面,而是详解他们生平际遇,说读书人贵在知行合一,嘴上宣扬一套,做人另行,便是虚伪,单虚伪也不可怕,就怕自家左右冲突,内心拉扯,便是行路踯躅,难有成就。 相王的语气分外宁和温柔,把这一点对颜家遭遇的痛心,巧妙地藏在他年过四十之后,对暮年母亲复杂而日趋平静的孺慕之情里,追思往事而不分辨是非,给天家其实不能认真回顾的过去,蒙上了一层温情脉脉的面纱,很能打动人。 以至于在场,除了太平公主愕然无语之外,同样记得当年的女皇和李显,不约而同提起袖子,拭了拭眼角泪痕,实在他们也有过其乐融融的一家七口,只从高宗崩逝后,再无团聚。 情到浓时,女皇唏嘘半晌,竟揽着仅剩的三个儿女长长叹气,痛诉了一番对高宗的追念,及至重新净面梳洗,端起养神汤,就主动松口,赦免了柳家、颜家两家代代罪责,允许他们考学入仕。 金口玉言一句话,是数千人毕生的指望。 瑟瑟道,“大表哥哪能虑到这上头?你说他感念夫人,自己病了,还惦记帮人家乞恩,说的他满腔赤诚情怀,知恩图报,又无辜受害,三言两语,连他瘸了都听进圣人耳朵里,打发太医去瞧。” 李仙蕙横她一眼,道,“是啊,我就是这样善待武家的,如何?” “不如何,反正他恨死我了。” 瑟瑟手搭在下巴上,学光禄卿捋不存在的胡子。 “可是他傻,被我这条美人蛇咬一口,竟肯送来给你再咬一口——” 她笑的特别坦荡,仿佛美人蛇是种自夸,李仙蕙横了眼不理她。 “可是四叔反应也真快,你是盘算好了行事,他事前一无所知,竟也能滔滔不绝说出那些来。” 瑟瑟瞟着李仙蕙,见她只顾高兴,竟没察觉,便贴到她耳畔道。 “二姐,你说四叔会不会同你一样?早早受了颜夫人嘱托,却让你抻头,他只跟上,有好儿呢,也分一杯羹,万一你坏了事,他便半途止住。” 李仙蕙怔然,霎时领悟果然就是这么回事,驻足吩咐晴柳。 “你去打听,相王在长安住的哪个宫房,嬷嬷内侍是谁,可是临沂人士?” 琅琊临沂便是颜家祖宅所在,亦是颜夫人老家,太初宫中临沂人士甚多,皆是她一手安排来京。 晴柳领命匆匆去了。 李仙蕙看瑟瑟,嘴角微勾,双目熠熠,好似冰山初晴的光彩,正在得意,虽然早与司马银朱商量好,要调理她的性子,务必宠辱不惊,养得内敛端方些,还是忍不住夸她。 “算你仔细。” 瑟瑟折了枝柳条在指尖盘弄。 “阿娘常夸奖四叔人品,说他正直刚烈,虽是幼子,却从不低头……” 她慢慢摇头。 “可你瞧颜家起复这件事儿,他可真鸡贼。” 又想起石淙山上,姑姑一径为他说项,却遭颜夫人屡次打击,难堪丢脸全落在圣人眼里。 “姑姑凡事冲在前头,这回见了他这般表现,不知可会寒心?” 李仙蕙也有同样感慨,但相王与公主无足轻重,细想前后,反是武崇训的判断最准,尤其高明在毫无犹疑,譬如相王所为,便可知根本全无把握,不然抢在李仙蕙前头开口,岂不是得益更多? 又想武崇训毕竟是颜夫人筹划深远,照辅政大臣的路子培养的,预备了要替武承嗣、武延基那样糊涂皇帝抵挡刀枪剑雨,也预备了承受功高盖主的猜忌,性子磨炼得比旁人都稳重,事情看在眼里,轻飘飘提点了瑟瑟,事后恍然无迹。 可是如今武家折损,这搭好了班子的重臣,又该往何处安放呢? 她便觑着瑟瑟问,“郡马去哪儿了?” “才府监叫表哥去看画儿,真是怪了,那些人都是老手,表哥虽画得几笔,到底不是选出来的供奉,又年轻,如何服众呢?” 李仙蕙眉心舒展开,笑看她道。 “这就要问你了,郡马站在那,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连府监在廊下伺候,隔着窗子都瞧出来,是为你解围才叫他走了。不然平时他自矜身份,怎么人家一叫,立时就去了呢?” 瑟瑟瞠目站定了,有点迷茫,“我,我没干什么呀。” “人家中毒,祀坛上脸都白了,还替你撑场面,你不该干点什么?” 瑟瑟心道,他面皮那么薄,提前圆房罢了,虽不光彩,也没什么,偏被人抓个正着,要说羞,她也羞,但又不是私情勾搭,光明正大的夫妇,何至于? 她再关怀两句,怕不急得毒血从嘴里喷出来? 闷头想了一路,到底怕他在武延秀手上吃亏,便撇下李仙蕙直去寻他,却被朝辞拦出来。 热天午后寂静难当,两人大眼瞪小眼,不自觉都放轻了声。 “大毒日头底下,郡主何必杵在这里?” 渐渐耳畔多了一种旷缈的轻音,屏息细听,音符细微而清亮,从屋宇深处流淌出来,锃锃琮琮的,说是首曲子罢,又太断续,更像一个人长吁短叹。 她讶然,“表哥——在弹琴么?” 原来这就是古琴的音色。 郁金堂 第78节 果然上上大雅,像泉水,像暴雨,独不像肆意招展的人。现在她能欣赏男人苦闷中自我修炼拔高的美感了,有种潜在的惊人爆发力。 梨花木隔断背后几层珠帘,影影绰绰,他盘腿坐在蒲团上用力拨弹。 大风灌满武崇训的衣袖,像两个胖水桶悬在腰上。 瑟瑟眯着眼浮想联翩,想象他在大雪纷飞的日子涉水站在石头上,天地间无尽的白,只有他和脚下成片的鸢尾、红蓼。 他是罕有的,单凭气质就能叫人心生向往。 她身子偏过去往里探看,知道会落在他眼里,便是故意要他看不过眼,可惜帘后人不为所动,曲调自行其是,毫无顿挫。 瑟瑟鄙夷他有话不直说,又想他大约是没有大碍,不然哪有力气使性子。 隔帘大大方方扬声。 “表哥,二姐要跟眉娘一车回,我落了单,骑马多热?你陪我呀。” 武崇训两手压住琴弦不许出声,指尖感到细微的震颤,正如他的心一般。 几次三番地,她只管往他身上打主意,是不把他当个男人? 亲了做了,一句正经话不说,就把他甩给别人。 武延秀那东西嘴多毒? 笑瑟瑟始乱终弃,又笑他孱弱,一条蛇罢了,就爬不起身,说得好听,帮他包扎,却把自家脱个精光,亮出高大威猛的皮肉给他看,证明强的多了。 瑟瑟看不见他,但多宝阁侧边有面穿衣镜,他恰能看见瑟瑟,珠帘上粒粒珍珠圆润光转,像无数细小的水滴折射笑颜,千灯万焰,迷人耳目。 时日太久,他已忘了当初为什么爱慕瑟瑟。 单为鲜亮的容貌?好像不是,他着迷她对神都的渴求,践踏武延基的残忍,叫他想起被小兽噬咬的快意。 瑟瑟的莽撞决绝,像他捡的鹰,想也不想就往外蹦,砰地砸在砖地上。 “诶呦——” 他好心去救,胸口反被抓出爪痕。 那鹰也愣了,含着他手指咿咿呀呀,拔出来才发现咬缺了口,从此不再以精肉引它服从,任它踩烂花盆,吃尽锦鲤,大半年后振翅离去,那天他正好在家,看豆蔻叫人张网,全被轻巧地甩开。 室内沉默无语,那道人影起身站到窗下。 武崇训隔了很久才道,“你消停些,我便陪你。” “好呀!” 瑟瑟一阵雀跃,“说定了,到时候你来了,可不准半途溜走。” 甩下话,怕他反悔似的,提着裙子就往外跑。 武崇训的目光追着她。 瑟瑟绕远路钻树荫,背上碧青的丝绢晴一阵阴一阵,沉沉珠链甩到背后,坠脚拇指大的红珊瑚又亮又正,雕出芍药花型,是他送的及笄礼。 第81章 回程也挑日子, 算准了,整队出发。 来时花了足足四天,回去归心似箭, 第三天下午已遥遥看见神都的城墙。 浑天监察院洋洋十来个人,专职观测天象,可恨随驾避暑, 两个多月竟没捞着一回御前伺候,院正越想越气,坐在马上向中官灵台郎唠叨。 “内三省的活计全让府监一个人办好了, 养我们作甚,光吃不干。” 灵台郎很年轻,两手把着马缰, 光板无毛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说话却狠。 “上头重色,咱们腹有诗书,生不逢时!” “好家伙!宋之问又——” 院正耐不住寂寞,手搭凉棚看向后头,这一看又发现大动静。 “贴到东宫去啦, 他的鼻子比狗还灵,啧啧,我就说, 圣人让郡主和郡马献牺牲,这便是风向转啦!” 两人俱摇头嗟叹,却不说话,只在肚里转主意。 储君不明, 东宫虚置数年,混到那去的官儿平白低人一等, 平日两人都没少踩,这回要怎么尽弃前嫌,重新搭上线呢? 正发愁,半空一道惊雷,就灰了整片天。 乌浓云头乘着风滚滚而来,人皆奔走避雨,独灵台郎瞪眼瞧天,掐指一算,顿时笑开了花。 “霍!活该他倒霉,今日雷雨!” 话音未落,后头队伍已散了形。 金豆似的雨点子咣咣砸下来。 举仪仗的宫女团团打转,金唾盒转眼盛满了雨水,提金的香盖儿没盖紧,刷拉拉浇熄了火,散出呛人白烟,奇就奇在下雨归下雨,太阳火烧似的明艳,竟是个东边日出西边雨的局面。 宋之问确实夹在东宫的队伍里,正愕然僵在马上,乌纱湿了半边。 张说担忧。 “叫你别揽这个活计,凡风云气象之异,哪有百发百中的?错一回便是你成心欺君,哎,你瞧前头,府监叫人来提你了。” 这回怕是难逃一劫! 宋之问悔得肠子打结,他何尝不知道由占卜而晋身,险之又险。 可眼下说什么都晚了。 闲差膀大腰圆,黑熊样粗野,走来斜睨着他,“宋主簿,请吧。” 他是出了名的,况且出的不是什么好名声。 人怕出名猪怕壮,尤其圣驾跟前,谁红便是众矢之的。 前后几人笑得颠倒,特别是阎朝隐职衔比他高,当众出了大洋相,被同科士子写诗写戏骂他,茶楼酒肆唱遍,却没他面圣次数多,早恨得牙痒。 如今机会撞到眼前,哪有不落井下石的。 “去呀!” 阎朝隐吆喝。 “前头又派金角子了,又发衣裳了,府监有好事儿想着你呐!” 宋之问硬着头皮催起马,低声问闲差。 “……是颠着圣人了?” “管得着吗?” 那人不屑,亮起铙钹样的嗓子,唯恐人不知道他呵斥了耍戏法的宋主簿。 这么押送到御辇旁。 六匹马拉的大车,镶金缀玉,压出深深的车辙,头顶哗啦啦豪雨如注,道旁树叶子卷起来,地上尘土翻腾。 宋之问眼前一片白雾,听见里头韦团儿喊,“请主簿进来罢。” 越催的急,他腿越软,亏得内侍扶了把。 一上去,冷得打个激灵,当头硕大一座冰山,比他人还高大,冰里融了各色花卉清露,随着汩汩化水,香气扑面而来,余光中红红白白的丝裙、垂在地上,环佩玎珰,满屋都是女人。 “臣——” 他脑子发晕,先管跪下。 雨真大呀,关上车门还啪啦啦响个不停,像几百人同时打算盘。 “臣演算无误,自来艳阳带雨,乃是上上吉兆!” 边说边磕头。 因不知府监在哪个方向,战战兢兢朝正前方诉说。 “风雨再大,掩不住日月光芒,这在相术上有个说法,叫,叫……” 女皇盘踞在榻上,只觉他吵闹,烦闷地掩住耳朵。 张易之有点不耐烦。 “圣人在这里,自然遇事呈祥,这都不用你论。我只问你,这雨下到什么时候?几时天黑,今晚住驿馆么?” 宋之问迟迟转过味来。 哦! 闹半天不是追责,他后怕地擦冷汗。 “臣方才观察天象,见太阳照得乌云闪亮,边缘镶有厚厚金边,这雨下不长的,半个时辰就能过去,停了再走,向晚将好进城。” 张易之抽了抽鼻子,暗骂他没眼色。 他压根儿不信人力能推演天象,更别提预警灾祸。 不过宋之问运气好,撞对了几回。 算命么,犹如谈情说爱,重在说活话,两可之间才是长久之道,像他这样为求气势雄壮,每每铁口直断,早晚出事。 闲闲摆手,“既这么着,你先起——” 外头滚雷样炸开吼声。 不知是谁凶横地高声呵斥他人,“要死么?挡在咱家前头!” 震得张易之声调发抖。 女皇啧了声,翻身朝里,众人皆瞠目不语。 只韦团儿语带调笑。 “真不是奴婢胆敢埋怨府监,您新提携这几个人呐,都慌脚鸡似的。” 宋之问面露尴尬,暗想这是说他? 韦团儿绕过他走到门边,招手问外头闲汉,“又怎么了?” “有个姓张的,说要上表!” 郁金堂 第79节 闲差来回来去淋半天雨,开口就打大喷嚏,抬手囫囵一抹。 “叽叽咕咕念半天酸词儿,不知道说的什么,咱家紧着劝,就是不让开,马蹄子都踩他身上啦!” 宋之问喉头发紧,人不敢起身,顺着膝盖头就转向朝外。 韦团儿匆匆道了句,“奴婢去瞧一眼。” 片刻转回来,疾步榻前蹲下,语气慌张,“圣人,相爷要保他性命!” ******************** 听说相爷拦了御马,瑟瑟哪还坐得住,上手就把车帘掀了。 探头看,惹祸的人跪在御马前面,瓢泼大雨顺着他的颌角淌个没完,五官都抹得含混了,肩膀上被马蹄子踹了一脚,深绿双钏的袍子扯破个大洞。 旁边相爷也站在泥地里,老归老,架势还端着,金玉带扎得紧紧的。 雨来如急兵,把平地打起薄薄烟尘。 众人忙着打伞,无人顾及掌灯,黑黢黢乱成一团。 独御辇射出一线明锐的金光,正打在相爷面上,锃亮斑驳,看不真切。 瑟瑟着急听奏对,向窗外武崇训道。 “表哥,你带我往前头挤挤,又不是朝会,女眷下车不妨事吧?” “那是张说,你就别往前凑了。” 武崇训穿着蓑衣,毛扎扎像个稻草人,说完意识到瑟瑟不认识张说。 “这三四年科举出来的才俊,独他耿直暴躁,到处得罪人,今日站出来,必是抱了死谏之心,且瞧相爷救不救得了罢。” 瑟瑟微微张嘴,钦佩地看着他。 流内官九品三十阶,拢共万余人,八成在州府,京官两千上下,其中五品以上不足三百。张说这种服绿的小杂官,七八品罢了,满神得有一千五六百个。 他又不像阎朝隐、宋之问,拼命往圣人跟前凑,武崇训竟也认得。 侧目打量他,神情淡然,对这突发事件的结果仿佛早有预料。 瑟瑟不急着走了,递个帕子给他擦雨水。 “听表哥口气,好像很欣赏他?那为何不替他说句话?” 瑟瑟透过窗棂子上的缝隙朝那头望,一面问武崇训。 “既是出了名铁骨铮铮,冒犯天威必不止一回,越是重臣出面作保,圣人越要恼,譬如相爷站出来,便是小事化大。” 武崇训一笑,“那谁去好?” “表哥去呀,插科打诨地混一混,拽开他就罢了。” “混?” 武崇训认真思索了下,“没混过去怎么办?” 瑟瑟耸耸肩,“要贬要杀,都是他为博贤名儿,自找的呀。” 武崇训被她的歪理绕进去了。 细想这话倒也没错。 舟车劳顿折腾到傍晚,又下雨,人人烦躁,他偏挑这时候直谏,可见是成心求死,何必为他,连累相爷一把年纪雨里遭罪。 “其实他要说什么,我约略猜得到,要混,也不是不行。” 瑟瑟一颗圆滚滚的头探出来,快挨着他蓑衣了。 武崇训噙着笑,觉得她像个急于离巢的幼鸟,怕她淋雨,摊平手掌笼在她发髻上方。 “两千多人出来一趟,花费公帑甚巨,昨儿高兴,挨着行宫地界,又赏赐相爷一座宅邸,还得征发民夫修建,然南边遭水患频频……” 瑟瑟哦了声,“原来还是为民请命。” 遥遥张望,两个壮汉摁着张说的头颈往地里深埋,相爷虽没人敢碰,雨里稀里哗啦,也是难看。 遗憾道,“可惜他不及表哥英朗,黑得大马猴似的,不然不必开口,圣人一见就怜惜了。” 武崇训是个君子,往常听旁人话头是预备夸他的意思,侧身就回避了,可是瑟瑟的赞美突如其来,尤其这样平铺直叙,表示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不容任何人,哪怕他自己否认。 他半是羞恼半是甜蜜地举起大袖挡在眼前,不叫狂沙吹迷了,可是没遮住的耳垂红通通的,像颗饱满的寿桃。 瑟瑟心道,真是命里带福气。 “我就怕去了,夫人规矩压下来,要打——” 武崇训口气已是和软了,“不怕,圣人喜欢女孩儿有主意。” 瑟瑟巴不得一声儿,扶着人跳下来。 雨小了,风还是大,天色昏惨惨,前后人影憧憧,都自顾不暇。 太平的马和李显的犯冲,两边马夫不敢吆喝,使劲扥着往回拽,冷不防惊了府监的坐骑,雪白的骏马在灰蒙蒙的飞沙走石里很是显眼,扬起前蹄嘶叫,猛甩脑袋,辔头上金珠宝石在风里打璇儿。 瑟瑟眯起眼,下意识贴近武崇训。 双手紧紧抓住他靴筒,把脸藏在他小腿背后,鼻尖几乎贴着肉了,咻咻地热气湿润,武崇训整个身子僵直,紧绷绷不敢乱动。 朝辞牵马在前头,忙掏摸出火石在火镰子擦了擦。 一道微弱火光,照亮她细洁的额头。 武崇训居高临下,看她愈发矮小可爱,软团团的,额上沾着水珠子。 俯身指给她看,“瞧见那棵槐树没有?你就去那儿。” 瑟瑟嗳了声,“你不陪我去呀?” 她眼盯在狄仁杰身上,瞧他滔滔不绝,慷慨激昂的胡子乱颤,定是四个字儿四个字儿的往外蹦成语,边琢磨他会用什么词,不等武崇训回话恍然大悟。 “哦,知道了,你一身红,太显眼。” 感谢地胡乱拍拍,三四下有一下拍到他手背上,浑然不觉地去了,丢下武崇训半空里撂着胳膊不知道往回收。 朝辞纳闷,树底下的高个子分明就是六爷,公子这算送羊入虎口? 迂回地问,“您不跟上?郡主那嘴除非缝上,哪忍得住不吭声?” 武崇训没应,半晌淡淡道,“看她罢。” 第82章 瑟瑟提着裙子, 借太平公主车马投下的阴影溜边过去。 雨几乎停了,雾气还重,眼前三四步便看不清, 脚下杂草蔓生,细刺扎着腿肚子,边想公主位次高些, 坐在车里就能瞧热闹,不像她远地跋涉。 一面愤愤,手也握过了, 前胸贴后背也挨过了,亲近些不是应当的吗? 迎面御前侍卫送院正和灵台郎走出来,灵台郎笃定道。 “马上还要大雨, 彻夜难休, 请林将军一鼓作气,别被他耽搁了,拖到明日进城,备办的接风宴席怎么办?宰好的牛羊白扔,尚食局又头疼了。” 高个子连连点头, “有您这句话,林将军心里就有谱了。” 灵台郎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 御前侍奉的人身段就是漂亮,往常还以为是盔甲衬托, 脱了好坏更分明,宽肩细腰大长腿,腰线比旁人高出两拳,端着肩向人一笑, 直如佛子拈花。 就可惜大男人养出个闺秀做派,轻易不肯露脸。 “可不嘛, 咱们监察院上下,说半句话都瞻前顾后,预备大家好下台,不像有些人,光顾着自家出风头。” “听闻您家大公子将及弱冠,好耍两套棒法?” 武延秀把人送到树荫底下,摘了斗笠抖抖雨,挂在背后。 “论棍棒,十六卫中公推杨嘉本将军第一,可惜他死的早,两个儿子都是纨绔,且杨家从不收徒,家传绝学藏得严严实实,林将军就不同了……” 院正意外惊喜,眼都亮了。 “犬子言行无状,就差师傅规训,难道林将军座下还有空儿?” “旁人引介,林将军未必肯收。” 武延秀语气笃定,尾音悠然地一勾。 “我么……” 院正满面红光,高兴地直捋胡子。 没想到出门办一趟皇差,竟为儿子请到位好师傅,往后有林将军作保,进千牛卫可从郎将起家,便是想进羽林也不难。 回头夸赞灵台郎许子春,“你这小兄弟,年纪轻轻,耿直又热心。” 许子春笑说正是,双手奉上油纸伞给顶头上司。 “院正瞧头上,又落雨了。” 武延秀道,“二位郎官慢走,回了京咱们再聚。” 转头看见瑟瑟探头探脑,露齿一笑。 “嫂子怎么又一个人瞎跑?” “他嫌我烦呢!” 瑟瑟候着他完事儿了才把眼瞥过来,气哼哼地。 “嫂子别说这话。” 武延秀摆手正色道。 “三哥待您天地可鉴,那晚得亏是遇见我,不然三哥轻辄废一条腿,重辄命都没了。” 他觑着她神色,果然她一无所知地张大嘴,“不是吧……” “三哥没提?那可不是寻常毒蛇,诨名叫‘七步银枪’,咬人七步必倒,药石无解,不是我吓唬你!神都人杰地灵,没这么阴毒的玩意儿,黄河以北上千里土地,也就嵩山有,山上给它单立一份灯火,保佑徒子徒孙不受毒害。可谁知道银蛇大仙认不认?真咬了,只能靠命扛……” 他这张嘴,但凡张开了就难闭上。 瑟瑟打不断,也没想打断,点头认真听着,走到御辇背后,顿时瞪眼。 郁金堂 第80节 “在这儿躲雨不好罢?” 说是辆车,原来阔大如同房子,也有个三尺长的屋檐伸出来,恰好避雨。 千牛卫在外围戒严,羽林执枪在狄仁杰左右,车尾只有两个提香的宫女,正擦发髻上水珠。 认出是安乐郡主,顾不得行礼,只歉意地屈了屈膝盖,再看武延秀,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熟人,摘了锁子甲竟有如此美貌,都愣住了。 “车驾而已,你敬它,便是御辇身份,不得轻忽……你不敬它,不过是四个轮子一个车厢,几块好木头。” 武延秀满不在乎地敲车壁,实是好木料,锵然有声。 “心疼了吧?” 瑟瑟迟钝地点头,反应过来抬眼一笑,“六叔又逗我。” 不算否认,倒像是房中私情不足为外人道。 武延秀颀长的身子动了动,铠甲、胡禄,哗啦啦响成一片,湿气里带着铁锈的腥咸,可是眼定定的,好似受了她的伤。 瑟瑟不得已道,“绝没下次了。” 武延秀不依不饶,冷冰冰甩出句话。 “那三哥的殷勤白献了,吃苦受罪,无非是想你领情。” 瑟瑟心头一阵狂跳,恰好车前闹起来,忙摆手令他住嘴。 狄仁杰正在陈词,到底年纪大了,雨中狼狈,中气明显不足,呼哧带喘。 瑟瑟手扶着车壁,探头仔细去听,两臂虚拢住,挤得身前沟壑分明,武延秀双眸诧然划过,直接闭上了。 耳畔依旧是哒哒的雨声,不急不慢,伴着瑟瑟大惊小怪的评议。 他有点疲累。 贵人们事事周全了才动身,千牛卫三更天就起来了。 看后方挂出一截车辕子,他贴着坐下,腰背笔挺,两腿马步,硬是把窄窄寸许地方,坐出个大马金刀的架势,坐稳了,两手抱臂在胸,上半身很松弛,甚至有点风流潇洒,好比在刷刷雨声里品茗。 湿润的鲜气,送来片嫩叶飘落在他唇上,纤薄翠绿,躺在温润缠绵的双唇之间,借着山势起伏,似一片苇舟滞留峡谷。 他一伸舌头,把它卷进了口中。 瑟瑟呀了声,“六叔!” 武延秀专心享用天地灵气,心满意足地邀约,“好吃的,你要不要?” 他戏弄她! 瑟瑟谴责地瞪眼,但武延秀压根儿不避嫌疑,抬手便压她发顶。 “嫂子,婚是圣人赐的,婚前的滋味儿你还没尝够吧?” 瑟瑟慌得胡乱拿手去捂他嘴,触之湿热。 “嘘——” 两个宫女面面相觑。 这两人什么毛病! 偷情偷到御辇边上,又何至于情热至此,一个抚头,一个贴唇,可惜前头众声喧哗,闹起来了,忙整衣出去。 “张说所言正是臣之心声!” 狄仁杰哐哐的重音掷地有声。 “臣身为群相之首,众臣之首,本该劝谏君王,却因重重顾虑拖延至今,实在羞愧!” 夺过张说举在头顶半晌,却无人肯接的奏章,展开大声念。 “御苑东西二十里,榛丛溪谷,池亭奇巧,削峦起观,然而崿坂之峻,过夏涉秋,道环山险,扈从兵马,日费巨资……” 拗断了肠子的套话,但瑟瑟听懂了,还认真思忖了下。 神都热么? 其实比不上房州热。 七八月官家士人抹不开脸面,都吹嘘有冰,庶民乘凉不避男女,大竹床支在屋顶,袒胸露臂睡到半夜,偶然雷雨,稀里哗啦往家跑。 避暑云云,实则懒散推诿,不愿理政。 就为这点借口兴建行宫,尤其石淙山形险峻,百姓要抱怨也是应当的。 “张说这人有点意思,敢戳圣人的痛处。” 瑟瑟点评,回头迎上武延秀滚烫的目光,分明笑她不当其位,却谋其政。 她讪讪转回头来,偷着抿唇一笑。 跟他说话真有意思,武崇训太正经八百了,点滴私心流露,不用他侧目,自家就羞愧。 那边女皇令他们起身回话,说了几遍,狄仁杰只当听不见,滔滔论个没完,说的女皇脸都绿了。 直到武三思赶来,把劳民伤财的罪过全归到自己头上,才消停。 “待会儿兴许就地斩杀了,血溅三尺,你敢看么?” 武延秀嫌他们啰嗦,就这一刻钟风停雨歇,偏被这老头交代在废话上。 “我才不怕死人,泱泱九州,哪处不死人?那年也是热,我阿耶想在城外买个别庄,都看好了,谁知那家老人不肯卖祖产,与儿子闹起来,打个乱七八糟,竟上吊死在正房。” 武延秀吃了一惊,“……后来呢?” “牙郎先还瞒着,是我阿娘打听出来,便说晦气,买不得,阿耶也说不要。我倒觉得不妨,要有阴司报应,自去寻他的不肖子孙,难道算在我们头上?” 武延秀嗳了声,重把她打量一遍。 世间女子总是比男人心软。 譬如蛇虫鸟雀,偶然受伤现了行迹,落在女子手中定能逃生,男人则常因一时好奇残忍,做些不必要的杀伐。 他想起来问,“那条蛇你原本打算怎么办?” 瑟瑟面上带笑,理所当然道,“真害了表哥,我剁它的头!” 话说口,就有点心虚。 不知道武崇训伤重几何,紧绷绷的腹肌缠白绷带,也算一道亮丽的风景,就是他小气吧啦,不给看。 再品品,发现这口气,已是把武崇训揽在麾下,吃惊,又有点高兴。 武延秀愣了一瞬,闷头闷脑道,“哦,那你放心罢,那晚你走了,我想毒蛇留着害人,已是处置了。” 瑟瑟纳闷,“表哥没拦着你?” “他长八个眼睛么?” 两人心意相通,彼此望着嘴角一勾。 武延秀风流宛转,不笑尚且浑身长钩子,畅快时更是春意融融,叫瑟瑟高兴的冒泡,不禁敞开胸怀大放厥词。 “可恨我说了不算!” 武延秀问,“你想如何?” “这样祸害,合该令羽林拉细铁丝网上山,一遍遍筛过去,斩草除根,一条也不放过!” 武延秀刮目相看,比出大拇指夸她,“痛快!” 耽搁得久了,轰地一道闪电,雨果然又大起来。 张易之与颜夫人商量,进城来不及,还是往回走十里路在驿馆歇宿,于是一场辩论草草作罢,诸人各自上马登车,另有人快马进城通报准备。 羽林点燃通臂长的火把,星星点点连成线,照亮前后天地。 宋之问被遗忘许久,缩在角落跪得腿脚发麻。 韦团儿出来进去,绕着他走了几个来回,大感碍事,见张易之并不理会他的死活,俯身在他肩上轻轻一拍。 “主簿还不下去?让圣人看见,该想起您算命不准了。” 宋之问扶着墙站起来,讪讪问,“张说,没事吧?” 韦团儿嗤地一笑。 “您还顾念他?方才相爷老泪纵横,携着他手走的,还有从前的太子通事舍人元怀景也凑在里头,这回呀,他的官运可比您顺啦。” 宋之问有点犯糊涂,“哪来的太子通事舍人?东宫不还没募官么?就几个小供奉,年纪轻轻的,知道什么?” 韦团儿复又一笑,眼神闪烁。 “古往今来只一位太子么?相王做皇帝的时候,也有太子啊。” 啊,相王嫡长子的东宫属官,岂不是,相王的私人?! 宋之问脑门上一阵冷汗。 张说这东西,瞧着粗蠢,竟比他眼亮手狠! 豁出命去闹这一出,竟搭上相王的线,老话说,祖辈房里的猫狗都灵透,要敬,果然,韦团儿便比他看得还真切,又可恨上官油盐不进。 他含糊着拱手问,“姐姐,我这死罪,府监定是不肯搭救了……” “谁有空斩你?” 韦团儿伸小指挖耳朵,脚蹬在鎏金麒麟香炉的兽头上。 “圣人连那个苏安恒还要召来吃饭,早把你忘了,你就别往脸上贴金了。” “那,我这一阵避着些?” 韦团儿替他打算,“圣人跟前不妨事,要紧的还是向府监请罪。” 宋之问肚子里乱骂。 白投奔这样主子,还替他抄家了亲贵,落着什么好? 褃节儿上不肯伸手,竟不如自立门户!罢了罢了,反正第一才子的名头吹出去了,也算小有所得。 “今日姐姐伸手救我性命,我肝脑涂地,无以为报……” 韦团儿懒懒挥手打发,“赶紧走吧。” 宋之问手脚冰凉地去找马,却见曹从宦捏着两根湿哒哒的马缰站在树下,浅绯红小团花圆领袍淋湿了,像四品官的深绯。 郁金堂 第81节 一见是他找来,曹从宦嗤了声,“我当张说跟谁要好,原来是宋大仙儿。” 宋之问讪讪接过马缰捋了捋。 曹从宦反应过来,瞠目质问,“难道是为救你,张说才挑这日子死谏?他可真是个大傻子!” 宋之问的怒火直冲上头。 大家政见不合,但他上回,也算是在小小职权范围内给狄仁杰行了便利,为什么这些人还是看不上他呢? 身上冷,心更冷。 干净衣裳包在油布里,就挂在鞍后,可是御辇的车轮子一滚,所有人都得跟上,竟没功夫脱换,只能紧紧揪着衣领,不让寒风窜进去。 “人都有走窄的时候,郎官瞧我一无是处,所幸还有张说知道我的为人。” 他跳上马,激昂地高喊了声。 “后会有期!” 第83章 瑟瑟守着听了半天, 没见血光,倒被雨水浇个透顶,风一吹浑身发冷。 她等武延秀给她张罗, 不想他抱着胳膊八风不动,还满脸诧异地问。 “怎么的?郡主爱淋雨?” 瑟瑟愣怔。 “你给我拿件油衣,不然斗篷也行啊!” 武延秀一眼瞥过来, 不用开口,只把唇轻轻一撇,便是明明白白说这人没眼色, 瑟瑟碰了老大个钉子才发现,他是她轻易指派不动的野物。 武延秀也不看她,反翘首回望她那边车驾。 武崇训端坐在马上一动不动, 雨里顶件毛扎扎蓑衣, 像戳在田里防备鸟兽的稻草人。 可他知道他是个虚架子,经不起他明着偷暗里拿。 “行宫纲纪废弛,才得时时相见,待回了京,想见一见嫂子就难了。” 瑟瑟不假思索。 “六叔想来郡主府, 谁能拦吗?” 雨越发大了,窄檐躲不了两个人,她缩了缩, 武延秀竟起身一步让出去。 “诶——你回来!” 瓢泼大雨哗地上脸,全被他眉骨挡住。 瑟瑟看得呆了。 真是奇景,那水没顺着脸颊流淌,却直往下挂。 因他眉骨太高太突兀, 雨水像张冰绡丝的帕子,冰冷, 又光亮华润,洗的他面色特别的白,又特别的亮,烫伤淡化成红痕,像有些品种的莲花,柔白花瓣上带丝丝红线,更衬出五官清艳。 因所求难遂,他神情激烈又决绝,梗着脖子,无声骂她装相。 瑟瑟从镜中照见自己太多,漠然点评,美则美矣,进京来万事如意,煞性子痛快,便太浅白。 武延秀不同,人果然还是欲壑难填时最迷人。 “嫂子只肯在郡主府见我?” 他分明恼了,横刀抱在怀里,暗绿鱼皮的刀柄赶上他脸半个大,拿嫣红丝线打了络子,缠的圈圈绕绕,防止滑溜脱手。 冷冷翻白眼,“试了三哥嫌不称手,对我起了邪念,又要全他脸面?” 瑟瑟猝不及防,“你,你……” 武延秀冷笑一声。 “我来教嫂子,两条路,一近一远。近则为武家生出嫡长子,圣驾面前讨下爵位尊号,自是想如何便如何,学太平公主招揽门客,也没人管束。” 看她面孔发青,毫无羞赧之意,只惊诧他直白,越发气得心头火窜。 “或是郡主耐得长远,驱遣三哥部里行走,坐实辅政重臣的身份,世人皆知他是郡主手中屠刀,更敬畏郡主。” 红衣下的手指攥紧,瑟瑟咬牙不语。 这主意她盘算良久,只因武崇训生性淡漠,逼上朝堂也难有成就,后来又珍惜他正直敦厚难得,此节连司马银朱都没察觉,竟被他揭破了。 “到那时迫我做个玩意儿,如府监那般宠爱,也得看我乐不乐意!” 武延秀转脸看她。 明明水洗无妆,眉眼却似细细描画过,上眼睑挑高,深深眼皮直插入眉,形成个人字形的褶儿,简直绝妙。 上回撞正春光,瑟瑟不如何,他先气个倒仰。 如今回想,却是心旌荡漾。 期待她把孟浪行径施展在自家身上,那副做都做了,却软绵绵不敢回看的样儿,含羞带怯,直如贴身挂的香坠。 ——谁要男宠了?! 瑟瑟气得发抖,这人仗着自己好看,便以为天下女人趋之若鹜。 “明明是你纠缠于我!” 雨水顺着面颊鼻梁汇聚到下颌,交领白衣的领口腋下通通浸湿,但他目光平静的没有一丝涟漪,仿佛说的全是天公地道的事实。 瑟瑟气得炸毛。 “我——我不过瞧在表哥面上,不跟你计较!” 武延秀嗤地发笑,白她一眼,“是么?” 他可不屑于纠缠女人,更不屑于被女人纠缠,至于武崇训那样百般体贴,哄来个笑脸,可耻又无用。 他要干柴烈火,一碰即着。 好比他初见瑟瑟,便知她为求联姻人尽可夫。 再见,就能往深里探究。 他懂她向往鹰之凌空,他指给她看,傲然如鹰,也能被空弦吓跑。 权势地位犹如花花轿子人抬人,谁上谁下全看时运,尤其两姓内廷争斗,谁也别把谁看扁了。 御前一哄而散,各有忙乱,武延秀拿树叶吹小调儿,就是不理她。 瑟瑟冒雨登登往回走,半路杏蕊和豆蔻迎了来,张开伞把她笼住。 瑟瑟恼怒。 “你们又干什么来?就这么两步,就走死我了?” 抢过伞举在头顶,雨点子打在伞上又闷又重,人像坐在鼓里,眼看豆蔻的嘴张张合合,听不见说了什么。 杏蕊顿了下,“方才奴婢说来,郡马叫等等,果然嘛生气了。” 偏是这句钻进瑟瑟耳朵里。 她猛然驻足转身,伞面子一旋,甩了两个丫头满脸水。 “你们两个,到底是我的丫头,还是武家的丫头?!” 杏蕊滑头,忙不迭讨饶。 看豆蔻还在犹豫,瑟瑟一脚踢飞挡道的石子儿,“尤其是你!” 想必还是吃了六爷的排头,豆蔻在驿馆向武崇训回话。 武延秀打小是个硬杠头,谁的火都敢拱,得罪瑟瑟也不奇怪。 那时武延基和武延寿看他不顺眼,背地里上眼药,撮哄着武承嗣疏远了垫窝的幼子,也是常有的事,越是家大业大,人才济济,掌事的不中用了,底下越要各显神通,魏王府当初能打成一锅粥,武周的最后几年,眼看也将如此。 武崇训立在窗下琢磨,片刻打定主意来寻瑟瑟,冷不防花树后有人唤他。 “三郎——” 武崇训两手一抬,便是摆出了抗拒的姿态。 “你我父子何至于此?” 武三思站出来,“郡主是你真心想娶的,阿耶助你一臂之力,难道错了?” 武崇训与他对峙,傲然一声冷笑。 “上回在正院,阿耶说话还坦白些,要我借郡主之力入仕,起手便得是夏官的五品,因我坚决不肯,才作罢了,今日又来怀柔一计?” 这说的便是瑟瑟办及笄礼那日。 武三思眉梢一纵,苦口婆心道。 “那回原是话赶话说岔了,你便百般回避阿耶?可是就算你不曾尚主,照你从小的志向,照圣人对你的期望,你这会子也该入部办差了呀!怎么,为那一点子误会,你就要割舍了二十几年的亲情?” 武崇训沉默片刻,摇头道,“我只是不想再被阿耶摆布。” 武三思放出一串冷笑。 “这么说,你是心甘情愿被郡主摆布?” 武崇训紧紧皱眉,握在袖子里的拳头,用力得有些颤抖。 “阿耶,我既尚主,前途便有限。爵位,您百年之后,我不能承袭嗣梁王头衔,职务,国朝成例,驸马只授十六卫中郎将。太平公主何等脸面?她的两位驸马虽有大将军衔,其实是平日加恩,真正领兵讨逆,又替换他人。” “那又如何?”武三思冷冷道。 “规矩是人定的,驸马加大将军衔,高宗手里没有,太宗手里更没有,到圣人便成定例,薛绍要挂大将军,武攸暨又要挂大将军。” 看着这傻儿子,一步步迈近跟前。 “我儿是读书人,领兵打仗未免艰难,脏了你的手,但平日加恩,进出府邸亲卫披甲吆喝,不威风么?” “阿耶,您虽年过五十,身姿头脑一如年轻,便是再栽培……” 武崇训骨节分明的手,将拳头攥得咯咯作响,却没有后退,反而昂起面孔直言劝谏,就听啪地一个耳光,划这花木丛中的寂静。 “——不孝子!” 郁金堂 第82节 武三思断然怒喝。 “这时候叫我再栽培崇烈?” 气得胡须乱颤,中气十足地提声痛骂。 “我花了多少功夫在你身上?!十几年涓滴细流,那时你阿娘刚死,你颓唐丧气,躲在笠园诵经文,雕木头,得亏颜夫人来,一顿好话骂醒了你!三郎啊三郎,你以为那是她为人师长的爱护之心?” 武崇训一愣,一股战栗渐渐涌上心头。 立储后他不曾单独见过颜夫人,偶然御前相遇,也只是礼貌对答,概因那日情形实在太过诡异,他不想触碰她运筹帷幄底下,必然藏着的后手。 武三思满以为拿捏住了他,洋洋道。 “那是我怕你钻牛角尖儿出家,求她来的!” ——果然。 亲情不可靠,师恩也是幻梦泡影。 武崇训面色灰败,失望地垂下了眼皮。 “……那时你才十四岁,便知道赫赫江山,也壮丽,也危若累卵,在内不能有昏君奸相,在外不能容四夷结盟围攻,你说你要把身家性命融于江山骨血,辅佐那对狗屁父子,开创朗朗青天,一番誓言,都忘了吗?!” “我……没忘。” “尚主而已,你整个人生,都要推翻重来么?” 武三思沉痛又失望,句句锥心。 越是亲爹越知道刀子往哪扎能见血,话音未落,便见他那双父子十分相像的眼睛慢慢转过来,湿漉漉的。 “阿耶……” 武崇训轻声呼唤尊长,迟迟后退两步,一掀袍角,竟跪下了。 “一时一势,那时我以为竭尽全力,是报效国家,今日……” “你要干什么?” 武三思瞪大了眼,蓦然猜测到他打算,只觉他不可理喻。 武崇训不等他双手来抓,腾地跳起身逃开。 “阿耶,我主意已定!” *********** 李仙蕙在院子里练晚课,抬臂伸腿,绕着木人桩又攻又守,打的砰砰响,李真真和丹桂、晴柳几个在旁吃瓜子起哄叫好,见他来才放下袖子问。 “怎么这时候来?才吃了药睡了。” 武崇训一听就泄了气,“症候不厉害罢?那我回去了。” “诶——” 李仙蕙叫住他,额角上汗津津的,提腕贴了贴,她就是这点最好,一举一动总有高门贵女的风范,打架也留意姿态。 “嗣魏王的腿脚,太医看过了,大毛病没有,根子还在气恼伤身上,我是劝不动他,不如你去瞧瞧?” “大哥的事自然是我来。” 武崇训满口答应。 “他的心病是魏王府倒灶,要说重来,如今正是时机。” 候着李真真等牵手散去,小宫人来布置桌椅茶水,身旁没人时才道。 “苏安恒想废武家的爵位,圣人便召他来京,必是要借他做戏,顺水推舟,叫我与郡主演一出夫唱妇随,和合圆满。这都好办,只要大哥适时帮衬两句,印证两家绝无龃龉,再承诺武家爵位两代而止,无力与李家争锋,便是消解了圣人的隐忧,兴许‘嗣魏王’还能做成‘魏王’。” 李仙蕙一怔,对他刮目相看。 没想到他往日云淡风轻,散仙样人物,却对局势洞若观火,尤其设身处地为李家打算,主意更是釜底抽薪的决绝。 当下又是欣慰瑟瑟得了好夫君,又替武延基松快。 明摆着,武家谁开了这个口,便能脱颖而出,从圣人手里讨得莫大好处,正如上次谁替颜家说话,便能得颜夫人报答。武崇训这人手面也真是大方,上回指点瑟瑟,最终落在武延基头上,这回直接送给武延基。 她笑笑,有意提高了音量,帮他敲边鼓。 “这话,嗣魏王未必肯提,不过武家人才济济,换个人说也一样。” 第84章 武崇训脸上有种沉痛的哀毁, 但很坚决。 薄薄的霞影窗纱透出室内一点虚渺火光,美人轻步趋近,在窗纱上投出曼妙的侧影, 鼻尖秀致,花菱小嘴挺翘,分明正在偷听。 武崇训脉脉深情呼之欲出, 却摇头道,“二姐,我有我的顾虑, 不能宣之于口,但我不愿扯谎,哄她领我的情意。” 顿一顿, “说到底, 这也并非全然为她。” 世上累累小人,予人三分光,嘴上吹出十分,武崇训却生怕人错记他的情,哪怕对瑟瑟, 也要丁是丁卯是卯,分得清清白白。 李仙蕙由衷地点头。 “诶,你都叫我二姐了, 我还能说什么?” “大哥嘴硬心软,与其谋求魏王衔儿,不如替老四、老六求个出身。” 说来话长,李仙蕙摆手请他坐下, 提壶上满,一面徐徐商量。 “四郎玩心大, 倒三不着两,这一程子当明白事理了,外放怕他吃苦,就在左春坊做善赞大夫吧?阿耶和善,将好照看亲戚,从东宫起头,也算个出身。” 这便是顺理成章投在李显门下了。 武崇训以茶代酒,“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好的出身么?多谢二姐。” 李仙蕙扭头瞧瑟瑟房里,“那六郎呢?我可不敢胡乱伸手。” 武崇训愣住了,再看李仙蕙浅笑吟吟,不得不赞叹。 瑟瑟是聪明,可她就缺李仙蕙这份儿笃定,说话做事胸有成竹,旁人把玩权力的游戏步步惊心,李仙蕙却是纤手拨弄,举重若轻。 可是李仙蕙再好,他由衷欣赏,却并不仰慕,更无朝朝暮暮之心。 有什么法子? 真说青梅竹马,他和李仙蕙,十岁上就一张床睡过,一个碗吃过,刚知道男女之别时,阖宫就这一个异姓的妹妹,几兄弟谁没肖想过? 从前以为是他们瞧不上她,今日才知道,是她没瞧上他们。 “我这主意,别说大哥,连六郎也是不肯的。” 他心悦诚服,拿这话做了帽子,后头自然都是肺腑之言。 “可是我思虑再三,要求两家平安,神都平安,国朝平安,非如此不可。我不是容不下他在郡主跟前抖翎子,实在他没轻没重,将好与郡主一道荒唐。” 李仙蕙眨了眨眼,倒有些疑惑。 武延秀何德何能,竟叫他这般忌惮,尚未弱冠的儿郎,一团浆糊,再荒唐能怎么样?不过这都是末节,想来一个人的性情还是自家兄弟最清楚。 李仙蕙顺着他道。 “千牛卫表面风光,到底不是正途,来往贫贱子弟,亦是辱没了他,可是他那烈火性子,进崇文馆有些勉强……” 武崇训曼声说不用。 “六郎自恃诡诈,不屑于向古人学习,身份太高,亦无人敢真心教导,唯有去纸面见血的地方才能得些教训,真心向学。” 瑟瑟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从窗子里探出个头。 “什么地方纸面见血?夏官么?” 武崇训垂着眼,隔扇上密密的棂花影子打在脸上。 “机密告诉郡主,你切不可透露给他知道。” 武崇训面色沉肃,煞有介事地叮嘱,“武家兄弟五个,独我与他或能成事,所以我一心鞭策他,这份苦心,望郡主明白。” 瑟瑟有些震动,李显有四个同母的兄弟姊妹,她的堂亲细数数,足有二三十人之多,可是自出京便都断了往来。 那日见到相王,回来司马银朱便历数李旦、李贤家子孙的下落,有夭折有惨死,她听在耳里,因从不相识,也无甚物伤其类的痛楚,甚至隐隐埋怨,为何他们得意时,从未替她家向女皇张嘴,让他们早些回京? 同姓、同宗乃至同一祖母,对瑟瑟而言并无额外含义,她肯承认的亲眷,不过是爷娘并几个兄弟姐妹。 可是听武崇训话中意思,魏王府三兄弟竟是他扛在肩头的重担,不单要助武延基坐享富贵,还要提携武延秀发展事业。 “哦——” 她捋捋鬓发,不明所以,但出于对他的信任一口答应。 “表哥既然交代了,我照做便是。” 武崇训捏着茶盏久久不言,修长的手指在黑瓷上来回摩挲,似考验她耐性,果然瑟瑟忍不了半刻,急着追问。 “到底哪里纸面见血?你说的这样好,连我也想试试。” “郡主讨厌祭祀么?” 武崇训故意荡开话题。 “好好的乳羊小牛,从母体怀中剖出宰杀,断其天伦,却不食其肉,烧成白骨推进山坳,让虫蚁分食,这便是祭祀。” 瑟瑟从没想过这些问题,直愣愣反问。 “讨不讨厌的,一年就那么几回,再说那些虫蚁,风吹雨淋,山洪酷暑,死了多少?难得从天而降连骨头的熟肉,饱餐一顿,也不枉这辈子投生活物。” 武崇训道,“祭祀毫无用处,能率众向上天祝祷之人,早已坐稳高位,实则这一举动,便是向朝野昭示她的成就。所以牛羊牺牲纯然浪费,就连太常卿、光禄卿等等高官,亦是玩偶摆设,戏弄黎民百姓。” 瑟瑟愕然张大了嘴。 这话听起来离经叛道,但因是从他嘴里娓娓道出,她竟立刻接受了。 “表哥真厉害,明明不信,那天在上头,还能装的深信不疑,我就不行。” 顿一顿,“多练练,恐怕我也行。” 她两眼亮晶晶的,很真诚很崇拜地看着武崇训,毫无溜须拍马嫌疑,武崇训无语,什么话到了她嘴里,走向都令人无话可说,好在还有李仙蕙扳正方向,她拈起栗子糕堵住瑟瑟的嘴。 “郡马是说,祭祀山川河岳是帝王的炫耀,战争才是成就帝王的道路。” 武崇训点头补上。 郁金堂 第83节 “祭祀与战争都归春官管辖,祠祀、天文、庙讳、卜筮、僧尼等……” 武三思就是春官尚书,瑟瑟惊得一跳,“你要把六叔弄去管和尚道士?” 这一点真切的关怀,戳中了武崇训的痛处,他不自然地挪开目光回避。 “你当我是什么人,成心坏他前程么?” 冷语出了口,不等人来撵他,自家便坐不住了,板着脸向李仙蕙告辞。 “老六的事,亲迎后再议不迟,届时他年满二十,也算成人。” 瑟瑟几次三番被他撂下,便是泥人也激起了土性。 心道,我还要怎么迁就你才够?以前当你温润隐忍,这阵子又不对了,拿温润当幌子,哄着我来哄你。 索性不管了,扬声叫三姐。 李真真就在耳房坐等,这时一个牵着一个迤逦出来,团团拢在瑟瑟身侧,拿帕子铺在美人靠上坐着,瑟瑟直起脖子抱怨。 “他们家的事儿,非要与我商量,说两句又踩着他尾巴了,姑娘家都没这样麻烦,东也是忌讳西也是忌讳!” 李真真听了一句半句的,也有些好奇。 “郡马学问是深,说话人都听不懂,管牺牲算纸上见血吗,那有什么意思?专杀没生出来见过天日的畜生,比屠夫还歹毒,谁乐意干这污糟事?” 瑟瑟深以为然。 “这算好差事?我瞧六叔也不乐意,人家那手功夫,一个打五个都不怕,对付牛羊白糟践了。” 李仙蕙纳罕,“你知道他功夫如何?连我都不知道。” “反正我知道!” 瑟瑟嘴硬,故意道,“凡事都在你们掌握之中么?” 这个‘们’字,骂的显然就是武崇训。 丹桂等互相看看,豆蔻才挨了教训,不敢说话,末了还是杏蕊大胆。 “奴婢以为,郡马的意思恐怕是春官的主客司罢?” 瑟瑟一愣,那时讲朝堂部门衙署的彼此牵制,司马银朱画过《升官图》,把中枢官署,六省一台九寺五监十六卫尽数列出,洋洋洒洒呈大树状,底下根系繁茂,关联帝国三百六十座州府,另有细箭头补叙官员如何迁转调任,哪些位置貌不起眼,却能卡人脖子。 春官的主客司,专管藩属国接待…… 她拍着膝盖恍然大悟。 “还真是!四夷称臣纳贡,贡品归主客司拢管,遇着稀罕宝贝,亲送到圣人跟前,必得笑脸儿。照这么说,竟是我错疑了他!原来他对弟弟不错。” 李仙蕙回过味来,也点头赞同。 “我在宫里住了十来年,漏夜开宫门拢共两回,都是为府丞求见,人说他与府监争锋,却忘了他另有要紧职务,乃是主客司郎中,专管吐蕃。” 瑟瑟听得疑惑。 “还有个府丞?也生的府监那般模样么?” 李仙蕙想起郭元振凶蛮健壮的样貌,笑说不是。 “贡品云云,仿佛人情往来,实则刀兵战事皆从它发端,历来操办外事,与各国使节周旋,最见国力根底,可知番邦拜服吗?蠢动吗?意欲开战吗?” 她越想越明白了武崇训忧思之深,肃容朝向瑟瑟。 “安排淮阳郡公去鸿胪寺或是主客司办差,见一见外邦的嘴脸,才知道天外有天,国朝的日子并不稳当,李武两家绝不能再起争端!” 瑟瑟怔怔半晌,说来说去,原来武崇训是替她防备武延秀。 那次他说她‘青春尽付为人铺路’,心里便不舒服,瞧李仙蕙满脸欣赏,悻悻对丹桂道。 “我又头疼了,这雨不是白淋的,再煎一剂汤药罢?” 第85章 如此一宿无话, 次日便要进城。 司马银朱交接完内廷差事,回颜夫人跟前坐下,从袖中掏出几张黄麻纸。 “阿娘, 家书我起了一稿,您瞧瞧,若是没甚添减, 下晌就发出去。” 颜夫人一个人管着几趟差事,千头万绪,应了声, 根本来不及翻开。 “左不过是报喜,你看着办罢。” 她对镜整饬衣领,银蝶儿走来扶正进贤冠。 “相爷的官司没完, 今儿御前忙, 你先回郡主身边。” “报喜容易,只要朝廷开科,舅舅并表兄们定然三元连中……” 司马银朱手捏在纸上,面露犹疑。 “可当初阿娘应召入宫,司马家和颜家都反对, 尤其外祖父并两位叔外祖联名具信,把阿娘骂的狗血淋头……” 颜家家风清正,复古守礼, 视女主临朝为末世败相,自然不赞成女子入仕,从前天高皇帝远,颜夫人认个错, 嘘寒问暖,亲情尚可维持, 但往后颜家起复,官场上相见,再听说颜夫人在京的名声,就难免尴尬了。 司马银朱想到便有些不寒而栗。 但颜夫人只是笑了笑,“他们不肯见我,不考就是了,要我避着他们,却不可能。” 边说边踱步出去,站在廊下。 她脚踩着女皇寝殿外的镀金方砖,比官道足足高出两层楼。 道上数百旌旗招展,映着晴日蓝天五彩焕然,正是万里河山锦绣,如画卷徐徐展开。 “颜家耽搁了两代,文脉犹存,家声已不如前。圣人松了口,他们要如何应对,或是怎样论说我,都不要紧。不过银朱,这世上男人能封妻荫子,做万世千载的打算,我既做了官,亦想惠及女儿,外孙,或我二嫁之夫。” 司马银朱并肩跟在阿娘身侧,也感气壮山河。 做女人做到这个地步,夫家、娘家都是断了的风筝线,再也不能束缚她迎风而上,简直比做女皇还痛快,正要挺胸抖擞两句,忽地听到‘外孙’云云,羞恼地夺过银蝶儿腰里的团扇,大踏步走出来。 颜夫人看她一身昂然轻装,走进灿烂风景,不禁面露微笑。 她给女儿铺的这条路不好走,可是能痛痛快快的走。 “——王爷。” 身后一阵飒飒轻响,她调转视线。 “圣人回京的消息送给魏侍郎了罢?” 武三思说放心罢,些些小事,魏元忠定然办的花团锦簇。 颜夫人点了点头,再问,“太孙如何?不能不如相王家几个罢?” “少年英特,更胜一筹!” 武三思给了八字断言,有股押中了宝的得意。 “本以为慈母多败儿,韦氏哭哭啼啼,激发出太孙的不满就麻烦,不想韦氏固然诸多怨怼,他却守口如瓶,不该说的话一个字儿没说,有几分静定。” “太能干了也不必,原是太子撑不起来,才指望他顶门立户。” “比太子强多了!” 武三思满口担保,手里盘弄着寿星公的金佩,通体足金,垂髯丝丝分明,独高耸的头顶是整颗莹亮的蓝宝石,脚下祥云用青玉堆卷。 他拇指摩挲着蓝宝头顶,似要借仙翁的福气寿命。 颜夫人看他犹在春风得意,心里便涌起一丝鄙夷,想你还笑得出来?李重润得用,你家小郡马便不能出头了。 冷场片刻,不解地问他。 “王爷还有何事?” “相王家几个儿子镇日蹦跶,撺掇公主说些无稽之谈,平白给夫人添堵,再窜的猛些,便该狠狠敲打,倘若府监或是夫人不便,就都由小王来办。” 武三思说的诚恳,为她鞠躬尽瘁的口气。 可是颜夫人只把眼斜斜一瞟,轻描淡写道,“不必。” 寻衅嫁祸乃至杀人流血的脏活儿,她干过不少,不然不能助女皇改朝换代,坐稳开国之元勋。只可惜赫赫武周,算来只有一代之主,她已是望五十的人了,本该退下来享用半生奋斗成果,却又要着手扶持新君…… 说毫无怨怼是假的。 女皇撒手去了,儿子侄子各有安排,却把底下人放在哪里?又把底下人的儿孙放在哪里? 不过,兴许时运轮转,这一遭又比当初更强。 颜夫人枯瘦的面颊上漾起一丝笑意。 “他们关太久——小的只见过几个月天日罢?不蹦两下还以为自己死了,再等等,回神都多见见人,经经事儿,会知道收敛的。” 武三思也没把李成器兄弟当一回事,不过是借话来说。 点头道,“就依夫人。” 站得稳稳当当,仍不告辞。 颜夫人笑了,回身指他看案上一卷纸轴,看厚度足有三五千言,整整齐齐用明黄帛布包裹,正是亲贵上书的正式格例。 “三郎这一向愈发沉稳了。” 武三思一颗心跳到嗓子眼儿。 虽是早有预料,一俟落实,还是气得肝痛,直骂这儿子孽障,成心断送他,面上却不敢表露,仍是松快地笑着问。 “非是小王抱怨,自打郡主来了,王府外书房开的小课堂,三郎十日里来不了一回,日日围着老婆打转。” 瞧颜夫人欣然微笑,打趣儿道。 “崇烈老实,没想什么歪辙儿,琴熏和骊珠两个嘛,嘻嘻哈哈,全把这一套学过去了。” 见颜夫人还是不肯主动透露,便试探着问。 “他手里有篇长文,要把官寺之弊掰开揉细论说明白,还要了春官存档与地官旧账对比,计算高宗当初大开官寺,关中、江北、成都各取几分税赋……” 颜夫人听得武崇训上书前的准备是这样做的,十分欣赏,满意地唔了声。 “他肯下这个苦功,定是把方方面面顾虑到了,待推上大朝会通议,人想驳倒他都难。早上上官才抱怨,就怕言官写的玩意儿,事情没说清楚,先指人家衙署里不对,讲不了两句就是吵闹,累得圣人耳朵冒油。” 武三思听得心头稍松,徐徐往深里分析。 郁金堂 第84节 “官寺尾大不掉,地方上抱怨日多,确是祸患……此节三郎不提,朝中亦有所论,但圣人年纪大了,于这些事上反而较当年在意。” 他停下来看看颜夫人沉吟着不说话,只得危言耸听地往李显身上扯。 “尤其这几年新建的官寺,皆以圣相做蓝本,雕琢弥勒佛像,太子甫一取得储位便大肆拆庙,岂不等于造反?” 这话一出,掷地有声。 颜夫人苦笑,“三郎有意裁撤官寺么?那三阳宫也犯他的忌讳了?” 武三思也是无奈,两手一摊。 “他这孩子,平时斯文安静,回回脖子一梗跳出来,尽是石破天惊的主意,是啊!三阳宫他也想拆,石淙山上,宇文护那座佛塔,他也想拆!昨夜要不是相爷冲在头里,只怕拦御马的就是他了!” 下巴点着案上纸轴问。 “怎么?他学乖了,会转圜了,那上头没明写么?” 颜夫人抹着下巴转身过来,沉沉看着武三思。 她现在知道他远兜近绕打听什么了,不由地摇头暗忖。 三郎的涵养功夫还是不到家,牵头署名上这种牵连甚广的奏章,事先居然被武三思听见风声,赶着东西还扣在她手里时便来打探,分明是想从中截获,压根儿别递上御前。 可是武三思有他的小九九,却看不穿颜家宁愿辅佐郡主,不再把前程压在随时替换的小郡马身上。 这番局面,他引儿尚主时,又可曾料到? 其实坑害武承嗣换李显上位,于武三思而言,实是驱狼吞虎,两害相权。 他与武承嗣的兄弟情谊固然名存实亡,不肯等武承嗣登基苦求相位,但与李显的亲家情面,又哪有多么牢靠? 李四娘当初借三郎过桥,本就是表面文章,看她话里话外意思,待圣人驾崩之后,这婚事未必继续,反正九州天下人才尽多,驸马也不是非姓武不可。 相比之下,倒是三郎早早觉察危机,主意下的果断。 “不是那个。” 颜夫人恍然一笑,款摆了摆官袍。 “照凤阁的章程,亲贵上书,不需从我,或是上官手里过一道,直接便可递上御前,除非圣人转我等操办,才能在朝会前看一眼。” 武三思听得狐疑,这些纸面规矩早被颜夫人砸烂撕碎,怎么又提起来? “夫人监察内凤阁,自是令行禁止。” 武三思忙不迭恭维。 “可三郎是夫人一手调教,难道眼睁睁看他撞正墙头?” 听得颜夫人一阵长笑,揶揄地觑着他。 “王爷拳拳爱子之心,口口声声叫他‘孩子’,那时才加官授爵,也是不舍得他离府别居,可到底是二十四岁的人啦!展眼尚主,撑起一家门面,何至于累得王爷小心翼翼替他盯着,上一道奏章,还怕他惹祸?” “那确是三郎所写,但未落印盖章,只是草稿,请为师斟酌把关罢了。” 瞧武三思额头冒汗,也懒得吊他胃口了,沉沉语带警。 “若是正式成文,呈交御前的东西,难道王爷说两句,下官便敢私下里交给王爷阅览么?” 猛地一拍格栅,“王爷把九州池上下,当做什么?!” 出其不意的翻脸,震得武三思两颊上肥肉乱颤。 雨后初晴的大好天气,阳光透亮清澈,照见颜夫人眼中深意。 他忽地意识到,不单是安乐郡主借武崇训过桥,颜夫人亦借梁王府过桥。 立储那日言之凿凿的常相往来,已然落空,实则她急于切割与武崇训的师徒关系,不再当他是继承人,司马银朱无意婚嫁,要在内廷进击到底,连她的兄弟侄儿也要来帮衬了。 他一时又痛又悔,不该废了琼枝那颗闲棋,便听颜夫人哼笑。 “三郎此计甚妙!只略无耻,下官还以为出自王爷的运筹帷幄。” 第86章 枕园贴着梁王府的北墙根儿, 隔着夹道,便是被封禁的魏王府,御笔泥金的牌匾早摘了, 喜鹊、鹦鹉死的死逃的逃,荒烟蔓草爬过墙头,夹着乌鸦的嘶鸣和草虫哀戚悄悄蔓延。 瑟瑟姐妹散坐在半坡的长亭纳凉。 京里还是热, 在山上不觉得多好,回来又想念那种清爽宜人,晨起便有丝丝清凉的水汽扑在脸上。 上弦月细如金钩, 低低垂着,仿佛嵌在夹道的墙头,被荒草遮挡, 变得黯淡又草率, 隔着黑洞洞的观止湖,笠园呈现出沉实幽暗的轮廓。 李真真在宫宴上积了食,绕着长亭遛弯,手里提着盏小琉璃灯,一时转过榕树, 走到跟前拉瑟瑟。 她不想动弹。 “诶,我都要睡着了。” 李真真倚着柱子问她,头发早散开了, 顺着溜肩拨在胸前,蓬松的一大把,随便用块纱帕子绑着,短短的粉扑子脸, 右边有个小肉窝。 “说好了回来办喜事,他怎么又跑去封地了?” “我怎么知道?” 瑟瑟先颔首, 片刻睁开眼满是懊恼,恨恨转着项链上的红珊瑚芍药。 “工部司员外郎寻不见他,竟递帖子问我,满篇小字就罢了,七七八八差不多认得,谁知还附了张图样子,横也是字竖也是字,山洞楼梯一大堆,我看了半日,翻过面儿来一行小字,原来是问污水沟如何排放,呸!” 李真真捂嘴闷笑,“读书人折腾人是有一手。” 瑟瑟霍然开朗。 “这坏蛋!又说不叫我操心,又甩下烂摊子走啦!” 李真真斜眼觑着她,只不说话。 “我就不信,高阳县离神都千余里地,他年年亲去么?他不是什么扬州大都督?那时哄我说衙门里忙,真缺他一人不能开张,能说走就走?” 李真真笑得前仰后合。 瑟瑟从前憋着坏水算计武崇训,很沉得住气,如今却是一点就着,鸡毛蒜皮的小事大动肝火。 李仙蕙原本闭目养神,被两个闹得头疼,睁开眼道。 “盖你的郡主府,合该问你示下,他鞍前马后惯了,你当是应该的?” 顺道解释给李真真听。 “往后咱们出降也是一样,郡主是主,郡马是附,郡主府有定规,规矩内宗正寺包圆,规矩外自家掏钱,工部司只管按图施工,具体如何,当然问主家。这回郡马已是替她想的格外周到,定制之外加了多少花样?我那日听银朱道,正堂顶梁四根柱子,便比太平公主府的还粗大。” “是吗?他从哪掏摸来的——” 瑟瑟明里暗里跟这位大唐第一公主较劲,不为别的,就为争这头衔。 “真为银钱不够去催税,也当交代一声儿,招呼不打就走了。” 她喃喃压低了声。 “叫人看见像什么?头先在山上就没过七夕……” “像什么?像你逼着他挣钱去啦。”李仙蕙打趣儿。 想瑟瑟刚来时心怀戒备,行一步说一句打齐了腹稿,憋着火儿出人头地,一颗心拧成麻花儿,这一向冰山化水,终于舒展开。 她为瑟瑟高兴。 好好的太子女,为什么要汲汲营营如履薄冰?过过诗酒趁年华的好日子,才算回京回的值得,也把李云卿错失的幸福一块儿享用。 她拔了簪子,迎着晚风叉开手指顺了顺散开的碎发,再松松挽起来。 “其实郡主府不过就是那么回事儿,只长史有品级,而外全是奴婢,重润就不同了,亲王、郡王开府,开的是官衙,有机构,有官员,俸禄朝廷付,人却是自己挑,这便是个班底。” 她倏而一笑。 “古往今来宗室造反,靠的都是这种班底。” 瑟瑟听了便不服。 “这有什么了不起?等阿耶说话算数,咱们也开府!” 李真真肚子才走空了点儿,见莲实端出来的果盘里有葡萄,又馋了。 丝路来的新鲜玩意儿,房州从未见过,神都却随处寻常,有皱巴巴的果干,又有葡萄浆,有葡萄酒,还有鲜采下来,紫色深浓汁水丰沛的。 她提起一串来细细挑拣。 边吃边歪头看二姐,想不明白,为什么二姐对自家弟妹持正严厉,对武家兄弟却总是高高提起轻轻放下。 一道明锐的目光直瞧过来,“你又要说什么?” 李真真替她发愁。 “嫁了嗣魏王,就没法嫁别人了。” “谁要——” 李仙蕙失笑,敲敲她的脑壳子,“不至于。” 可是李真真根本不信。 全靠李仙蕙从中斡旋,武延基才在御前艰难地开了尊口,为颜家说了两句片儿汤话,换得颜夫人大肆回报,指内医局报他病势沉重,不宜独居城外。 武崇训又顺水推舟,说梁王府地方大,太子将好还没搬出去,两姓亲香,挤一挤,住一处最好,这便合了圣人的心病,大加赞赏之外,竟还拨了笔款子令梁王好生招待。 所以武崇训虽走了,笠园又住进武延基,可他到底转了性子,并不理会武三思,也不参与宴席,入夜连灯都不点几盏,望过去乌漆嘛黑,仿佛没人。 “别人家事儿问两句罢了,要紧的还是重润,今天圣人回宫,他应当就在迎候的队列里,可惜人多,大驾卤簿浩浩荡荡,没见上,下个月重阳节,君臣出郊外登高赏秋,回来宫里还要大摆宴席,便能团聚了。” 李仙蕙口气淡淡地,手藏在衣带里紧紧握拳。 方才大家见面,韦氏满眼欣慰,直向李显道喜,又说终身有靠,可见李重润果然青年卓绝,真是李家的运气。 可这一大家子,爷娘目光只有两丈远,但求保住性命,多的一概不问,两个妹妹吃亏在见识有限,坐稳了郡主便顾念儿女情长,不知水底还有暗流涌动。 权势是拿血肉填出来的,这是颜夫人常挂在嘴上的话。 李家得了内廷支持,武家却占住外朝半壁。 武承嗣死了,朝会上群相议政,武三思作为春官尚书,在六部位次靠后,但毕竟占住一席之地,武家另外还有一位羽林大将军,一位将军,如今办完边关差事,都该回京了,加总算算,正是旗鼓相当,能掰手腕子的局面。 武崇训怕争端再起,宫廷斗争变成百姓之祸。 郁金堂 第85节 也是不愿与瑟瑟正面交锋,铁了心带武家急流勇退,偏李显不能服众,限于御前的小场面已是左支右绌,靠老婆孩子撑腰,待真正走上前朝,举国瞩目,只会更不堪…… 所以,李家非得另出一个领头羊,才压得住。 ************** 司马银朱和笠园上下是总角之交,熟门熟路,见了小厮先问。 “人呢?” 又交代。 “郡主府缺人,你要来便全家一道来,郡主用着放心。” 那人忙道谢。 朝辞早早在二门上候着,闻声转出来拱手作揖。 “女史趁雨就来了?才郡公还念叨,说公子不在,轻易交割了,谁来居中作保?横竖奴婢是不够分量的,想来想去,只有麻烦您。” “你制不住他,交给我罢。” 司马银朱爽快地一挥手,迎风扬起清亮的嗓子,唯恐人听不见。 “奴婢不是白跑腿办差的,立文书字据,市面上公价,一百两中取一两,若是还要担保,取五两,郡公意下如何?” 她一声喊,四面人望过来。 前头院子趁武崇训走了,正在移栽石淙带回来的花卉,都是亲水植物,养在缸里反不好,只能挖一方浅浅小池,就种在半干半湿的地界上,因此满地堆着碎石河沙,并几个工匠。 听见女子高声,他们全都惴惴抬起头。 武延基的卧室在第二排倒座,香梦正酣,被她一嗓子惊醒,还以为又回到少年赖床懒起的岁月,愣了半天,套上袴出来看热闹。 朝辞扭头嘱咐工匠,“诸位继续,不妨事。” 转过脸便见武延秀走出书房,阴阳怪气地长哟了声。 “嫂子还没过门儿,就打发女史管账啦?” 司马银朱正瞧那几支幽蓝鸢尾,这花可算是瑟瑟送武崇训的,非比寻常。 “务必趁着下雨移好,晴天死的快。” 抬起头不软不硬地顶了句。 “郡马不把银钱放在心上,我们郡主么,糊里糊涂地,也算不明白,所以这个家,自然是奴婢来当。” 一伸手,向他要底细。 “郡公心算快么?准么?不成,朝辞去拿算盘,一笔笔记在纸上,免得过后发现错了,郡公以为奴婢昧下私房。” 隔着雨幕看,武延秀脸上丝光水滑,漂亮地像玻璃吹起来的假人,只一笑,眼梢总有微酸讽刺的味道。 司马银朱不免生出怀疑,就凭魏王那个长相,如何做得他的阿耶,又想他生母不知何人,妖孽到如此地步,竟是名声不显。 “女史不必担心,我北市有铺子,小本生意,赚点蝇头小利,常日与白身开交,三五贯算得,三五文也算得,不嫌少。” 他顺着曲折的风雨廊过来,难得不遮不掩,穿了件舒展鲜亮的绯红袍。 停在白鹦鹉架子底下,袖子里掏出小小纸卷,打开来,冲人展了展。 鸟儿是灵透的鸟,叽叽咕咕,拧着漆黑眼珠子看人,脑袋瓜转歪主意。 “三哥替我养马足七个月,马厩、马料、人工水草,处处要钱,就算一天三文,至于朝辞,贴身的长随,比旁人都金贵,人吃马嚼,算你一份儿——” 说到这儿,捉狭地盯他两眼,“往后伺候爷上心些,爷没亏待你!” ——拿人来比马,竟然算抬举。 朝辞笑也不是,推让也不是,五官挤扭着,难堪地连连啧声。 “你一天也三文,足月一百八,七个月便是一千两百六,没错罢?” 武延秀道。 “因你伺候的好,爷添五文,报整数一千两百六十再有五!” 司马银朱哈哈一笑。 这哪里是算账,摆明找茬! 丹桂说他对瑟瑟没安好心,她还不信,就瞧这粗劣的卖弄,竟是真的,可是瑟瑟铁打的心肠,调弄那两兄弟等闲事,哪肯应他这点子雕虫小技。 “这算得真公道!钱放下,郡公请回罢。” 武延基听得入戏,哗哗鼓掌。 两家子弟当初在颜夫人手下教导,武延基是众星拱月,招猫逗狗,谁不理他便寻谁的晦气。 惹急了李仙蕙,从不哭天抹泪,更不告状,连他腿毛都不扯,就闷头苦练,虽是姑娘却有君子风度,打架前先鞠一躬。武延秀相反,打不过上牙,专往人脸上咬,野狗还比他斯文,且鞭子也抽不动悔改,十岁就叫颜夫人退了货。 难得今见太阳从西边出来,司马银朱竟要收拾武延秀,简直大快人心。 武延基兴味上来,也学她搬了把椅子坐在对面,兴兴头头问。 “我且听听,你们俩有什么账要算?” 第87章 武延秀扬了扬小账本儿。 “难为大哥仰人鼻息, 看来是真穷了?连我这倒三不着两的小买卖,竟也看得上眼,嘿嘿, 别怪做兄弟的不肯提携,实在本小利薄,经不起人来分。” 他说一句, 武延基额上青筋便窜一窜,听到最后霍地跳起来。 “我还没与你算账!阿耶生你竟是生了个孽障,你去守灵, 为何不哭丧?咧着个嘴傻坐,你当喝茶?!罢了罢了,往后兄弟两个字也别提了, 只你既然不肯认我, 又何必赖着三郎?” “我赖着三哥?” 武延秀满脸诧异,四面巡一圈,人皆讪讪低头。 “我偶然上门,才知道大哥住在这里,主不主, 客不客,不伦不类。” “你……”武延基呕得都快吐血。 人家发火,就是他得了益处。 武延秀捏着烂纸卷儿, 脸上笑模笑样。 他实在是很爱笑的,笑起来各种滋味不同,时而抿着唇很有书卷气,时而泼皮赖脸就地打滚, 此刻又是一色,春风般和煦宜人。 武延基被他荡漾的春意扫过, 心火愈加旺了。 阿耶常说,老六就是嘴皮子厉害,纸糊的畜生,泥捏的爪牙,一击即溃,可他嫌他那张脸最可恶,明晃晃招展,非撕烂了才解气。 “行!我教训不了你,自有别人教训!” 武延基一脚踢翻椅子,愤愤离场。 武延秀哼了声,在袴腰上摸了摸,掏出个银角子。 “马我拿走,钱嘛,近日北市牌价,一两银换一千一百文,这里一两二分,我不曾赚你的。至于我的买卖——三哥不识数,女史不妨问问郡主?” 他悠悠逼到司马银朱眼前。 两人都是竹节拔高的身形,高而挺秀,并肩矗立如双峰对峙,但他张扬的艳色丝毫不能使她动容。 真是罕有体验,武延秀吃了个闷亏,低头看她腰上横刀,正与自己的一般无二,乃是军中定制,并不为她是个女流,就减了尺寸分量,心下凛然,瑟瑟身边守着这么个巡山太岁,还真难办。 司马银朱板着脸不说话,他便搓火。 “女史何必迁怒于我?三哥跑了,又不是为推脱我的买卖,定是郡主说了什么,才气得他拔腿就走。” 提到这个,司马银朱就酝酿起一股无名火。 武崇训走时说的客气,高阳县有一桩冤案,非得他去料理,还请女史兼顾笠园、枕园两边,务求婚事顺遂。这话可见推脱,他是堂堂郡王,封地上几个流民的死活,用得着他亲身垂问么?便是叫朝辞去管,都算大材小用。 她约束惯了武延基,根本不把小郡公当做爵位,尤其武延秀自甘堕落,闹出这些个乱七八糟的事情,眉头一扬,说话便很不客气。 “奴婢也劝郡公一句,自家兄弟,何必前赴后继,只抵着一样使劲儿?” 鄙夷地望他,“——叫人好看不起。” 武延秀顿时涨红了脸,一双含水的桃花眼涌起凶光。 司马银朱当武崇训是宝,却当他是草,唯恐他带坏了瑟瑟,可那日,要不是他阻挡及时,兴许便是珠胎暗结…… 对! 于太子女而言,那也不算多大问题。 可单看两人姿势,便知武崇训既不敢引诱瑟瑟,更不敢违逆瑟瑟,不过是予取予求,俯仰随兴,还有什么趣儿?! 司马银朱不耐与他对视,掉头过来淡淡道,“是郡主叫奴婢来传话,瓜田李下,当避则避,请郡公不要再来了。” ************** 瑟瑟翻身下床,趿着鞋轻轻走到外屋,杏蕊才在理她笸箩里的针线,闻声望过来,她比手指在唇上。 “三姐还睡着——” 今日衙门休沐,照女史的规矩,瑟瑟也放假。 可她日日天明即起,想睡懒觉竟也睡不成了,杏蕊推她到厢房,也不叫旁人进来伺候,自提壶倒水,兑上玫瑰汁子。 热手巾捂在脸上,刮辣的香气直冲上脑,叫人想起房州一面山墙的玫瑰花,瑟瑟边深深呼吸边盘算,记得向武崇训提一嘴,郡主府也要。 不叫人跟着,瑟瑟换了油靴,自提把伞去笠园。 细雨丝密密裹着人,过了留堤,便见前头一个袅娜的背影,伞也不打,穿件大红狐狸皮的帽兜,人高腿长,步伐便快,两三下转进回廊。 瑟瑟赶上两步,理直气壮质问守在门口的朝辞,“你怎么乱放人进去?” 猛看见瑟瑟耸在眼前横眉竖目,朝辞愕地退后半步,膝头就软了。 “表哥出门不带你,可见你不中用,清辉呢,里头伺候?” 朝辞苦着脸想命真歹,这位主儿比六郎更难开交,却是当家的主母。 “郡主容禀,清辉跟公子出门了,留下我,就是为伺候郡主。” 拍拍腰上一串黄铜钥匙,尽力笑得谄媚巴结。 郁金堂 第86节 “公子的家当都在这儿呢,值钱不值钱的,全归郡主,想细瞧哪一件,奴婢给您开门。” 这才像句人话! 瑟瑟轻笑,说话间走到回廊尽头,用下巴遥遥点住那女郎。 “那是谁,表哥还有事瞒我?” 朝辞老实低头,“张娘子要走了,头先问公子借的字帖,拢总还回来。” 张峨眉要走? 瑟瑟意外,丢下朝辞顺廊子过来,距离三步远,才要招呼,门突然开了,武延基探出头,阴阳怪气地问了句。 “你又冲他来了?” 瑟瑟不明所以,张峨眉也听出了话语里的不善。 武延基个头不小,身形本来很英武,从前就是懒散,佝偻着站不直坐不正,叫人小瞧。这一向院正给他正骨,教了一套养生戏,脊梁骨拔得笔直,肃然瞪视片刻,忽地弯下高高的身量,把住眉娘臂膀。 “也罢,仗着府监,你早晚能做我的弟妇……哦,未必。” 张峨眉一凛,颤颤看他,他却正挑眉看拐角处的瑟瑟,又掉头回来。 “兴许是做郡主的嫂子。” 眼目黑沉,翻滚着复杂的恶意—— 厌恶、敌视、甚至,是恨,毫不掩饰,太过清晰。 就算张峨眉想骗自己,也万万做不到,她变了颜色,猛抽胳膊,反被他一把拽进屋里,瑟瑟夹脚跟上,咣地一声,门板差点拍在她鼻子上。 青天白日的! 里头吱吱嘎嘎,撞翻了书架,又拧断了竹席。 好个纨绔,哪有在别人屋里就……就……胡天胡地的道理! 瑟瑟没了主意,回到枕园还在琢磨,到底是干什么? 李仙蕙清早跑马回来,洗了澡,正在阁子里晾头发。 隔扇上雕花密密麻麻,大红绣幔垂到地上。 瑟瑟歪在床上,嫌气闷,从幔子里伸手出来撩个角儿,嘀嘀咕咕和李真真说了几遍,两人大惊小怪,边说边骂,李仙蕙全当听不见,瑟瑟瞟了眼她,过会儿又瞟,终于忍不住了,挪窝坐到李仙蕙脚底下。 “二姐,你不管管,眉娘喜欢他就该他的吗?说话那么难听,还糟践人,再说啦,那好歹是表哥的屋子,他回来知道,气得房子能烧了。” 李仙蕙拿麦茎吸甘松香,有一搭没一搭地,不动如钟,瑟瑟发狠站起来。 “原来你真不舍得收拾他,早知如此,我也不必问你,哼,我自己去!” 这是路见不平,要行侠仗义了。 李仙蕙装模作样半天,终于噗嗤一声笑出来,摁住她肩膀。 “不是我护着武延基,实是你不知道眉娘为人,她能让人白白欺负了去?这几年骑在武家头上,明里暗里,是怎么摆弄得他们兄弟大气儿喘不出一口,你都没瞧见,不过这也不急,重润一亮相,府监的鞭子就该冲我们家抽了。” 府监竟与李家不是一条心么? 这下轮到瑟瑟说不出话了,她满以为诸事已然落定,可是李仙蕙似笑非笑地瞄着她,活脱脱是瞧她默书默不出来时司马银朱的模样。 李真真也翻身坐起来,呆呆琢磨半晌,恍然大悟地哦了声。 先捶打瑟瑟,继而忧心忡忡。 “府监抬举李家,原就为武家不听话,可是再来,二哥禁得起么?” “禁不起他便活不到这时候!” 李仙蕙磕磕碰碰长大,自诩凤凰历劫,愈战愈勇,对李重润充满了信心。 “他才十七,什么都不晚,头一桩拜相爷为师,学圣人的老路走,广召寒门才子,譬如石淙那几个轻骨头,带进东宫慢慢培植,候着六部出缺便填补。至于武家,就看郡马的本事!” 提起武崇训,又是期待又是激赏。 “能不能借苏安恒的东风,自断手脚,几年后龙驭宾天,梁王等致仕,子弟在京领差,既是施恩又是看管……” 瑟瑟一听便瞪圆了眼,李真真亦是万万没想到,连声问。 “这……就成了?” “答应了不杀,便只能把人往废了养。” 李仙蕙冷声强调。 “要消磨意志,声色犬马远胜幽禁折磨,这是圣人失算之处,个中区别,瞧阿耶与相王就明白了。” 李显在房州战战兢兢熬过十四年,仿佛凄惨,但比起在长安的李旦,又闲适安稳多了。那日山上祭祀,两人前后站着,一个头发浓密,皮肉饱满,却唯唯诺诺,一个形销骨立,病体支离,却挥洒自如。 两相对比,别说李仙蕙能以平常心看待爷娘,就连向来护短的瑟瑟也不得不承认,相王李旦比阿耶更有帝君之相。 李仙蕙才遭马刺刮了道口子在大腿上,洗了澡又疼又痒,伸手狠狠揉。 瑟瑟的心忽地一提。 ——胸腔里砰砰砰跳的又快又急,紧绷绷发闷,却一声儿都发不出。 现在她明白了,她来之前,圣人也曾恩威并施,逼二姐联姻。 可看她这冰冷冷的主意,嫁了武家如何,生下子孙又如何?真打起来,上得马挽得弓,没有一丝犹疑,得饶人时且饶人是真的,不动情意也是真的。 “那……” 瑟瑟满心疑问,好似棉絮浸了水塞进嘴里,堵着嗓子眼儿好难受。 原来二姐胸中有这样的大丘壑,那些她敢想却不敢说出口的事,二姐早已铺排妥当,她有点兴奋,又想二姐已然如此,二哥定然更胜一筹。 转念忽地问,“那表哥这辈子不是全完了?” 李仙蕙皱眉看她,奇怪她至今方才明白。 “他那日说的出口,便是束手就擒,把武家全卖了,一颗心血淋淋剖开给你,你却无动于衷,反打听别人下落,也难怪他生气。” “二姐慢些说。”李真真看出瑟瑟懊恼自责,忙提醒。 李仙蕙放缓了声。 “往后打猎你便知道了,禁苑几百条猎犬,带谁上山最稳妥?自是那肯把肚皮翻开来给你的,遇上熊瞎子,能豁出性命护主。” “表哥对我真好……” 李仙蕙嗤笑了声,“不然我能让你嫁他?” 看她震动。 “我再提你一句,从前他是圣人和武家培养的宰辅重臣,专为辅佐魏王父子登基而设,能看风向,断进退,往后困在你麾下,却未必止于此。” 瑟瑟脱口问,“那要怎么用?” 李仙蕙笑得高深莫测,“长公主之驸马,历朝历代无留名者。” 第88章 瑟瑟默默低头, 面庞上火辣辣的烧。 亏她自以为砥砺艰难,做出今日局面,原来在二姐眼里都是明牌。 连三姐也看透了府监的主意, 但凡挑准武崇训这个死心塌地的夫婿,一切便顺理成章。 想了半晌,知耻后勇, 从案台底摸出一本《晋书》。 武崇训出入总袖着这本,看看目光就凝成冰锥子,她上了心, 要瞧瞧里头有什么微言大义。 “我进度还得加,单识字念书远远不够,要紧的还是讲史, 讲朝廷官制, 讲奏折邸报,等表哥回来,就要他讲给我听。” “又不是考试比赛,你急什么?” 李仙蕙看了发笑,一手一个, 把两人拢在怀里。 “经历过才知道怕,知道未雨绸缪,把人往最黑, 最狠处算计,这不是书上能学来,夫子能教会的本事,是命在人家手里攥着, 自然就会的。” 她边说,看瑟瑟眼神发飘, 是怕了,忙心疼地揉她发髻。 “话说回来,你们瞧姑姑,何尝不是几番生死挣扎过来?可她待人处世一如从前,敢为相王,甚至为上官顶撞圣人。你们呀,倘若二十年后若还会为眉娘打抱不平,仗义执言,便是我和重润能干了。” 瑟瑟心道四叔滑头,哪里需要姑姑为他出头啦? 她不肯坐享其成,挣开道,“阿娘生了五个,只让你们阵前迎敌么?我和三姐也有点用的。” 她说时,李真真正揪着李仙蕙领扣上成串的玉簪花嗅闻。 京里玉簪比房州大许多,生苗成丛,洁白清香,实在叫人喜爱,听了瑟瑟的话,她连连摇手撇清。 “莫算我,我在后头,你们不成了再说。” “没出息!” 瑟瑟隔着李仙蕙伸脚推她。 从小闹惯的,人说高个子才手长脚长,瑟瑟身量平平,脚趾格外修长灵活,能捏人掐人,李真真哎呦叫着打回来,两个都扑在李仙蕙身上,一片嬉笑。 “一窝子猫么?” 司马银朱匆匆闯进来,一把掀开幔帐就数落。 “多大了,还玩不够。” 满床狼藉,杏蕊拿细金钩挂住帐子,吹熄了香球递给宫人,见三人臂膀腿脚交缠,珠光肉色摇映,简直春光泄露。 李真真推开瑟瑟两条腿,喘着粗气往后躺倒。 “女史快捉她上课去!不然郡马回来一问,又出岔子了。” 瑟瑟不肯浪费光阴,跳下地把《晋书》在她跟前扬了扬。 “这总不能比《周礼》难罢?” “有心什么都不难。” 司马银朱宫里宫外跑了两个来回,热的额上生汗,因还要走,便不摘冠。 “可惜规制不许可,不然郡主的品阶换成郡王,便能挂大都督衔儿,遥领州府,上朝听政了,五年前梁王便是如此栽培郡马。” 郁金堂 第87节 这就不必说了,都是明摆的事儿。 武周明明有女帝,却没有女亲王、女郡王,更没有宗室女入仕做官。 太平公主府堂皇富丽,远超魏王、梁王两府规制,却只有长史,没有属官、亲卫,环绕她的文士才子,未尝没有借她之力攀爬青云的野心,却只能以诗文晋讲的身份陪伴身侧,如同控鹤府诸人被世人嘲笑。 ——世道太不公平! 看今日之上官才人、颜夫人并司马银朱,比狄仁杰、魏元忠差很多么? 瑟瑟越比越有信心,有朝一日制度总能更改,公主、郡主也能募官,领一方州府,征税养民,甚至宣战领兵…… 李唐开国有过平阳公主立功赫赫,昙花一现未成制度,却予人无边联想,很不必计较一时长短。 她在片刻之间下了决心,眉眼弯出好看的弧度。 “空衔儿挂在表哥头上也一样,反正我跟他,是如身使臂,如臂使指,哈哈哈!才我去笠园就是想看苏安恒的奏章,偏被眉娘岔开了。” “看人就是,还看什么文章?” 司马银朱接过冷茶一饮而尽,手指太初宫方向,先吩咐丹桂。 “太子、梁王,并两位武将军,下朝一道去西上阁,你去笠园,请嗣魏王并九江郡公,记得换朝服啊。” 点杏蕊,“你去请新安郡公。” 点晴柳,“你去请我们家的平恩郡王、宜兴郡王、北海郡王。” 众人眼前皆是一亮,李仙蕙先问,“两位武将军都回来了?” 司马银朱嗯了声,不及细答,叫住丹桂和杏蕊叮嘱。 “郡马不在,嗣魏王、九江郡公、新安郡公畏手畏脚,你们提着些,进去了就站在梁王身后,不必害怕。” 对晴柳道,“我们家郡王头回入宫,更该胆怯,你换身衣裳陪着。” 晴柳摩拳擦掌,李仙蕙不肯为了与男人争就扮成男人样子,约束得她常日长裙宫装,现下要陪郡王觐见,自是穿八品的淡绿圆领袍衫了。 几人诺诺去了,瑟瑟激动,“我们呢?” “少不了你。” 司马银朱洋洋一笑,带着指点江山的豪爽。 “苏安恒此刻就在丽正书院,圣人口谕,宣李武两家子弟尽数进宫,走罢!排在一块儿比比,帮圣人堵住他的嘴。” ************** 卯时刚过,日光破晓,朝会已走到尾声。 女皇端坐在御座上,听狄仁杰和魏元忠一搭一档,讲疏浚运河的必要性,魏元忠直指此一项应为长期开销,不当回回临事筹钱,言下之意要地官松手。 夏官尚书也出列,讲边境暂且安宁,但吐蕃、突厥皆是野蛮心性,国朝不必主动出击,但当加强防务,更新武器,倘若地官有余钱,不妨周济些个…… 来回都是陈词滥调,不用她吭气儿,三方已经论出个居中结果,于是速速散朝,最前排几个人挪到西上阁小书房里继续。 孙儿孙女们早等着了,一听脚步声来,全起身垂手站立,眼盯着地衣,齐声道,“臣请圣人万安。” 女皇临窗坐下,跟着上朝的千牛备身挡在外头,身边已换了韦团儿伺候。 热茶端到跟前,她举目笑了笑。 “都来啦——” 挤挤挨挨一屋子,高高低低,不分彼此,皆是金冠华服,老的慈眉善目,小的谦恭守礼,瞧着真像至亲骨肉,内中只有一人布衣,望望这个,望望那个,耳听女皇笑谈,边看边皱眉,仿佛辨认到底谁是李家子。 又有几个妇人、少女穿插其中,遍身绫罗,花枝招展,见了生人却毫无掩面避让之意,全把眼盯在他身上。 “苏卿家——” 女皇一手指着李显,温煦地提醒。 “你别认错了人,这才是李唐的太子,亦是朕的第三子。废长立幼、外戚干政等等弊病,历朝历代皆有,本朝么,情形复杂一点,还多了个武家,不过不妨事,就算朕老糊涂了,不还有卿等忠良一力劝谏,规范朕的行为么?” 几乎算是罪己诏的言辞,对在任官员来说,就是道催命符了。 苏安恒在家留好了遗书来的,听到这等杀气腾腾的回答,非但不怕,还有些兴奋,但李显的冷汗已渗透了鬓角,恨不得五体投地趴在地上,祈求阿娘原谅。 苏安恒从容跪下来,以头顿地,敲着金砖砰砰响。 “草民既读了书,开了智识,这条命便是为天下万姓暂存手中。草民只请圣人再三思量……” 昂起头义正词严,恨不得挂起面旗帜在头顶招展。 “天下者,高祖、太宗之天下也。陛下虽居正统,实因唐氏旧基。当今太子年德俱盛,陛下贪其宝位而忘母子深思,将何圣颜以见唐家宗庙,将何诰命以谒大帝坟陵?” 虽居正统?说的好听,不过是嫌她牝鸡司晨罢了。 好家伙! 夸他一句忠良,项上人头就不要了,她搁在膝上的食指刮着挺廓的重绣,那双深沉的老眼,在日光下有些狰狞。 “朕供奉武家七代先祖在明堂,卿家一路进宫来,未瞧见么?” 她回身笑向颜夫人抱怨。 “朕那时就说,明堂还当再高一层,免得有些人老眼昏花,视而不见。” 苏安恒陷在地衣里的双手颤颤握成拳头。 瞧女皇的意思,这马虎眼儿是要打到底了。 她的心狠手辣天下人都知道,这二年休养生息,仿佛良善了,其实呢?一把刀见惯了人血,哪还肯归鞘。 他咬咬牙,硬是把脖子往她刀口上凑。 “以陛下的远见卓识,难道不懂钟鸣漏尽,物极则反,器满则倾的道理?天意人事尽归李家,若非武周运祚将衰,四面夷狄岂会纷纷侵扰,屠害黎庶?陛下年在耄倦,若不能复子明辟,必要遗恨万年!” 他骂的甚为过瘾,却如石头滴溜溜滚进万丈深渊,没换回任何反应。 女皇皱了眉,想当初,她也夸赞过骆宾王的才学,可未留他性命,这苏安恒唠唠叨叨,颠来倒去说好几遍,就以为够资格以才学免死么? 立在女皇身侧的颜夫人回过头,有些怜悯地看着他。 好端端的乡间儒生,带两个学生考学入仕不好么?偏来搅和人上人的浑水,果然女皇挑了眉毛,好奇垂问。 “他担当重任,那朕要往哪里放呢?退位,还是自戕?” 苏安恒呆住了,惶然抬头直视天颜,面孔一瞬间变得惨白。 数道目光交织在他脸上,有同情有讽喻,却没有他之前想象的,李家人痛哭流涕的感激,相反,太子手足乱颤,目光如刀,恨不得亲自动手,往他嘴里塞满草糠,几个年轻人亦是神情轻佻,等着看他笑话。 ——他可真是他阿娘的好儿子! 第89章 苏安恒心寒至极, 反而痛下了决断,把头一昂。 “草民以为,可由太子上朝, 圣人仿前朝皇太后旧例,垂帘听政!” 这馊主意一出,连瑟瑟都没想到, 女皇更是气得笑了。 高宗在世时她倒是垂过帘,三两日便嫌珍珠碍眼,裁撤了, 从此傲然坐在百官头顶,这东西竟叫她倒行逆施,退回三十年前? 她嗤笑了声, 低头问李显。 “叫你坐在朕前头当个傀儡, 你肯么?敢么?” 李显恨得瞪了苏安恒一眼。 满堂寂静,只有他的呼吸愈加沉重,轰轰地像个风轮,吹得苏安恒一张脸苍白凄惨,僵持片刻, 反是边上挽着红帔子的女郎开了腔。 “苏郎君会错了意,您以为来了神都,会看见李武两家剑拔弩张, 打架争地盘么?那是市面上宵小、暴徒行径,实则我们非但不是仇敌,反是至亲手足,诸位表叔、表哥, 皆为李唐鞠躬尽瘁,既有功劳, 又有苦劳,譬如将军……” 可惜武崇训不在,瑟瑟只能指着人堆里的武攸宁说话。 “将军讨伐孙万荣、李尽忠,千里驰袭,孤军深入,背上还中了一箭,如此国之功臣,难道我阿耶要单单为了他生来姓武,就贬官降职么?苏郎官放心,圣人在时,我阿耶要叙亲戚情意,以大局为重,宽怀容人。即便圣人百年之后,也还要用武家,尊养武家。” 女皇听了欣然赞赏,舒展开眉目,眼波在瑟瑟脸上停一停。 瑟瑟口口声声叫苏安恒放心,实则是代表李家,至少李显家,请她放心。小书房议事,她不准韦氏参加,便是看李显可有长进,没想到十四年后还是一样,还得另有一人替他发言。 瞧瑟瑟侃侃而谈的样子,比起韦氏当初,老母鸡护雏般,一手护住李显,一手指点江山,可顺眼多了。 听宋之问说,韦氏面容憔悴,性子也变了,从前多么奢华,用青金石铸造汤池,一汪香汤碧波荡漾,连吐蕃赞普都咋舌,如今却是清减,步摇、璎珞懒怠使用,仿佛宠辱不惊便是她重入宫阙的底气。 可她到底还记得贵为国母的痛快享受罢? 不然怎么会给幺女起名瑟瑟,区区太子妃,可动用不了青金。 苏安恒道,“国朝人才济济,没了武将军,自有张将军、王将军!” 女皇的浮想联翩被他打断,便有些不耐烦,训斥李显。 “苏卿家指望你担待,你不吭声,岂不令他失望?叫人猜测朕压制你?” 李显浑身一颤,欲跪而不敢,两手握着衣角怔怔发颤。 ——这是一顶储君扛不起的大帽子。 女皇还政之心并非不诚,为他做下的安排更可说是无可挑剔。 从石淙回来不久,东宫募官,先点了德高望重,早已致仕的前任凤阁内史豆卢钦望为太子宾客,再以鸾台侍郎韦安石兼太子左庶子,擢升凤阁舍人崔玄暐做天官侍郎,兼太子右庶子,最后点了相王李旦做太子右卫率。 这个阵容排出来,满京咋舌议论,概因规格之高,不单远超当初李弘做太子时的班底,甚至还超过了高宗李治和太宗李世民做太子时的班底。 有这几个人做招牌,在京官员终于彻底相信,女皇确实要以当初建立武周的决绝强势复立李唐,立时争先恐后钻营门路,想投入东宫。 君臣如此一心,储位本来稳如泰山,偏苏安恒多此一举,说的好听,是替他争取,可连垂帘之议女皇尚不接受,他又能主张别的什么? 多行一步便是图谋不轨。 “儿臣痴长岁数,体弱无能,无力承担……” 女皇摇头道,“你呀——别的不成,倒是找了个好女婿!” 瑟瑟心里咯噔一下,直直瞪视天颜,心道武崇训不在,这话怎么已经递到御前去了?余光又见人堆里鹤立鸡群的武延秀亦是猛地一抬头,又飞快低下去。 李显追问,“儿臣的女婿?” 他看看武三思,“三郎远在高阳,竟能预知今日之事?” 这话冒失,似暗示他们父子有所图谋,但武三思顾不得挑剔,急急道。 郁金堂 第88节 “太子殿下所言甚是,三郎离京前有些自以为聪明的主意,然关系重大,大家群议尚未必有结果,何况他一人闷头胡想?” 言下之意,他知道武崇训所行何事。 瑟瑟若有所思地望着武三思,武延秀也隐约猜到了什么,满面震惊,终于扫了瑟瑟一眼,却是眼目黑沉,翻滚着浓浓的戒备。 黑压压的两姓人口不敢放肆,仍是寂然无声,可是人人眼底惊惶不定,都在想什么事让梁王父子态度对立。 “年轻人,敢想敢做便是好事,况且这回他并非独自任性。” 颜夫人扬起手里明黄奏章朗朗出声。 她的动作仿佛号角,唤醒了安站许久的前羽林大将军武攸宁。 两人同属二房,因不是女皇本支的四房,爵位仅为郡王,且匆匆卸任返京后尚未授官,单论这一刻的品级,是远不如武三思,但武三思惯来与人方便,方才便道两位堂兄远来辛苦,请他们站到自己前面。 武将觐见应当卸甲,但武攸宁习惯了腰间佩刀,右手虚虚抓在蹀躞带上,仿佛那里空有一个刀柄,五指用力收拢,抬头直直迎上武三思慌乱的目光。 “高阳郡王的奏章,臣附议——” 他开了这个头,散布在人群中的二房兄弟,以定王武攸暨为首,前右羽林将军武攸宜、安平郡王武攸绪、九江郡王武攸归等,立时异口同声道。 “臣,附议——” 轰隆隆五人齐声,拉开好大个架势。 李显唬了一跳,不知武家搞什么名堂,太平与相王李旦倒是优哉游哉,胸有成竹,太平甚至主动向李显搭话。 “三哥早有这样主意,何不与我们交底?累得我们胡思乱想。” 李显怔然四顾,诧异武三思并不在他们阵营之中,转眼发觉女皇的目光沉沉压在头顶,更是一个字都不敢说。 武攸暨原本陪太平站在御座近前,这时缓步出来,走到武攸宁并肩。 他的爵位在二房中最高,与武三思同为亲王,官职也最高,做着九卿之一的太常寺卿,性情更是兄弟中最沉稳,上回石淙山上祭祀,站出来扶稳酒爵的便是他,尤其今日得了太平与相王背书,说话更是斩钉截铁,毫无犹豫。 “高阳郡王离京前……” 武攸暨回身看向一转众人。 他身量高大,又是四节八礼,领惯祭祀的人物,数万人大场面也不怯阵,何况今日是事先作准的局面,管用的人全部知情,大家做戏给些龙套看。 想到这里,他便心里发笑,太子竟是个龙套,于前情一无所知,李家倒是三位小郡主面色沉着,胸有成竹。 至于武家,在京人口过千,自不可能人人觐见,二房、三房只有平辈在此,侄儿、侄孙过百人,全在九州池外听旨。但女皇本支的四房不同,魏王府倒了,武延基兄弟却仍可在圣驾前崭露头角,这是何等的不公平?! 他早就心存不满了,十年前的第一轮李武联姻,女皇为什么不从四房本支挑选女婿,非要拿不起眼的二房来祸害? 武攸宜、武攸宁眼中也滚过一点寒意。 那时武承嗣死得蹊跷,兄弟俩大为紧张,神都风起云涌,他们在外领兵,便是捧着个烫手的山芋,稍有不慎便要人头落地,索性指闲事拖延,避一避锋芒的同时,与武攸暨偷偷联络,达成共识,倘若魏王、梁王两府不开眼,要跟李家叫板,他们绝不掺和! 已经是郡王了,又是三品、四品的武将,何必提着脑袋争从龙之功? 历朝历代,真从了龙的,未必能保住爵位品级,让子孙永享功名利禄,装糊涂不站队的,反而代代发达。 所以那时武攸暨说,已有对策,请静候佳音,他们便心花怒放,国朝风调雨顺,换个人做储君而已,值当大惊小怪么? 武攸暨继续道。 “……托臣与三房诸位兄弟联名签署了奏折。” 他回头去看,三房的河内郡王武懿宗、临川郡王武嗣宗几个提步出列,与二房并肩。 从女皇的俯视视角,如两道人形雁阵夹击武三思,这边是齐心协力五兄弟,那边也是,独他形影相吊,孤掌难鸣。 河内郡王武懿宗两手平举,率领三房子侄道,“臣等,附议——” 武三思啊了声,面色颤颤发白,自知大势已去。 更知道那日在驿馆,颜夫人为何陡然对他施以颜色,这一个个一句句,分明是他们师徒排好的剧本,他又气又急,胃里都叫混账儿子伸只手进来拧紧了, 武延基与武崇烈面面相觑,不知长辈们打的什么哑谜。 武延秀啧了声,搓步退到窗下。 窗下站着武家长房,人口泱泱,皆无爵位更无官职,所以向来举族同在时,只讷讷做个应声虫,唯有一位腿瘸眼瞎的老爷子,乃是女皇硕果仅存的堂兄弟,行十,名叫武方,封了南平郡王。 武方老虽老,默默听了半晌,已是明明白白,瞧二房、三房笃定的模样,便可知武崇训是把他们当闲人忽略过去了。 他不满地吭吭咔咔清嗓子,直如要咽气。 可大家的注意力全在武攸暨,谁也不来理会他,唯有两个儿子怕惹祸,贴在耳边念。 “阿耶!轻些!轻些!” “十爷爷好——”武延秀轻声叫人。 就听武攸暨高声。 “武家愿为李唐,为太子,效犬马之劳!为免李武尊卑不分,朝野狐疑,臣请圣人允准,武家爵位两代而止!子孙领五品以下实职,不出京,不遥领。” 顿一顿掷地有声。 “臣代高阳郡王请,免除扬州大都督职衔!” 第90章 武三思听得心痛不已, 差点没一口老血呕出来。 猜到武崇训要拿祖宗基业做人情,万没想到,连自己的职务都不要了! ——那可是扬州大都督! 国朝最富裕州府, 虽是遥领,不能管理抽税,但年底在地官员进京述职, 就这一句客气的遥领,便能宴请结交,拍膀子说两句亲热话! 哪怕顺着大运河顺手做两笔买卖…… 这要是交给张峨眉, 照她长袖善舞的本事,抵着一个支点,就能撬动偌大的关系网。 ——傻子! 就他这副倾心以奉, 任君采撷的姿态, 甭管对男人,对女人,都不奏效! 他怎么就不明白,情意,当根琴弦, 时松时紧地扥着,才有响儿,全塞到人家手里, 就是跟烂丝弦儿。 颜夫人适时站出来。 “高阳郡王好文采,洋洋洒洒两千字,追古论今,痛陈宗室领要职的弊病, 又以己度人,言说人有妻便有子, 有子便有私心,旁人有私心无碍,分斗家中几亩薄田,宗室内斗后患无穷,且以庶民为斗争工具。” 她忽地一顿,笑晏晏问苏安恒,又问太平公主。 “这话是说到二位心坎儿里了罢?” 太平不屑地哼了声,心道漂亮话谁不会说? 苏安恒却是意外惊喜,刚才还以为要血溅五步之内,留名青史,万没想到峰回路转,武家竟有如此深明大义的后辈,却是教人敬仰的很了。 “草民——” 他一抹眼泪,“郡王着眼深远,远胜草民一点浅见!” 武延基、武延寿、武崇烈等这时终于明白了原委,俱是目瞪口呆。 武延基心道,嗣王好了不起吗? 不过是庆典上的妆点,例同羔羊、花炮,既然三郎主张退一步海阔天空,定然很对,反正下回祭祀,不用逼他去人前说些言不由衷的鬼话,也能光明正大的祭奠阿耶。 武延寿皱了皱眉,道三哥何必唱这高调? 从此武家泯然寻常世家,子孙荫封入仕,从挽郎做起? 转念一想,儿孙自有儿孙福,当初阿耶自以为能当皇帝,这时回想,何等可笑?走一步算一步罢。 武崇烈垂着眼沉沉思索。 读了许多书,自有万丈雄心,可三哥把阳关道一堵,他往后就只能走尚主这一条路么? 皆大欢喜,唯有李显提不起来。 “三郎——” 女皇扬声唤道。 武崇训不在,相王身后的小三郎李隆基耳朵一抖,摇头晃脑站出来,立时被他大哥李成器拽回队列,惹出窸窸窣窣一阵轻笑。 女皇脸上带着‘瞧瞧你本事’的笑,仍是问李显。 “朕令天下官员奉你为座主,如何?” 李显慌得不敢说话,颜夫人便踏前代为解释。 “我朝官员选授,五品以上由宰相提名,报圣人御批。六品以下,天官按制注批,报鸾台审复。圣人理政多年,深感百事在人,识人才能善用。但太子离京日久,人事不知,继位定然掣肘,所以特为您刻了一枚太子小印……” 宫人捧托盘上来,在李显面前揭开黄绸。 “往后,天官考核官员的注批,由您先筛一遍,再报鸾台。” 女皇阔大的广袖舒展,明黄缎面上重重云纹缠绕,僵硬地犹如山峦,李显如履薄冰,垂着眼诺诺连声,说几句不见回应,便又跪下了。 苏安恒皱着眉看太子表现,便很失望。 区区拔擢六品官员的权力,就令他惶恐不安,那武家刚让出来的爵位官职,又会落入何人之手? 说到选官,连公主都只管避讳,不肯出声,武家几位实权人物更不以为意。 方才那率先开口的小郡主很会弥缝,生得就妩媚可人,讨人喜欢极了,说话的声气儿也是伶俐乖巧,恳切向武三思道。 “三郎全是为我……阿公莫恼。” 嘤嘤牵起李显的袖子托付,“阿耶定要替我照看表哥啊!” 缠绵小儿女情态,任谁也不能拒绝,女皇在上首唏嘘心疼。 “这桩婚事果然配的很好,阿显,你可要嘉奖三郎的忠义啊!” 言辞温柔,好像小两口打到她面前,又因她调停和好如初。 武三思牙根酸痛,瞟见李显诺诺答应的同时,面上竟也露出一丝松快,更是跌足恼恨。 连这样人都知道占了武家大便宜,更何况—— 他倏而警醒。 郁金堂 第89节 武崇训说服了武攸暨等联名上书,可武家赫赫千人,难道各个肯急流勇退?他这不是把自己架在火上烤了? 转头望向阖族之中,辈分最高的南平郡王武方。 果然,武方爱答不理地撇着眼皮,抿着嘴角,满脸不快,却敢怒不敢言,武延秀站在他身边,垮垮地抱着胳膊,置身事外,可笑是穿戴郡公红袍,亦只见秀美不见堂皇。 瞧武三思望过来,武延秀挂出满不在乎地轻笑,四指并做刀刃,飞快在脖子上一抹,立时放下,好似只擦了下汗。 武三思顿时怔住。 他认得这是十六卫团战训练的手势,意思是不成功便成仁,他单兵突进,队友按兵不动。武崇训任职羽林时受过一样训练,觉得十分有趣,学给武延基、武崇烈看,大家哈哈一笑,都说是防备刺客。 忽然在这样场合看见,武三思便明白,他是骂武崇训似退实进,坑了父兄子侄来图表现,可是武延秀不会让他如愿,一个人也能向前。 武三思又气恼又感慨,心道各个有火都冲三郎撒,真是抻头去当磨心! 苏安恒怔怔直视女皇,看她春风得意,只管与瑟瑟笑谈,武家人口固然有怅然若失的,更多却是如释重负,庆幸保全,他这才恍然大悟,顿时黯然。 一番忠义原是做了驴肝肺,又帮这顺风倒的郡马添一笔人情。 可叹一辈子书海耕耘,终于还是走到了这地步。人说一入宫门深似海,原来说的不是妙龄小娘青春耽误,而是他这样认不清时世的寒门子,抛家舍业,为他人做尽嫁衣裳。 女皇又看颜夫人。 “折日不如撞日,嵩山祭祀只两家在场,天知地知,百姓不知。今日就请苏卿家随朕去做个鉴证,一道明堂立誓,两家永葆和睦,待朕百年之后,武家七庙香火永继,亦如隋室杨氏充做李唐后族,历代拣选宫嫔,皆从武杨优先。” 至尊口谕,落地铄金,一场风波消弭于无形。 因外人的挑拨,两家反而更亲近了。 誓约完毕,垂头丧气的苏安恒跪谢女皇赐金,赐书,想再说两句,却被宫人团团围住,推攘着送出宫外。 御辇走在前头,武三思跟在李显身边,武延基伴着李仙蕙姐妹,话题也多,李重福跟了几句,插不进嘴,索性驻足回头,招呼武家子弟。行四的武延寿是个热情爱玩的,个头没李重福高,却从后头跳起来,两臂往李重福肩上一搭。 李重福跌跌撞撞往前一耸,差点儿倒了,却不恼,嘻嘻哈哈道。 “你下来!咱俩校场上正式比试去。” “不敢不敢,我哪敢跟大哥动手?!” 武延寿自来熟,两句就喊上兄弟,还招呼身边行五的武崇烈。 “你叫人啊!多个大哥不好?” 李重福很满意,温声令武崇烈不必拘束。 转头就见廊庑尽头,一道高挑的红影飘然而出,步态又稳重又潇洒,一顿一挫,武生踩着鼓点上场样好看。 早听说魏王府还有个垫窝的幼子,人才平平,性子却张狂,几个哥哥加起来治不住他。 李重福往他身上打量,却觉传言不可信,这人真爱打扮,满堂朱紫,独他别出心裁,下襕加了一道宝蓝刺花,红底蓝花,愈衬得他唇红齿白,粉妆香浓。 李重福热情地招呼他。 “小六——” 武延秀头一甩,擦肩膀过去,那不屑为伍的猖狂,尤其是浓眉一挑,冷森森拒人于千里之外。 李重福简直惊了,木呆呆瞪着他背影发怔。 武延寿忙道,“阿兄不要理他!” 指他看武延秀目中无人,经过武延基也没打招呼,惹得他骂骂咧咧,若非李仙蕙打岔,当地就要闹起来。 “瞧见没?他对他亲大哥尚是这副嘴脸。” “那成!” 李重福只当出门落鸟屎,撇下他这头不提。 “回去也睡不了,咱们找个馆子吃时鲜好不好?” 武延寿大大响应,武崇烈也无二话,三人便堵住李旦家几个儿子。 李重福笑眯眯提出邀约。 “咱们更该亲近了,却还不大认得,一道去罢?” 三个人都等着李成器表态,他们那边是五兄弟再加李光仁,大家一起,热热闹闹凑齐一张八仙桌,正好叙一叙情谊。 没想到李成器的态度很坚决。 “我们耽误了功课,哪有心思玩耍?改日向阿耶请准,再约。” 说罢也不等人敷衍,转身带着几个弟弟分道而走。 李重福自以为两家公推他是大哥,没想到连连碰壁,武家逆子不肯兜揽就罢了,连嫡亲的堂兄弟也这般生分,再是随和热情也装不出笑脸了。 那个叫李光仁的,据说是二房遗脉,不知□□时受了什么折磨,脸上肌肉都不对称了,闷闷站着也面目狰狞,叫人厌恶。可是李成器对他很亲厚,只顾侧着身与他说话,反把弟弟们冷落了。 武延寿看李重福面色难看,故意道。 “李光仁的女儿,不知冷宫里什么下贱的奴婢生的,公主怜惜,亲自教养,武姓儿女反而靠后。明明骊珠才是她正经的侄女,怎么光记挂外家?” 李重福笑得冷峻。 “苏安恒一介平民,大言不惭,全是替公主张目,她还想废了武家爵位,你竟指望她真心待骊珠?呵呵,不信你瞧,他出了宫,定然是进公主府。” 武延寿的脸色顿时很难看,挽袖便当真要走去瞧个究竟。 李重福拍拍他,“不妨事,她只是公主,李家,还是我阿耶说了算。” 武延寿嗤笑了声,“他不稀罕与我们玩耍,我还看不上他呢!” “他们住哪儿?” 李重福想问相王府盖在何处,谁知武延寿咧嘴笑。 “嗨!你们家就数太平公主最阔绰,两京加起来有七座府邸,抬抬手就送了一座给相王,地段可好了,天津桥上就能瞧见!” 武崇烈忙纠正他。 “四哥糊涂!咱们这些人,论身家只好数府邸,太子家,广有四海!” 武延寿醒过味道来,顿足自拍脸颊。 “哎呀……我这嘴该打!” 李重福早听出他话里的纰漏,只装听不出,捉住他手臂笑道,“这算什么,连我睡到半夜梦醒,都不信往后要做亲王呢。” 大家一哄而笑,武延寿放下心与他勾肩搭背,并肩向宫门走去。 李重福边与他说哪家酒楼阔气,边腹诽,大家都是后来进京,两手空空,公主为何不照看自家?搞得堂堂储君,要向亲家蹭房子住。 第91章 从西上阁出来, 太平还不舍得放开李旦,尤其心疼几个侄儿幽禁多年,乍见宫苑繁华, 全看呆了,因揽住最小的李隆业,指檐角挑出来的羊角灯。 青天白日, 那灯只是个虚弱的纸壳儿,可他们没见过。 “姑姑家里有螃蟹灯,两个钳子会夹人, 大眼珠子凸出来亮闪闪的,背壳儿火红,还会发光, 想看吗?” 李隆业半信半疑, 见几个哥哥都矜持地微笑着不说话,只得望阿耶,“窦娘娘说过年才有花灯呀。” 太平不知道窦娘娘是谁,“别处过年才有,姑姑家天天有, 去不去?” “哥哥去我就去。” “好呀,姑姑家也有几个哥哥姐姐,都喜欢你。” 李隆业眼前一亮, 整张脸都活泛了。 他生在冷宫,从未踏足外界半步,不像四个哥哥曾出宫开府,建置官署, 又被二次幽禁。在石淙跟着众人完成各种冗长的仪式,他已经有些烦闷了, 恨不得立刻回到那座窄小破旧的庭院。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李旦含笑看着,隔了会儿忽然道,“阿仁一直跟他们在一块儿,要去,就一道去罢。” 李隆业接口,“是啊,仁哥哥的姑姑怎么不来接他?他没有姑姑吗?” 太平顿时一惊,望住李旦。 “是……二哥的?” 李旦有旧伤,不侍驾时用左手托着右臂,右手虚弱无力地垂在身前,有点滑稽,四兄弟里数他最像高宗李治,眼皮又长又深,重重压下来,波澜不惊。 高宗的画像,连他这个人,在武周的宗庙里都不存在。 整整七年,每个元日、清明、中元,冬至,太平跟随女皇祭拜武家先祖,堂而皇之站在第一排,武三思、武攸暨等都还靠后。 但她眼里含泪,觉得自己多余,在场所有人与牌位上陌生的名字血脉相连,只有她姓李,她坚持在心底向太祖、太宗、高宗上香,磕头,给武家磕一个,就给李家磕三个。 “二伯有三个儿子。” 李旦的长子李成器站出来回话。 竹节样清爽的少年,一双眼生的很像李旦,也和太平供奉在心底的牌位一脉相承,坚定又深邃。 他沉痛地抬高双臂向姑姑托付,像生来穿惯繁复的礼服那样,把宽大垂地的衣袖支棱的沉稳端庄。 “长子、三子都没熬过来,只有仁哥哥活下来了,还添了个女儿,姑姑,请您照看他们罢。” 太平眼中热泪奔涌,好一会儿才轻轻吁出热气,转身吩咐宫人。 “去问张易之,人在哪儿,还有他女儿……” 最后半句话已是嘶声。 “都还给我!” 李旦替她拍背,拍着拍着,太平呜呜把头靠过来,冰凉的珠翠硬邦邦扎进胸膛,陌生的色泽和触感,他曾经取之如恒河细沙,漫天挥洒,自妻妾枉死,便再不愿触碰。 他安慰,“都过去了,如今大家在一处,没那么难了。” 一头说,一头轻轻推开,丢来警告的眼神,太平浑身一凛,都在一处,李显家就在近前。 透过日光在树杈间留下的摇晃光影,她看见李显像糖捏的小人儿样服帖,忙着和武三思推让,竟让外臣先登上了马车。 她恨得说不出话。 李旦也沉默,盯着宫人遥遥而去,重新敲开永巷尽头的大门,对那个曾经引诱他的宫女卑躬屈膝,节节求告。 控鹤府的官署就在九州池的琉璃亭内,进不去那道门,便见不到张易之。 真荒唐! 郁金堂 第90节 堂堂凤阁、鸾台,六部九寺,尚在大业门外,控鹤府凭什么在宫闱深处? 他忽地一笑。 “今年圣人生辰的贺礼,咱俩一块儿送罢?” 太平的车驾渐渐走远了,烈日下暴晒不止,道旁没有树木,瑟瑟怕热,低着头越走越快,武延基举起袖子为李仙蕙遮阳。 出西华门后当横穿过去,绕过凤阁,走景运门,然后光政门出宫。 半道上李仙蕙扯瑟瑟飘带,指她看,西隔城高耸的城墙上露出山峦翠绿的顶子,鸟鸣阵阵,一扫宫苑沉闷。 “那就是九州池、瑶光殿,太初宫最隐秘的宫室,我只进去过一回。” 瑟瑟举目远眺,想要一探究竟,可是城墙上覆着明瓦,反射烈焰日光,简直不能直视,她便只嗯了声,暗想不知何时有机会入内。 武延基兴兴头头地。 “方才颜夫人拦了我一下,说太子要提携四郎,问我愿意他在台省还是在州府,我想他并不是办差的材料,性子又轻佻,竟是在东宫好些。” 瑟瑟耳朵一抖,就见他自嘲地笑了笑,向瑟瑟解释,又像是问李仙蕙。 “四妹妹觉得我很没骨气吧?那时阿耶刚死,喊打喊杀冲去找你们,现在又指望你们庇护我弟弟。” 这不是武崇训和二姐商量出来的结果么,怎么变成他求李家帮忙了? 瑟瑟愣神的当口,李仙蕙已接过去自然而然道。 “骨肉至亲不是说着玩的,咱们从哪头算都是亲戚,我们不帮你谁帮?东宫尽是琐事,四郎才办差,最合适了,等历练历练,再入朝不迟。” “对!就是这话,果然你就明白。” 李仙蕙和颜悦色地看他,“那你呢?不讨个职事,这辈子就混着?” 武延基眉头一皱,冷笑道,“我哪里闲了?哼,还有笑话儿没说给你的,今儿一早,张峨眉竟又来……” 李仙蕙截断道,“你们的事儿我不想知道。” “我跟她能有什么事儿!” 武延基挥手,一下把李仙蕙暴露在日光里,被狠狠瞪了眼,忙举起来。 “我倒是想揍她,又打不过!呸,明明她没练过,鬼精鬼灵的,戳我肚脐,扯我头发,拿徽墨打我额角,你瞧瞧——墨都打裂了。” 金冠勒得他黑发丝丝分明,摘了冠子拆了发簪才能扒拉开。 他倒是不避讳来往的官员内侍看笑话,就这么披头散发地,拉着李仙蕙在红肿处摩挲。 “得亏朝辞帮我抹了粉,不然红这么大一块,怎么面圣?” 瑟瑟望一眼二姐,看她眼底闪烁笑意,明明是幸灾乐祸,却不肯开口嘲笑他一个男人,被张峨眉打的落花流水。 “那她找你干什么?” 武延基听她肯问便很高兴,小心地调整胳膊角度,连瑟瑟都护住了。 “她说她绝了对我的心思,要嫁你二弟去了,还说她搬回国公府住,往后我不用为了躲她,缩在笠园不出门。” 瑟瑟惊叫。 “我二哥?她做梦,人还没见过呢!她就惦记上了?” 重润的婚事是他们家头等大事,瑟瑟急的跳脚。 可李仙蕙只顾得武延基没了胡子的侧脸和热烘烘的鼻息。 这人从头到脚坦坦荡荡,一句谎话不说,疼了就哭,饿了就闹,喜欢她,也从来毫无遮掩。 李仙蕙脸上有片刻愣神,但一瞬就笑开了。 “府监拿眉娘开路也不是一次两次,可重润什么脾性,连我们都不知道,她恐怕又要触个大霉头。” 张峨眉本来不错,非论出身,不就是外戚?也没什么。正如女皇说,外戚猖狂又如何?不还有忠臣良将匡正么? 再说,兴许重润就喜欢这样的姑娘,那她也乐见其成。 想到这里,李仙蕙便抬手在武延基伤处缓慢揉动,轻声劝他。 “你是男人,别把这样话四处说,她总要嫁到亲贵家,不论你家、我家、杨家、裴家,抬头不见低头见,人家难做人。” “你总是这样替别人想。” 武延基柔肠转动,把她的手拉下来。 “那时你也心疼我,为何不来看我?” 李仙蕙笑了笑,并不否认,见他鼻尖冒汗,顺道擦了。 “不是人家已经跑在头里么?你一个人,倒要两个孟姜女替你哭长城?” 离得这么近,沾染着二娘身上隐隐的荼蘼香,武延基神魂颠倒,几乎就要闭上眼,当着瑟瑟的面,他知道不能顾着性子乱说话,可偏偏不巧,还是叫她瞥见了他嘴角扬起的那一丝弧度。 “登徒子!” 瑟瑟狠狠扯他的手腕,恶声恶气警告。 “我算是知道女史看不上你哪啦!你干什么握拳头?你敢动手动脚!” “小声点儿。” 李仙蕙把炸毛的小妹妹推到一边,也不提别的,只含着笑柔声道。 “总之我警告你,别转些歪心思,记得我打你,可比她疼。” ——明明是女娇娥,为什么各个都爱动手? 武延基舔着脸,“你打人虽疼,却不比她冷心冷肠,舍得下力气打我。” 瑟瑟听得耳根子红透,男女之间,要嫁要娶光明正大,痴痴黏黏干什么? 她手上没力气,恨得咬牙切齿地踢他。 “死瘸子!不止她俩,我也会打!” “打打打,四妹妹只管打,怕手疼回去拿戒尺打。” 武延基笑得自豪又荡漾,对妻妹无限包容,任由她推攘,冷不防瑟瑟一肘子撞在他小腹上,还真疼。 “哎哟——” 他迎难而上,把肚子挺到瑟瑟拳头跟前,还有余暇献殷勤,眼风一阵阵往李仙蕙脸上扫。 “你们都想打我,我可不是谁的打都挨。” 他倒会顺杆子爬! 李仙蕙忍笑忍得辛苦,背身对着石柱笑了半刻,才打发他,“我不跟你骑马走,你先去罢。” 眼见他潇潇洒洒地去了,瑟瑟越想越热,羞得两手使劲儿搓脸,想压下那股滚烫去。 “男人真不要脸,我还当表哥没正形,原来他也一样。” “哦?郡马也会说些污糟话来听啦。” 李仙蕙替她扇风,“那可是你把他带坏了。” 瑟瑟嘟嘟囔囔,片刻反应过来。 “二姐,你不是早早答应表哥,要安排他们几个入仕么?为何方才大表哥托付你,你又应下了,提也不提表哥的话?” 李仙蕙瞄着她慢慢点头。 “你跟郡马处久了,还真是良善了。他有他的请托,我有我的打算,办一桩事,卖两样人情,不成吗?谁像他那么傻,明明为了你,嘴上却不认账。” 瑟瑟恍然大悟,难过二姐说勾心斗角靠看书没用,与人精周旋才得提升。 要说世上最厉害的人精,那必是圣人,颜夫人、府监这几位了,连她二姐也是其中翘楚。她埋头琢磨在圣人面前露的脸够漂亮么?能让圣人印象深刻么?冷不妨听二姐来了句天外之问。 “我的府邸,与你挨着可好?” “那当然好——诶!” 皇子王孙年满二十算成人,如得恩旨,便能出阁开府,公主郡主却是以嫁人为成人,下降之时才得离宫自建府邸。 瑟瑟激越地一跳,“二姐你当真?” 第92章 “瞧你待郡马分外苛刻, 我才发现我讨厌他,也为他姓武,不然……” 李仙蕙自嘲地承认。 光政门近在眼前, 司马银朱的翠绿袍角在门洞里伴着和风翻飞,想到这桩婚事她定然反对,李仙蕙不仅不头疼, 反而有种打开新生活的喜悦。 一壁说,玉臂一挥,大大方方道。 “倘若他做了太孙, 打死我也不肯!可武家已散,挑个爱我、敬我,事事随我高兴的夫君, 不好么?” 瑟瑟满腹牢骚, 想这猪头何德何能?却不敢反对,耷拉着脑袋随她出门。 台阶下几个宫人一头雾水,不明白李仙蕙面圣出来为何神采飞扬。 晴柳叫人赶车过来。 “郡主上车罢,日头毒辣,晒久了起疹子。” 李仙蕙却说不必, 叫人牵马,踏马石上轻轻一蹬,就坐稳了马背。 她勒马望住武延基的背影。 打小骑马打猎就在一块儿, 姑娘家学骑射吃亏,腰肢太细,力气不够,怎么练都没长进, 羡慕司马银朱能大杯酒下大块肉,她偏不成, 偶然赢了他一回,高兴地多吃两块烤鹿肉,过后他便总输。 他是没出息,可是私心里回护她,桩桩件件,数之不尽。 抖了抖缰绳,昂首的赤红大马金鞍艳丽。 李仙蕙猛地一抽鞭子追上去,长街上百姓纷纷避让,武延基懒怠骑马,溜溜达达走在路上,听见风声狐疑回头,就被她笑声贯耳,一把拽上马。 “走!陪我看郡主府的地块去!” 消息传进瑶光殿,女皇午歇刚起,众皆惊诧。 盛夏炎炎,大家坐的散乱,檐下斑竹的细篾卷帘高低错落,各个脸上罩着一片暗影,侍女端了冰盏来,小小一只清透的琉璃器皿,瓜红葡萄绿,浸着乳酪和果汁清茶,躬腰一盏盏放下,嵌花的小金匙插在瓜上。 郁金堂 第91节 张易之摇着扇子凑趣儿。 “可见人算不如天算,那时多少苦心安排,总拧着,如今不催逼倒成了。” 颜夫人莞尔,“青年男女,最恨长辈一力催促。” 韦团儿站在女皇身后,替她松松挽起满头白发,没话找话。 “姐姐后定亲,那安乐郡主的亲迎礼得往后排?偏那头也是兄弟,要说以嗣魏王为先,等他丁忧三年,高阳郡王又不乐意了,这可真叫顺得哥情失嫂意。” 女皇撑起头来洋洋一笑,“怕什么,有朕呢。” 所谓礼法制度,皆是虚名儿,她这一生,一脚踢翻了不知多少。 “魏王陪葬顺陵罢,叫春官上个谥号。” 她想了想,“赠太尉,遥领并州大都督,至于魏王府……先搁着,另起一座永泰郡主府,时日早晚,照她们姐妹自家意思,同日成婚也好。” 转念皱眉吩咐人传话。 “去跟太子妃说,不许为难仙蕙,另外姐妹同喜,着春官加一成费用,瞧着喜欢什么自己添减罢。” 武三思听说,顿足半晌,才进宫道喜,絮絮说了许多吉祥话,并一力担保,由梁王府替嗣魏王操办,绝不让李仙蕙受半点委屈。 同来的礼部司郎中随身袖着纸笔,略一沉吟,起了一张‘夺情’的稿子,颜夫人从旁添减两句,立时交去鸾台审核。 韦团儿满口恭维。 “他们事事指望圣人,这便叫恩情从上往下流,要是没有您,哪来的好姻缘呢?全靠您,才能夫唱妇随,琴瑟和谐。等往后他们成了人,能办差了,报答圣人,尊养圣人,就叫恩情从下往上流。” 这些民间的粗话、俗话,从前不能入女皇的耳朵,这二三年,年纪上来,倒越听越听得进了,和声道。 “哎,养儿方知父母恩,但愿他们早日懂事罢。” “圣人说的是,等他们为人爷娘时,就明白圣人的苦心了。” 女皇便瞧张易之,“眉娘的事也挂在朕心上,恐太紧着反而不好。” 张易之应下,陪着再坐片刻,听颜夫人越说越远,讲起吐蕃老实,突厥又蠢动起来,边境上人才寥寥,几位将军后继无人,风气也日益松弛。 颜夫人道不如趁机兴办武举,既选拔青年,又弘扬尚武的荣光,说的兴致勃勃,将好郭元振走来,也道正该如此。武三思便忙附和,道今年不开科,春官有人手操办武举,便请上官来拟文字。 几个宫人匆匆领命出来,张易之跟着转过屏风穿出长廊。 心头烦难虽多,和风一吹,眼前一片绿波荡漾,三五采莲女红裙缚膊,齐声和歌,摇橹穿行在荷叶之间,纤纤玉手攀折红花翠叶,一枝枝堆在船头。 原来这瑶光殿乃是九州池中心最大的岛屿,隔水还有琉璃亭、一柱观等十余座更小的岛散布,控鹤府的官署便设在琉璃亭。 “府监——” 见他出来,一人忙驾舟来迎。 张易之摆手不语,长橹轻飘飘一点,小舟便如芦苇叶般荡去。 琉璃亭虽然以亭为名,正堂也有两进院落,岛上还有一洼方形水池,正所谓湖中有岛,岛中有池,池中又有亭。 东西南北四条九曲平桥交错连接,如从半空俯视,便是个田字,桥头四座亭子造型各异,独琉璃那座是张易之的最爱。 到此便踏上他自家地盘,不怕隔墙有耳,勾手令人过来,附耳说了几句,再等等,就见张峨眉提裙匆匆走来。 控鹤府办公的地方,丹茜香气浓郁熏天,一蓬蓬的金桂都失了神采,乍一进来,真叫人头晕。 张易之并没闲着,拆了金冠,拈一盒胭脂在掌心,用指尖薄薄扫在眼尾,将那深浓的眸子点成醉后的殷红。 他有条婉转低徊的嗓子,跟侄女说话也别有风情。 “人家不肯仗势欺人,等你交代干净首尾才点头,也算磊落。” 张峨眉也已尽知了,多年痴恋成空,说不难过是假的,但她要哭只肯夜里一个人哭,白日绝不让人看出丁点纰漏。 俯身拿帕子扫了扫美人靠上的浮尘,“这样也好,我就不琢磨了。” 张易之凝眸在她脸上。 像,实在是像。 就是这一根倨傲的骨头,比李显、李旦、李危月,更像女皇。 他爱极了侄女的性情,更兼她有自家半副骨血,哪看得过她吃人家的情伤。 半是开解,半是替她出气。 “你等着,五叔替你责罚他。” 张峨眉伤心过了头,连一丝儿怅惘都没了,反而冷静地劝阻,“他快要做太子的女婿了,于公于私,五叔都不该。” “——太子?哼!” 张易之方才旁听郭元振畅谈突厥局势,便萌发出了个疯狂的念头,可要敲实敲准,还得张峨眉来给棺材上钉。 他想过几日再与她慢慢商量,便不细说,只软声答应。 “你说不罚便不罚罢。哪日他敢在你跟前炫耀恩爱,惹出你的难受来,再吃不下睡不着,便要狠狠地罚。” 知道她心里碎成渣渣不肯承认,难得地让了步。 “李重润先缓缓,旁人扣不准他的脉,倒是你,这些天熬的人都瘦了,人说曲江池的荷花关中第一,比我这里还强,你去散散心罢。” 可是张峨眉并不肯就此认输退场,接过银羽流觞的胭脂盒子打开看看,水银点的小镜子光润明亮,照出她眼底冷厉,咔地扣上,身后人便全没了影儿。 开门见山道。 “李武两家打不断,合不拢,才最好,真心结亲,置我张家于何地?五叔铺垫再三,送太子上位,难道是为人做嫁衣么?” 她果然明白,不用他再三地引导。 张易之脸上露出笑容来,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侄女生来就是助他的。 “他们真心结亲,自是国朝第一等的亲贵,譬如永泰郡主、安乐郡主往后所生之子,肩挑两姓,讨个恩旨,国公起步等闲事,或是圣人寿高,孩子伶俐,落地就赏个郡王也有可能。” 两双眼定定对视,所思所想皆是一样。 两姓本就繁盛,单这一代已各有十余男女,从今往后,若当真和平共处,不再争斗,朝堂上哪还有别人的位置?单是安顿两姓至亲,便要占满凤阁、鸾台、甚至整个中枢。 裴家、杨家、窦家、薛家,在圣人手里讨尽了十余年的剩饭,不敢肖想两姓再遇屠刀,空出前程,张家却不同,世事峰回路转,可未必鹿死谁手! 张峨眉嗤地一声笑起来,“肯带上咱们,大家和乐,若是不肯……” 言下之意不用宣之于口,圣人一日活着,便有张易之狐假虎威的余地。 她志在必得,“我倒要瞧瞧,李家究竟养出何等英杰。” ******* 武延秀冲出太初宫,便往主客司寻郭元振商量。 偏门上说九州池急召,已是走了。 他气哼哼在檐下坐着,看日头从东边偏到西边,直饿的前胸贴后背,整个衙署,连整理笔墨的小间儿都关门上锁,还不见郭元振的人影子,只得溜达出来。 垂头丧气登上星津桥,正是黄昏日落时分。 城里又不同山上,人人扶老携幼,归家去矣,堆堆簇簇如倦鸟归林,他站在半高处眯眼看,夕阳余晖若金,涂抹在那些或疲倦或轻快的面孔上。 石淙的日落特别美。 他张弓原是想射金乌,却看见瑟瑟满脸缱绻的情态。 ——不,他看不清她的神情,但能识别出那种舒展的肢体语言,柔软,不设防,邀人进入。 所以他狠狠射箭打断。 “听说高阳郡王……” 许子春才下了值,从春官衙署出来,抬头就见武延秀矗立桥头。 一张俊脸难得未加遮掩,卷睫长掩玲珑眼,美得堪比画像观音,两手却紧紧攥住围栏上木头雕的小狮子头,用力太大,指节都泛白,呼吸也沉重,混杂着压抑的愤恨。 “郡公……” 他愣了愣,微微向前倾。 武延秀腾地一下转身,双目冒火似的凶煞,对熟人也不客气。 “不会罢?难道许郎官算不出?” 许子春两颊轰地一热,就被他欺到近前,笑意更甚。 “你果然算不出!” 武延秀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 “不然怎会才上贼船就遇风浪?这下子全副身家都栽进沟里喽!” 许子春窘迫地冒出汗来。 他是个术士、相士,亦是博士,却不是活神仙,自然不能预先知道苏安恒连着武崇训,这一出又一出,可他人面广,已然听说了两姓盟誓,也是恨得牙痒,更担心投在武延秀买卖里的本钱。 “郡公见笑……”许子春讨饶。 “呸!” 武延秀打断他,怒火扭曲了艳丽的容颜,狰狞毕现。 “你快算算他几时来夺我的买卖?!抢我的马场?!” 许子春打了个寒颤,这人生的这么漂亮,脾气怎么这么坏? “郡马此举,多半是向郡主表功,倒未必是针对……” “你说什么?” 武延秀挑着眉目狠狠回瞪。 他忙改了口,“下官是说,郡马此举,未必是针对六爷,您啊!” “不是针对我?” 武延秀嘿嘿冷笑,瞪着他,眸光几次闪动,噗嗤一声笑出来。 “许郎官,你若以为我那好三哥是什么光风霁月人物,为国为民,甘愿身犯众怒,可就真是瞎了眼!” 他居高临下,把许子春的脖颈一拐,捞进自己胸膛。 “我来告诉你,他为何如此!” 郁金堂 第92节 第93章 张峨眉醒得迟, 迷迷蒙蒙听见沙沙雨声。 八月的雨,时有时无。 她翻了几遍身,拥着被子推开窗, 雨丝夹落叶花瓣,院子里满地狼藉,金缕夜里进来拨过火, 烟雾萦绕,光线因而更加昏暗。 她眯着眼愣了半晌,才确定案头确实搁着一只鲸睛。 传说东海有种硕大的鱼, 叫做鲸鲵,其大如山,长五六里, 能活三百年。 虽是神物, 但世上一物降一物,居住在幽州东北的黑水靺鞨族神勇非常,竟能聚众捕获鲸鲵,曾向隋朝,又向唐朝的皇帝进贡鲸鲵的眼珠。 张峨眉在文人笔记里见过鲸睛的描述, 实物还是第一次,但她很确定。 那颗珠子比鸽子蛋小,通体月白莹润, 闪着细细粼光。 倘若坐在月下海边,掬它在手心,浮于波浪之上,那种光泽就没什么稀奇, 但在岸上,在房间里, 在阴雨天气,无需利用球面汇聚阳气就能发出微光,便很令人赞叹神妙了。 上用的东西,怎么就进了她的闺房? 细想倒也不难,内库就捏在她六叔张昌宗手上,番邦进贡的香料、羽毛、织品,宝石,她都有不少。 但鲸睛…… 张峨眉略一沉吟,扬声叫玉壶,“我不在时,谁来过?” 团脸长腰的丫头疾步转过暖阁进来,顺手摘了穿衣镜前的罩子。 镜子里美人抱着膝盖,被子滑下去,肩头圆溜溜地露着。 “娘子当心受寒。” 玉壶抚去她肩上雨水,接过宫人递的热手巾把子捂了捂,伸手就要关窗。 张峨眉忙道,“别——” 玉壶在她脸上仔细看了看。 石淙回来就变了性子,往常多稳重的人,凭是在女皇、梁王妃跟前,还是府监、郡王跟前,八面玲珑一丝儿不乱。 如今就怪了,府监几次三番打发人接她进宫,有回还是圣意,竟都推了。 玉壶托着珠子在掌心给她细看,却见她鼻尖眼尾红通通的。 “这两个月娘子不在,平恩郡王常来,看看花啊树啊,帮手浇水,与奴婢们混个脸熟。娘子回京这几日,奴婢便算着他何时来,昨儿果然来了,巴巴儿送这个东西,说是宝贝,又与咱们院子‘听涛’的名号匹配,偏娘子从笠园回来,弹琴到夜里,奴婢就……” “平恩是哪个?” 絮絮叨叨,张峨眉有些不耐烦,打断问。 “就是太子家大郎,那个,傻大个儿的。” 张峨眉眉头拧起来,看向鲸睛的眼神也有些厌恶。 玉壶不明所以。 “奴婢都问明白了,东西是高宗时渤海上贡的,那时赏了如今太子,他们家出京匆忙,没带走。这一向是府监体贴,把长安东宫收拾了一遍,排了几百口箱子送来神都,内中就有这个。” 她絮絮道。 “你们在石淙时,太子妃便带人收拾,一样样登记造册,分了稀罕有趣儿的给几位郡主、郡王,平恩郡王才得了这个,转手就送给您了。” “原来是他!” 张峨眉倦的抬手拂开。 “主意怎么打到我头上了?五叔可看不上他,回头太孙出来,他再这么编故事献殷勤,什么渤海?什么东宫?太子妃听见,活活摆弄死他。” 说着往下拱拱身子,还要再睡。 她一翻身,那珠子滚进锦褥,玉壶翻半天捡出来,咦了声道。 “是谁这么糟蹋东西,好端端地,还穿了孔。” 张峨眉本来合上眼了,闻言倒是稀奇。 接过来对着光一瞧,真如她手镯上累累的珍珠、金珠,打了个对穿的孔。 玉壶笑道。 “就是可巧儿,串上金线,就够娘子挂上了,不然这东西辉光黯淡,当不得正经用处,还得寻个匣子装它。” 张峨眉拈着珠子,这才恍惚想起。 当初是逗弄过他一回,算算一年以前,他是长了志气还是长了本事,竟来这么一手。 嗤笑了声,仍旧丢给玉壶。 “我再躺会儿,你不用出去,拿这两个月的邸报一份份念给我听。” 又问,“金缕呢?” “清早府监派人来问,料想娘子懒怠动弹,金缕就去了,娘子放心罢,这会子应当进了九州池,待府监腾出空儿,问两句话就回来了。” 张峨眉喋喋抱怨。 “太医没本事,拖拖拉拉十几日,连我都烦了。” 千头万绪在脑子里翻腾,太阳穴嗡嗡直响。 “先念邸报罢,再念凤阁、鸾台议事的誊本,六部几位要紧的堂官各自说了什么,还有朝会的记录。” 玉壶答应了,从书案上翻出奏疏的抄本,往前递了递。 “是有一桩稀罕事!有个叫苏安恒的无名之辈,自言精专《周礼》及《左氏春秋》,上了道大言不惭的奏折,妄议圣人与太子,颇惹人瞩目,弘文馆几个士子与他争论,前后上书,奴婢都打发人去秘书省抄回来了,不然先念这个?” 张峨眉半闭着眼摆手。 “这个不必,他不要紧。” 玉壶便坐在床头细细念来。 张峨眉在半梦半醒间听着九州动向,先是邸报说东南水灾厉害,地官调粮赈灾,估摸总量能够,后几天凤阁侍郎魏元忠召集会议…… 她忽地想起一事,打断了问。 “这几日凤阁还是魏侍郎主持么?相爷呢。” 玉壶道是,“相爷病了,说是那回马前淋雨,勾起旧症候,咳嗽不止。” “当真?” 玉壶呃了声,倒也拿不准。 “盯梢的人是这样回报,然混不进相府内宅,也难说究竟,可是前儿中秋,圣人赏赐在京重臣,各家女眷进宫谢恩,狄夫人竟没露面儿。” 张峨眉头痛地厉害,把头闷在被子里,片刻方道。 “继续罢。” 凤阁闭门长达三个时辰,誊本却只有寥寥数语,记录魏元忠转述太孙指示,令不必等待圣人或相爷回话,速速放榜安抚流民,引导就地落籍,赈灾之事到此为止。 再下个月的邸报,便是扬州官员报称赈济粮五日便消耗殆尽,若非皇榜出的及时,险些引起民变。 她翻了个身,事急从权的主意未必是太孙的,亦可能是魏元忠自出机杼,但两人携手舌战群儒,说服了那群官油子,冒着被圣人事后责罚的风险,从速处置了险情。 不论哪种情况,都可见魏元忠能分清事由缓急,当机立断,亦敢承担责任,五叔说相爷荣休后,中枢唯以魏元忠为魁首,果然不错。 “还有张说呢?他冲撞了圣驾,如何处罚的?” “咦,竟是不了了之,不过有这么一点后续。” 玉壶翻了翻手里记的小札,面露诧异。 “梁王领春官进言,说神都去三阳宫一百五十多里,圣人车马劳顿,朝野臣民心痛不安,应当兴建一处路程更近、功能齐全的新宫侍奉。” “啊?” 张峨眉一把掀开被子,露出闷得红通通的鼻头,愕然睁大眼。 张说连三阳宫还嫌奢靡了,梁王竟要再建新宫?” “是啊,三阳宫才住一回,竟就不要了。” 玉壶也是咋舌,算账给她听。 “这回是万安山的兴泰镇,别宫便以兴泰命名,位于伊阙向西五十里,比三阳宫近一半,据闻风景秀丽无匹,上山也容易,不似三阳宫要翻越轩辕关,所以圣人大加赞赏,叫梁王做建造预算,昨日朝会拿出来看,竟要十七万贯钱。” 张峨眉问,“那年修三阳宫花了多少?” 玉壶兼过几年控鹤度支,掌管张易之挥霍出去的巨款,于数目字最有把握,凝眸一瞬已朗朗出声。 “奴婢记得梁王先要了九万贯,后头又追加五万贯,为加的这笔,地官度支郎中在金殿摔了笏板,嚷嚷辞官,可是梁王巧舌如簧,到底还是要出来了。” 十七万贯…… 张峨眉睡不着了,撑着身子坐起来。 檐下大铜缸里一朵朵红莲沐雨而开,莲叶上水珠似珍珠,滚来滚去。 她边看边琢磨。 就这么巧,修三阳宫时,梁王中饱私囊,在龙首原盖了座别庄,已是极尽辉煌,连花房的壁灯都用琉璃制作,太平公主府尚且不如,这回武崇训喜事当前,兴建郡主府的当口儿,又来个兴泰宫…… 贪墨的木料、金器,显见得都要落在瑟瑟手上了。 巴结李显,他就这么上心? 玉壶道,“数字太大,说出来举座皆惊,人人摇头,譬如左拾遗卢藏用便坚决反对,苦口婆心,举了古今许多例子劝谏,连始皇帝的阿房宫都搬出来了,真真儿不知忌讳,可圣人不以为意,只令拆毁三阳宫,以其材料兴建兴泰宫。” 这下张峨眉真傻了眼。 史家论始皇帝灭六国,兴法家,削贵族,开创万古未有之局面,更是后世累累明君之先导,世上若无始皇帝,便绝无其后汉武帝、唐高祖等,然其残暴、奢靡,却令当时民众难以承受,以至有‘阿房、阿房,亡始皇’的谶语。 卢藏用以阿房宫比喻兴泰宫,已有死谏之意,可是圣人竟不为所动。 张峨眉和武崇训格格不入,但与武三思却很聊得来。 有回在武三思的外书房翻找书籍,不意碰上他趴在窗下拿细毫画祖宗像,两人由此开端,直讲到当年武士彟发迹,就是从蜀中贩运木材,为隋炀帝杨广修建如今的太初宫、当初的紫微宫。 她满以为武三思和张易之一样,不愿对人提起祖上窘迫,没想到武三思毫不避讳,说先人创业辛苦,长江边砍伐木头,垫着辊子,一步一步拉到洛阳,一根就发了大财。 “要没那笔巨款,祖父身世微贱,续弦如何高攀的上弘农杨氏?阿耶和大伯跟随祖父拉料,一根根存钱,杨氏不止是祖父的指望,亦是他们的指望。” 郁金堂 第93节 玉壶细声道,“拿旧材料建新宫,仿佛节俭之举,可照梁王附的细账来看,拆除再建的工费占大头,材料么,不过七万贯。” “七万也不少啦,当年阿耶卖我,聘金才收十贯,人家还笑他贪心。” 玉壶惊讶,如今眉娘用的青雀头,一管便是十五贯。 “是娘子自家寻的相好,所以老郎君不舍得为难吗?” 第94章 “哈——” 张峨眉长笑出声, 玉壶和金缕一样,殿中省宫人出身,五岁便在宫廷。 虽是服侍人, 却比寻常官眷更不知人间疾苦,根本无法想象张峨眉如何孤身上路,走过漫漫数千里投奔张易之, 性情之坚韧,处世之戒备周全,超过被转卖过几轮的奴婢娼妓。 她有她谋生的一手, 平时锦衣玉食不用示人,却从未放下。 吓她道。 “拿你去卖,只值两贯。” 玉壶听出来玩笑, 默默想了想, 坚持,“人非货品,本就不该标价。” 张峨眉懒得与她细论这些应当不应当。 她阿耶苛待她,族亲近邻,谁不知道, 又有谁出面主持公道了? 到头来只有五叔、六叔并女皇疼惜她。 阿耶到如今骂她死在外头就好,不准回去。 “长江边的木头就比关中强?当年炀帝便是花冤枉钱,圣人如此, 也是天理循环。那时武家是块下脚料,上头有洛阳令,有户部,有累累亲贵, 指头缝子里抠出丁点,成就身家, 如今却可随意浪费,让别人发财。” 张峨眉想了想不信地追问,“这件事,张说没吭声?” 玉壶很确定。 “没有,几头衙门报来的信儿,就没提他的名字。” 张峨眉单手支颐,细想两遍,啧声感慨。 “相爷真是本事。” “娘子是说相爷拦住了圣人责罚张说么?他虽孟浪,却占住了大义,圣人又不是昏君,不好认真如何。” 谁知张峨眉笑着摇头。 “不不,我是说,相爷竟劝得住张说再来送死。” 见她睡意已散,玉壶撩起金丝帐。 “别看这两日下雨,宋主簿推算的仙方儿,马上秋燥闷热,还得穿纱,去年的花样旧了,娘子懒怠进宫,府监令尚服局派了裁缝来,就在花厅量罢。” 张峨眉唇角一扯,懒怠动弹。 “我手里有钱,作甚么蹭五叔的份例?” “年年皆是如此,六局做惯了的,娘子还怕被人指点?几位尚服、尚仪想巴结您,只怕巴结不上。就算从此没了府监,娘子难道不是圣人顾念的姑娘?” 提起女皇,张峨眉不好意思地笑了。 当初她的遭遇含泪说来,五叔拍案不提,就连女皇,高高在上又毫不相干的外人,也是气愤难当。 她那时还怕天子一怒斩杀了全族,跪在阶下簌簌发抖。 不想女皇气了半天,竟俯身问她,“想不想报仇?朕予你权柄。” 张峨眉面颊上还挂着泪,听见这大白话,一瞬喜极而颤,实在痛快,竟放肆大笑起来,片刻戛然而止。 “世上狼心狗肺的男人尽多,臣女虽恨之入骨,却不愿报之以刀兵。” 女皇奇道,“为何,你心软么?” 张峨眉膝行向前,“杀有何用?世人皆做如此想,杀一个,还有万千。” “那什么有用?” 一道闪电照亮了张峨眉晦暗的心境,她豁然开朗。 “顺着您的路往前走,每一个,多一个。” 朗朗话音落在虚空里,女皇抬高了下巴,愈发有睥睨之势。 “这世道做女人难,也不难,只要你心里憋着一口气,就不会比朕差。” 张峨眉听得热泪满睫。 泱泱浊世,即便是有权有势的男人,又有几个能听见女皇鼓励安慰? 她在那一刻放下了所有自问‘为何是我’的懊恼,全心全意投入新生活。 玉壶道,“公主淘气,郡主不贴心,杨家姑娘与嫡母怄气,骊珠太小,琴熏坐不住,算来算去,只有娘子能承欢膝下。娘子手里的钱,难道不是圣人体谅,特特准您开蹍硙场,才有月月千余贯的利钱源源不断?” 张峨眉吁了口气。 “我姓张,圣人纵然有心安排,礼法上,制度上,封不得爵,赏不得地,唯有从这些地方下手……但以水力磨米磨面,耽搁河水灌溉,钱是赚了,落百姓的埋怨,人家指着鼻子说五叔与民争利,多么难听?” “张家横竖挨骂,既担了骂名儿,不如捞些实惠。譬如这蹍硙场,本就积弊多年,太宗时、高宗时,长安的亲贵也争相操持,京兆尹还下令砸毁过呢,又如何?利之所驱,源源不断,那为何咱们就不能啦?” 张峨眉哈哈笑了两声,手指点着玉壶额头。 “你就是个泼皮。” 玉壶握住她手恳切道。 “人家种好了千年的铁庄稼,这世上但凡还有一亩农地,一个庄稼人,便要供养他们,咱们可只有这个,月月三五百贯,听着多,能赚几年?趁圣人还在,要做长远的打算呐!” 张峨眉哦了声,闷闷低下头,再无话能辩驳。 未必是五叔叫玉壶来劝。 但凡是个明眼人,谁瞧不出张家的煊赫系在一根风筝线上,吹吹就断了? 说到底,她根本无所谓嫁李隆基还是李重润,武崇训还是武延秀,哪怕真嫁了武延基,不过就是那么回事儿罢了。 玉壶知道响鼓不用重锤敲,俯身嘱咐她。 “吃两口热乎的,外头冷。” ************* 宋之问在兖州混了几日,到底不得志,寻个由头又摸回神都,可是控鹤府的人都变了脸,说府监忙着,没空见他。 这日他在右掖门前打了几个转,终于等到张说捧着大摞的奏本出来,见他便灿然一笑。 “我当你还要再傲气两个月才肯回来,来,帮我提一提。” 腰里掏出两截麻绳,分了分,打十字交叉捆好。 宋之问有点没脸,上手帮他提了半摞,沉甸甸的,不想问吧,又忍不住。 “你的位置也动了?” 张说呃了声,这话说来就长,想了想。 “我还在东宫啊,不过,我不瞒你,那日在御前,我原是打算拼了性命的,谁知相爷杀出来,倒给我指点了迷津,原来我那些古怪想头,并非独我才有,相爷也是那样想,就连元郎官也是……” 宋之问打断他道,“我听人说,元郎官算是相王的私人?” 张说讶然,“什么叫私人?” 宋之问愕住半晌。 所以人这辈子,一命二运三风水,运气来时挡也挡不住,就张说这么个死板蒙昧的浆糊,竟也乘风破浪去也,叫人越想越不甘心。 暮色沉沉,两人站在天津桥上,远近佛塔遥映,直插晚霞。 宋之问悻悻把奏本搁在桥墩上,想指近在眼前,太平公主赠给相王的那所大宅院,又怕宫门前露了痕迹。 “我只问你,元怀景如何待你?” 张说老脸一红,嘿嘿笑了两声。 宋之问怒从胆边生,原来只要进了名利场,不管多挚纯的人都会受沾染,可是往后史家公笔,谄媚讨好四个字,却只会落在他头上! 物不平则鸣,文人不平,则言诗作画! 宋之问眼里闪着激烈灿烂的光芒,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故人赠我绿绮琴,兼致白鹇鸟。琴是峄山桐,鸟出吴溪中……” 张说从鸾台出来,负重许久,吁吁喘气,仰头看着宋之问,惊喜地啊了声。 “延清啊延清!” 宋之问赌气般滔滔不绝。 “我心松石清霞里,弄此幽弦不能已。我心河海白云垂,怜此珍禽空自知!” 久违的美句,是相识时就惊叹的才学,可惜自投入张易之麾下,舔着脸巴结旁人,尽做些流丽规整的应制之作,许久不见这样一激而发的精彩。 张说激动地大声道。 “就算有一日!我的文采、地位追的上你,可在你这般年纪便有如此清越韶音,又如何追得上呢?!” 宋之问听他这样说,到底有些感动,又想张说就算占了便宜,也不是从他手里讨去的,因消了几分气性,只摇头。 “无谓辞藻,徒然玩笑。” 张说见他颓唐,思量了下,倚着桥身正色道。 “相王如何我不知道,相爷实是一颗公心,教我许多好话。至于元郎官,弱冠入国子监,诸皇子在藩邸择选属官时,确曾任相王府参军,相王做皇帝那年,更升了太子通事舍人。然这些皆是陈年往事,与今何干? 宋之问有点伤感,答非所问道,“近日我才悟出个道理。” “我洗耳恭听。” “世事九成九,五十年前便已注定,你我再板挣,只剩下丁点上参差。” 张说明白出身低微是他的心病,唯有创建彪炳千秋的功绩才能治愈,遂拍他手安慰。 “尽人事,听天命。” *************** 郁金堂 第94节 重阳头两日,宫中送粉面蒸糕到各处,梁王府人多,竟送来一车子。 众人围上来看,鸟纹八棱竹编的大盖子上,刻着鸿雁交缠的银纽子。 揭开来,一层大红锦缎,一层五彩吉祥结,然后才是一个个细木盒子,明黄帛带绑住,盖一张打的极薄的银片,做梧桐叶形状,上头刻的名目。 瑟瑟探头看银片上花样,仿佛是字,又歪歪斜斜认不得,只好乱猜。 “这是绣花样子么?画的什么?枣泥、什锦?” “哪来的花样子?” 李仙蕙大笑摇头。 “你在外头别说话,免得贻笑大方!这必是上官技痒,写了小篆,难为将作监照样雕刻,也有七分像。” 瑟瑟很不服气,认字原为读书,简明易懂才好,何苦另兴起一种来难为人?字体书法,尽是螺蛳壳里做道场的无聊花样,可见有人闲的发慌。 天使熟不拘礼,也是没把新来的小郡主当回事,矮身也瞧了眼。 “趁着没过年,郡主能玩且多玩几日。” “过年又怎么呢?” 天使嘿嘿一笑。 “去岁过年开宴,才人出了个题目,哟嚯,就逮住大将军家公子了,三言两语,说的他面红耳赤,小半个月没好意思出门。” 瑟瑟讪讪地,“哦——” 天使逗她,“不认得不要紧,一盒一个口味,挨个儿尝尝就知道了。” 交代了差事,正好回宫过节,他接过茶灌了两口。 “还是太孙学问深,奴婢来时上御前,碰见他与才人长篇大论辩什么,竟堵得才人说不出话,圣人连连夸赞,说他讲得好,叫府监抄录,给他印书。” “我二哥,自然最好!”瑟瑟很向往。 可见是天伦真情,见都没见过,就这样维护,天使乐得一笑。 “那过年时郡主躲在他后头就成了,要问什么,让他出头。” 瑟瑟不高兴,“我还要出风头给二哥瞧呢!” 梁王妃发笑,瑟瑟孩子心性,对着眷恋的哥哥姐姐,一门心思争面子。 武三思和武延寿上值去了,武延基陪李仙蕙监工,清早就出了门,满屋皆是女眷,她打发了赏钱,等天使退出院子,才请韦氏示下。 拆开明黄帛带一看,原来米糕做的菊花形,面儿上蹲个米粉捏的狮子,糕底掺杂各样时令果蔬,有栗子黄、松仁、银杏,撒了石榴籽。 年年梁王府都接这个,早不稀奇,骊珠悻悻放下。 “还是这样儿啊。” 瑟瑟却很新鲜,等长辈尝过了才拈起来。 “我瞧着挺好,我最爱吃石榴。” 梁王妃道,“宫里的石榴最好,不像旁的外头运来,到咱们手里要么青的,要么干了,宫里吃的是掖庭种的,品种特异,又大又甜。” 顿一顿,“就这么巧,三郎也爱吃石榴,一年到头别的不碰,就爱这个。” 韦氏很捧场,笑着重复,“爱吃石榴好哇。” 众人全听明白了,轰然大笑。 第95章 两桩亲事横在眼前, 韦氏和梁王妃日日欢喜,商量亲迎的细务。 譬如洞房里用哪样垂帘,熏何等香料, 李仙蕙爽朗,武延基缺根筋,武崇训又不在, 拳拳爱子之心只能拿瑟瑟排解。 所幸她受惯了,不作无畏挣扎。 红着脸问,“宫里赏赐, 杨家有么?人家送我点心,拿这个回礼成么?” 她与杨琴娘相好,回来韦氏听说, 也很高兴。 儿女养在京外, 缺失的何止是宫廷教养,都城眼界,还缺一环与世家子弟的手帕交,竹马情。 “人家送你自己做的,你拿赏赐去回, 说起来有脸面,却缺了诚意,当真要还礼, 还是动动手的好,或是请来家里坐坐。” “杨家断少不了这些……” 梁王妃道,“不过太夫人小性儿,未必肯分给三位庶女。” 瑟瑟打定了主意。 “我拿圣人赏的东西单送给她, 太夫人不好推辞,便是给她长了脸面, 岂不很好?” 梁王妃失笑,“你这鬼点子却捉狭。” 韦氏点头。 “别人如此,难免遭人议论,咱们家反正是刚回来的,你行差踏错,大家只好说你不懂规矩,明年就好了。” 得了长辈放任,瑟瑟愈加有恃无恐,立时叫丹桂来指派。 “你替我写,就落我的小印,挑漂亮金贵的盒子,附我的名帖送去杨家。” “你几时有印了?” 韦氏想起来。 “哎呀,你只有小名,还无字,办及笄礼时该起一个,偏忙乱,混忘了,照理说婚后郡马起也行。” “瑟瑟两个字就很好呀——” 瑟瑟拧着颀长的脖子,眼角眉梢俱是笑意,骄傲地像只白鹤。 “我写信给表哥,因无表记,把那串珊瑚随在里头,没想到收到回信,表哥竟在芍药花蒂上刻了一枚极小的印,小指大,单独一个‘瑟’字,又勾了一圈花线,好看极了,且是我独一份儿的。” 韦氏与梁王妃一愣,相对掩口骇笑。 瑟瑟难得安静,给武崇训写信不稀奇。 武崇训兰心蕙质,能在小物件上做文章,也是他生母留下的好本事。 可笑的是,瑟瑟从前骄矜自得,狠狠欺负过他,气得武崇训拔腿就走,这才冷了一个月,是怎么孟光接了梁鸿案,又搭上线了? “九月底粮食收上来,就地卖不了多少……” 梁王妃道,一座王府住了五个有爵之人,入了秋,各处封邑、职田,诸司衙署公田,都派管事的来交账,打听未来一年婚丧嫁娶的安排,预备大笔开销,并替儿女谋出路。 这一向她忙得脚不沾地,盘算河道疏浚并官道整修情况,哪里的米粮运进京费用最低,哪里的就地折成布匹。 因梁王封地与高阳县接壤,两边庄头亦是同族兄弟,早打听了动向。 武崇训下地看过收成,问了几桩鳏寡孤独的琐事,又有不开眼的县蔚斗胆安排舞女,被他告到州府,判了当年评定下等,林林种种,颇为充实。 做公侯王爵之家的主母,哪怕夫君不参与朝政,要操心的事也太多,一年四季,没有空闲的时候。更何况他们夫妻两个爵位相当,往后搬了家,韦氏不便出宫的琐事,多半都要往瑟瑟手上交代,她身上这副担子可不轻。 怕她没有心理准备,只低声询问。 “三郎的钥匙并账本都是朝辞管,小库房就在笠园,你理过一遍没有?” “这有什么着急的?” 瑟瑟新做了身佛头青的素面襦裙,宽展展的远着皮肉,暑天里凉快。 武崇训的产业全改了姓李,要她对账,她还懒得呢! “不明白只管问我,他不开铺子,又不做商队上买卖,只有田地而已,历年积攒,差不多是这个数儿——” 梁王妃怕她面皮薄,婚前不好意思查验,后面起争执不好。 拉她过来,袖底悄悄比了个三。 “数儿对么?” 瑟瑟不知是三千还是三万,嘟嘟囔囔,“差不多吧!” “我就知道他不会欺瞒你,三郎有一套草稞粗细的雕刀,刀头是金刚石的,常年挂在蹀躞带上,他给你刻印章,你也当替他预备些接风的玩意儿。” 瑟瑟茫然,“怎么我又欠他的了?才还了琴娘一份礼。” 众人大笑,这便散了不提。 重阳节,武崇训还没回来,瑟瑟在镜前梳妆。 天没亮李显夫妇就进了宫,要陪圣人并文武卿家出应天门,武三思、武延基等,并李重福兄弟,或有爵位,或有差事,亦随各衙署出城登高。 如今又不同,圣人跟前挂了号的闺秀,再进宫苑,首先要端稳,强调今朝太孙姊妹,往后监国长公主的身份。 对镜照照,织金官绿的对襟短袄,配结彩鹅黄锦绣裙,头上回纥椎髻抱住面庞,插戴一圈金攒花,真真儿流光艳质,能独立一面门户。 收拾停当便等着出门,司马银朱正和李仙蕙说话,转头道。 “见了太孙别乐忘了形,记得他是小半个君,血肉天伦比不过秩序礼法,尤其落在圣人眼里,别叫他为难。” 瑟瑟郑重应了声是,“我知道,我还要拦着阿娘些。” “今年行的新法儿,要开武举,我阿娘和才人下午与春官商讨细项,连梁王都不得空儿过去。你们御前侍奉,小心驶得万年船。” 李真真头发才挽起来,不等人念便道。 “知道了,说多错多,我就一个字也不说。” 瑟瑟帮她插戴周全,退后看看,才一起动身。 枕园外的台阶下,华辇已经等着了,快行半刻便是光政门。 驾车的小厮与监门卫答对几句,亮出东宫腰牌,那人套近乎,“往后您家贵主儿从东隔城过来,走永巷进后宫,不用从咱这儿过。“ 瑟瑟听了遗憾。 “东宫翻修太慢,开一口井,夫子也要之乎者也半天,拖到年底,恐怕咱们得从梁王府出阁,婚后进宫,还是得让人一轮轮的查验。” 李仙蕙背靠车壁,半闭着眼养神,“我是不急的,你急你先嫁好了。” 瑟瑟咕哝。 “你的府邸起的晚,当然是我先。” 郁金堂 第95节 李真真说还是一道办好,看她们两个不解,扳着指头数。 “嗣魏王万事不管,宗正寺批的款子都在郡马手里,同日出降,灯油宴席只做一份,省下来的你们二一添作五,将好分了。” 李仙蕙听了,直笑她小算盘打得精。 “武崇训往常就嫌数目字俗,这回要做新郎,更不肯算账了。真要省俭,花头不必做满,灯油宴席,就用王府的,我们也不与你分,两份都是你私房。” 李真真盘算得有滋有味。 “不知你们如何,我听见郡马去了高阳县催税,真是羡慕,可恨我的长宁县太远,都挨着长江边了,这辈子不知道去不去得了一回。” 李仙蕙手里也有账要盘,尤其武延基那份,魏王在时便不曾料理,账目乱七八糟,库房也叫底下人亏空个干净,现而今收回来,很要花一番力气整顿。 “我那小叔得了差事,向来纨绔惯了,指望他单立门户,恐怕生事,若说我们一道搬走了,独留他在梁王府,也是尴尬,竟是我一道带走的好。” 李真真笑嘻嘻比起两根指头,正反翻了翻。 “好么,一个儿子不够你烦,再添上一个。” 瑟瑟笑倒,李仙蕙生来是个操心的人,武延基又懒散无比,万事往后一倒,只管靠她,可不就是养儿子。 李真真转头看她,“你也有个小叔子呢,你管不管?” 这说的是武崇烈。 瑟瑟摇头,“公婆尚在,我就不要越俎代庖了。” 说说笑笑,听外头车轮顿住,已是换了宫人哒哒叩门。 “今日圣人在陶光园,马车不过贞观殿,待会儿进了西上阁,请三位郡主下车换轿,傍着同心阁、丽日台那边过去。” 李仙蕙出声应了,掀开车帘招手,跟车的嬷嬷蹲下身殷切地询问。 “郡主吩咐何事?颜夫人命奴婢随行,宫里宫外,大小做得些主。” 李仙蕙道,“想下去走两步,颠在车子里头晕。” 嬷嬷忙答应,便叫停车。 不多时外头一叠声请郡主下车,撩开车帘,两个俊秀的黄门单膝跪着,两手交叠膝头,请她踩踏。 李真真何曾见过这个架势,当即就愣住了。 于是瑟瑟先来,仿着二姐动作下车,踩着人时心里砰砰的跳,可是脚下人稳当似石墩牛马,仿佛生来就该当这个差事一般,倒叫她难过。 一路看来,西上阁一线靠近中轴,尤其毗邻贞观殿,建筑风格与集仙殿很是不同,走大气稳重的路子,连殿门口青灰石的狮子都比那边昂扬威武些。 嬷嬷见李真真四处张望,热情向她介绍。 “隋室跨洛河兴建都城,两岸地势北高南低,宫城、皇城俱在西北角,洛水便难进宫,于是另引谷水做池,就是今日之九州池。” 瑟瑟赞叹,“天下九州尽在掌中,果然独圣人的花园子趁得上这名号!” 李真真转头去看,西隔城的墙根绿柳扶疏,掩着一注活水汩汩奔流。 两人谈的热闹,李仙蕙在后掩口低声。 “高宗驾崩就在贞观殿,阿耶灵柩前痛哭继位,三两句话惹了圣人生气,翻过年就被废了。” 瑟瑟转着璎珞上的珊瑚慢慢点头。 宫室亭台掩藏在明堂深浓的阴影之下,不见天光,倒比马车凉快,但走出永巷时回头,就看见两只黄铜蛟龙成人般站立,其高足有百尺,前足捧着硕大的火珠,煌煌如双日凌空。 瑟瑟目眩,“那是如何铸成,为何这般明亮?” “黄铜造的,外头抹了几寸厚的黄金!” 嬷嬷边说边向门上几个宫人招手,令撑伞来迎,“趁软和时刮了几百道,白日如日,夜晚如月,咱们宫里是不怕月黑风高的。” 姐妹几个才笑,就见韦团儿匆匆出来,急赤白脸的,脚踏在门槛上急切道,“得亏你们来了,快快!太孙在里头,太子哭了一场。” 瑟瑟心里咯噔一响,才说要看住爷娘,转头顾着逛就忘了。 韦团儿牵住瑟瑟。 “因太子哭得伤心,圣人也陪着掉了几滴眼泪,才叫净面梳妆,奴婢指着挑花钿的由头出来,就想说一句话。” 瑟瑟意外,边走边道,“姑姑有话尽管直说。” “今日重阳,圣人本当率众卿登高辞青,中午回来再食蟹咏菊,偏这几日肠胃不畅,不肯吹风,清早见了太子便突发奇想,指太子代行。” 瑟瑟怔住了,“这是好事啊。” 储君代行天子职责是极大荣耀,可在百官面前建立权威。 “本来是!” 韦团儿遗憾地双手一摊,怪只能怪太子老婆孩子热炕头,实在不济事。 “太子才跟太孙打上照面,正顾着哭,话还没说就指了差事,因退到廊下不肯走,一递一声儿往里传话。起头圣人没瞧见,偏是府监养的鹦鹉眼尖,呱啦啦叫起来,倒吓了圣人一跳。追问下来,满朝文武等在应天门外,已是误了吉时。” “这罪过就大了。” 韦团儿忧心忡忡道,“如今和太子妃两人跪着,府监和太孙在里伺候。” 瑟瑟心里有了底,二姐说的果然不错,这才第一刀。 第96章 “亲娘跟前跪一跪何妨, 二哥呢?” 瑟瑟不动声色地向里看。 陶光园有障目石掩门,荜拨绿萝叠叠翠绿,漫出清凉的香风, 宫人们捧着什物侍候走动,衣带飘飘,犹如壁画彩绘, 却是雅雀无声。 韦团儿徐徐看她一眼,这一看,瑟瑟便明白了她的贪婪。 “昨儿阿娘说起, 既然回来了,便要料理外祖并我们舅舅的身后事。” 瑟瑟抚了抚小凤钗上衔着的东珠。 “阿娘是长女,非但未能庇荫娘家, 反牵累得弟妹皆无子嗣, 族谱上空空落落,尤其七姨才十七岁,青春少艾……” 韦团儿听了,微微扯动了下嘴角,颇不以为然。 女皇那时连斩韦玄贞并他四个儿子, 两道圣旨连发,一气儿把人绝了嗣,惊得她在后宫不得安枕, 连那并州的县官老爷亦变卖家财送入宫中,并一封泣血书信,请她万万周全儿女。 在京的京兆韦氏千余人更战战兢兢,有人连夜辞官, 举家搬到南方。但过后想想,女皇赏罚分明, 厌弃的不过是韦玄贞一脉,并未波及整个驸马房,连韦玄贞的兄弟、堂兄弟都未受迁怒,更不提其他。 前二年,韦氏的大伯韦玄昭因功授了虢王参军,随行入京参加朝会。 颜夫人站在上首提了一句,女皇遥遥看了笑道,‘是有些相似’。说归说,搁下就忘了,并没有另眼相看,横加折辱。 人家杀父之仇,与她何干?韦团儿长长叹气,提起帕子拭了拭泪印。 “民间有招魂之说,太子妃若实在挂念,或可一试,自家也能放下。” 瑟瑟摇头,“多谢姑姑关怀,其实往事已矣,谁可去追?阿娘的意思是,姑姑将好与七姨同年,又与我一见如故……” 韦团儿一惊,继而喜出望外,捏紧了瑟瑟的手指。 “姑姑说的并州县令,阿娘已使人去问,原来早已致仕,儿子尚在并州,不过流外杂官,与他家认亲戚,岂不是辱没了姑姑?思来想去,不如阿娘认姑姑做姊妹,就填七姨的空儿,姑姑意下如何?” 三言两句,保她一飞冲天。 韦团儿浮起满意的笑,“既是一家子骨肉,奴婢自然尽心伺候。” 撩起重重叠叠的珠帘幔帐,直入室内。 李显夫妇垂头跪在当地,犹如一对石雕,不言不动。 瑟瑟不忍打量,张易之的笑声夹着鹦鹉音调愈加高亢,走近些,隔断里设了佛龛,供着一尊尺余高的羊脂玉弥勒,衣衫刀法流丽柔和,实在精品。 恰好女皇梳妆完毕,宫人端着水盆出来。 两个戴金冠的侧影投在白墙上,一高一低,言笑晏晏,瑟瑟倚门凝眸,屋里长窗落地,极之明亮,日光透过红纱垂帘,把他们的衣摆染得明艳。 二哥穿的月白色箭袖窄领襕袍,两臂上紧紧箍着皮质臂鞲,这种护具偶然李显郊游时也会佩戴,只不过是珍珠点缀的装饰品而已,二哥这件却皮质劲道,勾勒出窄而有力的臂膀。 不知府监说了什么,他微微摇了摇头,转身把茶盏放在案台上。 瑟瑟这才看清二哥的样貌,眉眼英俊,举止风度翩翩,不止毫无她担忧的怯懦丧气,相反,比李旦,甚至她见过的所有李家男人,更雅重大度。 头先见相王家五个儿子整整齐齐立成一排时,她还有些心虚,怕二哥被比下去,如今一瞧,他们绑在一块儿也不如他! 瑟瑟欣喜地看向李仙蕙,见她脸上满满骄傲,才要商量怎么搭救爷娘,宫人转过墙角,急急走来回禀。 “梁王妃片刻就到,杨夫人的车子刚到贞观殿,下车换轿,还要一会子。” 瑟瑟顿时急了。 “叫他们看见阿耶跪在这里,可怎么想?往后如何服膺呢。” 韦团儿也道,“太子受罚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她眼珠子一转,很是明敏。 “今日人多,不止李武杨三家,还有六部堂官的夫人老母……” 真是赶上趟了! 瑟瑟顿足,“哎呀!” 李仙蕙令她噤声,问韦团儿,“还有谁要来?公主呢?相王呢?” “相王在应天门外,一时半会儿进不来,两位武家的将军也去。” 瑟瑟松一口气,韦团儿又道。 “最难办是公主,不过她说要晚些,叫不必等。这会子奴婢先拦住杨夫人并梁王妃,旁人见机,望能主动避一避。” 李仙蕙嘱咐,“梁王妃最是省事少言,姑姑略提一句,她就明白了。” 韦团儿匆匆去办,李仙蕙蹙眉,“偏梁王耽搁了,少个助力。” 瑟瑟压下急切之情,挤出笑意预备问安,已被张易之注意到,高声问。 “诶?郡主为何站在外头?” 宫人领她们进来,瑟瑟躬腰肃容不敢抬头,听回话,“是,郡主们来了,不曾问候太子……” 语声未断,便有一人插话道,“好灵透乖觉的人啊。” 郁金堂 第96节 瑟瑟听了皱眉,姑姑不在,还有谁敢在御前放肆?又是谁,乌眼鸡似的盯着李家,要捉她们的错处? 就听女皇道,“都低着头做什么?兄弟姊妹这样生分?” 瑟瑟战战抬头,见府监与二哥并肩立在窗下,俱是肩宽腰细,一个么,窈窕生姿,一个么,修长挺拔,真真悦人耳目。 满腔亲情澎湃而来,就听李仙蕙颤颤叫了声重润,“不记得我了?” 李重润诧然盯着三个女孩儿,狠狠眨眼,“二姐、三姐——” 他声音发颤,片刻平静下来,“先请安罢!” 李仙蕙也是热泪盈眶。 韦氏连续四年生了四个儿女,她和李真真、李重润彼此相差不过一岁,襁褓里相伴,学走路时被他抱着大腿摔倒,到分开的前一日,还在拿栗子糕互扔,一晃眼成了人,就要礼节周全的相见。 张易之居高临下,挥挥手,便有宫人推开隔断,搬来藤椅,让她们正正坐在李显夫妇跟前。 韦氏眼角发红,领缘已被汗水浸湿,李显喉头颤抖,不敢抬眼。 瑟瑟坐立不安,几度欲开口,都被李仙蕙摁住。 余光瞥见李真真仿佛入定,直勾勾盯着眼下地衣,又见一女子提对软捶坐在女皇脚边,侧对众人,穿的也不是宫装,不知何人。 李重润眼里仿佛瞧不见爷娘,朗朗道。 “孙儿方才向府监请教,为何住在宫里这段时日,傍晚总能听见钟鸣交响,阵阵回荡,原来这十四年间,城中兴建了许多辉煌寺院,如今从邙山高处遥望,已是浮屠林立,凌云高耸。又说到尚善坊,坊内有座天宫寺,是高祖潜龙时的旧宅改建,风景甚佳,如今舍给佛家,高僧大德云集,更有神秀禅师坐镇住持,开坛辩经时常有精妙之语,孙儿很想游览一番。” “哦,既是逛寺院,眉娘,你也一道罢。” 女皇的声音懒懒地,却像根针似的,扎得瑟瑟猛然警醒。 张峨眉抬眼笑道。 “天宫寺么?永泰郡主常去,想是逛得腻了,长宁郡主与安乐郡主还未去过罢?不如搭个伴儿?” 瑟瑟大感晦气,这人还真是说得出做得到,明晃晃地冲着二哥就来了。 她心里很不情愿,可是记着女史的教诲,兴兴头头应了。 “你去我也去,我们两个坐轿子,让二哥骑马开道。” 说的似模似样,仿佛自幼相熟,打起马就能玩到一堆,边说边打量张峨眉。 “听说你病了,原想去望望,偏姐夫说你头疼不见人,如今好些了?” 提起武延基,张峨眉面不改色,娇滴滴地谢她挂念。 “原是从嗣魏王身上过的症候,圣人召几回不敢进来,今日才好些。” “姐夫真是害人……” 瑟瑟点到即止。 “咱们之间原是不分彼此,我跟二姐的宅子都在积善坊,与国公府隔两个路口,往后鸡犬相闻,再进宫来,将好搭你家的车子。” 一本正经,仿佛婚事就是为了贴近张家才缔结的。 张峨眉含笑听着,羡慕李仙蕙有姊妹兄弟护持左右,再加武崇训和武延基,真是人才济济,想砍一刀下去,竟无从下手。 等瑟瑟发挥完,她才捋了捋官绿缎子棋盘格的窄帔子,从容道。 “郡主急着出阁,我也是呀,论年齿,我还比永泰郡主还大两个月呢。” 女皇垂下眸子,慈爱地安慰她。 “晚点无妨,你有你的好姻缘。” “圣人替我做主……” 张峨眉撒娇,头枕在女皇腿边,满脸依恋,仿佛最乖巧贴心的孙女儿。 瑟瑟一见就站起来,攥着帕子的手背到身后,紧紧捏着直发抖。 张峨眉拧着脖子看回来,眼含嗔怪,妙龄女郎之间暗暗较劲。 “说不定是我嫁的早呢?那郡主就搭不上我的便车了。对了,十几日前冬官上报五叔,说施展不开,两座郡主府得缓一缓,先整修东宫……” 瑟瑟顿时愣了,胆敢当着女皇的面如此表现,难道已经获得了首肯? 她不愿详谈,怕引出女皇一锤定音,含糊道,“日子二哥定。” “那是自然。” 张峨眉一笑起身,信步掠过瑟瑟,目光从李重润肩头滑落。 她格外打扮过,眉上抹了青雀头,又点了殷红口脂,一反常态地鲜嫩明快,愈发衬托得一双眼清水洗出来的透亮。 李重润脸庞发热,揣着手道,“张娘子客气。” 张易之拍掌,宫人鱼贯出来打高龙凤连珠帐,搬开窗板,顿时四面明亮。 陶光园本就是为秋日赏菊建设,贴墙木架上放了几盆粉红的桃花菊,粉白的木香菊,浑圆硕大的金铃菊。 风一流动,隐隐花香袭人,长席上金盏、银杯亦妥当,还有有玉石、红髓堆叠出的玩器,譬如莲蓬、桂花,皆应重阳之节。 张易之道,“原想仿民间酒家规矩,以菊花缚成窗洞子,可是圣人惜花,怕伤了坏了,只好如此观赏。” 女皇连得两桩喜事,意兴盎然,俯身向李重润道。 “可怜你独个儿在西宫长大,一见女孩子就不会说话了,合该出去逛逛。” 李重润刚坐下,闻言立时起身,满面春风道。 “圣人说的是,上个月孙儿乘休沐时,登门拜访了朝中几位重臣,皆是饱学大儒,随口几句指点,便令孙儿茅塞顿开,还有魏侍郎,能平扬州之乱,孙儿在上阳宫便听说他的美名,这回有他辅佐监国,朝夕相见,得了许多提点。” “是吗?” 这话引起了女皇的兴致。 “魏卿出身寒微,亲贵多有轻视,难得你能识人。” 李重润抚了抚膝头的褶皱,郑重道。 “说来是有些渊源,西宫有位宫使曾在太学服侍,识得几个字,志愿周游列国,无奈久困深宫,垂垂暮年仍未成行,只能描绘地图以作排遣。他手里有本书叫《九州设险图》,记载古今用兵成败,却是夸夸其谈,无甚可深究之处。” 女皇皱眉思忖。 “咦?这本书,怎么朕仿佛也有所耳闻呐?” 她看向左右,并无一人接口,张易之更是飞快挪开了眼神。 女皇有些失望,正要撂下,忽听张峨眉开了口。 “太孙所说,可是魏侍郎年轻时注解的那本?” 李重润很意外,迟一拍方道。 “正是,魏侍郎做太学生时,逐字逐句点评解说过这本《九州设险图》,引经据典,细细考据,把一本小册子注解成了三百多页的大书。那宫使辗转得到魏侍郎的注解版,如获至宝,却又难明其意,便与孙儿分享。初看时,我俩犹如阅读天书,彼此推敲,也是盲人摸象,各说各话。后来才知道,除了注解版,魏侍郎还有一本配图,比原书的地图更细致,不止山川河岳,就连草场、水流,连暗涌都有标注。两本配起来看,酣畅淋漓,犹如亲身经历数百场大战,两个人交替推演,攻守易位,一时胜利,一时失败,有趣极了!” 瑟瑟心潮澎湃。 难怪二哥器宇轩昂,那有宏图大志却久困深宫的,哪是什么宫使,明明就是他自己! 一念及此又担心起来,儿孙困死宫苑,是明君的污点,二哥当面指出,圣人怎么会听不懂其中隐隐的埋怨? 第97章 这下糟了, 二哥年轻心热,目睹爷娘受辱更按捺不住,到底还是祸从口出。 女皇面上阴云密布, 身子重重往后一挫。 “难怪人家说儿女债,朕把你搁在西宫,竟是耽误了你。” 李仙蕙等俱是心头一凛, 张峨眉也握紧了手里帕子。 魏元忠有大才,早在三十岁前便已分明,实则圣人一力提携他, 正是因为欣赏他的才华,而不仅仅为了打破关陇亲贵的垄断。李重润小小年纪,能指着魏元忠编故事, 便是别具慧眼了, 可这一来逆了龙鳞,却是得不偿失。 “宝剑锋从磨砺出,圣人自有苦心孤诣,孙儿能抱怨的唯有孤独……” 李重润抹袖子跪下,笑的苦闷却坦然。 “孙儿监国数月, 旁听大理寺办了几桩命案。大家大族中,有养儿成仇的,有溺爱害子的, 有兄弟阋墙的,有宠妾灭妻的……数代积攒一朝丧尽,而圣人肩挑两姓,十数年间屡起屡落, 并无一桩丑闻,便可见圣人善于教养。” 高帽子一戴, 女皇的火气泄了半边,轻轻哼了声。 李仙蕙忙打圆场,指瑟瑟笑道。 “我们两个是圣人亲手教养,与她们比比,强出多少?昨儿才说,才人在点心盒子上写小篆,她便睁眼瞎了。” 瑟瑟抓住女皇衣角。 “圣人快别问了,他们老取笑我与三姐。” 兄弟姐妹彼此看看,一道垂头恳求。 “请圣人抬手罢。” 女皇端端坐在御座上,看着他们年轻鲜艳的面庞,相似又各有神采飞扬,不由地软了心。 比起眼前这四个,她的儿女更不像话地多了。 “都不是孩子了,人事变迁,要琢磨,能像重润这样见微知著,很好。” 复盯着瑟瑟。 “当年朕也是如此教养你姑姑,别以为女孩儿就能溜边儿!” 瑟瑟等齐声道是,都不敢多言,独张峨眉突兀地开了口。 “耽搁了好些时候,螃蟹都凉了。” 女皇哈地一笑,看他们虽不敢明言,期待都是一样的,终于松口。 “阿显体弱,先起来罢——” 可是目光扫到地下,看见他畏畏缩缩的样子便生不满,陡然拔高了音量。 “人家要爬四里桥、独乐冈,你去反而扫兴,算了,换重润去罢。” 瑟瑟一喜复伤怀。 一而再,再而三,阿耶这个储君,摆明只能为二哥铺路,往后圣人在一日,他便要做挂名的傀儡一日,但这又能怨谁? 郁金堂 第97节 走到韦氏身边搀她起来,抚着膝头谢恩。 因没别的吩咐,便到窗边站着,李显不敢远离女皇,就站在近前,可是束手束脚,十分难过。 韦团儿进来禀告。 “各家诰命、封君都到了,只太平公主府说要再晚一刻。” 女皇没好气儿,“危月最啰嗦!不等她。” 韦团儿诺诺应是,挽女皇起身指向窗外。 陶光园傍着一脉狭窄水线,列岸修廊,连亘足足有一里,陂池台榭,回环婉转,又有柳荫成片。 雅致的连廊被红漆廊柱划分成连绵的方格,锦衣华服的贵妇结伴而行,几位白发老妇满头金玉,笑着侧身倾谈。 远远望去,犹如一卷漫长的《命妇行乐图》。 骊珠怀里抱着个手鞠球,引得几家女孩儿争抢,狮子狗似的,前前后后在大人脚底下穿插,琴熏端着两手,有模有样地与莹娘倾谈。 “头先预备三家至亲坐屋里,命妇们院中赏花,不过方才梁王妃正向光禄寺卿夫人说起,小县主磕磕碰碰掉了牙,怕是还没说完。” “——哦? 女皇笑着问,“骊珠换牙啦?” 武家最小的县主,生的玉雪可爱,糖娃娃似的,又总穿一身红,宫里宫外都很吸引目光,上元节随女皇登上应天门,奶声奶气背了一段祝词,还收获了神都百姓齐声喝彩。 所以提起她,连局促紧张的李显都抬起脸笑了笑。 “是啊,掉了两颗乳牙,捂得紧紧的,藏在小荷包里。” “难为她得了个贴心的婶婶……” 女皇感叹,如果危月肯如梁王妃一般照看夫家琐事,她也说不上会感到庆幸还是失望,但看骊珠一年比一年开朗快活,总是欣慰的。 骊珠的外祖杨思训是她的表弟,入宫后她品级低微,全靠他传递家中消息,没想到好端端去赴酒宴,竟被坑害了。她提拔他儿子做右卫将军,又把他女儿指给武家,结果一个死于吐蕃之手,一个香消玉殒,留下骊珠这么根小苗。 透过昏茫的视线看出去,再鲜亮的花儿都败了色彩。 她印象中的桃花菊极艳丽,如今却像隔了层浅灰的纱,老年人日复一日的颓靡,说出来孩子们也不明白,女皇有些伤感,更觉得屋里冷。 “叫她们都进屋坐罢,小桌子撤了,拼长条案,挤着亲热。” 众人齐齐应是,便重新张罗桌椅,瑟瑟等围在女皇跟前,独李重润嫌绣墩坐着曲腿,索性站在女皇身后,一身飒然白袍,鹤立鸡群。 片刻梁王妃带大队进来,把陶光园塞得满满当当,单命妇便有二三十人,年资深的公推在前头,又有七八个年轻女郎,看见李重润俱是眼前一亮。 “那是谁呀?” 瑟瑟拽了拽李仙蕙,示意最前排步履蹒跚的老太太。 “是秋官侍郎张柬之的夫人,张侍郎永昌年中举,金殿对答策问千余人,他取了头名,那时已是六十四岁。” 瑟瑟不信,“六十四?永昌是十年前罢?那他已经七十多了?” 李仙蕙瞥她一眼。 “姜太公八十遇文王,得志晚些也不妨碍什么。” 瑟瑟靠在窗台上泄气地长叹。 自进京来,样样事都要等,真是等到天荒地老,明明二哥就在眼前,两下里挂念,还是不能好好叙话,还得等。 “凡事还是早点好,年轻时做什么都痛快。” 又问一位乌发闪亮,精神极健旺的老妇。 “张夫人年迈所以坐前头,那位呢?还有人替她提帔子,好大架子。” “那是相爷的继室夫人,石淙回来相爷就病了,凤阁文书送到狄府,全由夫人落印,那些官员在她跟前,比年末往吏部司考核还乖觉……” 瑟瑟捂嘴暗笑。 “咦?那不是好比当初圣人代高宗行事?” 李仙蕙望了她一眼。 “夫妻之间,未必全是狼子野心。” 瑟瑟的念头根本不在夫妻之间。 “可见权力落在谁手上都有用,并不为是夫人行事,那印就成了摆设。” 其实这话也不对,相爷在世,夫人自可代行,万一他去了,那些官员难道还会在相府门口排开大队,领夫人批出来的文书么? 瑟瑟又问,“提帔子那个呢?” 李仙蕙也不认得。 韦团儿留神用意许久,这时候插口进来。 “是冬官侍郎陈思道的女儿,正月嫁了御史中丞曹从宦的长子,陈侍郎和曹中丞都是狄相门生,两家极亲近的。” 陈曹皆非鼎盛,可是两人把住要紧部门,齐心依附相爷,就不容小觑。 瑟瑟怔怔看她半晌。 “就是他们结亲,未请颜夫人赴宴呐。” 众人一通寒暄,女皇召了骊珠坐在脚边问。 “这新鲜花样儿谁替你织补的?” 原来手鞠球就是蹴鞠,用皮革包裹米糠踢着玩耍,女孩儿们用绣线或是染了色的毛线一圈圈绕在皮球上,当做配饰。 譬如骊珠手上这个,黄底红线,勾出一片片枫叶交叠,真是应景极了。 “婆婆想要么?” 骊珠抱着球爱不释手,见人问,调皮地藏到身后。 女皇慈爱道,“婆婆不要,你喜欢,找人多做几个。” 谁知骊珠很护短,骄傲地把小胸膛一挺。 “就这个好看,我就要六哥做的。” 官眷们听了莫不微笑。 小孩儿好玩就是五六岁的时候,说像个人吧,又傻乎乎的,逗一逗,小狗子样汪汪地较真。 张柬之夫人坐在御前,看骊珠头发丰沛,别着几支鲜艳的赤红琉璃簪,却不是蝴蝶而是蜜蜂,简直顽皮的可爱,忍不住伸手抚了抚。 “小县主是喜欢这个球,还是喜欢送你球的人啊?” 骊珠顿时不好意思起来,举着球挡住自己。 “我不告诉你!” 梁王妃在她身后正色道。 “对老夫人说话不可无礼,这都是你二叔的长辈,快,好好儿站起来,见了礼再回话。” 张柬之夫人摇手道不必,梁王妃坚持。 杨夫人在命妇中比较年轻,又是寡妇,原本站在后头,眼见骊珠得了注目,外家将好蹭一蹭光鲜,便当仁不让地站出来插口。 “规矩嘛还是要做的。” 七嘴八舌,各个都有一番见解。 张易之在旁越听越不耐烦,高声打断了。 “十张椅子恐怕不够……” 家长里短陡然一顿,像是戳破了个默契,谁都没有说话。 张易之伸出手,懒洋洋地数人头。 “太孙坐不得一刻,还得领众人登高,驸马么,送公主进来也坐不住,梁王府三位,郡主三位,杨夫人四位……来呀,再添两张椅子。” 竟直接剔除了李显夫妇。 莫大的羞辱。 瑟瑟紧紧握拳,压不住心火蹭蹭乱跳,好端端一场家宴,竟有了敲山震虎的意味。 第98章 狄夫人巍然端坐, 仿佛听不懂话里机锋。 张柬之夫人撑头道,“才吹了风,犯起头疼来, 烦姑姑给老身端杯热茶。” 韦团儿忙忙去了。 梁王妃不声不响,指骊珠看金莲灿烂,杨夫人转身给莹娘整理裙摆, 末了还是张峨眉牵袖给女皇奉了茶,转过脸笑。 “五叔数错了罢。” 张易之哦了声,恍然大悟地一拍脑门。 “还真是!” 于是入席, 仍旧是李显夫妇对坐首座,李重润次之,公主的空椅子再次。 螃蟹一盘盘端上来, 剔好的雪白蟹肉盛在红玉髓雕刻的蟹盖子里, 配姜丝和醋酒;生吃的酒泼蟹生用细碟子盛着,扣一只翠绿带纽子的琉璃盅,不必揭盅,便可见里头切断的红椒、芫荽;又有活切拌料的洗手蟹,带毛的细爪颤动。 吃蟹是个功夫活儿, 不好分心,大家都不开腔,独李重润尝了口新酒, 笑眯眯问。 “今年圣人的生辰,府监预备如何操办?” 张易之拿夏布擦了擦手。 “怎么,太孙有安排?莫非您也宋之问一般,能驱遣月亮湖水?” “我哪会耍戏法儿?不过想着今年阿耶和四叔回京……” 他看看女皇, 忽地换了温煦的称呼。 “今年祖母膝下添了好些孙儿孙女,连重孙女都有了, 我想,无论外臣施展怎样的奇技淫巧,总不如天伦动人,所以恳请祖母,交给我和四叔操持罢?” 这话一出,瑟瑟等都放下了筷子。 郁金堂 第98节 帝王家一切与凡人不同,发自内心地称呼圣人一句祖母,首先要考虑是否僭越了,想在她膝下承欢,亦要数数自己有几条命。 这方面,李重润远远比不上外四路的骊珠,能毫无顾虑地唤女皇‘婆婆’,更比不上非亲非故的张峨眉,能倚着女皇的膝盖撒娇。 可是李重润心里仿佛没有芥蒂,笑得很敞亮,直直对视张易之震惊的目光。 “听说上个月府监家太夫人生辰,您的四个哥哥从老家赶来,携儿带孙,还有襁褓中的婴孩,这一向府上很热闹吧?” 张峨眉眉心动了一动,伸手往水晶杯里添加冰块。 杯壁上的暗花折射琥珀色酒汁,晶莹晃动,饶是取那入骨冰凉镇定,心里还是翻江倒海,羞愤沸腾。 来贺寿的一大堆亲戚里,就有她阿耶。 数年不见,他一改往日以张易之兄弟为耻的嘴脸,巴结奉承,下作话说了一车,连带对张峨眉喋喋吹捧,提也不敢提她的亲事。 可见是人便有个价钱,当初故作清高,不过是嫌他们还不够煊赫! 提起这几个污糟亲戚,张易之竟有些失了城府,咬牙道,“哈,这些事,连您都知道了?” 李重润笑着摇头。 “不是我要打听府监家家事,实是祖母在石淙时,我便想着如何为她庆生,因想造一座七宝帐……” 张易之变了脸色,勉强道。 “圣人笃信佛法,以七宝为帐,果然很好。” “黄金、白银等闲事,琉璃、美玉也好办,独琥珀寻不到好的,请托西域商人,实在要买也有,不过得等上半年一年,又想七宝之帐当配犀角簟、鼲貂褥,蛩蟁耗等等奇珍,满京竟都没有,只得搁下了。” 他说一样,张易之面色便白一分,说到末尾,已是气咻咻目露凶光。 众人皆瞧出不对来。 闲谈而已,府监为何反应如此剧烈? 那怕事的只管举盏遮掩,装听不懂,坐得近的便含含糊糊跟了两句。 张柬之夫人放下调羹。 “太孙实在有心了,可这些东西,向来只见上古记载,做赋比兴之用,哪有人当真收集齐全呢?” 杨夫人亦道。 “别说您这样匆匆忙忙翻找,便是当初圣人兴建明堂,颁旨九州,举全国之力并番邦纳贡,也未能收集整齐啊。” 李重润低下头,笑得有些遗憾。 “夫人所言甚是有理,我也是个读死书的,书上见了,便想瞧瞧实物,将好指着给祖母做寿的由头,开开眼界。” 女皇倒是听出了此中未尽之意,面上挂了点飘忽的笑。 “奇珍异宝,岂比得上天伦真情?你不要花功夫弄这些了,待会儿出去与你四叔商议罢。” 李重润忙应声是,抹抹嘴举杯向诸人一敬。 “值此佳节,祝九州天朗气清,祝祖母并诸位长辈福寿绵长,各位慢饮,我先去了。” 撩起袍子大踏步走出花厅。 杨夫人望着他背影赞叹。 “太孙年纪虽小,真是气象光华,叫人喜欢啊。” 女皇和蔼地嗯了声,未再言语。 一时饭毕,女皇问得颜夫人尚未完事,举目看看无可谈之人,便悻悻回九州池午歇,张易之与张峨眉左右簇拥着她走了。 诸人散出来,正是烈日炎炎的时候,放眼望去,宫苑的琉璃瓦流光艳彩,刺目难当。 场面有些尴尬,那些品级低,或是与宗室关系疏远的官眷,不敢在贵人跟前碍眼,快手快脚地全跑了,剩下几个老成的,稳稳当当站在韦氏身后。 李显好容易出来,被风一吹,冷汗浃背,人都有些恍惚,半晌聚起精神,才发觉独个儿站在妇孺堆中,很是尴尬。 韦氏勉强挤出个笑,推他道。 “我们走得慢,殿下从永巷先出去罢?” 他听了道好,也不与旁人道别,指个宫人领路,抬脚就走了。 瑟瑟拦住年迈的张柬之夫人,向韦团儿道。 “正是暴晒的时候,恐怕夫人行路辛苦,请姑姑借把伞?” “哎哟,真是奴婢想的不周到!改明儿见了张侍郎,该落埋怨了。” 韦团儿一点就透,连连告罪。 “别说头上晒得人发昏,脚底下石头也烫呢,夫人略等等,奴婢去唤一架腰舆来,使人撑伞送您出去。” 张柬之夫人和煦地点头道好。 梁王妃和李仙蕙交换了下眼色,提了句。 “姑姑的顺水人情不如做到底,给狄夫人和曹夫人也沾沾光儿?” 韦团儿满口答应,“那是自然!” 一直端着狄夫人手臂默默不语的曹家儿媳吓了一跳,涨红脸摇手推辞。 “我家郎君尚无品级,当不得王妃称呼,更不敢与两位夫人相提并论。” 又急忙向韦团儿屈膝解释。 “请姑姑不必麻烦了,我走着出去就成。” 她郎君在太常寺下属的郊社署做斋郎,并无品级,照理说是远远不够资格入宫面圣,可是崔家办完喜事不久便出了丧事,夫人急病去世,陈思道正在服长达一年的齐衰杖期。 女皇施恩召陈娘子进宫,既是递补往年陈夫人的名额,予陈思道体面,也是安慰她丧母之痛。 梁王妃携着她手热切道。 “你不用这样慌乱,法外不外乎人情,我家王爷与你阿耶、你公公,私下里虽然谈不上亲近熟悉,到底同朝为官,也很倾慕两位郎官的高风亮节。” 陈娘子打量了两眼。 王妃面颊上染了一抹红痕,似有醉意,可是笑容大方宁和,说话又是这样娓娓道来,很让她亲近。 她性子安静,陈侍郎的家教也严苛,在闺中时,很少随阿娘出门应酬,不认得亲贵。这回入宫前惴惴不安,央郎君解说宫中情形,听他从府监、张峨眉,顺序数到韦团儿,皆是风头正利,唯独说到梁王府,道武三思父子跋扈嚣张,却不过是秋后的蚂蚱,不必结交。 可今日她亲眼所见,分明并非如此。 她还在犹豫,王妃身后探出个毛茸茸的小脑袋,两手捧着花球在胸前,眨巴眨巴眼看她。 “阿姐,我带你去三哥的笠园玩啊?” 陈娘子登时一笑。 “我也会缠花球。” 低头说了两句,笑吟吟屈膝向梁王妃行礼。 “多谢王妃青睐,我,我阿耶也常提起您的。” 是个没见过世面的老实孩子。 梁王妃只好交给瑟瑟,“你们先走罢,带上骊珠和琴熏,我陪三位夫人等等腰舆。” 李仙蕙忙道,“那怎么行?一道来的,再说廊子底下也不热。” 瑟瑟也道,“宫里论品阶地位,在家您是婆母,我哪能先走?” 张柬之夫人笑着帮腔。 “才王妃教导小县主,郡主也听进去了呢。” 既然都不走,韦团儿便叫宫人来,放下朝西的半边竹帘,拿帕子打着座儿请诸位坐下,赶紧奉茶并点心来。 小孩子坐不住,骊珠拉琴熏钻到太湖石洞子里躲阴凉,琴娘拈了朵美人蕉在掌心摆弄,拉两个妹妹絮絮说些琐事。 张柬之夫人看韦氏面色青白,慈爱地掏出帕子替她拭了拭额角。 梁王妃与杨夫人凑了双,说骊珠调皮,她娘若在,由不得她上蹿下跳。 狄夫人落了单,但她随和,由着旁人前后操持,一径含着笑,并不开口。 她不言语,瑟瑟唯有主动些,举起帕子掩住嘴,凑到陈娘子耳畔低语。 “我听表哥说,冬官事繁人少,自陈侍郎服丧后,愈加忙乱不堪,所以他有意上奏,请圣人夺情起复侍郎,又怕他夫妻情深,一番好意反做了坏事。” 一面使了个眼色。 “你瞧侍郎的意思呢?” “这……” 陈娘子滞了下,下意识先去看狄夫人。 瑟瑟只当场面上是其乐融融,扬着脸道。 “侍郎公忠体国,事事亲力亲为,定然不肯为私情耽搁公事罢?” 陈娘子神情顿时变得急切,点头道。 “阿耶与阿娘结缡三十载,一下子阴阳相隔,当然伤怀,但情谊在心底,阿娘知道,我也知道,根本不用靠遵守礼法来证明。为服丧耽搁公事,阿耶不愿,却说不出口,前日我回家,遇上工部司员外郎上门,不知提起哪桩事难办,说着说着,阿耶竟老泪纵横。” 第99章 这话正中瑟瑟下怀, 她点头放出音量。 “表哥说,这二年天时不顺,关中要清理屯田, 南方暴雨,处处泥流堵塞,又要疏浚河道, 所以冬官新提拔的郎中、员外郎,都派去了屯田司和水部司,至于工部司么, 额定十二人,原是将将够用,如今里里外外缺了五六个, 本就捉襟见肘, 偏今年最忙,东宫要修葺,我和二姐的郡主府也等着使用。” 狄夫人转头过来,有些诧异。 “郡马人不在,心耳神意都在啊。” 瑟瑟立时强调主次关系。 “那倒不是, 实则表哥才是我的眼睛耳朵。” “郡主这个脾气,呵呵。” 狄夫人一愣,简直有点哭笑不得。 郁金堂 第99节 神都官场的风气不好, 就从颜夫人、上官婉儿、张易之身上起头。 内廷管事置喙外朝,与后宫干政并无差别,皆是以君王一人好恶决定中枢官员升迁,积弊历朝历代难以清理, 本朝更是变本加厉。 所以打从一开始,她和狄仁杰便不欣赏武崇训, 更怀疑与梁王府勾结的李显家是一丘之貉,虽然姓李,一样算倒行逆施。 瑟瑟不敢在她面前卖弄,盈盈一笑,转身继续关怀陈娘子。 “还有一样,屯田司和水部司做事,都是分派东西给人,自然顺畅无比。而工部司应酬几头差遣,又要动用钱粮人工,上头没个主政的四品官儿,单靠员外郎与郎中支应,连户部度支的门槛都进不去啊。” 这话一出,不独狄夫人与陈娘子诧然,连杨夫人都看过来。 原来瑟瑟所说并非胡乱揣测,却是久在官场的老成之言。 自来平级部门调用钱粮,单行文书远远不够,还得有人逐级催办盯牢,尤其工部司做事,非得陈侍郎亲自打点,才能奏效,不然户部度支一级级压着不办,活活憋死人。 陈娘子耳濡目染,听惯阿耶诉苦,当然明白,但瑟瑟认祖归宗不久,却能点中褃节儿,不由对她露出欣赏的微笑。 几位夫人是八面玲珑人物,数十年浸润官场,更是一听即明,都在琢磨,武崇训待她竟是知无不尽。 当着这许多人,尤其狄夫人面前,陈娘子吞吞吐吐,话只能说半截。 实则工部司员外郎找陈侍郎抱怨的,正是户部度支仗着扣住钱粮,强令他停下郡主府的工程,只加紧修葺东宫,务必令郡主晚些成婚,让太孙先娶亲。 户部度支有意刁难,背后是谁指使,三座府邸的修建又为何能关联朝局? 这些问题陈侍郎拿不准主意。 加之相爷为救张说淋了雨,缠绵病榻许久,已然用上老参吊命,闹得曹中丞烦躁不已,愈发不能提起。 陈娘子看在眼里,心疼老父为难,隐隐向公公和夫君提了半句,偏夫君肠子少转一道弯,硬是听不懂她言下之意,公公更是睁眼瞎,只说事情不大不小,不值当左肃政台插手,反正陈侍郎已经丁忧在家,只做有心无力,让底下人顺水推舟就罢了。 “郡主真真儿体恤下情。” 陈娘子十分领情,人还是坐着,偏身向瑟瑟行了半个福礼。 瑟瑟笑着摆手。 “好了好了,几句闲话,瞧你,眼尾都红了。” 陈娘子两手交叠在膝盖上,微微一垂头,姿态很是娴雅美好。 “阿耶丁忧不宜出门,郡主身份贵重,又住在王府,他也不敢登门拜访,可是您这番好意,我替阿耶谢谢您。” 她们俩相谈甚欢,边上张柬之夫人与韦氏亦是一见如故。 原来张柬之入仕虽晚,夫人因娘家数代在京,祖宅与韦氏的祖父家毗邻,中年时曾见过几回老刺史,讲起他在京时的境况,寥寥数语,故人音容笑貌,宛然眼前,说的韦氏眼眶通红,又不免提到韦玄贞的兄弟、叔伯家兄弟几个,自老刺史死后这些年,虽谈不上官运亨通,倒也四平八稳,如今家家解释四代同堂,甚是和乐。 韦氏凉凉道。 “非是我一个小辈争多论少,当初刀口底下不敢出声就罢了,换做是我,恐怕也不敢如何,但我在房州使不上力时,他们为何不伸手帮一把?替我收捡爷娘弟妹的遗骸,好好入土?” “太子妃这话,强人所难呐——” 张柬之夫人垂着眼睛微微叹了口气,半是劝慰,半是感慨。 “您虽然年轻,也是经历过大起大落,应当有些见识了。” 她的态度非常坦然,没有丝毫面临上位者的局促甚至畏缩,反而像寻常老妇教导儿孙那般,满怀善意和包容,令孤苦已久的韦氏如沐春风。 “人呐,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这都是常情,譬如您如今风风光光地回来了,多少人想向您献媚讨好,求些利益?可是他们自惭从前,没有上门挨光,便算不错啦。” “这,这还有天理人伦么!” 韦氏脱口便要反驳。 抬眼看到夫人满面的皱纹,忽地想起,张柬之耳顺之年方攀上青云路,夫人一生中见识过多少不堪的嘴脸? 她一时怔住了,半晌越想越是明白。 这些年唯有懦弱的李显与她不离不弃,倚靠是他,指望是他,恩情重重峦山之重,非死生不可断绝。 但她满心苦楚悲愤,又岂是区区一个皇位就能够化解? 重回神都,她多想再听听爷娘的安慰,哪怕是最无力的一句‘都过去了’。 张柬之夫人体谅地侧过身子,替她挡住旁人目光。 韦氏两手捂在脸上,眼泪奔涌而出,借着这一顿,倒把方才在女皇面前受的憋屈都解开了。 话说到这儿,几台腰舆都来了,仆妇们两手抄在襟下等候差遣。 张柬之夫人掠了掠银发,笑眯眯向狄夫人道。 “老身倚老卖老啦,请相爷夫人担待。” 便颤巍巍坐上去。 陈娘子在狄夫人面前执弟子礼,向韦氏、瑟瑟等逐一道别,服侍着狄夫人坐上去,跟在后头走了,剩下韦氏等便一起起身慢行。 杨琴娘转过来,挽着瑟瑟的胳膊低声谢她。 “多亏你帮忙,不然她嫌我不肯兜揽令兄,不带我来,就见不成你了。” 瑟瑟原也有事与她商量,但前后爷娘兄姐俱在,反倒不好细说。 杨琴娘在家时一口拒绝了杨夫人的安排,方才瞧见李重润丰神俊朗,已经多看两眼,这会子说起,眼珠子一溜,悄声向瑟瑟道。 “你这个哥哥,果然生的很好,又疏朗大方,今儿我们夫人在御前夸他,便是投石问路。” 她捂着嘴笑。 “你瞧着罢,接下来三个月的宫宴,我们定然一场不落,莹娘太小了不去说她,我与瑶娘,她非得硬塞到太孙眼前去表现表现。” 瑟瑟嗤了声道,“我二哥还能让她吃下去了?” 杨琴娘道,“不然你能如何?” 撺掇挑唆之意溢于言表。 瑟瑟明知她是有意激将,却很吃这套,一时心热,转身向杨夫人盈盈浅笑,傲然道。 “我有个不情之请,想邀琴娘往枕园住几天,不知夫人允准么?” 杨夫人一愣,笑着摇手。 “太子殿下万金之躯,也在枕园,她小孩子家家的,没大人领着,怎好上门叨扰?万一冲撞了,连个挽回的余地都没有。” 韦氏与梁王妃等皆驻足看着,不知瑟瑟又耍什么花枪,莹娘原本随在杨夫人身后,闻言拽了拽瑶娘的衣袖,眼巴巴问。 “独阿姐去,我们能跟着么?” 瑶娘不敢随意回答,正色道。 “阿娘这一向料理田庄收成,正忙着,咱们全走了,谁替阿娘打扇、端茶?” 实则将军府上哪里缺丫头服侍了? 冠冕堂皇的回答,其实是探问。 莹娘等着答案,不想杨夫人却不肯顺遂小孩子的期盼,肃然摇头。 “正是呢,琴娘的算术最好,离了她,我竟对不出账目,郡主邀人玩耍,不如换瑶娘去?其实两个丫头都是一样,要说乖巧可人,瑶娘更能侍奉贵主儿。” 瑟瑟上回在石淙已然见识过杨家侍女的嘴脸,这回换杨夫人登场,方知道是家学渊源,一家子指着庶女当摇钱树,看琴娘不驯顺,便换瑶娘,实在难看。 她诶了声,正要理论。 前头西上阁的拐角上,绯红纱衣一闪,跟在两个躬腰的黄门身后,竟是武崇训走了出来。 “表哥——” 武崇训头一偏,盛夏明艳的日光照耀着侧颜,鼻梁直挺,眼睫乌浓。 瑟瑟雀跃。 这一天过得跌宕,又是见着二哥,又是目睹府监欺辱阿耶,又是头回与官眷打交道,七七八八,有太多事想与他商量,或是不用商量,就在他面前絮絮念叨一遍,也舒坦。 她满心涌起热望,撇下各人急走到跟前。 因见他风尘仆仆,手腕上还绕着银络丝的马鞭,顺手接过来,一面笑问。 “不说月底才回来么?” 武崇训柔情地笑了笑,看出她真是想他了。 瑟瑟年纪小,来时只到他胸膛,几个月窜起来一大截,比到肩头高了,可他还是习惯性地向她倾身,像大树笼庇着花草。 分别许久,全靠鸿雁传书,哪能说尽他满肚子的好话? 可是当着长辈并许多内眷,被她热辣辣盯着,简直害臊,先低声应她道。 “工部司说工程停了,我怕你着急——” 第100章 绕着她的手指藏在背后, 不用看,便是窝心的亲近柔软。 武崇训孤悬几个月的心事落地,他走了一步险棋, 看来是走对了。 清清嗓子,问候梁王妃等。 再问韦团儿,知道女皇已然乏了, 便不去面君,转头与杨家表妹寒暄,见琴娘满脸义愤, 瑟瑟和莹娘也噘着嘴不高兴。 杨夫人两个嫡子都不争气,一个么牛心古怪,清高自矜, 一个么舞刀弄枪, 不通人情,都不是提携家人的材料,所以日日赶着庶女在女皇身边打转。 他前后一想便明白了根由,因笑着与杨夫人商量。 “琴熏十二岁了,再过三年就该及笄议亲, 骊珠小些,也当开蒙。若照家里惯例,本该送进宫请颜夫人教导, 可如今夫人事情越发多了,哪管这些?就耽搁了,前二年么,还请了个蒙师认字, 后头骊珠病了,又放下, 至今一团孩气,样样拿不出手。郡主做了嫂子,为她们着急,想烦了府上元娘子上门帮忙。” 顿一顿,微微垂首致意。 “京中谁不知道府上三位娘子是高门贵女中的翘楚,行事稳重,又有德行,别说比薛家、裴家,就连圣人并颜夫人也是交口称赞。尤其是元娘子,最懂规矩体统,若是这次夫人肯让元娘子来枕园小住几日,言传身教,我家不胜感激。” 杨夫人愣了下。 没想到连瑟瑟与手帕交的小官司,武崇训千里迢迢回来,便要迂回地帮忙促成,太子在圣人面前动辄得咎,但有颜夫人和梁王做助力,储位稳如磐石,万不能得罪。 她若是连这点小事都推脱,就太不识抬举了。 况且,太孙虽不住梁王府,骨肉亲情难以隔绝,定是常常出入,琴娘住在枕园,能与他朝夕相见,也是顺水推舟的好事。 想到这里,她堆起笑脸,故意勉为其难地斟酌了下。 郁金堂 第100节 “郡马谬赞了,她小孩子懂得什么?不过一点皮毛罢了,真要说谨守闺训,竟是二娘更好。” 话才说完琴娘接口。 “阿娘让我们三个一道做客,便两全其美了呀。” 杨夫人顿时黑了脸。 要不是当着几家亲戚的面,尤其还在禁中,就要厉声训斥起来。 瑟瑟向来喜欢琴娘的明快直接,趁热打铁道。 “这主意我看很好,王妃您说是吗?” 故意道。 “上回在石淙,琴娘做的玉兔糕,比宫里的还好,心思还巧,我那时就想替琴熏求个方子,偏住在行宫,我们院子里没有厨房,说也说不明白。这回请到家里去,别说琴熏了,连我也要拜师学艺。” 梁王妃听他们两口子配合默契,写好了戏本子似的合力挤兑杨夫人,非要抢出那三姐妹来,虽不明白有何前情,自然要帮忙,遂殷切地请托杨夫人。 “夫人莫不是怕我们家地方小,委屈了几位小娘子?您瞧颜夫人的女儿,如今便在枕园照应郡主。小娘子来了,只有比女史更尊贵。” 颜夫人何等人物? 九州池里一手遮天就罢了,武崇训挟着她的威风,连连在御前得彩头,又是尚主,又在石淙诗会上得名次,就连这回武家急流勇退,也是他掐尖儿卖好,表现在前头,引得圣人话里话外夸他懂事。 杨夫人不敢与颜夫人相提并论,推开也不是,不推也不是,只得连声道。 “王妃折煞我了。” 韦氏从陶光园出来心情便十分郁闷,得亏张柬之夫人耐心开解,听到此处忽地噗嗤一笑,开口替杨夫人解围。 “你们也别太急了,未出阁的姑娘,住进别人家是要慎重,且缓一缓,让夫人再想想。” 杨夫人如遇救星,连道阿弥陀佛。 “正是呢,一个就罢了,三个都去,恐怕不好,请王妃容我再想想。” “夫人慢慢想。” 韦氏话头一转,笑吟吟地加了一把火,向梁王妃道。 “咱们回去,先把王府的正堂收拾出来,沐浴洒扫,请两个和尚念经,样样功夫做足,再送拜帖上门,才算诚意呀。” 这一番四面夹击,说的杨夫人面色煞白,终于举手投降。 无奈低头道,“太子妃,您这,如何使得?连您是未来的国母,都发了话,我还能如何?” 韦氏笑了笑,挽着她胳膊,亲热地敷衍起来。 “快别说这些,杨家祖上赫赫扬扬,也坐过天下,再说您瞧我们与王妃,难道是论君臣相处的么?孩子们要好,做爷娘的便喜欢,譬如您教养出三朵娇花,年纪到了,便该让她们出门结交朋友,替您寻三个金龟婿回来,多么高兴?” 有了这样再三的担保,也是亲眼看见梁王妃与韦氏果真如民间亲家、妯娌,有说有笑,杨夫人终于松了口,笑推琴娘打趣儿,也是当真想不明白。 “也不知你怎么入了贵人的法眼,就非你不可了。” 琴娘最恨她从小到大处处拿捏,竟是一刻都不愿多待,直白道。 “本来就是亲戚,郡主又礼贤下士,不嫌弃我们寒微,就一车过去罢了,何必回家搅扰阿娘收拾筹备?一应动用的东西,采薇回去拿好了。” 瑟瑟见她果断,分外高看两眼,忙高声帮腔。 “果然与我的主意一模一样。” 又吩咐丹桂。 “采薇忙不过来,你与杏蕊去帮忙,别叫夫人添了烦恼。” 杨夫人还想掺和几句,发挥发挥余热,被武崇训架住胳膊一力兜揽过来。 “夫人——” 他语气亲热,子侄般尊重里带着亲昵,与她笑语。 “郡主是娇客,丁点委屈不得,要星星不敢给月亮——诶?您别以为这话说的是我,实则太子也是一般,垫窝的小女儿么,自然与大的不同。” 顿一顿,微妙地强调。 “就连太孙也是一样,只拿这妹妹当宝。” 杨夫人嗯嗯几遍,忽地灵台一亮,明白过来他意中所指。 “您可别以为太孙没养在太子膝下,就与姐妹生分,郡主如此……” 武崇训神秘地压低了嗓音。 “分明是想替她二哥把关呐!” “当真?” 杨夫人嘴唇微微翕动了下,激动地有点发懵。 武崇训很肯定,眼神飞快扫过三姐妹。 “不然她还能冲谁?” 一番话说的杨夫人喜从天降。 李显夫妇和气软烂,太孙端庄正派,独瑟瑟这位小姑子刁蛮难缠,但琴娘既已投了她的缘法,亲事八字有一撇,稍微努努力,便能成事。 “哎呀!我们真是老了老了,起个大早赶不上晚集,哪里猜得透年轻人的主意呢?郡主既安排了,就听郡主的罢!” 于是皆大欢喜。 琴娘等全上了瑟瑟的马车,六个人挤成一堆,越发成了一窝子猫,车帘子放下来,长长短短胡乱摊开,簪环珠玉相撞叮当有声,裙角帔子交缠花红柳绿,说不完的富贵如意。 莹娘比瑟瑟小些,羞赧内向,瞧姐姐和三位郡主叽叽呱呱说个没完,独自躺在角落,拿张帕子盖着脸。 琴娘回头道,“大白天的,又装睡,你来,多认识认识人才好。” 莹娘依依坐起来,却不肯上前,只倚着车壁托腮。 “我都听着呢……” 身上银红小衫配的白绫裙子,捏着块宝蓝织金的帕子,耳垂里塞一粒米的硬红宝石。那板壁原是斑竹的,一节节漆光锃亮,描着烫金的四时美人图,有堆雪嗟叹的,有迎风咏春的。 瑟瑟看了一会子,指她笑,“你妹妹真是美人坯子,生生融进去了。” 大家便都看她,又点评。 李仙蕙道,“诶,还真是,瞧她唇不点而红,正如画上美人闺中懒妆。” 李真真也道。 “她比你就多一脉气韵,你要不说话,也能比比。” 莹娘羞得握住脸,“我哪敢比郡主?郡主光艳照人。” 瑟瑟自来最小,家里人人都哄着她,她却很想得个弟弟妹妹,早晚教导,提携成人,头先见琴熏和骊珠那样要好,骊珠吃一粒糖,也眼巴巴瞧琴熏示下,她便很眼馋,想把骊珠拘来装扮。 可是从魏王死了,骊珠看见李家人便害怕,躲躲闪闪,这也勉强不得。 难得又来个莹娘,比骊珠大,可是娇憨天真尤胜骊珠,真叫人喜欢。 “她们不懂,听我来教你……” 瑟瑟笑着打包票,一开口就把旁人都撇开。 “生来就美么,也没什么,反正男人都是睁眼的瞎子,长得差些,用心打扮就是了,或是你偏爱珠儿粉儿,跟我家去,我有好多呢。” 琴娘听了不依,叉腰与她分辨。 “你说谁不如你?你不过是皮子亮些,颌角尖些,举动会拿捏人,可是你又说对了,郡马果然是个睁眼的瞎子,不然我妹妹比你强的多了!” 大家轰然笑成一堆。 瑟瑟跟外人不能上手上脚,只管斗嘴,李真真与琴娘拉帮结派,合伙儿挤兑瑟瑟,不多时便到了坊墙上枕园的侧门。 李显夫妇在前头下车,梁王妃要转到前头王府正门。 瑟瑟撩开车帘,见武崇训却是提前下来了,正与朝辞耳语。 听见这头动静,他仰面望了一眼,不知为何,方才在宫里温煦宁和的眸子,又变得冷涩。 瑟瑟心里一动,就想下去寻他,却被李仙蕙摁住了。 “你急什么?客人歇下了,他就来了。” 瑟瑟了然地一笑。 确是这个理儿,杨家姑娘在,武崇训不好来枕园,遂吩咐迎出来的豆蔻。 “表哥回来了,笠园人手少,你去瞧瞧,记得指他看那几丛花。” 豆蔻巴不得,雀跃地去了。 “奴婢早晚去看两三回!公子回来的及时,过十日该谢了。” 李显夫妇见女孩儿们处的好,大人在碍手碍脚,便回正堂歇下。 李仙蕙恐怕爷娘在宫里受了委屈,心里难受,夹脚就跟过去了。 瑟瑟便挽着莹娘游览枕园,回头问琴娘。 “你不是说杨夫人拆了你的秋千?反正凉快了,刚好在这里搭一架。” 瑶娘在后跟着感慨。 “郡主待阿姐真心实意,随口一句话也挂在心上。” 李真真也点头。 “瑟瑟心热,在宫里折腾大半天还嫌不够累的。” 琴娘嘴上不说,心里却打定了主意,要助瑟瑟一臂之力。 逛累了,几人坐在荼靡花架子底下喝茶。 正是秋光飒爽的时节,枫叶槭花红的喜兴,大家围坐吃点心,抽花笺,玩了会子,嫌太啰嗦,索性掷色子。瑟瑟赢得多,面前花钗、戒指,攒了一大堆,乐得大笑,推琴娘。 “都说你们家家教严,怎么和我一般,爱玩这个东西?” 琴娘连输两把,发狠开把大的,攥着色子凑到瑟瑟嘴边借气运,又指莹娘。 “她才喜欢花儿朵儿,文绉绉的,我就要轰轰烈烈。” 郁金堂 第101节 第101章 一时语声渐低, 歪歪倒倒都眯上眼了。 瑟瑟累了一天,睡得尤其香甜,丹桂静悄悄走来, 一个个搭上薄被,到底惊动了瑟瑟,原来已取了三姐妹日常动用的衣裳首饰来。 便推琴娘起来, 叫把东西搬来。 排在当地,拢共两口小箱子,比瑟瑟进京时还简薄, 琴娘局外人似的俯身翻捡,贵重的果然都不给带,冷哼着甩甩手。 “不怕你们笑话, 旁人做客, 不带上自己的丫头恐失礼,又怕不方便,我们出门,最怕那几个东西跟着,处处点眼上药, 生恐忘了夫人的教诲一刻钟。” 扭头问丹桂。 “我们夫人就让你拿这些来了?没塞上丫头?” “原本要带的。” 丹桂敦厚,人家母女龃龉,她反而脸红, 抱歉地望了望琴娘。 “奴婢正推辞不过,恰郡马叫朝辞来接,说王府车子小,坐不下, 东拉西扯的,就混过去了。” 琴娘嘿嘿冷笑。 “哪里是混?东宫驾前, 欺软怕硬罢了。” 瑟瑟安慰她。 “这也强求不得,自来嫡母与庶出子女少有和睦,便是我阿娘,待那几个哥哥也不过就是面子情儿罢了。” “你跟我好,才拿家事安慰我!” 琴娘嗤笑了声,提起家里的污糟,连呼吸都有烧灼的痛。 “我没指望嫡母与亲妈一般亲热,但瞧太子妃,不亲近就不亲近,难道跟我们夫人似的,又要人前做戏,夸她贤惠,又要在家耍威风,一根毛都不能忤逆?” 越说越生气。 “本来摊开来客客气气就好,蠢人偏做多余的事。” 瑟瑟点头,“这话很是,我阿娘从来不装模作样。” 琴娘发了一通牢骚,甚觉神清气爽。 “我不跟她一般见识,总之出了门,各人家各人事,谁也别顾谁!” 这一住下简直沸反盈天,瑟瑟得了琴娘助力,更是放肆,连琴熏和骊珠也跑来,八个人惊惊抓抓,从早闹到晚,刚巧司马银朱告假,由得她们乱为王。 瑟瑟夜里梳洗,靠在浴桶里划拉热水。 杏蕊忽地鬼鬼祟祟窃笑。 “娘子小日子又没来,快两个月了,该请大夫瞧瞧。” 瑟瑟脑子里嗡地一响,哎呀—— 瞧丹桂没什么,定是料想不到,还教训她。 “说了娘子几回,九月里吃不得冰了,肚肠里闹得冷冷清清,可不得乱了日子嘛?得亏是尚未成婚,不然……” 瑟瑟偷使眼色给杏蕊。 便听她道,“杨家元娘子脸上又起疹子了,定是晚上吃了羊肉的缘故。” 丹桂原守在屏风外头,闻声忙忙出去嘱咐厨房。 杏蕊凑过来,“就那一回?” 瑟瑟面红耳赤,把眼一瞪,“不然呢?!” 吼得她退了半步,还感慨。 “……瞧不出郡马挺厉害。” 瑟瑟想起李仙蕙的话,也自后怕。 这一怀上,闹得人尽皆知,她倒没什么,武崇训那人,还不臊得刨个土坑把自己埋了? “你去替我弄两副药。” 杏蕊大大摇手。 “那是正经人吃的么?吃坏了怎么办?” 瑟瑟别的不怕,就怕被二姐和女史教训,又百般想不通。 “怎么琴娘来了,表哥避讳到这地步?几回请他不来,大表哥还来。” “郡马在外辛苦,恐怕是要歇一歇。” “我这儿又累不着他……” 瑟瑟不好意思撇下她们去笠园,倒显得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可是牵肠挂肚露了痕迹,被琴娘取笑半天,又恨做男人轻飘。 所幸第二天那事儿就来了,这才放下心肠。 天气清朗,大家在花厅做针线,只李真真闲不住,拿个小杆在底下钓鱼,偏没一会子武延基把李仙蕙叫出去了,瑟瑟更觉孤单。 杏蕊端四果甜汤来,瑟瑟就在手里尝了尝,还是摇头。 “不如晴柳的。” 又道,“可惜眉娘搬走了,不然莹娘向她请教,倒是和乐。” “咦,你竟取中了她?” 琴娘一眼划过来,笑的贼眉鼠眼。 瑟瑟说才怪,软枕扔过来。 “可是她能写会画,人又安静,也有长处嘛。” 琴娘笑她故作大度,可惜郡马不在,俏眉眼做给瞎子看,一个婆子走来。 “太孙来了,哎哟,老婆子活一辈子,竟有福份瞧见真龙。” 撩起衣角擦眼泪。 “郡主别笑话奴婢,头三十年我阿娘就说,李家太子英挺极了,就可惜死的早,还绝了后……唉,方才大伙儿围着瞧,都想起从前了。” 从前…… 那是高宗在时河清海晏的从前。 瑟瑟从容笑了笑,拿出数十年后镇国长公主的气魄。 “嬷嬷既分在枕园伺候,也是与太孙有缘,待会儿我向二哥说一声,东宫修起来,拔擢嬷嬷过去罢?” 那婆子千恩万谢地去了,说要回家跟爷娘上柱香。 外头司马银朱领李重润进来。 许是瑟瑟错觉。 没在女皇跟前的李重润,身穿赤红圆领袍服,腰上玉带凛凛,腰身劲拔的像个军人,脸上无一丝和煦暖阳,拧着眉,目光刀锋般犀利。 瑟瑟看着他截然两幅面孔,又是依赖又是心生敬意。 这才是她想象中顶天立地、李家魁首的模样,阿耶懦弱,武崇训太和蔼了。 怔怔地看了他半晌,低声咕哝。 “二哥好像训得烈马,擒得贼王呢。” 李真真虽是姐姐,身量还不足李重润肩膀,见了他毫不生分,一头扎进怀里嚎啕大哭。 琴娘等也跟着抹眼泪,不防他眼光忽地勾回来,弯弯一笑。 “我不止能擒贼,还要拷问拷问你们两个的夫婿。” 李重润拔出脑袋,扳正李真真双肩看了看,郑重道。 “我既出来了,三姐的婚事不妨等一等,天下太平了再说。” 李真真眼睫上还挂着泪珠,闻言喜笑颜开。 “你去望爷娘了吗?” “阿耶甚好,便有丁点子不快,往后有我尽孝膝下,都能宽怀了。” 李重润轻描淡写地应了声。 转身与杨家女郎一一见礼,再特特向琴娘鞠半个躬。 “听说杨家二娘子是瑟瑟的手帕交,那便是我李重润的结义姐妹,瞧二娘青春少艾,想必比我要小,往后妹妹遇着什么麻烦,只管指派我。” 堂堂太孙是这样礼贤下士的做派,琴娘愈加有底气长住不归。 她是杨夫人重金延请名师,规行矩步调养出来的贵女,轻易不肯与人透露年龄、闺名,只脉脉浅笑,并不接话,屈身行礼时,别说发簪上的随珠子,就连裙子上的丝绦都不会打晃儿,盈盈一拜,便有香风细细。 “太孙但有吩咐,杨家莫不从命。” 杏蕊从房里端了茶水侍奉,琴娘亲自接了过来,转身递给瑶娘。 “你也学学待人接物,帝王家的规矩,往后到薛家、裴家,也是一样。” 瑶娘一嗅就明了枕园的喜好,垫着帕子送到李重润手上,大方点评。 “我们家喝茶讲究味道醇厚,喉头回甘,大明宫也是这一味,可是圣人口味愈发淡了,只要茶香,不要茶味,至于郡主的茶,清苦鲜嫩,当能明目醒神。” 李重润忙接住。 “请太孙坐下说话。” 琴娘反客为主,广袖款款指向上位,再拉起莹娘。 三人端端成行,身量相似,都穿的白绫裙子,细柳繁花之间,仿佛成套的瓷娃娃般晶莹美丽,尤其莹娘含羞带喜,有种细腻的美。李重润恍惚看了眼,不愿唐突她,忙忙错开眼神,没想到琴娘说出口的话却很尖锐。 “可是您别会错了意,夫人有攀龙附凤的心,我们三个只求从己所愿,没做那些无谓的想头。” 李重润听了一愣,抬眼对上她碧清的妙目,从脖子捎带耳根全红了。 才在正房,韦氏已是一番耳提面命。 说圣人也好,府监也罢,定然要在他的婚事上做文章,遇见贵女、命妇,千万避嫌,别惹出甩不脱的麻烦。 郁金堂 第102节 絮絮叨叨说个没完。 这才相认的亲妈,比他想象中端庄宁和的阿娘有很大分别,可她是捧着一颗心来爱他的,那时说到趁女皇去了石淙私下见面,他才略皱眉头,韦氏便撕心裂肺,捶胸顿足地大哭。 “有罪是我去扛,你放心,她欠我好几条命!” 母爱太重,带着不容分说和孤注一掷。 拒绝是不能拒绝的,甚至韦家的血海深仇也是他肩上的担子,可是被她那样殷切地盯着,令人紧张难受,满以为来枕园躲躲清净,不想琴娘撂下狠话,不单自己没看上他,连妹妹也能下担保。 ——他很差么? 李重润讪讪地。 自放出来,人见了他,像猫儿见了裹香油的老鼠,瞄着瞄着,想拿他果腹,又怕克化不动,杨夫人甫一打照面,便想把他整个儿地吞了。 瑟瑟在旁看得分明,又是顿足又是好笑。 还是女皇说得对,头一个就手足无措,往后怎么办?琴娘不过是大胆干脆罢了,换成张峨眉九转心肠,不得一触即溃。 李重润向琴娘叉手。 “杨娘子言重了,便是我阿娘说错什么,还请莫怪。” 琴娘只不语。 他便再揖一礼,拉瑟瑟站到花树下,皱着眉头问。 “你的郡马怎么回事,从封地回来,还带了个姑娘?” 瑟瑟措手不及,刚啊了声,不妨李真真眼观六路,早悄没声息挪到跟前,忽地从太湖石后头钻出来,倒吓了李重润一跳。 啧啧点评,“瞧不出他有这胆子。” 瑟瑟笃定道,“他肯定没有。” 说的李重润愣了。 “你们别被他的外表迷惑了,需知人心隔肚皮。” 分析轻重给她们听。 “封主掠夺人口,往重说犯律令!那时我听闻你要嫁武家,心里便打鼓,方才使人稍微问了问,便打听出这样事来。” 他身边两个小黄门,一个上来禀告。 “是个十八岁的小寡妇,长得么……” 飞快往上首瞟了眼,其实并没看见人,但那意思很明白,远不如瑟瑟。 “可是穿了一身重孝,又涂脂抹粉,倒比常人妖乔。” 瑟瑟愕然,对这人刮目相看。 竟敢拿她来打比方,可见是活腻了,又想是二哥冷宫里带出来的人,患难与共,倒也不必敲打他主仆的分寸。 因道,“世人自是比不得我,不过这事儿不用避讳琴娘——” 挥手叫她,“你来听听,可稀罕!” 琴娘的脾气不比她小,明知李重润故意避开她,哪还肯钻这热灶,越兴连话都不应半句,只面孔朝天地嗤了声。 李重润尴尬不已,自觉在姐妹跟前现了眼。 满以为是姑娘家的伤心事,不愿为人所知,谁知瑟瑟吊儿郎当,根本没放在心上。 瑟瑟往黄门脸上扫了扫,好奇问,“你才出冷宫,就有门路打听梁王府?” 这小东西挺有胆量,说话口气盖天。 “住冷宫的是太孙,咱们伺候人,到哪都是干活,哪府里不认识几个人。” “你们这几个,没成人的猫儿狗儿,别学碎嘴婆子天天记挂相亲事。” 司马银朱听几人话题,很是不屑,皱着眉叉腰教训。 “招待朋友算招待朋友,功课不能停,这几日吃也吃了,玩也玩了,将好,丹桂来——桌子支在外头,两位郡主默书,杨姑娘是能收徒的人,就免了,太孙么,不如跟着考一程,让奴婢瞧瞧深浅?” 李重润习惯性站起身,嘴里应‘不敢不敢’,这回连琴娘都笑了。 “太孙进京时日短,不知道女史秉承颜夫人家风,喏——” 她指着司马银朱后腰上,果然别着一根竹杖。 “从前女史随身带刀,教训武家兄弟,刀背打小腿肚子,如今已是宽纵了,用竹子。她要打你,哪是你不敢不敢,就能逃过的?” 听了这话李重润才明白,为何韦氏说瑟瑟姐妹教养有限,可他亲眼所见却很出色,原来有大名鼎鼎的颜夫人补足功夫,短短一年,便令她们脱胎换骨。 他重新打量司马银朱。 “颜夫人的令名,我久有耳闻,也很想投入门中,只如今年纪大把,再说开蒙的话,未免贻笑大方。” 司马银朱欣然点头。 未来储君谦逊和蔼,比武承嗣、武延基父子强太多,这回颜家下对了注,往后前途光明。 她难得露出笑脸,考校似的打量他。 “对您的要求,就不像对郡主们那样简单了。” “女史放心……” 他的语速很慢,青嫩翠竹样的少年人,却有种格外的老成。 “阿耶走时我虽不识字,恍惚听过几位先贤的名字,上阳宫荒僻,宫人、内侍虽糊涂,却待我极好,又有一位宫使,最爱翻检历朝战争得失,他每旬来瞧我一回,偷偷把书籍藏在点心盒子里,嘱宫人教我,如此熬过寂寞生涯。” 瑟瑟听得掩口。 琴娘原本装着听不见他们这边,到这句却装不住了,一双清水眼滴滴答答望过来,简直顾不得避讳。 第102章 锦衣玉食的皇孙, 竟有这样孤绝的生涯。 相比之下,她的日子好过太多,与瑶娘、莹娘虽非一母所出, 却亲厚无间。 “后来我大了,觅得东宫典籍无数,书中有百家争鸣, 又有明君贤臣,我自家鞭策自家,由易到难, 也明白了世间的道理。女史倘若不信,只管考校。” 李重润抬起头,清亮的眸子雏凤般明晰, 且自信。 “应当不逊色于武家儿郎。” 司马银朱嗯了声, 知道他全靠憋着这口气,才在逆境中坚持向上。 李重润坐回座上,看司马银朱威风凛凛,通身上能谏君主,下可拿王子的气魄, 再看琴娘眉眼发亮,自有主见,也不是糊涂人, 这都是瑟瑟结交的朋友。 他又是欣慰又是开怀,终于说出憋在心里的话。 “我在西宫偶然听见消息,唯恐你们为了让我出来,做些糊涂事……” 他正色道, “有祖母在前,我要说女子婚事一生一世, 一步错,便步步错,那是看低了你们,实则女子的命运与男人一样,每一步都可以选,走错了也能回头,要紧的不是嫁什么人,而是你们要做什么人。” 瑟瑟听了大为入心,点头道。 “二哥放心,这些我们都省得。” “可是遇见心之所属,患得患失,终于挑破薄纱,倾诉衷肠,也是人生中难得一见的美景,我不敢奢望此生定然有此幸运,却衷心希望你们有……” 李重润顿了顿。 “二姐也是这个主意,家里的事情,我们两个先来。” 瑟瑟哦了声,才发现同一句话,二哥说来,就是比二姐更令她服膺,自然而然照着他的叮嘱行事。 也许在她心里,二哥是李唐王朝命定的继承人,本就该号令四方,而二姐再聪慧能干,最多只能以长公主的身份监察协助罢。 司马银朱仿佛明白她所思所想,不动声色地淡淡道,“太孙兴许比得过武家儿郎,却未必胜过我们郡主……” 她笑着特意强调,“奴婢是说安乐郡主。” 瑟瑟听出她口吻中的骄傲和回护,就很高兴。 这时王妃又派了身边得脸的许嬷嬷来,说料想枕园地方太小住不下,另指了一处给杨家姑娘们,请去瞧瞧有甚要添要减,务求周到舒适。 “虽说是为了堵杨夫人的嘴才借县主名讳,可是王妃回头一想,能请动三位小娘子驾临也是幸事,不如趁一趁东风,当真指点一二。” 许嬷嬷笑着鞠躬下去。 “奴婢悄悄漏两句话,正经拜师宴,王妃要挑日子好生摆,到时杨夫人来,瞧瞧元娘子是谁家西席,往后寻衅,也得王府答应。” 瑟瑟越听,嘴角越勾上去。 这神来一笔,定是武崇训替她敲边鼓,不然梁王妃历来安静省事,哪肯与杨家当面锣对面鼓的敲呢! 瑶娘掩嘴笑,琴娘嗨了声,兴奋地摩拳擦掌,“我们夫人可踢到铁板了。” 正是该大肆庆祝的时候,瑟瑟满肚子胡闹的主意,回头望一眼司马银朱,见她正埋头出题,便瘪了瘪嘴。 桌上笔墨尚未安顿好,《晋书》翻开来压住几张雪浪纸,上头密密麻麻蝇头小字,字体虽不像样,却划了横尺子般整齐,可见写字的人满心向学,可是这篇功课却未能得到老师的赞赏,大大小小红圈翻飞,又有浓墨批注。 看来今天再难收尾,瑟瑟拉住琴娘不无遗憾。 “你在这儿最好,我们来往方便,琴熏和骊珠么,也是兰心蕙质的姑娘,可是王妃做事仔细,你应了这个活计,头两个月定是日日排满,年尾假日又少,我们两个就难对上空儿一道玩耍了。” 李重润接过笔,边偷听她们细语边刷刷书写,文不加点,转眼挥就成章。 他潇洒地交了卷子,果然司马银朱才扫一眼,便满面惊喜,握在手中读了又读,再看他时,面上露出钦佩又欣赏的神情。 李重润便洋洋侧头,继续偷听姊妹闲聊。 女郎琐碎的小心思一览无余,这便是与家人和乐的好处,他心里再多恢弘的大事,也要摸得着这份家常的温馨,才有意趣儿,因回头笑道。 “不妨事,拜师宴是一回,后头你的生辰与圣人挨着,都在十一月,那时大宴套着小宴,家里家外事事繁杂,向女史请假也便宜。” 瑟瑟眼前一亮,有哥哥真好,处处为她打算。 她指着他,捂住嘴与琴娘窸窸窣窣,小声说大声笑,意味也就分明了。 李重润简直招架不住,这回不等司马银朱呵骂瑟瑟多管闲事,掩着脸,借口问韦氏一事,匆匆离开。 一时琴娘等被许嬷嬷接去隔壁安顿,瑟瑟与李真真坐下考试不提,待晚霞飞起来时,司马银朱终于放她们出来,大家一道去笠园吃饭。 还没进门,就听见里头沸腾的人声,嬉笑欢愉。 郁金堂 第103节 李武两家毗邻而居大半年,又成就了两桩亲事,平辈兄弟姐妹之间,两代之间,都愈加亲热,实打实处成了亲眷。 两个小的不提,单李重福便常指朝中琐事向武三思指教,当下更索性坐在他身边,提着酒壶殷殷服侍,韦氏虽不顺意,因不愿扫李重润的兴,也不作声。 梁王妃礼让杨家三姐妹坐在身边,问平日穿什么颜色衣裳,用哪样吃食,院子可起好了名字,新指的丫鬟只管教训,慈母般周到,又托付琴熏和骊珠。 “说是王府,因独独这么两颗掌珠,失了约束,到如今勉强识得几个字,能读《千家诗》,会看两笔帐子,旁的一概不知,这回是郡王说起来,我才觉得难辞其咎,幸亏三位来了,将好弥补。” 琴娘两手叠在膝盖上,坐的规规矩矩,削斜的肩膀竹片般轻薄,轻声道,“王妃跟前我不敢托大,我们夫人调理人,着实是下了功夫。” 脸上神情淡然,礼貌里头夹着一丝疏离。 “譬如我妹妹学琴,大概是天赋有限,曲谱背得再熟练,指尖总些微滞碍,也是常事,咱们人家又不送女孩儿人前侍奉,比拼高下,不过陶冶情操,觅得三分古意。可是夫人下了狠性儿……” 梁王妃嗳了声,“这么漂亮的孩子,她也舍得。” 莹娘才进来时见院中几棵壮硕的丹桂,洒落花瓣纷纷如雨,很是怜惜,才拿帕子装了一兜,躲在姐姐身后,摊在案上拨拉,忽听说到自己头上,细巧的耳廓立马红透了。 抬眼飞快地一梭,喃喃解释。 “没动棍棒,就是……嬷嬷说话难听,拿我比八哥儿,又比佛前的妙音鸟。” 越说越低,很是引以为耻,叫人知道,摧折这孩子的自尊心,根本用不着动粗,三两句话,甚至一个眼神,一声哼笑,便足矣。 梁王妃看得心疼,愈发把莹娘揽过来挨着。 琴熏生母去的早,梁王明说为女儿续弦,所以她亲力亲为,六遍吃奶,手把手才带到这么大,那时也颇无奈,年纪轻轻替人做后妈,这两年却觉出好处,琴熏是她的小棉袄,知冷知热,捎带手管一管的骊珠,更是乖巧可爱。 再看莹娘,十七八岁风华正茂,又是世人难匹的耀眼,却养的畏惧羞怯,细弱的脖颈拧着,颤颤仿佛冬日禽鸟无处可躲。 “学什么还在其次,头一样,便是应承贵主儿的差遣,寻常贵女是不如我们听话,可那野马,也不如挨过鞭子的御马挺刮呀!学棋打谱,人家坐着学,我们单立一只脚!怎么?我们就当不得人,只配当铜鹤么?” 琴娘言语激愤,引得坐在对面武家、李家的儿郎纷纷看过来。 她是长姊,比莹娘更多一层怨恨,常想若是亲妈短视贪婪,逼她上进,她也恨,可犯在杨夫人手里,更恨,凭什么别人的宝贝由着她糟践? 梁王妃知道杨夫人底细,少年时不过耿直,欺杨将军和善,作威作福惯了,后来将军死了,愈加固执,十几年笼络不住孩子,人家翅膀长硬了要飞,也没法子,反正如今做了瑟瑟的闺中密友,花朵样招展,越看越叫人喜欢她有骨气。 也不必和稀泥,劝她们与人为善,索性直接道。 “人说女孩命苦,娘家再疼惜,出了嫁又是一番天地,好赖难辨,可是搁在你们身上,倒是个指望。” 琴娘点头,拉住两个妹妹昂首道。 “我们的命自己挣,今日不是想把家丑外扬,实是见了两位小县主,就想起当初来……女子开蒙是极好的事,但大可不必捧我们夫人那一套做圭臬。” 一番激烈的表白,掷地有声,武延寿、武崇烈、李重俊等旁听半晌,皆是瞠目结舌,不顾礼仪直勾勾地盯着琴娘。 韦氏也很受震撼,问坐在身边的儿子,“你说呢?” 李重润被琴娘这番话说得入了心,激赏不已。 “读书上我参了野狐禅,走了冤枉路,便是乏人教导的坏处,不过一个人倘若心智清醒,时间宽裕,总会扭回到正道儿上,譬如杨家姑娘,眼前戳着那样的范例,却是歹竹出好笋。” 梁王妃摇着羽扇絮絮道。 “左近几家亲戚,有请宫中女官做教习的,我嫌太严厉了……” 侧头朝韦氏一笑,“太子妃知道我不是说女史。” 司马银朱就站在瑟瑟身后,闻言笑说王妃不必多心。 “有请族中寡居的长辈带着做针线的,我又嫌眼皮子浅了,况且守寡之人心境悲凉,见事阴暗,亦非良师益友。” 看看琴娘,目光中颇有赞许之意。 “你虽未成人,在家护持妹妹,在外不卑不亢,就很好。具体怎么教导,就按你的想法来,开眼界、知进退外,最要紧,务必知道我们这样人家儿,襄助父兄,延续地位的道理,就成了。” “她们两个,往后嫁到谁家都是娇客,即便遇见……” 扇子指向窗外,琴娘叹了口气,点头表示明白。 “……那样的糊涂人,亦有王爷并我来撑腰。” 琴娘得了明示,放下心中大石,顾不得羡慕人家的嫡母明理和善,欣喜地握住瑶娘的手,见她满面泪痕,只默默擦拭,复向梁王妃垂头致谢。 “王妃于我们有再造之恩,我不敢说往后如何报答,只尽力罢了。” 三姐妹互相依偎,像一窝子雏鸟。 韦氏看到她们姐妹深情,便想起自己的两个妹妹来,可恨她们的命运正是受她牵累一落千丈,如今尸骨还在钦州,只等她重获权柄才能迁回京中安葬。 往事不堪回味,像穿成串子的苦果,提一句,跟着还有百句千句。 韦氏侧头擦拭眼泪,在心里黯然怀念。 第103章 瑟瑟提着裙子进来坐下, 上首挨着李仙蕙,手边便是琴娘。 望窗外,两棵硕大的柏树扭成一株, 风过时听见绿叶婆娑,蔚为秀致,更有细细香风, 是近旁早开的金桂。 满园更是一改往日清减淡雅,檐下、树枝上挑满了灯盏,傍着观止湖那一侧还用红绸子扎了鹤站在水里, 映得成片湖水红影珊珊,凌波细纹。 瑟瑟看了喜欢,隔席问武崇训, “表哥, 你给它们嘴里衔的什么?亮亮的,像河蚌含珠。” 武崇训正与李重润说话,转头道,“你再瞧瞧,还不明白再问我。” “真烦人, 回来就拿架子。” 瑟瑟噘嘴拿筷子戳碗里米饭,嘀嘀咕咕抱怨,琴娘在身后搭着肩膀笑。 “你当真想明白了?我瞧郡马这样儿, 真进了门,多少花样折腾你?” 瑟瑟也怕,人说结婚只有男人享福,女人除了要照看家宅老幼, 额外还有一桩为难,竟是推脱不掉的义务, 可又舍不得他伤心难过,头先那个安排要叫他知道了,大概一句也不会责备,只会闷头望月叹气,倾诉所托非人。 她烦难地捶桌板,“算了!我就不信他敢惹我。” 琴娘道,“你想明白就好,我已逃出生天,既然没了你这头,还得再寻个门路,可是你放心,绝不寻你二哥。” 瑟瑟有些不明白,“我二哥哪里不好?” 琴娘冷笑。 “就是太好了,我嫁了他,岂不大如我们夫人的意?还有我那两个哥哥,都是烂好人,往后夫人仗着太孙行不法之事,他们也没本事限制,难道带累我?哼,我告诉你,我宁愿自家过的差些,也绝不做她的踏板。” 琴娘总是这样,说说就亮出玉石俱焚的决绝。 才进京时瑟瑟也满怀怨愤,恨不得自家滚钉板,也要害武家倒霉,可如今万事顺遂,便大感做人没必要步步紧逼,总之最后达到目的,沿途风景也很美丽,譬如武崇训,不就是无心偶得? 劝她两句,便要探身问他在高阳做了什么,可有什么趣事儿—— 拿这句开了头,后面缠缠绵绵的问题还有的是: 譬如,韦氏应下的日子,你瞧好不好? 郡主府改了一处,把他起的三层妆楼改做两层,挪到角上,照样能瞧天街上人口,要是两府商量好,盖的巧妙,还能瞧见李仙蕙的正房,到时候早起便见二姐挥舞着鸡毛掸子满院奔走,驱遣武延基,多么有趣儿? 总之满肚子的私房话,只碍着李重润一句句不知拷问什么,眼见得他额头上汗珠子就起来了。 瑟瑟大为不满。 从前在房州,她说一不二,别说哥哥姐姐,李显和韦氏更是百依百顺,自入了京,左有二姐谆谆教导,右有女史匡正规矩,找个郡马么,比阿耶还唠叨,再添个哥哥,又是人人赞他正经。 武崇训诺诺敷衍大舅子,也是身在曹营心在汉,管得住眼神,管不住鼻子,总觉得瑟瑟用惯那种激烈的玫瑰香远远近近撩拨,活像梦里。 冷不防耳畔一声锐响,刺得他眼神一凛。 原来是李重润拿玉珏铛铛敲击银杯,不满道。 “下午女史当着瑟瑟两个的面儿教训了我几句,原是无礼,我却敬她铁面无私,满以为三郎系出名门,也如女史一般,没想到却是闻名不如见面。” 武崇训忙道是。 太孙面嫩,听闻在西宫管束甚严,别说侧妃、孺人,连司寝一概没有,全然不懂年轻夫妻小别胜新婚的苦楚。 他是过来人,瞧李重润便有俯视之感,因诚意认错道,“原是离京前答应郡主,替她寻一种描眉的青黛。” “郡王这谎话,编得也太随意了!我阿娘眉色深浓,从不画眉,姐妹们得她真传,自然也不需要。” 李重润毫不客气地揭穿,“人家说郡王牵三挂四,我还想高门之家……” 武崇训一愣,急赤白眼解释。 “还望太孙予我时日,定然交代得明明白白。” 人不送走如何交代? 可是看他神色认真,几有诅咒发誓之意,李重润不由放松了态度。 “你与瑟瑟的婚事,阿耶随和,阿娘大约是瞧中了你的门第,可你要知道,我眼里揉不得沙子……” 武崇训一径应是。 余光瞥见瑟瑟挤眉弄眼,含嗔作怪,一刻也不老实,惹得他坐不住,别说挨两句硬话,便是李重润甩鞭子较劲,也只有笑脸相迎。 因满面诚意地拱起手,正色应承。 “太孙教训的很是,下官来日必往东宫领罚,只现下不能陪您慢慢倾谈。” 说着起身,提起酒壶往嘴里灌,咕噜噜老牛饮水似的填了个肚儿圆。 肃容道,“二哥!过了今日,要打要骂,都由得您。” 说完手腕一翻,示意再无残酒,举步就往瑟瑟这边来。 李重润惊讶地张大了嘴,眼睁睁瞧着他走了。 先诧异有人喝酒是这样喝法,竟不怕醉么? 又暗忖,兴许武家家教不好,放纵儿郎狂饮——兴许还有烂赌?还有旁的恶习没有,那什么小寡妇,究竟怎么回事?他可得替姐妹们把关。 正琢磨,忽地想起魏侍郎说,魏王府奢侈靡费,梁王府却很清雅,足见两府教养不同,子弟习性应也不同。他这回来的匆忙,尚未踏足王妃所住的正院,只瞧瑟瑟的枕园,小里做乾坤,很是巧妙。 再瞧武崇训宴客的笠园,更显得主家渊博雅重,只水边那几只红鹤落了下乘,巧虽巧,就是讨女孩子们喜欢罢了。 想到这里,他忽然一念通明,原来种种安排都是为博瑟瑟一笑,那他更不明白了,定了亲的男女,为何要做这些鸡零狗碎的琐事? 疑惑地侧头望向两人,瑟瑟已经拉着武崇训离了席。 夕阳将坠未坠的时候,一轮滚烫红日映在水里,流淌出热烈的火焰,两人站在柏树底下,被强光拉出颀长深浓的黑影,虽看不清表情,却知道瑟瑟正满怀信任依赖地望住武崇训。 李重润看得呆了。 郁金堂 第104节 下午还说盼望妹妹寻得人生的知己,这会子却发觉她们早已成人,走在他前头了。耳畔至亲嘤嘤嗡嗡的絮语退做背景,只剩下风的低吟,水的浅唱,有什么比得过这一刻美景? 两人依偎处,瑟瑟想好的话全忘了,上来就是抱怨。 “头先小日子没来,吓得我好几晚睡不着,想同你商量,又不来!” 武崇训原也有许多话要说,可是被她调弄得大喜大悲,刚以为做了阿耶,瑟瑟两片嘴皮子一碰,又成了虚惊一场。 “啊——那,到底?” 瑟瑟拧起眉头,“你当我扯谎?” “不不!诶,四娘,我怎么会?” 武崇训两只手乱摇,生怕伤了她的心。 瑟瑟还在噘嘴跺脚地要他为难,就见一团白猫崽子似的玩意儿滚到脚边。 低头看时。 是骊珠牵着只软团团的小狗,天热,张嘴吐舌头,哈哈地喘气。 “大表哥给你弄的?” 瑟瑟俯身兜起小狗下巴,端详它湿漉漉的大眼睛。 骊珠的手鞠球不知扔哪儿去了,揪住小狗毛茸茸的尾巴摇,喜滋滋抬头。 “六哥给的。” 武崇训一愣,“谁?” 骊珠抱住小狗站起来,“六哥呀。” 武崇训的反应比瑟瑟慢了半拍,回过神来便哼笑,又看瑟瑟一眼。 “他来找你的?” 瑟瑟无端受了牵连,撒开手起身拍裙子。 “我哪知道他来作甚么,来了就和朝辞叽叽咕咕的。” 武崇训的要紧话还没来得及出口,便被它搅和了,盯住小畜生瞪两眼,惹得骊珠往怀里抱紧,怯怯问。 “三哥你要干嘛呀?” 瑟瑟见他果然如丹桂所说,提起武延秀就阴阳怪气,那种明显的防备,连骊珠也敷衍不过去。 道理上,她知道这代表在乎。 心里还是很不以为然。 自问行得正坐得正,并无一丝予他人遐想之处,再说她忙呢,应酬一个还不够麻烦,哪有力气脚踏两条船? “好了好了,是我多事。” 武崇训看她满脸嫌弃,憋不住笑了。 “给你带了好几样好东西,旁人都没有,只给你。” 低头瞧见骊珠满面错愕委屈,不信地追问,“三哥没给我带礼物?” 忙说不是不是。 “你也有!跟郡主的不同。” 这下瑟瑟不好撒娇了,推着骊珠肩膀道。 “不理他,什么了不起的宝贝,通拿出来,大家挑拣——” 哄得骊珠低头捋狗毛时,才飞个眼色给武崇训。 “如今我明白大道理了,先贤说,父母在不远游,你溜到那么远的地方,要尽孝心,也当先去服侍王爷和王妃,哼!” 不等他应声,拉着骊珠走了,丢下武崇训怔怔站在原地,不明白一通殷勤怎么落了如此下场。 杏蕊刚好出来寻瑟瑟,忙回身打起竹帘。 满屋曲乐笑闹伸出爪子勾人,可是骊珠驻足不走,拽瑟瑟的飘带蹲下来,小胖手拢成喇叭贴在她耳边。 “六哥给你也预备了,黑爪儿的,你要不跟人说哪儿来的,就归你。” 她笑的时候眼下还有浅浅的笑窝窝,眼巴巴地满怀期待。 “小狗可脏了,一天喂六回,满身泥,还蹭被子,不然……嫂子别要了?” 瑟瑟有点恍神,愣了一瞬,垂眼道,“两个你如何照看得来?” 想了想又问。 “独你有,琴熏没有么?王妃丁点儿没发现?” 梁王中年养生,独自住在外院书房,虽有两个姬妾,却很少放在跟前。 琴熏和骊珠跟梁王妃住正院,与正房隔着议事厅,就在后面两进跨院里,说是两个院子,其实两姐妹秤不离砣,都睡琴熏房里。 侍女端着托盘鱼贯过来,蹲身礼毕,就着打起的竹帘进屋换酒,里头觥筹交错,李显兴致颇高,握着武三思的手不知说什么,至于琴熏,眉飞色舞,正跟瑶娘评议谁家的公子俊俏。 骊珠鬼鬼祟祟地窃笑。 “六哥可有办法了,他在我们家南面的仙林桥巷有处房子,离得极近,往常我们倒座儿的小厨房开火炖肉,他都闻得见,上值也便宜。他养的细犬上月下崽儿,一共六只,两个分给我和阿姐,下剩的原想送出去,偏垫窝的黑爪儿又瘦又小没人要,六哥原说舍给庙里做看门狗,是我舍不得,求他留下的。” 瑟瑟听得晕头转向。 孩子就是孩子,说说就没了影儿,原是问她小狗怎么养在梁王妃眼皮子底下的,怎么就拐到武延秀的房子去了。 失笑道,“哦,是你留下的。” 谁知骊珠并没忘了这茬,喘了口大气,飞快地绕回来。 “我们倒座儿住的侍女嬷嬷,偶然庄子上小子来走亲戚,也住一宿,有两个人从前在那府里,后来抄了么,被六哥买去,将好与咱们家管事的连着亲。” 瑟瑟一时没反应过来‘那府里’是哪家,皱着眉问。 “所以呢?” “所以就送进来了呀!” 里头琴熏喊她,骊珠急得直跺脚。 “它这么小,一只提篮就装下了,说是点心,提到我房里,谁也不知道!” 第104章 “你怎么抱它上这儿来了?” 琴熏跑出来拽住骊珠。 “阿娘瞧见定要追问首尾, 走走,先回去。” 又央告瑟瑟。 “杨娘子叫我们二更歇,卯正三刻起来读书, 王妃跟前答应得好好的,这才头一日,万不能错, 求郡主遮掩,六哥是好意,别带累他。” 瑟瑟忙答应, 骊珠灰头土脸,耷拉着眼皮走出去两步,吧嗒哒跑回来。 “黑爪儿叫阿喃, 呢喃的喃, 就是六哥小名儿,他可宝贝了,可他每月上值二十五日,顾不上管,饥一顿饱一顿的, 要不你先收下,我来照管呀?” “跟你说了这不成……” 琴熏在屋里瞧见骊珠粘着瑟瑟,就是怕她提这个, 紧赶慢赶还是没拦住。 “郡主养十天八天没什么,等搬去郡主府,千头万绪,哪顾得上它?二来, 三哥最讨厌带毛的畜生,那年为笠园来了只猫, 闹得天翻地覆,你塞给郡主,不是惹出他们夫妻嫌隙来?” 一本正经分析完了,见骊珠还是噘着嘴,简直无奈,又哄她。 “总之我保证阿喃落不了单,好不好?” 抱歉地冲瑟瑟笑。 “骊珠还小,请郡主不要放在心上。” “你要等亲事办完,收了喜钱,才肯改口叫我嫂子么?” 瑟瑟嗔怪。 “你看着办罢,我只当没听见没瞧见。” 琴熏亲亲热热喊了几声好嫂子,引骊珠到花下,把她手指从狗嘴里拽出来。 “昨儿说的好好儿的,不跟郡主提这事儿,你怎么又忘了?” 骊珠不明白,攀着花枝反问。 “可我们明明答应了六哥!不然,他哪舍得把阿大、阿二给我们?” “诶呀——” 琴熏扶额。 妹妹一团孩气,硬是说不通,她才跟瑶娘聊的痛快,多饮了两口酒,还没压下饭食就追出来,这会子上头了,一阵阵的发晕。 “六哥成心给三哥找不痛快,拿你过桥呢!什么他从小养到大的爱物儿?尽是胡扯!你要信了他,也是个吃男人亏的糊涂蛋。” 这下骊珠不高兴了。 琴熏也就十三岁,还没李子树高,就约人赏月,怎么好意思笑话别人? 撒开手放阿大落了地,往它小屁股上踢了脚。 “哼,也不知是谁明里暗里夸六哥俊俏,可惜是本家儿。” 两人瘪着嘴赌气,一前一后走着,阿大缠人,跟着脚步转来转去,风愈发烫了,脖子上腻腻的起汗,走上一程,骊珠软团团靠过来。 “我就喜欢黑爪儿,阿喃阿喃,明明是人的名字,怎么好给它用呢?要归我养了,就叫黑爪儿。” 琴熏因与小六岁的妹妹认真吵起来,脸上也无光,见她让步了,趁势掏出帕子给她扇风,细细说给她听。 “六哥又精又坏,真让他如了愿,转头就把你卖了,阿大阿二也留不住。” ——六哥真有那么可恶? 骊珠不信。 郁金堂 第105节 可是回头细想,全家上下,好像是没一个人喜欢他,连三哥宽厚善性,对他也有点防备,沉吟好半晌,还是请教姐姐。 “那怎么办?” 琴熏成竹在胸,“你要非它不可,我来想个主意。” 骊珠不解,“你想干什么?” 琴熏卖关子,闹得骊珠问了几遍才道。 “三哥回来了,我瞧六哥也要来,等他来时,我先敲敲他的竹杠。” 那头瑟瑟坐回席上剥栗子吃,武崇训讪讪寻了来。 “十一月很好。” 拿婚期说话,并不敢提旁的,尤其是才听说的那件怪事,被太孙问到脸上,明明是瑟瑟坑他,却只能顶雷。 瑟瑟波澜不惊的样子,耷拉着眼皮,一本正经论公事。 “我也觉得好,可二哥出来了,你要想婚事快办,就别在他面前点眼。” 没头没尾,说的武崇训糊涂了。 “太孙问我封地上物产如何,百姓可安居乐业,郡望谁家……我没得空儿慢慢回他,预备今晚照折子样式起一封文告。” 瑟瑟嗔怪地瞪他一眼。 “我就知道,你们说了半天,鸡同鸭讲,全是废话。” 便拿黄门的话来问他。 “哪来的什么十八岁小寡妇?污了我的耳朵!” 提着根象牙筷子,审犯人似地笃笃敲他大拇指。 武崇训吃痛,往后一缩,“诶——郡主轻些。” 简直不能置信,他娇滴滴的小娘子,还会严刑拷打,“你审我?” “我如何审不得你,你还敢躲?” 瑟瑟板着脸,拽他那只红通通的手回来。 “来日堂上问罪,表哥也只管求饶么?我听说那些绿林好汉,挨板子要大声叫好,叫郎官打重些,才有江湖上的好名声。” 说完又是狠狠一下,打在小指头尖梢的关节上,更痛了。 武崇训无可奈何,原来瑟瑟还不知道外头传的什么。 “这话说来就长,今晚郡主喝了不少,定要嫌我啰嗦。” “你捡要紧的说呀!” 瑟瑟把他瞪着,亮晶晶的眼珠子含怒带怨,却没一丝羞恼。 “人带回来干什么,搁在笠园当丫头?” 武崇训反应过来,想到大舅子面儿没见,就给他安上两桩罪名,真是冤枉。 这人也真是憨,瑟瑟暗笑,撇下筷子拿手戳他。 “说呀——” 武崇训使劲儿眨巴眨巴眼,就是说不出口。 他方才陪李重润硬灌了几杯,眉眼间酒气氤氲,目光已是迷瞪瞪的,奋力想瞪大眼表示无辜,看起来却半睁半眯,愈发懵懂。 身后豆蔻急得出了一身冷汗。 太孙那一状告的,谁听了都生气。 尤其郡主吃软不吃硬的驴脾气,天大的事儿压下来,嬉皮笑脸胡说八道,总是有用,偏公子比世人都犟。 她想拦在前头解释,不用郡主执行家法,梁王容不得儿孙惹出烟花债,公子人没回来,已经道他在封地上解救百姓,竟砸在手里了。 怕抬出梁王来,郡主更生气,犹豫这一刻,便见她位置越戳越偏,从手背直到颈窝,眼看又奔心口去了。 公子也是一惊一乍,戳一下啊一声,不像被姑娘家细嫩嫩的小爪子戳,倒像被刀子戳,一戳一个透明窟窿。 瑟瑟得了趣儿,歪歪头,眉眼弯弯,忽地一笑。 于是武崇训也笑了,甘之如饴。 瑟瑟便饶了他,坐直身子,呷口热茶,重把正经事来说。 “表哥遥遥指挥,在御前唱了一出好戏呀!” 仿佛是夸他。 “可是连什么外四路的大将军、太常卿,都与表哥联署,独把我撇下?” 她看着武崇训眼睛里亮起的光,露出一个有些孩子气的笑。 “——是嫌我字难看,落上去掉价么?” 武崇训轻轻哼笑一声,不点头也不摇头,只端起碗,又是一饮而尽。 瑟瑟看了喜欢,小脖子一拧。 “其实我知道表哥的主意,是怕万一捅了圣人的马蜂窝,迁怒下来,好把我摘出去,可表哥怎知,添上我,不能给那出戏上添彩儿啊?” “是,我不想你直接涉事。” 武崇训直视着瑟瑟的眼睛,补充道。 “甘效犬马之劳,本就应当臣下冲锋在前,郡主指挥若定在后。” 那份儿为君折节的磊落,逼得他眼底亮晶晶的。 瑟瑟心尖儿上狠狠一疼。 看他脸上红潮泛滥,斯文的杏眼直勾勾盯着她,分明想听她夸他。 烛光将他眼底水光照得温存,带着三分醉意,看起来简直是个呆子。 “上回帮颜家起复,连相王尚且没有十足的把握,表哥却十分笃定……过后回想,我很佩服。这回联络武家二房、三房,也真精彩!” 瑟瑟愿意满足他,一字字道。 “我嫁表哥,没错。” “瑟瑟……” 他轻声唤她的名字。 沙哑中含一分退让,不是他惯来堂堂正正的语气,垂在案下的手轻轻牵起她的衣带,紧紧攥住。 满屋亲友,她哪能让他公然失态? 什么也不用说,只一点一点,很慢,但很坚决的抽出来。 “如今就是工部司卡壳,就算陈侍郎起复,还未必买我的账!” 武崇训就是为这个急急赶回来,听到她明言埋怨,面上就黯了黯。 回来时过黄河遇大风,他狠狠跌了一跤,撞上船舵,至今腰里吃力,坐着也痛,可是瑟瑟面前不敢表露辛苦,拿软垫撑在后腰,长叹了一口气。 “历来驸马入仕有上限,武家更特殊,我从前那个扬州大都督有名无实,并不持节,何况抹了?人家就不同了,四十岁已经爬上四品,背后还站着相爷,前途无可限量,不买我的账,也是可想而知。” 瑟瑟意外,看了他一眼。 心道我是主,你是副,陈侍郎要看也是我的面子前途,干你何事? 眼里疑问尖锐逼人,激得武崇训脸上讪讪。 他一路回来细想,除了样貌,瑟瑟偏爱武延秀哪一头? 大约是少年丧父的辛酸为难,而梁王府香烟旺盛,武三思又是个八面玲珑的能人,两相对比,就显得他这一生,太坐享其成了。 女人总是含着一股母性的,哪怕她还没有做母亲。 可怜又俊俏的儿郎自带柔软光环,令她惦念回护,所以他改变了策略,含蓄地表达各人有各人的难处,她的关爱有处可去,不用花在别人身上。 谁知瑟瑟会错了意,逞能般向他担保。 “表哥是我的人,这个大都督早晚讨回来,少则三年,多则五年,请表哥放心,下回便不是遥领,定要持节。” 武崇训失笑,又有点感动。 “事过境迁,郡主将来未必还肯这么想,就瞧太平公主的做派,与驸马相安无事,各自精彩……” 淡淡笑了笑,仿佛认命。 “那个崔湜,年轻俊彦,文采斐然,就算在石淙公然甩了公主一杠子,没两天又和好了,听闻公主使人打了顶紫金掐丝的冠子送他,举国独一份儿。” 他说的半真半假,以己度人,密密睫毛翕动着,颤颤地惹人心疼。 眼底那一点明显的苦涩,闹得仿佛瑟瑟在外寻花问柳,回来被温柔的贤妻规劝了。她很想好好地安慰他,免他辗转反侧,婚后自可奉衣端茶,贴他私情小意儿,眼下却是非礼勿动。 只能靠住鸦青的软枕,觑着他诅咒发誓。 “上回就说了,我必定不像姑姑公然招揽,令表哥蒙羞。” 武崇训却嫌相敬如宾远远不够,瞪眼直道,“你管的了自己往后么?” 瑟瑟是个磊落人,略一思忖已脱口而出。 “表哥非要叫我发誓三五十年后仍如今朝,那我就算说了,自己也不信,表哥也不信,可是当下的心意,表哥难道还不明白?” 为他负气而走,在外吃了两个月的苦,她内疚又心疼,为斩断武家爵位,她知恩又图报,借故写信,牵三挂四说了许多,真话只有一句,你还生气么? 武崇训不吭声了。 今夜着实美妙,织金帔子绕着她脖颈,把人妆点成个笼着纱的玉观音,唯灯影晃荡在眉心,令那剔透绮丽的容貌沾染了墨迹…… 他发了一回呆,心底和尚念经般疯狂重复:是我的,都是我的! “郡主心思多变,别说誓约婚姻,就算……生出孩儿,骨血相连,也是匹笼不住的野马。其实在外头我想明白了,人生百代,无非如此,谁还能顾念谁一辈子,男女之情有起有落,没了,就没了罢!” 他下定了决心要以身试法,“不试试,我又怎么能死心?” 第105章 郁金堂 第106节 “婚约可不是儿戏。”瑟瑟重重强调。 武崇训狼狈地一笑。 是啊, 瑟瑟非但没有视联姻为儿戏,相反,还严阵以待。 可这份重视却叫他更没底了, 爱人,原是一种患得患失的心情,想她有恃无恐, 又怕她恃宠而骄。 “扬州是运河起点,城池仅次于两京,富商大贾极多, 有‘街垂千步柳,霞映两重城’之盛景。这样好地方,自是国朝税收的重中之重, 岂会交由州牧多剥一道皮?实则扬州大都督唯唐初数十年是实职, 自高宗便仅做追赠、封赠,或由诸王遥领,再未落实。” “我还当是圣人为难表哥……” 瑟瑟不以为意,心道天下我有时,区区一个扬州, 赏你做封地有何不可? 然她是个落地有声的人,尚无章程便不承诺,转而道。 “你瞧我四叔, 一把年纪,不辞辛劳。” 拿下巴点着外头,院门上一道消瘦的身影,怀里抱着横刀。 东宫卫尚在招募中, 但右卫率职责所在,李旦每日清早便到梁王府二门上点卯, 如遇李显出门,便执刀相随,如在家吃酒,便在笠园外立等。 “阿娘说,四叔青年时便在兄弟中最勤勉,难得年近四十还一丝不苟。” 望他一眼,徐徐导入正题,“四表哥在东宫谋了差事……” 武崇训脸色一翻,“我原想把六郎放在……” “嘘——” 纤纤细指摁在他袖子上,玻璃种的玉镯水头极足,映出他赤红地三镶三滚的团窠宝相水鸟纹。 “他与我什么相干?我只管我的郡马在朝堂上有个位置。” 瑟瑟言语诚恳,亮晶晶的眼里全是‘你信我’。 她早在苏安恒那日便下定了决心,要留住武崇训这个不可多得的臂膀,就像二姐说,猎狗不用最快最猛,只要肯把肚皮翻出来给她胡噜。头先他在外头,字里行间,她实在不善表达,回来了,才能送些甜头。 武崇训心已经乱了,酒劲儿上来,看人带重影。 眼前好像是一个瑟瑟,又仿佛两个,却都触手不及,晃晃头,恨侍女来去打乱光影,愈发分不清虚实。 “东宫太低了,春官么,父子犯忌讳,夏官最好,只没个出缺……” “郡主,” 瑟瑟听他并没拿那套西土耆老的话来搪塞,便露出笑意。 纤长的手指在案上划拉,蔻丹调的色淡,粉绒绒的,又兑了橙花水,萦绕着清甜的香气。她知道武崇训在看,甚至在闻,明明不会弹琴,偏在木头上轻拢慢捻,引得他弹落眼珠。 “看傻了?”琴娘捉狭地拍拍他肩膀。 “什么,没有、没有。” 武崇训面孔红透,隔座儿李重润也没走,正留意听着,不齿地横了眼。 武崇训懊恼方才把人瞧扁了,正要道歉,忽听院中一段急促鼓点。 乐伎纷纷停了家伙往外看,舞娘赤着脚走到窗边,哗地推开。 室内喧哗人声忽地沉寂下来,硕大明亮的璀璨光环印刻在荒凉天幕上,砰地一声,化作万点金屑落入湖中,转瞬即灭。 “是谁在放烟花啊……”瑟瑟疑惑地问。 远近几家都是超品的公侯,逾制放炮也没什么,可谁去出这风头? 武崇训牵了牵她的裙带。 “要提前,现成的借口就有。”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卷对折的云纹纸条。 “宋之问回了信,说他推算星象,十一月成婚方可顺应天意。” “是他?” 瑟瑟恍然一笑,司马银朱说云雨天命皆归圣人管辖,不论什么悖逆之事,只要君心确定,有的是僧道编故事圆谎,她还以为太夸张,但眼下所见,宋之问的星象,那可真是,想让他算出什么结论,就能算出什么结论。 武崇训看她犹豫。 “你怕这日子不好?那我多请几位庙祝再算。” “不用,越早越好。”瑟瑟很笃定。 武崇训浮躁的心安定下来,有种大局已定的感觉。 再回想,明明在石淙已是如此,偏他禁不住旁人挑拨,一再生出嫌隙,白把时光浪掷,连一回最美的晚霞还未牵手看过。 他想尽快补上,指着东北方向,虚空里的兴泰镇。 “兴泰的地基比别处都硬,浮土底下两丈深的大石头,开凿极其费力,征发的民夫不凑手,来不及拆三阳宫,你想不想去石淙看红叶?” “单咱俩——阿嚏!” 武崇训没有帕子,低头找。 腰上白绫汗巾子断不能解,她手里紫绉纱巾也不好摘出来用,只能把青缎织金的大袖递到她跟前,惘惘一双如水清澈的杏眼,满怀爱惜温柔。 瑟瑟顿了顿,多么爱干净的人,那时为阎朝隐站得近了,就要烧衣裳。 琴娘把人全喊到院子里,也不知演什么西洋景,一片拍巴掌叫好,梁王妃原本稳坐钓鱼台,看他俩难分难解,笑着也避出去。 武崇训哑声道,“你记得……那天?” 瑟瑟白他一眼,婉转地拧着脖子,轻唾了口,“谁许你挂在嘴上说了。” “不让说,画下来成么?” 武崇训鬼迷了心窍,笑得咬牙切齿。 “我恨不得画在掌心,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但凡有第三个人知道,我砍了他,四妹妹……你转过来,瞧瞧我?” 瑟瑟瘪着嘴,嗔怪地看他,不明白。 春宫哪能画在手上,还不让人知道,哪不满世界全看见了? 这一向武延基也黏缠李仙蕙,甩不脱的鼻涕虫,惹得司马银朱打了几回,武崇训怎么也这样儿了。 她捏着案台上架筷子的冰瓷鲤鱼嘀咕。 “明明有名字,表哥怎么还这样叫我?瑟瑟两个字烫嘴么?” 武崇训上回落了下风,埋头补过功课,挑眉道。 “嘴么,烫的有限,真烫的是别处。” 瑟瑟云里雾里,“还有哪儿?” “你还敢问……” 他笑着,“那话是不能说出口的,只能拿手掂量。” 瑟瑟心里直犯嘀咕,知道这哑谜再往下猜,准没好事儿。 这时候很该作势翻脸,泼他一身残酒,可她着迷他犯迷糊的傻样,甩开虚套子与她调笑,仿佛她早应过他的胡话、蠢话,给了他任意施为的胆量。 “酒呢?” 瑟瑟只做听不懂,向豆蔻抬手,“新来的波斯三勒酒拿一壶。” 武崇训又劝,“内酒坊的碧瓮沉就罢了,波斯酒后劲儿大。” 瑟瑟一扬眉,“要你管?” 执银壶徐徐斟满,一线银亮的水花仿佛利剑,见他犹豫,她也不勉强,端起来仰脖饮尽,慢悠悠再添上一杯。 “今日与表哥说说婚后的规矩,头一样,我喝酒,表哥要作陪。” 武崇训一听喝酒,肠胃就绞痛。 方才已是逞强,可是美人邀约在前,无论如何不能煞了风景。 他把心一横,大义凛然道,“醉笑陪卿三万场……” “不必,” 瑟瑟盖住杯口,笑得微波荡漾,“陪我,人陪就够了。” 屋里热,酒肉味儿大,四面窗棂敞开,竹帘卷上去,大月亮挂在天上。 皮影戏开了锣,动静一浪大过一浪。 做戏的是玩偶,艺人在幕后出声,也要上妆,梳头勾脸的人影投在幕布上,一举一动放得很大,比看戏还热闹。 瑟瑟从他手心掏摸走杯子,轻飘飘又是一口。 “第二样,不准疑心我,有那背地里瞎琢磨的功夫,摊开来当面说。” 武崇训重重喘气,“好。” 瑟瑟再倒酒,就被他捏住了手肘,仿佛笼头控住烈马。 “第三样,我的是我的,表哥的也是我的,我为表哥打算,即是为我自家打算,表哥不要推推让让,与我见外。” 她说一句,武崇训应一声,比什么细犬黑爪儿有意思多了,武延秀再惊艳,尽给她惹麻烦,还是撂开手的好。 指尖碾着珊瑚雕的芍药,沟壑里填满脂粉做印泥,那刀工最巧,印出来深浅浮突,可惜她没了写信的由头,只能往手上印。 忽地人哗啦啦涌进来,琴娘清亮的嗓音越众而出,乐滋滋满是欣赏。 “这心思真是巧,用在宫里也够了。” 武三思也道,“他使这主意,搁在石淙能与宋主簿一论高下。” 武崇训急忙放开她,肺腑之言留到正日子说,不能被猫三狗四的听了去。 武延基牵着李仙蕙过来,在他肩膀上拍了下。 “老六真行,连我也服气!” 李仙蕙喝了酒又吹冷风,拿瑟瑟的热帕子垫了垫,还是难受,索性两手交叠在武延基肩头,再搁上脑袋,喃喃道。 “不成了,我不成。” 司马银朱直摇头,狠狠瞪武延基,“还不去给我们郡主叫甜汤来?” 当着李仙蕙,武延基腰杆子便硬,只当没听见。 郁金堂 第107节 瑟瑟往后挪了挪位置,令杏蕊扶李仙蕙坐下,看武崇训闲闲问。 “六郎又干什么了?” 武延基叹服不已,桌上掏了碟花生米往嘴里扔。 “他说家里两桩喜事,你又回来了,所以做了个三阳开泰的花样,天上滴溜溜会转,落下来也是同时,啪地一声入水,鱼都惊动了。” 一抬眼瞧见瑟瑟,咧嘴笑开了。 “上回老六说找你做买卖,我没听完,他光杆无毛,必叫你下本钱,你可千万别入伙,别婚还没结,先把老婆本儿赔光了。” 武崇训还没吭声,瑟瑟摇了摇头。 “兄弟之间,不算账最好,但凡算,必有差池争执,表哥听我的,封几两银子送给六叔,谢他今晚的烟花,买卖就算了。” 好个一刀两断的主意! 武崇训没忍住笑开来。 答应了不疑心,却很难做到,回回武延秀的幺蛾子一出,他心肝肺就一块儿乱蹦跶,什么三阳开泰?他瞧他是想说二男逐一女! 武延基讶然,“原来你也不想沾他,却叫郡主出面做丑人,这不好,咱们打不断的血脉,闹闹无妨,新嫂子上来就抹了脸说直话,往后怎么相处?” “什么怎么相处,亲戚么,远点儿近点儿,过得去就成了,我与那几个庶出的哥哥也合不来,各人自扫门前雪,何必硬凑?” 既然按照嫡庶来分,武延基傲然挺一挺胸。 本来嘛,他和武崇训好,也是两府的嫡长要好,老六算个什么东西? 圣人出巡,百姓吹口哨扔手帕,全是窥伺千牛卫,那挺拔的身段,一板一眼的步态,长枪横刀刷刷挥舞,多好看!可谁拿好看当正经玩意儿了? 小时候哄他串戏子也是,一哄就上妆,也哄过老四,为啥不上当?!可见龙生九子,高低贵贱一早分明。 “郡主说得对,合不来就撇开些!”武延基击节叫好。 武崇训回头看了几遍,琴娘跟王妃聊得热络,侍女走来走去,换热茶热酒,又添香,人皆乱了座次,三五成堆,其中并没武延秀的影子。 “人呢?” “走啦!他一早还上值,原是答应骊珠买一件玩器,交代完就走。” 瑟瑟拈起筷子在盘子里捡了捡,瞧武崇训还愣着,反而开解他。 “不必叫他回来,他有差事,夜里陪我们玩耍,明日出了岔子怎么办?” 听着是关怀,后一句又现了真意。 “十六卫禄米微薄,他才急赤白脸,表哥要帮,不如从这个根本下手。” “这……”武崇训迟疑。 瑟瑟抬起头,三两句话功夫,主意已经打的很周全。 “这边地价太贵,替他撑起门面也过不了日子,不如打发远些,道德坊、安众坊,挨着新中桥,过洛水容易,进皇城也容易,耽搁不了公事。” 这一来连武崇训也愣住了,武延基更意外。 远远打发了武延秀,眼不见心不烦,自是合他意,可阿耶死了,长兄驱逐幼子不好听,就连武三思,见他不请自来都厌烦,却不得不摆出叔叔的关切。 但瑟瑟统共与他没打过几次照面,怎么一开口就是杀招。 “与其搁在眼前磕磕碰碰,倒不如远些叫他自在……” 瑟瑟索性连自己也拔出来,盈盈一笑。 “我顺嘴一说,两位表哥慢慢参详,替我向王妃道声恼。” 她起身走了,武延基不解地问,“老六哪里得罪她了?” 第106章 瑟瑟酒酣脸热, 夜风吹得好清爽,索性坐下了。 杏蕊眼珠子一转,便叫打灯笼的小丫头待在樟树底下, 别过来,那淡粉的光斑印在草地上,圆溜溜的像个小月亮。 替瑟瑟挽好帔子, 转头意味深长地问豆蔻。 “听说姐姐是前头王妃留下的人,专指给郡王使的,如今王妃也器重姐姐, 让府上大管事与姐姐家结了儿女亲家?” “两位王妃待奴婢恩重如山,所以奴婢……” 豆蔻胆怯,怕瑟瑟有意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界儿拷问她。 笠园还热闹呢, 方才烟花没瞧够, 又寻了几个来放,噼里啪啦璀璨的火光此起彼伏,推个人下湖去,任谁也听不见一声儿。 瑟瑟不明白她干嘛拿手摸脖子,湖水黑黢黢的, 又有什么看头? 片刻气的笑了,这么笨的人,两位王妃取中她, 怕是知道武崇训那一腔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强,容易被人算计。 “诶——你别往下出溜!” 豆蔻跪了半截被她喝止,委屈地要哭了。 “郡主,奴婢真不是有意隐瞒您!” 瑟瑟有点儿闹酒, 头晕目眩,抚着胸口往下顺气儿, 半晌顺了就骂杏蕊。 “都是你!好端端地问什么?瞧把人吓得!” “姐姐这胆子,只有针鼻儿大。” 杏蕊扶豆蔻起来,忍不住打趣儿,“郡马杀人放火了?” 她俩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豆蔻扛不住,和盘托出。 “郎主已训斥了公子,说他不周全,去一回封地,才见了几个贪官恶霸,就看不得人家家破人亡了,即便想帮,就地寻个二嫁的夫家就是,何必带回来?于己不便,于她个从未离乡的小娘子,也是诸多麻烦。” 瑟瑟嗯了声,很是赞同。 她比武崇训小了快十岁,欣赏他品味卓然,但并不仰望崇拜,倒不是小瞧他姓武,而是她进京遇见的这些人,全是蜜罐里泡大的,哪里知道州府的实情?口耳相传,不过是地方官编排出来哄他们的瞎话。 “表哥怎么说?” 豆蔻吞吞吐吐,“公子说,他非管不可,您跟前自有交代。” 杏蕊咋舌,原来大家伙儿都小瞧了武崇训,可真是奇闻。 “那人呢?真在笠园?” “没有没有!” 豆蔻连声担保,“要在笠园,奴婢绝不替他担这个干系!” “哈哈哈——” 瑟瑟长声大笑,叫人害怕的感觉原来这般过瘾。 想起韦氏那时候又妒又羡地提起高宗后宫,明明旁人也生儿子女儿,可是既不序齿,又不上尊号,稀里糊涂养着,玉牒上有那一笔,世人全然不知。待圣人的亲儿子死的死,贬的贬,举国上下,多少人见不得女主登临,有心捧个帝裔出来对抗,竟都不知去哪里寻块活招牌! “很好,你就记住了,他在我跟前尚且自称臣下,你们是下而又下,对他是主仆之义,对我,是公忠体国,内中分别,可大的很呐!” 豆蔻一叠声道是,心中气苦,想公子这么好的人。 瑟瑟到底醉了,才站起来,要指着她鼻子耍威风,脚下忽地一软,靠住豆蔻肩膀往下滑,差点跌下去。 两个丫头被她拉扯得踉跄几步,忙招呼灯笼过来。 瑟瑟抬头灿然一笑,夜色灯影温柔旖旎,像观止湖上泠泠的水光,照得她面上柔柔艳粉,一双桃花眼熠熠生辉。 摇起食指替豆蔻遗憾,“可惜你那傻主子,不会给你叛主求荣的机会!” **************** “郡公走这边儿。” 朝辞挑了灯笼在前头引路,边走边侧身回来殷切地提醒。 “郡公留神脚下,这条路近着观止湖,水汽重,石头缝子里有青苔。” “既这么着,索性绕远道儿走罢了,不然认清了三哥的家门,再来不进去问候两句,仿佛是我不知礼数。” “那哪能啊!” 朝辞大声替武崇训拒绝,“我们公子再大,能大过圣人去么?再说,您不是才在王爷跟前说啦,明儿还要上值,这御前的差事,谁敢耽搁?” 灯笼提高半寸,将好照着武延秀的侧脸。 黢黑的背景愈加显出他来,额头宽展,眼窝深沉,鼻峰下颌的线条多么流丽就不提了,偶然目光一闪望过来,又美又锋利,千军万马中一杆标枪,狠狠戳在人心上。 啧—— 朝辞感叹,漂亮到这个份儿上,怎能不贱的让人讨厌?他就理直气壮地认定世上的好事儿都是他的,人家不给,他就抢。 远兜近绕地把人引到正院,早过了关门落锁的时候,可是王妃还没回来,拿钥匙的嬷嬷边打呵欠,边抱着胳膊抱怨。 “成日家没白没黑的闹……” 抬眼看见朝辞,后头又是个长身玉立的公子,吓了一跳,“哟!” 跪下去狠狠扇自家两大巴掌,“老奴嚼蛆放屁,脏了郡马的耳朵!” “我以为三哥怀柔惜老,原来阎王似的,一句半句,把人吓成这样儿?” 武延秀背着手迈进门槛,赤红袍角在嬷嬷眼前招展。 “起来吧,我不是你家的正主儿。” 嬷嬷膝行后退,直到灯下抬头,才看清这位头角峥嵘,果然并不是武崇训。 院里虽无人,堂皇地点满了灯火,侍女们罗列成行,屈膝行礼,朝辞把人送到第三进院落门上,识趣地站住脚。 “奴婢就在这儿候着,待会儿领您出去。” “你走了也成啊,怕我不认得路么。” 武延秀大踏步往厢房去,琴熏身边的大丫头迎出来,见了他都很亲热,一个道,“郡公再不来,今儿晚上奴婢们是不得消停了。” 另一个道,“郡公几时说来又不来了?最守信的。” 嘻嘻哈哈,团团左右,请他进屋,骊珠尖叫着奔出来,抱住他胳膊大笑。 “六哥你可来了!我都快睡着了!” 郁金堂 第108节 人声里夹着隐约的咕哝,软团团像婴儿啼哭,这是打哪儿说起? 朝辞纳闷儿,浮梁走出来,把个沉甸甸的银包揣进他怀里。 “诶这可不行!“ 朝辞烫手似的往回推,“你们背着王妃干什么呢?” 浮梁咦了声,驻足打量他,“钱你不收,话却要问?我说了你敢听么?” 朝辞琢磨了下又问。 “郡公今晚到底走不走?人是我领来的,万一闹出什么,追究起来全是我的过错,我们公子最严苛的,难道我往县主头上推脱?” 浮梁抱着两臂不屑,“郡马尚了主,笠园的人果然威风些!” “不不不,”朝辞连连摆手。 “往常嗣魏王常来,笠园去得,枕园也去得,从不见你啰嗦,偏偏盯紧了郡公,又是什么意思?好歹我们县主是跟着王妃住的,倒要向你请告不成?” 朝辞被她的诘问惊呆了,两府加起来就琴熏一个女孩儿,亲妈死的早,年纪又小,自来懂事,从不叫人为难的,撒一声娇,王妃也不好管紧了她。 他愕住半晌,叹气道,“原是我多话了,这就走!” 浮梁颔首不语,盯着他垂头丧气走了,进屋复命,“打发是打发了,就怕待会儿还要来。” 银包两手捧着还给武延秀,他蹙眉摇手,没接,浮梁便麻利地收起来。 灯影下,一只孱弱的黑毛小细犬盘在桃红素缎软垫上,四只脚爪揣在腹下,身躯起伏,闭着眼微微打鼾,像只温顺的羊羔。骊珠跪着给它顺毛,素日心爱的小斗篷搭在它身上,轻声儿地问,“冷不冷?吃羊奶不吃?” 两只大些的挨着她裙角睡,彼此头颈交缠,伸出利爪扒拉手鞠球。 琴熏坐在座儿上,手里盘着茶碗,斜眼瞥了瞥对坐的武延秀。 满屋全是她的心腹人,七开间的大院子,正门角门守紧了,她不信他能插翅膀飞进枕园。 “骊珠原原本本说给郡主听了,然她不上心,不如算了?” 武延秀难得上门走亲戚,也穿赤红襕袍,也束金冠,也把鬓角抹得整整齐齐的,乍一看是有几分武崇训的端肃,难怪方才婆子错认。 可是坐下来就现出原型。 仗着日日捶打,绷起来是根弓弦,放松了便坐没坐相,左脚蹬脚踏,右腿长长伸出去,露出白袴和鹅黄底暗花绫的袴奴,两肩宽宽架开,胳膊长,手也长,握着折扇,敲梆子似的,有一下没一下轻拍桌面。 那副散淡放肆的姿态,不像大哥哥上亲妹子家做客,倒像讨债。 “六哥说怎么办?王府上下尊笠园为大,明日王妃又该教导我了。” 人说阎王好见,小鬼难当,明知他吊着这一口,卡着要甜头。 扇子刷地一合,“那阿喃只有托妹妹照看了。” “真的?!” 骊珠眼前一亮,抱住阿喃脖子往上抬,勒得它挣了两把,龇牙就咬。 “——当心!” 武延秀动作飞快,俯身插手进去,扇柄抬起了小狗下巴。 果然是他养的,立时老实了,呜呜咽咽往他手底钻。 “畜生就是畜生,养熟了,拿你当命。” 他轻飘飘指点骊珠。 金冠底下一缕秀发松脱出来,柔和地抚慰着面颊,左看右看,都是一位俗世翩翩佳公子,叫人不信他做的是挖墙脚的缺德事。 “哥哥向你打听一句话。” 骊珠满口答应,“嗯!你说?” “杨家三位姑娘,哪个和郡主最要好?” 第107章 宫门快下钥的时候, 圣人忽地打发人来问太孙行止,却没见在席上坐着,说吃多了在后堂睡, 恐怕今晚不回去。 天使板着脸走了,韦氏不悦道。 “她就见不得我们母子亲香。” 这话不好接,琴娘笑着起身更衣, 空出座位,李重福便凑上来。 “母亲不必气恼,不过是那黄门不懂事, 母子天伦,谁也隔绝不了,况且阖家都在这里, 圣人会体谅的。” 哄得韦氏又饮半杯, 才要略过不提,没想到天使竟去而复返,领兵直入。 百多号人顺着观止湖跑步前进,铛啷啷的铁器碰撞之声,比着胡琴细淼的音色, 如鼓点重锤,惊得一众仆佣小厮抖衣而颤,满以为梁王府也要照魏王府那样查抄了, 皆抱头作鸟兽散,竟无人进里头报信。 直到笠园门前,开道的生兵一把推开大门。 里外人等回头张望,就见一行人长驱直入, 领头的天使手里端个托盘,身后嘁哩喀喳, 全是铁甲的兵。 这一下就把人吓破了胆,乐声骤然止住。 那弹琵琶的女伶笨拙,多拨弄出几个破碎的尾音,犹如人掀翻了案台,摔烂了碗碟。满室寂静,烛火映照在铁甲上变了形。 众人都不敢抬头,琴娘被挡在树底下,捏着帕子不出声。 忽听嘎啦一响,尖锐得刺耳,李显只当有人拔了刀,脚一软就往座下溜,被韦氏死命拽住腰带。 他紧紧合着双眼,喘息着轻声问。 “是,是谁?” “中贵人,太子殿下在呢——” 武三思忙离座来迎,洪亮的嗓子撑起场面。 “咱家见过梁王。” 天使的声气儿很和善,领兵的郎将却趾高气扬,不顾满堂女眷面色青白,右手往空中猛地一握拳。 生兵会意,道声“是”,恭恭敬敬列队退到院子里。 他们让开地方,人才瞧见,方才是个踩扁了的银酒壶滴溜溜打转。 “无缘无故,不敢搅扰太子殿下的雅兴。” 天使笑眯眯托高锦囊,宽展的描金袖口垂脱下来露出手腕,缓声道。 “实是圣人挂念太孙,叫送一样物件儿。” 李显战战不敢回应,任凭武三思数度回首示意,只低着头。 天使满脸嗤笑,武三思不好出声唤他,韦氏两只手揣在袖子里,没得召唤也不能上前,僵持半晌,众目睽睽之下,终于两个高挑人影从屏风后相继走出,是武崇训推着李重润。 天使忙堆笑上前,小心翼翼屈膝来见。 瞧李重润脸上还好,就是醉的睁不开眼,想来是在后头行方便,忙上手替他张罗穿戴,因出来匆忙,金冠没在,只簪了根白玉簪,玉带握在手里,也没来得及束腰。 天使搁下托盘,两手比着替他扣到腰上,殷勤道。 “咱家出来时,圣人还说呐,您回武家是走亲戚,用不着穿见客的大衣裳,下回来,绛纱袍就行了,玉带也不用挂,多重啊。” 李重润两颊红润,酒气熏熏,半闭着眼咕哝。 “劳烦中贵人走一趟,更深露重的。” “不敢,不敢——” 他一径儿地赔笑,理顺玉带上挂的金钩玉珏,躬腰整整黑靴筒,退后半步瞧瞧,模样周正了,才端起托盘,呈送到李重润眼前,殷切地催他。 “您瞧瞧,这可是好玩意儿!” “圣人又赏我什么?” 李重润掩着嘴打个呵欠,自放他出来,仿佛是要补足十余年亏欠,又或是填补幼年缺失,尽拿些金雕玉作的孩子玩意儿赏他。 漫不经心拿起来看,竟是半块错金虎符,顿觉后背心发寒。 李重润掂了掂分量,就手往回搁,那天使早受了话在肚里,擎着的两臂滑溜溜一拐,就躲开了。 李重润扑了个空,皱眉瞪天使两眼,寒着声气儿质问。 “这就是府监不对了,圣人突发奇想,他也不劝着些!这能给我么?这是镇守北门的羽林军印信,明儿清早,李将军听说,该骂我撮哄着老人家胡闹了!” 这话一出,满屋里人都惊呆了,武三思耳尖微颤,又羡又妒。 李重润说的李将军,是右羽林大将军李多祚,原是黑水靺鞨族首领,自投靠了来,驻守玄武门三十年,最得信任,所以赐了国姓李。由高宗至女皇,李多祚目睹数次帝位更替,却屹立不倒,他说一句话,顶得别人一百句。 李唐开国就出过玄武门之变,羽林便是专门预防兵变而设,圣人此举,等于把咽喉亮出来,交给李重润了。 “怎么会!” 天使打包票,往前凑拢,谄媚道。 “圣人的意思,李将军能说个不字儿吗?再说,谁不知道圣人最心疼您?怕您受委屈,特特把右羽林交付过来,东宫卫建起来之前,将就您出入使用。” 李重润攥着虎符愣了一瞬,慢慢点头。 东宫卫之于太子,正如上四卫之于圣人,既是拱卫又是日常仪仗,可听圣人这话里的意思,往后东宫卫竟是归他调遣,倒把阿耶撇去旁边…… 再者,东宫右卫率是他四叔,相王李旦。 这里头的意思更深了,是怕阿耶指挥不动四叔,还是怕他调遣不动阿耶? 更妙在,圣人公然行事,把虎符亮在众人眼前,唯恐人不去细细揣摩,这一笔御下之道,可真是精彩。 李重润不再推辞,于是李家齐齐谢主隆恩。 武三思捋着胡子感叹。 “圣人心疼太孙,这一点子不便都顾虑到了。” 天使回头瞧瞧诸人席上酒菜,是才撤了残羹,换上醒酒的甜汤,遂笑道。 “已是三更了,咱家倚老卖个老,今儿就到此为止罢?” 李显哪敢反对?忙诺诺道是。 于是梁王率队礼送李重润回宫,大家便散了。 郁金堂 第109节 韦氏站在阶前,看金戈铁甲簇拥着儿子孤身一人告辞而去。 描金绣龙的黑披风一翻,卷云般上了马车,黢黑的夜里,前后几盏灯笼划出小小的光明,如影随形地圈住他。 百般舍不得他走,哀怨地问,“非得住东宫么?先住庐陵王府也成啊。” 李显不吭声。 瑟瑟两条胳膊架住了阿娘,听见风里细细的抽泣,安慰道,“快了快了,十四年都等了,不差这两天。” 韦氏的心冷得直打哆嗦。 琴娘抱怨嫡母时她便想,是个人便比她儿子的命强,亲眷不在好赖,总不能打骂,可重润呢?混在黄门堆里,猫狗样养活。她问了他几遍,有没受人苛待?克扣他的吃食,没承认也没否认,只说都过去了。 咬牙望向宫阙,暗夜里,辉煌的建筑只剩下隐隐轮廓,叫人更畏惧厌恶。 “……有些人该遭报应的。” 李显吓了一跳。 警惕地回头看时,梁王妃等早已走远,近前只有两个女婿,他倒是不防备他们,大家一条藤儿上挂着,都得替韦氏遮掩。 磕磕巴巴开口阻拦。 “这,可不敢胡说……你别坑害儿子!” 韦氏冷冷哼笑,“你没听懂么,重润为何在御前说七宝帐?” 李显顿了下,早前住在驿馆便听酒客们提起,国公府有一座稀罕的七宝帐,宝石累累,每颗都大有来头,单是帐顶的琥珀便有拳头大小。 他勉强挤出几个字来,“圣人虔心礼佛……” “哼!她真信还是假信,你我……” 韦氏的怨愤如海样深,可是看李显面色泛青,已是快背过气去了,只得放软声量,低低咒骂。 “张易之是个什么东西?当街卖肉的贱人!也配供奉七宝?神佛都叫他玷污了去!” 太子妃头面隆重至极,足有三十八件金器,镶玉叠翠,珠环璧垂,压得她整晚脖颈发麻,冰凉的步摇被北风吹近面颊,又冷得她哆嗦。 “欺负了我们一家子,到了,赔个皇帝,就完了么?!” 风里雨里,没人出声回应,只有韦氏重重的呼吸。 李仙蕙让她缓了缓,与晴柳两个架住她上车,李真真搀扶李显跟在后头。 车轮碌碌远去,许久,只剩下迟滞的回音,武延基这才从檐下踱步出来。 风刮拉拉,吹得他金冠都歪了,方才一瞬间的情绪压制下来,神情重又轻佻得一如往常。 武崇训始终站在亮处,瞥了他眼道,“这浑水,与你不相干。” 武延基哼笑了声。 “三郎是说,我尚且不如个半老妇人有血性?” 武崇训反问,“有没有,又怎么样?” 半晌再不吭声,武崇训有些担心,压低声道,“圣人欺辱亲子,结下仇怨,原就是为了你我……” “嘿!你这人!” 武延基觉得这话很可笑,挑眉戏谑地望回去。 “二叔说你自视太高,我还不信,原来竟是真的,她哪是为你我?更别提为武家!实则我们,并明堂里那七世先祖,都是打伞的仪仗,打压李家的由头!甭管死人活人,铺天的排场,通通为她自己!” 武崇训语塞。 说到底魏王是他亲爹,死后别说哀荣,连一分情面都不留。 王府说封就封,巨万的身家查抄殆尽,丢下几个儿子,混的不如李家旁支,再要强说圣人如何苦心孤诣,提携武家千秋万世,确是说不过去。 武崇训原本想着,娶了李仙蕙,武延基的头衔待遇尚可维持,便算冤家宜解不宜结,往后老婆孩子热炕头的过,闭闭眼,三五十年就混过去了。 可瞧他这个样儿,倘若有日李家同圣人撕破脸,他非但不会劝阻,恐怕还要往火里浇一瓢油。 嗯了声,多的话也不用说了,拍拍他肩膀,“你我总是兄弟。” “兄弟……” 武延基愣怔好久。 这话听着耳熟,是他自己多年前说过,就在他们刚刚进京不久,武崇训生母过世之后。 还没出五七,女皇就要求武三思续娶太平公主,他不肯,武承嗣非但不帮忙开解,反骂武三思拖累前程。兄弟俩大吵一架,剑拔弩张,几乎就要翻脸,幸亏消息传出去,寡居的太平也坚决不肯,倒替武三思解了围。 早半年,太平的驸马饿死狱中,晚半年,武承嗣连跳四级升任文昌左相,然后许王李素节谋反,女皇杀南安郡王,杀故太子李贤二子,杀宗室诸王子孙,幼弱者配流岭南,杀其亲党数百家……直到天授元年登基,万事落定。 前前后后,唯独中间夹的这一年最叫人恐慌。 长安风声鹤唳,婴儿不敢夜啼,旁人以为武家耀武扬威,其实不是,武延基记得很清楚,至少那年,武承嗣睡不着,武三思也睡不着。 两家合住一处,在立德坊共用一座三进的小院子。 武承嗣和武三思在屋里吵,琴熏在姨娘怀里哭,武延秀和武崇烈在院里打,鸡飞狗跳,乱成一锅粥,独武崇训小小年纪已然很深沉,站在檐下发怔。 武延基也不知怎的,就心疼起这个弟弟来,大步走去叫他。 “三郎!不论如何,你我总是兄弟。” 武崇训迟迟抬头,乌浓眸子映在月色底下,有种空洞的苍白,如今再听他说出来,却多了种讽刺的意味。 第108章 “大伯——” “不准你提我阿耶!” 武延基使力打了武崇训一下子, 咬牙切齿道。 “你再说,我就说你阿娘!” 武崇训惊诧地睁圆了眼睛,他便撇唇发笑。 “别以为只有你会苦口婆心, 今日我也来提点提点你,二叔培养你多年,是为叫你做个小郡马, 前前后后,替郡主跑腿办差的么?我问你,自打她来了, 你多久不去外书房陪相公们议事了?” 武崇训哑口无言。 武三思看重子弟教育,在外书房立了个规矩,每逢朝廷有大事要事, 不论是否与春官相干, 皆召几个相公并部里五品的郎中一道,点评议论,清谈对错,武崇训等旁听,耳濡目染, 亦可发言,为往后上朝论证做准备。 真滑稽,那时他以为打虎亲兄弟, 有好处总要揽着魏王府兄弟同来。武三思却说,那是未来太孙,比兄弟们都强,一时夸武延基□□天份, 无需努力,一时又说, 明君重在放手,亲力亲为反使人寒心,教得武延基万事不理,只管玩耍,武延寿更是浅薄纨绔。 可是别看这大哥干什么都是半吊子,瞧武三思的心思却准。 “还是你自以为坐稳了郡马,驸马,六部的职衔索性不要了?我问你,辞了扬州大都督,接下来你是个什么打算?你那话说的轻松,子弟不上五品,那你上不上?真在六品、七品里头打转,我瞧你也别办差了,就跟我玩儿罢。” 武延基指了指枕园。 “李家老大且跑的勤呢,你猜——” 一语未了,门里有人高声叫‘公子’,又走来个小厮。 “两位爷原来在这儿,叫奴婢好找,清辉传话来,现外头有事寻公子。” 武延基愣了愣,多的话也不提了,挥手叫他去忙。 武崇训踱步回到书房,窗明几净,灯火灼灼,清辉却不在。 推窗看外头。 月冷风寒,笠园重归平静,灯笼摘了,香炉掩了,水里几盏红鹤浸透了,慢慢的瘪下去,几个人拿竹竿勾到岸边,几脚踩得稀烂。 武延基的话在他心头滚了滚,正乱着,朝辞叩门进来,禀报武延秀动向,武崇训听完也没多大反应,等朝辞从外头掩上门,才气得重重撂下茶盅。 一抬眼清辉匆匆进来,叫了声‘公子’,满面焦急。 “相府半夜点起中路大灯,狄夫人拿拜帖请院正上门,隐隐是有些哭声。张说回京后是住在元怀景家里,元郎官那年贬谪出京,便在罗县做县令……” 武崇训眉毛一挑,“罗县?” “就是汨罗江那地界儿!” 这就愈发蹊跷了,“区区一个县令,如何能随驾去石淙?” “奴婢不知,不过他半年前就丁忧回京了,相爷的安排可真远。” 清辉续道。 “元郎官家只有夫人独女,原是不便久留外客,也不知怎么,就招待张说住在家,又常带他去相府,一去一天。今儿傍晚,张说出门见朋友,酒席未半,又被相府的下人叫回去了。” 武崇训提笔蘸墨,写了两个字。 “这是托孤的架势啊。” “才郎主打发人来告诉公子,接下来该是魏侍郎做左相了。” 武崇训沉吟,他能使人盯着在京重臣的动向,阿耶自然也能,这些不上台面的手段,本就是阿耶手把手教他的,从前他不屑动用,如今却是不得不。就瞧相爷最后几日见过的人,张说可算是深得青睐,可相爷还没来得及为他铺路,便一命呜呼…… 遥想上回相爷仗义执言,为他请命说项,凛凛风骨,真叫人敬慕仰望,可是他却走不得相爷的老路,只能在暗夜里筹谋。 清辉劝道,“郎主万事为公子打算,深夜传信,必是想与公子畅谈。” 武崇训嗯了声,起身预备去外书房,忽地想起武延基所言,还是摇头。 “他是为他的嫡长子打算,为他的血脉,为他的继承人。” 请阿耶栽培崇烈,已是伤透了阿耶的心。 其实他还有一句大实话,压在舌头底下没说,今时今日,武家子弟,栽不栽培有何分别?前路已然堵死。 他那时串联二房、三房,把事情推到这个局面,固然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但心里未尝不知,武家要长久延绵,单靠自断经脉这一招是不成的。 武崇训缓了一口气,继续读书写字,挨到天快亮时,北面传来云板四声。 他便去更衣,这时中路上已是道道大门全开,悬灯等待。 李显夫妇与武三思夫妇都换了素服,并排坐在堂上,外书房相公进进出出,礼部司郎中、员外郎并杂吏亦是白衣素带,站在廊下头碰着头商量细务。 不多时天使三度到访,言说圣人废朝三日,追赠相爷‘文昌右相’称号,即前朝所谓‘尚书右仆射’。此职春秋便有,汉末已为虚衔,因尚书省统领六部,是真真正正的百官之首,如此追赠,可谓荣耀已极,又亲自拟了谥号文惠,亦是令词佳字,满怀追思深情。 “君臣相得至此,真是亘古难寻的佳话啊!” 武三思拉着天使的手长叹。 郁金堂 第110节 “圣人敬重相爷,多年不许他行跪拜之礼,寻常小事,亦不准我等拿去他面前啰嗦,就连上回去三阳宫,还特特叮嘱,要我在行宫旁边,单为相爷建一座别苑,以便往后朝夕相顾。” 天使亦是满面哀痛,深感昔日熟人渐渐凋零。 “奴婢上半夜耽搁在王府,没瞧见,听说圣人得了消息,捶床大哭,说朝堂上空空如也,又问老天为何这么早就夺走相爷,令她老人家饮恨。” 众皆垂泪,李显与韦氏也跟着叹息了两句,礼送天使出去,回来与武三思拱手道别,也无心坐轿子了,默默相扶走回枕园。 李仙蕙等皆身披大氅站在门内,迎上来问,“是谁?” 韦氏道,“相爷过世了。” “啊——” 李仙蕙垂眸凝思,这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李显拍拍她的肩头,一语不发拉韦氏去睡回笼觉。 李真真打起呵欠。 “虽是丧事,相爷高寿,也算喜丧,只圣人心里不好过。” 瑟瑟问。 “二姐要跟二哥商量么?我虽不中用,陪着说两句话总成的。” 李仙蕙失笑,细细解释给她听。 “没有什么,我是在想,上回监国,重润与魏侍郎已有交情,此番交接,有利。只魏侍郎人望尚浅,难以借他集聚人心,早知如此,前日听说相爷病了,便该去他榻前拜师。” 这可是刚死了人呐…… 瑟瑟愣怔,难道二姐不尊仰相爷么? 况且白天才见过狄夫人,从她脸上哪看得出相爷病重至此,他们围着圣人说笑时,她正在忧心如焚。 李仙蕙探头往角门望了望,没看见司马银朱熟悉的身影,心底便浮起一丝疑虑,转头看瑟瑟张口结舌,便叮嘱她。 “相爷的丧仪要大办,梁王和颜夫人得忙两三个月,我的婚事等等再说,你还是要在笠园办?” 瑟瑟脸上绷得紧紧的,强压下为狄夫人生的一丝凄凉。 “总之不能让张峨眉如愿,不然我们家成什么了!” 李仙蕙摇了摇头,正色纠正她。 “你这话说得重了,我再再教你,世人并无高低贵贱,只在时势,眉娘出身不高,但心性坚韧,处事果决,往后必有成就。” 瑟瑟不懂为什么二姐总是维护张峨眉,皱眉反驳,却被李真真拽住衣袖。 “其实根基浅薄,非要在富贵窝里搏成就,未必是件好事。” 李真真脸上带着温吞地笑,双手拢了拢衣领,风真是凉了。 “重润瞧不瞧得上她还在两说,而且太孙的婚事,谁都要掺一脚,我瞧你也不必太把她放在心上。不过枕园挤死了,你搬走,我地盘儿还大点。” 瑟瑟看看她们两个,忽听一连串哒哒的马蹄声。 正是旭日高升的时候,万丈霞光齐放,司马银朱窄袖小衣,肩扛白披风,一阵风似卷下来,纵马踏上青石台阶上。 “你们都知道了罢?” 她放松缰绳,俯身抚摸白马脖颈,不许它嘶嘶鸣叫。 “突厥可汗阿史那默啜近来颇不安分,屡次攻击契丹、奚、黠戛斯诸部,拓土已至咸海以东。他的使节常驻神都,方才突然求见,提起当年,突厥为国朝平定营州,有功而未论赏,请求将女儿献给宗室。” 李仙蕙大吃一惊,果然今夜不止相爷这一桩事。 “他有功劳是六年以前,怎么这会子讨赏?况且当初并非不赏,我记得封了他做归国公并左卫大将军,虽是虚衔,他也不曾来京驻防,但一应禄米土地、俸料,例同实职,远超其他部落,就是那个使节在京料理。” 司马银朱哼笑了声。 “生番野人,哪有信誉?别说厚着脸皮讨赏,去岁他还放任手下南下侵扰,劫掠河北道数十万牛羊,数万人口呢!朝廷下旨责问,默啜睁眼说胡话,只说是他认的义子私自行为,与他全不相干。” 李仙蕙平了平气息。 “原来去岁河北道骚乱,也是他在背后撺掇。哼!那回便是相爷出马料理,今日相爷死了,他们便来吆喝,真真可恨!以为国朝无人么?” “不对!” 瑟瑟霍地转身,东面长窗上已是浮起一层蟹壳青的亮光。 “相爷的死讯,连我们也刚刚得知,那个什么默啜,远在千里之外,如何能遥控指挥?可见是早早吩咐了话埋在这儿,只要相爷生变,使节便可自决。” 司马银朱轻轻一瞥。 瑟瑟这番见解,正与颜夫人一模一样,就连府丞郭元振也做同样判断,她教了她这么久,实是看中她的敏锐,那么剩下的话也不用婉转告知了。 她俯下身,目光在瑟瑟脸上巡视。 “默啜招摇浅薄,动辄扰边,却无力取胜,根本不足为虑,况且相爷骤然去了,六部的堂官还要理一理,所以方才圣人已经决定,不与之纠缠。” 青梅酸甜,有人回味可口生津,有人回味苦涩难言。 司马银朱轻巧甚至有点残忍的笑容映在瑟瑟眼中,让她心慌失措—— “已是点了淮阳郡公武延秀前去和亲,才加了恩典,升做郡王。” 第109章 “不说要宗室……” 瑟瑟陡然被闷雷击中, 胸口锐痛不已,怔怔挤出笑脸。 神都的秋日说来就来,仿佛一夜之间, 天街飞沙走石。 她眼里迷了尘,酸溜溜掉眼泪,糊里糊涂想, 得亏相爷死了,辍朝三日,不然今日朝会上就该拟旨, 并筹备和亲动用的物件儿了。 “圣人还在呢!” 司马银朱跳下马,把缰绳抛给丹桂,负着手轻吁了口气。 “郡主莫不是忘了, 是您在御前承诺, 武家的尊荣永世不变,所以淮阳郡王如何算不得宗室?” 李真真见她脸色发白,古井死水一般,日光照进眼底泛不起半点流光,实是怕她漏馅儿, 栽在女史手里挨打。 大声咕哝道,“什么好事儿?合该他们姓武的去。” 推着瑟瑟往屋里走。 “郡马这一招扬汤止沸,来的正是时候。” 司马银朱在背后向李仙蕙瞪了眼, 候着姐妹俩走远了才道。 李仙蕙无奈地啧了声,感叹世事真是难料。 “没他比着,何尝不是一对郎才女貌,偏多出他来, 头先就该打发了!” 司马银朱摇头,“不是冤家不聚头。” 世间男女冤孽纠缠, 在她看来都是自寻烦恼。 “譬如您和嗣魏王,我倒是也想拦,就拦不住!” 李仙蕙讪讪吸了吸鼻子。 前后宫人、黄门尽多,私情小意不能尽数。 好在两人长久的默契,不用言语,也能尽知彼此心意。 挽着她的胳膊转到花厅上,李仙蕙眼皮子往下一划拉,晴柳忙上前蹲身。 “不知女史在宫里用过早膳了没有?要没有,将好同郡主将就两口。” 司马银朱挥手,“用虽用了,你做的甜汤,多吃几口无妨。” 晴柳笑道。 “就是往常那两样,前日泡赤豆时郡主还说呢,可惜女史这一向忙,吃不上这口可心的,往宫里送就怕凉了,这回可巧儿,正赶上了。” 其实司马银朱的差事全交在枕园,宫里除非偶然颜夫人要求,哪还有别人劳动她?这一向借口事多不来,无非是生气李仙蕙不与她商量,便把婚事禀报到女皇跟前。 所以晴柳从中耐心弥缝,一时送点心,一时拿幅字去请她鉴赏,水磨工夫下了大半个月,果然再见面时口气便软了。 这么说来,二娘还是惦记她,不像那些没出息的小娘子,得个夫君如同得了条活龙,怎么奉承还不够,把家人朋友抛在脑后,从此仰人鼻息,还当幸福。 司马银朱笑了笑,芥蒂消除大半,剩下丁点儿,将好光明正大地拈酸。 “你的好手艺,过几个月就便宜旁人了,那时我想吃,还得沾人的光。” 晴柳忙笑着退下。 “那奴婢先去预备着。” 司马银朱解开披风领扣,李仙蕙顺手接过来抱在怀里,俯首嗅了嗅。 “合和香又用完了?这是什么货色,一股子怪味儿。” 司马银朱牢骚满腹,白了她一眼。 “晴柳留给我使,我不放心,让你带走,我里里外外就没人管了。” 李仙蕙哦了声。 “那简单啊,请女史大驾光临,去我永泰郡主府做长史,不就得了?咱们俩秤不离砣,有我一盏香,就有你半盏。” 司马银朱意会了,潇洒地抱拳谢她。 “你已是独当一面,四娘么,还嫩些,我得陪着她。” “到底是谁见异思迁?” 李仙蕙嗔怪她。 “原是怕丹桂几个管不住她,才拿你去大材小用,如今你良禽择木而栖,反把我撇下了。” 叽叽咕咕算半日旧账,到晴柳来时,已是和好如初,并肩站在窗前。 “郡马赶着褃节儿上下手,四娘便是个瞎子,也明白了。” 司马银朱取了甜汤细品,轻浮细软,还是熟悉味道,遂惬意地叹了声。 “可这事儿就看她怎么想,有的女人骨头酥软,就爱被人强取豪夺,问也不问她一声,先把战场打扫干净,于是选无可选,只这一个可靠。” 郁金堂 第111节 李仙蕙颔首。 “倘若武延基如此对我,什么挚爱深情都没用,我只当他是个疯子,有多远躲多远。” 两人相对默然,都拿不准瑟瑟到底是个什么性子。 刚来时,一门心思复仇扬名,又想提拔寒门心腹,罗织党羽,插手朝局,到在石淙亲眼见识了那些龌龊,打消念头,又与武崇训弄假成真…… 桩桩件件,仿佛见事明白,又有一分赤诚,仿佛要权柄,又还有所顾虑。 “夹生饭最难吃,只有等煮熟了再看。” 司马银朱回顾太宗养子的手段。 不打不骂,却能逼出男儿满腔血性,要义就在于顺势而为,反正瑟瑟才十六岁,伤掉的筋骨总能长好。 这点李仙蕙完全同意,便放下武延秀和亲不提,只问女皇情形,果然虽是伤怀,毕竟相爷寿数搁着,倒也并不意外,只低声自语道,原想退下来,着他与朕享几年清福,竟也不能。 李仙蕙喟然长叹。 “圣人的退意愈加坚决了。” “人之将死,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硬霸住位置,反叫后来人怨恨。” 司马银朱瞧一眼李仙蕙,低声道。 “越性说句不知死活的话,太子但凡得用些,到这个地步,圣人主动退位做太上皇,也不是不可能,偏他支棱不起来。” “我阿耶不成,难道李家没有能干的?” 李仙蕙驻足侧头。 司马银朱一时恍然,但那话不能戳破,至少眼下不能,遂握着她手道。 “你们日常陪伴圣人,旁的不用多说,就讲郡主府修建的细务,连工部司的状都千万别告,只夸他们办事勤勉。” “有行乐就好了,可是画院说,行宫的行乐最难画出神韵,譬如上回宋主簿在石淙那一出好戏,落在纸上……” ——诶! 两人异口同声,司马银朱直道可行。 “礼部司郎中手里有祥瑞、铺设,工部司郎中手里有城池之工程役使,文书都是现成的,就缺个人起图样子,反正行乐这玩意儿,不求画功,只求纸上铺陈奢靡,凡百的金贵物件儿,添两笔便有,何等便宜?” 李仙蕙也觉得这主意甚好。 “烦别人,滴滴答答许多解释,寻宋主簿来,嘿嘿,只怕他求之不得!” 这时婆子走来道太孙又来了,请过安就过来这边。 李仙蕙说知道了,召晴柳来,如此这般一番吩咐,她便去打点备礼。 司马银朱蹙眉畅想女皇退位后的情形。 李显是百事不问,韦氏么,比他强的也有限,朝纲政令,具体决断还得是儿女,就凭这四个兄弟姐妹的性子,要推行女官上朝的制度,并不难。 她悠悠地感慨。 “若宋之问的生花妙笔能引圣人翘首以盼退位生涯,一切便顺理成章。” “就凭这大功,许个侍郎也可。” 李仙蕙遥遥许愿,完了自觉有些轻佻,重又含蓄道。 “他到侍郎就算顶头,反是夫人,掌内相权柄多年,也是时候做外相了。” ********** 那头南仙林桥巷子里,裘虎轰然拍桌,把仅有的几件瓷器砸个稀烂。 “你那是兄弟还是仇敌?成心送你去死路!突厥人岂是好糊弄的?” 一头说,解下横刀扔上长榻,把明黄的圣旨轴儿撞得滚落了地。 因不信宫里贵主儿办事这么随心所欲,直觉武延秀是受了人陷害摆弄,裘虎气得七窍生烟,也是替他不值,边骂边吼。 “年初河北道上说是劫掠,那是朝廷遮掩,难道好人家儿女白送给他们?都是从爷娘手里硬抢!单抢走便是一万八千,你算算,挡在前头跟他们拼命,横死的又有多少?杀人不眨眼的货,你去糊弄他们,人家一个不高兴,杀了你都是轻的,骟了你怎么办?你这漂亮壳子……” 武延秀皱眉听到这里,轻蔑地哼了声。 “还提什么壳子,我瓤子芯儿什么样儿,三哥不知道?当我是黄花的闺女儿怕出远门么?” 几个相熟的千牛备身一头撞进来,张口便道。 “府丞这会子没空,晚上下了值再来。” 武延秀眼神一黯,没说什么,他们已去劝裘虎。 “三哥少说两句,圣旨明明白白下了,还能怎么?谢主隆恩就完了。” 他们没拆行头,走一步路,身上细鳞甲咔咔擦擦,隔着兜鍪着急说话,瓮声瓮气的,像好几口哑锣。 裘虎发作半晌,也是累了,一屁股坐在地上。 仰头看武延秀窝在圈椅里,两脚蹬住榻沿往后仰倒,骑马似的扬起椅子两只前足,前前后后摇晃,委屈愤恨,又要强地咯咯咬牙。 他是真不明白,李家姑娘沾不得,武延秀为什么非要伸爪子? 头先他不知道那姑娘身份时,还赞叹。 一对金童玉女,年画娃娃似般配,真真儿好看,等这座小房子买好,武延秀喜滋滋地装潢,前庭栽花后院植柳,门头紧挨着梁王府的高墙,人家的檐角排雨水,就往这边儿天井里头灌,他才闹清楚前后原委,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想梁王、魏王兄弟俩,赫赫扬扬,满神都横着走,轰然一声魏王系没了,梁王反扶摇直上…… 这里头要没点儿猫腻,他那些戏词儿、大鼓书,便白听了! 龙子凤孙,没一个好东西。 离宝座近的,还端着,自诩贤良,但凡旁支远系,哪个不是掐尖儿卖好,只顾往碗里扒拉? 就譬如这个安乐郡主,早早订下婚约,做准了嫂嫂与小叔子,却几次三番勾揽,绝没安好心! “好也好,歹也罢!” 结拜的几兄弟生怕他去闯金銮殿,围成圈苦苦地劝慰。 “郡公、郡王,咱们瞧着星星月亮一般分明,到圣人嘴里,不就一句话的事儿?反正实惠给了,跑一趟再说呗!不定圣人知道突厥人凶悍,想来想去,只有小六这张脸能糊弄的过去。” 边说边想到后路,仗义地一挺胸。 “要我说,趁圣旨热乎,将军跟前有一分脸面,索性要个高价码儿。” “郡王就顶天了,还能要什么?!” 裘虎朝他瞪眼。 行七的猴儿最精,越想越觉得自家主意周全,招手叫哥几个凑近些。 “我有个主意,哥哥们商量?” 他贼兮兮地捂住嘴低声道。 “与其老六一人蹚浑水,不如咱们大伙儿跟他去!” “——呀?!” 几兄弟茅塞顿开。 “去!瞧瞧突厥公主什么样儿,八个爪子么,两个脑袋么?” 便有人笑,“那可不一定,闹不好,比郡主还漂亮!” 小七得了鼓舞,跳起来指着梁王府的院墙,越骂越难听。 武延秀给他吵得头疼,只盯着裘虎。 三哥的脾气他知道,睚眦必报,绝不让人骑在他头上,私心里说,这几个外头认的兄弟,比姓武的一家子待他诚心。 双手摊开,掌心里空无一物,他却笃定地笑了。 “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有我一亩地,就有你们三百斤粮食!” 这才是聚义的根本! 七兄弟胸中倏地燃起熊熊烈火。 人投生在寒微里,要说有什么好处,就只有这一桩,趁乱捡起跌落凡尘的星辰,送他上青云,再跟着飞升二里地。 裘虎舔了舔唇,两眼里冒火光。 “要怎么干你说!咱们都是满腔子热血。” 又是一阵沉默。 开弓没有回头箭,真跟了使团去,生死荣辱全看命。 突厥人野蛮,饿了就抢,武周虽强盛,女皇强弩之末,单在决心上便差了一大截子。腰里没钱心里慌,想到在前头与人拼命,背后的倚仗,是这么个避暑就能一避三个月的宫廷,大家都感到后脖颈子吹阴风。 这事儿嘛,还是有三分险。 “天子脚下,杀鸡不能放血。” 武延秀不紧不慢地抱起拳,向右上方虚虚一抬。 “喊打喊杀作甚么?且等春官划出道道儿,几时走,带什么陪嫁,再说。” 第110章 他把得住舵, 兄弟几个砰砰乱跳的心揣回肚子里,互相提醒下午上值,抓起横刀, 戴上兜鍪,全走了。 裘虎想到岳家大舅子、小舅子许多口,嗷嗷待哺, 都指望他在京里蹚出一条通天路,有点兴奋,又有点慌乱. 七上八下地琢磨了一遍, 简直心力交瘁,瞧武延秀还出神,凑近问。 “他们没脑子, 你定然已有了主意罢, 漏给我听听?” 武延秀懒洋洋歪在榻上,头倚软枕,脚架方桌,整幅腰身曲里拐弯儿,盘的像条长蛇。 日光从巴掌大的窗格子漏进来, 虽然是小门矮户,比不得笠园那丈把高,通天落地的大窗户, 但太阳面前人人平等,他晒肚子,一样发软发烫。 遥想一墙之隔,瑟瑟可会片刻失神?又盘算骊珠心思少, 嘴里兴许漏出‘南仙林桥’四个字? 别说拐了罢,南市背后有条‘仙林桥’, 就差十万八千里。 郁金堂 第112节 “是有件事,我不好出面,只有劳烦三哥走一趟。” 裘虎来了精神,跳起来道。 “全听你的!” 武延秀却又不着急了,慢腾腾打量他,武行不会梳头,裘虎老婆不在身边,更是瞎糊弄,他起身开墙角大衣箱,翻出两件衣裳。 裘虎一看咧嘴笑了,“你的我穿长了。” 武延秀松快地哼小调儿。 “今儿天这么好,桂花香喷喷地,咱们也往南市喝茶去。” ************ 会仙楼傍在南市的东北角,挨着延福坊,地角热闹极了. 往东去是桑家巷,街南叫鹰店,挨着五六家全是贩鹰的,往下珠宝、布匹、香料、药品等等,街北专卖金银彩帛的店铺格外雄壮,门面广阔,望进去幽深莫测,里头买卖从五百匹往上跳,出手动辄千贯钱、百两银,简直骇人听闻。 裘虎戴了个精巧的小玉冠,对镜照照,浑身不得劲儿,走在路上老想伸手挠头,再听说要从这地界过,更是发虚,两条腿软搭搭地越走越慢。 武延秀戴着斗笠闷闷走了一路,忽地不耐烦了,拧一拧眉。 “人前露脸的好事儿,你怕什么?我能坑你么?” 裘虎不敢还嘴。 坑倒不至于故意坑,可自家这拢共三两重的骨头,玩不起呀! 嘀嘀咕咕,顺着桑家巷往西走,过了坊墙,就是一片三水汇聚的高地。 三条窄河都是洛水的分支,一则分渠,一则运渠,一则远渠,在会仙楼脚下川集会流,河上三座桥也是各有千秋,一则单拱,一则三拱,一则平展如镜。 这桥望着那桥上,堤岸连绵曲折,青翠的枫叶横向伸展,把五爪枝杈投影到水里,高大的乌桕树做背景,明黄橙红的叶片飘飘洒洒,仿佛名家设计,有意镶嵌上去的那样协调。 对面桥头站着三位手摇折扇的公子,素缎裁的长袍,白衫胜雪,谈笑间踱步进了会仙楼,居中那个显是主角,腰上玉带招摇。 两人才坐下,便有闲汉送水果、香药、瓜子、萝卜来,拿眼扫扫,堆笑道,“大伯,这家的茶,一匹绢一位。” 裘虎虎眼一瞪,已是恼羞成怒,“你什么意思?” 武延秀掏出几个钱扔在桌上,随意道。 “贵么,就细品品,你既闲着,替我跑一趟浮桥,瞧瞧蹍场空么?这位爷有几万石米面要磨。” ——几万石! 前后人都愕然看过来。 秋收时节,家家磨米磨面,别看这一向响晴亮天,米面放放无妨,马上连绵阴雨一来,吃不了,卖不掉,眼瞅着就得发霉,所以洛水上两座蹍硙场都成了香饽饽,大家举着钱使用,还得求主家卖面子。 “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您见谅!” 闲汉来了精神,拱手讨饶,放下挂在脖子上的大木盘,一径地赔笑。 “您是大户!这大户么,想排队得加钱,城里的蹍硙场,一座在新中桥,一座在浮桥,来去都得半天功夫,再说,城里收的贵,要不我替您问问永通门外,远渠上那座?就是太远了,回来恐怕得敲钟了。” 因他露了富,挨光在酒店换汤斟酒的七八个街坊妇女全围过来。 一个胆大的推开闲汉,腰里抽出青花布手巾,先在裘虎肩膀上扫了扫灰,又替他们要酒。 “竹叶青、胭脂露,各来一壶,决明兜子、乳炊羊、百味羹先上!” 过卖那头高高应了声。 “好勒!” 转身边擦桌子边热情地介绍。 “您往年不住京中罢?难怪不知行市,浮桥那座姓张,您道是哪个张?” 窗边站着个年轻漂亮的札客,打扮的花枝招展,正嗑瓜子,闻言眼前一亮,凑过来就往裘虎腿上坐,却被推开。 她倒也不恼,转身轻巧巧地一搭,借着过卖送酒来,就拔了个头筹,抢壶在手,殷切地给客人满上,花帕子掩嘴娇滴滴道。 “张易之的张!他喊高价,您敢还么?所以还是去别家的好。” 裘虎大眼一瞪。 “强买强卖的不成?朗朗天子脚下,赚我们这点利头?” 那闲汉被两个女人抢了风头,不好硬挤,只能在后排放高声。 “张家娘子眼里,一石米多收二十文,就是天大的事。嘿,女人!算的尽是小账!” 他很不屑地摇头,和妇人七嘴八舌说起来。 裘虎不想被个烟花缠上,岔开五指叫她让开,自与这两个攀谈,声壮如熊,倒把白衣的公子听住了。 李重福招招手,把那受冷落的札客招到桌上。 先请她坐了,温声请教,“张家在浮桥有座蹍硙场?” “是啊,收最贵的就是她家,那边客人不知道行市——” 她举目打量这公子。 斯斯文文,袖口缀了厚厚玄狐毛,细洁的五指举在腮边,戴着一枚正当时令的镶宝石菊花蝴蝶纹金扣戒指。 “您家也是才进京的?我跟您说,往城外运,一石就五文,便宜好些。” “哦,她家贵,是不是她家碾得快些?干净些?装载的周到些?” “得了吧!” 那札客撇着嘴嗤了声,很看不上。 “功夫都是一样,独她家霸道!上回,我引个客人去,将好她在,也是大买卖呀,足足两千石,她赚四十贯,您猜她给我多少?” 比出两根手指。 “二十文!我在这儿唱歌,一首歌还五文钱呢,用得着跑这个腿?费尽口舌替她招揽,捞不着丁点儿好。” 大家发笑,武崇烈更是呛了口酒。 武延寿嚼着花生米调侃。 “不是好招揽的呢,往后阿兄的私房,都得让她拿出去放印子钱。” 李重福脸红起来,掏钱给札客,再问。 “那她向来几时在呢?” “这就说不准。” 札客瞧出他是冲着人,嘴顿时紧了。 “她有个丫头,嘴皮子快得能赶上算盘,所以她家竟没有账房,就是那丫头做主,倒是明码实价,不欺不骗的,就是十二月里,家家都降价了,独她不降,害得客人奔走。” 顿一顿强调。 “京里人家到年尾都不找她,单蒙你们才来的。” 李重福听出她话里的小算盘,也笑起来。 一张年轻的素面,宽和温柔,叫札客心头起了些慌乱。 她陡然意识到方才在裘虎那头,跟个中年妇人争风吃醋,已是跌了身份,忙矜持地站起来。 “公子要往张家送话?我不成的,得请个书生。” “那丫头的名字,你知道么?” 札客谨慎地咽了口唾沫。 “他们那样人家儿,别说小姐的闺名,连丫头也捂着盖着的,我就听人家喊她,玉狐狸?不知什么阿物儿。” 越说越走了大褶儿。 武延寿大笑,道往后向市井取乐,倒比听戏有意思。 武崇训如今不爱带他,只叮嘱他办差上进,可太子是个怂包,唯唯诺诺,东宫能有什么公务好办? 举动瞧控鹤府的眼色罢了。 他轻视太子,却与李重福分外投契,吃能吃到一处,玩能玩到一堆,自诩论人品,三人在纨绔里已顶了天儿,嫖而不赌,只好喝两口逗个闷子。 提起壶来发现空了,扬手叫,“诶,再来……” 转头有些意外。 “诶,那两个人走了?” 李重福回头。 座上空空如也,几万石米面的豪客已然不知所踪,闲汉正收捡几样细点,七七八八,萝卜撮堆儿,瓜子满盘,竟是一口都没动过。 “说去就去了,急性子。” 回想两个形貌,裘虎五大三粗,发髻梳得歪歪倒倒,哪像家有良田的公子,倒像个护院,另外那个黑衣斗笠,压根儿没瞧清。 京中藏龙卧虎,不似房州,拢共那么几家有家资,抬头不见低头见,各个熟脸儿。神都么,百年世族长居,比长安的底子深厚不知多少,李家、武家不提,杨家、韦家自恃身份,更不可能在街面儿上放大话。 旁的窦家、柳家、杜家……倒了的房家、王家,或是崔卢李郑,想来武延寿都应当认得。 ——所以是谁呢? 李重福想了一转,毫无头绪。 那札客倒是个聪明人,轻轻插口。 “公子,方才有个卖冻梨的,与他们说了几句。” 纤纤细指点楼梯口,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提篮里满满当当,因被人望着,三两步绕过来。 “大伯!您要几个?” “今儿买卖如何?” 李重福笑眯眯地,先叫个冻梨请札客尝,再细细问他。 “他们问得张娘子今儿要来,赶着就去了。” 李重福讶然,“你如何知道她要来呢?” 孩子摇头不语。 郁金堂 第113节 李重福探手入怀,握住个小玩意儿在拳头里,横在眼前逗他。 “你猜是金的还是银的?” “这我可不靠猜!张家娘子最爱吃仙林桥巷周家的豆腐酪,那东西娇贵,这儿买了送回她家,就散了形不好吃,所以唯有来浮桥时打发车夫过来买,偏那车夫也馋,遇上我就要几个冻梨。” 孩子噼里啪啦一股脑说完,眼巴巴瞪着他。 李重福摊开手,原来是一条足金的,活灵活现的小鲤鱼,他高兴极了,抢在手里捧着去了。 札客看得眼热,梨吃了两口,怯怯放下。 李重福照样也给她一样金器,打发她走,转头道,“市井商贩,最是斤斤计较,一不当心得罪了他们,什么脏话赖话都说得出口。” 武延寿也点头,“话虽粗鄙,事儿假不了。” 俯身趴在八仙桌上,推心置腹地问他。 “阿兄当真取中了她?” 第111章 张家炙手可热, 风头正盛,所以张易之的马在天街上甩了笼头,魏王还要去牵, 可是张峨眉进京三年,无人上门提亲,不止李武两家虚与委蛇, 就连次一等的人家,几位小姓宰相,并战场上拼来功劳的郡公、侯爵, 也不予理睬。 内里缘故,既是疑虑圣人百年之后张家怎么论处,也是担忧, 即便圣人还能再熬十年, 但张易之别无子侄,根本无从铺展后路,所以谁娶了张峨眉,眼前或能得些好处,往长远了看, 却是后继无力,每况愈下。 堂堂太子长子,动心作配这样的女娘, 且上门挨光,李重福有些难堪。 可他自来能屈能伸,看看武延寿,再看武崇烈, 黯然认命道。 “咱们都是一样的人,旁人瞧着顶天, 在家里——” 泄气地竖起一根小指。 “不过是添头!” 武延寿与武崇烈齐齐摇头,“阿兄比我们,将天来比地。” “哎——” 李重福憋着一股气。 “还说场面话?自古以来,庶子、幼子,与嫡长怎么比?譬如你们两个,若是在寻常勋贵家,这一世都没有指望。” “可不是?” 这一番话正戳在武延寿心坎儿上。 想起糊涂阿耶撒手人寰,偌大身家被人吞没,他心肝肺便作怪,也怪大哥武延基蠢笨,凡事指望不上,不然与宋主簿勾兑两句,哪怕二一添作五呢?总能昧下些许。 他重重点头,大言不惭道。 “圣人还政李家,旁人则怒,我,则以为幸。宗室子难道是好做的?李家祖上风水不好,传一代闹一场,回回几万人头落地,若是嫡长也罢了,我等微末之人,无辜陪绑,又是何必?不如让出江山!多得几个爵位,荫及子子孙孙。” 李重福也道。 “太祖开国时,举家上阵,提着脑袋闯荡,自不去说他。单说太宗朝,皇子们封爵本无定例。圣人喜欢的,立了功勋的,才能得亲王、郡王,如我这般年轻无能,未知好歹的……” 说得左右二武都笑了。 武延寿起哄,“你还无能,那我算哪颗葱?” 武崇烈面嫩,自贬的话说不出,侧过脸抿了抿唇,正落在李重福眼里。 李重福长眼直乜过去,把两手一摊。 “不瞒你们说,我躺着混到二十啷当岁,本以为得个国公就罢了,哪知竟得了个郡王!要不是为着两家和气,面子上好看,圣人开闸放水,你我何来这天大的益处?” 两人越说越入巷,你一杯,我一杯,喝的不亦乐乎。 过卖送酒上来,李重福畅快道,“我两个弟弟太小,一团孩气,唯有与你们能说句真心话,来,干杯!” 武延寿也道,“我底下虽还有个垫窝的,反正和亲去了,只当没有。” 李重福一饮而尽,长长叹气。 “你们两个又比我强,婚事关乎王府脸面,与你们阿耶、长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们自然出头张罗。我呢?过好了,他们心里不得劲儿……” 这话就深了,二武讷讷地不言语。 片刻武延寿问,“那,阿兄如何打算?” 说起这个,李重福自有满腹韬略,当下从容地一笑,武延寿凑趣儿。 “择日不如撞日,既然她在浮桥,不如咱们走去会会?反正打今年开始,我封邑上的出息自家管,正没头绪呢。” 李重福嘴上笑着,心里酸的冒泡儿。 魏王府倒了,武延寿寄人篱下,手里反而松了,九江郡公的封邑说多不多,但若加上东宫的职田,却比他活络。 他看了武延寿一眼,羡慕里带着垂头丧气。 “那待会儿只有借四郎说话?你知道我,什么都由不得自己,唯有出门与你们逛逛,是没人约束的。” “这个自然!”武延寿一口答应。 太子妃韦氏是个厉害的嫡母,掌管的庶子们处处掣肘,三人混得熟了,听他抱怨过多次,一听即明。 笑嘻嘻道,“难怪阿兄急着娶妻,有了老婆,自是老婆执掌中馈,倘若婆婆不肯放手,那后宅的争斗,男人不用出力,却是坐享其成。” 李重福故作大方地辩解。 “阿娘照顾我多年,原是极周到的,只从前在房州,出门没事做,多点少点不相干,京里就不同,百物腾贵,走动亲戚朋友,各个煊赫,竟是我最尴尬。” 又把视线调转到武崇烈身上,“五郎怎么了?一句话不说。” 武崇烈很识时务,简明道。 “我家里人口简单,阿耶和王妃待我与三哥一视同仁,实是想不到许多,然如此听来,我也为阿兄抱不平,走,咱们这就去。” 李重福笑开来。 这两个小兄弟结交的好,一个嘛老实本分,一个嘛蠢还自以为精明。 他掏钱结了酒账,临下楼,撞上札客殷切的目光,浑然未觉其中深意,与她点点头,潇洒地去了。 街边鹰店里,架子背后两人转过身,武延秀望着他们去向,笑得大有深意。 “看来今日,张娘子要有意外之喜啊。” 回想查抄魏王府时张峨眉的表现,目光闪了闪,是个重情的人,可惜他那窝囊大哥另有佳人赏识。 至于李重福,庶长子处境最难,太孙平庸还好说,偏从放出来,前朝后宫,传得全是好话,魏元忠也夸他,张仁愿也夸他,就连府监都挑不出错儿,圣人又锦上添花,把右羽林指给他,看这架势,是只嫌太子一个多余,不然直接传位给他,倒是省心省力。 有这么个拔尖儿的嫡次子比照,除非李重福是武延基那性子,浑浑噩噩躺下去混,才能和睦,但看那日盟誓,李重福张开羽翼招揽人心的态度,便可知他绝不是盏省油的灯。 裘虎还没算过来这笔账,“他们两个,与你什么相干?” “这你就不懂了,水清时轮不到我钓鱼,把水搅浑,我才能伸根杆子。” “浑水摸鱼?” 裘虎懵懂地举起两只手,大拇指挨个点着食指中指,口里念念有词,“他娶她,她嫁他……” 忽觉头皮紧痛,挥手去打,却被猛推回来。 原来是武延秀扯着头发拽他向门口,阴着脸笑。 “这题回去我慢慢儿教你,走!眼下再去会会我那好大哥,家里出了这样光彩的喜事,他向阿耶禀告了么?” 恨恨的语气,相比之下,接圣旨时还轻松些。 裘虎不明所以,挣开他骂。 “你小子翻脸不认人!揪我的头发作甚?” 武延秀慢悠悠哼了一声,勾唇冷笑。 “谁叫你行三?” 那股子颐指气使,天下人理应被他打骂的蛮横,唬得裘虎心里打鼓。 揉了揉头皮,发髻都散了,委屈地扳给他看,“小六!这头我可不会梳。” 武延秀仿佛没听见,眼里浮着些淡漠的轻蔑。 裘虎推他几下,武延秀醒过来,嗤地一笑。 武将发式简单,裘虎那发髻还是武延秀梳的,被他扯得偏到耳后,散出一缕乱发搭着粗壮的脖颈,像个倒耳朵的蠢驴。 张开五指替他梳顺,口里不肯让人,捉狭道,“你娘子不肯伺候你,回娘家就不来了,你不去瞧瞧?她在家行什么好事儿?” “滚你奶奶的!” 裘虎皱眉,这小子瞧着粗野,梳头动作却很轻柔,几次三番他以为要拽住头皮了,预备好喊疼,被他顺滑的捋过,竟很舒服。 “怎么的?头发在爷手里,还不服软?” 武延秀放狠话,虽是骂他,听在裘虎耳朵里,又像是指桑骂槐。 “你不懂。” 裘虎独这件事上胜过他,虽是当着和尚笑秃驴,却忍不住拿出来卖弄。 “女人心软,谁把她弄疼了,疼得狠了,她就爱谁,护着谁。我娘子为我生了三个孩儿,疼的哭爹喊娘,操刀子砍人,她这辈子跟不了别人走了。” 这副得意的蠢相,实在可恶,武延秀恨得加力。 “哎哟——” 裘虎头都被他拽偏了,恼羞成怒。 “有本事你把小郡主绑来!哎哎,你成心的?有火找正主去,冲着我撒算什么道理?” 翻身挣开,预备痛快地打一场。 可是武延秀已经完了活儿,最后一抿子碎发塞进攥儿里,滑溜闪到门边,“你走不走?别耽误了爷的正经事儿。” 有贼心没贼胆的无赖! 裘虎大踏步跟上,街市攘攘,武延秀整了整衣裳,回身灿然一笑。 “想听乐子不想?” 郁金堂 第114节 他勾着食指引逗裘虎。 那斗笠戴了几年,沿上裂缝,滤掉日光的浅金,落到他脸上昏茫茫的,像抹了层泥金,暗影儿里那双吊梢眼泠泠生光。 裘虎打了个哆嗦。 这厮怎么长得? 青天白日,活像小戏子上了妆,人家为这份儿妖乔,得拿布条子勒头,才吊得出风情万种,他轻轻一睐,便是。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裘虎是个正经人,尤其在洛阳城里,不敢干偷鸡摸狗的烂事儿,可从前在乡下,他也爬过树杈子,偷看外乡来的媳妇漂不漂亮。 武延秀这份儿妩媚,往糙里整也没用,那鼻子那眼,砍烂了轮廓也在。 “眼睛往哪儿瞎支棱?” 他还在出神,武延秀翻了脸,一拳当面砸过来。 裘虎利落地让开拳风,顺势托住他胳膊赔笑。 “是你大哥的乐子,还是三哥的?” 这话投对了路,武延秀的眼神蓦地一停,不自觉弯了弯嘴角。 裘虎等他慢慢品味这微妙的一瞬间,转回身,说的却是毫不相干的事。 “你知不知道?我阿耶三月死了,八月才下葬。” 他蹙眉,“你说这算谁的乐子?” 裘虎不解其意,武延秀这会子又不避讳他了,手搭在他肩上问,“你阿耶要是被人害死的,你想不想报仇?” 裘虎打了个寒颤,魏王竟不是小性儿气死的么? ——那还了得?! 被武延秀横刀般雪亮孤寒的目光挑剔着,又想他向来胡编乱造太多,断不能信。武延秀贴得更近了,咻咻的鼻息喷出热气,紧紧黏着他的脖颈,像条把玩猎物的大蟒蛇。 裘虎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武行兄弟,不比斯文人,处得好,睡通铺也寻常,掏出家伙比大小,攀在一个女娘身上做连襟…… 可是武延秀的亲昵让人紧张,这甜头不是白给的,能换他半条命。 指着天上落雨点,裘虎巧妙地推掉了他的胳膊,后退半步,打量着他。 “这打哪儿说起?” 武延秀直勾勾盯着裘虎的眼睛,眼珠子锃亮锃亮,有种奇异的兴奋。 “他死都死了,要能帮上我,我好好儿给他磕头。” 第112章 张峨眉歪在吊窗前看小丫头剥石榴解闷儿。 今年雨水大, 石榴籽颗粒饱满,剥出来一颗颗红宝石样晶莹剔透,盛在白玛瑙盘子里, 光是托着看也适意。 庭院中廊庑掩映,芭蕉翠竹夹杂大棵的木芙蓉,左右两遛小阁子, 四面花窗垂帘,瞧不见房里底细,却能听见公子歌姬的浮浪笑语, 夹杂几句虎狼之词,令人咋舌。 张峨眉撑着头听了阵,不禁笑了, 转过头来看看流苏。 “你家公子会画行乐不会?” 流苏往常在枕园, 专伺候武崇训笔墨,于绘画的门道也算一知半解,笃定地摇头道。 “学是学过的,可是公子嫌行乐俗,不肯落笔。” “那是当年!” 张峨眉嗤笑, 捡了几颗石榴籽吃。 “现而今他干了多少从前绝不肯干的事儿?” 一面说,叫小丫头打开细木匣子,取出一卷精细画轴。 流苏顿时警醒, 追随张峨眉日久,越来越知道她不是寻常闺秀。 一则府监实在器重她,常拿御前听来的只言片语细细请教,张峨眉亦是答得有纹有路, 保府监常得圣心。 二则,她那只细木匣子不知装的什么宝贝, 回回玉壶与她密谈,便指各人回避,连金缕也不得与闻,偶然流苏大着胆子扒在博古架后偷看,却是大失所望,那里头不是什么金钗宝钿,见不得人的贼赃,却是厚厚一摞文书。 小丫头徐徐展开画轴。 单看上头用的穗子,装裱的明黄织锦,便知是进上的物件儿,翻过正面却寻常,果然是幅《行乐图》,居中人物赫然就是女皇,宽袍大袖,步履生风,比本人更年轻十岁,行走在春风明月之中,无案牍之劳形,唯享乐之惬意。 “你瞧瞧清楚。” 张峨眉努着嘴支使她。 “别看底款儿,就凭这笔触,当真不是他画的?” 流苏不敢掉以轻心,拿食指抚那车马仪仗,片刻有了结论。 “奴婢敢打包票!” 流苏道,“公子画马,不肯画马之肥壮,最爱画曲颈垂头之态,这十几匹马各个昂首,毫无分别,绝非公子手笔。” “得亏我不曾嫁他,不然笑也笑死了!” 张峨眉听到武崇训这些狷介,笑得直岔气儿,笑完了夸奖流苏。 “你有些眼力见儿,你的身契,我明儿就打发人问他取来。” 顿一顿,指正在檐儿下脱斗篷的金缕。 “与她们一样,拿来就替你赎身,往后好么,跟我一辈子,若是不好,你要自去,也随你。” 流苏万想不到服侍人还能有这好结果,欢喜的呆了。 “真冷!” 金缕撩帘子进来,双手紧着搓,先替张峨眉添件狐狸皮褂子,又看天色。 “早上还有太阳,这会子阴惨惨的,怕不是要下雨罢。” 浮桥离皇城近,离含嘉仓也近,天下诸州运缴的租调,皆在此卸货,分拣,搬运,常年杂乱污糟,且路修的不好,河边尽是零零碎碎的乱石砂砾,一下雨就乱了套,人仰马翻。 所以向来开不起高尚的酒楼,只有小铺子,下等的脚店,妓子不请自来,赖在筵前歌唱索钱。 娘子来了几回,饶是没高门贵女那些矜持的毛病,也待不住,索性出本钱开了间酒店,能容人清净坐等,待会儿玉壶把生意谈好,扶娘子出去瞧瞧稻谷,见见客人,伞她倒是带出来了,就怕路滑摔了娘子。 小丫头疾步走来,在这样风月的场所,多一眼不肯看,敛眉站在阶下。 “娘子请吧,当心地滑。” 金缕扶她出来,顺着风雨廊去到前头会客厅,一路细雨斜飞,捎得她鬓发尽湿,金缕拿帕子出来擦拭,被张峨眉侧头避开,“不妨事。” 问,“他有多少?” “说是四千石,还未进城,谈好了立时走远渠,从建春门进来。” 张峨眉拂了把额上雨丝,笑道,“下雨才好,下雨我有财来。” 大步流星进去,声响太大,引得那几个高谈阔论的客人回身看来,原本站在主位后头端着手的玉壶忙提醒。 “娘子,您瞧,是平恩郡王。” 也就是一瞬,张峨眉脸上的笑容凝住了,一丝厌烦转瞬即过。 她认出左右两个正是武延基和武崇训的弟弟,慢慢驻足福了一福。 “三位郡王、郡公大驾光临,竟是我们招待不周了。” 不等他们开口,先吩咐。 “这种地方怎么能迎接贵客?快快!使人去会仙楼,治一桌甲等酒席,烫好热酒等着。” 偏过头问,“我记得九江郡公爱吃洗手蟹,新安郡公爱吃莲花鸭签?” 热情明快的笑脸,让武延寿恍惚了下。 张峨眉住在梁王府时,最擅装模作样,只对武延基和武崇训礼遇有加,对别人则疏远冷淡,谁能想到今天,竟肯坐在花楼里与商贾谈买卖呢? 神都的高门贵女,别说婚前,婚后也不应当踏足酒楼歌坊,或是实在好奇,想要一窥门径,总该在父兄夫君的陪伴之下,男装出行。她既然不自爱,惹来旁人轻佻张狂,也是活该。 武延寿存了轻视调侃之意,脸上浮起一个浅浅的笑,意有所指道,“不愧是张娘子,待我们兄弟,都很上心啊。” 张峨眉欠了欠身,就算回答了。 再看李重福,显然还不适应如今的身份,微服出来,腰间却束了根市井罕见的金玉带,端着架子,眼神却缠绵,绕着她远远近近。 “我正为租调头疼,不知哪家碾场靠得住,使人打听,才知道赶巧了,原想递帖子上门拜会,又听说国公府办寿宴,流水席开整个月份,长辈都在,若贸然上门,恐怕唐突了,偏又在这儿遇见。” 武延寿忙跟了句,揶揄道,“可见有缘。” “祖母忝列国夫人已是额外恩遇,哪敢劳动郡王?” 张峨眉的笑容冷下来,修长手指抹着额头,漫不经心道。 “别说在这里不敢招待您,即便是会仙楼,也不妥,不然往后太孙听说,怪我带累得兄弟不上进,怎么交代呢?” 李重福愕然,不信她敢肖想李重润,可那双眼清澈见底,毫无惧意。 很有志气,正与他一样,却瞧不上他! 李重福蹙眉感叹,本以为她是个巨眼的红粉,能识英雄于微时,原来也与旁人一般,捧着正当红的,踩低未发迹的,可见世人熙来攘往,都是糊涂虫! 他摊开手表示气馁。 “人家说个张字,我便想多了,以为小娘子与我一样,阖家团聚的日子,总想指一事避出来,两个无处可去的人,称量稻谷,亦很温馨有趣。” 张峨眉摇头,否认到底。 “多谢郡王关怀,然我三数年未见阿耶,正想给他老人家瞧瞧本事,所以逞能出来盯着买卖,譬如接洽下郡王这四千石,晚上回家便能博个好彩头。” 回过头问边上人,“会仙楼安排好了么?” 李重福再站不住脚,面颊热烘烘地烧起来,只得无奈地向武延寿托付。 “那就请四郎代劳,费用价格都是小事,只求顺顺利利,别出差错。” 武延寿与武崇烈眼见事主反而脱身离去,撇下他们两个不相干的吃酒宴,都有点哭笑不得,当下套话也不必说,打起精神走在前头。 郁金堂 第115节 张峨眉道声好冷,回房添件衣裳,牵起袖子折身往里去。 玉壶夹脚跟上解释。 “奴婢一瞧是他就道不好,真担心娘子认不得他,就难看了。” “我认不得?我认不得他照样贴上来。” 张峨眉步伐甚快,边走边啧啧道,“他还晓得国公府的事呢!” 玉壶听出她是动了气。 “上回没见着面,糊里糊涂地就算了,这回娘子已是拒绝得彻底,他再要纠缠,便请府监处置罢。” “我还怕他?” 张峨眉驻足哼了声,瞧阴风阵阵,变了天了,更不耐烦应酬。 “从前是有顾虑,施展不开,现而今……” 那画既然不是武崇训画的,可见东宫待他尚有保留,又或者,李仙蕙所图太深太远,连武崇训都不支持。 “罢了,这酒也不必去吃。” 李仙蕙明明答应她拱手相让,一转眼又不认账了,这梁子结的太深,便是武延基立时死了,也得算算利息。 “玉壶去道声恼,就说九州池召我,今日陪不得了,酒账我们结,可是磨米的价格,比别人多收十文,他要嫌贵,你便笑两声,别说话。” 玉壶听了发笑。 “他是个男人,好意思与奴婢争多论少?竟加二十文,不准他事后结账,非得当场掏出来,才知道什么叫偷鸡不成蚀把米。” 主仆几个哈哈大笑,这便议定了,留下玉壶打扫战场。 套了车沿河走,才过浮桥,车厢忽地一歪,茶盏食盒全滚到地上,车窗也掀掉了,狂风呼啸,雨水刷刷往车里灌,跟车的嬷嬷在外头慌慌张张喊叫。 张峨眉推开压在身上的金缕,爬到窗边,竟瞧不清五步之外。 “怎么了?” 嬷嬷七嘴八舌报告,“马拐了脚了!” “车辕子断了,娘子千万别动!” “您瞧河水涨起来了,不能耽搁在这儿,往前走往前走!” “娘子,这可怎么办?”金缕没见过这场面,害怕的问。 一群慌脚的鸡,遇见事只会喊。 张峨眉一指头戳到她肩上,“你怕什么?扶稳了,我下去瞧瞧。” 可金缕拽着她袖子不让。 “要瞧奴婢下去瞧,娘子淋湿了可怎么好?” “你做不了主。” 张峨眉褪下鱼肚白的长纱衣,捞起裙子掖在腰里,露出大红的纱袴,素白的汗巾子,两手并用地下了车。 金缕和流苏两个面面相觑,拦都不知道怎么拦。 别说高门贵女,寻常市井里的女娘也不敢这么放肆,尤其这大雨泼天,淋湿了纱袴,岂不是连内衣都要落在人眼里? 大雨搅和起洛阳河底的烂泥腥气,呼呼往脸上吹。 就这么一会子功夫,眼都睁不开了,车轮卡在碎石里,高高翘起半边,张峨眉喊了两声,无人应,嬷嬷全围在车头上。 好半天,一个回头哎了声。 “娘子下来作甚么!瞧全湿了。” “真断了?” 她不停抹脸上的水,汩汩流进衣领,冰凉地往肚脐上淌,轰轰的风声听不见嬷嬷回话,正着急,一把大伞笼在头顶。 “张娘子,” 李重福委屈巴巴地,“非是我讨厌粘缠,实在是碰巧。” 他指后头,堵了长长一溜马车,大家急着回家,都派了人手上来帮忙。 “我的车子紧跟在后头,也不知是你们,没挂国公府的表记啊。” 张峨眉愣怔半晌,热心人冒风冒雨,四面包抄,已经拔出卡住的车轮。 嬷嬷回车上捞了把大油纸伞来请示。 “娘子,车辕子裂了条大缝,车夫鞭子抽到脸上,全是血,这车坐不得了。” 她为难地看向李重福,想问这位锦衣华服的公子可否仗义出手,谁知他听完了不过讪讪一笑,并不表态,便有些鄙夷。 催着张峨眉道,“离家不远,已命人回去派车了,娘子先回酒店歇歇?” 语带讥刺,“何必站在这里被些闲人攀扯。” 两人挨得近,可是各在伞下,中间风雨阻挡,像隔着重重帷幕。 李重福傻站着等她发落,浓重的眉眼挤皱着,多一句辩解不敢说,仿佛被人欺负了。 张峨眉语带歉意,“嬷嬷不识贵人面,替我得罪人了。” 侧头微一蹲身,“臣女见过平恩郡王。” 李重福意外,讶然张大嘴,当上郡王大半年,还是头回受她的礼。 嬷嬷唬了一跳,生怕得罪了贵人。 “哎呀呀,老奴有眼无珠!” 擎着伞不能跪地,先自打一嘴巴。 “您要打要骂,看我们娘子面儿上……” 李重福很和气,温声安抚她,“妈妈不碍的,这大雨里,谁认得谁?” 张峨眉倒自在,修长的手指攥着湿衣带儿,仿佛闲闲站在晴日春风里,看着李重福问。 “你不认得我?” 温婉中带着点玩味的语气,实则兴师问罪。 李重福忙道,“不不不,天打雷劈,下刀子,我也认得娘子……” “当真认得么?” 张峨眉打断他。 “就怕知人知面,不知心,不过不要紧,我说与郡王听。” 李重福连忙应声好,张峨眉指尖在鬓角捋了把。 “我来时已是及笄之年,圣人开口订了一桩亲事,是相王的三子李隆基,才十一岁,襁褓里过继给孝敬皇帝做嗣子,身份在李家诸孙中最高……” 李重福吓了一跳,不妨她开口便是这等石破天惊的话题。 “原谈定了,娶了我,便许相王还朝,并放他们兄弟出阁,偏偏太平公主从中作梗,混闹了一场,圣人气得不轻,这才想起接太子回京。” 李重福讶然抬头,再再确认,张峨眉的意思,当真是若非公主横插一杠子,还政李唐竟未必是还给他阿耶李显。 四下噼里啪啦的雨声,愈加显出他沉重的喘息。 李重福如梦初醒,胸膛起伏了片刻。 想到从前在房州,李显说起宫廷中处处机密,极小的人事亦牵连甚广,只是每要细论,韦氏便令庶子回避,所以秘闻他一概不知,到今日凄风苦雨,才被张峨眉揭开一角帷幕。 “次后想订嗣魏王,然魏王不情愿,只拿高阳郡王搪塞,呸!他配么?” 这声呸,分明是朝他脸上骂的。 李重福胀红脸分辨,“我是长……”迎上她质疑的眼神,顿时语塞。 “所以郡王如今认得我了?” 李重福平了平气息,先解释前情。 “娘子的名讳,我滚在口里不敢念,然来来去去,总是有缘。” 张峨眉不置可否,沉沉的杏眼望着他,平静如深潭。 李重福想了想,索性放下雨伞在泥地里,顿时淋成个落汤鸡,可惜雪白的飞绒氅衣,半边肩头湿哒哒,沉的发灰。 可张峨眉还是无动于衷。 他满心里打鼓,不过是个闺阁里的娇娘,就算侍奉至尊,是哪里练出这般喜怒不形于色的修养?尤其暴露于她的审视之下,竟像在武三思面前,越做作,越心虚,知道被人看穿了,人不念停,便不敢停。 两下里僵持,他落了下风,目光只能往下滑。 张峨眉鹅黄的绣鞋上沾了泥浆,珍珠点缀的枇杷鹦鹉,大红纱袴湿透了,贴着腿,映出肉色。 “娘子的意思,我全然明白了,事在人为,我身份虽不如他们,所思所想却与娘子一般无二,更要紧两人同心协力,定然能助娘子并府监,成就大业。” 一番话诚意表白,说的果然就是她想听的。 张峨眉眼底泛起笑意,这回换了笑脸。 “那我想坐郡王的车驾,成吗?” “好,啊,当然!” 李重福的目光迟迟从绣鞋上挪开,语无伦次。 “就怕蹭脏了郡王的牙席。”张峨眉装模作样地摸了摸鬓角。 满面讶然转为羞惭,李重福拱手告罪。 “是我失礼,张娘子恕罪!恕罪!” “郡王何罪之有?” 张峨眉抬起手搭在李重福臂膀上,命他扶住,“郡王搭救我于水火。” 第113章 郁金堂 第116节 雨水沥沥, 丹桂提着伞等在角门里头,听见外面马蹄嘚嘚叩打阶梯,忙努嘴叫人开门, 自撑伞迎出去。 风卷着雨水呼呼啦啦,她眯着眼辨认,才发现银鞍上的不是司马银朱。 “郡马——?” 武崇训勒紧了缰绳一跃而走, 并没理她,朝辞随在身后,也不看人。 丹桂退回廊下, 诧异道,“这样天气,郡马连件雨披子都不穿, 往哪去?” “是郡马么?” 莲实也吃了一惊。 “怎么打我们这头走, 要说进宫,更绕远道儿了。” 自从查封了魏王府,中间夹道砌死了墙,枕园北门便作废,丹桂等出入只走朝西的角门, 但笠园在梁王府中线往东,武崇训向来是走东门。 “打我们这头走不奇怪,兴许往西过天街, 可是过门不入就奇怪。” 小夫妻擂台日日不断,闹得服侍人也得长眼色。 莲实道,“雨大,女史怕是没出来, 过两日郡主进宫再说罢。” 两人凑着一把伞往回走,没两步就湿了鞋, 回来紧着换衣裳,都忘了向瑟瑟提起。 漫天乌云聚拢,雨水瓢泼,天与地灰茫茫连成片,武崇训孤影单骑,紫袍贴在肉上,只管快马加鞭。 绕过王府赤红的高墙,转过街角就是南仙林桥巷,狭窄巷道两人不能并肩,房舍歪歪倒倒,住的尽是穷人,房梁架在红墙上当倚靠,才支撑开厅堂。 他数着门牌号,终于在转角木门前看见个‘武’字,一把攥紧了缰绳。 敲开门,小厮一脸懵懂,抹了雨水才要问,被他抬脚踹翻。 朝辞呃了声,见他板着脸,没敢拦。 武崇训把马鞭别在后腰上,大步流星往里闯,几个小厮纷纷后退,独二门上冲出个婆子,指着叫嚷。 “哪,哪来的强人?!” 武崇训横乜了眼,手背在身后,“你敢拦我?” 三品以上才能服紫,他身上这件水哒哒近于黑色,但前胸后背鲜明的盘龙回文铭还是镇住了场面。 那婆子吓得不得了,眼看他昂着头进去了。 进了堂屋,当头一张暗沉沉的月桌,摆着泰山五供,仿佛还有牌位。 他顾不得疑心武延秀是几时信仰起神佛来,一手撑着供桌,一手捋了捋散开的湿发。 扭头张望侧室。 一座琉璃烧彩的四时围猎屏风当隔断摆放,几个手持长叉、弯刀的猎户,围住中间吊睛白额的老虎,那血盆大口烧的好逼真。 “你怎么来了?” 武延基从后头绕出来,愕然问。 只当是为同一桩事,顿生同仇敌忾之气概,大声道。 “你来了也好!” 武崇训嗯了声,果然他们才是一条藤儿,不挪步,仍是冷眼打量。 屏风的空白处隐隐现出个人形,正端杯饮茶。 那悠闲的侧颜,叠印着老虎的獠牙和猎人的利刃,组合出一副诡谲画面。 武崇训动了气,高声质问。 “不是买了道德坊的房子,还赖着不走?” 刻薄的声调叫武延基大感意外,反是那人一笑,捋开衣袖,慢慢踱出来。 “三哥——” 武崇训少见他不加掩饰的妖异面容,一怔之下下意识观摩。 以画家的犀利洞察来说,这副眉眼只需稍加修整,剃窄眉形,再把硬朗的下颌线掩去小半,便活脱脱是个美娇娘,可与瑟瑟、莹娘同列而不逊风采,甚至比起怯弱的莹娘,飞扬的瑟瑟,更有一股冰山大美人贞烈不容轻辱的气质。 身上气韵就更妙,武延秀将将处于少年而至青壮的节点,肩头乌云豹大氅好似虎斑,色金而间杂黑纹,但比虎皮更华贵锃亮,衬得他浓艳生动。 武崇训几乎怯阵。 犹记那年冬日,圣人醉酒,令天下牡丹开花助兴,逼得花房搏出性命烤火催花,硬生生催出满园春色,当中最炽烈的一盆便是这般。 “三哥好大的架子!” 武延秀只当看不出他黯然形秽,傲然抬了抬下巴,厉声责问。 “见了我阿耶的神主牌,竟不行礼?!” 武崇训迟迟把目光投向牌位,顿时懊恼。 武延秀懒洋洋哼了声,刻薄道。 “人说人走茶凉,我只道三哥不至于——” “你说的是,我……早该来祭拜。” 武崇训淡淡止住他话头。 到底是理亏,亲大伯的孝,到如今都不当除服。 踏步上前,拈三根香点了敬上。 袅袅的青烟回环上浮,他瞥见武延基眼底激荡,直接换了话题。 “并州田庄的契纸朝辞收着,才我与户部司交代过,仍旧挪回你们名下。” 顿一顿。 “是全放在大哥名下,还是大哥与四郎一人一个?” 武延基诧异,“你是来说这个?” “本就是借个名字替大哥暂存,难道我厚颜无耻,私自昧下了?” 武崇训唇角抿得紧紧的,面对武延基说话,余光只扫着武延秀。 “可惜六郎即将远行,不然二一添作五,分三份也容易。” 嘴上说‘可惜’,挑着眼梢面带倨傲,显然是笑话武延秀两手空空。 三人卡着四方的供桌,各据一边,三国鼎立,中间兵家必争之地满满当当,堆成宝塔的鲜贡散出果香,寒冬腊月,置办林檎苹婆,真是费了他一番本钱。 武延秀仗着身高反而拍武延基的肩膀,劝慰他。 “三哥从何可知?怪不得他。” 然而武延基心里不得劲儿,不悦地蹙紧了眉。 武崇训手撑桌沿,留下个五指张开的水印,像雨里打落的枫叶,又像鹰犬的脚爪,武延秀为这点联想感到滑稽,长长的睫毛交织着。 “不过,三哥不知道,兴许颜夫人知道?” 武延基大受启发,扭过身来咄咄逼人,“夫人也参与了?” 武延秀啧了声。 “三哥赶着来还产业,实是小瞧了我们兄弟,这点子东西,阿耶在时不会给我,他既去了,我更不稀罕!” “打虎上阵三兄弟,你放心!” 武延基心底牵痛,更替阿耶的不公道感到抱歉,忙道。 “我做主卖了再分,定然有你一份。” 武延秀只道不必了,摆手止住他话头,反去望武崇训。 “从前在家打闹,可阿耶被人狠心谋害,焉能无视?我今日约大哥来,是要商量,借太子的左羽林,出京搜检。” “谋害……” 武崇训眼皮子一跳,厉声喝问,“你胡说什么?!” “我亲眼瞧见的,还有错么?” 武延秀的态度很镇定,薄唇轻勾,看进武崇训眼底去。 分明是对‘可惜’二字的反击,但在武延基的角度,却堪称深思熟虑后的勇敢,是把前途抛下,为阿耶讨公道的孝悌之举。 他欣慰地伸手挡在两人之间,把住武崇训的肩膀,细细解释。 “那日将好是他在御前,报丧的人没到,府监已点了他们上门查封。” 武崇训压根儿不信,垂眸略忖了忖,和声向武延基解释。 “圣人为太子扫清障碍,打压武家,大伯是承嗣子,贬了他才好行事。” “是啊!” 武延基悲从中来。 “捧我们起来时,千好万好,一日嫌我们多余……” 这都是废话了,武崇训忍耐道,“那时圣人并不知道大伯——” “——诶?三哥可别说岔了!” 武延秀高声打断武崇训。 “削爵降职,圈禁下狱,才是打压,好端端人突然死了,算什么打压?那日我在九州池侧门上值守,并未见人报丧,宋主簿明明绿袍子进去,转眼却换了素服出来!” 武延秀逼视着武崇训,一字一顿说的清楚。 “我正纳闷儿,就见我们长史手底下那个陈金水,连滚带爬撞进来,嗓子嚎烂了要见圣人,叫监门卫抽了好几鞭。他没认出我,我可看得真真儿的!后头千牛卫领旨意拔队走时,才见跟二叔相好的那个琼枝姑姑走来,带他进去了。” 提到武三思,武崇训立时瞥过去极犀利的一眼。 武延秀愣了一愣。 武崇训自来是个周全人,难得露出这样阴狠的神情,便更可疑! 冷笑得愈发深了。 “话说回来,头先说琼枝要给二叔做侧室,怎的悄没生息地就回乡了?难道是二婶容不得她?” 郁金堂 第117节 目光一寸寸刮着武崇训,不需言语,已经把他的底牌看得清清楚楚。 武延基大惊小怪。 “没报丧,宋之问就知道阿耶死了?他怎么知道的?琼枝往常为阿耶奔走,最是熟稔,猛见了陈金水那样,不该多问两句?” 武延秀引着他往细里去想。 “琼枝么,先不说她,只这个陈金水,那时乱作一团,喊打喊杀……” 武延秀说起亲身执行的惨案,摸着下巴,仿佛与己无关。 “我原以为他混在人堆里死了,其实不然,千牛卫办差,事事记录,既统计死者,活人也要造册,拢总发卖,过后我核对账目,两边都没有他。” 武延基听得胆寒。 原来抄家还有这些定规,千牛卫做惯了破门的买卖,视若等闲。 又难怪那时他托张峨眉找绣绿,一下子就找着了。 颤颤问,“那,那单子上,可有阿耶身边两个丫头?” 武延秀不答,反倚着惨白墙壁,凝眸去看武承嗣的牌位。 这混账一世作养,片刻离不开女人陪伴,偶然动兴扶他阿娘做侧室,偏她烈性死了,尸身挂在梁上,惹得他又惊又气,发毒誓再不抬举贱籍,更不肯续娶高门贵女白白被人辖制。 可是满府莺莺燕燕,醋海生波,总要有个管事的揽总,遂提拔了两个丫头拿钥匙,但凡不在御前,走一步路也带着。 再出声便慢了半拍,仿佛意识飞出天外,“攒心和素尺么?没有。” 他转过头。 “大哥,那日独你在家,究竟怎么回事?” 兄弟俩相距不过三步,可是武延基眼含泪水,竟看不清小弟眉目。 屋里清锅冷灶,既没炭火,更没地龙,冷得人心口疼。 武延秀自幼畏寒,大氅一直披在肩上。 他爱俏,吃了那许多亏,本性也改不了,内衬用大红地紫藤花纹样,一串串四方连续,绛紫花叶夹着青绿小果。 才要笑他用色如女娘,武延基忽然噤住了,敛神垂首愣了半晌。 原来武延秀华贵的大氅底下,是件半旧的生麻布袍子,肘弯全烂了,拖拉着线头,腰里亦系着绞带,赤红紫纹映衬之下,更显得冷而素洁,使武延基惭愧竟动过孝里成婚的念头。 尽管背着人,一口一个‘小崽子、狗东西’。 真到褃节儿,肯尽孝的只有亲兄弟,连武崇训也不过虚应故事。 武延基吸了吸鼻子,指武崇训坐供桌边的圈椅,再摁武延秀坐下。 “那一阵我老在枕园……” 武崇训替他道。 “你去时四娘尚在梳妆,所以坐坐就回去了。” “不是!” 武延基扯着嗓子。 “那日子我能忘么?往常我去,四娘是常拖延,独那日来的快,太阳又好,司马银朱领两个宫人晒玉簪花儿,提了张白棱布翻来覆去的抖搂……” 第114章 武崇训看着他, 心里浮起个惊惶的影子,嘴唇翕动着说不出一句话。 “我给那灰呛的咳嗽,就说走了走了, 出去玩耍,可四娘那性子,一时风一时雨的, 也不留我,我使气说走她也不出声,出来迎头碰上我们二娘……” 提起李仙蕙, 武延基有些不好意思,攮攮鼻子。 “她倒是肯留我,正说闲话, 我在屋里瞧见你来了, 想叫你一块儿,二娘又笑,说二马不同槽……后头就看她们引你到湖上花厅坐了。” 武崇训打个寒颤。 他压根不想知道什么实情,立储那日已经足够不堪,像一出戏演到高潮, 忽地演员们齐齐转过脸来朝着观众,一道卸妆。 他下了多少决心才抛诸脑后,绝不能再添上新的阴谋和怪影。 可恨武延秀长了双能刺透人心的鬼眼, 哑声安慰他。 “这么说来,永泰郡主心狠手辣,安乐郡主倒是懵懵懂懂,一无所知的。” 掉头逼迫武延基。 “大哥还不明白?她是故意拖住你。” “不……绝不是。” 武延基被这两句话打的眼冒金星, 仿佛重回了魏王府的库房前头。 四面千牛卫影影瞳瞳,一杆杆刀光银枪, 犹如铜墙铁壁。 他当然不甘心,但知道挣扎也是徒劳。 从了圣人的愿才能保住性命,最激愤时不过提着刀去寻李显的晦气,过后在御前,再没敢撩起眼皮。 糊里糊涂地,一滴泪落在桌上,他喃喃念着. “阿耶……阿耶……” 武崇训到这会儿才觉得鼻子发酸。 大伯应当这般冤死么? 他欺男霸女,恶行满满,该当承担罪责,可最后的死因却全不相干。 冬日风大,贯穿低矮的门户,呜咽的轰鸣犹如号丧,叫得人毛发倒竖。武崇训醒醒神,庆幸这糊涂大哥伤过痛过,终于明白保住武家有多难。 “郡主不让你亲眼目睹,也是,怕你横生怨怼。” 话说出口,他才发觉毫无说服力,又换个角度。 “不然你瞧李家……” 头脑嗡嗡地发麻,直发了一回愣。 这消息太惊人,他听见了,分析了,却并未真正接受,下意识道。 “那时我多怕连你也……” 倏然惊觉露出了马脚,硬生生咽下后半句。 原来他早明白逼杀武承嗣的就是圣人,李家姐妹兴许做了帮凶。 幸而武延基没听懂,木然道,“连我也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 没人哭出声,可是房里炭火熏人,怨气冲天,逼仄闷热地叫人反胃欲呕。 武崇训越想越后怕,警觉地瞪视兄弟俩。 武延基想不下去,满脑子纷乱,颓然抱住脑壳干嚎。 独武延秀眼底没有泪水,更没有悲悯,来回扫视两位兄长,视线调过来,探究地在武延基身上顿住。 “后来呢?” 武延基鼻尖上闷出了汗,热的背心上烘烘的火烧。 “我去时阿耶还愕着两只眼,惊呆呆盯住我,说不出话,转眼就……” 他抽抽鼻子。 “攒心和素尺不在,独上房两个倒茶的小丫头,都吓傻了,说是听见街上百姓欢呼撅过去的,我只当他是气的……” 一道明光劈开晦暗,他轰然醒转。 “他们下毒?!” 他听见腔子里咚咚的心跳。 一声声如雷贯耳,眼前黑黑白白,又见武崇训伸出手来搀扶,才惊觉腿上没力气,鼓了两回劲儿起不来,人软软地委顿在地上。 武崇训看着他,鼻子酸酸的。 事儿没出在自家,说漂亮话总是很容易。 “查访陈金水又有何用?恐怕早就死了,连那两个丫头,要么被人收买了事后灭口,要么还死在大伯前头……” 说到两个丫头死了,武延基的身子晃了晃,满怀不忍。lk小说独家整理 两个都是庄上挑来的家生子儿,几代在武家,虽被阿耶收了房,年纪小,也没什么庶母扶正,揽总拿大的心思,只望矜矜业业,替家人谋个前程。武承嗣在外头欺男霸女,并非暴戾残忍,只要人低个头,屈膝哀求,实是万事好说。 记忆里回顾翻找。 攒心替他淘换过阿耶的好玉料,琢了个兔子,送给李仙蕙,素尺替他望风装病,赖过几堂课。 武崇训知道他恋旧的老毛病,眼神怅惘地汪着泪水,只得拍拍。 “再说羽林,两位堂伯多年执掌,咱们不与他们商量,反借太孙调动,岂不是横生间隙?” 越说越觉得这主意欠妥。 “总之冤有头债有主……” “三哥说的轻巧!” 武延秀冒冷子喊了句,拧着眉义正词严。 “陈金水吃我魏王府钱粮,不该对主子尽忠么?当年圣人打杀相王,太常寺有个乐工叫做安金藏,拿刀子剖出心来为他辩白,这才是赤胆忠心的好奴才。再说,两位堂伯当真与咱们一条心么?那时他们人虽不在,京中总有亲信眼线,闻知阿耶出事,竟一声不吭,全当不知道!” “可不是!” 武延基心头火起,有些话憋了好久,实在不吐不快。 “阿耶死的不是日子,拖累了立储的好事儿,圣人不高兴,这都没错儿!可到底不曾给他定下罪过,停灵许久,既不发送又不吊唁,我是困住了手脚出不得声,他们呢?!脖子一缩,好赖由我们去。” 武延秀也道。 “皇命不敢违抗,家家都有难言之隐,你我又能如何?” 兄弟同心,好比两根细麻绳拧成了索子,他们齐声痛骂的,哪里是隔房的武攸宁、武攸宜?分明就是本该同气连枝的梁王府。 郁金堂 第118节 武崇训面上红一阵白一阵,试图解释,但事实俱在眼前,根本无从解释,说来说去不过‘自保’二字,话一出口便是生分。 没办法,他只能硬着头皮装听不懂。 “自来武将出了京,便不能与旧部联络,尤其忌讳刺探朝廷机密,这也是撇除嫌疑的意思,并不为他们姓武,便可以为所欲为。” “照章程自然如此,可三哥,将心比心,来日若是你在外领兵,老婆孩子在京卷入谋逆大案,你不刺探吗?” 武延秀哼了声。 “漂亮话哄外人罢了,咱们自家兄弟,还扯这些?” 武崇训眉头皱紧,恨他句句不饶人,又恨他什么忌讳说什么。 武延秀又道。 “不提堂伯,倘若圣人当真……想欺瞒也难,总要留下蛛丝马迹,这事儿只能从下往上查,你们不敢动,大不了,我去捉他回来问问明白,都有谁,畏惧强权,谋害了我阿耶!” 昂首正色向武延基激将,“大哥,干不干,你说了算!” “合该如此!尤其是动手的那个,一定要揪出来!” 长长一番铺垫,武延基自然舍命跳上战车,激愤地与他击掌。 “你们两个,过过脑子!” 武崇训发急,一手一个摁住肩膀。 “万万不能惊动太子!” “三哥怕什么?” 武延秀不屑地拍掌抹掉他手指。 “怕郡主参与了么?还是怕牵累了梁王府?” 轻飘飘挑起眼梢,睥睨着堂兄,堵得他无话可说。 “不妨,你只当今日没来过,没听见,要杀要剐,是我们兄弟!” 阴阳怪气,想激他发作,但做的太明显,武崇训脸上没什么变化。 找到陈金水,甚至顺藤摸瓜,找到幕后主使,又能怎样? 无非私下行刑,无声无息地挑一颗人头在这破院子里,连武承嗣正经的墓园都进不去。 武延秀冷嘲热讽一通,带着舍生取义的顽抗,用力握住武延基的手。 “事关重大,我原想私自查访,有些眉目再告诉大哥,然……” 他苦笑摇头。 武延基顿时明了,义愤填膺地拍案,“李家儿孙尽多,为何叫你去!” “这个不必提了。” 武延秀早已认命。 “但大哥务必瞒住四哥,万一你我有什么,还能替魏王府留一脉香火。” 武延基胸中澎湃起伏。 他才答应了李仙蕙随堂办差,头一日就是旁听春官商议武延秀的陪嫁。 事无先例,又是男家入赘,郎官的鄙夷就不提了,单说那点子东西,真真拿不出手,别说千里迢迢去外邦,就是在京娶一房六品官家的娘子,都不够。 拉住小弟想揽进怀里,说大哥为你撑腰,却被他阴郁的面色阻住了。 再看武崇训,也仿佛被锁扣掐住了脖颈。 武延秀提着劲儿,痛快地泼脏水。 “两位嫂子妇人心性,定然不是存心的,还是受了人家的唆摆利用,倒不必细问,可是琼枝姑姑,我无论如何要请教几句。” 这一军将得武崇训人仰马翻。 也不等他应对,向武延基抬抬手。 “晚上是我轮值,先走一步,这件事请大哥细细掂量。” 掉头便往光亮处走。 几个小厮掩在墙根底下,见他出来,一个戴斗笠,一个捧上马鞭。 “许郎官着人来问,会仙楼包的席面是今儿,您动身了么?” 武延秀笑得古怪。 “你再灵光些,往后郡王府修起来,提拔你做长史。” 那人吓得一趔趄。 和亲的郡王,在京还盖不盖郡王府,这章程谁也拿不准,可是长史从内侍省调遣安排,虽不用净身做太监,却要受太监辖制。 他堂堂街面儿上混日子的好汉,哪能受那个腌臜气? 武延秀没听见谢恩,掉头玩味地盯着他看。 水漾漾的眼睛雾气蒸腾,隔着雨帘子一望,妩媚胜过戏园子里的小旦。 可那人深知他性情,这么情意绵绵地望一眼,跟着就要喊打喊杀。 他心里害怕,咧嘴干笑着后退。 “谢,谢郡——” “谢谁?” 武延秀冷冷勾着嘴角哂笑。 他忙改口。 “小的情愿给公子守这间房子,不稀罕劳什子郡王府!” “算你知趣儿!” 武延秀整整雨披子,压低斗笠遮住面容,跳上马走了。 “他安得什么心?!” 屋里武崇训绷得浑身发僵,见他走了才松下来。 为父报仇不对么? 武延基狐疑打量老三。 如今他算活明白了,人争一口气,圣人下的黑手与李家无关,可是阿耶不能白白死了。 第115章 武延秀在雨里肆意纵马疾行, 三两个拐弯赶到会仙楼。 雨丝密不透风,路面儿上光秃秃地,一个人影都没有。 青石板上汪着一滩一滩的水渍, 倒影出他乌黑的鸟皮靴子,下马石边竖着两个过卖,蔫头耷脑倚着门框, 正无聊,远远瞧见他来,都挣蹦起来。 “公子这边来——” 相熟的迎上来牵马去喂, 嘴里抱怨,“今年雨水太多了,才晴了几日?” 瞥他一眼, 武延秀问, “许郎官来了?” 过卖应了个是,附耳讲悄悄话。 “院正两房姨太太打起来,划伤了脸,今儿没上衙门去,院副听得许郎官中午出来吃酒, 说要凑热闹,带队全来了。” “全来?五位官正,五位灵台郎, 加院副,来了十一个?” “可不是!” 过卖也很稀奇,“今儿衙门搬来这儿开张。” 武延秀鄙薄地直皱眉。 浑天监察院果然是清水衙门,饿的官儿都瘦了, 非亲非故,又不认识, 居然好意思上门来蹭饭。 过卖觑着他的脸色,凑趣儿道。 “公子向来照应我们家,今儿客人多,咱家送个菜也成。” 武延秀驻足在月洞门边。 往常人来人往,酒色喧天,今日全叫雨洗净了,□□墙边一枝崎岖的垂丝海棠,花苞漾着淡淡粉色,两三颗,宛如珊瑚珠。 顿了下负手道,“不用,这帮朋友往后也难见面,头先定的乙等席面?” 过卖道是。 会仙楼的甲等,一个人两匹绢,配的是入炉羊、洗手蟹、姜虾、鹿脯,亲贵等闲视之,搁在寻常官家,就算有脸面了。乙等一匹绢,管茶管酒,管冷盘,管佐酒的小菜,煎鱼、鸭子、鸡兔合炒。 “人多更不能失礼,你按一客席五匹绢的份例预备罢,再找几个札客。” 过卖喜得躬身。 “下雨客人都少了,亏得您来才能开张!小的这就去安顿,请您上头坐。” 一壁说一壁抬手指路,里头又有别人来接,高声唱客。 “三楼雅间儿!” 过道顶端的包间门开了,酒气轰然散出来,呛的武延秀吸鼻子。 一个吃醉了的中年人跌出来,手里还提着筷子,眯眼瞧他半天。 “诶,我当是谁这么大方,原来是淮阳郡公——” 就有人从屋里拽他。 中官灵台郎许子春走出来,年纪小,官职低,做派却很硬朗,用力把院副硬推进去,顺手轰地带上门。 抹抹袖子快步走来,满怀歉意地拱手。 “郡王,今日实是我办坏了事!” 郁金堂 第119节 会仙楼是座双塔的结构,中间一架飞梁串联,廊子两边霞影纱糊的长窗,晴日推开窗子便如长桥,如此雨天,窗子扣严实了,憋闷的水汽蒸腾,全靠脚底一串细巧的香台驱散。 两人慢慢在横梁上来回踱步,听外头蛙声阵阵。 “一顿酒不算什么,只扰了你我说话,往后本王不在,买卖要你费心。” 许子春拱手再次表示歉意,一脸赧色。 “郡王不必忧心,浑天监察院事务稀少,这一向与府监过了几招散手,场场皆输,又被宋之问揽去几桩御前露脸的好事,院正气得刻了一枚府监小像,早晚吐口水。” 武延秀笑出了声。 雨天湿气大,他脸上油油的,见前后无人,便摘了斗笠。 许子春冷不防直面相对,心头震地一跳。 他老是遮遮掩掩的,春天藏在兜鍪底下,冬天斗篷耸老高,偶然瞥见一线颌角、鼻梁,总以为错觉,这还是头回看清那副油润的唇,因是冒雨而来,格外丰泽诱人,当真是公子春衫桂水香。 “我怕他气出个好歹儿,这才出了个主意,既然春官要拆三阳宫,不如就着那处地基,我们去起一座观天台……” 武延秀眼睛亮起来,听他细细解释。 “为修三阳宫强占了许多土地,难道还回去?不如借观天台的名目养马,树林子隔开,又不惹人注意。当地闹过两场,征地一回,徭役又一回,斩了几个抻头的乡民,春官请了皇命,县衙有尚方宝剑,别无顾虑,出了事儿容易盖。” 武延秀听得稀奇,皱眉看他。 揽院正入伙他不怕,这种买卖,干系人越多越好。 只院正能听得进他的主意? 灵台郎区区七品,称郎官都算额外高看,他怎么敢对上司提这个话头。 “院正在气头上……” 许子春嘿嘿笑着解释,“二来后院失火,巴不得寻个由头离京。” “原来如此。” 武延秀了然地一笑,在他肩头拍了拍。 富贵险中求,为巴结郡王,扯顶头上司下水,这算命的倒是个赌棍。 一回身,几个女娘喷香的帕子摁在嘴上,扭扭捏捏上了楼。 风月中人贪俏,见了这两个客人,都是眼前一亮。 年轻威猛就罢了,个儿高的太漂亮,瞧见就挪不开眼,两人并肩的廊子,她们不说往边上让让,反而故意擦着身走,眼风一径儿乱飞。 过卖知道武延秀的脾气,怕他拆房砸店,急的吼。 “进去!客人在里头!” 门又开了,院副堵在门口,蹀躞带捏在手里,散着袍子,露出贴身白衣,挨个儿叫札客唱歌。 里头站的也有,躺的也有,新来的从他眼前过,巴掌往他脸颊上柔柔一顺,大大方方叫了声‘达达’,他就醉轰轰地抱上了。 武延秀含笑看他们哄闹,等过卖扣上门方侧头过来。 “不枉本王把本钱交给你,有你在,果然省了本王许多操心。” “郡王只管放心去。” 许子春弓着腰,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一径担保。 “往后万事指望郎官安顿,他日本王回来,必然替郎官安排前途。” 许子春愣怔了下。 自打听说郡王和亲,他便担心买卖往下如何做。 然向来是武延秀调遣他,他却去不得千牛卫值房相见,如今等到明示,心头热油浇过一样爽快。 “郡王言重了!下官区区微末,陷在不上台面的衙门,唯这点子想头。” 大喜之余正色作揖。 “郡王远去关山万里,想来那处虽荒蛮野性,要图便利,左不过金银开道。郡王放心,下官只问郡王要一个心腹,往后每年春秋两季结利,源源不断向西送去,并京里的动向,郡王只当留了只耳朵在京。” “黑沙南庭是何样去处?使团之外,哪能容得唐人来去自如。” 武延秀心事重重往前迈步,淡淡婉拒他的好意,也是看不上他胆色。 “况且,怕是钱也无用。” “那倒也是——” 许子春嘴上附和。 心里却道,拿钱开道,开的是男人道儿。 至于女人,天下有你治不住的么? 即便是个不解风情的蛮夷,就为买你那副笑脸,掏心掏肺。 他是个脚踏实地的买卖人,凡事再三掂量。 当初攀附武延秀,一半的赌注便是下在他这张脸上,另一半才为他姓武,偏圣人也长眼睛,竟拿他去和亲,等于半中间截胡。 听武延秀话头,知道他和亲不过一时,早晚还要杀将回来,既高兴,又怕做不准,谨慎地问了句。 “这买卖犯忌讳,郡王不在时,若是三司六部查问起来,还请郡王给下官留个通气的活扣儿。” “干什么?” 武延秀抬了抬眼,拿不准他是什么意思。 “我死在外头,这价值千万的家私将好全落给你,反正我孑然一身。” “下官不敢!” 许子春噎了一瞬,背上沁出汗来,急急撇清。 “非是下官高洁人品,实是这种买卖,没个顶头的靠山,拉抻不开,就算郡王甩手去了,下官也吃不下。” 这话倒老实——也是个主意。 武延秀被他一激,手里攥着旧斗笠,心思悠悠荡荡似坐秋千。 想起瑟瑟雨里吃瘪的小模样儿,越琢磨越有趣儿。 “心腹也有,将好就是石淙人,并他大舅子小舅子,侍弄田地的庄稼汉,可是不老实,有点子心眼,我已安排他们进了主客司做小吏,你挑着用罢,要往突厥送什么,就交给他们。” 许子春忙道是,心道这位郡王,真邪性! 用人专挑不老实的用,沆瀣一气,臭味相投。 可是呢。 他转而想到自家,身在曹营心在汉,学了一辈子星象、历法,全抛诸脑后,只想借这武周转回李唐的东风,攀一攀高枝儿。 武延秀斜挑一笔,想出这胆大包天的主意,前后一捋,漏洞虽有,要补也不是全然没法儿,兴奋地直搓手。 此计若能行,西出阳关便有回头箭。 顿时心情大好,调侃地冲着许子春哂笑,自家不觉得,旁人看他眉梢眼角一气儿乱飞,活像有意勾搭。 “没想到郎官是个福将!” 许子春往前凑了凑,“郡王只管吩咐!” 结果那人又轻笑了声,调开话题。 “宋之问怎么了?圣人生辰日子摆在那,他敢说出个子丑寅卯?” “不是圣人,是安乐郡主的郡马。” 武延秀愕了下。 转过脸,长窗漏出一线天光,正打在他光致的鼻梁上。 “我三哥?怎么的,临近婚期,反悔了不成?要借神佛拒婚?” “那倒不是。” 许子春凑近了些。 “头先青龙寺推算婚期,原是明年四月,后头两家大概重新商量过……” 他觑着武延秀直愣愣的眉眼,很想反问,您家的事儿您不知道? 不敢直说。 “郡马想请我们院正开口,把日子提前到月底。” “院正又狮子大开口啦?”武延秀乜他一眼,有点好笑。 “郡王神算!” 许子春笑的花眉花眼。 “院正那人么,就好一口雁过拔毛,那日下官陪着出城,踏看秋祭的路桩,郡马诚意寻了来,说话也很客气,前后又没旁人,原是将好便宜行事,没想到他缺根筋,竟没递上礼单……” 他手一甩,有点幸灾乐祸,“反正就没成!” “这笨蛋!” 武延秀恨铁不成钢地骂了声。 许子春满以为他骂武崇训不会办事,正要陪两句,却听他打了个哈哈。 “难怪他的官运不如太常卿,人家四品他五品,怪谁?” 太常卿的仕途全从太平公主身上来,这能比么? 嘴上忙不迭叫好。 “得罪郡马不要紧,可都说太子最疼小郡主,再过三五年……” 故意打断了另起一行。 “且她任性,当初武家几兄弟任她挑。” 他捂适时住了嘴。 “该死该死!下官胡言乱语,合该郡王打板子。” 武延秀哈哈大笑。 郁金堂 第120节 这人真是个可造之材,又精又贪,主意全露在脸上,放对了地方使用,能以一当十。 “真要打你,只这一句该打么?” 他乜着许子春,轻描淡写问。 “这些话,千牛卫背后也说,只瞧见我就不说了,倒闹得我心里痒痒,今儿将好,你说给我听听。” 许子春一双眼嘀咕咕转几圈,确定他当真想听,也是有心卖弄。 “我们院正说,虽是昭告天下,爵位两代而止,入仕低于五品,但郡主在太子身上使劲儿,只卡在韦安石手里没过关,再过几年,郡马要入阁。” “我当你消息多灵通呢?!” 武延秀大笑摇头,“这当中的猫腻,你是真不知道?” “请郡王指点!” 武延秀慢条斯理往鱼钩上多抹两把香油,推心置腹说男人的真心话。 “尚主可难为人呐,我三哥的日子不好过。” 许子春大大点头。 想起武崇训那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高嘴脸,果然很难服侍刁蛮的小郡主。 “这话透给你,你可千万不能告诉旁人。” 武延秀看他上了钩,不紧不慢地划开窗子,就着阴沉沉的光线仰起头。 “实在忍不住要说,可别把我卖了。” 第116章 进了十一月, 秋高气爽,天空明丽的如画一般。 满山桂子飘飘如雨,铺地金黄, 待瑟瑟等走出山门时,不禁都停下脚步,深深吸了口馥郁的香气。 武崇训的车辇停在数百级台阶底下, 人背着手站在车尾,捏着根毛茸茸的芦苇晃荡,活像大狗甩尾巴。 骊珠一看就瘪了嘴。 “唉, 可怜我的黑爪儿,有上顿,没下顿。” “你怎么就过不去了。” 琴熏哄了她大半个月, 越哄越闹, 也不耐烦了。 “六哥是和亲,又不是打仗!从此山长水远,家园万里难还。你瞧汉朝的公主,死了还埋在那头,哪能回的了家?所以他才反悔了, 这点人情你不明白?” “我不管!六哥说话不算话!” 琴熏吓唬她。 “等着罢!圣人把你嫁去爪哇国做王后,我瞧你带不带阿大和阿二。” 骊珠三岁接进梁王府,得王妃亲手抚养, 爱娇关怀,比琴熏丝毫不差,旁人说起她爷娘早亡,总有一分怜惜, 但在她心里,这事儿早寡淡的没了影迹, 她不止有尊上双亲,还有兄弟姐妹,隔府另有三个哥哥,而且大哥、三哥都快娶新嫂子了,家里人口昌盛,手足相亲,比世人都幸运。 所以说起六哥即将孤身远去突厥,她真心为他难过,犟嘴道。 “不准你咒六哥!他长命百岁!去了定然降服公主,带她回京居住,黑爪儿可只活十几年,跟着他去了,肯定死在外头。” “那你跟他去?” “去就去!” 骊珠边放狠话边吸溜鼻子。 “六哥可怜,黑爪儿更可怜!它还小呢,西域的风又干又冷,人嘛,还能做些面脂揉搓,黑爪儿怎么办?满脸毛。” “难怪前几日约你们赏桂说没空,是陪六叔采买物件儿去了?” 瑟瑟一直没开口劝架,到这儿才哦了声,闲闲问。 “对啊。” 骊珠理所当然道,“这种事推给谁去?自然只有我们两个心疼他。” 一番剖白,说的感人肺腑,连瑟瑟也不得不难过。 片刻反应过来,这套话定是武延秀七七八八编排好了,灌输给骊珠的,噗嗤一声笑出来,惹得琴熏望了眼。 骊珠年幼不懂掩饰,直愣愣问。 “三嫂不心疼六哥么?” 琴熏敲了武延秀一笔竹杠,官银还没花完,这回当着新嫂嫂,却带刺探。 “原本我也不喜欢六哥,这事儿出了,又觉得他可怜,一大家子在京里,独他在外受苦。” 瑟瑟抚了抚骊珠头顶,“心疼的,连你三哥也心疼,当着他别提这个了。” “哦——” 骊珠半信半疑,武崇训已迎上来。 “说好了等我下朝一道来,就等不得?” 望望她们身后高高的台阶,“杨家三个姑娘呢?没来?” 瑟瑟抱怨,“说了几回,人家有名有姓,又做教习,还当不得你称呼?” “你也说了是闺名。” 别的事他从善如流,顺瑟瑟的意,独这件事很坚持。 “数祖上确是表妹,可是一表三千里,早出了五服,小时候不曾往来,如今大了,指名道姓像什么?譬如他家兄弟要管我妹妹叫闺名儿,也不应当。” “就你最矫情!”瑟瑟骂了句。 武崇训把芦苇递到瑟瑟手里,换来块香喷喷的帕子抹面颊。 说说笑笑爬上马车,他便骑马傍在车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怎么不等我?” “不是不肯等你,一寸阳光一寸金,转眼天就阴了。” 瑟瑟头倚着窗框,跟随车势起伏,依依不舍地遥望山上风景。 神都的天,亮的早,黑的也早,不像房州,到家还有霞光万丈。神都一暗下来,冷飕飕阴风往脖子里钻,明明还早的很呢,人就怅惘难过起来。 所幸眼前还有个他。 金黄日光浸透武崇训的赤红衣袍,仿佛鎏金边镶嵌住个仙人,煌煌生辉。 可是瑟瑟看透了他的花样,并非为她转了性子,领口袖口藏着挑银线的雪白纱衫,雪花银团龙的领扣,连拇指上扳指也是白玉,衬出一双眼秋水长天,明净光亮。 她看了满眼,抿嘴笑了。 “你替人家冤案陈情,本子递进大理寺,如何了?” 武崇训心里也正转着这事儿,马鞭绕在手腕上,沉沉摇头。 “说起官寺作乱,都不肯兜揽,好容易堵住寺卿,竟叫我别管闲事。” 瑟瑟叹了口气,并不意外。 “我早告诉你,京官不管地方上的事儿,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然人家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呢,倒不是压不住,是懒得压。” 他们说的就是武崇训从高阳县带回来的小寡妇。 原是勾连着一桩旧案,以为把人带回神都,三下五除二,便能替她翻案,没想到官场水深,至今连究竟该哪个衙门管这件闲事,都没分辨出来。 “才散了朝遇见太孙,说你们出来玩耍,他叫向杨家元娘带声好。” 武崇训把话题又扯到琴娘身上。 瑟瑟扬了下眉。 “前日来见过,明日还要来,这么客气做什么?” 当着琴熏等,话不便说的太明,武崇训只道。 “因上回来时听元娘说起,隋朝时,每年正月,诸藩属国首领并商贩都要聚集神都,炀帝为夸耀财富,令人在端门外大街上陈列百戏……” 顿一顿。 “他听了半截,宫里召走了,还想听后头一半。” 瑟瑟失笑,“这算什么要紧事?那是琴娘瞧骊珠上珠算课昏昏欲睡,讲些闲话吊住兴致,二哥怎么爱听这些?” 武崇训支吾了下,“许是宫里闷惯了。” 瑟瑟心里装不下这个,琢磨的还是眼前大事。 “展眼圣人生辰……” 武崇训笑着打断她。 “展眼你也过生日,比圣人还早几天,你想怎么庆祝?太孙备了礼,我也有一份,咱们关起门在笠园玩耍,太子、阿耶,都别请了。” 瑟瑟啊了声,把这事儿全忘了。 “我的生日年年过,紧着圣人先罢。” 武崇训上下一打量。 “谁不是年年过生日?我还想指望定下规矩来,你们也陪我过。” “你先听我说!” 知道他清高出尘,不屑争宠。 “圣人拿虎符给二哥,便是给他脸面,我们难道不该撑起架势?今年寿宴相王做主,二哥从旁协理。你瞧着罢,我那几个好堂兄定要大做文章,我们家虽不去争这风头,也不能被人比下去。” 她就是这样争强好胜,一步都不肯让人。 实则圣人点相王做东宫卫率,便是要兄弟和睦,齐心协力,她不说大度些,主动兜揽几个堂弟堂妹,反而一门心思与人争抢起来了。 武崇训满目惆怅,说话便不客气。 “左不过写几百个寿字,说几句吉祥话,还能出什么花头?” 郁金堂 第121节 瑟瑟一听就急了,提高音调,、。 “早起便叫你问着二哥些,你又忘了?” 趾高气扬吆喝,亲昵,也霸道。 武崇训恨得没法儿。 人前总是这样,人后又爱扯着他衣袖咿咿呀呀。 哪天非得捂住她嘴,捏住胳膊夹在腋下,像街市上人家给鸭子拔毛,不许她喘气说话。 怒气冲冲地瞪着眼,像两头牛在顶角。 瑟瑟哼了声,更不肯让步。 拿芦苇探出窗口挠他脖子,被烦躁地推开,气得掰成几截扔下车,毛穗子散了一地。 武崇训丝毫不心疼,冷冷道,“乡村野物,自然不入郡主的眼。” 瑟瑟也不示弱。 “我最讨厌芦苇蓼花!羊尾巴狗毛,乱七八糟!” 好端端地怎么又吵? 跟车的丹桂一头雾水,忙着赔笑打岔。 “我们郡主说了几回,想去猎狐,郡马瞧哪日休沐得空,一道去呀?” 都不理她,又道。 “螃蟹过季了,今晚厨房有海螺,郡马喜欢姜片炒,还是酒糟?” 两人僵硬地对峙,倒是琴熏扯了扯瑟瑟的衣带。 “嫂子,我知道相王府要做什么花样。” “你怎么知道?” 琴娘常带她们在枕园玩耍,姑嫂间亲近许多。 这话一出,武崇训和瑟瑟都感到疑惑,连丹桂也转过来。 琴熏是个落落大方的姑娘,并不害羞。 “那几兄弟都擅乐器,老大吹笛,老二鼓笙,老三打羯鼓,老四抚琴,老五使排箫,自家就能凑一组人马合奏。” 骊珠听了,旁的都不理论,只问,“还打鼓?咚咚呛呛,吵就吵死了。” 琴熏笑起来,得意洋洋地拧着脖颈,有种护短的味道。 “我也不喜欢羯鼓,可是偏偏就数老三最英朗,哎呀,长得真好。” 骊珠不信,“比六哥还好看么?” “看怎么比,两人都站着不动么,那是六哥美,可是小三郎朝气蓬勃,又爱骑马比武,就比六哥强。” 原来说的是相王府的李隆基。 瑟瑟想起武崇训提过,比眉娘还小好几岁,跟琴熏差不多。 半大孩子有什么看头,瞥了武崇训一眼,故意道。 “行三的本来不错,就是有人拖后腿。” 武崇训眉头一跳,才要反驳,瑟瑟抢先问。 “你在石淙认识他们的?” 满以为琴熏人小鬼大,暗度陈仓,谁知她摇头,拖长的音调里满是遗憾。 “哪里就认识了?石淙山上遥遥一望,我下帖子请他们吃饭喝茶,打发浮梁送点心,都无人应,只得外头打听他们爱玩什么,才问出这么两句。” 瑟瑟听了好一阵呆怔,“你肯嫁李家儿郎?” 琴熏满脸不解,反问道。 “李家又不是外人,从嫂嫂这头论,是亲家,从圣人那头论,是表哥,再说啦,李武联姻,未必就大哥、三哥这么两桩。” 边说边低头打量自己。 堆烟簇雪的镜花绫襦裙,挽一条出炉银的帔子。 虽还未长成,袅袅细腰,风流娇贵,怎么配不起相王府的小公子了? 瑟瑟无可奈何,未过门的嫂子,断断不好得罪小姑子。 武崇训也被塞住了嘴。 这些内院的体统规矩,女孩子的矜持自重,由他说给琴熏听,尤其当着瑟瑟的面,恐怕寒了兄妹之情,好在她半大不小,又有骊珠这个跟屁虫,一时闹不出什么,倒是浮梁,白搁在姑娘屋里,竟是个摆设。 琴熏见兄嫂都哑了口,自以为过了明路,欣然一笑,从提篮翻出小妆匣,比着天光照照,果然早起敷的粉、画的眉都淡了。 车里地方狭小,铺展不开,她便拿小指蘸着胭脂在颊边匀了匀 马车在官道上缓缓而行,路上尽是出城赏秋的男女,越靠近城门,越挤到一堆,嘶嘶的马鸣扬起来,车夫吆喝旁人挡了道儿。 瑟瑟看她轻车熟路装扮,不由地纳罕她对异性哪来这么大的兴趣,想自己十三岁时,瞧房州的公子哥儿可不顺眼的很呐,就连进了京,若无皇命压顶,她也懒得应酬武家兄弟。 琴熏补好了妆,扑到窗前张望。 果然许多骑马的公子,有轻裘银鞍的,有胡服黑马的,还有性子轻佻的,才赞叹瑟瑟的倩影,窗口又换了个活泼的小姑娘,便扬起马鞭与她递眼色,又有人摘了柿果挂在车头,鲜亮红润,喜庆圆满。 人间烟火热闹不尽。 琴熏看看这个,瞧瞧那个,简直目不暇接,好一会儿才缩回身子宣布。 “嫂子,我这辈子要能嫁个两三次就好了!” 瑟瑟简直哭笑不得,忍了半天,撇开脸。 难得有人的志向是嫁了又嫁,且每次是她精挑细选,英俊非凡的,这愿望认真论起来,只要梁王夫妇不以为忤,倒也没什么不行…… 她忽地想起武延秀那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婚前的滋味儿你还没尝够吧? 当时她直觉他冒犯了她,却不明白为什么。 看看琴熏摇头摆尾的快活,她忽然懂了。 武延秀是在问她。 你当真愿意就此一生一世?这世上的好风光堆山叠海,单为一个武崇训,值得舍弃森林么? 第117章 浮梁引路, 特意兜了个大圈子从湖上走。 琴熏看向土坡上一大片白墙黑瓦的舒朗院落,不由地感慨。 “阿耶打从起头儿就没预备三哥分家别居,连孙子的房子都预备下了, 可他偏偏尚了主,由不得不搬。” 浮梁是武家的家生子儿,自谓与主家荣辱与共, 跟着叹气。 “往后京里亲贵再说两府,就不是咱们家,是两座郡主府了, 笠园的人全投过去了,还有脑袋尖的去东宫,威风呐, 别着掐金丝的令牌, 走路都昂着头。” 大势就是如此,往后龙头是李家,武家只好在世家里拔尖儿,降了一档,却比滚在刀头浪尖上长久。 这道理魏王刚死时, 琴熏还不服,这一向经琴娘细细引导,也想通了。不过浮梁的娘家人还在利州看房子, 听说京里风云变幻,大约是不衬意。 琴熏笑说不相干。 “三五代后不知如何,只瞧太孙并两位嫂子,看得见的这几十年, 武家还是安享富贵荣华。” 浮梁点头,“是奴婢糊涂了。” 指望潮楼的墙根。 “张娘子在时, 奴婢们背地里说笑,枕园到笠园那条堤叫留堤,望潮楼这条叫随堤,可见公子心里分高下,张娘子如何随便她,郡主定要留在身边。” “这又胡说!” 琴熏摇头。 “太子住枕园是阿耶定的,三哥还不肯,说扰了前头王妃清净。” 浮梁笑,“奴婢记得,可她们说,姻缘天定,人住进去了,就留下了。” 总之成就一桩姻缘,总有阴差阳错许多可巧,又有四面八方重重助力,回头看时,坎坷弯道都是甜蜜。 琴熏一时遐想万千,脚步慢下来。 深秋难得这样温暖的天气,水面上一对对鸳鸯嬉戏,脚边大丛含苞的红山茶花,狸猫趴在花底喵喵轻叫,金丝笼着细细的绒毛,浮光艳彩。 骊珠跟在后头,闷得直翻白眼,没开春就闹腾成这样儿,难怪六哥叮嘱,猫比狗麻烦,年年叫春,躁皮麻脚地不安生。 “要说巧,还有一桩!阿姐与杨娘子重了一个字,可见注定做师徒的。” 琴熏道,“我这个是大名,师傅是闺名,恐怕算不得重了?” 几人都不知道琴娘的大名是哪两个字,浮梁又想起一条。 “说到‘琴’字,头先授衣节,各衙署放假,独春官忙,奴婢去外书房,见几个员外郎坐在院里喝茶,有人把‘琴’字写在方胜上,与郡主的‘瑟’字并列,瞧着很像。” 骊珠道,“本来就是一道儿的字,所以有个词叫‘琴瑟和谐’。” “对对,念着也好听,员外捋着胡子道,郡马艳福不浅,左右手包圆儿。” 骊珠还愣愣的,琴熏已解过来,呸了声。 “这些人,上长官家里办差,还敢胡乱议论,真是该打!你还与他们说笑,人家知道你是我的丫头,愈发兴起来了。” 又道,“杨夫人四面攀亲,师傅闺名儿漏出来就罢了,郡主的怎么也被人知道了,编出这些瞎话,有鼻子有眼儿。” 浮梁说不碍事的,“杨娘子爽朗大方,郡主也是明白人儿。” 琴熏道那可不一定。 “谁听见心里都得留根刺儿,快别说了,尤其在家,闹得师傅住不安生。” 浮梁顺着道,“也是,下次奴婢撞见就教训!” “那也不好。” 郁金堂 第122节 琴熏想了一回,“你再听见,替他们关上门,不然传出去,说是我的丫头出头拦,也古怪。” 骊珠皱着眉头不明白。 “就是我们家才拦呐,三哥钟情哪个,谁比我们知道底细?照我说,先喝骂两句,再告诉二伯,胡言乱语的,年底评个丙等,打发出京,瞧谁还敢说。” “咦?你倒是个厉害的。” 琴熏登时笑了。 “人家辛辛苦苦做个官儿,犯下过错,也不必往死里责罚,譬如往后你要当家做个主母,约束奴婢官妓,也当如此。” 骊珠嗯了声,不大听得进,琴熏便指她手里挽的藤篮。 搭在面上的红缎子叫风掀开了,露出许多首饰,乌木梳子也有,压鬓也有,鱼骨磨的花钿也有,几朵大红通草牡丹,傻大粗苯,热热闹闹,都不值钱。 “你厉害,把这个照六哥脸上砸过去!“ 琴熏拈起一串细米珠穿的长耳坠子在风里抖搂。 “这样货色,别说王府千金,宫里三等宫人都不屑一戴。” “那不一样!” 骊珠很护短,抱着提篮往边上躲,“这些是我做的。” 琴熏不稀罕,一把掼回篮里。 “要玩要闹,库里多少金银珍珠随你取用,偏拿这个当宝贝,下回让你那金贵婶婶瞧见,又该说我武家眼皮子浅了。” 太平公主府的武家儿孙夹着尾巴做人,日子过的很不舒坦,所以骊珠向来对这位婶婶敬而远之,听阿姐提起,也没话可回。 琴熏抚了抚她的发髻。 “知道你喜欢自己做的,三哥也擅手工,瞧见嫂子那串珊瑚芍药的小印了么?叫他教你,比这些强。” 骊珠走到浮梁背后去,嘀嘀咕咕听不清说什么。 三人过了随堤,一片错落柳林,翠竹环绕,一丛丛蓬勃的山茶,近前已可听见莹娘的琴音,叮叮咚咚,如泉水细流,叫人以为张峨眉还在。 认清了师门便打道回府,琴熏一路迭迭烦恼。 “当年三哥拜颜夫人为师,谢师礼雅而不俗,尽是字画、名琴、法帖,价值千金,装箱时阿耶心疼坏了,不舍放手。如今阿耶安顿的,我就嫌俗,土地、铺子得用,就不配我师父的清华气象。” 垂头看骊珠还抓着那串耳坠子爱不释手,嬉笑着逗她。 “不然拿你的东西,咱们单送给师父?也算心意。” 骊珠跺着脚嚷,“你坏死了!” 急得口不择言。 “明知这个是六哥给嫂子做的,我偷拿出来——” 这话一出,先是浮梁愕然顿住脚,山茶后的瑟瑟也动了下。 “你再大声些儿?” 琴熏捂住她嘴震吓。 骊珠并不知道男女私相授受是怎样的罪过,或即便无罪,于旁人是怎样强烈的震撼,她只管捏住耳坠子,深怕被琴熏拿去随随便便凑了礼。 “反正他也送不出去!黑爪儿就没给我,这个归我,他不亏。” 见琴熏忍不住又笑,推开她手为武延秀辩护。 “你说三哥千好万好,我看就不如六哥好,再说,凡事有个先来后到,这东西去年六哥就做了,郡主还没搬进来呢!” “胳膊肘儿往外拐的东西!” 琴熏一指头狠狠点在骊珠眉心上。 “随你怎么编排,郡主嫁定了三哥,六哥背地里歪派的那些傻话,痴话,烂肠子的酸话,从前我不知道是郡主,不然早不让他说了。” 浮梁吓得魂飞魄散。 “这几时的事?奴婢怎么不知道六爷说过这些?” 骊珠乜着眼瞧她,“你以为从前六哥住哪儿?” 小小的女孩儿,撒娇撒惯了的声调,难得这样清明。 “大伯赶他出门,他丁点大,能去哪里落脚?” 问的浮梁懵了。 她眼里只有梁王府,压根没想过魏王府的事。 尤其武延秀,生下来没这人似的,从前两家合居,他就是个添头,挨在武崇烈身后,人说一句他说一句,人吃一口他吃一口。 待搬来京里,早三四年说撵出去了,悄无声息的。 只有积年的婆子念叨,说他阿娘命苦,画里美人模样儿,偏是个锯嘴葫芦,打死不出一声儿,服侍魏王一回叫打出来一回,有回衣裳都脱尽了,赤条条踢出来,当晚就上了吊,那时六爷都五岁了。 魏王就是这么个混账玩意儿,烂事数数有一篇,要不是他烂泥扶不上墙,武家历代积攒的家业怎么会全落在梁王手上,浮梁这样三四代的老世仆,又怎会在梁王府伺候? 她支支吾吾。 “爷们么,玉坠当了就能恁房子,他不嫖不赌的……” 骊珠攥紧了帕子,恨他们拿六哥不当自己人,一个个的糟践。 “我懒得跟你说!” 一溜烟儿跑了,撂下琴熏和浮梁面面相觑。 浮梁的爷娘兄弟在利州,当初武士彟做利州都督时生养了圣人,所以利州是龙兴之地。 圣人做皇后时便施脂粉钱,供养大庙川主寺,后头登基,取‘皇恩浩荡,泽及故里’之意,改名皇泽寺,供奉她的真容像,便是天下弥勒像的原本。 浮梁的父兄掌管皇泽寺七八年,每旬进京一次,与宗正寺、太常寺等交接事务,偶然能得觐见之幸,浮梁在梁王府,在武家宗室,皆有些地位。 琴熏大了,知道笼络老仆佣,和声道。 “不是故意瞒你,是怕走了风儿,三哥么还好,阿耶知道我们周济六哥,恐怕要寒心。” 浮梁愣了一愣,愈加惊讶。 “您还周济他?” 琴熏没说什么,提裙角走在前头,半晌回身淡淡道。 “阿耶跟大伯貌合神离,我们做小辈儿的,也不好硬凑上去,可是没得为了那些疙疙瘩瘩,白白疏远了血脉亲情,你说是么?” “奴婢哪敢阻拦您亲近兄弟?” 这话重了,浮梁忙告罪,想了想又道。 “只是公子心重,最好吃独食,您跟他还隔着母呐,王妃虽然心疼您,往后出了阁,再过三五十年,唯有公子是您的倚仗。” 骊珠鲜红的裙角跑跑跳跳在前头,像黑爪儿穿了身红衣裳。 琴熏顿了顿,仰头不解地问,“这种事,三哥难道怪在我头上?” 第118章 重云漫卷, 夹堤垂柳碧绿,更显出骊珠那一点红。 原是来找琴娘,路上遇见鹤迷了路, 在浅溪里嗷嗷的叫,她一时捉狭,捡了石头吓唬鹤, 才钻进树丛,就听琴熏她们来了。 瑟瑟心里砰砰的跳。 知道武延秀待她不同,却不知是早早识得她矜贵, 偏偏又是武家人,要断他的念想就难。 半晌起身下坡,琴娘远远来迎, 两人一打照面, 琴娘便瞧出来。 “你怎么了?” 眼底红红的像是要哭,又说不出。 琴娘安抚地拍了拍。 “别进去了,下晌摆拜师宴,一院子人,问的你不自在。” 瑟瑟抹着眼皮发笑, “我能有什么不自在?” “可我怎么瞧着你魂不守舍的,是为郡马么?” 瑟瑟硬着头皮道。 “有桩事我知道了,不能不告诉你, 恐于你闺誉有碍,被夫人寻衅……” 贴在她耳畔转述,又懊恼又担忧。 “王爷是部堂官儿,来家办差的有从四品、五品衔儿, 乃至春官的杂役,连这些人都知道了, 恐怕京里官眷全在嚼蛆。” “尽是些黑心烂肠子的!” 琴娘惊得面目青白,没出阁最怕这个,坏名声坑人一辈子。 “你原是起过那心思,但早已作罢,旁人如何得知?” 瑟瑟头大如斗,也是想不通。 “当真是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连我压根儿还没做,就被人猜到了,琴熏说得对,我们家不论是谁出头辩解,便是落人口实。” 琴娘闲闲看她一眼,什么也没说,瑟瑟反提高了声。 “你看我作甚么?” 嘴硬道,“表哥不至于为这个跟我生气。” “我提他了么?” 琴娘鄙夷地拉长了声调。 “郡马是个男人,左拥右抱叫小登科,外头自有那下贱的以为占了便宜,但郡马何等正直,难道会借这话来消遣我?” 觑着瑟瑟的神色很看不上,一指头点到她脑门儿。 “瞧瞧你这心虚的样儿!” 就听人声喧哗,许嬷嬷带着一大帮人来布置。 郁金堂 第123节 人进进出出,抬条桌圈椅,搬梅花、菊花,拿五彩锦缎扎了座迎宾楼门,因怕落雨,支了条百余步长的主廊,顶上绑缚红纱灯笼。 才要消停,上房的丫鬟走来耳语,转眼又来一队人马。 沿墙根树底下,扎了许多竹子的飞桥与阑槛,外罩两层缎子一层红绸,或明或暗联通,挂上珍珠门帘,锦绣门楣,映日看着,晃人眼睛。 那边小厮又担来几框蜡烛羊油。 瑟瑟疑惑,“王妃不爱生事,连立储那日摆酒,也没这么大阵仗。” 琴娘提起她披散的长发啧了声。 瑟瑟心里装着事儿,迟迟应了句,“不碍的。” 过会儿又问。 “诶?我来原是问你,给这院子起个什么名儿?” 琴娘坐回靠墙一张圈椅上,手搭住乌木的扶手哒哒敲击,见问扭过脸。 光线明亮,瑟瑟的侧颜投在墙上,白壁黑影,浮突曲折,活像剪出来的皮影戏。美人的生平尽多坎坷,高低起落,也注定是一出好戏。 她忽地有些感慨,再开口,端稳的声调里多了无能为力的意味。 “原是起了个清丽吉祥的名儿,可这会子觉得,胡乱叫叫罢了。” 瑟瑟心里七上八下。 世人都比她面皮薄,这事儿要轮上她,从阿耶阿娘到二姐,都得护着她,琴娘虽大方,到底在娘家处境尴尬,也不知如何作难。 怯怯问,“你怕起了名儿,更落在人嘴里?” “我们住在这里,非亲非故,本就尴尬,拜师云云,原是王妃好意遮掩,我们夫人眼下不敢与你较劲,可天长地久,能躲到哪一天?往后出阁,难道王府替我们备嫁妆?我家虽不争气,还有哥哥,未来亲家看的还是这些。” 所以流言还是妨害她了,瑟瑟满心愧疚。 “当初我真不该……” 琴娘打断了。 “也是我病急乱投医,只想离了夫人,这怪不得你。” 她握了握扶手痛快道。 “这话我只肯告诉你,要我一辈子在几家亲贵里周旋,似王妃殚精竭虑,帮夫君敷衍姻亲,替儿女争夺前途,哼,非是不能,实在不愿。” 瑟瑟听糊涂了。 “不然呢,你还能到哪里去?” 琴娘两眼直直望向前方,仿佛那里有她光明璀璨的前途。 “可我撒手不管,她们两个,尤其莹娘,托给谁?你也瞧见了,人家顶多是朵美人花,怕人攀折,她却是盏美人灯,吹吹就灭了,我真不放心。” 瑟瑟发急,追问道,“你要如何撒手?” 水晶帘动,是丹桂寻了来,看两人神色张惶,陪笑着搭话。 “奴婢来时遇见许嬷嬷,说王妃帖子下的齐全,不单杨家,六部堂官儿,九寺五监十六卫的官眷,全要来,还请了颜夫人,只她老人家忙,说不来。” 她眨巴着眼补充,“也不知怎么这么齐全?” 瑟瑟终于觉察到大事不好。 “哎呀,这是……” 琴娘也意会了,是她头上的事,她倒比瑟瑟坦然,反笑了声。 “这是王妃替我撇清谣言,恐怕要当堂认了我,或是我妹妹做干女儿。” 瑟瑟看丹桂毫无意外,更是讶然。 “连你们也听说了?” 丹桂苦笑,“传了有小半个月,宫里宫外,快编出话本故事了。” “是谁这样坑害我?!” 瑟瑟惊叫了声,起身就走,头发绕在梳子上,梳头嬷嬷吓一跳。 “诶——郡主慢些。” “嘶,你松开手!” 嬷嬷讪讪退开,孤零零一个鬟髻耸在瑟瑟头上。 “二姐知道没?女史——?” 丹桂点头。 她一口气堵上胸口,不死心问,“那连二哥也知道了?” 丹桂知道她最怕被李重润看低,然而事已出了,“太孙没说什么。” 没说什么才是最厉害的。 瑟瑟心里发酸,跌坐回绣墩上。 就这一桩事,家里就只有这一桩事指望她,偏她节外生枝,弄出麻烦。 原以为打发开武延秀便能得个清净。 她恨恨回想,当初是如何生出了这样荒诞的主意?拿琴娘搪塞武崇训,免了为人娘子的义务,越想越想起曾经多么厌恶武崇训,嫌他装模作样,莫名其妙地爱慕她。 爱她能有什么错呢? 她怎么会单单为了他爱她,就生了恼恨? 那不就跟她最看不上的,武延基苛待张峨眉一样?不不,她不是这样的人。 他们护着她,一个个都不来问她,连王妃也只管弥缝,摆出这样大的阵仗替她撇清,难怪昨日她去笠园找武崇训,只说不见,她还当他哪根筋又搭错了。 琴娘越发无奈了。 长声叹道,“这些只是表面功夫,最要紧你带郡马快快搬走,不然我真是住不下去了。” 瑟瑟臊得两手掩面,听丹桂低声安慰琴娘,越发坐不住,拔腿就走。 经过笠园时,瞧他们又在清扫院落,绳子吊了水桶提上墙头,一瓢瓢浇在屋檐上,四面往底下淌水,丫头缩在廊下,茫然望着天。 她便知道武崇训心里不爽快。 别说屋檐,连那才挖出来养红蓼的塘子,都要把老泥掀出来洗洗,也不敢进去撞他的火气,一壁走一壁向丹桂抱怨。 “都说大表哥不如他,我瞧着至少脾气好些,回回你瞧,他一生气,我真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连上门去解释,都不成。” 丹桂面露难色。 “郡主还敢说这话?真取中了嗣魏王,这,那……” 瑟瑟转过来愈发臊了,跺脚连声。 “简直是,说多错多!走快些!” 到下晌开宴,背向轩的髹金匾额已经挂在门上,笔走龙蛇,翩然多姿。 李真真看了直吐舌头。 “瑟瑟再练十年,才能比上一比。” 李仙蕙哭笑不得。 “十年?除非她是颗托生的文曲星!” 瑟瑟一句闲话不敢接。 下午二姐已经教训过她一顿,反复问:你当真要嫁?嫁了便不能再行这些天外之事,坑害旁人事小,坑害自家事大,说的她一声不敢出。 今晚的主角是杨家姐妹,三人单是一桌,坐在最上头主家位置,与韦氏和梁王妃相对,往下一桌是李重润与武延基、武崇训兄弟,对着瑟瑟姐妹。 再往下,官眷熙熙攘攘,坐在屋里的,几乎就是重阳宫宴的翻版,仍以张柬之夫人为首,这回魏元忠夫人也在列,然后六部堂官夫人、九寺寺卿夫人等,独少了居丧的狄夫人。 外头凉棚尽是些生面孔,瞧模样亦出身官宦之家,不过穿戴简薄,举止也拘束,各自正襟危坐,眼巴巴瞧着内室,当是品级稍低。 瑟瑟落了座,勾头先去看武崇训。 只见他正与李重润絮絮倾谈,整个人清清爽爽,既没红眼眶又无黑眼袋,乌浓的眼底暮霭沉沉,正如往常。 瑟瑟顿时放心,又心虚,咬着下唇不敢动弹。 官眷们也在暗自掂量。 太子一口气嫁了两个女儿给武家,加上县主拜师,连太孙都赫然在座,李家庶子不准出来待客,武家反而人头攒动,大的小的男的女的全来了,可见将来李显的朝堂,要么是武三思上,要么是武崇训上,再不做他想。 众人存心巴结梁王府,没口子夸杨家姑娘教养的好,堪为县主良师益友,更放出相看的意思,纷纷约琴娘等改日登门,反把正主杨夫人挤到后头去了。 她不甘寂寞,溜到骊珠身边问她。 “好孩子,你堂姐拜了你表姐做师傅,好比亲上加亲,往后表姐们回家,你也跟着上舅舅家玩耍罢?” 骊珠圆溜溜的眼珠垂下去。 “哦——上回去,表哥们都不理我呀。” 那次是骊珠刚进梁王府,王妃领着四面拜会亲戚。 到杨家时,杨夫人压根儿没叫琴娘等出来,独令儿子陪客,长子杨慎矜大骊珠七八岁,正是淘的时候,话不投机,没一会儿就跑了。 杨夫人语塞,耳边一道娇脆尖细的小嗓子。 “那说定了!” 正是光禄寺少卿的夫人。 “正月二十补天穿,过了灯节,先让我们姑娘来府上,随着县主一道,学做米糕、糖食,去年我就想带她学,两个孽障,坐都坐不住!” 姐妹三个各有长处。 瑶娘的拿手好戏,便是操持内宅活计,虽然才十七岁,整座将军府都是她在管理,所以杨夫人才有那许多空闲侍奉女皇。 这一向三姐妹不在,杨夫人便觉捉襟见肘,处处的不方便。 她忙抬头应声。 “我们瑶娘,亲手做么就不提了,你不知道她年年兴出来的花样儿,去年尚宫局收了米糕,喜欢的回了张帖子要底样,说要用到御前去呢!” 郁金堂 第124节 第119章 场面上一静, 诸位命妇的眼眉闪闪发光。 人人知道杨家姐妹是梁王妃直接从宫里接走的,住了一个多月,中间还传说武崇训不愿尚主, 额外定了这位表妹做侧室,就住从前张峨眉的院子。 武家爵位两代而止,竟然还敢生外心! 官眷掩口笑闻, 私下又有几分唏嘘理解,头先太平公主的驸马饿死狱中,简直耸人听闻, 新驸马却相安无事十数年,可见圣人一句话犹如一座山,任是谁也扛不住的。 没想到今日, 百闻不如一见。 安乐郡主之美艳, 就叫人啧啧叹服;武崇训对待杨娘子古怪的态度,彬彬有礼又疏远戒备,更表明了绝无私情;再看梁王妃对杨娘子坦然亲和,尤其是杨娘子与安乐郡主的亲昵,便都认定了流言胡说八道。 再反过来想, 梁王府待杨家姐妹如上宾,又有意无意排挤杨夫人,就仿佛是另一番意思了, 闹不好,未来太孙妃就着落在杨家。 “我娘家在京外,来王府赴宴,只觉样样新鲜好看, 花迷了眼。” 端坐上宾位置的张柬之夫人,忽然笑吟吟唤了声杨夫人。 “随州可不同, 几家官眷虽是亲戚,五马张飞,打的比蓬门小户还凶狠。” 张夫人开了这么个头儿,是要唱大戏的意思。 众人识相捧场,都停了筷子,有拈瓜子的,有端茶的,举目炯炯有神。 韦氏笑着敲边鼓。 “亲戚间情仇再多,到底血浓于水,非得挤着亲香,背地里你看不上我,我看不上你,也是常事儿。” 张夫人点头道是,“还是太子妃明白。” “就有一家子主母,本该尊养着当太君的,偏她主张最多,把儿女管教的怨声载道,大了果然儿子宁愿去千里之外做官,女儿也远嫁,只求不来往。” 这开头就稀奇,世家大族最讲究抱团取暖,谁家出了个窝里反,三姑六婆都要来劝谏,哪有由着这种人长久的? 杨琴娘听出她弦外之音,冷笑了声。 张夫人续道。 “夫人逮住垫窝的小儿子,轻易不准离开跟前,连上学念书也不让,日日拘在正房,二十五岁还人事不知,族长看不过眼,接他出来,才有了前途。” 她口齿清楚,娓娓道来,说的大家入了戏,七嘴八舌议论。 有人道,“大家子,糊涂长辈也多。” “别的晚些无妨,议亲事,这样长辈在堂,差不多的都要打退堂鼓,儿郎还好些,娶个出身差的,生孩子总会罢!” 大家一通哄笑,杨家姐妹还未如何,李重润先狼狈地低了头。 “儿郎晚十年做官,都挽得回,女孩儿错过三五年,便是别样天地!” 张夫人接过来道。 “就是这话!女孩儿耽误不得。” 杨夫人先还一脸茫然,听到这句,好几道犀利目光瞪过来,才恍然大悟,懊恼张夫人把她当杆枪挑在前面。 当下更不肯认输,硬是梗着脖子道。 “摊上什么样爷娘,原是命数,难道能挑?我还不乐意当长姐呢!” 众皆哗然,杨夫人娘家弟妹一大串,全仰仗小杨将军早逝,女皇怜惜,才提携起来,他们人前人后抬她在高处,她竟如此,把人家一片真心丢进水里。 一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又有糊涂人帮腔。 “女孩儿议亲,倚仗父兄官职,娘家嫁妆,张夫人所说那人虽然无辜,却又无奈,毕竟主母并非苛待,不过是执拗不得人心,做子女的执意追究,甚至破门而出,这两项便都折了,却是得不偿失啊。” 杨夫人听了大为得意。 这两条正是她辖制三姐妹的绳索,就凭她为她们打造出的绝佳闺誉,出入宫廷的眼界见识,任谁也不能说她这嫡母做的失职,或是她们非要离了她,没有嫁妆和兄弟,就凭太子家一点青睐,又能翻出什么天地?! 她摇了摇羽扇预备发作,不妨又被张夫人打断了。 “还没讲完呐!” 众人皆收了声,听她道。 “小儿子自离家门,十分发奋,然要入仕,没有至亲提携,谈何容易?族长虽然勉力帮扶,到底自家也有儿孙,所以三五年后,仍是附学而已。” 杨夫人听得衬愿,大念佛号。 “阿弥陀佛,可见天理人伦自有定规,其实他何必在别人家做个附庸?” “故事嘛,总有峰回路转。”张夫人不慌不忙地摇头。 “偏有一家相中他做女婿,人劝道,二十五岁开蒙,就算他能干,四十岁才中得进士,他得罪了主母,往后父死子继,兄弟们分财产,他那份儿最薄。” 杨夫人喋喋道是,“人再硬,能硬过全家全族去?” 张夫人慈和地一笑。 “可是我阿耶偏认准了他,我嫁过去,果然四十尚未发迹,四十二岁公爹去世,守孝三年,四十八岁婆母去世,再守三年,如此蹉跎岁月,直到永昌年金殿答对,得了高宗皇帝钦点的头名。” 房中顿时响起一片唏嘘哎呀之声。 张柬之六十四岁方得人君赏识的传奇生涯,人皆共知,尤其圣人欣赏这种苦尽甘来的故事,待张夫人额外恩遇。 既是她家的真人真事,众人都不敢随意点评。 张夫人总结道。 “君臣之间也讲究个缘法,郎君早十年入仕,兴许太宗不喜,早二十年,名臣辈出,又哪来位置?算来算去,耽搁的时光,竟也不算耽搁。” “这话很是……” 韦氏修长的指尖,慢悠悠拈了颗碧绿提子。 “当初张郎官若不敢离家自立,哪有今日的卓绝官声啊!” “说到底,还是夫人的高堂慧眼独具。” 梁王妃钦佩地望向张夫人。 “不在意男家产业、亲戚,女郎议亲也当如此,有嫁妆固然好,便没有,谁家还指儿媳嫁妆吃饭穿衣?那原是娘家好意,既不成人样,斩断就罢了。” 这一锤定音,说得杨夫人不知所措,耳闻旁人讥笑,更羞觉愧,扭头瞧琴娘灼灼眼神,期待又敬服地先看张夫人,又看梁王妃,直气得咬牙握拳。 十数年苦心孤诣,花费多少心血,竟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如今不论她承不承认,这孩子已然是养到别人家去了。 张夫人百上加斤,把手伸到瑶娘跟前。 “家下几个犬子尚未成器,好赖瞧不出,不过往后若入了杨娘子的法眼,老婆子我搁下这话,什么嫁妆,什么兄弟,都无妨!人来就成了。” 杨夫人还要反驳。 张夫人笑望韦氏,“大不了,请太子赐婚就罢了!” 杨夫人全身都绷紧了,好半天才抽一口气。 ——好嘛! 连最后一步的礼法,都能借助皇权逾越。 这老婆子是蹬鼻子上脸,非要踩着将军府的面子给太子添菜了。 官眷都是人精,纷纷笑开来,怎能不明白张夫人与梁王妃一番唱念做打,明里是看不过眼搭救琴娘,实则为太子妃立足张目? 所谓耽搁的时光不算耽搁,说的哪里是什么张柬之?分明就是惨遭流放十四年,又重返东宫的李显。 至于性情执拗,不得人心的高堂老母,映射何人,更是昭然若揭。 当下一叠声赞叹韦氏俨然国母,最是公平持正。 杨夫人急的七情上面,几要舌战群儒,却不知从哪一个驳起。 琴熏忙茶给她。 “夫人,太子妃的话,您再想想?” 杨夫人讶然低下头。 琴熏和骊珠并肩坐着,两个从小看到大的奶娃娃,日渐抽条长高,娇养的肌肤润泽丰美,眉心点了鱼骨金箔拼的钿花儿…… 连她们都知道顺应时势了,何况琴娘? 又何况在座百来号人? 她再犟下去,不用太子妃动手,梁王妃便要拿她开刀,做筏子,甚至杀鸡儆猴……杨夫人打了个哆嗦。 不,她今日已被杀了一回,当过一回鸡了。 “舅母就跟我们一道坐罢。” 骊珠往琴熏身边挤了挤,让出锦褥,浮梁忙去杨夫人座上挪杯碟过来。 瑶娘羞地垂下头,谢了张夫人一回,梁王妃便含笑叫奏乐,轰然鼓声中,杨夫人愣愣端起青瓷茶杯,灌下滚烫的茶汤。 瑟瑟旁观了这一出张夫人领衔,群起而攻之的画面,大为赞叹。 原来所谓权力,就在于祭出一面旗帜,吹响一声号角,人堆里自有识时务搭台的,又有出力冲锋的,再有浑浑噩噩随众的,眼见气势到位,不从也得从。 她向武崇训使了个眼色,抽身出来,在枝叶婆娑的黄杨树下柔声致歉。 “是我不妥当,给表哥惹麻烦了。” 武崇训抬眼看她。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小娘子行事越发有章程,向人虚心认错,还讲究个趁热打铁,这礼贤下士的款款身姿,是真把他当僚属,当卫戍了。 他从没一刻比此刻更确定她不爱他。 不然何必郑重致歉? 一个轻飘飘的嗔怪便足矣,自罚两日不准抱他也可。 武崇训垂首默立,任风吹散鬓边碎发,窸窸窣窣挠着皮肉。 很想抬手蹭蹭,两臂却是脱了力,使不起来。 脑海中闪过瑟瑟的一言一行。 她聪慧洒脱,秉性公正,决定用婚姻笼络他,便秤足斤两,不叫他吃亏,甚至不惜打发了武延秀——今日有他,往后再有那不知死活的狂徒,胆敢卡在夫妇之间,她还会痛下杀手。 郁金堂 第125节 武崇训眼底泛起破碎的笑意。 ——是自嘲,笑自己自作多情,也是庆幸,他来得早,占住了位置。 片刻开口,语调轻得犹如叹息。 “原是我钻牛角尖儿,不然陪在郡主身边,朝夕相照,哪有这些沟坎?” 瑟瑟切切点头。 她也觉得武崇训如在京中,这谣言能掐灭在摇篮里。 想想后怕,拍着胸脯与他交心。 “也不知是谁,猜我的心思这么准,拢共半个月做过那打算,早忘了。” 武崇训艰涩道,“左不过是府监罢。” 第120章 张易之出了烛龙门, 顶头看见几个少年郎站在明堂门口。 离得远,看不清眉目,高个儿提着柄紫玉笛, 跟着几兄弟高高低低,都穿深青,寡淡寒素, 在堂皇的宫廷深处就显得格外突兀。 可是大氅扬在风里,翻过面一卷,又是鹤羽的洁白。 张易之腹内冷笑, 施施然整理紫袍。 远近人等毕恭毕敬,一串声喊“府监”。 独那几兄弟桀骜,只老大拱手道了句“府监辛苦”, 余者皆目中无人, 昂然望天,张易之也不吭气儿,从秋景门进了武成殿。 左右察言观色,凑来笑道。 “堂堂亲王,沦落到做仪仗就罢了, 这几个小崽子也讨不着好,游手好闲几个月,一官半职还没捞到, 进宫觐见只能穿深青,真真儿倒灶。” 另一个接口。 “我是他们,早转头来巴结您了。” 李旦家儿孙自是又穷又硬,张易之哼了声, 懒得理会。 殿内布置过,张灯结彩, 檐角兽头的脖子上挂着金铃,又焚了不知什么香,咣咣冲鼻而来,呛得他直打喷嚏,左右才奉上帕子,就见武三思迎出来。 张易之一愣,光顾着与李家怄气,倒把他给忘了。 武三思却是诚惶诚恐,先叫春官人等全退出去,请张易之到上座,又命人倒茶,亲把着只沉重痰盂奉上。 “内宫上千号人,这点子差事还办不成么,要您老人家亲力亲为?” 张易之闲闲漱口,水溅了武三思满脸,垂眸瞧他不闪不避,还算恭顺,才开了口,可是字字都带着不快。 “府监谬赞,内宫宴饮,原是尚食局、宫闱局的活计,与春官无干,下官斗胆越俎代庖,只为……” 武三思往前凑了凑,俯首道。 “相王与太孙人微言轻,下官恐怕他们支使不动两局,闹出纰漏,倒给您添麻烦,所以才斗胆伸手。” 张易之消了气,抚着膝头慢慢道。 “梁王在朝日久,果然老成,是啊,就凭他们几个——” 头点明堂方向,“也配彩衣娱亲?” “就是啊!” 武三思跟着轻蔑地撇了撇嘴。 “前两日排演练习,借武成殿站位,下官过去瞧了两眼,嘿,真没见过这样式的,不用音声人,倒自家下场,有弹有唱,热闹的很呐。” 张易之早年混迹欢场,也学过两样管弦,早抛诸脑后,这回却是贵贱颠倒,他坐着,瞧天潢贵胄调音试弦,便有几分沾沾自喜。 可他不肯在武三思眼前露了痕迹,很快哼了声。 “圣人这一向胃气上涌,常不痛快,要哄得她老人家高高兴兴来,就累出我满头大汗。” “圣人哪一日离得了您呐?” 武三思抻开袖子,替他拭了拭鞋头的浮尘。 “下官原想料理了,好叫您老人家偷闲,可处处不妥,幸亏您来了。” 张易之懒怠动弹,半闭着眼指他捶腿。 “别说府监稳妥,张娘子更是难得,太孙夸了好几回,直说她细致聪颖。” 手指藻井垂下的十几盏新样宫灯,尚未点亮。 “这琉璃花灯,一盏几十张灯片,打磨得薄薄的,金子补缀了上下角,挂银丝,一片片提起来,三层也有,四层也有,只点一根蜡烛就耀眼夺目,又俭省,又花样少见,便是张娘子想来。” 张易之闻知,睁眼环顾了一圈。 “她有巧思,也得太孙听得进呐。” “那是自然,上回太孙来枕园,没口子夸——” 武三思赔笑担保,却被张易之横眉打断了。 “李家得了便宜还卖乖,不把我放在眼里,就罢了,梁王何必做和事佬?眉娘常在宫里,太孙究竟有心无心,漫说我,就连圣人也有数。” 他起身巡了巡布置,指内侍撤换了几张荷花高案,又着人捧起秋海棠,捋了捋花朵儿,方重新坐回太师椅里,语气很平和。 “上赶着不是买卖,我张家,当初没看上你儿子,今日也不稀罕他儿子。” ——我三郎如何配不起你眉娘啦?! 武三思讷讷抿了几遍唇,敢怒不敢言。 他是个和气生财的性子,不愿与人犯冲,心里把人脑子打出个狗脑子,面儿上还挂笑,况且多年来在张易之面前趋奉惯了,一时要他甩脸子跳船,也做不出来,所以一径笑呵呵地,可是越琢磨他那话越气得不轻。 怎么配不起? 哪里配不起? 单是三郎不挑拣出身,以诚相待,这一条,便是世人都不如! “梁王把李家当自己人……” 张易之离得近,听武三思出气声儿都粗了,心里便发笑。 “可是人家有儿子,又有大女婿,恐怕没把小女婿放在心上罢?” 一个人越是奸猾,越容不得他人来分半点好处。 “子孙领五品以下实职,不出京,不遥领……嘿!三郎这主意,也就哄哄圣人,并苏安恒那种老实人罢了。” 张易之漫不经心地一笑,挑开武家豪言壮语下的事实。 “你知我知,三郎更是心知肚明,一朝天子一朝臣,换个人坐在御座上,比方说太子罢,非要提拔武家人……” 张易之躬身伏在膝头上,把张画笔难描的俊脸趋近武三思,浓郁的丹茜香气萦绕,屏息也挡不住。 “……非要提拔梁王您,谁拦得住?” 顿一顿,“谁想拦?” 武三思盯着他两片唇一张一合。 “不瞒您说,高阳郡王推了大都督衔儿,可颜夫人正劝圣人,要提携嗣魏王进春官。您说魏相那个驴脾气,能容得下一部里头塞进两个武——” “府监救我!” 武三思冒冷子一嚎,差点没破音。 回头怒目瞪视,内侍宫人刷刷后退,还关了门。 武三思猛地离座跪地,紧紧抱住张易之小腿,把个头蹭上去。 “我为圣人鞠躬尽瘁!” 武三思满面颓唐,几乎迸出眼泪。 “兴建三阳宫与兴泰宫,我耗尽心血,当年罗织《大云经》,更殚精竭虑。可我那位好大哥做过什么?日日偷鸡摸狗,全是我替他擦屁股,那年逼死婢女,为防娘家挟尸讹诈——” “原来是你?!” 张易之再撑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仰身向后靠住椅背。 “难怪流言沸沸扬扬,大理寺愣是查不出个凭据。” 顿一顿,竖起大拇指夸他。 “梁王好手段!” “府监呀!” 武三思受了天大冤屈,指望张易之说句公道话,昂着头追问。 “他死了,他儿子踩着三郎就罢了,连春官,也要我让出去么?!” 气急败坏,心里话全倒出来了。 “他的坟头还是我修的!我他妈,我他妈给他做孝子贤孙……” “梁王与我做什么戏?” 张易之撩着薄薄的眼睑看他,忽然端起他的下巴。 这姿势,向来是男人调戏女人,或是上位的女人把玩美男子。 张易之一生之中被许多贵妇如此端详过,轻车熟路,揉搓着武三思须根洁净的下颌,只觉果然颇有意趣。 “当初圣人便道,梁王明敏而魏王昏聩,所以抬高魏王贬低梁王,可保二人面和心不和,更不会携起手来,对圣人阳奉阴违。” 武三思一怔。 此计着实歹毒,不愧是女皇的手腕。 他恨得牙痒,但很快收拾起情绪,整衣作揖。 “府监!” “拜我干什么?一尊泥菩萨,大雨将至,自身难保!” 郁金堂 第126节 张易之懒懒问,慢条斯理举高右手,对光照看硕大的红宝石戒指。 “况且,救了你,我能得什么好处呀?” 武三思眉头紧皱,不知如何作答。 世家结盟,担保的手段无非姻亲与提携子侄入仕。 张家在地方上有些名气,族亲累累,兴许也有一两个出色的,可张易之的晋身之道为人所不齿,青年才俊不肯来京投奔,身边唯了老母并张峨眉,再加几个打秋风的老不修,这就艰难。 “梁王再欠我一个人情也成!” 张易之大袖一甩。 “反正也不是第一遭了,当初魏王本不必死,只因梁王嫌他挡道儿。” 武三思忙不迭下死力担保。 “下官与府监同声共气,不做他想!” 张易之对他的果断毫不意外,伸出手来摆了摆,不让他借题发挥。 “那太孙呢?” 武三思一愣。 有李重润,才有李显的安稳储位坐,不然圣人眼里哪瞧的上他? 但紧接着武三思眼底掠过恍然大悟的神色。 不等他开口,张易之已理所当然道。 “太子但凡还有儿子可靠,就不会靠女婿,您说是吧?” ************* 蛋壳青的天际浮起一层明媚的紫色霞光,如珠如宝,璀璨烂漫。 人说天工至巧,非人力所能及,可瑟瑟却觉得,眼前光泽色彩,比起昨夜为女皇庆生的盛大排场,还远远不如。 她伏在李仙蕙怀里翻了个身,闭着眼问。 “还没到家啊?” 丹桂替她捻了捻耳后发丝,收回手,看指尖染上了石榴红的汁水。 “郡主玩成这样儿,果子酱都抹在脸上了。” 再看李真真,蜷在角落裹紧被子,像只大蝉蛹。 天街日日有人洒扫,并不颠簸,可李仙蕙没什么睡意,两手掖在瑟瑟脖颈子里取暖,头倚着司马银朱的肩膀喃喃。 “我这回也不知是不是办错了,这头托了夫人,那头并没说给他知道。” “你跟我阿娘不是说……?” 明白过来便恨恨瞪她一眼。 “你呀!你也不想想,他那摊烂泥扶得上墙么?” “我不是要扶他上墙,实是想他出去散散,魏王还不满周年……” 司马银朱骤然横目示警。 李仙蕙掖了掖鼻子。 宫里忌讳多,又是圣人寿诞,断不能提白事,可左右都是至亲心腹,她微微吁出口热气,替武延基打抱不平。 “枕园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他多难过?梁王原是故意不尽礼,只说圣人——方才高兴,顺口问他婚期几时,我瞧他脸色就变了,好歹是亲侄儿,日日混在眼前十年,死了才几天,就忘在脑后,真真叫人心寒。” “自家落花流水一摊子事儿,还从他身上心寒呢。” 司马银朱不满地咕哝。 “看你与他一处,我就烦得很,怕你被他连累了。” 李仙蕙不作声。 司马银朱对她有愧,迟迟往她肩头拢了拢,手才搭上去,李仙蕙便猛一缩,惊动得底下瑟瑟皱眉喃喃。 “哎——别动。” 两人都不动了,瑟瑟睡的憨然,扭股糖似的扭了扭,又鼓起嘴。 李仙蕙叹气,僵着身子重往后靠。 司马银朱也是欲言又止,魏王死的不明不白,武三思与张易之明里伸手,她阿娘暗里默许,合起伙来,在圣人眼皮子底下捣鬼,武延基糊涂虫瞧不出来,李仙蕙可不好糊弄。 她故意找了话来问。 “瞧这个进度,到夏天,兴泰宫未必建的成,除非再加钱,多调民夫,虽是冬官的活计,但动钱、动人,数额如斯巨大,非从凤阁、鸾台走一遍不可,但如今是魏元忠兼任,他的性子又不比狄相,恐怕是难。” 李仙蕙摇头。 “圣人也不知想什么,举着看了半晌,递给才人了。” 两人皆默默。 原想借这闲雅的行宫,引圣人吐口退位,连张易之一道带走,便解了几处麻烦,可瞧圣人这意思,恐怕还得再花些功夫。 司马银朱便安慰她。 “不止你失望,你瞧今晚,相王府出尽百宝,那几兄弟一道上阵,哭的哭笑的笑,才换来两个从五品,这算什么名牌儿上人物?难为相王跪着谢恩。” 提起这个李仙蕙也无奈了。 “一个尚食奉御,一个尚辇奉御,龙子凤孙,为圣人管酒菜,管车马,比比我们家,哎,我瞧姑姑脸都白了,想替四叔说句话,又被夫人压下去了。” 司马银朱瞟了她一眼。 圣人如此,自然也有个道理,李仙蕙看不明白,做内臣的却洞若观火。相王是人才,真抬起来,又是重蹈魏王与梁王的覆辙,做弟弟的心生不满,当哥哥的弹压不住,全是后患。 这话叫她怎么说呢? 说出来,便是骂李仙蕙的老子无能。 她舔了舔唇,婉转道,“许是留给太子往后施恩,好使兄弟和睦。” “这倒也是!” 她这样一解释,李仙蕙恍然大悟,搂着瑟瑟的胳膊紧了紧。 “说个笑话儿给你听,琴熏瞧上了那府里老三,巴巴儿念了几回,方才我留神看,果然少年英特,有几分风采,难怪那时府监想把眉娘给他,你说,等我阿耶登基了赐婚,是不是一段佳话?” 太平儿女成行,死活不肯攀太子家的亲事,甚是难看,若能迂回一番,把梁王府与相王府打成捆,也好。 不过看琴熏的性情,司马银朱却觉得她等不得。 指她怀里的瑟瑟揶揄,“你且操持完她那桩,再想别的罢。” 第121章 枕园人去楼空, 李显全家搬进东宫,呼啦啦带走了不少仆佣,连笠园还有几房阖家伺候的老世仆投过去, 几头狸猫煨惯了热灶,恍然扑了个空,聚在廊下喵喵地轻叫。 李仙蕙站在坡上花厅, 俯瞰院子里光景,莫名感到一丝凉意。 墙根底下喂白鹤的青瓷槽子翻了,洒了满地的稻谷, 梁王府几个管事嬷嬷出出进进,都顾不上料理。 她抚了抚手臂,晴柳忙往她肩上搭了件翡翠撒花的锦袍。 “走罢, 待会儿内侍省来人搬箱笼, 杂七杂八的力夫,白冲撞了。” “搬了十几日,还搬?屋子都空了。” “喏,太子妃房里那面大镜子,四五个人才抬得动, 还有,后院紫藤花的廊架,三娘嫌东宫那株才栽的枝条嫩, 也要带走。” 不伦不类,这一整个的神都,处处透着前朝后世难以想象的荒诞,譬如堂堂太子在亲王府邸借住许久, 临走还要顺两棵花树。 晴柳瞧她舍不得。 “嗣魏王说四月好,您就不该吭气儿, 有这会子磨磨唧唧的功夫,不如与二娘一道,省好些功夫呢。” 李仙蕙横了她一眼,“我不过是舍不得这园子,招出你两车话。” “罢咧!” 晴柳不信,“重光门过来近,到底两家人啦,况且在这儿是未婚的男女同出同入,他敬着你,又发馋痨,往后圆了房,恐怕不似这般宝贝……” 上下一通打量,李仙蕙脸上红粉菲菲,是新嫁娘的容光焕发。 “不过也有人说做了夫妻更粘缠,您瞧太子与太子妃。” “银朱这些时管你管得少了,该拘回宫去背两遍《女则》。” 李仙蕙横目推开她,当先走在前头。 晴柳忙跟上。 “回去瞧瞧四娘的打扮,说是郡马花功夫寻来的好料子,别说外头,宫里都没那样鲜艳的色调,府监知道了,还请留两匹给圣人做褙子。” 李仙蕙闻言一笑,“这是府监会做人,你还当真了。” “怪哉!” 晴柳两手一拍。 “府监这些时肯给好脸儿,眉娘也是,当着众人说要嫁在四娘前头,到如今没影儿,太孙不搭理她,她也不恼,又说明日早来,混在姐妹里头送嫁。” “她那时憋着气,想开了最好不过,替她寻夫婿,太高了不好,尤其我们李家,瞧圣人面上,认下武家世代选妃就罢了,没得认下张家。” “那不然也往武家嫁,做妯娌?可五兄弟定下两个,下剩的都比她小。” 李仙蕙盘算一遍,作罢了。 “我安排她,她定然不衬意,且放放罢。” 主仆相携出来,早有东宫的花轮车等着,一见她来,全低下头去。 李仙蕙昂首立在阶上,等黄门调配,百尺红绡前前后后,遮挡住提灯提香的宫人,执戈的侍卫,足足一二百,从门口直排到天街上。 韦氏心疼女儿,也是新贵登台,等不及的使用,特特借她太子妃车驾。 当然逾制了,可是尚宫们不开口,言官还没摸清风向,也不敢吭声。 郁金堂 第127节 这部车子比头先武崇训调拨给枕园的翠盖珠缨八宝车更阔气轩昂,顶上孔雀羽盖,外壁点缀金玉锦缎,且大且沉重,车辙子深深压进土里。 晴柳前后摸了一遍,赞叹用料扎实。 李仙蕙道,“我偏不喜欢桂木,你记着,往后咱们府里用辛夷木。” 晴柳应了记下。 回到重光门,就听见司马银朱高声吆喝人,掀帘看时,乌压压人群,她站在马背上指挥,鹤立鸡群,风吹的招展,夹道花牌、花灯、花树累累坠坠,仿若过上元节。 李仙蕙不肯扰她,叫车子一溜过去了。 晴柳道,“女史忙得下颌都瘦了。” 果然到晚间,司马银朱也抽不开身进来。 东宫铺排开偌大排场,较之从前枕园,规模足有二三十倍之别,三姐妹各有各的院落,忙着收拾摆弄,就没一处吃,饭毕才换衣裳,忽然报说太子来了,李仙蕙忙到廊下迎接。 打眼看,爷娘都换了打扮。 一个戴赤红远游冠,配金蝉翠冠带,绛纱圆领袍上蹀躞带松松的,一个步摇堪堪垂到腮边。双双目不斜视迈步进来,前后簇拥着几个小黄门,都是机灵清秀的孩子,奴颜婢膝,刷刷小跑着前后打门帘儿。 金玉顶戴,比不过活人的抬举,有人跪下去,站着的人身份就贵重起来。 窗外是深稠的夜色,父女灯下相对,都是恍如隔世。 李显看上去有点倦怠,又有种松弛,正如常日的圣人,安闲享受着旁人无时无刻的揣摩。 半晌道,“这一年辛苦你了。” 李仙蕙稳稳端着两只手,臣下觐见主上般恭谨端肃,檐下宫灯的光亮斜斜顺过来,铺陈在她膝上,一片昏黄的泥金。 她镇定答道,“阿耶是我的靠山,没有阿耶坐镇,我左支右绌,不能施展。” 李显听了感慨万千。 这孩子是太懂事能干了,叫他没话能教导她。 展眼环顾这里,三底两面,五开间全打通,前后花园廊庑交错,堆砌各样珍玩,从地到天满满当当,铺陈的全无余地。 当然是韦氏的手笔,也算豪奢,但比起上回武三思故意提起的太平公主府,还是简朴了些。 “过几日拨笔款子给你,把房子再整治整治。” 李显强调,“按你的喜好来。” 李仙蕙推辞。 “不必了,四月就搬去郡主府,这里只是暂住。” 但五个孩子独她不在膝下,打回来,又全靠她里外周全。 李显有所亏欠,坚持道,“知道你夫君耳根子软,可天下夫妻,没有不闹和离的,纵然我对你阿娘百依百顺,她还常说要卷了包袱走。把这里置办舒坦,往后你动气就抬脚。” 李仙蕙听了抿唇一笑。 人说太子怕老婆,这怕字,实在流于表面,他是爱,是敬,是端着捧着,侍若神佛,反而韦氏替他顾虑形象,拍拍他手,叫别说了。 换个角度说服女儿。 “他老实本分,难道你就没有陪爷娘住两日的时候?” 李仙蕙笑着答应了。 李显想起长女,幽幽地叹气,“云卿若是有你这般宽让随和,心里头咽的下事儿,便不会客死他乡了,哎。” “云卿也好,云卿刚强,所以过刚易折……” 提起云卿,韦氏泪眼婆娑,整了整李仙蕙的交领。 李显语带哽咽。 “这事儿原不该眼下提,可我不愿瞒你……昨儿你大姐夫上门,带着一溜儿女,大的十二岁了,小的还抱在怀里,他也是望四十岁的人了,痛哭流涕,请我挑选一个嗣子,归到你阿姐名下。” 李仙蕙想起初见时瑟瑟的抱怨,急忙阻拦,“阿耶,姐夫不配您提携他。” 李显抬眼看女儿,有点不解。 “可你阿姐只有这一个亲人呐,我不提携你姐夫,往后挪她进京,墓志上如何着落?后继香火如何承继?单是迁坟启棺要嗣子摔盆,这……” “我不是阿姐的亲眷么?瑟瑟不是么?” 李仙蕙硬邦邦顶了句,陡然发现阿耶荒唐,从女主手里接过的江山,竟还要把女人死后哀荣,归结于挂名的夫婿。 李显难堪地咳嗽一声,心里却想,若非如此,圣人又何必传子不传侄? 连她老人家都绕不过去的坎儿,云卿何德何能? 但他是个软烂的性子,模棱两可地点了点头。 “你说的也是。” 李仙蕙顿时有些别扭。 对司马银朱承认阿耶不堪重用是一回事,当面感受是另一回事,她舌头底下压着许多金玉良言,要阿耶兑现承诺,安排颜家子侄入仕,更进一步结交朝臣,帮重润建立起权威…… 李显察觉了,眼神闪躲,打了个呵欠便向外走。 “从前着急,如今倒不急了,反正重润已投了魏相的性子,你和你祖母一个脾气,坐一望五,恨不得一辈子的活计三两日干完。” 他就是躲懒,能躺着绝不站着。 李仙蕙并不意外,担亲生的爷娘,再差也是自己人,欠欠身道。 “明日礼仪繁复,阿耶、阿娘早些歇息吧。” 韦氏本来跟着李显走出去了,又折身回来切切叮嘱。 “那颜夫人,入宫时已是新寡,行事稳重,我年纪尚不及瑟瑟如今,瞧不出她为人,但上官和太平两个,我自幼相熟,都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狂妄。” “才人狂妄?” 李仙蕙当然不信,诧异地挑了挑眉。 “圣人身边佞臣尽多,府监不提,单一个宋之问,便自恃材高,想凭特进入部,还有韦团儿,胆大心黑……独才人谦恭勤勉,事必躬亲,自古以来圣贤的品性,她全占齐了。” 韦氏盯着她瞧了两眼,欲言又止。 李显站在外头催促,“院子里风大,脚冷。” “外头也说宋之问是两京第一才子。” 韦氏拉住李仙蕙飞快道,“他这个第一是怎么来的,你心知肚明。” “阿娘是说……” 韦氏道,“至于上官,与重润一般自学成才,她就算生性古怪,偏要去崇拜仇家,为什么又惺惺作态,不肯与颜夫人勾连呢?” “阿娘的意思是不结党反而可疑?” 李显在风里跺脚。 韦氏匆匆赶去照应,撇下话道,“总之瑟瑟毛躁,你更要稳重。” 次日大家都起得晚,因婚礼在黄昏,不如早上睡饱些。 瑟瑟坐不住,梳了头便跑出院里。 瞧万里无一丝云彩,湛蓝明亮,便很高兴,回来见一人坐在琉璃屏边,脚下点着羊油细蜡,晕噔噔的瞧不清眉眼。 “女史辛苦,润润唇吧。” 瑟瑟当司马银朱进来歇脚,接过丹桂奉的茶送上,兴兴头头问。 “水路做完了么?二姐说我出降,仪仗经过的地方全要洒扫,还要设行幕、路障,可是今天风这么大,沙子哪扫的干净?” “那些干你什么事?” 司马银朱抬手理了理鬓发,中指上套着个嵌金的筒戒。 “头先常教导你,女子不必以婚姻为重,凡事皆在人为,圣人开拓的疆土,诸位郡主、公主有承袭之权利,更有拓展之义务。” 她搁下茶盏,转过眼来看瑟瑟,目光满怀期待。 “请郡主记着在我阿娘面前说过的话,说您仰慕女子之威仪,远胜朝堂上的须眉男子。” 这份托付真正沉重。 女官上朝制度,上承两汉,下启大唐,开五百年未有之变局。 瑟瑟激动地握紧了拳头,“师傅,我要做的,并非为报答您或者夫人,全是为我自己。” 司马银朱很欣赏,转着筒戒徐徐笑道。 “对,正该如此,男人千百年凌驾女人头上,便因为他们自私自利,孜孜以求,为利益而结盟而争斗,从不放松,更不指望陌生人的善心好意。你记着这句话,为自己,便是为我,为太子妃,为两位郡主,亦是真正的为圣人。” 第122章 “——吉时到了!” 钟楼上才响半声儿, 丹桂一跃而起,推瑟瑟出来。 当地停了一架五尺高,镶金裹铜的大檐子。 正面覆盖剪花的棕榈叶装饰, 四根大红色脊柱,排列渗金铜铸的云凤花朵,四面悬挂刺绣的横额和珍珠帘子, 因院里灯火黯淡,珠光愈发温存,柔柔一层, 如月下水光。 瑟瑟穿的蓝绿深衣,外头大袖虽阔朗,内里长裙紧窄, 很拘束步伐。 她想提起来利落些, 杏蕊瞥见就摁住手。 “郡主别,拖地才吉利的。” 都是无谓的讲究,往常司马银朱嗤之以鼻,瑟瑟也跟着不当回事,但今儿这样日子, 瑟瑟愿意把所有规劝都听进耳朵里,点点头,紧着小碎步走。 檐子前后垂了绿丝绦, 用金鱼钩子挂住,框箱外围绕着银丝绞索结的藤蔓,一缕缕细密柔软,插缝儿点缀的鲜花。 虽是冬日里, 月季也有、绣球也有,团团蓬蓬, 花样间杂,冲淡了天家富贵逼人来的豪奢,添上些温馨的女儿香,尤其正面几朵殷红的大芍药,软软垂垂,铺展开满地的柔光蜜意。 瑟瑟托着芍药花瓣掂了掂。 这花真是不易,风刀霜剑夹击,竟还窈窕带露。 杏蕊笑,“郡马交代了,叫别走漏风声,其实奴婢们早知道郡主府里藏了一座温室,就在正堂背后,单为它,还请丹桂姐姐过去瞧了眼,青石板路两边鹅卵石填满了,全种的芍药,郡马那几棵菖蒲、红蓼和鸢尾,都贴边儿。” 郁金堂 第128节 瑟瑟笑而不语,墙根底下站着宫嫔数十人,打扮和丹桂、杏蕊一样,发髻上插满了绢花,身穿红罗销金的长衣和披风,手里举着硕大的羽毛掌扇,扇面上也缀红罗销金。 这时候听了丹桂的令,团团簇拥上来。 这个笑道,“郡主快上檐子,奴婢来掩着您。” 七嘴八舌撵她上去,彼此排了个队列,前前后后举高掌扇。 瑟瑟晕陶陶的,好比坐在深井里观天,望出去全是红艳艳的大羽毛,遮天揽日,那檐子实在大极了,六七个人不嫌拥挤,独个坐倒空落落的。 她紧张,两手抓着牙席,才看两边挡壁,突出的阑槛上雕刻了神仙人物。 说的什么故事呢? 好像是秦人南避,桃花源底,又有金花,正在琢磨,忽听见丹桂提醒,“郡主坐稳当了。” 外头乐声滚雷般炸响,帝王家嫁娶与民间所用音乐不同,大鸣大放,极其庄重,轰轰的锣鼓喧天,简直像戏台上清官出巡。 但这隆重的演出没有观众,两边路障高可蔽人,满京百姓关门闭户,一个不准上街来,所以乐声稍顿的间隙,反而有种古怪的宁静。 齐刷刷脚步声由远及近,咚咚咚训练有素,绿丝绦挂下来,轰地喊号子。 “起——” 檐子一下子升起人高,瑟瑟就到了人的头顶。 她呀了声,紧紧抓住阑槛。 司马银朱说民间成婚,要娘家散喜钱,轿夫才肯动身。 这里自然没人胆敢混闹,她透过宫嫔肩膀的缝隙看出去,抬檐子的兵士有八个,都穿的红衫,头戴卷脚幞头。 “郡主别怕,太孙做礼会使,嗣魏王几个兄弟作傧相,都骑马在前头。” 丹桂就在身侧举扇,嘱咐道。 “中间还有百来个檐子,装了宗正寺预备的嫁妆,大箱大柜,连花瓶、被褥都要游街,几个里坊稍微转转,再回郡主府,就半夜了。” 瑟瑟啧了声,反正都是人家忙,她学三姐躲懒,索性解开衣带躺下了。 这一睡香甜,再睁眼时漫天星斗闪烁。 丹桂怕她着了风,问几遍冷不冷。 其实檐子里有香薰笼,又有手炉,瑟瑟百无聊赖,打着呵欠说不妨事。 发髻间珠翠叮当,恐怕妆花了,可是郡主下降无人敢瞧真容——只除了那一个,瑟瑟偷笑,那一个也不敢胡乱说嘴。 “圣人来了,宋之问、张说,还有阎朝隐、崔湜、郑愔都跟着来了,口谕叫做长诗称颂今日,十六句起,这会子都埋头写诗呢。” 丹桂报告外头动向,已到郡主府门口了。 头顶一小块幽蓝的天幕,被通臂长的大灯打的发亮发白,乐声震耳欲聋,远近人家都别睡了。 瑟瑟看不见,但风带来一丝熟悉的丹茜香气,便知府监也在。 好奇问,“有题目么?” 窸窸窣窣,是丹桂也在问人。 一时传话回来,“颜夫人出的篇名,叫做《安乐郡主花烛行》,诶,张说已经交卷了,真是捷才。” 瑟瑟听了诧异,他怎么改了脾性,肯跟词臣混在一处? 就听颜夫人清亮的高声,击节赞叹。 “这一回却是张说夺冠,圣人您瞧这两句——先祝圣人寿万年,复祷宜家承百禄。” 应制诗左不过是这些阿谀之词,毫无新意…… 瑟瑟如今能区分词章好坏,便有底气,撇撇嘴,凑在缝隙处往外看。 不知近前是谁又奉承了好话,花团锦簇的骈句飞流直下,又有颜夫人添彩,当堂照录,即刻发出去刊印。 盛世才有的文坛热闹光景,女皇放声大笑,终于命人放下她。 李显代表宗室,说了几句早写好的套词儿。 南平郡王武方代表武家,也念了几句吉祥话,然后灵台郎拿出一只斗,盛了谷子、黄豆、铜钱等,向门内大力抛洒,小孩子争相去抢。 又有人拿杆秤挑开绿丝绦。 瑟瑟隔着珠帘晃荡,只看出他衣裳微黑,仿佛雀头。 瑟瑟愣愣想,这仿佛叫爵弁服,结婚是穿这个么? 那人也意外,顿了下,急急出声提醒。 “扇子!” 瑟瑟这才想起她要举扇子,慌得四面寻摸。 牙席触手冰凉,外围大红羽扇太高,把灯光滤成惘惘的红纱,仿佛铺了好几层,越急越摸不着,哪有纨扇的影子? 明明早上丹桂才从匣子里取出来,当面交代过一遍,这时候怎么没了? 武家人起哄闹起来,当着女皇的面,独武延寿声调最高。 “请郡主折一支芍药罢——” 武攸宁、武攸宜等长辈也在,抱着胳膊看热闹。 武攸暨坐在后排,不禁想起当初他尚主的景况来。 太平极不情愿,不肯执扇遮面,更别提给个笑脸,檐子一停,自管自扒开宫嫔,竟走下来了,把武攸暨晾在当地,里外鸦雀无声,都替他尴尬,当晚两人便各有安顿,到如今不曾见过彼此脱衣。 他不知怎么喊了句,仿似向当初的太平喊。 “没有拦门钱,请郡主折一支芍药罢——” 长辈带头,琴熏、武崇烈撒欢,一个个跟着嚷。 “嫂子折支芍药罢——” 骊珠别出心裁,细嫩嫩的小嗓儿比菱角还脆甜。 “嫂子,绣球也成的,我要绣球!” 瑟瑟咬着下唇,想笑,又怕被武崇训看见她笑。 前后摸个遍,终于发现有只木匣没上锁,忙开盖,抓出一柄蓝幽幽的喜相逢八角卷云扇举在面前,细密的经纬交错,含而不露。 她遮了脸,膝行下来,却忘了檐子高,地上还铺了毡席,触脚便打滑。 武崇训忙伸手搀住,就听人“哦——”地喊了声,也不知是谁。 他不肯撒手,待她站稳了才松开,红着脸低声问。 “没事罢?” 瑟瑟不看他,紧紧握住扇柄,反复深呼吸,放平双肩。 武崇训面孔发热,忙也整衣站好。 两边卤薄高低错落,打得一片金光闪闪,女皇身后特有一队女骑仪仗,威风凛凛,冬月穿深紫蜀锦的袴褶,三尺丝带在褶管膝盖处扎紧,皮带上挂金环,镂金错银,亮闪闪的炫目。 瑟瑟略站了站,看清这座郡主府。 二门里宽敞清爽的院落全变了样,廊柱屋檐上绕着密密匝匝的红绸,所有人像南飞的大雁排成人形,拱卫着圣人。 她也是真的高兴,竟不顾古稀之年,披挂了条宽宽软软的鹅黄点翠镂金大帔子,娇嫩的锦缎色泽光亮,两端还坠着大珍珠,滴滴答答垂下来,映着辉煌的灯火看,富态慈祥,愈发像尊弥勒佛了。 灵台郎上来,双手向后捞着一面大镜子在背上,倒退着往门里走,一路引瑟瑟跨过马鞍、草垫。 瑟瑟从扇底看路,走得摇摇晃晃,顾不得武崇训在哪。 直到终于站定,朱红的巨大灯笼将将垂到头顶,才觉得面颊上一片火烫,热的不得了,余光扫到武崇训,脸上也像抹了层胭脂。 光禄卿主持拜天地,拜高堂。 女皇身兼双方长辈,左边站着武三思,右边站着李显,笑的合不拢嘴,再看这孙女,两臂许是太用力,端肩站着,浑身都在微微发颤。 想起去岁初见时的惊艳,没想到一盘死棋,竟真被她走活了。 “好孩子,往后你便成人了,出降虽未出门,到底是离了家里,单立一面门户,好与不好,全在自己,须知夫妻之间……” 说到这里不禁伸手虚虚抬了一下,韦团儿忙下地搀扶。 “须知夫妻之间,正如父母兄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瑟瑟道是,还想等李显与韦氏的叮咛,却没有了。 韦团儿指她看侧边,照理说民间喜堂,亲友争相簇拥,花样百出,又要坐虚帐,又要缴门红,又要牵巾,又要撒帐,甚至大伯小叔挤上来戏弄新妇,可是今日圣人在场,谁还敢僭越? 她惴惴揣摩,忽然听见司马银朱道。 “请郡主坐帐——” 瑟瑟顿时嘴角一抽,便换了双手伸过来,引着她打起垂帘,穿到暖阁里,直接坐在鲜红的被褥上。 第123章 云里雾里的, 瑟瑟一屁股坐下。 先觉得肩膀痛,不知是累还是冷,又有点儿饿, 门关上了,外头的事与她全不相干,她实在犯困。 “豆蔻来——” 她叫人, “换我惯用的被褥来,丹桂,去厨下要一碗小馄饨。” 满屋子人齐刷刷抬了眼, 尤其一位美妇人,怔得脸都白了。 她是司马银朱特特从尚宫局借来的司闱,嫁过两遍, 生养了六个儿女, 原是嘱托她行一桩要紧事,还没开口,就见豆蔻去开箱子,忙叫住了,回身赔笑。 “郡主, 热汤水早预备下了,就在那边花案上。” 努嘴示意她看,窗下一张荷花桌, 顿着小炭炉,火光一窜一窜的,边上两只小银吊子,一个大红漆地百子千孙的提篮。 “甜汤也有, 参汤也有,鸡汤也好, 馄饨皮儿也有,点一筷子肉泥……” 瞧几个大宫女簇拥着她,还直眉楞眼不知回避,压声进言道,“您今晚还有两桩大事儿,完了才能歇呢。” 瑟瑟馋虫上来,顾不得她,先叫豆蔻下馄饨。 郁金堂 第129节 “我知道,要喝交杯酒,吃子孙饽饽,那都是做个样儿,再说了,表哥不擅饮酒,豆蔻多煮几个,给他也垫一口。” 司闱傻了眼。 司马银朱交代的是,提瑟瑟几句女儿家不懂的话,别在郡马手上吃了亏,瞧她这样儿,竟是一丝一毫都不畏惧,想来是太稚嫩,因凑近些,贴在瑟瑟耳下讲悄悄话。 “叫他饿着才好,男人饿了就没力气,最好外头几位郡王、郡公多灌几杯,醉得他躺倒了睡……” “你说什么?我兄弟可不会故意灌表哥。” 瑟瑟眉头一挑,已是翻了脸。 司闺没见过这样儿的小姐,直愣住了。 瑟瑟也纳闷儿,女史荐来的什么人呐?张嘴就挑拨人家夫妻,正琢磨,门外脚步声来。 她瞥了眼,爵弁服的帽子像个狼头,龇牙咧嘴,印在窗纱上。 噗嗤一声笑出来,武崇训还在迁延反复,托赖着不敢进屋。 房里全福人扬声高呼。 “新郎官来了——” 司闱忙把扇子塞到瑟瑟手里,她手腕都软了,扇面提起来摇摇晃晃,司闺顾不得上下,直拿眼瞪她,退后看看,一丝儿缝都没留,才退到旁边。 武崇训进来,就见她两手平端在胸前发颤。 “四娘——” 三步并作两步跨到床边,不顾嬷嬷、司闺的惊叫,握着她手推开扇子。 观止湖水波荡漾,她的妆果然花了,明晰的唇线被油脂盖住,肉嘟嘟的,胭脂蹭了一点红在腮边,艳丽又有点滑稽,混着斜黄一塌糊涂,唯有亮晶晶的眼睫深浓,还如往常。 武崇训倏然发觉自己孟浪了,方才不知怎么认定她在哭,在抖,在通宵的繁文缛节里后悔,可原来是在笑。 大眼瞪小眼愕住半晌,手还捏着。 瑟瑟自在得很,头上凤冠硕大,不妨碍她歪着头,往后仰倒倚在枕上,小腿抬起来踢蹬,就差蹭他的腿。 司闱不敢大惊小怪,瞧两人全不是寻常新人生疏模样,索性端酒爵上来,全福人忙念颂词。 “夫妻共牢食,合卺酳,同尊卑,不相离。” 武崇训听得快意,还有种胜利者的自得。 爱不爱的,都在帐子外头,那纱一合,谁顾得谁? 他明里吃酒,暗里眼神吃人,吃了半口,递给她。 瑟瑟摇头,不肯就他唇舌碰过的地方,另外使唤豆蔻。 “拿酒杯来。” 武崇训由她饮尽,提壶再倒时生出恶趣味,单腿跪在缎面被褥上逗她。 “郡主好酒量,不如就拿这个吃?” 边说边嫌膝头底下硌得慌,垂头看时,瑟瑟替他掏摸出来,是个花生。 两人也不臊,嘻嘻哈哈笑成一团。 瑟瑟拿花生扔他,他就拽她身上穗子,狗咬狗,满床爬着,抢那些红枣、桂圆,翻出一个甩在地上,比谁翻的多,混不顾酒壶倒在枕边,倾出酒渍。 武崇训撑着胳膊,狮子狗似的拱在边上,挨是没挨着,气息都分不开了。 “这脸上还没好?” 武崇训问,指她下颌一道寸把小伤,前几日学射箭不当心,箭羽划的,血淋淋口子懒得擦药,就挂着四处招摇。 瑟瑟不知怎的得意起来,拧着脖子。 “女史说我有点子准头,表哥敢不敢跟我比比?” 武崇训闷头笑。 一般二般的姑娘家,得了她这张脸,定是爱若珍宝,可她但凡性子起来,粉也不擦,唇也不抹,提起裙子就往马上坐,上回跑太快,叫柳梢打的额上几道红印,回来被李仙蕙骂了一顿,这又来。 司闱眼皮直跳,暗骂司马银朱坑她,自己不来,推给她点炮筒。 瞧这情热畅快的劲儿,恐怕早就上了手,也不必为难宫人喜娘了,快步到窗下拿滚水过了一遍子孙饽饽,就着热乎气儿端回来。 “请郡主吃饽饽,请郡马吃饽饽——” 两个都不理她,生饽饽嘴里过了遍就吐。 喜娘循例问生不生,瑟瑟不答,只瞄他。 武崇训手搭在领扣上,狠声吩咐,“都出去,今晚别进来人。” 满屋里侍候人巴不得一声儿,行云流水地都往后退。 “你懂什么?” 瑟瑟白他一眼,双脚落了地,“给我拆了头发再走。” 还有牢骚。 “早叫表哥给我寻一顶轻便花冠,这是什么?重死了。” 瑟瑟走到镜前坐下,等人给她卸妆,豆蔻守着才出锅的小馄饨不知所措。 武崇训摆摆手,司闱打头,除了丹桂全出去了。 丹桂也不敢耽搁,这凤冠轻在掏空内里,款式还在,凤凰叼着三挂珍珠,背后九根镂金羽毛,每根垂下来一颗拇指大的红宝,再一颗拇指大的蓝宝。 这回换武崇训悠哉地倚在官绿软枕上看风景了。 帽子、大衣裳脱了,随便搭在官帽椅上,手里端着小馄饨,吃两个,抿一口热汤,墨色洒线褂子上细溜一条密密的对领扣儿,他怕待会儿瑟瑟嫌麻烦,自己动手,一颗颗从上往下解,解到胸膛到底挂不住脸,顺过衣襟又合上了。 那边镜前堆满了贺礼,经杏蕊拆看过,多是首饰玩器,七七八八摞着。 瑟瑟背着他往镜中偷照,热烘烘的湿帕子抹净了猩红脂粉,面颊上还有桃色纷纷,丰软的唇饱满湿润,臊得她心慌。 正乱着,瞥见韦氏摆的一柄碧玉如意,巴掌大,祥云纹一圈圈的,忙拿起来贴在唇上,才静下来。 拆完凤冠,还有金钗,有博鬓,有压发…… 可丹桂很有章程,先请瑟瑟起身解开深衣,武崇训忙荡开眼,只做外头喝了酒头晕,拿手笼在额头上遮挡。 颤巍巍眼神无处可去,被一支红丝绒裁的红杏探到近前,映在蒙蒙烛光里,像夜开的海棠披了层金光暗影,瑟瑟正端详,武崇训瞧见了问。 “那是谁买的,好精巧功夫。” “不是表哥做的么?” 瑟瑟放下如意去取那红杏来看。 分量挺重,举在眼前转着看,不禁赞叹当真用了十足心思,满开也有,半开又有,细花苞错落缤纷,独端头那朵最艳,复瓣层层拢抱,色泽愈进愈深,转过低垂的正脸儿才露出娇怯蕊心,一簇明艳沾着微湿的金粉。 最妙做的雨里景致,绿豆大的银珠子顺枝杈滚落,一寸一寸,光亮闪闪。 她看了半晌,分出好歹来。 “是表哥定然不用鎏银罢?” 抽了抽鼻子,恍然明白那无名工匠的深意,这银水里混了一种奇异浓郁的香气,辛辣冰凉,像麝香,又像樟木,又像干姜,叫人情挑意动。 有的味道就是这样,初次闻见不觉得如何,但第二次就令人惊艳。 她脑筋里忽然断了片儿,想不起是在哪儿闻过。 丹桂替她解开长发,顺着肩膀迤逦流淌,经过一捻雪白细腰。 原来她深衣里是海棠红小袄,底下绿绸洒花的夹裈,花红柳绿,被锃亮的铜镜倒影出来,抹掉了彼此距离,像是依偎着头颈交迭,那边清淡轻薄的一身,将好浓淡相济,好一对卧水的鸳鸯。 武崇训只当是谁送的玩意儿,催促道,“不是饿么,过来趁热吃。” “嗳,都叫你吃完了。” 瑟瑟扑到床头,一锅子没剩两个,躁的来又嫌他身上热,拿手肘拐了下。 武崇训讪讪起身,“急什么,预备了好些——” 转身在荷花桌上翻找。 “乳饼呢?银耳粥呢?” “吃多了积食,郡主喝口甜汤罢了。” 丹桂低头插了两句。 把窗台上鸳鸯卧水的纱灯提到床头,忙转身去落幔帐,一层层泥金缀珠,垂下来窸窸窣窣,把光全拢在两人肩头,她便悄悄走了。 “四妹妹坐着慢慢儿吃。” 武崇训撒腿倚着床柱,把软枕丢在旁边,指怀里。 半卧的姿态,请君入瓮。 瑟瑟不肯轻易就范,踩在脚踏上,手指绕着长发看他,“表哥可是忘了向我行礼?我是郡主,表哥是臣子,表哥要拜我。” 其实她算哪门子的君? 普天之下,除了圣人高高在上,唯有李显贵为储君,可令他以臣自称,但武崇训就爱纵容她这份儿不知天高地厚,顺着她道。 “明儿再全君臣之礼,今夜只做夫妻。” 甜汤送到嘴边,瑟瑟就着手里吃了口,立时皱眉。 “丹桂出去把这些都带出去,开窗子散散味儿。” 武崇训哭笑不得。 “才填上这一口就嫌味儿大?” 看她虚踩着楠木脚踏,脚背弓的老高,还没点实,猫儿雨里走路也是这样矜贵挑拣,一只脚踏进他怀里了,竟还摆出随时逃离的姿态。 今夜断不能与她客气! 武崇训往前一揽,收她进了怀里,隔着薄薄的小袄感到馨香的暖意,这小身子早在石淙山上便抱过一回,差点送了他一条命去。 收紧怀抱,盯着她微颤的眼睫呢喃。 “不准你与别人相好,我死了也不能。” “呸!好不吉利。” 郁金堂 第130节 瑟瑟往后让了让,不是害怕,倒是嫌热。 “你先应承我。” 瑟瑟那眼一撇,想叫他自打两个嘴巴子,请神佛装作没听见。 可看他这样一本正经,又感动起来。 患得患失,还不是爱她深切的缘故,拿下巴碰碰他硬邦邦的臂膀,那扎实的肉感叫人好安心,轻声答应。 “绝不。” 武崇训满意了,指尖在她背后游走,去了不该去的地方。 瑟瑟唔了声要躲,谁知被他手腕一翻,愈发束缚得紧致。 当他是斯文人,想不到动作很迅捷,离得这么近,听见彼此砰砰心跳,瑟瑟试探过他的胆色,有恃无恐,竟咬住下唇轻笑,细牙染上鲜红口脂,可这回不同以往,才一动就被扑倒了,紧紧压在被褥上。 她用力再踢,又被压制。 武崇训低低道,“就照你从前招呼我的样式,全在你身上施展一遍。” “那不成!” 瑟瑟扭开身,被他扣住下巴,拇指探过来,在下唇摩了摩。 “头一回就扯了我的衣领子,扣子都拽掉了……” 他伸手去摸她的斜襟扣儿。 海棠花的款儿,盘的紧紧的,解开了再提两只手上来,并在头上,指尖三寸的翠梢儿,染得竹叶青样。 “指甲养那么长,专门划拉我?往后不准留指甲。” 这也不准那也不准,头先明明说什么都顺着她! 瑟瑟瞪眼反驳,忽然发觉他热烘烘的气息笼在鼻端,面孔越来越大,盖过了藻井,又是悬吊的红丝宫灯,鼻梁直挺挺压到眼睫上了。 猛地一推,纹丝没动,武崇训施施然走第二个回合。 “敢往这儿伸——李瑟瑟,明儿没有翁姑要拜,睡到日上三竿啊。” 第124章 这一夜太短, 丹桂等预备着不睡,怕司闺没来得及现场教学,半中场瑟瑟闹起来, 没想到守着听了许久,只漏出低低的笑声。 司马银朱坐在八卦窗下,听杏蕊与豆蔻两个在外头喋喋的议论。 杏蕊磕着瓜子打趣儿豆蔻。 “那回郡马洗澡, 郡主闯进去,还吹盘子打碗呢,今夜竟无事, 郡马定是背地里学习了!你也不与我们说一声,白担这些心。” 打了个呵欠,看丹桂磕头虫样打激灵。 “怎么办?她快睡着了, 我也扛不住, 你一人伺候吧。” “只有朝辞那东西!” 豆蔻恍惚听懂她是个什么意思,压声骂道。 “鬼鬼祟祟,不知道拿了什么脏东西给公子瞧。” 她心里武崇训冰清玉洁,玷污不得。 杏蕊瞧那边房里还没动静,拿酽茶来灌两口。 “朝辞和清辉到底是太监不是?照理说王府用的人, 自己采办,可我瞧两个都坏,却没打你的主意, 是为什么?” 豆蔻刷地转身,涨红了脸。 “姐姐宫里出来的,怎么贫嘴烂舌头?” “哎哟!这话说的。” 杏蕊笑了声。 “我就说宫里才是正经奴婢,你们外头的倒是心思歪着长, 我问你,郡马不能纳妾, 你要伺候他终老么?我们郡主虽然孩子心性,要知道你打这主意,爪子不剁了你的!” 豆蔻急的转回来指天发誓。 “我!我敢那样儿,我掉井里!” “罢罢罢——真是老实人使唤老实人!” 杏蕊看她急的两腮通红,逗弄起来也没意思。 “我去要几样菜吃,你盯着些,叫水就喊小宫人去,你别乱闯。” 豆蔻应了,瞧她石榴红的裙子在门槛上一闪,才走了,屋里就喊起来。 她哎了声,忙拔脚进屋。 豆蔻十三四岁上就进了枕园,得先王妃疼惜,起了好名儿,去世前,更托付她照看武崇训,流苏走后,梁王妃又做主为她父兄安排出路,打点的这小丫头忠心赤胆,偶然办错差事,不等人骂她,自己哭天抹泪去小佛堂给先王妃磕头。 已是快晌午了,响晴的大天儿,门一开热浪滚滚,竟是整晚没灭炭火。 豆蔻生怕呛着武崇训,忙走去推支摘窗,再打起帘子进到里间儿,拔步床上帐子还压着,角上一截海棠红,是瑟瑟的薄袄子跌出半根袖管儿,因她进来,风跟着一吹,帐子呼地鼓起个大包,葱白绫子上绣的草虫、蝈蝈儿。 这也是武崇训的雅趣,那时太子妃与梁王妃商量新房布置,说到这一桩,韦氏笑弯了腰,说女婿可真风雅,不用龙凤就罢了,连鸳鸯蝴蝶都嫌俗。 梁王妃怕女家嫌葱白不吉利,便说别理他,可是韦氏有心叫夫妇和睦,另寻了一种泛釉色的葱白绫子,真真儿奇异,软绫子愣是显出光锃锃的釉色来。 “公子——” 豆蔻不敢走近,就在门口轻唤了声。 半晌才听窸窸窣窣声响,武崇训从帐子里问。 “怎么是你?叫那几个小的来,打盆热水,别的等叫再来。” 豆蔻涨红了脸躬身道是,忙忙退出去。 临走瞧见龙凤对烛燃了大半,粉红的蜡油凝在烛台上,便想替他们收捡了这好意头,可是忽地一声娇软的嘤咛,接着砰的一下,是使劲儿打的,一时浮想联翩,脚底飞快,出来便见杏蕊捂着嘴笑。 两人拖拖拉拉,梳头更衣时饿的发慌,瑟瑟也不挑拣屋里积味儿了,一叠声地叫菜,饿狠了的人尽想吃横菜,要烤的鹌鹑,又要炖烂的牛蹄筋。 洞房花烛夜,哪里预备过这个? 两个大丫头束手无策,就见司马银朱端了一盘小菜进来,红的干肉脯,绿的紫苏小鱼干,酒糟的鸭舌,再淋点子香油,细细一缕,勾的人垂涎欲滴。 瑟瑟漱了口,忙叫拿热鸡粥拌小菜吃了,这才没唠叨。 司马银朱候着她吃完了,洗手净面,再挪过来梳头,冷眼瞧武崇训站在瑟瑟背后,对镜摆弄头发,弄得乱七八糟,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是不肯当着瑟瑟的面儿让丫头服侍,可瑟瑟光顾着挑钗钿,并没留意。 她便上去挑了把宽齿的长梳子递给他,语带敲打。 “郡马侍奉郡主也当有一套守则,譬如《女则》、《女训》,将郡马一日之中何时起床,何时用功,如何梳洗,如何打扮,样样分说明白——” 武崇训讶然扭头看过来,脖子上赫然一枚红果。 司马银朱啧了声,对镜指着叫众人看。 “瞧瞧!” 武崇训简直羞死了。 那都是他们的私情小话儿,任谁也不能窥伺! 反正看见了也不会信,瑟瑟与他多么合拍,那样刁钻的性子,在他巧手拨弄之下,丝滑流畅犹如一曲《高山流水》。 所以他没接话,手掩着脖子要走,偏被瑟瑟扯住了。 “我瞧瞧——” 拨拉开看个究竟,还琢磨,具体是哪一下弄出这么个记号,镜子里豆蔻恨不得把头缩到地衣底下,只留两只手在瑟瑟头上摆弄。 “又不是别人弄的!” 瑟瑟反笑了。 “我们两个好才这样儿,难道圣人与府监客客气气?” 司马银朱眉头一挑,就要喝止她牵三挂四的胡说。 瑟瑟早摸熟她的脾气,凡事可看可做不可说,忙道,“出去了是不好看,不妨事,我来遮掩。” 妆盒子里扒拉,翻出一盒深肤色的蜜粉来。 “预备春天长风疹抹脸的,质地很细,不难受的。” 前半句是对司马银朱解释,后半句安抚武崇训。 他简直惊喜。 谁能想到婚后瑟瑟有这一面?柔情似水。 被她摁在绣墩上,大马金刀的男人,那铜镜几乎装不下他。 瑟瑟用细簪子挑出点儿抹上,脸贴着他额头一块儿照看,瞧瞧不对,中指细细推开,柔软的指腹摩挲摩挲,两人镜里一笑,旁若无人地几乎要抱起来。 武崇训心猿意马,恨不得叫豆蔻滚蛋,别站在后头碍手碍脚。 司马银朱也懵了,不明白瑟瑟是开了什么窍,竟把女皇的话听进耳朵里,忽然就懂得夫君是至亲,并不亚于手足,于武崇训的诚意和能力而言,甚至比手足更要紧。 “歇会子出门站站,明日回东宫,后日给圣人磕头,衣裳鞋袜都要周备,别叫长辈笑话成了人,反而颠三倒四。” 等她出门,两口子才醒过味来,意思是今明两晚别弄出新花样儿。 瑟瑟伏在妆台上吃吃发笑。 武崇训也闹个大红脸,起身道,“我出去瞧瞧那边角上妆楼如何了。” “我也去!楼上能看见二姐家。” 两人就在郡主府里消磨了一天。 瑟瑟对正院极之满意,因除了温室,其余皆照枕园复刻,也同样命名,也挂牌匾,简直像没搬家,温室里花树芬芳,半是幽蓝,半是殷红,顺便折了两支回房插瓶。 瑟瑟托腮看他摆弄,“表哥插的就是好看,三两支,摇曳多姿的。” 武崇训回首一顾。 瑟瑟打扮俏丽,左边耳洞塞米粒大的青金石,右边挂大串赤红珊瑚珠,两厢里对照,蓝的深幽,红的炽烈,这样刁钻搭配,实在少见,在她身上却很调和,宝石再璀璨,敌不过她艳光灼灼。 郁金堂 第131节 他早疑心她起了这么个大名儿,又知道他喜爱蓝色,怎么老不见戴青金?是专要避讳么,偏正日子上了身,不禁心头荡漾,伸手在她耳廓上抚了把。 “这颜色难得。” 顾着说话,手里小剪子一不当心下错了,咔地给芍药削断了半朵。 “哎呀——” 瑟瑟跳起来,凶得张牙舞爪,“就这朵开的最好,全赖你!” “赖我赖我。” 如意云头的衣袖抹在她肩上,“大不了随便你……” 瑟瑟拈着残花心疼,顺手捋过心口,却发现手底空空,珊瑚珠串忘戴了。 “诶,昨儿脱深衣时还在啊。” 这东西要紧,原是众人眼皮子底下定情的信物,两人都看重。 武崇训帮她找,妆台上整整齐齐,首饰是杏蕊收拾,几个小匣子打开,都是一色一套,红归红,蓝归蓝,珍珠归珍珠,青金也单有一盒。 瑟瑟摇头,“这件我日日戴着,跟那些不成套的。” 翻半天还是没有,武崇训不当回事。 “待会儿再找罢,真丢了也没什么。” 大拇指指自己,“再给你做就是了。” 瑟瑟笑的眉眼都眯缝了,挽着手依依说话,讲两声笑两声,甜的冒水儿。 瑟瑟的婚事顺心如意,第二天起来连门都没出,就在卧房里消磨,李家上下听说,都很满意,转过头就把李仙蕙围住了。 地龙太热,窗子开了两指缝隙,李真真搂着一筐零嘴咔咔吃吃。 韦氏倚着软枕,一句句问。 “嗣魏王是个什么意思?才来时明明对瑟瑟殷勤有加,大家看在眼里,怎么一忽儿就要娶你了呢?偏你又肯答应。” “他竟敢吃着碗里望着锅里!” 李重润头回听说,瞪眼便骂武家人无耻,话音未落便被李真真接了口。 “他哪有那个脑子?二哥别急,这里头有个缘故,不过口说无凭,下回你见了他,随便聊两句便明白了。” 众人愣了下,全笑起来。 朝野都说武延基笨,李家人自然也听说了,可到底是女婿,自己骗自己,也要说他大智若愚,或是性情太过宽和,才显得老实。 李仙蕙拧眉看了李真真一眼。 “你呢?打算什么时候出阁?” 李真真着了慌,匆匆向爷娘点了点头,跳下地,拉住莲实就往外走。 “你问二哥,跟他商量去,东宫这么漂亮,我还没住够呢!” 一溜烟儿跑飞快。 李重润哭笑不得,在她撇下的藤框子里翻了翻,捡出个榧子玩着。 “依我,阿娘身边不如留下个贴心小棉袄罢?三娘年纪也不大,晚几年就晚几年,让我享享有姊妹的福气。” 李显和韦氏哪能不同意。 李显道,“自是晚点好!自家哪有娘家快活?” 他在家从不用储君的自称‘孤’,一切尽如从前。 “我姑姑是太宗掌珠,照理说驸马甚好,乃是房相的小儿子,幼承庭训,又年貌相当,本以为是一桩美满婚事,偏偏驸马的性情板正无趣,与姑姑过不到一块儿,后头姑姑私通辩机和尚,白绫赐死,那和尚也惨,遭了腰斩,赫赫房家,就此家破人亡。” 李显平日讷讷寡言,难得讲这么大一篇话,儿女都愣住了。 韦氏吓了一跳,走过去拍他腮边。 “呸呸呸!快住嘴,多不吉利!” 李显推开她手,平静道。 “知人知面不知心,武崇训瞧着好,但时日尚短,不知究竟。武延基么,心思简单,倒是好事,可是阿耶这句话,你们千万记住。” 转头认真端详李仙蕙和李重润。 “回来,阿耶没别的指望,只想全家整整齐齐,不管你们犯多大的过错,私通也好,贪赃枉法,哪怕被人告谋反,有阿耶在这里,一定信你们,护你们,往后阿耶不在了,你们姊妹兄弟四个,把臂同游,不准窝里反。” 李仙蕙听得泪眼朦胧,又自感幸运。 阿耶信她,由着她摆弄局势,由着她自捡婚事,从没过问一句,司马银朱说他庸懦,可李仙蕙认为,能放手,亦是人君之相! 她转头看李重润,却见他的视线已经投向广袤的天宇。 九州疆土卷轴般徐徐展开,青绿山水,汤汤长河,成千上万米粒大小的人在田地劳作,热火朝天地喊着号子,唱着歌儿,他想踏足每一寸国土。 “三郎……” 韦氏有些忸怩。 “何止四个?重俊、重茂年纪虽小,也是聪慧的。” 李显比她还别扭,羞涩地探手去牵她,带了点霸道和坦然。 重润、仙蕙面前,他格外地不肯提起另外还有妾侍儿女成行,因为他们两个都太能干出挑了,显得他的心有旁骛毫无必要。 “说起来,重福二十二岁了,得亏在房州不曾定亲,不然麻烦。” 韦氏随随便便道。 “那时定了也就定了,门户低微些不妨,只要他喜欢。” 李显也做差不多打算。 “我瞧重福常与武家两兄弟一处玩耍,恐怕也不急切,他的事情拖一拖,万一圣人要压重润的婚事下来,长兄尚未婚配,亦是个借口。” 到窗前远眺,东宫虽在紫微宫内,但与街市只隔一道重光门。 不同于内宫重重掩映之下的幽静娴雅,住在东宫,日常鸡犬相闻,尤其这时天色昏黄,热闹的市声渐渐隐没,只有倦鸟呼啸而过,好一派盛世无饥馁,百姓安居乐业的景象。 “瑟瑟和仙蕙都是厉害的,真真这性子,要说软和么,又有犯轴的地方,认死理儿,倒叫我担心。” 第125章 雪停了一宿, 天还是灰蒙蒙的。 武延秀深一脚浅一脚走在运渠边上,冻得牙床发酸,举目天地萧瑟, 河面和堤岸混沌难分,又脏又冷。 嬷嬷跟不上他步伐,避着风跌跌撞撞追赶。 “郡王, 您回船上等等罢,奴婢们去找就成了。” 武延秀嘀咕了两句,风里听不清, 嬷嬷赶上来问,“郡王说什么?” 他猛转头,嬷嬷吓得哟了声, 他嘴上蒙了块大红花样布, 像山大王打劫。 “阿喃认生,骊珠养了三个月还咬,我不来,你们逮不着。” 手伸出袖笼在风里握拳张开,活动了两下。 “真冷嘿。” 狂风卷着水汽沙石, 刮得嬷嬷脸生痛。 这孩子细皮嫩肉,心眼儿还实诚,穿孝穿到如今, 单凭件旧大氅,手指手背全冻裂了,关节上灰白的细伤。 “桥底下过堂风大,你上了年纪, 去那边儿酒店站站脚,我再转转。” 他嘱咐了声, 耸着肩往单拱桥上去了。 是个没人疼的,倒知道疼人。 嬷嬷回头向慢几步的浮梁叹气。 “这种天气,划船瞧雪景,真想得出来!” 浮梁也为难,“我说了又不听——” 脸上忽然冰凉凉的,浮梁哎呀了声,“又下雪点子了!” 两人互相搀扶着,往道边小店子去。 临水的地方视野开阔,几个茶摊都是窝棚,独那家四面门墙,简陋归简陋,好歹生炭火,还没进屋就有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叫人好生感激。 过卖端热茶汤上来,嬷嬷两手捧着,盯着那道颀长的身影。 风卷着雪粒子打璇儿,他紧紧裹着氅衣,高而细脚伶仃,像头缩着脖子的猫头鹰,翻找完了桥洞,一无所获,又过桥往对岸去了。 “六爷不易,真论起来,与小县主一般孤苦。” 嬷嬷有点儿惆怅。 “临走么,能图什么,就想见见自家人,亲香亲香,郎主偏不搭理,不然出来作甚么?正经八百的元旦,就在笠园,起个火炉子,烤香饼,多舒坦。” “公子的院子,嗣魏王住就罢了,又招他来,说不过去。” 浮梁解释了两句,也觉得没劲,眉头皱起来把人往坏里揣测。 “你说,八成是郎主撂下过重话罢?不然不至于。” 嬷嬷深以为然,这世态炎凉,专欺负没靠山的苦命人。 “打虎还得亲兄弟!如今嗣魏王知道亲疏远近了,先可着自家,打从太子搬走,还没上东宫去过呢……” 眯眼望窗外,河面上空空如也,白茫茫琉璃世界,唯有一艘堂皇的画舫靠在岸边,两头翘尖角,中间叠了三层楼,才刚那狗崽子吃不住骊珠来回的折腾,就从窗子蹦出来跑了。 又有一个人打伞下来,绯红的袍子,站在码头左右张望。 浮梁搓了搓手,“歇不得了,走罢。” 武延秀不是正经主子,偷懒无妨,武延基就不同了,跟梁王府沾两道亲。 嬷嬷才暖和点儿,带着遗憾起身跺脚,带点抱怨。 “诶,他下来干什么?” 郁金堂 第132节 那边武延基喊住对岸的武延秀,隔水比划半天,约着往平桥上汇合。 嬷嬷和浮梁赶过去,碰了面都笑,就这么会子功夫,武延秀雪落满头,红颜白发,竟成了个愁眉苦脸的老爷子。 武延基心疼弟弟,捋着袖子替他擦额头。 “上哪儿找去!这荒天野地,走罢走罢。” 武延秀摇头说不成,“阿大、阿二早给她了,非要这个。” 武延基拿出长兄的款儿来,虎着脸责备。 “谁叫你给狗起人名儿?打小她就黏你,非要这个,还是为那名儿。” 武延秀悻悻摸了摸鼻子,没好意思反驳。 名头安在狗身上,原也不是拿来钓骊珠的,偏这傻妹妹上了钩。 他冷的站不住,当地转了两圈,扭头问武延基。 “那再哭了你哄?” 那还用说,才那狗东西落水就稀里哗啦,骊珠扒在窗上,看见它扑腾的小脚丫子,哇一声嚎开了,武延秀对女孩儿束手无策,全靠武延基哄好的。 武延基也无奈,扶额摇头。 “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咱们一大家子人,谁如意?她也不小了,该明白这道理了,趁着这回,将好全教导明白了。” 武延秀嘿嘿冷笑。 “这话你敢当太孙说?你指着和尚骂贼秃?!武家为啥不如意,不就为他们李家太如意?” 武延基把眼一瞪,“那是我舅子!” “那你跟你舅子掏心窝子去,顺道教导骊珠。” 武延秀惯来阴阳怪气,好好说话听着也像撺掇。 “说姑祖奶奶给她的,她受着,舍不得给了,不能强要。今儿手心向上是颗糖,明儿手心向下就扇巴掌。” 刻薄的点评,逼得武延基面皮讪讪,越说越过瘾,可是说着说着,私心不知怎么拐到那人身上,但凡是她,要打一巴掌才能给颗糖,也是甜的。 武延基狠话放了一串,真上船老实了,低着头只管搓手,等人上姜汤,珠串的垂帘熠熠生光,武延秀驻足问。 “大哥向嫂子张口了么?” 半大小子,又是指出去和亲的人,能为阿耶下这番苦功,真是难为他了。 “用不着向你嫂子开口,过一阵,赶在你走之前,我向太孙提提罢。” 武延秀斜斜乜他一眼。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听出了夫妻至亲至疏的意思。 想绕过李仙蕙……可见还是护着,也是不尽信,怕挑明。 他嗯了声,“也成,今日人多,先不提这个。” 李仙蕙迎出来,“郡马爷逮着哮天犬了么?” 武延基大笑摇头,“我又不是二郎神!” 转头招呼,“六叔去二楼梢间儿换身衣裳罢,这都湿透了。” 武延秀念声嫂子好,笑笑去了。 武延基拽李仙蕙到身边,贴耳根说悄悄话。 “他心里还是不痛快,待会儿说什么,你担待些。” 看他寥落的背影,后襟上湿透半片,稀稀拉拉的滴水,越想越唏嘘。 “往年我也不知为什么,整天较劲,如今活像白捡了个弟弟……” 说到这儿想起武崇训。 “老三怎么不来?一个多月了,还起腻。” 横竖他眼里瞧不见事儿,说起来事事与他大有干系,实则万事不沾身,活的轻松简单。 李仙蕙羡慕,又想这福气自家反正没有,就算了罢。 “我要不怕人臊我,我也不出门,出来了还得当嫂子,不如在家当老虎。” 能说真话的夫妻,万事一笑而过,武延基握住她手,并排摊开来,就是一片温柔的海洋,俯下去呼吸熟稔的清甜,闷声道。 “娘子高谊,小生没齿难忘。” 相依相偎,等武延秀换好衣裳回来,才一道进去。 船舱里暖和热闹,靠墙置了架半人高、金绺子编的大熏笼,点了西域来的奇香,瑶娘带着琴熏两个团团坐着叙家常。 骊珠懒洋洋的,整个人伏在熏笼上,朱红的大袖搭在上头,连着腰上的绉纱巾子,被热风吹着起起伏伏。熏笼后头一架贴金箔的小插屏,莹娘跪坐着,露出个垂着的头,笑盈盈不知道摆弄什么。 武崇烈和武延寿在窗下抹纸牌,都穿的元青重色。椅背上搭件水田披风,又压了条才编半截的络子,成串的珍珠、珊瑚编织其上,红红白白,映着外头远近冰雪,像幅水墨画似的。 李重福和琴娘已是混熟了,并肩站着指点牌面,有说有笑。 李重润不好意思贴上去,要个炭盆子取暖,听见他们来,抬眼一笑。 “二姐来晚了,没你的座儿了。” 李仙蕙笑,“这屋里独我最大,且让着她们罢。” 琴娘嗳了声,大方爽朗的姑娘,瞧见武延秀也不过愣一瞬,扭头便笑。 “这张可出早了啊!” 骊珠眨巴眨巴眼,看清武延秀怀里什么都没有,哇地放声大哭。 李重润才见识过小女孩儿有多吓人,见又来,下意识往后缩脖子,忽见琴娘瞟过来,似有戏谑之意,他面上波澜不惊,慢慢侧过头才勾起唇。 骊珠哭得打嗝儿,眼泪汪汪指着武延秀不依。 “才给它谋了条生路……呜呜呜,六哥赔!” 瑶娘比划给琴熏瞧打丝络的功夫,手指腕子上缠满了密密的红线,一朵朵大结花摞在裙子上,缠绕的脱不开手,着急扭头喊人。 “你出来管管!” 琴娘全神贯注在牌面上,巍然不动,瑶娘喊了两声,正着急,屏风背后转出个小莹娘,半大孩子却有成人的稳重,忙忙提着裙子下地哄劝。 “在家也要顾体面,不然往后六哥想起你,总是个小娃娃相,要笑的。” 抱歉地望向武延秀,纠正道。 “要担心的!” 武延秀是要远行的人,脸上挂着宠溺的笑,神情却带凄伤,摊开手无奈。 “是啊,等六哥老了残了,连孙子都娶媳妇儿,生娃娃了,想起你,还是只有这么丁点儿大人。” 这话自就带寒意,仿佛死生不复再见。 骊珠的喉头硬生生憋住了,想东想西,全是不祥之兆,半天抽抽搭搭问。 “那,那六哥的儿子还姓武么?” “谁知道突厥人什么习性?我向府丞请教,也没问出个所以然……” 众人闻言全望过来。 郭元振声名在外,能止小儿夜啼,坊间传说他擅做易容乔装之术,混迹吐蕃人中,不辨真伪,所以才能刺探到噶尔氏家族秘闻,激得赞普杀了论钦陵。 连郭元振都不知道突厥人的习性…… 那武延秀活脱脱是枝珠花儿往风沙里扔。 武延秀已是破罐子破摔的声气,唇边一点清浅的笑涡儿。 “兴许只知有母,不知有父,又或是杀父立子,兄终弟及,小叔子接嫂嫂,总之草原上的蛮夷,夜里搂着狼睡觉的野人,万事难说!” 他是玩笑话,听在骊珠耳里就成了恐怖的预演。 山峦起伏的冰原上,半人半狼的野兽群起出没,忽地一声呼哨,回头亮出惨白牙齿,她吓得哭也忘了,使力挣开莹娘,一头扎进他怀里。 “六哥带我一道去罢,我给你做伴儿。” 人跑出来,后腰上长猴子尾巴似的,挂着长长的红丝络,从座上连下来,一路带倒银汤匙,八角金杯,象牙筷子,叮叮当当一大串。 “哎呀!才打好的!” 浮梁紧着搂没搂住,那头琴熏一串惊呼,又气又好笑。 骊珠一头撞进武延秀怀里,被他转着肩膀前后查看。 原来是瑶娘的线头勾在骊珠的璎珞上了,费心打的百般花样全部作废,还原出一根简简单单的红线。 他边解边安慰。 “别哭了,你瞧,我走千里远,线还连着中原的。” 满是章台赠柳的离情,听得李重润有些动容。 今日聚会没有长辈,也没有管教嬷嬷或内廷女史,大家都很闲在,李真真擅饮,趴在张八角螺钿小花案上喝得昏昏欲睡,也无妨。 末了还是琴娘走来,抱了骊珠去哄劝。 看武延秀当值惯了,身边没有伺候人,面皮也薄,侍女上酒时一径避让,他便叫了个小内侍,名唤青阳的,从屋角提个锦褥搁在脚边。 武延秀将就着坐下,原想伸直长腿放松些,可左右皆是女郎,别扭的很,不得已盘出个观音坐莲的架势,又嫌累得慌,没片刻就卸了形。 他烦闷地啧了声,拱手告罪。 “太孙容禀,我在值上拘束,下值就想松快,要不,还是上那边儿去?” 青阳抱着手道,“回郡王的话,今儿的由头是您,太孙有话要问您呐。” 第126章 武延秀瘫软的腰身重新挺起来。 他出入笠园, 撺掇武延基好几趟,李仙蕙稍加留意便能知晓。 郁金堂 第133节 夫妻之间是丁是卯,越糊涂越好, 但太孙不同,半是君半是舅,于公于私都该他来应对。 垂着眼干巴巴道, “臣的不情之请,着实僭越……” 这一个臣字,重逾千金。 李重润蹙起眉头, 重又打量他。 朝臣对君主称臣,对储君称臣,却并无对太孙称臣的定例, 甚至连太孙这个尊号, 历朝历代都少有,在他之前不过寥寥三人,两位是西晋惠帝之孙,因太子早亡被立,又幼年被杀, 次后南齐武帝之孙,亦是太子早亡,幼年被杀。 至于如李重润这般, 太子健在时被立为太孙,乃是高宗、女皇皆对李显不甚满意,寄希望于下一代。 武延秀压声道。 “臣不敢求公道,只想在走之前问个清楚明白, 才能安心。” 敢提公道,便是心里有数, 自称臣下,更有奉他为主的深意。 李重润靠着椅背,半晌没吭声。 魏王死的恰到好处,他当然怀疑,但事过境迁,已经没有追问的必要了。正好比在大明宫,是谁把李显那句石破天惊的‘以天下赠送岳家’透露给女皇,害得李家天伦隔绝十四年,也都不必追究。 李武两家,爱恨交织,血脉凝成根系,延宕三代,已然长成参天大树。 李重润大半年前与阿娘相见,便深深为她多年的自苦、凄伤、怨愤、仇恨,感到难过和不值得,听到武延秀这样说,也大起同情之意。 窗外鹅毛大雪映在武延秀眼底,铺天盖地的孤寒,李重润的心肠想硬也硬不起来,先入为主地,已是信了他。 “动用羽林兴师动众,尤其勋卫,盘根错节,多是宗室亲贵子弟,内中或有一两个对武家怀有旧怨,听见一句半句,拿魏王大做文章,就不好了。” 武延秀哎呀了声,恍然扶额。 “臣竟疏忽了,相王之子李隆基在羽林做尚辇奉御,掌管内外马匹,职位虽低,又不掌兵,到底在要紧郎将手底办差,熟人熟面儿,最易下绊子,添闲话。” 凝眉等他示下。 “羽林动不得,那……?” 李重润不说话了,沉默良久,调转视线望向他。 他脸型极硬朗,眉骨如弓,下颌似刀,毫无女气,唯一双眼深邃秀美。 新换的衣裳素绢絮棉,青白两色,暖和寡素,犹如丧服,二姐用心良苦。 相王与太平是阿耶的嫡亲手足,但多年隔绝,至亲至爱一旦生隙,反不如外人来的踏实可靠,譬如武家两府,便是东宫一条绳上的蚂蚱。 和声提点他。 “春官发的国书,写明你六月出发,八月抵达,是为夏季道上草长莺飞,车队好走,照我想,不如提前些,冬日就走……” 武延秀纳闷,“早走?那我阿耶?” “二月初出神都,走潞州、太原,冬天艰难,估摸到太原已是上巳节,再往北,走灵武,至多到安北都护府,定有一段大雪封路,那时就说嫁妆车子翻了,他们要的丝绸、草药全没了,朝廷另外预备,你便留在原地。” “那就是骗默啜?”武延秀嗳了声,发觉这太孙真不一般, “两国相交,何来欺骗?” 李重润望着漫天静静落下的雪,缓声道。 “不喊打喊杀便是至交密友,默啜好战,继位十年,四面开战十七八次,劳师动众,耗费人口,想来部众多有不满,咱们搪塞一两个月,他派谁来催问,便盯上谁,还能套些话来。” 青阳显是他得用的人,接上来道。 “使节传信回去,说默啜另派人马迎接郡王,人来的越多么,越好办事。” 一面说,接过侍女呈上来的羽扇,小心翼翼料理李重润脚下的炭盆。 上用的西凉炭,长达尺余,铁棒样,靓青色,瞧来瞧去总没有火焰,却热力惊人,烘得武延秀手心里汗津津的。 “东宫卫已在筹建中……” 渺渺看他一眼,不等他装模作样质疑,直接道。 “相王只是右卫率,这些私事,我托给左卫率办就是了,估摸月末能成。五月之前,我给你准信儿!” 武延秀大喜过望,忙向李重润揖手行礼。 “多谢太孙,请太孙放心,臣此去定然多方刺探,摸清突厥底细!” 太漂亮的人缺乏年龄感。 武延秀的侧颜青涩,下巴上胡渣故意不刮,好显得沉稳些,他困在西宫时也有过这般做作,如今增长自信,反而不必了。 “圣人择你去和亲,未必有这个想头,可我不同,不愿养虎为患,放任默啜坐大,往后三五年找一回麻烦。为人主,当居安思危,如今国朝铁骑三十余万,自能威吓四方,往后呢?” 李重润抚着腕子上十八子的菩提串儿,深深望他一眼。 “若能以一战解百战,自是最好。” 武延秀大感意外。 国朝事务万千,不说凤阁、鸾台,单文昌台,一日大事少说七八件,小事又有二三十件,但其中,唯有外交军政最大最要紧,尤其改变女皇既有决策,决除突厥,那不单是僭越而已,甚至有提前继位的嫌疑。 ——他打了个哆嗦,李家当真有此野心,又何必透露给他知道? “臣,不明白……” 李重润笑得坦然,毫无乱臣贼子罗织阴谋的鬼祟,笑着指指他身侧。 骊珠大有不留下武延秀决不罢休的架势,扳着阿大的脖子呜呜哝哝抱怨,两条短短的小胖腿使劲踢腾,把那深红的地衣都蹭卷了。 琴熏不肯惯她的坏脾气,只做看不见。 唯有莹娘握着她手,一遍遍道,“国朝威武,总有一天能解决突厥之乱,那时六哥就能回来!” 骊珠不信,“那是什么时候?三哥说可汗刚四十岁,且折腾!” “六哥也不过弱冠啊,怕他?自古英雄出少年。” 粉雕玉琢的雪娃娃,五官还没长开,口齿粘缠,尤其才哭过,还带着隐隐的鼻音,多么软糯招人疼,合该富贵乡里无聊消磨,却认认真真说什么突厥。 武延秀听得发笑,也感激杨家姑娘毫无保留的信任。 看李重润一眼,见他亦是满眼快意,扬声插口。 “表妹高看我了,我是去和亲,又不是去打仗。” 莹娘定定神,侧头朝他微笑。 “两国彼此提防,和亲也如打仗。” 雪越下越大,团团簇簇,打在霞影纱上,沙沙的响,像春蚕吃桑叶。 莹娘怕冷,穿了件织金官绿纻丝袄,上罩着浅红比甲,衣裳裁得恰好,她又拧着腰身,愈见纤细婉转,窈窕好女。 武延秀没想到这小小女娘瞧着跟瑟瑟差不多岁数,竟颇有见地。 他很欣赏,转念一想又觉遗憾,带着几分对未来的茫然,淡淡答她。 “两汉以来,和亲的公主尽多,有三两年就香消玉殒的,亦有四十年艰难维持的,此去前路如何,我实在不知……” 提杯在手,以茶代酒,潇洒地一仰脖。 “可是表妹的好意,我心领!” 莹娘很震动。 美人在骨不在皮,武延秀的清艳激烈,单在纤纤十指间已是一览无余,骨节匀称修长,如翠竹拔节,衬着拇指上赤金游龙嵌宝的扳指华光璀璨。 “我,我不是空口说些好话。” 莹娘小心翼翼又很认真地望着他。 “我不是哄小县主,我是……我真的相信六哥能回来!” 武延秀想了想,又觉得没什么值得细想,简单道。 “那就借表妹吉言。” 莹娘说出口便松快,并无其他索求,大方地朝他一笑,起身叫骊珠。 “我带你洗个脸,待会儿吃饭了,瞧你哭成个大花猫。” 李重润含笑目送,收回目光乜了武延秀一眼。 “九州天下,人同此心,皆盼望太平盛世,连莹娘、骊珠小小年纪,也懂得靠和亲解决不了问题。” 武延秀凛然。 “太孙的意思是……?” 李重润挑他一眼,嫌他太过谨慎。 “三郎说你胆子很大,六岁便敢忤逆魏王,打二十板子,一天不给吃,梗着口气绝不低头,如今果然又是你,敢抻头怀疑圣人。” 提起武崇训,武延秀的拧劲儿上来了,皱眉道。 “您要打听臣的为人,何必绕远道儿?他那般四平八稳,贪生怕死的人,能有什么见解?哼,真真儿是问道于盲。” 武崇训约束他,反而犯他忌讳,蹦跶得像头野驴。 李重润伸出两指撑住太阳穴,慢慢道。 “你是这个脾性,我还真不信你为了个郡王衔儿,就肯自缚手脚,乖乖去给人当上门女婿。” 武延秀沉默了下,转头望舱里姓武的一大家子人。 武延基两口子挨着琴娘,正在说瑟瑟得了驸马便忘了旁人,着实可恨,他心里牵牵的痛。 那种爱而不得流露在脸上,正是去国离乡之苦。 他没在作假,实是真话,合眼道,“全在这里,我能如何?” 所以到底还是以亲情为重,哪怕骨肉至亲苛待他多年,临到这时候,反而怕自己肆意妄为拖累了旁人…… 李重润感同身受,他的千般算计,亦全是为了爷娘姐妹,为阖家团圆。 才坐下时陪李真真喝了两杯,这时酒劲儿上来,人便容易伤感,尤其这炭盆子太热,烤得他困意连连。 “你此番去,下策自保,中策么,便是取得默啜信任,缔结友好之邦。” 他笑了声,指尖在圈椅上摩挲,居高临下道。 “但若论上策……” 武延秀眉峰一跳,从中揣摩出了惊人的计划。 郁金堂 第134节 “您是说,要我趁着这样刚猛好战的可汗坐镇,寻条缝子,巧加拨弄,好比郭元振在野狐河那般施为,一举拔了西北这颗钉子?!” 第127章 “是不笨啊。” 李重润呀了声, 分明挖苦他。 武延秀兴奋的不得了,面色发白,颧骨上却涨起一片潮红。 想他那死鬼阿耶在时, 为儿孙计深远,便一心把武延基塞进主客司,管番邦使节交往, 偏被武三思拦了几回,说武延基不通番邦语言,全靠翻译穿插, 要闹乱子。 过后又想塞进鸿胪寺,虽次一等,亦是外事。 神都滞留各国使节三五百人, 有富贵或贪恋富贵的, 买地盖房子,娶唐女为妻,也有在故土惹了官司麻烦,十余年不返的,人口既多, 磕磕碰碰总有摩擦,便是鸿胪寺居中调停。 也是武延基不争气,几次三番闹笑话, 便作罢了。 后头武延秀琢磨养马,起意便问郭元振意见,论及国朝的马匹储备,寥寥数语, 便听出突厥与吐蕃之凶蛮无耻,及西北、西南边境面临的巨大压力。 拔了突厥! 那是什么旷世大功? 给个羽林将军都委屈了, 大将军才衬得上! 最了解突厥的唐人,正如最了解吐蕃的郭元振,只要他一朝还朝,就能在鸿胪寺乃至春官主客司掌一方事体。 这仕途的起点,可真了不得! “您这话,能落在纸上么?” 他探究地望着李重润,有点拿不准。 李重润嘿地一声笑,惹得武延秀讪讪往回找补,“臣又僭越了。” “那倒不是,” 李重润抚着膝盖慢慢与他拉扯。 “郡王是柄利刃,我却继位遥远,当下无权,郡王有此疑问也是应当。不过今人以史为鉴,应当记得当初,献帝以血书写就衣带诏,传给董承、袁绍,原是做个挟恩以报的凭证,过后却成了罪证。” 武延秀听了,握紧的拳头松开,偏头看他一眼。 “太孙思虑缜密。” 话里带着一丝欣赏服膺,甚至是惺惺相惜的意味。 李重润感受到了,回报以了然的轻笑,开宗明义道。 “这事儿不是闹着玩儿的,成与不成,只能顺势,不能强求。圣人是英主,当年开疆拓土,提拔起王孝杰、唐休璟、李多祚、韩思忠等等,原是好大基业,可如今年逾古稀,心性改变,比壮年天子更警醒敏感,怕儿孙夺权,又怕武将生变,轻易不肯用兵,凡事将就着过。局面昭然,于默啜这种人而言,便是攫取利益的绝佳时机。” 武延秀听到这儿总算明白了。 他眼里是个人的青云路,在李重润眼里,是通盘的考虑。 解决默啜,打散后突厥,已是迫在眉睫,他畏难失手,自有旁人可替换,和亲虽然只有一次,但国朝想往那头塞人,路子还多得很,使节、商户,甚至他陪嫁里的巫师、医生、工匠、侍卫…… “还有你的私马。” 李重润另有后手,慢悠悠瞥了眼他腰上的旧马鞭。 “——三哥这人真信不得!” 武延秀惊得倒噎气儿,转念明白过来,便咒骂武崇训上眼药。 “贩马虽犯禁,可臣并非只图银钱,一来,关中缺少马场,指望陇右、河西两处,常受突厥侵扰,产马规模不定,骑兵便不能扩充,打起来掣肘……” “得了!” 李重润打断他。 “场面话不必多说了,犯法便是犯法,尤其是康国进贡的大宛马,每一匹都记录在册,我已细细查过,御苑并羽林的马,并无一匹报病报死伤,所以你到底从哪里寻摸了来?” 言罢微微一顿,旋即质问。 “是谁盗窃贡品,为你行了方便?至今有无繁衍孕育?” 这个问题尖锐,追根究底,顺势提起一条藤儿,便能召有司捉拿。 武延秀错后半步,这回笑的有点勉强。 武崇训也仔细,但对他总是打一半留一半,不舍得下杀招,这位太孙就难应付了,句句问在褃节儿上。 “太孙远兜近绕,原来是要逼臣就范?” 他敛着眉,满心抗拒,放肆惯了的狼崽子,被咬住要害,到底是慌了。 李重润心里有数,语气放的更软,甚至故意流露出轻视之意。 “你的私马场迟迟未能开张,拢共只卖出三数匹,涉案千余贯钱,且皆是卖于纨绔恶少,徒做炫耀……” 讽刺道,“鱼走鱼路,虾走虾路,卖给这些人,还用得着一来,二来?” 武延秀不敢发作,唯有讪笑不语。 李重润又道。 “其中两匹跌断了腿,杀马弃尸,唯有一匹尚在,按律细查,其罪也轻。” 话头一转,不等武延秀恼羞成怒,先打个包票。 “突厥事,你若肯尽力,我便担下马场,两千匹以下皆不论罪,如何?” “——太孙当真?!” 对面的人挑起了一道眉毛,眼里迸射出惊艳的光。 又怕人返回,落字画押般追问。 “两千匹,是何意思?” 觑了觑李重润的脸色,也是自壮声气,故作深沉道。 “两京人多眼杂,不宜大规模驯养马匹,但臣不敢欺瞒太孙,既有心做这件事,怎会草草收手?实则臣另寻了块宝地,水草丰茂,夏季荫凉,并找了几个能干人帮忙料理,若顺利孕育,明年秋天当能产马百匹。” “能产百匹大宛马?”李重润顿时对他刮目相看。 武延秀挺胸。 “臣的本事,太孙往后便知。” 那副骄傲自得的神气,才下水的大白鹅般,把朴素的衣裳支撑得挺拔,已然忘了片刻之前,这还是他极力否认的罪行。 李重润笑了笑,更喜欢他了。 “那咱们说定了,多于两千匹,便得交由官营马场,照时价采买,不然你想干什么?私畜良马,与国为敌么?” 马与铁器,皆是军需,少少些许,借东宫庇荫,还能发点小财,数量既大,连东宫也担不住。武延秀不敢触犯朝廷的底线,咬咬牙讨价还价。 “时价?市面上偶然出一匹两匹,是一个价,待一年产出数千匹,那价码儿堆起来,可有些吓人,您肯认么?” 管紧了的野驴,天天就想尥蹶子,真是欠收拾。 李重润有心给他做规矩,慢悠悠道。 “卖与朝廷,自是不容你发大财,可与朝廷做开了买卖,别的好处尽多,我给你指条明路,突厥人野蛮,不懂香料珍贵,我们唐人,只要东西好,就肯给高价儿,尤其宫里采买——” 眼瞅着他,意在言外,全是敲打。 武延秀吃软不吃硬的脾气,紧张地鼻尖渗出汗珠子也不肯求饶,愈发硬挺了脊梁骨,坚持道。 “好东西可不就该开高价儿?世人都说,买的没有卖的精!” 李重润简直气得笑了。 难怪武崇训说他少年心性,眼中所见,唯有与人怄气而已,难当重任,可大局当前,偏是他顶了雷,却是非用他不可。 懒得与他打口舌官司。 “番子拿马匹当宝,你想偷学驯养的手段,都难,但土地上,大海里,稀奇古怪的香料,他们胡乱糟蹋。你去了那边,只管多多收集,檀香、沉香、龙脑、广藿香、没药、乾陀婆罗,分量既小,携带方便,带回神都来——” 来回翻了几遍巴掌,下鱼饵引诱。 “百倍利我不敢说,五十倍是有的。” “有这好事儿?” 武延秀一听,既惊且喜,忘了正跟人逞能,脱口便问。 自言自语,“怪道儿胡商有钱。” 李重润对他这个反应还算满意,摇头道,“你呀——” 端起茶盏润了润唇。 “身在福中不知福,我若有这么好的哥哥,今时今日便只用藏在人身后做个纨绔,何等简单?” 武延秀大大皱眉,恼恨地向窗外望去。 原来这贩香料的主意又是武崇训出的,难怪格外叫人倒胃口。 两人说了许久,外头天都黑了。 临窗的地方寒浸浸的,阴风细旋,冷不丁拨弄来去,李仙蕙怕武延基腿脚畏寒,叫人拿羊羔皮来,指内侍跪着替他包住。 莹娘带骊珠洗脸回来,正被琴娘提着谆谆教导,说的小脸儿通红。 那头侍女挪开熏笼,摆了张八角大案,冷盘上桌,已是预备吃饭了。 “你想想还要什么?” “嫁妆单子臣瞧过了,丝绸草药而外,多有佛像、珠宝、书卷绘画,并植物种子,拢共十余车,如此押车之人便有百余,加上随行的占卜、太医、工匠、侍卫等等,拢共三百余。” 武延秀的话头倏然一转。 “臣想请太孙向林将军疏通,准臣带几个兄弟同行。” “这个容易!” 李重润一口答应,“要你置身险地,带几个心腹,原是应当。” “臣还要个特批!” 郁金堂 第135节 武延秀打蛇随棍上。 “许臣的伙计在太原城里开个铺子,贩马的利钱也好,贩香料的利钱也好,交托那处,每当朝廷使者往黑沙南庭传信,让他随队,送钱来给臣花!” 李重润打量他的面色。 这些都是小事,答应了他,便是有财有势,又是剑走偏锋,独个儿去冒险,应是投了他的脾性,能激发出潜力。 点头应了,前后总结一遍,预备起身去主持宴席。 “郡王的爵位不能再提了,但上四卫将军并左右羽林皆有空缺,况且郡王年轻,回来时若想再往州县历练历练,也容易……” “太孙且慢——” 武延秀深深吸了口气,推翻他开出的价码,另辟蹊径。 “臣此去,若只当细作,里应外合,传递消息,兴许能给默啜添点小麻烦,但定然打不散突厥。” 李重润一哂,随手把茶杯放回桌上,“你想领兵?” 武延秀摇头。 “臣有自知之明,宗室领兵,由汉至唐,没几个有好下场的,尤其臣姓武,武家篡唐十年,行事便带贼影儿,比宗室又不如。”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简单。 李重润点点头,慢条斯理道。 “兵权确是断不能给,但张仁愿知人善任,如何用你,用好你,我自会与他细细商量,要紧时候,当能予你几百人调遣。” 话到此处,他这份功劳已是立定了,板上钉钉,不过大小而已,但武延秀面上并无窃窃喜色,反而站起来,犹疑地咬着后槽牙,仿佛在下决心。 “臣往后回来,太孙想提携臣,恐怕诸位宰相还要鸡蛋里挑骨头。” 李重润想起魏元忠那张忠直的方脸,不得不同意。 “这倒也是。” “外放州县,累官而入中枢,汲汲营营数十年,爬个四品,臣也不乐意。” 李重润掀起眼皮好奇问,“那你想怎么样?” “臣的大哥、三哥皆能尚主……” 武延秀踏前半步,鼓着腮帮子很不服气。 “为何太孙不肯给臣这个体面?生下李武联姻的儿女,有血亲做后盾,臣这辈子的荣华富贵,才算有着落。” “——嗯?” 李重润狐疑望了眼窗下的李真真。 莲实刚推醒她,一勺勺舀着喂她吃醒酒汤,太子的女儿不愁嫁,可抢手到这个地步,也真是出乎他的意料。 “我家姐妹三个,就要嫁你们兄弟三个么?” 想想有点可笑。 “我二姐嫁武家,是青梅竹马,水到渠成,四妹妹么,是耳鬓厮磨,日久生情,你求娶三姐,单为个永葆荣华的印信?” 武延秀坚持道有何不可,见李重润不吭声,便把手拽着他袖子不叫走。 诸人围到大案前,让出场地用于曲乐,音声人列队抬着乐器进来,却见他们两个还在原地,一时进退两难。 李重润抬眼看他。 “只是我三姐,看着没心没肺,一日吃吃睡睡,却不是傻乎乎,任人随便摆弄的姑娘,你想娶她,需得她真心愿意,不然……” 武延秀立时接上去。 “自然要她心甘情愿,才能作数。” 李重润眨眨眼,觉得这简直是一桩意外之喜。 头先为走好和亲这步棋,他推敲多时,查访了押车的郎将,随行的通译,甚至和尚、木匠、侍女…… 候选者虽多,但秉性才能总不合适。 看来看去,几乎放弃,直到那日听武崇训担忧武延秀冲动偏执,在突厥不能自保,才灵光一闪,想到这个主意。 既然他青睐三姐,又肯积攒了功劳再来求娶,倒也没什么不好。 料理家常事温馨从容,很有些意趣,正好缓解头痛。 李重润摘了幞头递到青阳手中,玩笑般随口道。 “郡王的诚意令人感动,可女儿家青春短暂,没有长久等你的。” 武延秀一听,忙抬起头,不假思索应承。 “那就订个三年之约!” 李重润越发笑了。 映着黯淡雪光看他,下颌线模模糊糊,不得不相信他确是能做女妆,眼底杳杳的光芒流转,有一斛珠倾婉转中的妩媚,也不知三姐爱不爱这一款儿。 又想这人真是傻,跟小舅子订约有什么用? 要订也当去向三姐述说衷肠,不然回来时罗敷有夫,天王老子答应了,也不能拆散人家恩爱夫妻。 “拿我三姐做饵,引郡王孤身犯险,无异赌博,所以下注前得问问清楚。” 武延秀嗳了声,“太孙还要问什么?” “小事。” 李重润拈着十八子上的琉璃坠脚,语带一丝微妙的挑衅。 “敢问郡王,这辈子得过女郎心甘情愿么?” 第128章 豪雨瓢泼, 官道上愈加泥泞,不防马蹄陷进淤塞,险些摔个大马趴, 武延秀狠狠一鞭子甩出去,勾住道边一株歪脖子树,才稳住了身形。 灵武城门应当就在半里地外。 朔方军的屯所, 占用西汉旧城地盘,本应修筑的高大稳固,可是仰头看, 雨点子遮天蔽日,前头车队挂的灯笼早灭完了,昏惨惨一片迷茫, 连十步之外都瞧不清, 哪有什么城门的影子? 吆喝马走,它嘶叫着不肯听令。 武延秀脾气上来,举鞭再抽,那马也不躲,昂着脖子生受, 忽然一支箭头斜刺里插过来,灵活地一绕,兜住鞭梢儿。 “它后脚崴了。” 雨声噼里啪啦, 听久了耳膜都痛,武延秀恍然大悟,“难怪——” 郭元振跳下马去检查,所幸只是马掌松脱半边, 并非崴脚。 “不然咱俩共乘一匹,栓它在这儿, 雨停再来?就怕被人牵走。” “那不成,这可是本王千挑万选的好马!” 郭元振笑起来。 “真是你的宝贝,马掌就当亲自打,钉钉牢实。” 武延秀颇感受教。 他的马术也算出类拔萃,不然不敢操持马场生意,但与郭元振的经验见识不能比,叹服他到底是领过兵的人,心疼马,一如疼惜士兵。 但武将的仁厚只在平时,打起仗来,一城一池,一人一马,随用随弃,才能临大阵如摆棋盘,纵横裨益,挥洒自如。 “从前么,反正要卖,太亲近了反而不好,我是男人不要紧,马儿认了主,过后再认新主,难免多挨几鞭子。” 武延秀抚着湿哒哒的鬃毛,有点心疼方才抽它。 “要不你先进城,我陪它慢些。” 郭元振抹了把脸上的水,视野里还是没寻见任何实体。 “原说进了灵武我就回去了,可是消息没来,又想陪你等等。” “太孙……” 武延秀蹙眉抱怨。 “诓得我提前出发,如今赶路月余还没半点消息,该不会是骗我罢?” 郭元振摇头。 “他不说要下雪么?再等两天,瞧雪来不来。” 两人肩并着肩,深一脚浅一脚,在烂泥里跋涉,红绯两件圆领袍衫都污糟的不像样子,马也艰难,溅起的泥点子甩到他们脸上。 郭元振指马头上金丝编的辔头。 “大小是个郡王,又是和亲,我瞧圣人点的仪仗颇多逾越,成心叫你扬名。你怎么反倒让左卫护持裴郎官,自己坠在后头?城门上小吏瞧见你狼狈模样,回去添油加醋,闹得人尽皆知,你这淮阳郡王的名声可就臭了。” “去国离乡,名声还有何用?” 武延秀吃力地拽缰绳,纠正他。 “况且男子和亲滑天下之大稽,世人要嘲要笑,我也无可奈何。” “边陲小吏作何感想,本不必理会,可是,十日前经过潞州,长史设宴招待使团,大家喝得痛快,酒桌上裴郎官独与我划拳,连眼梢儿也不往你那瞟……” 郭元振知道他心里憋屈,故意玩笑。 “嘿嘿,好像他护卫出塞的,真的是位帝姬王女,唐突不得!” 果然招来武延秀拳脚相加。 郭元振懒得招架,烂泥里一滚,头脸全脏,污水横流,既臭又冷,还夹着几只虫豸奔逃。 那狼狈困窘的丑态,别说人,连两匹马都嫌弃地往边上让。 武延秀收了拳头唾他。 “罢罢罢,等你洗完澡我再揍你。” 两人重新起步,风雨交加中颇有豪迈之意。 郭元振起了个头,大声唱起《秦王破阵曲》之《列队》一折,声不在调,可是逸兴勃发,引得武延秀手舞足蹈,忽地踢到硬石,脚趾痛的喊出了声。 郁金堂 第136节 他这一路憋屈难言,无处发泄,抢过郭元振腰上横刀用力去挑,那脸盆大的石头竟被他挑出泥沼,轰地横飞出去。 “挑得好!” 郭元振大赞,雨声中哈哈大笑。 忽地前方迷雾中砰地一响,有人从马鞍滚落,嗷嗷叫着扑到面前。 “来者何人?!” 郭元振劈手夺回横刀,抢步挡在武延秀面前质问。 轰隆隆的雷电大雨,毫无回音。 两人瞪大眼瞧半天,烂泥里滚出个人,五短身材,双手抱膝,斗篷扯脱了缠在胳膊上,面上已是痛的发青。 望住雪亮刀刃战战兢兢道。 “官,官爷——” 缓过一口气又道。 “官爷饶命,小的,小的是来寻位京中郡王。” 郭元振瞧他连红绿袍服是何品级也分辨不出来,实是微末,不堪一提,便收刀入鞘,和声询问。 “你是何人,谁命你雨天泼地,出来寻什么劳什子郡王?” “小的,小的在并州大都督府长史手下任职,受长史令,寻找郡王。” 武延秀听得笑起来,叉着腰吆喝他。 “哟,长史酒醒了?想与本王再战两局?” 那小吏浑身一凛,瞠目瞧他。 原来寻寻觅觅的正主就在眼前,顿时顾不得疼,泥里爬起来,两手胡乱抹脸上雨水,使劲睁大眼,倒看得武延秀浑身发毛,不悦地问。 “你这傻子,荒村野地,除了京里来的郡王,还有谁敢穿红?” 风骤雨急,唯见他身段高挑,却瞧不清容色几何,小吏不敢确认。 “长史交代,说,说郡王清俊至极,倘若有人冒认,只消,只消叫他亮出面孔,便可分辨——” “笑话!” 郭元振狐假虎威地吼了声。 “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窥伺帝裔?” 那日所见,潞州长史是个地道的武人,热情豪爽,席间对武延秀容貌之俊俏视若不见,推杯换盏,毫无顾忌,怎会如此嘱咐手下? 郭元振起了疑心,想边境多有细作。 他二人落单,裴怀古人如其名,只会师法古人,脑子不转弯,出了事恐怕料理不来,脸上笑着,左手背在身后屈指,已是示意武延秀多加防备。 “你说你是谁派来的?” 他是是是了一串,忽地一转,背书般利落道。 “小的是并州大都督府长史派来的!咱家长史姓张,头先在京做过殿中侍御史,曾多次见过郡王,所以如此嘱咐。” “他没撒谎——” 武延秀笑了,大大方方摘掉斗篷让人验看。 他一笑,小吏的心头就哆嗦了一下。 果然美人吃喝拉撒都别具一格,这大雨里摘斗篷,别人就是落汤鸡,独他是出浴的凤凰,举手投足美不胜收,就连雨水也为他添彩,刷拉拉迤逦滚下,更见他肌肤冰凉丝滑。 武延秀向郭元振示意,一瞥之下,含义颇为复杂。 张仁愿可是圣人的近臣、爱臣,他弹劾谁,谁便要倒霉,偏他生性冷酷,一丝不苟,生平最见不得支支吾吾,谎报战功之人。西北武将,因他检举而贬官者不知凡几,就连大名鼎鼎的王孝杰,也曾因他监军告状,被削官为民。 既然到了这边陲之地,多个朋友多条路,尤其这种人。 语气放和软了些,大手一挥。 “边走边说罢,你从太原来,怎么反从前头来找我呢?” 郭元振留心那小吏举动,色迷眼目的样儿,巴巴瞧个没完,直到武延秀戴上斗篷,才遗憾地垂下目光回话。 “小的连夜快马奔驰,没歇脚,再者道儿熟,一早就扑进灵武了,不成想等了大半天,见着裴郎官,才说郡王还没进城呢,小的着急,又出来寻您。” “他到底有何事?” 小吏清了清嗓子,正色道。 “咱家长史说,京里加派了一位使节,新封了春官侍郎,名叫阎知微,阎侍郎带了几十车金银绸缎衣裳,行路缓慢,如今刚到潞州。圣人命裴郎官并郡王留步,在灵武稍候阎郎官赶来,一并出发。” 武延秀摸不着头脑,狐疑道。 “好端端地,怎么又加个使节?叫他来,是为把裴郎官换回去么?” 他与裴怀古和不来,心里巴不得换他回去。 小吏哪里知道根底,只管摇头,倒是郭元振听出些端倪。 “这是公事,当有诏书并天官、春官的行文,才好叫咱们知晓信服,阎郎官确是加了侍郎衔儿。再者,要留住使团不走,长史告与朔方军大总管或是本地长史,只要他答应,灵武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为何非得当面禀告郡王?” 他说一句,武延秀便点头,末了睨着小吏问。 “张仁愿有私房话交代?” “郡王——” 小吏在雨中学士人施施然拱手,谨慎地错后半步,“小的只能说与您。” “嘿,你这玩意儿!” 郭元振气得笑了,挥掌便打。 武延秀忙抬肩格挡,因他是个练家子,心狠手辣惯了,有心给个教训,能废掉人胳膊。 就听砰地一声,武延秀痛的退了两步。 郭元振哎呀了声,懊恼不已,“叫你随身带刀!” 回身看那小吏越发不顺眼,挥拳吓他,“若伤了郡王,你吃不了兜着走!” 惊得那人夹脚往武延秀身后躲。 “行啦,兴许是我家的事。” 武延秀推开怒气冲冲的郭元振,和气向他招手。 “你来,细细说与我知。” 附耳去听,小吏咦然轻嘶了声,鼻头耸动。 原来他身上有股好闻的味道,纵然在这泼天雨幕之中,亦是幽幽一缕,难以忽略。 不似寻常花香,倒是温暖中略带干姜的辛辣狂冲,叫人心旌荡漾。 “咱家长史说,太孙交代,裴怀古刚直,阎知微油滑,两人断难合作,勉强同行,恐怕反生事端,待入了默啜的黑沙南庭,郡王千万小心,若有为难之处,够不着唐休璟唐将军,也可寻咱家长史相助。” 唐休璟是在任的安西副都护,与默啜屡屡交手,知己知彼,正该辖制突厥,亦是武延秀和亲在外,该当的倚仗,但安西都护府远在凉州,从黑沙南庭通往凉州的道路,就不如并州往返那样好走。 “啊……” 这回武延秀倒对张仁愿刮目相看了。 难得他远在并州,距京千里之外,还能在圣人和太孙之间左右逢源。 又想,连边将都知道越过太子去联络太孙,中枢如今刮的什么风,就可想而知了,说到底,还是这太子徒有其名,无足轻重。 再看这小吏,貌不惊人,却有几分胆色见识,正适合来传要紧的密语。 他眼眸微转,勾了勾手指,忽地一把拽住他左手。 “待进了城,你寻个路子回话,就说本王留下你了,请张郎官割爱。” 小吏慌得挣扎后退,“您,您这算个什么意思?” 尴尬地撩起眼皮打量武延秀。 心道我虽形貌猥琐,到底身家清白,吃的是官粮,骑的是官马,难道这便被人强抢了? 想使力挣出来,几回也不成。 方知他面孔浓丽,还真有一把力气,胸背上肌肉也肥厚,真卖于他不亏。 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往后才好宾主相得。 大着胆子嚷嚷。 “小的粗通文墨,能起书信,拳脚平平,打不得架,那突厥公主……反正小的不伺候!” 第129章 “做你娘的春秋大梦?!” 武延秀冷笑了声, 一字一句道。 “你道本王讨你来作甚?就是要你的命!挖你的眼珠!” 声色俱厉,末半句陡然发狠,吓得小吏魂飞魄散, 两腿战战如筛糠。 直待武延秀松开手了,他还不敢走动,武延秀使性子踹他, 才抬腿,他就嗷嗷叫着倒地,俨然街市上无赖。 郭元振在旁嗤笑。 “我瞧张仁愿识人不明啊, 就你这脚,至于么?” 小吏被他俩人一搭一档捉弄的狼狈,又连打两个大喷嚏, 激起性子来, 索性豁出去了。 “小的不敢在郡王跟前作假,方才来时,不知天上哪处掉大石,已是砸中了小的膝盖,您瞧, 这淤青红肿,难道是假的么?” 武延秀再撑不住,搭着郭元振肩膀笑的前仰后合, 片刻方向他道。 “本王向你赔罪,放心罢,不叫你伺候公主,还带你青云直上。” 三人不再耽搁, 冒风冒雨,赶在天黑之前进了灵武。 郁金堂 第137节 城门上报信, 片刻有人打着伞,送一位服浅绿龟甲的官员迎出来。 “下官见过淮阳郡——” 就被武延秀满身污泥的模样吓了一跳。 “哎呀,这是怎么话说?” 大惊小怪招呼人打伞,武延秀推辞,“郎官不必了,打不打都是一样。” 那人留了把难侍弄的大胡子,伞下抬手捋着。 “下官是朔方军屯所守备陈路遥,秩正七品,郡王并使团滞留灵武期间的一应事务,皆是下官侍奉安顿。” 一壁说,一壁觑着武延秀笑。 “裴郎官好大的胆子!不过是个殿中侍御史,论品级还不如我,仗着是御前的近臣,混个绯龟袋挂着,就抖起来,一把伞不与郡王,自己倒歇息去了。” 武延秀听了颔首,诚恳向他解释。 “陈郎官眼明心亮,可惜久在边塞,不知京里行市。肃政台么,论品级,从上到下都不高,可职权了不得,掌京中不法事,纠察百僚……您听听,这大帽子能框住多少人?一个不高兴,四品的部堂官儿,他也举发。小王不敢招惹他,将好与您透个底儿,这趟回去,他就该升侍御史啦。” 陈路遥早知如此,却装作初初闻听,面露难色地搓着手。 “啊,这……” 武延秀把眼一横,已是明察秋毫。 “怎么,上房给他了?” 陈路遥嘿嘿笑,“原本还有一间留给郡王,可说又来了位春官侍郎……” 武延秀很爽快,抬手指身后两人。 “不妨事,上房留给阎侍郎,给小王安排间梢头上,清净的,连这两个长随挨着。再者小王的衣裳鞋帽,烦陈郎官着人去取,并问裴郎官多要两身,给他们替换。” 都是份内小事,陈路遥连声应下,排辆车子从速送进驿馆,转头向人道。 “这郡王恁地好性儿!必是在京里受了排挤。” 雨停了,天还灰蒙蒙地,武延秀推说受寒,没去吃朔方军的宴席,裴怀古铁骨铮铮,也不来问候,两下里僵持。 那并州来的小吏,姓吴名小宝,有眼力见儿,自担了长随活计,跑进跑出几趟,端了酒菜来,也不敢上桌吃,就蹲在门口张望。 裘虎等团团围住武延秀,都在七嘴八舌,大骂裴怀古不仗义。 郭元振道,“他那号人,肚里肠子都是直的,不消理他。” 八仙桌上堆了几样寻常兵器,都是裘虎才拿来,横刀也有,大刀也有,弓矢也有,行滕也有,不及武延秀从前在京托将作监打造的精道,但还算趁手,遂摘了领巾细细擦拭横刀,瞧刀鞘上刻着久视元年的字样。 他草草梳洗了一回,披着件堂皇的红袍,头发才偎着火烤干了,鬓角额头一圈毛茸茸地,露个美人尖儿,愈见细皮嫩肉,楚楚的大眼睛。 饶是郭元振看惯了,还是唾骂着扔根发带命他绑起来。 “你这张脸呐——” 回头瞧小宝绞着手指,果然又看呆了,“你来,托人带话回去没有?” “带了!” 小宝磨蹭过来,无措地站在地心儿。 “才与陈郎官借笔墨写了封信,听说小的从并州来,他便叫打点了两色皮毛香料,一并随信送给我们长史。” 郭元振叹服。 “这人在这儿真是糟践了,一丝儿缝都要钻营,合该在京。” “他送的哪几样香料?” 武延秀两手够在脑后,胡乱去绑,一松手就散,嘴衔着发带问。 “你们这儿请客送礼都用香料?哪样最贵,什么行市?” “他懂得什么好坏?只知道买贵的!” 小宝絮絮答了几样,见武延秀很有兴趣,绕过八仙桌站在他身边。 “小的祖籍五原郡,祖上三代做香料买卖,生意大哥、二哥操持了,独把小的送来从军,可是手艺没荒废,好赖一闻便知。” 武延秀瞥他两眼,似笑非笑模样,笼在灯火里,更见妖娆。 可怕的沉默,只有烛火扑簌簌声响。 裘虎几兄弟都不说话,贼兮兮看他,是街上闲汉看打架的神情。 小宝不知又招惹了他什么,提心吊胆等着,好一会儿,才见他从袖袋里掏出一枚金叶子递过来。 小宝不敢接,又舍不得不看。 多好的手艺啊! 叶片的脉络丝丝分明,欣赏了好一阵子,才壮起胆子试探。 “郡王想买什么?小地方没人用金银,丝帛就挺惹眼了,您这个……顶好的沉水,能换半箱。” “给你的。” 武延秀扔到他怀里,依次指郭元振等等。 “这几位都是我结义的兄弟,一共八个,多从十六卫出身,他是大哥,最早在右武卫,如今在主客司……” 看小宝磕头似的频频点头,不耐烦了。 “总之你跟了我,待他们也当尽心竭力,若服侍的好——” 他抬了抬下巴,示意小宝坐下,一双眼笑盈盈似汪着春水。 “我抬举你做老九。” “得嘞!” 小宝出门遇贵人,乐的撸高袖子亮出两条细麻杆,表示要尽全力。 “小的绝不与您见外。” 他倒会顺杆儿爬,裘虎几个嘻嘻哈哈全笑了。 “要说这香料里头的门道,您当它是个催帮儿……” 武延秀扳起脸,拿食指敲了敲案台,打断了。 “虚头巴脑的玩意儿,我这儿全免,你先办两桩差,看看本事。” 小宝一口答应。 “您尽管吩咐,准错不了!” “其一,采买两车郁金,要最好的货色,送到太原城中商铺,地址、店名,待会儿我写给你。” 几人一头雾水,尤其裘虎,那铺子正是他家掌管。 “你拿这金贵玩意儿开张?我小舅子不懂,就会个荔枝壳儿。” 小宝噗嗤笑了,居中点评。 “知道烧荔枝壳儿么,也算乡巴佬里的风雅。” 瞧把他能耐的!好像比人都见世面。 孙猴儿不忿,推开他道,“是好东西,就怕卖不动,人家买买,两钱、三钱就罢了。” “不不不!两车刚好,要是房子大,只怕还不够!” 小宝笑得稀里哗啦,捂着嘴憋得脸通红,并不问东西送谁。 两只眯缝眼懂行地冲武延秀眨巴,夸他长情,这头和亲,那头还记挂别人新婚和不和睦。 武延秀面上发烧,几兄弟都不老实,这个最滑头,起身走两步,挽起袖子,轻轻把手一推,便把小宝整个从凳子上推落,他们忙七手八脚去扶。 “小的不说!小的一个字也不说!” 小宝坐在地上,两只胳膊被裘虎两个提着,龇牙咧嘴还在忍笑。 武延秀横他一眼。 “记住了!背着我也不许说。” 他侧脸看郭元振,“写诗是不是有个路数?” 扒拉着刀鞘上红穗子,仿佛闲来问问解闷儿。 “专为远征之人解两地相思,这路数是谁最好,他缺不缺钱?” 小宝嘿地一声,不等人家吭气儿,抢答道。 “沈佺期!石淙那几个才子,独他公然卖文,可他贵呀,寻常货色,两百贯一首,若要额外好的,论金!您买他的诗装才子,一装一个准儿!” 武延秀把他看看,起了疑心。 “你买过?” 小宝只管摇头,“我家主子嫌他贵呀!” 前仰后合,惹得郭元振也笑了。 武延秀挂不住脸,刀鞘原本握在手里,忽地往前一耸臂,就见雪光炫闪,他全凭震荡之力,把刀把儿连着刀刃推出鞘外,重重一击,撞的小宝心口生痛。 郭元振摆手劝他,“说归说,笑归笑,你这动手的习惯不好。” 武延秀正色道。 “你细说说,张仁愿如今管着哪一摊活计,干的怎么样?” 大家聊到后半夜,口干舌燥,纷纷回房去睡。 郭元振与武延秀合住一间,躺在榻上踢开窗扇,嗅闻雨后清新的空气。 “太孙年纪轻轻,肚里有些章程。” 武延秀合着眼皮,曼声应他。 “况且风头在李家,跟他干,能成大事。” “那回你说圣人说的!” 郭元振越想越心潮澎湃,一拍大腿坐起来。 郁金堂 第138节 “隋唐两朝,执宰相权柄而文武兼备者,唯李靖一人……我便不服,但凡早生十年,赶上圣人意气昂扬时,突厥不一定,但区区吐蕃,我必能荡平杀尽,斩草除根!” 武延秀幽幽道,“或是晚生十年,赶上太孙登基。” “太子正当盛年……”郭元振惊得直起了身子。 “可他一人庸懦疲沓,耽搁了多少才俊毕生的抱负。” 武延秀事不关己,语气淡得像一抹青烟。 郭元振重躺下,把眼撇着他垂下的床帐。 将将二十岁的青年,口口声声要立下不世军功,风风光光回京…… 这话他敢说,裘虎那几个不开眼的敢信,太孙反正闲棋一步,走了再看,可是在郭元振看来,却是镜花水月,近乎于痴人说梦。 四年前论钦陵来势汹汹,灭武周军十八万,以俘尸铸造京观,高与天齐,战后提出野狐河会谈,要求武周放弃安西四镇。 那时朝中众议纷纷,异口同声主张屈服。 狄仁杰指四镇屯军,长途运输粮草,负担太重,早该放弃,魏元忠、张柬之等也附议,就连唐休璟长期执掌安西都护府,也持此论。 至于郭元振提出的谈判方案,狄仁杰认为太过冒险,若非圣人一锤定音,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论钦陵所属的噶尔氏家族,正如杨家、韦家,世代与吐蕃宗室通婚,父子相继为相,后妃、大将层出不穷,若再取四镇,轻则功高盖主,重则自立为王,到那时,必然剑指武周,由边患而成逐鹿中原之战。 圣人正因为看穿了这一点,才力排众议,交由郭元振全权处置,终有论钦陵自杀,噶尔氏家族分崩离析的最佳结果。 名臣仰仗英主,要抓住这个机会,需要君王有慧眼,有决心,有唯我独尊的魄力。试想若是李显在位,定然拖拖拉拉,久议不成,被吐蕃牵着鼻子走。 可是今时今日的女皇,还想,还能,再抓住机会么? 月亮掩在浓云里,光线太暗,床上只有个虚晃晃的影子,正在辗转反侧。 “……其实塞外也颇多可取之处,” 他对这结义的小兄弟有些真心,因在他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当初。 也是挂念突厥局势,有心刺探,才向圣人请了长假送他出塞。 “天大地大风沙大,待久了,兴许你会觉得比神都更好。” 放轻了声气儿问他。 “还是你不愿攀附娘子,只想夫贵妻荣?可我听说,你三哥与安乐郡主相知相得,美满的很呐。” 一面说一面好奇起来,“是真的么?” 好半天没个回声,郭元振走了困劲儿,谈兴压不住。 “我猜是假的,硬塞过来的老婆有什么意思?那年岳父招我为婿,五个女儿叫来让我挑,嘿嘿,独老三胆敢抬头瞧我样貌,便成了……” “你错了,” 忽地对面床帐掀开,“他爱我那小嫂子,入骨入心。” 堂堂太子女,又不是妾侍舞姬之流,怎能轻佻地冠之以‘小’字? 郭元振年轻时浪游情海,多行不义,一听便明,故意放声道。 “那最好啦,早生贵子,开枝散叶,太平公主那几个,到底不算正统。” 武延秀长长地嗯了声,“睡罢。” “陌头杨柳枝,已被春风吹,妾心正断绝,君怀那得知?” 当日痴念的姑娘已是阴阳两隔,为她写的酸诗却能赠给后人。 郭元振自言自语吟诵两遍,瞧武延秀那两条长腿软塌塌撇在榻上,是翻不动了,也不知听明白没。 唏嘘道,“可惜,明日又是上巳节,这个春天,我却陪你浪费在这儿。” 第130章 这日司马银朱照例送邸报来, 并头看看,无甚大事,只太子与梁王联表, 请封张昌宗为王,女皇不许。 瑟瑟道,“过几日再上表时, 咱俩要不跟着署名?” “阿耶抻头就是了。” 武崇训想起来忍不住发笑。 “阿耶原在外书房设了雅局,就如这般,几个相公拿邸报奏表讨论, 我们兄弟陪坐,琴熏、骊珠偶然旁听,独张娘子场场必在, 有些见解还在我之上。” 瑟瑟白他一眼, 手本来拖在他掌心,抽出来猛拍膝头,武崇训避之不及,索性捉住了摁在腿上,瑟瑟犹在生气。 “是从我们来了才免了?梁王是跟我阿耶见外, 还是嫌我不足一谈?” 武崇训往常不肯让她,如今佳人在怀,还争什么, 拈块金丝饼给她。 “都不是,是郡主来后,我场场缺席,局便散了。” 叶底藏花的一句奉承, 说的瑟瑟得意,呵气羽毛般拂在他耳根, 却是倏忽而过,扭头大方向司马银朱道。 “封王封侯等闲事,只别把我二哥当囊中之物,谁还不肯送他一程?” 司马银朱只做看不见两人起腻,翻过这页,继续往下讲解。 “还有十二年前的越王叛案,圣人诏令天下宗室来明堂行新年大典,越王是太宗之子,认定圣人设鸿门宴,欲杀绝李家儿孙,便假冒太子书信……” 司马银朱望着瑟瑟,口气十分柔软。 瑟瑟顿时懂了,这句的太子,就是指她阿耶李显。 她怔着两眼,感到一股寒气从肠胃深处翻上来,冰冷冷的叫她作呕。 越王谋反时她才四岁,不复记忆,但这件事的凶险,却在之后数年被韦氏频频提及,贯穿她整个少女时期。 房州治所街上有家药铺,专售卖百越香料,二楼上挑面旗子,写着‘百越恒香’,阿耶每每瞧见,便浑身止不住地哆嗦。 被人当做造反的由头,是李显一生中最大的恐惧。 那些年里,如能抹掉他曾是李唐太子、皇帝的事实,他宁愿少活十年。 瑟瑟难得与阿耶有了共鸣,再次当上太子,再次成为圣人可能的对手,是无比可怕的罢。 “这回不同了。” 武崇训见她心有余悸,抚她肩头安慰,瑟瑟侧头压住他手背借些慰藉。 “铁案何必再议?我记得越王传书涉及千余人,投奔他的自是杀无赦,连那些不曾严词拒绝的,也都……” 越王上下鼓捣,非但未能撼动武周分毫,反而给了圣人借口,肆意扩大打杀范围,表现不够驯顺的宗室,不单自家惨遭屠戮,连母族、妻族亦受牵连。 司马银朱踱步到门前长声叹息。 “通州新宁县有家小脚店,有人引骆宾王檄文为歌谣,声闻乡里。首告指有人谋反,可后来秋官追查到底,竟是县蔚买通无知歌姬,攀诬县令。” “人怎能坏成这样?!” 瑟瑟恨极,跳起来骂道,“为他一点子蝇头小利,拖累别人!” “县令之位,在郡主看来,自是微贱如草芥,不值一提,可于那县蔚,却是挣着脖子巴望了大半辈子的香饽饽,想来他谋划多年,才想出这个法子。” 瑟瑟切齿痛恨。 “当年越王便是自说自话,把我阿耶当个靶子立起来,实则毫不相干,可圣人心里本就有个影子,再听了这些,难免生出怀疑!” “这便叫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宗室所剩无几,储君又太显眼,别说下人假托旧事攀诬使坏,那些真正狼子野心的东西,要煽风点火,也要借太子之名。” 瑟瑟嗳了声,担忧地问,“这怎么办?!” “幸而圣人心疼太子,朝会上便问魏相,有应对的法子没有?” 武崇训略感意外,“……这是圣人问的?” 司马银朱反问。 “郡马以为圣人此问,可有他意?而魏相遭此当头提问,未假思索,直接道唯有翻案可保太子无忧,圣人又答没答应呢?” 她连番问完,不等他回答,便拿出一摞装订精细的薄册子递给瑟瑟。 武崇训想司马银朱绝非信口雌黄,可颜夫人母女并不能参与朝会,又是何人转述? 看瑟瑟手上,封面赫然写着‘某年月日殿议记录’,顿时愕然仰面。 “女史这从何来?” “秘书省抄出来的,朝议郎记性好,大朝会开了一个多时辰,前后三十余人说话,句句背得清楚明白。” 武崇训顿感后背发凉,直勾勾盯住司马银朱。 亲贵抄邸报给子女,用作精研分析是一回事。 天下三百六十州,刺史每年进京只有一次,又要述职,又要沟通关系,简直跑不过来,所以都派驻邸务留后使在京传发邸报,京官有不够格参加朝会的,也借此一览要务。 所以官场中人人传阅邸报,以为纲领,市井中也偶见议论,朝廷明知如此,因要激浊扬清,索性将邸报当做公开发表的通告,用字措辞,可见一时风气。 但殿议中各部官员发言如何,泄露出来,可是死罪! 颜夫人手眼通天又胆大过人,既投入东宫门下,冒险为瑟瑟传递消息,这并不奇怪,可看这份记录的格式,并非偶然为之,竟是日日如此,甚至司马银朱手里还留有副本,整理做档案,时常翻阅,回味分析。 他浮想联翩,谨慎道,“……那朝议郎可背了个大干系。” “郡马方才夸赞张娘子见解过人,须知人之见解,皆在见识。” 司马银朱笑得深沉,甚至含着一丝讽刺。 “高宗中年罹患头风,陡然把重担推给圣人,朝野非议,怕的并不是女子干政,而是圣人接不接得住,亏得那时圣人旁听政务已有十年,才勉强接下,往后越做越顺手,四十年历久弥新,放眼九州上下,单说苦劳,便无人能与她老人家相比,就连相爷在时,人赞他中流砥柱,遍历三省六部,其实在中枢不过区区二十年,论经验见识,与圣人如何能比?” 武崇训缓了口气。 “女史所说固然不错,我方才叹服张娘子,便是因为她来京日短,区区三四年,便能有自出机杼之见解。” “——是吗?” 司马银朱悠悠摇头。 “郡马以为张娘子的见识,从府监的碎碎叨叨中来么?府监精明却无知,不知民,不知兵,更不知财,能教她的,唯有内帷花样,不外乎圣人年迈,公主跋扈,相王桀骜,魏王无能,梁王奸猾……” 她口若悬河,就算听不懂内容,单那流畅轻快的声调就令人信服。 但武崇训听他针砭时弊,连梁王也骂在内,还微微皱眉。 郁金堂 第139节 瑟瑟热血上头,挣开武崇训的手,攥着个胭脂盒子听得认真。 “唯有远在房州的太子,贤愚不明,好就好在疏于往来,十几年不曾挨过圣人雷霆迁怒,还留了一线亲近。又好在,自来皇子争权,倚仗母族、妻族,太子两样皆无,提携上来,唯有感武家、张家的恩不可。” 武崇训眉心动了一动,指着册子,“女史是说,张娘子也有这个?” 司马银朱理所当然地一点头。 “朝议郎从六品下,听的是天子文章,拿的是布匹烂纱,自然好收买。” 瑟瑟赌气。 “宵小贪吃不要性命,女史给他加倍就是!怎能许他卖两家!” 司马银朱失笑,撇下她,独问武崇训。 “上官才人与公主一体两面,而公主宠信崔湜,当面忤逆公主,次后还能近身服侍,他的消息定然比东宫灵通,说不定还转手卖出来给人。” 武崇训嘶了声,有些难以置信。 冬日暖阳只得薄薄一层,到这时已快散了,司马银朱挺刮的胡服窄袖投影在白壁上,两只肩膀劲瘦得筋骨分明。他向来当她是良师益友,品性相投,今日却有些陌生了。 照他看来,世人皆光明正大,唯有他阿耶蝇营狗苟,没想到颜夫人,太平公主,甚至张峨眉,都有一样肝胆,反显得是他太清高自矜。 他微蹙着眉,眼梢轻挑,脑子里乱成一团。 司马银朱审视他片刻,扬声道。 “不提旁人,就说高宗朝,屡次三番地,殿上通议何事,不等退朝,圣人已然知晓,郡马以为是谁泄露消息?除开大朝会,褚遂良、上官仪等重臣聚集,偶然请高宗参与,皆是有意避讳圣人,可是各人说了什么,圣人了如指掌。” 武崇训惊得毛发倒竖。 他进京晚,来时圣人已经雄踞九重天上,威严尊贵,拥有天然的正确和理所当然,他从来不曾质疑她权力的来源,或者偶然质疑,也只是考虑妻承夫权的合法性,而不包括这当中若隐若现的阴谋诡计。 圣人曾经使用过这样的手段么? 用没用过,有损于她圣君的评价么? 司马银朱语气幽微,缓缓再下一针。 “再譬如,太子头先做皇帝时,是谁把那句话送到圣人耳边去的?” 瑟瑟心头大震,嘴唇翕动,说不出一句话来。 司马银朱的态度表明,她完完全全知道内情。 甚至,那可能就是颜夫人的杰作! 一句话而已,断送了韦家三代,连襁褓里的婴孩也不能幸免,连阿姐区区风寒便断送性命…… 甚至断送了李唐,到如今未龙归正位,答案就在低微如朝议郎的鼠目寸光,就在大胆如颜夫人的巧手拨弄。 真是可气,又可悲! 昔日阿耶在明处,被小人打得落花流水,今日重来,又仰仗他们帮扶,但情势就是如此,颜夫人当初能抓住把柄废黜君王,如今也能为新君立功。 权力,塑好了金身晒在太阳底下,自是宝光万丈不能直视,阴角沟槽里你来我往地交换,又是多么龌龊,比市井小贩更斤斤计较。 第131章 瑟瑟生来迟钝, 越是爱恨情仇,越比人慢半拍,非得经过司马银朱这样当面明示, 才恍然有所顿悟。 再去打量廊下、院中一班仆婢,端茶倒水,装聋作哑, 贵人当是根门柱,是件摆设,他们却张着耳朵等待时机, 直到她虎落平阳。 幸亏…… 幸亏司马银朱是二姐可托性命的挚友。 二姐又再再叮嘱,人各为其主,是分内之事, 不可迁怒, 不可怨怪,上得台来便要愿赌服输,赌咒嫉恨,只会输的更惨。 瑟瑟深深吸气,把手搭在她肩上问。 “张峨眉抄没抄殿议, 女史从何得知?” 司马银朱不喜被人攀攀搭搭,顺手抹了她胳膊下来。 “不单是殿议,奴婢怀疑凤阁、鸾台, 都已被她打通了。” “这不可能?!” 武崇训拍案而起,双手抑制不住的颤抖,负气,又带几分质问。 “我只问女史一句话, 凤阁在相爷手里自是稳妥,如今魏元忠统领全局, 崔玄暐本该主持日常,偏圣人提携太子,让崔玄暐兼任右庶子。如此一来,若他在凤阁再提一级,徒然令太子尴尬,索性调去做了天官侍郎。” 司马银朱笑道,“是啊,正因中枢缺人,才有魏元忠身兼凤阁、鸾台两头侍郎,集大权于一身,较之相爷在时,更加风头无两。” 武崇训愤然脱口,“魏相谨慎,怎会容人在凤阁安插耳目?” 司马银朱很不以为然,随意道,“呵,那鸾台便是个铁桶么?” 武崇训瞳孔紧缩,嘶哑道,“——你?!” 兹事体大,她为何玩笑一般? 瑟瑟见武崇训动怒,心头也砰砰乱跳。 司马银朱向来推崇武崇训,因她阴阳怪气伤了他的心,还教训她,今日却仿佛故意找他的不痛快。 内室闲处,武崇训没挂玉带,系了根宝蓝汗巾子,瑟瑟轻扯了把。 “要非说凤阁有漏洞,在石淙时我冷眼瞧着,因才人常为圣人代笔,手底也有十来个执笔墨的小女官,这批人背景各异,兴许有些漏洞,但才人与府监并非一线,难道会把机密透露给他么?” 司马银朱对掖着两手,一副隔岸观火的姿态。 “都是猜测罢了,若非雨水太重,就连这点蛛丝马迹都瞧不出。” 瑟瑟绕着她转了两圈,实在闹不明白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南方受灾,太孙监国,魏元忠主持赈灾,事情已了,连嘉奖的文书都发了,又关张峨眉什么事? “封地粮食,有来京碾磨,亦有就地碾磨再运,今年江南诸州雨水太大,运河尚难以维持,漫说碾场,所以粮食十月到京,全在码头上卸不得货,碾场狮子大开口,磨一石米面,竟要二十文钱,终于招来御史上表。” 武崇训一愣,不知道怎么扯到这里。 “是听说千金公主家行四的小县主与碾场打起来,数百豪奴一通打砸,两边管家都叫金吾卫拘了去,这跟张娘子什么相干?” 瑟瑟也听糊涂了,她的封地在渔阳郡,向来李真真料理,琐事根本没问。 “我记得御史上表后,地官便令南北市商讨,逐月公布碾磨公价,超出的狠狠做筏子,不单要描补赔偿,还要见官,过后果然罚了一家,罚了——” 她撑着脑袋回想,“六千余两白银!” 武崇训有意周济佃户,年年粮食在封地上折价发卖,不曾碾磨,更不曾运送进京,所以压根儿没跟碾场打过交道,但听司马银朱前后一串,便已明了。 他抚了抚瑟瑟裙腰上深重的刺花,淡淡道。 “哦,难怪。” 瑟瑟还在莫名其妙。 “难怪什么?你们怕是没见过碾场,房州河网密布,又是鱼米之乡,秋收时我便瞧过,借水力磨米磨面,又快又好。” 司马银朱点头。 “奴婢确是不曾见过,不过圣人送了一座碾场给张娘子。” “——啊!” 瑟瑟恍然大悟,胸中狂风震荡。 “女史是说,张娘子赶在凤阁下敕书前,便规避了么?” 司马银朱悠然点头。 “十一月五日大朝会上,御史初提此案,圣人叫再查访,次后两回大朝,左右肃政台各有建言,提出申斥商户、禁止涨价,没收碾场等法子。那时起,她的碾场便暂停经营,而城外四座碾场,城内新中桥上那座,皆趁机涨价。二十五日闭门开会,魏相特召六部尚书列席,独春官尚书……” 看了眼武崇训,“……因事未到,断不是他透露的。” 武崇训听她连武三思都加以甄别,又生气又说不出口。 “那日定下罚款规则,但未颁布,次日张峨眉率先降价,其余几家却不曾行动,直到二十八日,地官正正逮住新中桥那家,罚了六千余两。” 这一通飞流直下,说的两夫妻叹为观止。 瑟瑟由衷敬佩,“还是她快!” 武崇训素知张峨眉果决,已经信了三分,嘴上强道,“兴许地官有人吹风,未必是是凤阁、鸾台泄露。” 司马银朱抬了抬眼皮,笑他单纯。 “凤阁九品的主事七八个,不入流的令史、书令史、亭长又有三四十个,有心人筛网通拉一遍,总能找个漏子。” 武崇训直犯恶心,打从心眼儿里不愿相信朝臣尽皆短视贪婪之辈,竟单为依附张家,或是为银钱,便出卖朝廷机密。 尤其主事、令书、亭长等职,职级虽低,却很考验文史功底,眼界见识,常由太学出身者充任,或是科举选拔上来的寒门子,学识见解胜过羽林良多,实是千古名臣之预备,孰料竟至于此! 这里头又有读书人的互相比拼、暗暗欣赏,他们嘲笑他靠出身,靠婚姻,他非但不生气,反而更想凭才学挣出一番天地,尤其是挣得他们的尊重。 若是连他们也…… 那可真是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廊下静悄悄的,只有两只鹦哥儿斗嘴。 水晶帘滤出明暗的光浪,忽地被人搅动了,一个长腰身的丫鬟款款走来,是丹桂。 她照例在槛儿前脱了鞋,赤足进来上茶点。 “郡主忘了,宫里遇见那位陈娘子,嫁的就是曹中丞的小儿子曹少连。” “你怎么知道?” 瑟瑟疑惑,那次去陶光园并未携带宫人,回来也不曾提起。 丹桂笑而不答,只道。 “上回郡主问过陈娘子,颜夫人便上表,请求夺情起复陈侍郎,不日鸾台批出来,陈娘子送礼来贺郡主新婚,恰您往山寺看桂花去了。” 瑟瑟更加意外了,“是么?” 陈娘子来访,当先下拜帖,或是令相公登门告知,两件她都风雨不闻,以为还悬着。谁知颜夫人动作这般利落,女史口风又紧,竟全办完了。照陈家以为,便是颜夫人一党全从她手中调用,实则她是个提线的木偶。 “女史陪陈娘子闲话,讲起曹少连在郊社署做斋郎,女史说凤阁亭长还有缺额,照常制是要考试,但有太子小印,倘若他能过天官那关,便保他进凤阁。” 郁金堂 第140节 丹桂指向东边耳房。 “她千恩万谢地去了,那东西奴婢还没拆,说是一套水晶笔洗。” 瑟瑟听得不是滋味,沉了沉气,还是没忍住。 “——说与我又如何?连阿耶都知道了,独我不知。” 司马银朱知道她按捺不住此问。 挽起袖子,露出手腕上一截红绳,挂住个细巧的金纽子,翻开给她看。 “太子哪有功夫管这些闲事,这印他在宫里得了,转手便交给永泰郡主,郡主又给了奴婢,这两三个月,可派了不少用场呢。” “阿耶怎么……” 瑟瑟目光一凛,长睫微颤,连武崇训的面皮都有点发白。 拔擢六品以下官员的权力,对储君来说不算什么,落在内廷女官手上,尤其是颜夫人母女这般敢想敢做的人,就是一柄能砍能杀的利器。 瑟瑟不愿往坏处想,又不得不往坏处想。 亏得只是六品往下,若是往后阿耶登基为帝,把五品以上官员的任职也托给旁人,甚至把所有归属于皇帝的权力轻易委派,就别说到底是给谁了…… 试问天下间又有谁,能扛得住如此巨大权力的诱惑? 譬如她自己,若有这枚印章在手,早就去寻陈娘子卖人情了。 难怪阿耶能说出以天下赠岳父的胡话,也难怪圣人暴怒,撵他去房州眼不见心不烦,瑟瑟斟酌半天,胸口那团热火拱来拱去。 二姐倚重司马银朱,再三要求她听之信之,甚至说过,有朝一日二姐不在身边,司马银朱便是她绝处逢生之机。可阿耶懒散至此,司马银朱野心毕露,毫不掩饰,她掌控得住吗? 忽地想到二哥的婚事尚无着落,更是一阵忙慌,取中张峨眉自然令她扼腕激愤,万一竟是取中了司马银朱,那不就是第二个圣人么?! 武崇训倒没往李重润身上想,而是另有一番忧虑。 “太子不妥,国之重器,当分而藏之,彼此制衡,若非得一人掌握,亦须是人心所向的宰辅重臣。隋朝设政事堂于门下省,太宗增补御使大夫入政事堂,高宗增设六部尚书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皆为分治手段……不不!” 他立刻推翻了,激动地站起来。 “是圣人不妥,为令天下重视储君,搅乱选官流程,留下偌大漏洞。” 一番话掷地有声,如大耳刮子打在颜夫人母女脸上。 瑟瑟眼都直了,磕磕巴巴道。 “可是,张峨眉已经做到这一步,女史如此,也是为我打算啊。” 武崇训坚决说不是。 “女史如此,便是弄权,不然诸人诸事,她为何今日才说?” 这话太尖锐,直指司马银朱立心不良。 瑟瑟怕她难过,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却没想到她细长的眼睛流光闪烁,满满全是欣喜与赞同,不禁愣住了。 “提携青年进凤阁、鸾台,令他们抄录闭门会议的誊本,由奴婢逐日逐事建档,皆不曾请示。至于丹桂、杏蕊,正如朝议郎与主事,位置要紧,身份微末,一旦为他人利用,后患无穷。” 司马银朱一派坦然,“请问郡马,除此之外,奴婢还有何过错?” 瑟瑟惊诧不已,抬手指了过去。 “女史到底是何用意啊?” 司马银朱并不回答,反而示意武崇训继续,就见他修长的手指插进鬓发,用力揉着太阳穴,满面苦恼。 “女史架空太子与郡主,是为结党;圣人放手权力,不再约束朋党,是为失职;太子回避矛盾,是为庸懦……” 终于厘清了乱麻里的头绪,抬起眼,仿佛跟虚空里的什么人说话。 “如此局面,三五年后,必出权臣。” 第132章 “出权臣?郡马想得倒美!” 司马银朱幽幽冷笑。 “商之伊尹, 秦之赵高,汉之霍光、王莽,蜀之诸葛, 乃至本朝,太宗之长孙无忌,哪个不是一时豪杰, 智计与手段远超同僚?才能压制百官,万人之上。而郡马忧心忡忡,唯恐弄权揽政的……要么是外戚之女, 要么是内廷女官。” 她轻拍了下桌面,声调带着冰冷的嘲弄和揶揄。 “我们这些女人,争权何用?圣人行到暮年, 还得交还给儿子, 有她前车之鉴,我们的野心烟消云散。再说,内帷花样再多,不过是父子、兄弟、男女间的推拉。但朝堂之上,难道比这些?区区外戚女官, 螺蛳壳里翻道场,略有可能;但叫中枢臣服,譬如令魏相言听计从, 能吗?郡马未免太看得起我们了!” 连消带打,说得武崇训额上冒出冷汗,顾不得再瞧瑟瑟面色。 “眼下不能,但, 但,有朝一日……” “郡马想说什么?” 司马银朱的脊背挺得铁尺般笔直, 一股脑儿替他说下去。 “有朝一日,您辅佐郡主做了镇国公主,开府募官,乃至镇守一方,我们这些小女人,分了些许权力在手,不顾书生气节,玩弄内廷手腕,结党营私?” 武崇训的心头没来由地瑟缩了下,望向司马银朱的眼神颤颤发抖。 说的很是啊! 男人有忠有奸,女人若得机会站上舞台,也是一样,他单单因为面前捣鬼的是女人,就额外恐慌,实在不必。 “方才我一时激愤,出言不逊,实在不该,我受夫人教养长大,仰慕夫人的品性,对女史,更该信赖有加。” 说着整理衣袍,郑重揖手,“听女史一席话,如读十年书。” 司马银朱比手让他阐述,“还请郡马细论。” 武崇训朗朗道。 “女史不惜自污,以作比喻,是为提醒郡主与我,人心难测,连凤阁、鸾台都被人钻了空子,遑论他处?要助太子顺利登位,得瞧明白这些龌龊。” 司马银朱点头称善。 武崇训重走到瑟瑟身边,揽住她肩头喟然道。 “二则,丹桂、杏蕊在女史麾下,豆蔻是我自幼所用,自然可信,可郡主府新添的数百奴婢,来历却难说,张娘子行事如此,不可不防。” 他说的是真心话。 那点担心女官弄权的疑虑,掩盖在彼此同坐一条船的冠冕堂皇之下,听起来颇为动人。 瑟瑟仰头瞧他的表情,坦坦荡荡,仍如君子,便含蓄地问。 “女史说表哥想的倒美,是何意思?自来权臣误国,赵高、王莽翻覆朝堂。诸葛亮与长孙无忌虽得史家赞誉,却令幼主如鲠在喉。国朝倘若真出权臣,自是大祸,不说黎民百姓,单我阿耶便要受他的辖制,怎么叫想得美呢?” “主弱,臣才能强,赵高、王莽篡朝择主,故意择了庸懦之主,诸葛亮选无可选,无奈侍奉阿斗,长孙无忌被裙带牵绊,只能辅佐高宗,种下女主祸根。” 司马银朱带着无奈地表情耸了耸肩,话锋陡然一转。 “这便是所谓权臣之祸,可二位不妨想想,倘若没有他们强出头,辖制得满朝文武齐心侍奉庸主,国家又会沦为何等模样?” 这一问振聋发聩,夫妻俩都接不上话。 司马银朱语音顿挫,犹如舞台上敲鼓点,咚咚锵锵,终于到了要紧处, “若无司马懿弄权,曹魏便是两代而亡,只因有他徐徐图之,才有五十年江山,五代君主。” 这番结论下得斩钉截铁,不独瑟瑟,连武崇训都惊呆了。 司马懿两次抵挡住诸葛亮北伐,实是定鼎重臣,但亦是窃国巨盗,辜负曹家殷殷嘱托。 瑟瑟更是不寒而栗。 试想,李显如果遇上司马懿,定然被吃的骨头渣子都不剩,就连二哥、二姐能否抵挡,也难料定。 司马银朱缓步走到窗下,再转身时,瑟瑟目光一晃,惊觉竟似颜夫人站在面前,那尖锐犀利的眼神,老兵宁死不退场的倔强,如出一辙。 她的口气也全变了,不复宫廷女官温和的引导,取而代之的是种笃定。 “奴婢作为郡主的师长,这是第一课,不能尽信任何人。” 这任何人中,显然包括武崇训。 他心底寒浸浸地,感到一股微妙的妒忌——为何她从未考虑过拜他为师? “第二课,很多人可以收买,不能收买的唯有挚爱亲朋,天快黑了,奴婢去瞧瞧新厨子手艺如何。” 她拿随身的竹杖敲了下武崇训。 瑟瑟一愣,屈膝纳福,“女史辛苦了。” 走出廊下站了一会儿,让晚风吹拂湿漉漉鬓角。 “女史这番话,说的我汗都下来了,真是峰回路转,一句一个埋伏。” 武崇训迟了一刻方笑道。 “女史嫌我柔情蜜意,拖住了你,不然新婚燕尔,何必讲这些败兴?” “表哥才被女史训这么几句,就自惭形秽啦?我被骂了大半年。” 瑟瑟回头,树影打在她金油鹅黄银条纱裙子上,一重叠一重的翠绿。 武崇训顿时失笑。 廊下聚了一群吱吱喳喳的小麻雀,上下扑腾着,偷食鹦鹉笼子里的粟米,他挥手驱赶,惊得它们四散而逃。 **************** 三月初倒春寒,李仙蕙病了十几天,盗汗发热总不见好,夜里更睡不安生,一咳起来,涕泪交加,连吐带喘,她又爱洁净,半夜出了汗老折腾洗澡,一回两回的,越发病势沉重了。 武延基几番求见,都被拦在外头,他实在担心,扭着韦氏不放,坐下没说几句话,一转头李显也来了。 他忙起身,“臣不敢惊动殿下,臣请殿下安。” 李显摆摆手,前后几个内侍,板着脸四面张罗,有打帘子的,有开道的,拂尘在半空殷勤地挥洒,不知道清扫什么。 “咱们家的规矩与外头两样。” 他瞥了武延基一眼,喜气洋洋,甚至有些玩笑在里头。 “你瞧瑟瑟便知道,女人说了算,往后你也要这般,二娘叫你往东便往东,叫你往西便往西,切不可当着我的面儿一套,背地里摆男人架子。” 武延基有些吃惊,“啊这……” 郁金堂 第141节 乱七八糟的联想一大堆,但他还算识时务,转而道。 “二娘非叫我去春官旁听,越听越糊涂,问二叔么,不如不问,问二娘吧,偏又病了。殿下别说背地里,在哪我也不敢摆架子啊,从来只有她敲打我的,别说她,连女史也能给我松松筋骨。” 李显顿住脚,思量再三回头问韦氏,“这真是仙蕙自己挑的?” 武延基面上讪讪,难得知道发臊。 李显夫妇外放时,他便自觉配不上李仙蕙,被她教训打骂,心甘情愿,如今贵贱颠倒,连阿耶都死了,他愈发跟不上她一根手指头,可是没关系,梦寐以求的人,差十万八千里也不怕。 “太子妃不必担心,二娘这是老毛病,打小易受风寒,那时宫里有一味药,药引子是□□皮磨的粉,她不知道时还肯吃,后来知道了,打死不能入口,回回天气骤变就要闹一场。” 说着从袖口掏出个扁扁的银匣子,献宝似的往前送。 韦氏糊里糊涂接过来,盒子上有个小小的暗扣儿,稍微使劲儿,啪地盖子弹开来,顿时一阵恶臭。 “诶,这什么?” 韦氏要扔又不好扔,胳膊往远抻着,拿帕子捂鼻子。 李显忙接过来,皱巴巴一团烂麻布似的玩意儿,湿哒哒好像还带血,想仔细看看,实在臭不可闻,赶紧关上盖子递给内侍了。 武延基很骄傲,“昨儿晚上湖边忙活大半夜,就逮着这么两只。” “你这孩子,真是实心眼儿。” 韦氏笑的有些勉强。 “好方子宫里尽多,药材也不缺,她不肯吃这一味,另外配别的就是了。上午女史来过,瞧她病歪歪的,又叫配了新方子,才吃下去已是好多了。” 武延基不信。 “真大安了,太子妃为何不让臣瞧瞧?” 韦氏迟疑了下,嗔怪地笑,“姑娘家,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不好看。” “我又不是没瞧过!” 看韦氏不信,他龇着牙发誓。 “没骗您,我们小时候,别说鼻涕眼泪,颜夫人逼我们上终南山打猎,夜里睡山上,有狼有虎的,她要解手,还是我跟着几步远,替她望风呢!” 韦氏大皱起眉,拍案道,“这也太胡闹了!” 吓得武延基不敢吭声,李显忙插话。 “话不能这么说,要不是颜夫人如此严格教养,仙蕙能养成这模样儿?瑟瑟也说学骑射,学了什么?丹桂不提着就跌马,难得她跌了几回,骨头还没断。” “她往后可是长公主!你瞧太平——” 当着女婿不便过于臧否宗室,韦氏无奈地撇撇嘴,终于松口,“既然如此,你往后头瞧她去罢。”便叫了个嬷嬷领路。 武延基乐得忘了向李显行礼,问内侍讨回□□皮,转头就走了。 韦氏简直大开眼界,盯着他背影摇头叹气,李显板着脸坐下,叫人回避了,自闷头想了一回,还是忍不住哈哈笑起来。 韦氏恼地推他。 “你可高兴了,有他比着,没人笑话你。” 从前五个一道教养,独李显是个笑柄,韦氏维护他还受牵累,甚至若非在各种考试给李显放水被抓个正着,圣人也不至于那么讨厌她。 李显面带羞惭,转身抱住韦氏肩膀,动情道,“当年你为我做傻事,阿娘也叹气……” 韦氏一向对他不顾场合的倾述衷肠感到别扭,今日却不反感,许是东宫各处过年的装饰还未除尽,金红闪闪,格外喜庆,所以没推开。 “老天爷到底厚待我,拢共生养五个,就得了两条活龙。” 看看李显,目光温柔和蔼。 “圣人也养活五个,竟没一个如意,这么说来,我比她强。” 说起这些李显怅然若失,两个哥哥死于非命,弟妹又不亲近,他很唏嘘,想阿耶幸亏死的早,不然成天要长须短叹,又想到自家尚算齐整,重抖擞了精神,握紧韦氏的手道。 “你自然比我阿娘强。” 顿一顿,“倘若我比阿耶活得长久,陪你到底,就更强。” 他絮絮叨叨,讲起对女皇的理解。 “你别以为阿娘有多喜欢府监,或是那和尚,做个伴儿罢了,哪比得上我阿耶?少年夫妻老来伴,阿娘倘若留得住,一定愿意阿耶陪她。” 琉璃屏风映照出夫妇相亲的身影,金箔描画,一丛丛繁花纤毫毕现,却不是牡丹,而是纤巧单薄的香雪兰。 韦氏伏在李显怀里,倏然发现翠绿叶片上一笔雪白…… 哎呀,她头发竟白了。 伸手去抚鬓角,被李显捉住了,“怕什么,待会儿替你拔了。” 仇恨恐惧烟消云散,她闭着眼,把泪水蹭在李显的衣襟上,低声道。 “能这么好好的过,我们就好好替她送终。” 第133章 窗外的瑟瑟看着武崇训白里发青的脸, 尴尬,又有种释然。 隔墙之耳见不得人,她拽着武崇训的衣袖, 大大方方喊了声。 “阿娘——” 帘子掀起来,匆忙分开的李显站起身挠了挠头皮。 “回来不说一声儿?往后来,也许你动用东宫车马。” 武崇训行礼。 瑟瑟胡乱蹲了个福, “阿耶这样宠惯我,言官要说话的。” 李显把手一挥,很不以为然。 “又不曾卖官鬻爵, 欺男霸女,圈地拆房子,不过是爷娘车马借你用用, 也与他们相干?” “阿耶说不相干就不相干!” 瑟瑟走到韦氏身边, 乖巧地拿帕子替她抹眼角,依依撒娇道,“我就去石淙住小半个月,瞧瞧春天的花儿,阿娘就这么舍不得?” “不是为你。” 当着女婿, 韦氏有些不好意思,侧头避着。 瑟瑟顿时不乐意了。 “那又是为二哥!阿娘偏心,自进京来, 便把我和三姐忘在脑后。” “胡说!” 韦氏笑骂,在她肩膀上拍了下,叫两口子坐, 宫人走来倒茶的倒茶, 关窗的关窗,韦氏便叫人去厢房开箱子。 “不是不让你去, 是叫你晚点儿去,等月底暖和些,你又坐不住。” 说到这里便有些责怪武崇训,瞪着女婿问。 “兴泰宫不是说不好开凿?横竖今年建不起来,避暑还得去三阳宫,你们想看花儿,夏天也有啊,荷花、凌霄,还看不够?” 武崇训噎了下,瑟瑟便替他道。 “原是难办,然上月府监请了个神僧做法,地基底下的石头竟自己裂了,工期大大提前,我阿翁说,三阳宫三月初就能拆。” 李显张大嘴,“还有这事儿?” 储君垂问,武崇训重站起身回话。 烈烈艳阳之下,他披红重绣,腰杆儿笔直,堂皇如烁金的神像。 韦氏满意又有几分自惭。 听瑟瑟在旁嘤嘤嗡嗡,便狠狠瞪了眼,一般是洞房花烛,劳其筋骨,人家怎么教养的?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自家这个宝贝,活像下田干了几日重活儿,扭股糖似的直往榻上出溜。 “臣不敢欺瞒殿下,实是府监急于求成,阿耶出了个主意……” 韦氏转过脸来满面不解。 “梁王再能干,这种事,想快也快不起来呀。” 她总是欣赏武三思,李显不满,虽垂着头,轻皱了皱眉。 武崇训的口气颇为置身事外,并不以之为荣。 “阿耶听西来的使节讲,大秦国好建神社,又高又大,全用巨石,取石时以铜刀凿小孔,打入木楔,再浇水,木楔浸水膨胀,就能胀裂石块。” “哎呀——” 李显这回终于露出惊讶钦佩的神情来。 “梁王真真儿见多识广。” 瑟瑟歪在韦氏身边,嫌太阳晒,扯起银红帔子的一角搭在眼皮上遮光。 丝丝缕缕银线犹如月光,轻盈地笼住他头脸,把他耿直的神情软化。 她斜斜睨着,不信他听不出司马银朱的弦外之音,不出权臣国祚不保,那谁来当这个权臣? 武崇训平铺直叙道。 “这主意听着轻巧,其实极费人工,铜刀凿石,数十下就钝,要就地起炉灶,将钝刀子软化,磨利,过水降温,方可再用。一个石匠,要跟六组人生火磨刀,日夜替换,去岁修嵩山十八盘已惹民变,有的人家,三个儿子征来两个,地盘上累死,今年兴泰县再如此消耗,又要出事。” 嵩山修路的麻烦,李显夫妇略有耳闻。 事情不大不小,未递上大朝会,但京里议论纷纷,更多人习以为常,李显没想到武崇训有这番见解,诧异地往他脸上看了两眼。 “上回多亏石淙县令是个狠人,会同春官动用府兵,连吓带哄压下去了,不然圣人瞧见百姓哭爹喊娘的场面,就不必消暑了。这回兴泰县令不知如何,你提醒梁王盯着些。” “劳民伤财,原不可取,用兵镇压,更是可一不可再。” 武崇训仔细审视了李显两眼,方正色道。 “臣预备起一道奏折……” 他没展开,就顿在这里,恭顺地垂着头,等一个示下。 郁金堂 第142节 李显夫妇的眼神在他身上交织,摸不准他是什么意思,瑟瑟坐起来,轻软的帔子捏在指尖。 “盖三阳宫本来艰难,才住一趟就拆,老百姓更想不通,臣手里还有一道官寺之辩,亦是时议之热点,两件事一道上奏,定能推上大朝会。” 他这话模棱两可。 韦氏眸光闪烁,先往瑟瑟脸上看了一眼。 “三阳宫,连相爷都没劝住,由你来说,更不合适。” 武崇训沉着地清了清嗓子。 “狄相提请不再临幸三阳宫,臣提的是,拆宫毁庙,停建兴泰宫。” 瑟瑟心头一震,愕然看向武崇训。 石淙山上有座北周权臣宇文护留下的佛塔,武三思辟三阳宫时,围绕佛塔立了一座庙宇,叫云岩寺,规模虽小,经楼、法堂俱全,藏于行宫庇荫之下,百姓不可踏足,十分清净。 他话里有危险的暗示,李显摸不着头脑,韦氏已感到了威胁。 “拆宫毁庙,是宇文邕灭佛才干得出来的暴行,历来遭人诟病,况且圣人崇佛,举国以圣像为蓝本铸造弥勒佛像,你竟敢拆?” 韦氏慌乱痛斥。 “你这是故意与圣人过不去?!” 李显稍一设想便不寒而栗,瞠目指他问,“三阳宫是你阿耶修建,你要拆,问过他意思么?” 武崇训摇头说不曾。 哼,可见他也知道武三思不会同意,李显不快道。 “为人处世当谨慎谦恭的道理,谁家爷娘都谆谆教导,可惜你们听不进去,非得生养了孩儿,看着他在怀中软软无力,才知道在外头,自保便是爱护家人。不信你瞧那个拦了御驾的张说,自娶了娘子,再不曾管闲事了罢?” 提起张说,武崇训顿时目光灼灼,平时多稳重的人,忽地生动起来。 “张说任职东宫多时,不知殿下瞧他如何?” “寻常书生罢了,能如何?” 李显莫名其妙,指东面七层高楼,檐角上铜铃叮当。 “他爱看书,成日窝在藏书楼不动弹,年前我听说他娶了娘子,好意叫来问了两句,倒是个正经人,不卑不亢。怎么,你与他有来往?” 武崇训嗯了声。 “张说学问卓著,人又是根直肠子,除开石淙那回,还有好几次上书直言,臣拜读他的文章,很是钦佩。” “哈!” 李显摇头大笑,“三郎可真是个读书人,也罢,英雄惜英雄,既是你看重的人才,我予他些许便利也可。” “臣今日并非要替张说讨官做。” 李显的眉头聚拢起来,冷着脸,漠然看了他一眼。 武崇训道,“敢问殿下,认得张说的岳丈,元怀景么?” 李显陡然被扎了一阵,顿时炸了。 “好个张说?!” 他愤而拍案,一张油润的方面难得生动。 “那日我问他娘子,他只道是旧交介绍,寻常人家。” “他这话倒也不错——” 武崇训平铺直叙道。 “当年相王为帝时,元怀景做过通事舍人,后来退位,元怀景黯然出京,至今不过一县令,果然寻常人家。” 李显重重嗨了声,对这女婿刮目相看。 向来见他流云散淡,不问政事,背后这些人脉往来,倒是捋得明明白白。 看来他也清楚,朝廷法度严明,然东宫也好,王府也罢,关起门来,各有各的小算盘,只不过听他话里话外,竟是抱怨自己用人不明。 他并不生气,反而满怀兴致地品度着武崇训的神色。 “你们年轻人,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李显便去看韦氏。 “娘子声口灵便,说给女婿听罢。” 相比往常疏离模样,他更喜欢女婿现下冠冕堂皇的姿态,什么官寺,什么张说,都是小事,女婿爱如何料理便如何料理,正如李仙蕙要提携颜家,要引女皇退位,他也随她闹去。 反正女皇心知肚明,主意不是他出的,事情他没本事做,固守东宫,无非是为儿女们张罗一方舞台。 李显再退一射之地,就令韦氏为难了。 李显与李旦的兄弟之争源远流长,三言两语哪讲的清? 元怀景二十出头崭露头角,诸王开府,他本在李显麾下,那时李显待他也不薄,可恨他一双眼睛吊的天高,以母丧为由辞官,直到李显出京,李旦登基,才傲然返京,投在李旦麾下,这便狠狠得罪了李显。 李显等半晌不见回音,转头奇问。 “娘子忘了么?” 便被韦氏一个白眼瞪住。 瑟瑟忙打岔,“什么鸡零狗碎的官儿,理他呢。” 武崇训略作斟酌,便直道。 “相王趁立储东风再度封王,立时召集旧部,分明要大展拳脚,反观太子殿下手中,却还空空如也。” 李显家三口齐齐一抖。 武崇训犀利的目光逐一扫过,俯身趴在地下。 “臣欲以拆宫毁庙之议做引,代殿下为民请命,博得美誉。” 直视李显,郑重而坦率,完全知道这打的是小人主意,不堪,却有效, “官寺僧尼人事,颁发度牒,登记名册,归春官祀部掌管。郊祭社稷,香料纸钱,金银法器,由太常寺、光禄寺、鸿胪寺调配,原是四方权责清晰,如今却统归控鹤府管辖……” 瑟瑟期待的眼神闪了两闪,长出一口气。 “如果表哥举太子之名铲除官寺弊病,不单能把手插进四个衙门,还能干预地方,为阿耶埋一步好棋。” 武崇训把手一比,脸上高深莫测的样子。 “郡主所言甚是。” 韦氏提着的劲儿松弛下来。 这女婿是可造之材,李家命好,竟有三条活龙。 恰宫人回来,红漆提篮装了体己,她便拿起来交代,左不过金石字画,古董玩器,说是给瑟瑟,其实都是投武崇训的喜好,直说到药材。 “不是非叫你吃,这变天的季节,早起腰身发软,就熬一碗,温热补血。” 武崇训诧然,瑟瑟一看不对,站起来撒娇。 “阿娘!这些枝枝节节的小事,男人不懂,一句半句,全想歪了!” 李显轰然大笑,指武崇训挪到西间梢头的熏笼边上,黄门没跟上,分明是有话要说,武崇训在下首落座,换出请示的口气。 “殿下,方才臣一时忘情,不该在家里议国事,改日左春坊……” 李显慢悠悠截断。 “你并非东宫属官,即便左春坊议政,你也不能参与。” 武崇训听出他话里锋芒,方才那一番投石问路,还真问出来了。 “古往今来的昏君,任人唯亲,尤重外戚,明君则广开选官之路,圣人登基不足十年,已将李唐旧臣扫荡干净,提携起大江南北许多无名子弟。” 李显抖了抖衣袍的下摆,并不看他,武崇训心底却有惊涛骇浪。 满以为太子任人摆布,所以前有受张易之安排,去修义坊当街大哭,又去狄仁杰军中安抚哗变,后有司马银朱借印施恩,但听这番话便知道,他未必没有主张,甚至可能很固执,从前不说,不过是时机未到。 “但我与女婿交个实底,我有四儿三女,儿女并重,往后这七支,便是我的根底,或娘子寻回韦家子侄,亦可执权柄,总之我之朝堂,唯有李武韦三姓。” 这话真不寻常。 武崇训来不及谢恩,先担忧起来。 “这,恐怕会寒了天下人的心……” 李显愣了下,没想到这孩子天性仁厚,偌大一个鱼饵垂在面前,不说一口吞了,倒担忧旁人,遂偏了偏身子,看着他凉凉而笑。 “那以你所见,要如何不让天下人寒心呢?” 武崇训言辞诚恳,毫无避讳。 “倘若殿下是从高宗手中继位,如此并无不妥,可小姓官员已成势力,更不乏魏侍郎,张侍郎、唐将军等高官,相较三姓,他们更乐见寒门崛起。” 但李显并不在乎这些人的感受,沉下脸道。 “本就是圣人违背惯例,我不过拨乱反正,我来问你,‘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做何解?” 武崇训不敢怠慢,整肃了衣裳才作答。 “此句乃荀子《天论篇》开端,振聋发聩,历代人主皆在心中默念,人主之于世间万物,是否并不如自己想见那样重要?否则,英明如三皇五帝,暴虐如桀纣,居帝位皆短短数载,应时而生,应时而亡,有何分别?” “心底默念……呵,颜夫人就是这么教导你的?” 李显托着茶盏悠悠一笑。 “圣人点她为尔等开蒙,可没安好心呐——” 武崇训脱口问。 “那敢问殿下的蒙师,是如何讲解呢?” “你亲见两姓帝王,几任储君,还想不穿?” 李显还是那般微微笑着,目光掠过武崇训,穿透宫墙,看到九州池深处。 “你说圣人为君十载,曾在心底念过一回天行有常么?我倒是常常默念,念的是世事自有规律,谁坐在皇位上,怎样扳挣,行出多少常理之外的怪事,也是白费力气,竹篮打水一场空。” 郁金堂 第143节 第134章 “你长在圣人治下, 耳濡目染,以为她那一套便是天公地道,世上最英明的政纲。但其实杨隋、李唐两朝皆是世族共治, 前有崔卢李郑王,后有韦武李杨,彼此联络有亲, 代代筛选,照样能得累累名臣猛将,照样有贞观之治。” 李显昂然瞥了武崇训一眼。 “反是圣人, 女主登基,不得世族支持,才不得已提拔小姓。要说寒心, 这十来年, 李家、韦家不寒心么?再过几年,武家、杨家不寒心么?” 想起石淙山上那一幕,武崇训忍耻与众多词臣同列,李显便义愤填膺。 “还是你自认,为官做宰, 尚不如巴结讨好的词臣?不如宋之问、阎朝隐?十年之后,情愿见他们指点江山?” 武崇训也觉羞耻,微微侧了侧眼。 李显鼓励他, 又授予尚方宝剑。 “可我听你那主意甚好!三郎啊,我只有两个女婿,你大哥什么脾性?太平犬做得,乱世人做不得。如今这局面, 我可不敢叫他蹚浑水,别刚躲过铡刀, 又把脖子递上去。” 武崇训一怔,稍微细想,便骤然紧张。 太孙不可公然涉事,李显排斥庶子,武延基绝难使用,选无可选,两姓唯有他一人能埋在水底合入潜流! 这便是权臣的路子,与储君犄角相对,共生相伴。 他侧身顿首,“臣替武家满门,感谢太子恩德!” 李显摆摆手,两度登顶的人,是比旁人都从容。 “不是我自夸,我虽平庸,总强过魏王肆意无忌,我家重润更比你大哥强得多了。你侍奉我,侍奉他,当比在魏王父子手里做摄政王好些,你放心——我很大方,必不以驸马身份限制你,中书门下加亲王爵,也无不可。” 想起往事叹息。 “哎,那时我想加盛誉于岳父,反害了他老人家性命。” 武崇训百感交集,看着李显目光复杂。 他有自知之明,所以当初便想拱手交给岳父,现下又要尽数托付女婿。 可女皇虽然喜欢他,也在多年前就属意他辅佐武承嗣父子,但倘若得知李显又是这个打算,失望气恼之余,恐怕会对他起杀心。 “外人以为李家人恨武家,我那双弟妹大约是恨毒了,可我与你们两府,与两位将军,又有何仇怨?梁王,助我于微时,你——” 他说的感慨,笑拍武崇训膝头。 “你替我压下武家,亦是定鼎之功。放手干罢!我这个人,有恩必报。” 生怕他会错了意,赶紧补充。 “韦武杨三家的恩,我必报,至于什么张家王家的,哼,他们不配。” 武崇训连道不敢,李显越瞧他越喜欢,推心置腹道。 “李家宗室,若非圣人屠戮,三五代下来,繁衍当有千余,杨家子息两三千不止,唯武家发迹才两代,相形见绌,尔等五兄弟,正该努力加餐饭。” 武崇训一时错愕。 治国之道,于李显而言,就只有敦促姻亲生育而已! 他胸口沉沉的发闷。 甚至有些怀念满肚子坏水的大伯武承嗣了,就连他,都知道女皇的统治堪称文成武就,继任者只要修修补补,就能事半功倍。 这李显,口口声声不恨女皇,可是他同样不看、不懂、不欣赏她,满脑子想着推翻武周成例,抹去她执政的痕迹,就像她从来没来过…… 但李显终究说对了一句话。 他长在女皇耳濡目染之下,认可她,想延续她,正如对颜夫人的孺慕之情和对阿娘的幽思怀念。这二十五年短暂人生,是睿智的女人滋养他、引领他,他不反感女主,甚至不反感女性填充朝堂的任何角落,也所以从一开始,他就不取笑瑟瑟幼稚的野心。 “况且,主弱必然臣强——” 李显斟酌再三,终于向他交了底。 原来一切的考量由此而来,“只有提携至亲,才能避免出权臣呐。” 昏头昏脑被瑟瑟扯出殿外,鸟鸣啾啾,叫人烦躁。 武崇训终于明白,司马银朱为何赶在三朝回门前讲那番重话。 想来在枕园她就瞧出来了,李显任人唯亲,且只信任血亲,但这种信任会培养出比权臣更可怕的怪兽。 于他的朝堂而言,出权臣,确实是个相对好的局面。 瑟瑟拿帕子轻扫阑干上的浮灰,倚着美人靠坐下。 一枝桃花绕过大红廊柱伸出来,在她裙边投下婉丽的影迹,武崇训就是从那道影子才发现,枝头站着只长尾巴的喜鹊,他不说,瑟瑟也不知道。 他长长叹气,不知从何说起,反是瑟瑟来拉他。 “我知道你愁什么,我阿耶——” 她飞快地说,很有些自惭。 “强不起来,阿娘的心气儿也磨光了。” 她说的认真,武崇训怔怔地。 以为交情还没到这地步,婚是结了,但她心底藏着她的盘算,兴许一辈子不会和盘托出,那他也都可以容忍。 瑟瑟挽回颜面一般强调,“可我二哥一定是明君!” “太孙实是龙凤之姿。” 武崇训忙应和。 “可是等太孙继位,总要三四十年后了。” 见瑟瑟刮刀子似的瞪他,笑着改口,“错了错了,百年之后。” 两口子牵着手走去后头望李仙蕙,果然并无大碍。 武延基巴巴儿地叫晴柳磨□□皮,惹得李真真叉腰骂他,小姨子和姐夫吵架最没开交,说不了两句便歪了槽,李真真嘴皮子虽利索,扛不住武延基闲篇儿,气得跺脚挽袖。 瑟瑟原要出手震吓,瞧李仙蕙倚着床柱子,看他们像看猫儿狗儿打架,便不管了,与武崇训坐车回去,一路牵着手。 瑟瑟道,“女史明里是说张娘子下钉子,暗里,兴许是说四叔,总之东宫这上上下下,几头的人马都混进来了,我得提着些阿娘。” 细数数还真是有好几头。 武崇训发笑。 储君与外戚抬杠就罢了,奇就奇在,与弟妹也是疙疙瘩瘩,细想这局面竟还真不如武家,两府至少表面上一条心。 武崇训掩上车窗。 “上回四郎抱怨东宫无差可办,闲得敲钟,司议郎和学士斗嘴打起来了。” 瑟瑟大惊。 “不是说韦安石很有本事么,连几个杂官都约束不住?” 武崇训舔着唇不语。 瑟瑟是聪明人,尤其人情世故,很能见微知著,唯独回回涉及到李显,便像个瞎子,瞧不出问题的关键。 瑟瑟越发要问个究竟。 车里地方有限,只贴壁打了两张长凳相对,四个脚固定在地板上,两人原本对坐,被她扭在身上歪缠,一时又摁住了。 武崇训先摇头,又嘀咕,“你瞧四郎比老六如何?” 瑟瑟忙正了脸色。 “表哥又来!” 武崇训坚持要问,她不得已道。 “四表哥那时搬进梁王府,二姐怕他难过,特去寻他,撞见北市做买卖的老娘要账,朝辞、清辉不在,没人周全,他怕人告给阿翁,竟叫二姐付嫖资。” 这事儿武崇训头回听说,皱眉道。 “我就怕他带累崇烈不学好!果然。” “表哥别动气!” 瑟瑟把他胳膊抱在怀里。 “我倒不是说他不该去烟花地消磨,是说他笨的来,房里身上,那么些金银摆设,哪样不是银钱,折变了少说三五百两银,作甚么问女眷讨要?没皮没脸,事情来了担不住。” 论到坑蒙拐骗的智慧,武延寿是差得远。 武崇训又问,“那老六呢?” “六叔么,” 瑟瑟才说了半句,武崇训眉毛就是一挑。 她莫名其妙,“我还没说呢。” 武崇训简直无奈了,摆摆手让她继续。 瑟瑟字斟句酌。 “六叔是古怪些,可是肯担大义,譬如和亲,倘若是大表哥或四表哥,定要进宫哭爹喊娘,求圣人收回成命,可是六叔没推没赖。” 武崇训嗯了声,语气还算正常。 “四郎不及老六多矣,可就连他,在东宫混了些时,也长进了,想换衙门,良禽择木而栖,太子撒手,权柄全在永泰郡主手上,所以谁当左庶子什么相干?韦安石已是被架空了。” 瑟瑟恍然大悟,二姐真行,悄没声儿的,行如此大事。 “男人对这些最看重,尤其四郎,自以为脂粉堆里的英雄,不愿臣服在女主之下,况且永泰郡主一时代理,往后难说如何。” 瑟瑟一听恼了,什么阿物儿?还轮得上他挑剔二姐好坏,那时要不是武崇训开口,谁理他?反纵得他挑三拣四。 武崇训反过来安慰她。 “他不过是个纨绔,搁在东宫,太子还要替他填坑,所以由着他去罢,亲戚之间,能帮的帮一把,帮不上也只有算了。” 冠冕堂皇,是替李家撇清的意思。 瑟瑟很听得进,反正阿耶并无机密防人,来去不过家长里短的小九九,就连张说,既扑错了对象,也不必放在心上,越想越往深里去,皱着眉,目光发直,没留意武崇训侧头去望窗外的风景。 “表哥想什么?” 好一会儿她问,武崇训转过头,云淡风轻地笑了笑。 “我在想,为何郡主称呼旁人,都是表哥、大表哥,唯独对老六,是正正经经叫他小叔? 郁金堂 第144节 牵三挂四,夹缠不清,瑟瑟眼皮子一翻,大声耍赖。 “反正都赖你!叫你大伯少生两个,什么事也没有。” “这又奇了,我大伯生一个,你招惹一个,生三个,你招惹三个——” 乜着她道。 “四郎虽不及他标致,却挺拔干净……” 瑟瑟没好气,“他干净?世上的嫖客都冤死了。” 武崇训瞪她一眼,想她怎不反驳武延秀标致,责难的气势便大打折扣。 瑟瑟嗤的一笑,早看穿了,刮着脸揶揄他。 “别说李武两家,便是整个神都,恐怕也只有我比他标致罢?那突厥公主得了他,做梦都要笑醒了。” 一面说,一面拍他的肩膀,右手比出去指点江山。 “你说那个默啜,见了他这般标致,会不会贪求宗女做侧妃?那叫谁去?能与他比肩,只有我了。” 武崇训拂开她手正色道。 “他求什么便给什么,国朝威严何在?” 瑟瑟忍俊不禁,频频点头,“表哥说的很是。” 打打闹闹回了郡主府,二门上丹桂来迎,瑟瑟见了便问,“女史呢?” “才宫里召,刚走。” “又走?这哪算我府里长史,仍旧当得九州池的差。” 瑟瑟不大高兴,问武崇训。 “夫人手底下一个得用的都没有么?” 女官一个萝卜一个坑,别说司马银朱六品出缺,连丹桂几个还未填补。 丹桂道,“早起女史留下几样功课,叫下晌回来弄。” “回回走,也不说几日放回来。” 于是郡主读书,照例请郡马回避,丹桂替她脱了鹤氅,前呼后拥去花厅。 武崇训看着她们背影,摸了摸后脑勺。 郡主府里他亦有个自在天地,在中轴线以东,也请了相公师爷群聚议事。 他踱步院中,便见一人红衣金冠,两手交握着仰天长叹。 第135章 东宫难免眼睛耳朵, 但郡主府被司马银朱筛了一遍又一遍,可保干净。 武崇训心思略松,沉吟着缓步上前, 低低唤了声。 “阿耶——” 朝辞提灯侍立左右,巴掌大的光圈,拢住武三思黝黑的鸟皮靴。 见他回来, 朝辞忙禀告道。 “郎主等了整个下午,公子快进去罢。” 武三思觑着他不语,武崇训不得已道。 “请阿耶进屋。” 郡主府格局遵从规制, 唯独这座正院仿照枕园,只在二门内添了一条狭长而弯曲回环的步道,乃是瑟瑟别有心肠, 进屋前要穿行□□, 遍采芬芳。 朝辞在前引着武三思,瞧他提袍的动作分明蕴含不满。 不能怪郎主生气,武崇训尚主三个月,屡次过家门而不入,只挑武三思前往长安公干的日子才回家, 中间朝会,武三思自在前排,武崇训混在四、五品队伍里毫不起眼, 散朝时腿脚快些,竟从未被逮到过。 屈指算算,父子俩已经许久不曾对面说话了。 “王爷您瞧——” 朝辞再再躬身请安,软着声气儿介绍。 “这小径两侧, 种的都是公子最喜欢的橙花,四季常开不断, 结了果子又打苞,那香气最是清爽,叶子切碎了拌果子也香,妙得很呢。” 武三思点了点头,默默迈过二道门。 脚下鹅卵石的小径分出两条岔道,一条通向正房,一条通向厢房,瑟瑟住的自然是正房,已点了灯,窗纸上高低几个剪影,似在打拂尘,理香灰,门外两个站班的侍女,见来人红衣昂然,都不认得,也不知当不当打帘子。 至于厢房,乌漆嘛黑,清锅冷灶,分明无人值守。 可是朝辞脚下麻溜地一拐,就领武三思往厢房去了,那边丫头还算识数,一个进屋禀告,另一个奔来打帘,抢进去掌灯、熏香。 武三思站住脚,由着他们忙乱。 豆蔻在那屋听说,三步并做两步赶过来,身后七八个丫头一字排开,各个趋身下去。 “王爷来了!” 豆蔻久未见郎主,又惊又喜,呀了声,慌着指派。 “快快!提热水来,泡茶!咱们王爷独爱一味雀舌,两分茶叶刚好,别泡浓了。香糖果子撤下去,荔枝膏、梅子姜、橙元,拼个攒碟儿来。” 脆生生的小嗓子支使得满屋人头来去,她搀着武三思坐了上首主位。 “郡主不知道王爷要来,拘在外头读书,说饭在那头吃,厨下只预备了八样小菜,奴婢这就叫他们添些——” 兴兴头头道,“难得王爷来,今儿加个葱泼兔,再加个鹅鸭排蒸。” 样样安顿好了便垂首告退。 “瞧王爷乏累,就让朝辞伺候罢,旁的高声唤就是,奴婢就在廊下。” 这是梁王府的老规矩,武三思不爱用侍女,跟前只留嬷嬷、小厮。 屋里安静下来,连院子里都空落落的,墙根几盏孤灯在风里闪烁。 武崇训还站在廊下不动。 朝辞小心翼翼解了斗篷,露出底下腰身,他这才迈进门槛拱手作揖。 “阿耶的身子可还好?” “不敢劳动郡马!” 座上的武三思低垂双目,托着茶盏一哼,开门见山。 “你上表,说裴怀古身份不显,做使团正使,辱没了默啜,又说阎知微系出名门,若以他为大将军,加突厥正使,才能得默啜正眼相看。” 武崇训嗯了声,坦然承认。 “阿耶不赞同么?还是气恼?儿子指六部中唯有春官侍郎空悬,建议先拔擢阎知微做侍郎,再行出使,给足默啜面子,只不过占了您手里的香饽饽。” 武三思乜他一眼,语带讥讽。 “原来郡马纵横裨益,还顾虑得罪我么?” “那是自然!我受阿耶生养大恩,纵然事事以国事为先,也不可能丝毫不考虑阿耶的处境。请阿耶放心,待使团顺利返京,各人论功行赏,阎知微必然另有高就,所以这侍郎的位置,还是阿耶掌中之物。” 武崇训打个哈哈,转身吩咐朝辞。 “你去催催厨房。” “好好好!” 武三思有股说不出的滋味在心头,细辨,是又惊又喜。 “我花了那么多钱,打点了那么多人,自以为手眼通天,没想到竟被你逮住个缝子。我问你,你是要拿你妹妹的终身与我赌气?” 袖子里掏出一卷尺把长的卷轴,明黄缎带绑着,分明奏疏。 短短不过一年时光,因着瑟瑟连番打磨,武崇训那张锋芒尽藏的面孔上,竟泄露出丝丝狠辣。 当初武三思便为这主意拍案叫绝。 要说武崇训是块顽石,瑟瑟便是琢玉的工匠,她一时半刻上不得台,唯有令武崇训阵前出战,扫清障碍。 “阿耶从何说起?我出这个主意,也是给他阎家添彩儿!” 武崇训笑了笑。 “阎家世代簪缨,祖上是六镇出来的武将,北魏、北周皆是重臣。阎立本、阎立德兄弟更是大画家、大建筑师。阎立本当初提拔狄相,至今子孙是狄夫人座上嘉宾,《历代帝王图》、《太宗步辇图》、《凌烟阁二十四功臣相》出自他手,阎立德修峻昭陵,可称千秋之功。” 他接过卷轴摩挲了下,似对奏疏中的提议大感满意。 “这样人家儿,有意向琴熏求亲,别说阿耶,连我都与有荣焉。” 武三思一哂。 这东西学坏了,嘴上说得好听,不过是与他作对罢了。 “你别跟我装糊涂,阎氏兄弟自然是好的,可那盛名已在五十年前,如今他家的子孙不争气,在朝堂上可有可无,把祖宗的脸都丢光了!” “哪能人人与先祖相提并论。” 武崇训颔首,脸上浮起一点笑意,仰面看着武三思。 “便是咱们武家,不也……嘿嘿!” 讽喻之意溢于言表,既骂武承嗣,又骂武三思。 “阎知微本人尚无寸功,区区右卫郎将,做您的亲家,实不匹配,所以我想使他走趟远道儿,回来提拔两级,不就门当户对了吗?” ——还在跟他打马虎眼儿! 武三思搁在膝头的双手握起了拳头,武崇训只做看不见。 “还是……阿耶压根儿就没瞧上阎知微?” 武崇训露出不解的神情来,大惊小怪地追问。 “我们琴熏何等身份?自是昂着头挑女婿,阎家不满意,婉拒了便是,为何又收下见面礼?哎呀,难道是贪求阎立本的墨宝价值千金?可为这点小利,却吃了大亏!如今阎夫人与王妃常来常往,阎公子又邀约琴熏出城游玩。” 他一径儿置身事外,阴阳怪气,说的武三思气恼不已,重重哼了声。 郁金堂 第145节 武崇训便道。 “小儿女心中有些想头,琴熏年纪小,脾气却不小,万一看中了阎公子,再说婚事不成,恐怕要闹起来。” “我便知道你不笨,乃是故意的!你知不知道——” 武三思深深吸口气,出声已近破口大骂。 “使团此行凶多吉少?!阎知微去了,未必有命回来,但凡出点子纰漏,便要抛尸塞外,祸延子孙!” 武崇训眉头一皱,恨他虚张声势。 “到那时,阎公子连坐,你妹妹又该如何?悔婚不嫁,便是拈高枝儿不顾道义。嫁他,便要陪他倒霉。还是,你我豁出脸面,去圣人面前保住阎家?” 武三思气咻咻地,质问扑面而来,但武崇训丝毫不为所动,只微微回头。 他已习惯了金冠红衣,僧衣素袍久不上身,前后平金复绣,肩膀上丝丝金线缠绕,在灯火中折射出泠泠的火光,闻言牵了牵嘴角。 “老六,是我武家的子孙。” 他倒维护他? 武三思一时窒了口,腹中不断大骂。 “两国永结姻亲之好,乃是祈望和平,老六此去,未必注定死局,但阿耶公报私仇,就是不行。” 武三思瞪着儿子简直无语。 良久转圜道。 “这道奏疏,御前已是议了一遍,圣人有意推上朝会,原定了明日,是府监悄悄告诉我,好说歹说,才人才肯宽纵一晚,你听我的,添改几个字。” 这帮人,又要勾结,又要窝里反,你防着我,我防着你,竟是人人都有个小九九,阿耶与他们为伍,早晚要受其害。 梁王府的名声坏,原没什么。 女主登基惊世骇俗,她的娘家亲眷,还能有什么好人? 历代党争不过如此,胜利者抹黑手下败将,武家输了就是输了,并不是输给李家,而是输给女主登基这件怪事。 他不在乎阿耶甚至自己被后人如何评说。 左不过是苏安恒那套,但他不能把脚践踏在别人身上,眼睁睁看他人因己受苦,想起武延秀此去的苦闷委屈,他心里愧疚,耳根子都烫起来。 “儿子是为您积德。” 武崇训心平气和地说。 展了展前襟,在武三思对面坐下。 “您背地里下刀子,送老六进狼窝,我便要保他回来。” 正色请托。 “请阿耶看在阎公子面上,助我一臂之力,召使团回来!” ——这傻儿子,想的太简单! 与人对阵,三言两语掀开底牌,往下还有什么招数可使? “晚啦!” 武三思嗤地笑出了声。 “你就算不改,朝会上百官群议,众口纷纭,也难成结论。尤其是,谁敢在这时候,直说阎知微去了,是送羊入虎口,白白多填一条人命?那岂不是骂圣人拍板的和亲之议,乃是大错特错?” 他调过视线来在武崇训身上下打量。 “朝臣们的推诿奸猾,事不关己,经过这回,你便能看清了,嘿嘿,你以为只有我断定老六必死无疑么?” 武崇训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一时倒愣住了,片刻轻声道。 “我不信。” “我来给你指条明路,你要想借力打力,太子、相王、太平公主,都不会替个不相干的小子出声,唯有郡主,对他或有几分怜惜……” 武三思复又一笑,这回是胸有成竹。 “但你,肯不肯向郡主求援呢?” 何谓怜惜,只是情未萌发的遮掩罢了。 武崇训心知肚明。 全赖武三思巧组牌局,凑齐天时地利人和,才推动瑟瑟投入他的怀抱,倘若当初易地而处,换武延秀是魏王嫡长,他未必胜得过。 抬手紧了紧领扣,拒阿耶于千里之外。 “小儿女闺中话事,不劳阿耶过问。” “你当圣人是什么人?” 武三思忍不住提醒他,沟壑纵横的老脸在灯影下面目全非。 “圣意已定,岂会留下置喙余地?提拔阎知微,春官过一道,天官选人,又过一道,流程落地足要月余,那时使团已进王庭,换不换使节有何分别?” 武崇训眼角一抽,手扶住椅背狠狠捏紧。 武三思饶有兴味地在他脸上来回刮了刮,才揭开谜底。 “实话告诉你罢——今早你在太子膝下尽孝时,阎知微,还有几十车新补的嫁妆,已然打马出发,至于天官的行文、诏书,大朝会通议的结论,不过是走个过场,慢慢儿补。” “——什,么?” 烛光斜斜打在武崇训身上,把他昂然的身影拉得稀薄。 武崇训刚刚在李显面前积攒起的进击之决心,转眼就被阿耶砍缺个角儿。 他懊恼从前旁听朝会,用心不够专注,远不如阿耶老谋深算,竟当真以为朝会结论能凌驾在圣意之上,胆敢把花活儿耍到御前,还指望撤回来。 “阎公子身家太丰厚,头先送草帖子来,我尚未签,就取回去了,说数目字不对,要添,如此武阎两家根本无涉。至于琴熏,年纪还小,满世界郎君任她挑去,哭就哭一回罢。” 武崇训不置信地转回眼来。 这才明白,阿耶今日登堂入室,兴师问罪,不过是故作姿态。 其实阎知微的死活,根本威胁不着他! 武崇训连连眨眼,气得面色发白,如此说来,他不单没能挽回武延秀,还多送了一个人进去。 “再说救老六回来干什么?” 武三思施施然百上加斤。 “他性子本就偏狭,从前便妒忌你,往后更记恨你,回来向你报复,说不定就从郡主身上下手……” 武崇训不说话了,沉沉看着他,眼眸湿润地近乎滴泪,半晌方道。 “子为父隐,分内事,我不怕替阿耶被黑锅,他要如何,我自应付。” 站起来一摆手。 “阿耶请罢,这里是宗眷后宅,外臣不宜久留。” 第136章 瑟瑟坐在湖上花厅, 因天冷,四面门板都装上了,关的严严实实, 百蝠花窗上用的料丝窗纱,月白色又轻又透,足可借光。 她翻看司马银朱留下的功课, 杏蕊鬼鬼祟祟走到跟前,手里托着个尺把长的窄条檀木匣子。 瑟瑟只当是把扇子,挥手道。 “去去, 过会儿再来。” “您先瞧一眼。” 杏蕊趋身停在脚踏前低低呼唤。 瑟瑟目光流连书上,只当是答应送武崇训的扇子,杏蕊替她挑了来, 遂心不在焉地打发。 “扇骨好赖我瞧不出, 总之是送表哥,你拿不准,叫二姐掌掌眼。” “您看看就明白了。”杏蕊凑近些。 瑟瑟眼盯着魏晋阮籍之《咏怀八十二首》,末尾小字设问。 阮籍早年心向曹魏正统,对司马氏的招揽避之不及, 但四十岁后,却陆续出任司马懿、司马师、司马昭的从事中郎,加赐爵位关内侯, 其职虽然不高,但是三朝天子近臣,心腹要职…… 单论仕途,可谓是青云直上, 风飘万里。 既然如此,他这满纸离乱悲音, 从何而来? ——从何而来? 瑟瑟咬着笔杆子思索。 杏蕊侧身挡住小丫头视线,取出一物晃了晃。 辛辣的干姜气弥散,似个明晃晃的鱼钩挂住了她。 瑟瑟倏然醒神,定定盯在她手上。 “扔了吧。” 杏蕊咦了声,诧然登上脚踏来劝。 “做什么不好,偏做红杏,是太缺德,但到底一片心意。” 瑟瑟何尝不明白她的意思。 但凡是个女人,没有不喜欢人家耗时费力,摆弄这些玩意儿来讨好地。 越是大忙人,笨手笨脚不擅此行,越想看他拿短处来为难,武延秀是行伍里的粗人,刀枪剑戟耍得,绣花针、细毛笔拈不起来,做这个真真不易。 “我怕折了寿。” 瑟瑟努嘴指卧房,“表哥做的堆山填海,不缺他这一口。” 瞧杏蕊还舍不得。 “一把花簪原没什么……总之叫你扔就扔了。” 她嗓子痒,一阵干咳,杏蕊忙放下簪子替她拍背。 郁金堂 第146节 “要不是他一去回不来,给您留个念想儿,奴婢早料理了。” 瑟瑟听了点头,靠在椅背上缓缓舒了口气。 看杏蕊小心翼翼收进匣子,鎏银水的东西不比金器,在日光下看,又与夜里不同,那璀璨的流光发冷发白,更不起眼。 杏蕊走了,她捋着纸卷来回重读两遍,愈发心生惫懒。 一向对古人伤春悲秋颇不以为然,至于阮籍,只爱他用字纤巧,如‘清风吹我襟’等句,含蓄古雅。 婚前学到这里,喜滋滋讲给武崇训听。 “原来郡主有慧根。” 他笑指房中字画,竟亦有一幅阮籍,细想果然和他为人相仿。 但要说阮籍的哀痛由来何因…… 铺开白麻纸刷刷书写,才要结语,便听身后有人趋步近前。 “你嘴上戴个马嚼子才好,写不出便写不出,咬笔杆作甚?又烂牙齿,又坏物件儿,叫圣人瞧见,打发你守陵!” 瑟瑟惊喜。 “诶?今儿倒早!” 扬起答案给她瞧。 “女史小瞧我了,此题我有话可说,无需搜肠刮肚。” 司马银朱接来,果然老一大篇,说阮籍苦闷,一则忧心曹魏江山不保,次而忧心千载史评,所以借酒消愁,又引‘一身不自保,何况恋妻子’两句。 瑟瑟自觉答的十分贴切。 “世上有种人,心里做一重想,行事束手束脚,事没做成,人先憋死了。阮籍便是如此,头先做司马氏近臣,尚可阳奉阴违,后来做步兵校尉,掌上林苑门之屯兵,如两姓刀兵相见,他便艰难,不如早早醉死,也是解脱。” 司马银朱嗯了声。 心道阮籍为文精到,情感沉郁,读之能令人跨越时光,身临其境,数百年来为他遭遇洒泪者不知凡几。可瑟瑟的心肠仿佛铁石造就,不但不为所动,毫无同情,言下之意还有几分瞧不上。 她且喜且忧,凝目瞧着,瑟瑟理直气壮,把那支笔盘在指尖旋转。 一母同胞的两姐妹,性情就这么天差地别。 李仙蕙正如武崇训,总想八面周全,对敌亦怀有心之戚戚,李重润也是这一路人物,瑟瑟却不同,臧否前朝,总以‘尚不及我聪明’做结。 人之本性难改,驯马育人,要诀都在顺其自然,不能强求。 司马银朱侧身在瑟瑟对面坐下。 官绿缎子对襟长袍的衣领大大翻开,露出里头朱红衣缘,红绿对照,利落又鲜亮,正如她之为人,斩钉截铁,一往无前。 案头一壶两杯的香片,瑟瑟为师尊奉茶,欲言又止。 司马银朱知她每见李显便几番忐忑,漫饮两口调侃。 “太子怎么了?” “阿耶没事,不过女史再要下重锤引郡马入局,不如先告诉我……” 瑟瑟捉狭地笑。 “我来敲边鼓,效果更佳。” 她说这话时神情坦然,并不计较司马银朱几次三番自作主张。 “你肯么?” 司马银朱也是耐心摸排她的脾性,语调分明不信。 “他做权臣,你在幕后,如剑客御马而行,当下痛快,但往后史家用笔,落脚处可全在他身上,世人难免以为,你是为他武家做嫁衣裳。” “那怎么办?我的主意,女史又认为不妥。” 瑟瑟撇嘴,随口道。 “再说时也势也,按女史的打算,等到世界更替,女人前朝为官,女人可做储君,我都七老八十了,还能有什么作为?” 司马银朱听得心惊肉跳,再再看她。 上回欢送武延秀,瑟瑟怕武崇训多心不去,事后邀众人到郡主府做客,因骊珠闷闷不乐,话题还是从武延秀起头,却被李重润引着,讲王孝杰、唐休璟、张仁愿,一直讲到突厥可汗阿史那默啜身上。 那一番洋洋洒洒的通论,说的诸人神思飞扬,仿佛肋下生出翅膀,随使团远征万里,亲眼见识了黑沙裹挟中,神秘莫测的突厥王庭。 事后武崇训便感慨,太孙实是至尊本色,令人钦佩追随。 “二哥若得此刻登基,我又何须下功夫?连二姐亦是安心备嫁罢了。” 司马银朱听了直摇头。 “她可不像你,只想把担子往太孙手上交。” 瑟瑟眉头一挑,便要追问,但司马银朱不给她机会。 “响鼓不用重锤,郡马已然上道了。这回是他初次具名上表,请以阎知微替换裴怀古,担当突厥使团正使,加春官侍郎,拜大将军,此议尚未递上朝会,但得了梁王鼎力支持,圣意赞许,必是畅行无阻。” “……为什么,换人?” 瑟瑟心里有个怯怯的期望,在司马银朱面前却不能直言。 “裴怀古难当大任,阎知微么,也无甚才华,不过身份贵重,祖母是北周清都公主。舍身和亲再难回头,换个老官油子上下打点,郡王的日子好过些。” 司马银朱看看她,语调幽幽地,分明知道她心之所念。 “奴婢以为,郡马是好意。” 瑟瑟垂下头,长长哦了声,再无别话。 那边厢,武三思离了郡主府,越想越不安心,已是宵禁时分,天街上空荡无人,唯有小巷子里的更锣和远远金吾卫的马蹄声回荡。 他垂着头揣摩武崇训所为,冷不防街边,斜刺里冒出一声吱吱嘎嘎尖叫,寂静夜色里听来犹如鬼魅,惊得他坐骑猛地一窜,大甩起笼头来。 小厮忙跳下马来拽住,口里哕哕地安抚惊马。 武三思定睛一看,狐疑问,“谁家养这么大的鹦鹉?” “定是国公府,小的们这条路上往返,被吓了好几回。” 那硕大的金刚鹦鹉蹲在鎏金架子上,使四个人抬着,脚上虽牵了金链,但无论是它自己还是几个仆妇,都知道单凭这链子困不住它。 仆妇认不出王府表记,但敢夜半在天街纵马,必是贵气逼人,忙溜了。 鹦鹉倒还没叫够,使劲忽闪大翅膀,浓郁的深紫羽毛呼啦啦上下。 “——嘎!嘎嘎!” “扁毛的畜生! 小厮心有余悸,撵在后头追着骂。 “下辈子投生做牛马去!” 回头看武三思满脸凝重,试探地唤了声。 “郎主?” 武三思算了算时辰。 下朝时圣人留了魏元忠和韦安石说话,照往常情形,应当还未完事儿。张易之至孝,多半溜空儿,回家陪老夫人用晚饭。 他摘了玉珏吩咐小厮。 “你去国公府走一趟,就说我过半个时辰上门拜见,请府监务必留步。” 小厮去了,他自回家更衣喝茶,闭目歇了一回,算着时间登门,才一报上名讳,便被引至二道门外的书房。 “王爷怎么这时候来?” 张易之急于回宫,匆匆忙忙问。 武三思瞧他连茶也不上一盏,不卖关子,开宗明义问。 “太孙年轻俊彦,不涉朝局,府监预备如何下手?” “——嗯?” 张易之不妨他是来说这件大事,眉头一皱,勾指叫来个小黄门。 “你去瞧一眼,圣人那儿空了么?叫老六去候着些。” 老六便是他弟弟,莲花六郎张昌宗。 “敢问王爷有何高见?” 那人忙忙去了,张易之转头问。 “我原想着年轻人,总有几分冒失,况且他是西宫那种寡淡地方养大的,难免眼馋肚痨,瞧什么都新鲜,所以吃喝嫖赌,全去试了一回。” 武三思笑道,“都没上钩?” 张易之啧了声,把袖子往上一捋。 他的衣裳设计别致,不戴蹀躞带,垮着肩,松松随一根布条,松花绿的织物堆叠在腰胯起伏处,露出一角玉色褶子,实在赏心悦目。 “你们人上人,饱读诗书,自是有些矜持的本事。” 捞起长襟俯身下去,推心置腹向武三思请教。 “我们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啊!” 武三思谦逊地摆手。 “非也非也,吃喝嫖赌四个字,实在足矣。” 躬腰向前碎步,凑到张易之身边附耳私语片刻,挪开身来。 张易之不明白,定定的眼珠一动不动。 “这顶多算计了府上六郎,干太孙什么事?倒是平白得罪张仁愿,圣人没老糊涂,倚重他的很呐,往老虎屁股上拔毛,我吃不了兜着走。” 武三思眼中的恭顺瞬间消散,转为意味深长的尖刻。 “阿喃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道开胃的点心!” “那……?” 武三思嘿嘿长笑,耐心指点他。 郁金堂 第147节 “府监只消行一招李代桃僵,把阿喃之所作所为,通通安到太孙头上,反正他等于是死了,谁来对质?” 一阵黯然沉默。 张易之恍然大笑,拍掌道,“高!实在是高!” 第137章 阎知微迟迟不到, 使团等在灵武,眼看一日暖似一日,再不走, 更赶不上风雪了。西出阳关无故人,等踏入突厥狼穴再联络太孙,便难如上青天。 武延秀心急如焚, 令小宝快马回太原打探消息,自己就在城楼坐等。 陈路遥才巡查了布防,经过瞧见, 走来拱手搭讪。 “郡王久在京畿,定然没见过黄河河口解冻的壮观景象罢?” 武延秀一愣,摇首承认。 “人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小王确是没见过。” “嘿!那可好看的很呐!” 陈路遥兴致勃勃指他眺望河口方向。 “今年天暖, 估摸河口能比去岁早十来日解冻,到时十里龙槽冰凌消融,瀑布落差足有五六丈高,黄河水携吞山河之势奔流而下,轰隆隆如万马齐喑, 一泻千里,蒸腾起澎湃白烟,倘若再遇上晴日彩虹, 两相辉映,更是壮观!” “是么?” 武延秀眯着眼往远,“这边陲之地,竟有如此风光?” 陈路遥重重嗨了声, 有心与他结交。 “郡王是京里贵人,要以为咱们这儿只有沙子, 就大错特错!这个地方,别处瞧不见的稀罕可多!化开那一瞬自是惊天动地,之后河面上半冰半水,那些冰块,大的能有房子大,顺黄河九曲蜿蜒而下,一路浩浩荡荡,撞着岸边粉碎,河边人家,那几日耳边如打雷,白天黑夜的放炮仗!” 武延秀以手搭棚,只见灰茫茫的河面犹如死水,自是不信。 “照您所说,解冻那一刻可遇不可求,错过就错过了,那譬如您在这灵武城里坐着,想去看时,难道提前十天半个月守在跟前么?不然指人盯守汇报,就算远远升狼烟传信,打马去时,也来不及呀!” “哪能使那笨主意?!” 陈路遥大笑。 探手在风里摆了摆,皱起眉头又搓搓手指,仿佛感受湿气,俄而摇头。 “时候不到,恐怕要等明日——” 瞧武延秀面色不虞,嗤然轻笑,忙道。 “非是下官故弄玄虚,过了阴山,春雨贵如油,待久了,人人能预知一二。” 武延秀想了一想,点头道是。 “突厥人马背上讨生活,别说河流解冻,想来大风大雪亦能预测,这本事,小王也当学起来。” 说着,学他扬手在风里轻探,片刻收掌回来,却只握住几粒沙石。 “嘿,这手风中逐沙的功夫,郡王一流!” 陈路遥闲扯半晌,以为有了与他开玩笑的资格,哈哈笑着赞他,却不想武延秀大大震动,猛地转身,面上已是颓然变色。 陈路遥忙指一事退下,转脸令人送两瓮酒来。 “这雪恐怕来不了了。” 郭元振旁观半晌,终于开口。 酒瓮小巧,比拳头大不了多少,粗胚锃亮的陶土绑着红绳。 武延秀食指勾住红绳与他碰了碰,洒脱地仰脖灌下,咕噜噜便是半瓮,郭元振讲究,要了两只白瓷小杯,一杯杯倒出来慢饮。 武延秀脚下似有千斤,再迈不开步子,竟不愿接他话茬。 “与你说个笑话,控鹤府有个主簿,号称能预知天象,比灵台郎的卦还准,出京前,我便请他算了一算。” “——哦?宋之问?” 郭元振好奇地问,“他劝你关山此去,切勿回头么?” 武延秀笑而不答,只顾把玩他的酒杯。 狂风卷过灵武背后连绵的贺兰山,带来一股陌生又苍冷的腥气。 他口中哼的不知什么曲儿,凄凄切切,与景致很相配。 郭元振听半晌,发现武延秀竟把他那首酸诗编进教坊曲调,不禁指着他笑。 武延秀痛饮半晌,眼珠一转,从袖中掏出一卷薄纸递上。 郭元振展开瞧,先是愕然,继而捶桌大笑。 “这谄媚的东西!心思也算用到尽了,竟还未巴结到圣人跟前。” 宋之问在石淙失手,宫廷之中口耳相传,提起来便冷嘲热讽。 武延秀侧目瞟着郭元振手里画像。 用笔生涩粗糙,处处断点滞墨,仿佛木炭所画,但精准的抓住了人物气韵,那是个语笑扬眉的热辣女子,满头发辫凌乱,头上勒着抹额,双目炯炯有神,嘴唇微张,笑的肆意灿烂。 “此物从何而来,默啜请婚时送来的?怎这般简陋。” 郭元振笑够了,渐渐生出疑心,放下酒瓮,翻来覆去检阅,语调生寒。 “我竟从未见过。” 他是春官主客司郎中。 照理说各四夷番邦的国书,一应当从主客司过,几位郎中合力翻译推敲,确认无误之后,才会送到御前。 武延秀嘿嘿笑两声,摇头反问,“朝中懂突厥语的人,多么?” 郭元振怔了怔,这话说来却长。 “西北诸州因驻军及边市贸易所需,皆有通译,但在京六部官员中,除开主客司上下职责所在,想来只有三五人通晓突厥语,概因突厥不同于吐蕃,早年曾极强盛,但盛极而衰,分裂成东西两部后便双双亡国,余部融入李唐,双方往来皆以汉语为主,国子监亦不复教授突厥语。” “高宗朝阿史那骨咄禄叛唐复国,屡次扰边,但圣人登基后,他弟弟阿史那默啜又再归降,便仍是以我为主。” “至于吐蕃,五十年来久为大患,主客司几位郎中、员外郎皆精钻深研,那回我去野狐河会谈,他们随队而行,亦为就近观察学习。不过你三哥不简单,吐蕃语也成,突厥语也成,野狐河会,便曾主动请缨。” “跟他不相干。” 武延秀面色微沉。 一袭素简白袍,长指勾着红陶罐上麻绳灌酒,却是越喝眼神越清明,态度越平和,与往日偏狭张狂的模样大不相同。 “这幅画,照宋之问所说,是夹在突厥国书里送上石淙,却被府监扣住,重阳节后才呈给圣人。” ——重阳节? 郭元振骤然触动前情,头皮发紧,连灌两口冷酒压惊。 “你是说,狄相死前?!” 两人原来坐在城楼东头梢间,南北两面长窗相对,他们坐等消息,敞开了窗子面南而坐,正对官道。 郭元振跳起来,窜到窗前往左右张望,确定两丈之内再无别人,先关窗,马上又推开,再把北面也全打开。 响晴的大天,西北天空尤其湛蓝。 长空辽阔,有鹰振翅翱翔,唳唳高声,可郭元振盯着他,牙床都在打颤。 “你别瞪我!” 武延秀眉毛挑的,像是笑了一下,但收梢太快,又似自嘲。 “连我也是人家手中棋子,糊里糊涂,突厥早已请婚,但消息没进主客司,却耽搁在府监手上,你说,是为什么?” 郭元振看着画像,目光惊恐,“他敢截留国书?!” 武延秀道,“宋之问也懂突厥语,被府监召去翻译国书,这张画,原是掩住了不叫他瞧,可他偷偷瞥见一眼,出来便在值房捡了根残香,凭记忆速写。” 郭元振听得怔怔的,有点佩服。 “一眼偷窥便能画出这样神采,也算他有真才实学了。” 武延秀低头轻笑了声。 “他又不似我生来姓武,没点本事,岂敢入局?” 郭元振自觉失言,歉声道,“老六,我不是那个意思。” 武延秀浑不在意地摆摆手,继续道。 “这一路我都在想,府监扣住国书,是在等什么?等狄相的死讯么?狄相在时,他不敢兴风作浪,等他死了,才敢挑唆圣人行和亲之法?” “不是他挑唆的。”郭元振轻声道。 武延秀眼尾微掠,仍旧面向窗外,但郑重提醒他。 “大哥,你身上挂着吐蕃、突厥两国干系,不该让我知道的事儿,可别提。” 郭元振闻言一凛。 郭家在神都被人压一头,在太原,却是首屈一指的大族,唯有五姓七家之王家可相提并论。武延秀在玩笑间拉他与裘虎等结义,他性子疏朗,并不拒绝,但往常裘虎见了他,一口一个郭郎中,大哥云云,连武延秀也绝少提起。 武周与吐蕃、突厥三雄并立,边境上小战不断,谁也吞并不了谁,大家都存着且打且和的心思,因而外交之事最最敏感。 郭元振因野狐河一役天下扬名,以主客司五品郎中的身份,而凌驾于正三品的春官尚书武三思之上,又夏官尚书空悬,才丁忧回来的夏官侍郎姚崇正忙于处置东北方向的契丹,尚顾不上这头。 所以满朝文武,唯有郭元振真正参与西南、西北谋事,最清楚圣人对吐蕃、突厥的用兵规划,也因此,涉及突厥国书,旁人可以侃侃而谈,郭元振却当绝对避讳,以免泄露机密。 他没想到武延秀外表张狂,真正涉及机密,于无人处尚自约束,半晌道。 “所谓国朝,不是明堂里供奉的先师圣祖,亦不是官寺里的弥勒观音,而是圣人治下万万人口,有百姓,有官宦,亦有世族宗室。你我生来高人一等,又都有几分本事,些些热望,想为这万里锦绣河山添色加彩儿……” 说到这里,两人对望了一眼,都有些感慨。 “大哥,我的胸怀抱负自是远远不及你。” 武延秀不屑于顺势往自家脸上贴金,牵唇一笑。 “什么百姓人口,我不去荼毒,人家要荼毒,也不碍我什么,我也不在乎这江山姓武姓李,只是不想被人踩在脚下,当个囫囵个儿的玩意儿,想起来拨弄拨弄,腻烦了就搁在一边。” 顿一顿道,嘴角勾起来,笑的愈加凉薄。 郁金堂 第148节 “京里没人在乎我,来了这儿,他们总得把我当盘菜,所以我来。我知道你想把边线往西,往北,再推推,哼,我那好三哥也想,他却不及我,能来这儿亲眼瞧瞧。” 郭元振听他这副自轻自贱的声口,也不多说,直拉他到北面窗前。 大风贯穿南北,吹的两人鬓发微颤。 “这座城楼太矮,瞧不出来,可若能如鹰展翅,飞升九重天上——” 郭元振豪气干云,长臂猛地一挥,令他想象飞翔俯瞰的视角。 “黄河在这儿有个几字形的转弯,河道怀抱的土地便叫河套,过了黄河,茫茫大漠森林,唐人所剩无几。两汉以降,我中原王朝,最多最多,占领至此。” “我知道!” 武延秀道。 “这灵武城是汉惠帝修的,至今九百年,没垮就不错了,那日我瞧城楼底下有块石碑,正反两面碑文,好些字叫风沙侵蚀,已认不出了。” 郭元振正色道。 “李唐子民,肯走到黑沙南庭,单凭一个你,也扛着突厥的干系,或是连你也死了,单剩小宝,我照样与他肝胆相照。当日圣人信我,今日,我信跨过黄河的每一个唐人。” 第138章 武延秀眼中凝泪, 不胜欣喜,未料到郭元振豁达狂放至此。 人与人的关系就是这样。 倘若一辈子混在京中,纵酒放歌, 就算合伙做买卖发了大财,又哪能领略如此兄弟并肩的绝佳风光? 含笑激越道,“元振, 你果然是你!” 郭元振横目挑了他一眼,笑他年轻人就是容易激动,索性开诚布公道。 “暂不开战, 是圣人的意思,也是我与魏相、韦侍郎、张侍郎、崔侍郎的通议,倘若狄相还在, 想来也做一样打算。” 武延秀陡然警醒。 郭元振所指, 乃是魏元忠、韦安石、张柬之与崔玄暐。 魏、韦二人,是圣人信重的股肱重臣,尤其韦安石,从边将提拔,长期执掌过雍州、并州两处兵马, 合该列席。而张、崔二人,论职权尚不及武三思、武攸暨等,论与圣人的私人关系, 更是远远不能相较,却也能参与如斯密会。 他瞠目与郭元振对望,心神激荡不已。 国朝与吐蕃、突厥缠斗多年,还将继续对峙, 谁能在其中把定方向,指定政策, 谁便能坐稳未来二三十年中枢的不倒翁。而武家被排除在外,也就证明,圣人还政李唐之决心多么坚定,是要彻底把他们从朝堂上赶出去。 郭元振眼见他眼底暗潮涌动,心道这小子还挺警醒,继续道。 “国朝边将,并无穷兵黔武之徒,换句话说,以百姓鲜血涂抹红袍之辈,压根儿进不了圣人的中枢。” 这与太孙之论调又有差池。 武延秀按下不表,只问。 “圣意明确,国书何时递上御前,都是一样结果,府监何必多此一举?” “狄相死的那晚……” 郭元振蹙眉回想,“圣人召我进宫时,面上尚有泪痕。” 他浑然不觉,武延秀面色却很难看。 看来他面圣从不垂帘,习以为常,才随随便便讲出来,当真是什么德行! “锥心之痛,若非紧急,圣人当晚本不愿再议,幸而大家意见相仿,没说两句便定下和亲,只究竟择谁前来,是武家家事,外臣不便参与了。” 着意解释,“之后圣人便召你二叔、两位武将军并驸马入宫。” 武延秀心里咯噔一下,难以置信,全身绷紧如被绳缚,竟动弹不得。 武家不算旁支,单在京的四房嫡支,未婚子弟便有二十来个,人头济济,选择良多,可是他们议来议去,却只挑了他来出塞…… 他们全都把他当做…… 当野狗小兽,虫豸鼠蚁,死不足惜?! 那些叔叔伯伯,都抱过他,阿耶打骂时装模作样地护过他,面上多么客气关爱,其实竟没一个在意他的死活么?! 武延秀脑中一片混乱,心头火辣辣剧痛。 当日圣旨传来,他只怪罪武崇训,以为是他心怀妒恨,偏要叫他出丑,一腔怒火支撑,不仅没有自暴自弃,反而自以为能从绝处逢生,闯出一番天地。 可是这一路北上,家国越来越远。 夜半宿在驿馆,绣娘对月洒泪,哭得声噎气短,众人听了难过叹气,沉沉将目光投向他,他却并无一语可稍做宽慰。 概因使团人等,如裴怀古并左卫,任务完成便可返京。 但那数百的绣娘、通译、木匠、僧侣…… 却是注定埋骨狼穴,终身不返,他们辛酸苦闷,只把怨气发在他身上,怪他被突厥人索要,才害了众人。 武延秀深知此节,索性回避旁人,赶路住店皆遥遥缀在队尾,只与郭元振相伴,更把李重润答应的消息视作支柱,可是时至今日,仍无半点消息,分明已将他视为弃子,每每想来,心境不复愤慨,倒是愈加悲凉。 再听郭元振复述那日情形,才知道全想岔了,原来根本与武崇训无干,倒是诸位长辈共识,自己不过是砧板上一条死鱼,无足轻重,拔除突厥云云,更是想当然耳。 一念及此,口中念念有词,叽叽咕咕不知说些什么,那彻骨的孤寒委屈,逼得他双眼时而炽热,时而冷冽,简直发起狂来。 他迟迟不语,郭元振却还在苦苦思索。 “诶,还有件事!你知道么?就是那晚,圣人把左羽林虎符给了太孙。” 武延秀愕然从百转思绪中抬起头来,迟疑不信。 “李唐有玄武门之变,羽林重之又重,圣人此举……” “圣人是昭示天下!” 郭元振打断他。 “太孙不必如两位郡主,以联姻证明善待武家之诚意。” “这……” 武延秀眼眸微睐,恍然大悟。 “以及在她身后,不必维持张家的地位。” 郭元振的浓眉皱成个川字。 “这便是府监自感地位不保,冒险出手的原因……” 两人对视良久,武延秀先摇头笑声,“这酒真淡,喝来全无味道。” 郭元振嘿嘿一笑。 他年少放浪,十二三岁便常烂醉,及掌管通泉县,更是三教九流来往不忌,别说天下的好酒尝遍了,该沾不该沾的烂事儿,更有一箩筐。 但武延秀又不同,出发前才勉强行了冠礼,原本正该向学。 “不是我说你,小小年纪,怎的专往歪道儿上走?” 武延秀不服,双眼斜睨着他。 “我在这里困坐愁城,拱手待毙,人家棋盘上还不知做的什么图谋,兴许三言两语,就把我算计死了,多喝几坛酒又算什么?” 轻抿嘴角,荡开一个略带嘲讽的弧度。 “倒是大哥你,既已经揭开半副底牌,可想而知,后头全是修罗场,还是能避就避罢。” “老六!” 郭元振翻脸痛骂,“你这么可恶,合该填进凶蛮妇人肚子里当点心。” “求大哥答应我一件事。” 武延秀打断了,一本正经望住他,眼中山海浪潮。 “十年也好,二十年也罢,待大哥收拾下突厥,务必带我尸骨还乡。” 郭元振不忍,脱口道,“你既怕成这样,不如半道上装死!” “这主意要是被我三哥听见……” 武延秀哈哈大笑。 想象武崇训义正词严的唾骂,滔滔不绝,引经据典,能把古来的圣贤数上二三十个,如今却是想骂也骂不着。 抬手拿酒瓮碰他,语气冰冷。 “幸而大哥与我一路货色,不是那等傻瓜,憋屈到死只为史上留名。” “既然你肯,咱们好好盘算盘算!” 郭元振勾住他肩膀,却被轻轻推开。 “我装死容易,牵累裴怀古,算他活该!可圣人烈火性子,闻知我死了,定然迁怒左卫,堂堂十六卫!坑害兄弟,就太说不过去了。” 郭元振怔了一怔,重又打量他。 装死云云原是酒后狂言,冷静下来也知断不可行。 和亲郡王半道上死了,别说送亲的左卫,使节,就连在京的武延基、武延寿都要受池鱼之殃。 武延秀这小子,表面上轻狂,却不是自私自利之人。 他心念电转,已是做了决定,漫不经心地笑道。 “你说我身上挂着两国干系,你瞧瞧你,也是网中人呐,太孙一条线,府监一条线,李家的小娘子一条线……” 不等武延秀出声否认,先抢他手里酒底子。 “我自罚!” 仰脖一饮而尽,砰地砸了空瓮,溅起许多碎茬儿。 洒脱道,“这么热闹的场面,怎么能少了我呢?” 武延秀始料未及,一时倒愣住了。 “可是……大哥并非使团成员,原是借口回太原料理祖产,向圣人告假,随使团一道出发的,这一去归期不定,恐怕要被天官问责。” 死罪可免,活罪定然难逃。 郁金堂 第149节 但郭元振不忍他忧心忡忡,爽朗地一挥手。 “嘿嘿,身在控鹤,总有点子好处,待回去了,我自向圣人负荆请罪,大不了,再做一部《宝剑篇》。” 当初郭元振在通泉县胡作非为,州府骇然,告状折子雪片般飞往神都,只因他是区区一个县蔚,谁都腾不出手来料理,才胡闹了十几年,有朝一日为圣人得知,拍案大怒,拘他上京问罪,却被他一首《宝剑篇》折服,反提拔到身边。 这条传奇路径,旁人说起来,总带鄙夷,说他在御前卖弄,撩拨了圣人,不然为何明明是个武将,却与词臣同论,成了右控鹤。 武延秀满以为他不愿提起,却没想到不止不以为耻,反而当做救命后手,大喇喇说出来。 郭元振与圣人绝无苟且。 武延秀当然有这个信心,英俊豪迈的男人不必畏惧人言,大可以坦坦荡荡以女主的赏识为荣,又令他耳目一新。 “你瞪着我干什么?” 郭元振大吼。 “你肚子里没有墨水,我叫你补,你总不当回事,这时候知道吃亏了?圣人说到底是个读书人,哪有不喜欢才子的?不然你瞧石淙那几个。” 武延秀瓮声瓮气道,“读不读书,反正都是把我发配到这儿。” 看着郭元振,“大哥,我……” 大恩不言谢,他眼底光华流转,激荡多少英雄豪情。 万没想到,郭元振不肯涉足马场,却肯陪他深陷突厥罗网。 有他在,他这条命便保住大半,比遥遥来道圣旨还管用,照这么说,他这人也算有几分像样,不然怎么交得到这样仗义的朋友?! 他忍着热泪,叉手垫在脑后,合眼道,“小宝回来了。” 第139章 小宝累得散架, 坐在地上抹汗,“阎郎官不惯快马,估摸月中才到太原。” ——月中? 武延秀差点没笑出声, 见郭元振面色肃然,侧过头轻轻咳嗽。 郭元振正色问。 “张仁愿原是检校幽州都督,因前年出城迎击默啜义子, 得了功劳,才兼了并州长史。单论职级,检校都督更高, 他却为何把官邸设在并州啊?” 小宝嘴边挂起自豪的笑意,答道。 “您定是打量小的糊涂,才如此问话, 嘿嘿, 这道理搁在咱们河套,不用行军打仗,做官论宰,五岁的娃娃也懂。” 因他来了,小兵另送了热茶来。 小宝自谓跑了一趟太原, 没有功劳还有苦劳,格外放肆,不喝自己的, 反翻身去夺武延秀的残茶,来势突然,武延秀一把没拦住,就被他伸指头沾着茶底, 在地下戳了两个墨点,嬉皮笑脸道。 “您瞧, 这儿是长安,这儿是神都……” 再划拉两个长条。 “正北是河套,东北幽州,西北河西。突厥人南下,有三条路,要么往西,贯穿河西而来,要么越过阴山,直达河套,要么绕远道走幽州。” 武延秀冷哼一声,眼神凌厉地扫过,“你怎知突厥人不走河西?” “郡王别急——” 他又画三个大圆圈,其中之一框住长安、神都、河套等等。 “国朝、吐蕃、突厥,三足鼎立,突厥如取道河西,与国朝你进我退,输赢皆在吐蕃眼里,谁落下风,吐蕃便来捡好处,岂不是白白送块肉给人家?” 瞧两个都不吭声,只当他们不懂,振振有词道。 “取道幽州,再遭我们长史打个稀里哗啦,无处求援,也是险得很呐,所以三中去二,只能走中路,我们长史肩挑两州,也只能守并州!” 武延秀长眉轻挑,漫应了声,“还有么?” 小宝一愣,“没了啊,还有什么。” 武延秀眼底闪出一丝狠色,抄起茶壶,掀了盖子往下一泼,喝骂道。 “下流东西!竟敢在本王跟前弄鬼。” 小宝“诶”地痛哼了声,错愕道,“小的又错了?!” 开水茶叶四溅,窘迫里带着不服。 “小的既已返回太原,本是,本是大可不必回来,只因您说要提拔小的,要与小的结拜,才,才……您言而无信!” “就凭你敢碰本王的茶,别说太原,就算你快马去了扬州、泉州,两条腿跑细了,照样是个死人。” 武延秀白了他一眼,满脸嫌弃。 “快说!这话谁教你的?” 他是个暴脾气,下手狠毒,记仇,不怕疼又不要脸面。 十六卫里,敢和他玩笑吃酒的人多,敢和他下钱赌博的就没几个,概因输不起,输了再打,就往死里打,此节郭元振习以为常,小宝却没见过暴躁美人,方才还好好儿,忽然喊打喊杀,唬得他嘴角抽抽。 武延秀眼神倨傲,目光从小宝身上一扫而过,向郭元振道。 “也不能叫这东西白死了,不如先捆上,等进了黑沙城,脱光了扔到公主床上,嘿嘿,只等默啜收拾,将好看看他的手段。” 小宝浑身一抖,要照突厥人的刑罚,羞辱王女,他得叫人割头皮! “瞧你是个聪明的,又是五原郡口音,想来京里没有你的亲眷,太孙拿捏不住你,可是单单一个张仁愿,敢做这般主意?” 郭元振觑着小宝笑意更深,帮他唱个红脸。 “你不知道郡王的习性,杀只耗子,也要戏耍戏耍,反正等在这儿无聊,别叫他撒性子练手了——” 向前倾身躬腰,循循善诱,“实话说,究竟是太孙让你来,还是张仁愿?” 小宝战战缩到墙角,满身热茶冷下来,风一吹更是透心凉。 武延秀也不催逼,摘了腰上匕首,拿白刃在食指上来回刮擦。 好像人家磨刀那样动作,可他是拿皮肉磨,时而漫不经心撩起一眼,那眉宇间的狠戾,叫人害怕,又叫人心折。 小宝愤愤想,前几日当真是眼睛瞎了,揣测他上起妆来扮倡优小戏,来个西子捧心,倾国倾城。 “小的,小的不敢讲。” “——哦?那就是太孙咯。” 武延秀撅唇去吹刀锋上细尘,怜惜地看他,像看落入陷阱的小兽。 “太孙借张仁愿的手送你到本王身边,到底是帮本王,还是害本王?” 叹一口气,转而道。 “我别的不服他,就服大家年岁差不多,他还被圣人关了十几年,怎的一放出来,就有好几个能干的帮手?上回那青阳,也是个人物,哎呀,青阳——” 武延秀恍然大悟,津津有味地与他攀谈。 “《周礼》曰,东出谓之青阳,南出谓之明堂,西出谓之总章,北出谓之玄堂……又有论天子居明堂,所以圣人特为盖了那座大房子。嘿嘿,你莫不是叫总章?太孙这人,嚣张的很呐。” 他恼人的笑意换来郭元振鼓掌叫好。 夸他虽不善写诗作赋,书总算读进肚子里了,又说《周礼》早已荒废,不然他们向北而来,当佩玄璜玉珏。 武延秀嘻嘻哈哈闲扯,边说边拿匕首比划,算计废小宝左胳膊还是右腿。 小宝面色发窘,愣是说不出话,瞪视武延秀许久,终于泄了气。 “郡王猜着了,太孙的确为小的赐名总章。” 眼中已经没了那副不知天高地厚的轻薄,代之以驯服。 武延秀面目一滞,鄙薄地瞪了一眼,嫌他没骨气。 他向来以武服人,最爱打的壮男嗷嗷求饶,不然不能吐尽胸中鸟气,这还是头回动动嘴皮子就缴了人的械,倒有些没意思。 “太孙说,您若信了小的,便是您不堪大任,您若不信……” “行了!” 郭元振打断他,“啰里啰嗦,尽是废话,我问一句你答一句罢。” 总章讪讪点头答应了。 郭元振便问,“张仁愿为何心甘情愿受太孙驱使?” 总章冷冷道,“府丞这话就贻笑大方了,太孙是武周江山继承人,莫说区区一个张仁愿……” 他倏然改了声口,又知道眼前人就是右控鹤,可见之前种种,全是作伪。 武延秀平生最恨被人蒙蔽,尤其被这么个猥琐下贱的小人耍的团团转,自是难耐怒气,哪怕这是太孙的狗也忍不得了。 抬脚就往他下肋踹。 这一脚却狠,踢得他向后翻倒,结结实实趴在地上,噗地吐出鲜血。 武延秀还要再踹,被郭元振拽住了。 “这么说,郭某在太孙的局里,也挂了一号名牌儿?” 郭元振摸着下巴,揣测这太孙的胆子,真不小。 “你既是他身边的人,见不得咱们语带不敬,也算忠勇,那我换个问法,张仁愿为何胆敢背弃圣人呐?” 总章趴在墙角,痛的眼角冒泪花儿,伸手捂住下肋,勉强忍住不喊。 他一辈子在下九流里淘换,臊眉耷眼伺候人的苦吃得够够的,却没受过摔摔打打,肉身磨炼的苦,再咬牙忍耐,也扛不住剧痛高涨,逼到心口上,眼前人影都虚了,口齿也发软。 “府丞不要栽赃忠良……张仁愿何曾背弃圣人?只不过好话提了又提,劝了又劝,圣人总是听不进去。” 他嘶嘶地倒抽气儿,还要逞强,挤出笑容盯着武延秀。 “太孙养在西宫,那时张仁愿来去奔走,偶然相识,瞧太孙孤单可怜,便送书给他消遣,初时不过诗词曲赋,浪人游记,后来越谈越深,才说志愿典兵,可惜不为圣人所用,一番豪言,引得太孙心动,也随他读起兵书来。” “这倒是说的过去。” 武延秀点点头。 “所以,为了这位故交旧友,他把我当件厚礼送来,当个前哨,探子?这也不妨,只为何答应我的事儿,迟迟没个消息?” 总章瞪着他不语。 郁金堂 第150节 武延秀恼了,忽身一把攥住小宝衣领,反手握住匕首,劈刀而下—— 雪白锋利的刀刃,刮过他的脖颈。 总章的瞳孔瞬间放大,眼底映出武延秀青筋浮凸的手,那冰冷的寒意贴伏在他皮肤上,等待着血光迸发。 郭元振摇头叹气,过来拍拍武延秀的肩膀,他醒过味来。 太孙还要用他,自是不愿他被什么消息搅了心智,所以那件事想必早已有了眉目…… 他深深吸气平了平心跳。 “也是你办的?” “宫女琼枝原籍宿州,离京返乡道儿上死了,当地县衙判的匪盗,尸身葬在义庄,府上两个丫鬟杳然无踪,至于陈金水……” 总章一阵犹豫,见武延秀眼底坚决,平铺直叙道。 “那时郡王见他进宫报丧,监门卫的记录里亦有这笔,可是有进没有出,标栏底下备注,说由琼枝领走,再没有下文。” 武延秀手指一僵,顿觉身体沉重难当。 那人飞扬跋扈,自以为坐稳了金殿,到了,就死在几个喽啰贱人手上。 这圈套甚至谈不上阴谋,一环环昭然若揭,哪怕隔了这么久去查,也是清楚明白,不过是看准了他三个儿子都是蠢货,没人替他昭雪。 “小六,你还好么?” 郭元振怕他承受不住,扶着手肘问。 本以为坐实了武承嗣冤死,他会哈哈大笑,没想到根本笑不出,一张脸憋得煞白,半晌直直身子推开郭元振。 “放开我!” 轻吐两口气,指总章,“照你推想,罪魁祸首是圣人,还是我二叔?” 总章与他并无深交,更不知道魏王府父子兄弟纠葛,可是看他一反常态,却莫名有种体谅,忖了忖道。 “线索断在琼枝身上,圣人可能,梁王亦可能,所以太孙迟迟未曾交卷,实是怕误导了郡王,对不应当的人心怀怨恨,往后行差踏错,实在不值。” 这是提醒他,怨怼圣人十分不智。 武延秀面无表情的瞥过去,凝视他半晌,笑了笑。 “你们懂个屁!到底是谁,我谢他祖宗十八代!我替他烧高香!” 一转念又道。 “啊呸!我那死鬼阿耶与他们本就是一家子,烧给谁不是烧?!” 总章默然无语。 郭元振架起他胳膊,预备回房。 “郡王醉了,你传话请太孙放心,他心愿已了,往后更当竭尽全力。” 擦肩而过时,眼瞄着这称职的细作,还是想不通。 “你既是上阳宫的内侍,为何说得一口五原郡乡音?” 总章低沉笑了两声。 “府丞与吐蕃周旋时,可曾听说边境上有第三种人?” 郭元振茫然摇头,他便道。 “唐人是其一,吐蕃人是其二,至于被吐蕃俘虏的唐人,或是被国朝俘虏的吐蕃人,便是其三,这些人贱比牲畜,人皆可杀可辱,即便万中无一地运气逃回本国,亦是惨遭亲友唾弃,永世不可恢复本姓本名。” 别说武延秀,连郭元振出使吐蕃,驻扎当地三四个月,也不知道两国对待俘虏是如此一致地惨烈残忍,当下都噤住了。 “我爷娘便是这第三种人,他们生下我,教会我家乡的文字和乡音,想尽办法送我返回国朝,可是我……却只有净身入宫这一条路走。” 总章哼笑了声,向武延秀补叙前事。 “那从香料铺出身,被哥哥排挤,只能去当兵的,是我阿耶。” 武延秀心里一悸。 不知怎的,竟对这身世悲惨的畸零之人感同身受,觉得这话也像说他,因而挤出个惨笑。 “那这么说,往后我若有命回京,也是第三种人了。” 想想纠正。 “不对,京里只有他们,我是第二种人。” 郭元振面色一沉,“我绝不会那样看你。” 武延秀被他挂住半边身子,剩下半边往下出溜,烂泥鳅样稀里哗啦,全无可取,唯眼尾因饮酒之故,较往常更见靡红,其艳如霞映澄塘。 轻佻地一笑,推他道,“我又不是说你。” 转身问,“小宝是你的原名?” 他总章的眼泪顿时夺眶而出,却苦笑着不肯回答。 武延秀拍拍他胳膊,难得换出温柔声口,应承他。 “往后你还叫小宝。” 第140章 安乐郡主府整队出发去石淙, 傍晚即到。 杏蕊久未策马奔驰,跑了几个时辰还神采奕奕,跳下马, 扛个大包袱,三言两语,便跟守行宫的老太监搭上话了。 晚霞剩一丢丢, 深深的紫色光晕里两个碧绿的剪影,真是春天了。 丹桂扶着瑟瑟,“郡主, 能走了么?” “麻筋儿还颤呢!” 瑟瑟恨不得抓武崇训来咬一口。 叉开腿颠了四个时辰,驿站的驴也没见这样使唤,闹得她站不能站, 走不能走, 稍作动弹就期期艾艾,像个废人。 “圣人的白玉床都搬走啦!” 老太监佝偻着腰,边说边摆手。 “说全要拆!到处乱着,郡主娘娘别瞎跑,咳, 我们这些人谁记挂?有门路的早走啦。” 瑟瑟拐着腰,使眼色给杏蕊,片刻武崇训出来, 顶着她眼刀子来抱。 光天化日之下! 瑟瑟吸了口凉气,推开来四下看看,“你就不怕传回京里?” “能传话的都走啦,行宫并周边山庄, 方圆十里的土地都归控鹤府,如今因要拆, 掌事的搬去云岩寺了,只留下拆房子的虞部员外郎在。” 瑟瑟不乐意了。 “我的人你不让带,这下可好,人去楼空,谁伺候我?” 说是静悄悄儿出京,再少再少,贴身还有十来个,哪能断了她的使用? 武崇训简朴惯了,对她张狂的做派早存改造心思,趁此机会连哄带劝。 “员外郎亦有从五品,吃要细粮,睡要缂丝,都紧着你先使……” 低声补充。 “再说,不是说好了我伺候你?” 瑟瑟面上发烧,饶出话来埋怨。 “我不管,人家宫眷出门,几百丈红绡挡路,好不叫闲人张看了去,你不让我摆架子,往常陪眉娘出来,也是这么抛头露面的?” 眼看夜风将起,着凉了不是玩的,武崇训不等她示下,弯腰把人捞起来。 瑟瑟没防备,只觉头顶上忽地一凉,脚后跟撞着腚,鞋就掉了。 “哎哎——” “别动,里头拆的乱七八糟,进去就知道了。” 武崇训虚张声势,板着脸把眼一瞪,还真蒙住了。 瑟瑟老老实实往他怀里窝,瞥见丹桂边捡鞋边笑,忙够起帔子搭在脸上,更如了他的意。 时高时低不知走的什么道儿。 她抓着他前襟,便嫌重绣硬扎扎的,蹭得脸疼,难怪他喜欢穿熟罗,或是夏布,花色不如锦缎明亮丰富,但贴身软和。 可惜临出门前,尚衣局新春的料子送来,被她把熟罗全换了蜀锦。 沿路有人迎候,都被他打发了,终于进屋,稳稳当当搁上软榻。 骤离怀抱,瑟瑟舍不得,伸手抓他亲近,却扑个空,扒开帔子一瞧,那人已挪到书案前正襟危坐。 “喂——” 武崇训眼都没抬,“厨子带来了,你歇歇,待会儿好生吃饭。” 她扭了几扭,他都不理论,丹桂等只当有他照应,也不进来。 瑟瑟把脚翘到炕桌上,软声念他。 “表哥!你来给我拆首饰,头皮痛——” 半晌竟无人应声,是武崇训太过专心,没听见,且念念有词,似在心算。 瑟瑟绣了一回荷包,撕了一回扇子,还是无聊,手边搁着一盆报岁兰,七八支花箭,她便拈了朵花在掌心揉搓。 听他默念了一会子,噗嗤发笑,插口道。 “表哥算错了!上户年缴三百钱,中户二百,下户一百,拢共两千余户,上中下多少不论,最多六十万钱罢了,哪来八十万?” 武崇训一愣。 低头再看,纸上密密麻麻记的赵钱孙李,后头一列标明户等是上是下,怪他方才取了个笨主意,一页页总数再加,却不知哪一步加错了。 “这种流水账,使算盘,一盏茶功夫就得了。” 郁金堂 第151节 瑟瑟翘着脚得意。 “拿过来给我瞧,我就不信不如眉娘。” 也不知她哪来的气性,一日总要饶上别人三五回。 武崇训笑着摇头,“这不是碾场的账本子。” “她还有别的买卖?圣人也太偏心了!” 瑟瑟梗着脖子喊起来。 “咱们才是她嫡嫡亲的儿孙,年年就吃死俸禄,给她,倒是一出又一出。” 心里有气,更要摆出风流相,身子往后一歪,腰身亮出来。 “打着我的旗号出来,实话又不告诉我,莫非表哥尚主,真的另有所图?” “整天胡说八道!” 武崇训撑不住笑了,放下笔,走来端起她下颌细瞧了瞧。 这一向弓马是学明白了,骑马没叫树枝抽脸,两颊脂香粉浓,嫩生生像头干干净净的小猪仔。 “是你说的,你阿耶阿娘,年年上巳节便要撇下儿女自去踏青,如今你有夫君了,也该享享这福。” “他们玩就是玩,没别的事做。” 瑟瑟两手抱着他脖子哼哼唧唧。 “明儿我要先上山,瞧瞧那湖水,再看够了夕阳,才去庙里,你可别叫我守着秃驴过节,花儿都叫他们种坏了。” 横竖这账是看不下去,武崇训无奈俯下身去亲她。 “一百个人不如你一个啰嗦。” “那可不?” 瑟瑟毫不脸红。 “一百个人里头没有一个郡主,你捡了大便宜!” 扯开披帛丢在地上,又嫌他动作慢,把身子往前一攘。 “表哥怎么不吭声儿,我说的不对吗?” “都对!全对!” 武崇训忙得很,上上下下解衣拆扣儿,横竖她是不动弹的,只管催,再管挺凑着鼓囊囊的身段享用。 还得陪她对嘴。 “早期的鸟儿有虫吃,那时我勤快,才有便宜捡,李瑟瑟,你们驿馆门口的包子我都吃腻了。” 次日早起,瑟瑟是故地重游,没什么赏玩的兴致。 瞧武崇训拉着住持没完,索性往外走,因她来,到处冷冷清清,半点声响都没有,想看个热闹也看不着。 杏蕊东张西望,颇为惋惜。 “行宫拆就拆了,庙难道也拆?那什么北周佛塔,人家说里头有舍利呐。” “呸!”瑟瑟唾她。 “不知你在宫里学了什么,圣人大把钱帛舍给法门寺,就为供养佛舍利,倘若这里也有,还值什么?” 杏蕊长哦了声。 “原来天下只有法门寺有佛舍利啊。” “那是自然!房州的和尚参拜佛舍利,千里迢迢走去,要两三年,各地和尚香客足养活一条街,可根本见不着,说有几重院墙,盒子、壳子……” 她说说也说不下去了,因从前不过偶然听人提起,并不知底细。 “总之重重把守,寻常人都看不见!” 杏蕊听得向往,“咱们跟着圣人,定能开眼界。” “有什么好看的!我在房州见惯了。” 瑟瑟颇不以为然,僧道术士,在她看来,全是胡扯。 “多的是从不信佛的人,忽地舍出全副身家给庙里,就为求个度牒,说他是在家的居士,便把土地改头换面,不必交税。” “还有这种办法?” 杏蕊眼前一亮,“可惜咱们家是皇亲国戚,本来就不交税。” 瑟瑟无奈打量杏蕊。 “女史是看错你了,把你搁在我这儿,越带越偏。” 杏蕊讪讪闭嘴,两眼四处乱瞟。 出门踏青,三月初早了点儿,尤其山上冷,梅花且有两三朵,桃花、杏花都没影儿,树上光秃秃没点颜色。 “诶——郡主您瞧这匾?” 杏蕊眯着眼比划,“这字,写的实在是好哇!” “你瞧惯了我的字,觉得人人都好。” 瑟瑟懒洋洋扫了眼,是飞白。 倒也不稀奇,圣人好这口,亲贵趋炎附势,不论碑文牌匾,皆以丝丝露白为荣,人手一支木皮笔,就连这几个丫头的童子功也比她强。 昨夜她取笑武崇训不善算账,早上就被他拿捏了一回,叫给他画上落款,上款瑟瑟写了,下款是丹桂执笔,两相对照,场面惨淡。 “不是!” 杏蕊拉住瑟瑟袖子。 “您仔细瞧瞧,这是圣人的字!” “这荒山野岭,哪来御笔?倘若连御笔都有,定是官寺了,正殿就该供奉弥勒,这庙里分明是观音。我看,是你学艺不精,认错了吧?” 杏蕊很笃定。 “错不了,落款儿就是圣人的闲章!” 印章篆刻金石碑文,花里胡哨,讲究最多。 瑟瑟就不认得了,抹着下巴看了半天,想不通,“那圆疙瘩?刻的什么,像字不像字的。” 杏蕊侧过脸偷偷翻了个白眼。 郡主什么都好,就是缺点儿花前月下的小调调儿。 不然,郡马也不用学那起子俗人装饰头脸,金冠玉珏,配出十七八件。 “那是‘止戈’两个字,《左传》说,夫文,止戈为武,是说武字拆开,将好是化干戈为玉帛的意思,又是国姓,意头更好了,所以颜夫人亲手刻的章,寻常诗画,圣人还不舍得动用,非得得意之作才盖上。” 瑟瑟不得不信了,凝神去看,感到这里头藏着老大个纰漏。 轻拍她手。 “给你记一功,回去着女史赏你。” 远远隔着一片水景,云岩寺的住持眯起眼遥遥张望,郡主站在逆光里,艳光历历,果然名不虚传。 他压下眼皮,笑的带些意味。 “是郡主想来小寺观摩罢?” 武崇训坦然承认。 “去年郡主在佛塔前许了愿,今日特来还愿。” “那真是小寺三生有幸。” 住持笑意愈深。 “您别嫌弃寺里人头杂,控鹤府那些主簿,都是斯文人……说白了,要不是仕途不顺,也不会投身这一路,别说郡主大驾光临,就是平日出出进进,也很懂得礼让僧众,从来不惹麻烦的。” 武崇训忙谦逊道。 “不不,实是我们怕扰了寺里高僧修行。” “那就不必啦!” 住持大包大揽道。 “三阳宫几处大景致,拆的七零八落,上去反而扫兴,不如就在小寺,挨山门一片竹林,可供细细赏玩。” 武崇训尚在犹豫。 “单论风景,贵寺自是上佳之选,可是……” 住持应酬惯了贵客,在张易之面前亦挥洒自如,没把小情侣放在眼里。 “一丈之外是红尘,郡马难道以为,诸位主簿在小僧地盘上,都是吃素的么?” 第141章 这么一说便两下里明了了。 武崇训心悦诚服, 揖手向他谢礼。 “人道星云大师是别样人物,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凡响!” 住持便招手叫个小沙弥过来, 如此这般吩咐一番,笑眯眯补充。 “姑娘家都讨厌臭和尚,老僧不敢去郡主跟前讨嫌, 还请郡马自便。” 武崇训笑着应了,回头叫上瑟瑟,跟小沙弥往后山徐行。 春日风缓, 没几步,便出了云岩寺的界墙,建筑风格顿时大变, 青瓦黄墙而成灰瓦白墙, 好一派江南风景,松竹间杂,溪水流淌。 一路听他介绍。 这处是陈主簿院落,那处是张主簿院落,又有一处宋主簿住着, 且带了他的朋友,张郎官。 瑟瑟咦了声。 郁金堂 第152节 “哪个宋主簿,天下第一才子, 宋之问么?” 小沙弥老气横秋地点点头,“正是。” 瑟瑟仰着一张脸,笑靥如花。 瞧他半大的孩子还知道避嫌,眼神兜兜转转就是不肯看她, 便觉得好笑,故意拿着他问东问西。 “宋主簿的朋友是哪一位?” 他认真想了想, “没什么名气,郡主定然不认得。” “你老实些。” 武崇训附在她耳边捉狭道。 “出家人心静,见不得你这副样子。” 她反手要打,忽听身后传来一阵佛号。 回头看,不禁喝声彩,这一队十来个竟更漂亮! 是才七八岁的小小沙弥,眉清目秀,稚气中夹着佛家特有的宁和端稳,双掌合十,目不斜视,轻飘飘擦着他们过去。 瑟瑟不住赞叹。 “小师傅也是七八岁上就出了家门么?爷娘如何舍得你吃这苦头?家中兄弟姐妹几个,你可想念么?” 小沙弥笑而不答,推开柴门恭敬道。 “这处院落向来不招待外客,唯有住持清修,每日洒扫,干净至极。绕过竹林有座小庄,鸡鸭牛羊,各样果蔬皆有,郡主要什么,杀好洗净了送来。再有,这池子里养了几只白鹤,偶然夜鹭夺食,半夜鸣叫争斗,郡主不必理会。有什么吩咐,敲院里那口钟,小僧就来了。” 真是个清净养人的好去处。 瑟瑟来回巡了巡,越看越满意。 万万没想到,这荒村野地,竟像是为武崇训度身打造,檐下种的红蓼,窗子挂的竹帘,器具全取甜白瓷与粗陶,比昨晚员外郎让出的地方好得多。 丹桂指人收拾,她铺了块白狐狸皮,斜身侧坐在窗下,一手拈了颗棋子,另一手勾着琴弦,轻挑慢拢,惹出声声琮琤。 武崇训耐烦听了片刻,走来俯身压住弦,“琴不是这么弹的。” “那该怎么弹?” 瑟瑟瞄着他,眼中流光盈盈,似只调皮的猫儿,又勾指叫他靠下来。 “别闹——” 幔帐外人来人往,谁防备她来这一手,尤其那小沙弥因豆蔻抱怨厨房没有水瓢,也踏进了内室。 他有些发窘,瑟瑟性子难缠,越不理她,越要百般调弄,一靠近又跑了。 瑟瑟斜斜挑他一眼。 “这庙里有古怪啊。” 武崇训被她逗得笑了。 瑟瑟望之感慨,武崇训好就好在气度宜人,唇边含笑淡若春风,可是看久了眼中却有些酸涩,仿佛暴雨前憋住水汽压在心头,唯有撇开晾晾再望回来。 “此处尚属嵩山余脉,太室山上有大法王寺,少室山上有少林寺,皆是名刹大庙,区区一座云岩寺,相形见绌……” 眨了一下眼睛。 “怎么就入了府监的法眼?” 嫌他离得太远,长长够着去踢他小腿,言下之意,你以为我看不出? 武崇训笑着点头,“那回得女史教训,我便想起一桩旧事。” “说来听听。” 他防着瑟瑟使坏,双手环于胸前,一身红衣比不上她眼神炽热。 “我嘴笨,三言两语说不清,不如夜里慢慢儿说。” “我又不是个傻子,说要紧的!” 瑟瑟正热的脱鞋,转身拧他一下,来势突然,武崇训差点儿没叫出声。 “两年前府监回乡探亲,带了几十车礼物散于乡里,地方官耐烦应酬,原是你好我好,谁知回来,却上了一道奏表,说定州官寺的弥勒像生锈,佛头纹路变化,乃是光禄寺疏于照管。” 瑟瑟听了发笑。 “他可真会讨人嫌!” 武崇训把她圈在怀里,不望她双眼,只看外头。 “寺卿大呼冤枉,不敢跟府监争辩,只得攀咬太常寺与鸿胪寺,大家各据一词,吵闹不休,直到太常寺卿,就是定王武攸暨说,这分明是人祸,应归罪于僧众,即春官失察……” 瑟瑟哈哈大笑,“一团乱账!” “我阿耶原本翘腿看戏的,这一下祸从天降,当殿与他大吵,各领处罚,大家灰溜溜的,没想到隔了几日,圣人另又下道敕令,从今往后,各地弥勒造像的维护,皆由控鹤府监督,并民间寺庙至官民家中供奉,亦可检抄。” “——哦?” 瑟瑟挣开他怀抱晃晃悠悠站起来,玉足蹬在皮毛上,蔻丹鲜红。 “庙里佛像,大有三五丈供人跪拜的,小有掌中把持的,若是大庙,弥勒像大大小小不下百尊,倘若稍有磨损便算罪过,岂不是人人自危,深恐得疚?” 武崇训缓缓摇头,赞她精明。 “这便是府监挟权自重的手段,哪为佛像?这两年来,单是两京地界,控鹤府便时常闯入寺庙检抄,闹得人心惶惶,定罪罚没的却少之又少,可见是得了银钱,高抬贵手——” 瞥见她脱足衣,忙伸手阻拦。 “诶,屋子还没烘热的,别着凉。” 瑟瑟早踹开了,瞪眼道,“要你啰嗦!” 武崇训沉沉笑起来。 “再者,那群孩子穿的袈裟,是白色。” “难怪瞧着格外出尘……” 一语未了,瑟瑟警觉起来,“白色不妥么?” “袈裟二字,原是梵文音译,意即‘坏色、不正色、染色’。《四分律删繁补阙行事钞》记载,复举青、黄、赤、白、黑五方正色与绯、红、紫、绿、磂黄等五方间色为不如法色。就是说,袈裟不能使用青黄赤黑白这五种正色。” “还有这说法?” 瑟瑟吃惊,武崇训兼收并蓄,经史子集皆通,但翻阅最多的还是佛经。 “房州确是从未见过和尚穿白袈裟的,关中莫非两样?” 突发奇想,“难道这庙里全是假和尚?” 武崇训边笑边道,“不不不,白袈裟另有一说。” 瑟瑟白他一眼,撇嘴道。 “表哥又消遣我,明知我不懂,虚虚实实,说又不说全,哄我玩儿?” “你不就是喜欢人家逗你?” 武崇训望向她,眼中大有深意,可是转瞬揭过。 “《佛说法灭尽经》是佛祖离世时的预言,讲末法时期,袈裟自然变白。” “什么叫末法时期?”瑟瑟闻所未闻。 武崇训捧着带来的青玉小香炉搁在瑟瑟手边。 刮辣的玫瑰香,原是武崇训避之不及,可是这几个月随她闻惯了,便也抻开衣袖,平展在香烟出口。 杏蕊在外头轻快笑语,拿话堵小沙弥留下吃饭,闹得他捂脸跺脚。 “中原久有弥勒救世的传言,弥勒佛乃是未来佛,从兜率天宫下到人间,于龙华树下得成佛果,有改天换地之能,弥勒出世,即为末法时代。” 瑟瑟听得蹙眉。 “佛经我也念,怎么没念出这许多故事?” 武崇训道。 “我方才见他们打扮,便想起北魏、杨隋两朝,有群人自称弥勒教徒,每隔七八年,便以沙门和尚身份举事,白衣肃冠,焚香持花,大业年闹出大动静,从建国门冲入皇宫,过后屡遭朝廷震杀,但余党并未肃清。” “原来扮假和尚还有这样方便……” 瑟瑟自语,一时想起方才杏蕊所谓‘可惜’,大起惺惺相惜之意。 “可惜如今是我阿耶坐正储位,不然向他们暂借由头,却好行事。” “——可惜?!” 武崇像训讶然回神,想不通瑟瑟这脑子怎么长得? 怕她埋下这主意,往后不管不顾使用起来,所以语带恐吓。 “乱臣贼子,花样百出,历朝历代造反的由头可多了!单是本朝,便有什么卯金刀、刘举、刘氏当王、刘氏主吉、伐武者刘……可是故事编的再好听,造反万难成事,九成九都要掉脑袋。” “我只知道越王叛案,难道另外还有许多?” 瑟瑟也很意外,倚着软榻边沿嘀咕。 “原来武周这般不安稳,就算没我阿耶做招牌,也多的是人不服气。” 还有句话压在舌头底下没说。 既然如此,阿耶提心吊胆作甚?再欺负到头上,大不了,就造反罢! 两人说着话,外头天已昏黄。 荒村野岭不比侯门公府,别说灯婢、灯亭,檐下连个挂灯的钩子都没有,好在依傍山岭,一重重山影层峦叠嶂,近处尚是苍黑厚重,远则青葱浅灰,仿佛半干的淡墨皴染。 丹桂预备他们晚上出来瞧月亮,令人抬了几只大水缸在院中借亮。 至于屋里,怕他们新婚情热,几个丫头互相推诿,都不肯进来点灯,就看着两道影子拥着香炉细微的火光,渐渐隐没于素白的窗户纸。 瑟瑟隔窗瞧人忙乱,忽地闻见一缕梅香,进来时明明不曾瞧见梅花,这香不知从何而来,暗通款曲,幽浮于室,倒是妙得很。 “高宗永隆年间,万年县出了一个奇女子,乘白马,著白衣,率领八九十名男子闯入太史局,质问太史令,可知近期将有灾异?” 武崇训比划了一下,学那女子闯入府衙,咄咄逼人的神态。 瑟瑟听故事上瘾,追问道,“太史令不捉她来打?” 郁金堂 第153节 “打不得——” 武崇训讲的是志怪杂谈,语气娓娓道来,边说举目望向幽蓝天幕。 洛阳是座很喧闹的城市,人口百万不止,梁王府所在的尚善坊,亲贵连片,一年到头,亲迎、寿宴、满月礼没完没了,日日欢歌,夜夜纵酒,想要像这样在春夜里清清净净地说说话,竟是很难。 他的笠园,刻意藏在距离街市最远的角落,是他阿娘强撑病体,最后为他做的规划,祝愿他身在锦绣丛中,仍可独钓寒江,进退自如。 阿耶那时便不赞成,可又不忍心拂了病人的心意…… 魏王暴毙,他明知东宫不简单,却不舍得放手,孤注一掷,唯愿娶了瑟瑟再说,真没想到,兜兜转转,却在她身上得了这久违的宁静。 第142章 “难道她也会占卜么?” 瑟瑟把着直棂窗嗅了半天梅香, 不见他继续,回身好奇地问。 “太史令反不如她?那可真是奇了。” 武崇训从旧事中拔出来,和声道。 “她言之凿凿, 惹得几位灵台郎引经据典,轮战辩论,却败下阵来, 这番奇景百年难见,不独六部围观,连尚书侍郎亦来凑热闹, 她的名气越来越大,又有高僧加入论战,却也不敌, 满京茶楼酒肆议论纷纷, 直成一时热闻。唯太史令一口咬定,说她尽是无稽之谈,可是因她混闹,仕宦百姓皆开始留意天象。” 这越说越有意思了,瑟瑟蹙眉猜测。 “她到底想干什么?” “几日之后, 竟果然有彗星见于西方天幕,长五尺,尾部渐小, 向东行,出天市,至河鼓右旗,十七日方才熄灭, 前人笔记到此戛然而止。” 武崇训提声唤她,“郡主?” 瑟瑟骤然回神。 ——前头皆是沙门和尚举事, 高宗朝就变成女子,又聚众闯入官衙,提着四品官喝问,招摇过市,僭越至极,却不能打,眼看她煽风点火,搅动风云。 表哥言下之意…… 分明说,这是圣人利用弥勒救世的传言,为女主造势! 对视片刻,瑟瑟嘶哑道。 “如今又有人要招摇撞骗了罢?” 武崇训嘿嘿一笑,似是骂她,又像十分钦佩。 “我发觉郡主别有一样天分,这几件小事之间的关联,照我事后设想,若隐若现,照郡主看来,却是昭然若揭。可见天地造人自有脉络,郡主之风流别致,正如府监,所思所想也是一般无二,彼此揣摩起来,更是心有灵犀。” 瑟瑟瞪他,“要紧话你都含在口里,却骗我来说。” 忽地福至心灵,把他大腿一拍。 “哎呀!这大胆又口齿伶俐的女子,难道就是颜夫人?” 得他微笑点头,瑟瑟便再把正门匾额上的玄机讲给他听。 武崇训听了道。 “那枚闲章是夫人得意之作,圣人确是极少动用,外臣更不知晓,唯有御前这几个人认得,看来府监在这庙里玩的花样,竟是圣人默许?这就不妙。” 他合上眼,倚着圈椅扶手沉思,瑟瑟便也走了神。 自单立了郡主府,差事分到个人头上,瑟瑟便冷眼旁观司马银朱行事,瞧她自来勤勉,夜里与各处管事的对账,抽检人财物三样细项,并不为信不过谁,只是查验敲打,给下头人紧紧轴儿,便忙得不可开交。 有几回她的功课堆在案上,几波人进进出出,愣是轮不上点看。 她便打趣儿问。 “夫人在圣人跟前也是这么把细么?照我想,这些事情错一点儿就罢了,还是体贴上意的要紧。” 那时司马银朱便道。 “阿娘替圣人当家,私情小意儿都是闲事,自有府监拿捏,内廷七七八八的杂项才是大事,保圣人睁开眼睛便没烦恼。” “内廷是大事?那外头呢,州府、边军、商贸、税收?” 司马银朱等采办上一个人来回事,久等不来,打发人去问,说是家里小儿媳妇难产,走不开,言下之意,主家过于苛刻,不是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何必非逼着人这一时三刻来。 司马银朱笑与人道。 “且不说她是卖身的奴婢,性命在郡主手里,准她儿子结婚生子便是开恩,单说外头,北市开买卖的商户,应承了人,收了钱,一句话不交代就走,请她还不来,也不知交代首尾,又是什么意思?” 三言两语,说的传话那嬷嬷面皮发白,知道是要收拾了。 她在这里站着不敢动,外头自有一个帮一个的递消息,片刻采办赶来,听见里头人说话,只在屏风外干等,躬身的剪影映出来,皮影戏样缩肩搭背。 司马银朱端起酽茶呷了口醒神,转头应瑟瑟。 “请郡主细想,调遣州府官员、边境武将,皆是用人之道,与奴婢这里敲打几个管事,有何区别?” 瑟瑟明白她以小见大之意,却不认同,当下反问道。 “照女史这样说,主持中馈的管家娘子,都能治国理政了?” 不料司马银朱笃定地点头。 “自然是能,先贤说治大国如烹小鲜,这话托大了。郡主只需想春秋之时,一国不过数座城池,一城不过三五十万人口,如今单是郡主享封邑之安乐县,便有两三万户,十万人口,相差不过数倍而已。” 瑟瑟应了声,这道理仿佛说得过去,又有些难以置信。 “我的封邑,按年收取租庸调,只要管住人口不至大减,灾荒年我自放粮,便完了,还有什么要管?国朝三百余座州府,京官便有两千人,一日忙忙叨叨,官外设僚,难道只是照管这些?” 司马银朱哂笑了声,并没细说与她听,只感慨。 “哎,把你放去六部历练历练,桩桩件件亲手数一遍,才能明白。” 比起女史懒得鸡同鸭讲,以免白白浪费口舌的嫌弃神情,武崇训的态度实在好太多了,瑟瑟便问。 “那表哥昨夜翻看的账目,又是什么?” 武崇训早知道她要追问,指着案头一大摞册子。 “你自己瞧。” 瑟瑟便取来看。 封面上登封县三个大字,里头一页页分门别类,有房屋方位图,有山林、池塘、田地的四至及等级,边上小字注解地主姓名及亩数。 “这个叫做鱼鳞册,地方上征税以此为基准,可是并不十分精确,河流要改道,土地有厚薄,四至常变常新,而且朝廷从未下旨全面测绘,只靠县城小吏一本肚内细账,自有厚此薄彼,假公济私之处。” 瑟瑟的指尖在册页上摩挲,越看越笑。 “这东西跟女史编的郡主府小账,还真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武崇训一眼瞥过来,随口道。 “女史要是外放出去,年底考评定然是优。” 这话倏然合乎了瑟瑟之前的疑问,惹得她略略蹙眉。 武崇训却会错了意,坦白解释。 “我原是想,府监要在这庙里生事,定要花钱,丝帛金银从神都运来,惹人耳目,本地调配就简单。三阳宫连周遭田庄山林,十里地方,土地出产能有多少银钱,拿鱼鳞册算算便知。” 瑟瑟噗嗤一声笑,笑完了捂住嘴,“谁知越算越错,加加减减,乱了套。” 武崇训讪讪承认。 “论看账,我不如你,昨夜你提了我才想到,顺数往上加,对错无从得知,非得设个验算的法子,两下里对照,才能又快又准。” “这东西拿回去咱俩一道推敲罢。” 瑟瑟将脸枕在手臂上,趴着窗台,喃喃道。 “银钱是一方面,再说白袈裟与谶言,不过造势而已,前朝没闹出纰漏,本朝也不必放在心上……倒是与府监结下梁子,有圣人一日,就要骑在我们头上,令人烦恼,可要说单为他,就盼着圣人早日驾崩,我也不安乐。” 武崇训讶然,“你竟转了性子。” “那不是随了表哥嘛!” 瑟瑟谄媚地冲他一笑,“连我阿娘都看开了,我又何必耿耿于怀?” 武崇训不说话,就这么看着她,看得瑟瑟不好意思起来,推攘他道。 “府监定然还有后手,我瞧你那道裁减官寺的折子暂且不必上了,不然打草惊蛇,再瞧瞧他到底玩的什么花样。” 武崇训嗯了声,“一来再瞧瞧,二来嘛……” 他眼皮子往外头一扫,“隔墙有邻啊。” 瑟瑟瞬时通明,喜滋滋跳下软榻便要迈步,却被武崇训抬手挡在身前。 “诶——你就这样见人么?” 扬声叫丹桂进来。 “替郡主梳妆,再写一张拜帖拿去隔壁,请宋主簿并他朋友过来用饭,就落郡主的印章,他要细问,便道我也在。” 顿一顿补充。 “他们院里当有梅花,去时问人讨一枝来。” 瑟瑟低头看自家有何不妥。 原来方才在狐狸皮上磨蹭半天,衣裳凌乱,露出了光裸的小腿,豆蔻忙开箱子拿新的替换。 武崇训踱步到铜镜前照了照,鬓发还算整齐,红衣玉带精神焕发,从镜中窥她容色,大约是兴奋的缘故,眉眼张扬,不必上妆亦闪闪发亮。 故意道。 “他虽没讨到御前的差事,到底是个翩翩才子,面如冠玉,又最擅长在女人跟前装可怜,郡主要没个防备,只怕着了他的道儿。” “进京头一日我便与他打过照面!” 瑟瑟被豆蔻架住不能动弹,烦闷地向杏蕊求助。 “那时住在驿馆,大家对坐喝茶,隔着张台子几尺远,也不曾遮掩,这会子反倒讲究起来了!圣人召见郭元振尚且掀帘呢。” 上回在石淙便吃了大亏,叫人看个底儿掉,还不肯学乖! 武崇训拿玉簪在她头顶轻轻一敲。 “你拿什么比圣人?那时他为府监奔走,自不敢蠢动,如今可不同……” 郁金堂 第154节 瑟瑟愤而打断。 “什么不同?表哥知道成了婚的公主可豢养面首么?” 一句话惹得他手上重重加力,恨道。 “有贼心没贼胆,专会嘴上逞能!” 瑟瑟皱眉哎呀。 他心疼地拿大拇指揉了揉,摇头自语。 “就算你是铜墙铁壁,万一人家色迷心窍,动了真心,你怎么办?” 瑟瑟咬着牙横他一眼,并不搭话。 武崇训便默默缓步退开。 就见丹桂能干,这会子功夫,已着人在院子里扎了一座凉亭,四面用竹篾撑起乳白细纱,再摆两枝七星灯,仿若北斗相对,又一个青衣的婢子站在墙根,抱着一大捧几有她人高的粉色梅花。 他走出去便赞叹,“不过是宫粉,竟这么香。” 手抚着花道,“可惜颜色不足,再深些就好,出门可带了梅瓶?” 朝辞摇头。 “只带了一只白地牡丹纹梅瓶并一只蓝地卷草的,都不相配。” 武崇训十分遗憾,“便带一只白釉的也好啊。” 转头瞧屋里,瑟瑟已然梳妆起来。 红烛高照,把她的侧颜映在窗纸上,因在生气,顾盼神飞,灼灼有辉光,便觉得不为她添一抹红实是辜负了。 略一思索,伸手道,“去借郡主的胭脂。” 朝辞嘿嘿直笑,反问道。 “公子怎不去?奴婢什么阿物儿,不敢进郡主的闺房。” 武崇训好气又好笑,骂他滑头,转身向丹桂作揖求助。 “烦姐姐替我拔一拔刀,劈两节竹枝。” 丹桂笑着避他行礼,回房拿刀便去,不多时带来两截手腕粗细的竹子。 武崇训接过来比划比划,长短还算合适。 摘下腰上小银刀烧红,伸进去捅穿中间隔膜,在表面绿皮上略作刮刻,放平了瞧瞧,似是不妥,又叫朝辞去溪水边捡些砂石投入,如此调整再三,才插进梅花,修了修枝条。 自抱着胳膊看了两回,绿瓶白底的卷草,清新有余,色调还是不足,遂啧了声,不得不进屋。 瑟瑟瞧他来,故意拈起一对密密红珊瑚珠嵌绿松的耳环,长长一挂,上头大珠浓艳,底下碎珠分了几缕,缱绻纠缠,提起来比着,直落到肩膀。 她也压根儿没用胭脂,就仗着红唇与珊瑚呼应。 武崇训还没开口,她拿起胭脂盒往他怀里一扔,捂着心口发狠。 “等我刀剑使成了,谁敢在我面前装模作样,我一刀捅了他。” 那副自家受了委屈,还顾念他的倔强模样儿,挠得武崇训心里痒痒,才要凑来亲昵,朝辞已在门口催他。 “公子,宋主簿就快来了。” “快快有请——” 他一展袍角,大踏步出去,紧紧捏着胭脂盒背在身后。 第143章 路上张说还在推搪。 “我原是借口娘子生病请的假, 坐到郡主席上去,便是人家无意告状,偶然提一嘴给太子听见……” 话是这么说, 但宋之问驻足问,“那你别去了。” 他又嘿嘿一笑,跟紧两步。 “都说安乐郡主望之天人也, 我也想瞧瞧。” 宋之问大笑,叉腰撑起大袖翻滚,扫得沿途竹叶刷拉拉落地。 “世上好处没有让你一个人沾到尽的!你瞧我, 鞍前马后,混到如今,还不如你, 哼, 别说郡主请我……” 他知道张说随和,便懒得掩饰刻薄。 “……便说这时候章怀太子活过来,我且要赴宴!” 章怀太子死了快二十年,当初死因便蹊跷,身为储君, 竟被区区一介酷吏逼令自尽,坊间猜测,多以为是太子深受高宗欣赏, 引起圣人猜忌致死。 张说面色肃然。 “这两年你且忍忍,待太子继位……” 宋之问大手一挥,“忍不了!” 张说长吁短叹,替宋之问感叹生不逢时。 偏是雄主垂垂老迈, 新主怯懦,卡在这时间的缝隙里动弹不得, 才要劝他谨慎,抬头便见一清秀侍女提着灯笼站在路口。 “两位郎官请随婢子来——” 张说忙错步避到后头。 宋之问反把袖子提了提,上前与她攀谈。 “姐姐是永泰郡主的宫人?” 杏蕊笑应了声,“主簿好健忘呀。” “不敢,不敢,小生其实是认得的,就怕唐突了。” “才我们郡主还说,在驿馆便与您喝过茶。” 杏蕊很爽朗,瞧张说悄悄撇眼瞧她,便把灯笼提高些,照亮面庞。 “郡马也在,待会儿郎官千万不要故作避讳之举,坦坦荡荡就好。” 宋之问忙道是称谢。 进小院,就见凉亭里灯影绰约,站站坐坐几个女子,郡马反守在门口,他忙理理衣裳,拱手在胸前,高声道。 “下官宋之问见过高阳郡王——” 疾步上前,将将停在武崇训跟前叉手拜见。 武崇训抬眼,意外见是张说跟在后头,也客气地作了个揖,笑道。 “既是庙里相遇,请二位郎官不必拘礼,只当朋友闲处罢。” 宋之问回应的很漂亮,昂首道。 “郡马肯做忘形之交,我等必不扭捏作态!” 一马当先掀起竹帘,大大方方向座中瑟瑟拜倒。 “下官宋之问见过安乐郡主,请郡主金安,下官愿郡主心悬万月,从雁塔而乘时,足驭千花,自龙宫而应运。” 瑟瑟一听便笑了。 这是武三思给女皇戴的高帽子,被他拿来用,一句话就恭维了夫妻俩,还真是机巧。 瞟了眼武崇训,果然面带鄙夷,很不以为然。 “我何德何能?” 瑟瑟脸上浮起一点笑意来,“与主簿相识于微时,这话折煞我。” 宋之问见她性情还如当初,可是身份早已今非昔比,自己却还不得着落,又是唏嘘,心下对张易之愈加愤恨,想了想回身指亭外。 “那是我的故友张道济,久在东宫任职,只无缘面见郡主。” “见过的……” 瑟瑟隔帘向张说点头,“张郎官舍身救友的义举,我全看在眼里,那时很替二位捏一把汗。” 武崇训便请张说先走,他坚决不肯,于是武崇训掀帘进来,就在瑟瑟手边坐下,张说便与宋之问坐在下首。 四人各据一桌,摆了几样冷热小菜,水果干果,连酒杯亦有三种。 宋之问渺着眼神四下探看。 都说武崇训澹泊寡欲,果然临时草堂,亦布置得清雅,最妙是案角梅花,寥寥数枝,插在碧绿细竹筒里,筒壁上以刮刀刻出繁茂的大红芍药,两三点殷红可圈可点,仅以细墨线勾勒,便见神韵。 宋之问是好画之人,一望而知这是名家散手,潦草作业,就连梅花,亦是修整大株剪下的枝条,主干尚在瑟瑟身后。 他不敢直视,眼神压在低处。 月色入户而来,堆积在瑟瑟脚下,花簇蓬勃的影子投射,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灯火也来凑趣儿,随风摇曳,更显那芍药软软欲醉。 夜风习习,带着些微凉意吹起瑟瑟的帔子,她往肩上拢了拢,丹桂忙叫人搬两抬纸屏风,灯火稳下来。 宋之问美髯垂胸,不等人举杯,已主动提起。 “不知郡主想问什么?下官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副急于投效的迫切,令武崇训微微蹙眉。 张说也觉得他太过谄媚,出声解围道。 “请郡主恕罪,方才在那边小酌了两杯,延清这会子正上头。” “不妨——” 瑟瑟悠然向后,倚住大红妆花缎的软垫,曼声感叹。 “主簿这样人才,困在控鹤府实是糟践了。” “下官但求弃暗投明!” 宋之问沉痛地喊了声,离座屈膝,“只怕不能为郡主所用。” 在任官员见了寻常宗室,不必行大礼,叉手作揖也就罢了。 郁金堂 第155节 他这一跪,张说与武崇训两个差点儿跳起来,丹桂等亦纷纷侧目,概因出了宫,离了圣人,还没见过人膝头这么软。 反是瑟瑟处之坦然,胳膊随随便便往武崇训手臂上一搭,含笑抚了抚他肩头的刺花,武崇训便知她又要玩些花巧,便自作主张,去端她面前冷酒。 “主簿多虑了,天生万物,皆有所用,好料子做衣裳……” 瑟瑟漫不经心地调侃。 “布匹烂纱,亦能剪碎了缝布包,踢毽子玩耍,何况人呐?” 宋之问脸色微变,讪讪退回座上。 瑟瑟便把武崇训才端走的酒拿回来,仰脖饮尽,翻杯拷问二人。 “这是京中带来的波斯三勒酒,怎么你们不喝?” 张说只当听不见,手指攥在银爵上把玩。 宋之问把酒灌进嘴里,才要说话,又被瑟瑟打断道。 “诶,主簿用错杯子了,杏蕊,你去替主簿掌着些。” 宋之问面上一窘,连道该死该死,面红耳赤道恼。 杏蕊只摇头。 “我们郡主喝酒规矩大,凭是谁,头一回都闹不明白。” 取了拳头大琉璃杯满上,双手奉给他。 “请宋郎官满饮此杯罢。” “这——” 酒是冰过的,可宋之问接过来只觉烫手。 他方才用小盏,便是因为琉璃杯和银爵分量太大,抵受不住,可瑟瑟正饶有兴味地盯着他,分明不喝,便谈不下去。 他舔了舔唇,囫囵吞枣地一口饮尽。 杏蕊又捧银爵来,大惊小怪地夸他。 “呀!瞧不出主簿酒量惊人,今夜郡主可尽兴了。” 波斯三勒酒浓香醉人,宋之问就一杯的量,快饮两杯头便晕了,迷迷瞪瞪望向上首,武崇训正在轻轻摇头,似是笑他被人耍弄于鼓掌之上。 他一时万箭刺心,脱口道。 “郡主要问这庙里勾当?其实没什么大不了。” 瑟瑟自斟自饮正喝的高兴,闻言摇摇头,无所谓地笑了。 “哦?那今夜将好只来饮酒。” 翻来覆去,只是卖关子,宋之问堵得气血翻涌,忽听张说唤了声“延清”。 侧头望,红烛摇曳下,那人眸色清亮,态度从容,因这份洒然的风度,瞧着竟也有了几分英俊,不复往常黑不溜秋下里巴人的模样。 “我等寒门小姓,斗胆涉足棋局,便是拿身家性命做贵人手里赌注。” 张说开了这个头,礼貌地向上座夫妇欠身。 “求的是发达显贵,亦是长命百岁,家宅平安,所以延清就算有心投靠,亦是有所为,有所不为。” 武崇训点头,“这话很是。” 宋之问重整了整思路,正色道。 “说穿了也不稀奇,府监手里钱财尽有,脸面也有,唯独人手少些,控鹤府设在禁中,出入总以士子为主,可是出来办差,我们这些人抵不得大用。” 武崇训和瑟瑟听他这样说,不由地对望了一眼。 控鹤府职责含混,仿佛什么都不管,但深究,又多的是单许他们管的小节,譬如官寺弥勒像,以小见大,便能拿捏州府。再者圣人随口差遣,毫无约束,至今设员已有百来人,比六部、六局都多。 要说还不够,他到底想干什么? 纵然瑟瑟可以以势压人,逼他服软,但张说所言不错,宋之问生了一副奸猾的肠子,不见黄河不死心,想套他说出底细,便不必尽在脸面上为难。 瑟瑟不开腔,武崇训便来与他打太极。 “这道糟鹅掌极酥烂,张郎官尝尝?” 又向宋之问道。 “主簿有胆有谋,在中枢不显眼,倘若下到州府县衙,问旧案也好,征税纳粮也罢,都是一把好手。” 想起那时抄检魏王府,“说起来我还欠主簿一个人情。” 宋之问沉默了下,颔首道略尽绵力而已。 各人便吃酒菜。 张说健谈,一个人引领全场,东扯西拉,指着那鹅掌絮絮道糟制时果然得用好酒,又说肥鹅掌难得,要那鹅不爱走路才好,可若是关在笼子里光吃不动,也不成,总之动静相济,最难拿捏。 瑟瑟听来听去,本以为宋之问那句不抵大用只是引子,下头还有许多,却不想已是了结了,刚才那句就顿在风里,飘摇摇地落不了地。 再看宋之问,也不知是后悔露了那句,还是原本就只知道皮毛,只管闷头往腹内填塞,大口大嚼,终于被乳炊羊堵了满嘴,肥腻得直作呕。 他咳了半天,用力把着酒盏,那双阴郁的眼睛仍然机警,忽地抬头问。 “下官恍惚听说,郡马擅长突厥语?” 瑟瑟从未听过,“是么?” 武崇训也疑惑怎么问到这里,候着朝辞来耳边提了几个字,他便道。 “不是我自谦,擅长谈不上,譬如两个突厥人谈笑,我能听懂三成,但若要我与突厥人谈笑,只怕笑话挠不到痒处。” 觑着宋之问,“我也听说,主簿擅长突厥语啊。” 宋之问连道不敢当,轻轻叹了口气,又羡又妒。 “单听郡马这番比喻,便知您是下过苦功的,且曾与突厥人对面倾谈,才知道深浅,我就更不成了,纸上钻研,从未当面对话。” “原来你志向在这上头……” 武崇训倒对他刮目相看了。 “好办,我阿耶荐你去主客司,应当不难。不过,你知道圣人的规矩,府丞肯不肯用你,让不让你沾手番邦国书,就看你本事,下剩的,寻常贸易往来,商贾纠纷,也有发挥。” 武崇训忽地笑起来。 “我还要提醒主簿,主客司纪律严明,比不上控鹤府油水大。” “郡马说笑了。” 宋之问难为情地咧了咧嘴,举袖挡住面孔,又切切问。 “那郡马可知道,上官才人亦能读懂突厥国书?” 武崇训哦了声,并不意外,抬手让他吃菜。 “才人长在掖庭,原不能念书,可圣人这人,与古往今来的帝王都不同,最见不得人不识字,那时从弘文馆挑了几个待制,专教宫人内侍……” 凝眸回想道。 “才人的授业恩师是杨炯,自然辞赋皆佳,至于番邦语言,涉足也不为奇,这两年圣人倚仗她,偶然想起来问一句,等不得六部回话,这怎么了?” 宋之问咬咬牙,豁出去般,再度离座走到瑟瑟跟前跪下。 “郡主可能设想,府监瞒过才人,偷龙转凤,替换了突厥国书,或是,才人早与他沆瀣一气,为他遮掩,酿成大祸?” 第144章 瑟瑟打了个寒噤, 脑子里全乱了套。 光知道武延秀是在她眼皮子底下被人诓骗坑害了。 她惯来自负聪明,翻讲史书,总笑前人目光短浅, 因小失大,这回也不知是沮丧还是害怕,手脚僵住, 耳边呼啸着弓弦的空响。 “哭什么?他不是束手就擒的人。” 武崇训的开解丝毫不能安抚她。 她甚至疑心他的镇定里,有种冷冰冰的恨意,五指攥紧了拳头, 指甲扎进肉里,听他继续盘问宋之问。 “——所以,假国书由你伪造?” “啊这, 延清你糊涂啊!” 张说被这石破天惊的对话吓走了魂, 两手抓着案角,站都站不起来。 “道济,今夜是我连累你,我实在是没法子了!” 宋之问嘴唇翕动着回望他,面带悔意。 “犯下这等滔天大罪, 即便府监不杀我灭口,难说三司如何审理,圣人如何定罪, 总之,今夜是我主动投案坦白,但求凭此节能稍作抵偿罢。” 张说哭得难过,慌乱中带翻了酒盏, 袖子散开一片酒香。 “府监诱导胁迫,你又能如何?” 宋之问鼻子发酸。 真朋友才丝毫不顾虑自家涉险, 一心为他着想,方才张说提醒他话别说尽,留一线余地给府监,那是他从未近过贵人身侧,太天真。 实则使团几百条性命事小,默啜自以为被扫了脸面的报复事大,等突厥人挥师南下,圣人雷霆之怒,哪还顾得上谁是无辜? 他不想死,更不想死于府监的唆使摆布。 发达显贵、家宅平安,他一头都还没捞着,就稀里糊涂牵扯进要案……简直悔恨得肠子都青了! “去年六月在三阳宫,府监忽召下官至灵和殿厢房……” 宋之问语带酸涩,隐隐啼泣,在清朗的月夜听来分外悲凉,尤其搁在这么一位英俊出名又苦求上进的青年身上,实在令人心生怜悯。 “……翻译一封突厥书信,不长,三页多点,抬头、落款皆被墨渍涂掉,下官想当然以为,那是府监郊游广阔,从陇右道认得的朋友。” 瑟瑟忍不住出声安慰。 “倘若是无心之失,圣人面前,我自替你辩解。” “事已至此,恐怕郡主也无能为力。” 郁金堂 第156节 宋之问沉痛地摇头。 “下官口头不行,于官样文章有些把握,埋头两三个时辰便见分晓,一句句话串起来,只觉那信甚有文采,通篇讲他女儿美丽大方,仰慕中原已久,直到最后,忽地话头一转,说如能许婚,便献上牛羊数万……” 瑟瑟听见砰砰的心跳,追问道。 “数万牛羊,岂非万金之数?可使团此去,突厥并未奉上牛羊啊!” 宋之问谨守臣下本分,不肯直面瑟瑟,只侧头望向武崇训。 从瑟瑟的角度看来,便可见他脖颈硬挺得青筋暴起,抹净了满面谄媚,露出丝丝倨傲来。 “初时下官忙于遣词造句,无暇细想,放下笔便琢磨,他究竟是何人物?为何他嫁女儿,却要人送亲?若是入赘,汉家儿郎,谁肯去那荒蛮之地做女婿?” 连连设问,引得众人如入棋局,都凝神看着他,以目光催促下文。 “下官把译文录在纸上,府监飞快看了两遍,便催促下官回信,满口答应亲事,说定然如他所愿,请他放心,下剩便是些细务,送亲队伍何时出发等等。下官正在奋笔疾书,不知为何,府监忽地面色大变,一把夺走信件,把下官轰出房间,那夜暴雨如注,下官在廊下站了许久,全然不得要领。” 张说听到暴雨云云,目瞪口呆地问。 “就是那晚?” 宋之问来不及答他,急急一点头。 “片刻张娘子冒雨赶来,忙乱中还与下官见礼,因她来了,府监迎出来,手里提着张画,叫风一卷,便被下官扫到一眼,这才知道……” 他沉痛地总结,“是闯下大祸了。” 武崇训静静听到这里才问。 “若非府监夺走信件,主簿大概猜不到吧?” “一则是府监的反应,再则,画上女子十分年轻,但抹额上戴着一块拇指大的瑟瑟,成色极艳。” “——瑟瑟?” 她下意识重复,随即恍然。 并非宋之问有意唐突,而是不知道她的闺名,无从避讳,她向来不把这些琐事放在心上,只担心武崇训醋意上头,又小题大做。 “瑟瑟即是青金石,怎么,郡主不知道?” 武崇训言笑晏晏,语调毫无不悦,反而带有一丝柔和的调笑之意,于是瑟瑟才松开的拳头又握紧了。 宋之问毫无觉察,点头道是。 “青金石产自吐火罗,曾被波斯占据,又被突厥占据,产量极低,加之吐蕃国中亲贵尤其看中,周边城邦偶有所得,或是重金卖于吐蕃,或是献给王族,断不会流落到寻常商户亲贵手中。” “那突厥女子,想来就是默啜的爱女,我六弟所尚妻主了?” 武崇训替他提纲挈领。 “主簿说了半天,我还是不明白,大祸从何而来?府监截留国书大不敬,然于两国邦交而言,并无影响。” 瑟瑟也被他说糊涂了。 “主簿是说国书被替换了?可这一来一回,不还是突厥求亲,圣人应允?况且使团已然出发,哪有纰漏?” “——不!大错特错!” 宋之问膝行两步上前,抓住瑟瑟的案角直直瞪视。 在驿馆便被她的艳丽震慑,以至心神荡漾,举止飘然,说了些不知死活的疯话,但今晚他无心赏鉴佳丽,死死咬着牙关,整个人都要崩溃了。 “下官所见的突厥国书,指名道姓向事主亲生子孙求婚!府监着下官做的回信,亦再再强调,必为本支,绝不以旁系冒充!” 瑟瑟与武崇训面面相觑,惊愕之下不知该当从何反应。 武崇训更是跌足懊恼—— 难怪阿耶口口声声,说使团此去必死无疑,有这封信做铺垫,默啜乍见武延秀,定然以为是圣人有意戏耍于他! 宋之问见终于引得两人悚然变色,大是得意,洋洋洒洒继续。 “下官自灵和殿出来,越想越怕,不知府监意欲何为,仅仅是窃取偷窥,还是别有计划?本想告知相爷,又怕他与府监不合,小事化大,愈难收场。” 他长长叹气,颓唐的面孔上有股自轻自贱。 “况且相爷清高,向来鄙夷我等,即便下官和盘托出,他也未必肯信。” 瑟瑟轻轻‘哎’了一声,颇为同情他那时窘迫。 武崇训却转过头问,“怎么?” 瑟瑟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武崇训淡淡道。 “一个人做过什么,坊间自有论调,这也不能怨天尤人。” 宋之问微微蹙眉,暗骂他诛心之论,但能得瑟瑟怜悯,便算不亏。 “不是怨天尤人。” 瑟瑟今夜不知为何分外认真,细细向他解释。 “倘若相爷泉下有知,定然情愿舍弃门户之见,以礼相待,换主簿尽数相告罢?况且坊间论调,也常有不尽不实之处,坚持内心的标准和容纳异己,并没有什么矛盾。” 她看着武崇训,他也正望向她,片刻,他唇角微微翘了起来,往日温厚宽让的笑容褪尽,换出一丝冰棱般的锐利。 “人总是有偏见的,不论在官场,在市井,在寻常亲友间都是一样,有的人彼此喜好,天然相合,也有厌烦的,有平平寡淡可有可无的。相爷原是虚怀若谷之品性,不肯倚势强压,可你叫他容忍厌烦之人,他也不肯。” 他非要这样讲,瑟瑟也没什么办法。 武崇训仿佛纯粹评议他人闲事,眼神淡然而戏谑,甚至轻笑了声。 “主簿明明已经替府监预备好回信,可是朝中却迟迟未曾讨论和亲人选,便知道国书扣在府监手里,压根儿还未呈交御前?” 宋之问点头,“是。” “直到相爷骤然身死,圣旨发出来,竟是点中武家子孙出塞和亲,主簿这才怀疑当初那份原件已被替换——” 他沉吟片刻。 “这碍着上官才人什么事儿?分明是主簿经手操办。” 宋之问万分艰难地张嘴。 “下官从灵和殿出来便去找上官才人,恳求她提醒圣人提防府监……” 瑟瑟看他一副尴尬的神情,有些奇怪。 “才人不信么?” 宋之问眨了眨眼,暗示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 瑟瑟澄澈的脑子里装不下男女暧昧痴缠,下意识推开了答案,武崇训从旁观察,委实心力交瘁,只得帮她捡起话茬儿。 “郡主忘了?三阳宫回来主簿便往兖州赴任去了。” 他往常不爱议论男盗女娼的腌臜事儿,今朝却一点就透,仿佛瞧见那晚才人为难勉强的神色。 “主簿才刚生疑,府监就知道了,这当中的缘故……可想而知,不过此事倘若被圣人察觉,才人最多一条白绫,府监嘛,只怕要碎尸万段。” 张说直到这里才听懂,两眼一抹黑,张大嘴瞪视三人。 万没想到宋之问铺陈许久,描摹得有鼻子有眼儿,枪头居然直指府监与才人偷情,心道大事不好,这比伪造国书更罪加一等,宋之问果然是个死人了。 瑟瑟想起初次面圣,府监怀抱圣人,却肆无忌惮地打量李仙蕙,那副贪婪猥琐的神情,又厌恶又恼怒,掩着面骂。 “该死该死!他可真是活腻了。” 来回想了一转,不得不承认,想挽回宋之问的命十分艰难。 倘若要推卸责任,强调无辜,便得提上官出来对比鉴证,可那样一来,龙颜震怒,相关人等也都得没命。 瞪视始作俑者半晌,再开口声气儿便有些冷漠。 “如主簿所说,回信是你撰写,但假国书却是之后由才人伪造?” 宋之问缩了下,堆起笑脸道。 “下官做如此猜测,但无证据。” 瑟瑟飞快道。 “这就奇了,六月府监尚未计划激怒默啜,怎么到九月……” “今夜原是赏花之聚!” 武崇训重重吭了声,打断她道。 “兴尽知返,臣请郡主早些安歇。” 再往下,皆是李武两家的私隐,就不宜与外臣推敲了。 第145章 他发话赶人, 张宋二人忙叉手告辞。 宋之问想到此来另有一桩闲差,白日还要与星云大师磨牙,便是一哼。 竹林黑洞洞地, 万籁俱寂,才丹桂周到,送了盏西瓜灯给他提着, 暗夜里一道亮光,引得蚊虫纷纷往身上扑,他边拍打边催促。 “赶紧赶紧, 我且睡两个时辰。” “大师清修之人,是起得早。” 张说瞄了他一眼,三步一叹, 反而越走越慢。 方才宋之问在郡主面前挖空心思铺陈, 实在刻意,引他起了疑心。 “延清,那夜你从才人处回来,可不像胆战心惊的样儿啊。” “那是自然,老死闺中的女子, 我怕她何来?” 宋之问鄙夷,把灯递给张说,眼看蚊虫调转枪头, 全冲张说去了。 “两汉至唐,史家骂宦官专权,内眷干政,外戚作乱, 典论尽多,我也不必再说, 她算什么东西?比这些更不如,还与我抖搂起来了,质问我为谁做说客,啊呸!我金质文章,才华敛身,用得着深更半夜,为别人奔走?!” “所以假国书之事,与才人并无关联?” 郁金堂 第157节 往前十几步便是居所,门上白灯笼在风里咣当,脚下仍是暗夜迷途。 张说举高灯笼打在宋之问面前,煌煌赤焰,照得他无处遁形。 宋之问打了个顿儿,低声道。 “如今我说有就有,我说没有就没有。” 抬头带一丝委屈。 “你别管闲事!我好心送人情,她却瞧我不起。” 张说计较整晚,等的就是这句实话,顿时有股说不出的滋味在心头,七八年朋友,交到根底原来这般不堪。 宋之问也懊丧。 “凭什么咱们就得挖空心思往内廷钻营?” 他想起瑟瑟那双轻谑的眼睛,心头微漾。 “我还未必死在这上头,她能伤什么筋骨?你有怜香惜玉的心,不如替我琢磨,府监在这庙里打的什么主意?连郡主也瞧出不对了,偏我还没想明白,幸亏有国书之事奉上,不然今夜,我又是徒劳无功。” 张说斜眼睨着他,人家伴君如伴虎,提着脑袋换前程,宋之问倚靠佞幸,数年来游宴侍驾,出即王门,入则主第,看似志得意满,实则也是步步惊心。 宋之问还在琢磨,自言自语道。 “府监爵位已至国公,若还不足兴,非要做郡王乃至亲王,虽然荒谬,倘若圣人并天下僧尼一力迎合,也未必不成,但调动僧尼,有官寺足矣,云岩寺杳杳无名,当下便不起眼,等三阳宫拆了,谁还来?” 越想越如堕云中,不由仰头遥望百里外那座巍峨的帝都。 山风寒凉,刮的张说后脑勺生痛,半空那一线金钩,上半夜还明晃晃地,这时候就淡了,人跟人的缘分也是,来时山海让路,去时无声无息。 他头一次感到世事杳然,甚至追究对错都无意趣。 宋之问推开柴门,还在喋喋不休。 张说笑笑,率先进屋躺下。 这一夜再无闲话,闭上眼,想起客居京城数年的孤苦寂寞,全靠有这知己诗酒唱和,但已不可流连。 ********* 花厅中,武崇训连灌两盏冷酒,喝得面颊上滚烫。 他盘腿窝在锦垫上,吊起眼梢才看得见瑟瑟,急急火火,像个拉磨的驴,紧紧握着两手,在亭子方寸地方来回疾走。 “幸而阎知微出发不久,使团等他,尚未抵达黑沙南庭,正可挽回!” 武崇训冷不丁反问。 “那你去讲?” 不等瑟瑟反应过来,他再斟满,端在面前。 “阿耶当真神机妙算,才才道,唯有郡主对他有些怜惜。” 仰头饮尽。 “郡主若肯去御前请命,我愿同往。” 瑟瑟一凛神,抬眉看他。 果然梁王知情,武崇训也知情,武家真是两面三刀,那时说这个有出息,要去纸上见血的地方好好栽培,竟栽培到沙漠里去了! “我犹豫,是怕扯出上官私情,白把主簿断送了,可难道为他一人,置使团于不顾?况且激怒默啜后患无穷,这个误会必须解开。” 武崇训击节赞赏。 “郡主真是大义凛然!” 瑟瑟火气也起来了,不肯一回两回受他辖制。 “依我的主意,就照汉代昭君成例,在十六卫招揽,谁肯做默啜女婿的,由太子收为义子,上尊号玉牒,替他荣养爷娘,赶在使团进入黑沙南庭之前换六叔回来。表哥以为如何?我的字不成样子,请表哥执笔。” “好啊!” 武崇训双眼一瞪,腾地站起来,凝住她片刻,语声冰冷。 “这可真是两全其美之法。” 瑟瑟白他一眼,“哪来两样齐全?” 武崇训挑眉冷笑。 “郡主不想两全么?一则解了突厥之困,二则私情怅惘,一缕幽思远去,我瞧郡主这一向都瘦了!” “什么私情?!” 瑟瑟登时恼了。 “武崇训,你别仗着醉酒越说越过分!” 难得被她连名带姓喊,可是乒铃乓啷脆,像嚼冰棱子,丁点不甜蜜。 武崇训看也不肯看她。 “府监为何九月改了主意?嘿嘿,有桩事郡主不知道,太孙那阵子命将作监做了一把好琴,送给杨娘子。” 没头没尾地,瑟瑟茫然。 “琴娘么?她名字带个琴字,其实不爱抚琴,倒是莹娘喜欢曲乐,可惜叫杨夫人一番磋磨,没了信心。” 武崇训说都不相干。 “郡主不涉人间□□,果然不明白这里头的道道儿,痴男怨女你追我逃,原是最有妙处,上来就做夫妻,还有什么趣儿?” 一语双关,骂她婚前便贴上身来,却非武崇训之所愿。 瑟瑟脸色微变,泠泠月光透纱而来,照得她像尊玉雕像。 武崇训知道伤她心了,也有些不忍,但还是道。 “杨娘子回了一张字条,说貌丑无颜面君,那琴原样奉还。” 原来二哥悄没声儿地,还追求过女郎,且铩羽而归。 瑟瑟低声咕哝。 “二哥年纪轻轻,知好色而慕少艾,有何不可?” 武崇训嗤地一笑,故意说给她听。 “嘿嘿,他是太孙,肩扛李姓江山,婚事岂能随意妄为?” 弯腰端起酒盏,悠悠地抿了一口,和煦道。 “倘若太孙与郡主一般胆识,早早娶眉娘为妻,甚至为妾,府监还会孤注一掷,不惜私通才人,伪造国书,引默啜入局么?” 瑟瑟这才解过来他一句一喻,指桑骂槐,骂的是谁。 直气得咬牙切齿。 坐实了的夫妻,生死与共,她把后背交由他维护,他却一次两次翻旧账,针尖儿大的心眼子,真不配做她郡马! 又想李家恩怨,连累使团白白送死,她心有不忍,难道错了? 脱口骂道。 “你是太闲了,日日挂住这些琐事,我却没功夫陪你磨牙。” 两口子怒目相对,苯牛样死死顶着角,谁也不肯让。 丹桂怕当磨心,只垂头侍立,唯有豆蔻刚来,糊里糊涂闯了关。 先喊瑟瑟,“被子熏得暖了,请郡主进屋罢。” 又朝武崇训躬身,“公子叫预备上橙花香油,已是得了。” 瑟瑟先发制人,重重把裙摆打在座儿上,唯恐人不知道她生气。 “谁要橙花水洗澡了?要香不香的,给我换玫瑰!” 武崇训施施然搁下酒盏,朝她比了比手。 “臣想再与清风明月对饮三杯,请郡主准臣睡在厢房,郡主放心,折子今晚起笔,只藏着些内廷丑事,要遮掩,臣文采有限,大约明日成文。” 瑟瑟没想到他说翻脸就翻脸,刚才还算常日拌嘴,一下子君君臣臣起来。 僭越犯忌讳不算,这话除了成婚当晚她玩笑,何时提过? 况且已过子时,什么酒不能明天喝,哪有新婚夫妇分房而居的道理! 武崇训却行往外退,乳白细纱蒙在背上,犹如月华,瑟瑟追了两步。 “你,你有本事就一直这么的!” 武崇训笑了笑,态度明摆着。 “禀告郡主,自来天家女下降,不得召唤,驸马、郡马近不得身,从前不过是臣仗着与女史旧交,偷奸耍滑违背礼仪,往后不敢了。” 两句话推翻过往温馨,甩开大袖扬长而去。 瑟瑟扶着柳树看他背影,豆蔻才来吓傻了,哑着嗓子叫郡主。 “公子一心一意,您千万不要责罚……” 瑟瑟没好气儿地打断了。 “我还敢责罚他?你可真看得起我!” 豆蔻巴巴瞧丹桂,见她神色也颇沉重,唬得要哭。 杏蕊推她,“别叨叨了,你去给郡马布置布置,那房里堆的桌子板凳,连张正经架子床都没有。” 豆蔻忙忙去了,大家不尴不尬回房,收拾半晌终于坐下,见丹桂几个都拿眼来瞟她,瑟瑟硬着头皮道。 “那咱们也睡罢?” 生怕丹桂拿好话来说她,先自罚三杯。 “千错万错我的错,怪我下车玩耍,招惹个祸害,到如今解不开嫌疑。” 丹桂不禁笑了,提茶吊子给她倒热水,就用武崇训常日那只杯子。 “郡马是个大男人,老是小气巴巴儿地,他要睡那屋,由他去罢。” 瑟瑟却又心疼了,指派她。 郁金堂 第158节 “豆蔻问东问西,定要惹他烦恼,还是你过去瞧瞧,万一他骂我……你帮两嘴,别叫我听见就成。” 丹桂笑说郡马不至于口出恶言。 瑟瑟又道,“倒是使团……既知道了,我哪能袖手旁观?” 这回丹桂坚决摇头。 “郡马说的那是气话,这种折子,写了也没处递去,府监必是严防死守,说出口就是一拍两散。” 瑟瑟无语,看她带人去了,身边只剩下杏蕊。 没好气儿问,“你又成个锯嘴的葫芦了?” 那不能够,杏蕊把脸凑到她耳根底下。 “奴婢有点子拙见。” 这丫头,越急越拿腔调,瑟瑟攘她一把,“赶紧说!过会子她回来了。” “是——” 杏蕊撒手退开半步,捋了捋思路,“丹桂所言甚是。” “这还用你说?” 瑟瑟恨得咬牙。 “他们都是稳扎稳打的人,三个指头捏田螺,哪容我干这没着落的事儿?方才表哥就是拿捏我,他陪我请命?那我死都没人搭救了!” “作甚么死呀活的,郡主长命百岁!” 杏蕊瞪起眼,呸呸替她拍腮帮子。 “府监敢撒这样弥天大谎,便是预备了在圣人跟前对质,奴婢说句不知死活的话,真当面呛呛,郡主也好,郡马也好……” 瑟瑟盯着厢房人事纷纷,恨声点头,添上阿耶阿娘,也越不过府监。 人影子映在窗纱上,丹桂和豆蔻两个好说歹说,别提躺下歇歇,武崇训连坐下都不肯,直梗梗站着挥臂踢腿。 “所以我着急。” 杏蕊道,“圣人这头难下手,但使团那边儿……” 瑟瑟眼前一亮,宫人足不出宫,能有多少见识,可她心里正乱,难得有人出主意,不牢靠也想听听。 帐子点的安息香,吸两口便觉困劲儿上来。 “阎知微不知何等样人。” 她低头不看人。 “使团里我信得过的唯有六叔,所以你说怎么料理?” “您别急,奴婢先打听打听,六爷那样颜色,在京里没个故旧么? 瑟瑟啧了声,“左不过琴熏和骊珠,小丫头片子知道什么?” “您这就是不明事理了。” 杏蕊长叹一声。 “他那副样貌,那样声气儿,您是取次花丛懒回顾,外人见了,哪有不心醉神迷,一塌糊涂的?不然,您当他大热天拿锁子甲罩脸,是爱生疮么?” 瑟瑟听不得她这话,抬手抚在腮边。 “再漂亮能有我漂亮?我瞧是你是色不迷人人自迷。” 杏蕊犟嘴。 “女人漂亮,那是应当应份儿——” 瞥见瑟瑟眼神,更正道。 “女人丑么,也是应当的。可男人,他又不是雌伏佞幸的男人,偏偏比小戏子还媚,您说是不是叫人又疑惑,又着迷?” “雌伏的男人?” 瑟瑟听到这种荒谬滑稽的话,震荡得脑仁都痛。 “你在胡说些什么东西?” 杏蕊正踮起脚去放顶上的帐子,闻言意外,居高临下瞪住她。 这世上纷纷扰扰的美人,像一碟又一碟的小菜,谁看见都想动两筷子,难处数不胜数,唯有她这朵娇花开在皇家,美则美矣,从未被人攀折,更别提被贬损被污蔑,哪里明白武延秀的苦? 人家编排他侍奉女人也就罢了,编排他帐底承欢,侍奉男人,才难听呢。 “有些男的吧……” 杏蕊斟酌用词,照直说或是打比方,都粗俗不堪,顶着瑟瑟灼烈的目光,实在不能出口,来回磨了十几步才道。 “把他们当女人用!” 瑟瑟噎住,半晌转开目光。 “你打听去罢,办不成,我就不要你了。” 杏蕊瞪大双眼难以置信,不明白这火怎么冲她烧过来了。 瑟瑟冷冷警告。 “这些下流话,提也不许提,想更不许想!不然——” “奴婢又不曾肖想他!” 杏蕊简直被雷劈了,胀红脸慌张否认。 瑟瑟说一不二,“你听进耳朵里就是不敬。” 知道她认真,杏蕊不敢抱怨了,隔断背后,丹桂进门来便规劝。 “拖拖拉拉还不睡么?” 第146章 “救命, 救命啊!来人呐,快来人!!” 慌乱的呼喊响彻大漠,嘶哑中带着气急败坏的疯狂, 不像是朝万一经过的路人呼救,却像是咒骂天地不公。 他叫了好一阵子,终于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黑沙碛口近日颇为太平, 此处本是连接漠南与漠北之咽喉要道,自古以来入碛通道不止一处,但黑沙碛口与别不同, 既临近可汗的黑沙南庭,周围又有木刺山、鹿耳山、错甲山、横岭,远些有燕子井, 有野马泊, 处处皆可用兵。 所以可汗点重兵朝夕巡防,对来历不明之旅人,更是能不救便不救。 贺鲁耐心守候,直到认定那幸存者已经绝望地放弃了伙伴,才抖动缰绳, 缓缓率队从沙山背后绕出来。 平展如镜的连绵沙地,无风时尤为静谧,仿佛等待游子归来的港湾。 可是趴在地上那人的表情, 却像是活活见了鬼,不信真有救兵从天而降,抖搂着嘴唇,双手死死抱住住一截白皙紧致的小腿。 为了拽住她, 他右臂已经陷入沙坑,左臂和双足也在拼命用力, 想把她整个儿拔出来,浑然不顾自己越陷越深。 “救我!不,不,救他,救他!” 他回头大声呼救,要不是不能撒手,定然早已朝贺鲁磕头恳求。 他帽子没了,长衫剥掉了,袖子挂在腕上,衬衣当胸撕开,蓬头垢面,脸上泪水和着沙土,孱弱身躯上遍布红紫淤血,果然是彻夜与狂风搏斗过。 相比之下,那只美足太过突兀,细皮嫩肉,白腻纤巧,脚趾俏生生挣扎,像可汗宴席上的鹅脂或是酥山,根本不该被他抱在怀里。 贺鲁皱眉趋近,但谨慎地控制着马匹,停在他两丈以外,身后百来个全副武装的士兵停在原处,以免增加他的危险。 外乡人不懂,但突厥人的警觉刻在骨子里,往前半步便是流沙旋涡,咫尺之间,就是生死攸关。 不过这个距离已经足以让他看清,那人左手死死攥住了一截长长的布条,可能是慌乱之中为求固定,先在自己脖子上绕了一圈,再绑住那只脚。 “疯子——” 他轻蔑地吐了口。 沙底之人越坠越深,挂脖子上,是嫌死的不够快? 是个痴心人,贺鲁在此巡防日久,撇下妻儿自觅生路的汉子见了不少,陡然遇见个有情有义的,倒有些稀奇。 他没什么怜悯之心,更多的是好奇此人还能坚持多久,两臂放松地交叉搭在毛毡上,好意劝解,长串的突厥语怕他不懂,简明扼要道。 “松开她,你爬过来。” 那人如遭雷击,错乱地使劲摇头。 “那不行!你救他!我求你救救他!” “女人,要多少有多少,陷进沙子里,救不回来。” 但他坚决不肯,筛糠似颤抖,嚎叫哭喊,丝毫不怕丢尽汉子的脸。 “我有钱!我是唐人!” 这话就戳人自尊心了。 贺鲁瞥了眼身后两队士兵,果然都不高兴。 突厥被唐人灭了两回,当马前卒子用了五十年,好不容易在古笃禄可汗手上再度崛起。古笃禄临死前特意留下一座石碑,两面反复写道,唐人话语甜蜜,宝物华丽,他们用话语和宝物诱惑旁人,却心怀恶意。 不错,唐人是有钱,可不就仗着有钱,吃香的喝辣的,连马也不耐烦自己驯养,光惦记突厥人养的好马?还拿他们当没见过世面的蛮夷。 他们一块儿噢噢哟哟地吆喝起来。 声浪震天,像群狼哀嚎,又似鹰犬围猎,故意举高弯刀恫吓小宝,太阳的强光打在锃亮的刀刃儿上,灿烂得像金花。 对方人多势众,小宝畏惧地往后缩了缩脖子,不敢胡说八道了。 这时候他也明白过来。 他们根本不愿靠近,更不会伸手帮忙,便也不指望,抽抽搭搭,边哭边使劲儿,可那旋涡似有魔法,越用力下陷越快,就这一会子功夫,已是小腿尽没,只剩下脚。 “天爷!老天爷你开开眼!老天爷你死去!” 来去束手无策,这回小宝真绝望了,坐起来拍打沙面,打的沙尘四起。 也不说突厥语了,换成汉语更流利,滔滔不绝连骂带唱,山高皇帝远,叫天天不应,难怪爷娘拼了命送他回关中,万万没想到这个鬼地方,一场风而已,就能要了人的命。 郁金堂 第159节 贺鲁心有不忍,提醒道,“你别用力,她沉的慢些。” 小宝心里已是怨恨上他了,愤愤地口不择言。 “我告诉你,他可死不得!他是可汗的女婿!他是女皇的侄孙!他要是死在这儿,你们等着□□铁骑来报仇罢!” “……你说,他是来和亲的郡王?!” 贺鲁怔怔地,有些不解。 小宝那两句话是突厥语不错,可是次序颠倒,含义错乱,而且彼此矛盾,叫人不明白他哪句才是事实。 扫眼看过去,那个头朝下倒栽葱陷进流沙旋涡的人,不管是男是女,此刻多半已经死了,两只脚耷拉着一动不动。 他揉了揉眼睛,疑惑方才是瞎了么,怎么看成那脚趾上抹了红蔻丹? 黑沙南庭,黑沙南庭! 这里的沙漠不是黄色而是黢黑,概因附近错甲山上有大铁矿,铁石碎屑被风碾成粉末,刮来此处,混着黄沙和灰色的卵石碎砾,日积月累,越来越黑,尤其刮沙尘暴时,乌压压铺天盖地,仿佛天神降咒。 无论唐人还是吐蕃人,走到此处,便以为突厥身居末世异相,当他们是拜火教的妖人,嘴上假客气,心里真鄙夷。 啊呸! 贺鲁忽然生起气来,谁是妖异?大男人长这样脚,才是妖异。 小宝哭得声嘶力竭,终于够了,抽抽鼻子认了命。 想到武延秀冤枉死在这儿,于国寸功未立,恐怕没人会从神都千里走来,给他收尸下葬,世上唯有他来给他个体面的收梢,便是悲从中来,解开布条,小心替他拍净脚底干沙。 那突厥人说得对,他不使劲儿拽,好像是还沉的慢些,小宝大着胆子放开双手,去够边上歪摆的黑鸟皮靴给他穿上。 “好啦,黑沙南庭的门都没进,咱这是……” 他是伤心地糊涂了,竟冒出戏腔。 “出师未捷——身先死!” 一嗓子高音嚎得贺鲁耳根痛,他白了小宝一眼,挥挥手。 几个大兵训练有素,动作极快,跳下马先脱锁子甲,靴子踹了,马鞍上解下巴掌大的铲子,冲到跟前推开小宝,人叠人扑上去,首尾相接,组成几张交叠的人梯,从安全区过渡过去。 最顶端几个,有拽脚脖子,有挖沙子,还喊号子,因着他们动作,武延秀又往下沉,瞬时只剩几个脚趾了。 “你们敢杀人灭迹?!有本事先杀我!” 小宝吓坏了,抱住一个大骂。 那人不耐废话,推开他仍旧动作,小宝一个呲溜钻到他铲子底下,护住武延秀脚趾,拳打脚踢,四面开弓。 “滚开!呸!混账!” 突厥语混着吐蕃语,全乱了套。 正闹得欢,一声锐利的呼啸破空而来,音色高亢尖锐,极之刺耳,就连发了狂的小宝都惊得直打哆嗦,一下子收回手去捂耳朵,又马上再去抢铲子,几个兵却不为所动,只管奋力。 又一串密集的箭雨,划拉着风声扎进沙地,嗖嗖像一张网,把他们几个人前后左右全罩住了。 小宝吓坏了,迎着刺眼日光使劲张望。 连绵起伏的沙山像会走路,时近时远,看看就叫人头晕,一望无际的黑黄天地,两匹赤红大马啾啾地嘶叫,马上两个红衣人,伸臂张弓,飞驰而来。 “你别瞎搅和了!” 贺鲁趁着他们还没冲到近前,扬起马鞭一把拽出小宝,那边已经完事儿,七手八脚挖出个近乎□□的人,扛在肩上飞快撤出。 “嘶——” 贺鲁心里乱骂,踹开歪歪倒倒没站稳的小宝,指手下。 “给他穿上些,乱七八糟,成何体统!” 一个兵便回马鞍上取了件突厥军中打底的一字窄领衬衣,给他套上,因是寻常穿着,白布平花,毫无装饰,顺手在他脸上抹了两把,散乱纠结的长发扑簌簌往下掉沙子。 贺鲁也盯在他脸上,瞧那兵好端端傻笑起来,更是气恼,马鞭凌空抽出一记霹雳脆响,悍然喝问。 “死没死?” “没有没有,就是闭了气。” 那兵久在此地救人,见惯了闭气假死,胸有成竹。 揽着肩膀抱起头来,巴掌大小脸,唇无血色,泪渍斑斑,虽是闭着眼又脏污不堪,但那微微下压的眼尾,密密匝匝小刷子似的睫毛,还是叫他不舍得撒手,又怕落在长官眼里,心一横,索性使水泼上去。 出手便啧了声,因他眉骨太突出,水幕平滑垂落,压根儿没沾湿脸颊。 贺鲁斜眼瞧过来,“醒啦?” 武延秀还愣怔怔地,小宝挣开旁人扑到他身上乱摸。 “手,手能动么?脚能动么?” 拉手拽脚,摆弄的翻来覆去。 贺鲁的手下都很稀奇,围拢个圈,把眼瞠得大大的,互相比大拇指,“好家伙,还是唐人玩儿的花。” 正在议论,马蹄声踏踏冲到跟前,趾高气扬的两个人,并肩飒爽,贺鲁上前咕哝了几句,得了令,指手下架武延秀到马前。 都说突厥人壮硕,矮墩墩似铁桶,两个兵夹住他,对比果然强烈。 他高而秀拔,站直了比他们多一大截,幸亏刚刚缓过口气,手脚酸软,头搁在人家肩膀,长腿软绵绵撇在地上,拖着像蛇的游尾。 贺鲁捏住他下巴向上展示。 日光刺眼,逼得武延秀睁不开,明晃晃两个鲜红的影子,男女高矮不知,他动了动唇想道谢,但嗓子干哑发痛,出不了声。 马上人看着他这副虚弱萎靡样子,很不满意,对贺鲁的转述半信半疑,略一思忖便道杀了吧,提缰就要走。 “公主您瞧——” 贺鲁急了,大拇指用力擦掉他脸上脏污,拧出红晕,托着腮往高处送,像个马贩子,不遗余力地推销。 “带回去洗洗,换身衣裳,保准跟您那尊水月观音一个样儿。” 第147章 公主一愣, 狐疑地看贺鲁一眼。 水月观音是哥舒英前年扫荡河北的战利品,通体白瓷,姿态婀娜, 身有兰麝香气,又披挂珠玉首饰,精致的宝贝, 令她爱不释手。 ——拿观音来比这玩意儿? 她不大接受。 脏得像生下来没洗过的驴,细腕子细脚,小脖子也细, 拧拧就断了,独眼皮儿的深褶似折枝花,挑了个极尖锐的角度戳进眼窝, 还算中看。 “不成就赏你罢。” 公主随随便便吩咐同伴, 打马扬长而去。 留下贺鲁恭敬地敛眉目送,直到那道红影缩成小点,才回过头。 武延秀的突厥语刚起头,听不懂他们说什么,小宝却盯着她背影瞪眼。 贺鲁噗嗤一笑。 “知道怕了?算你命大, 没在公主面前胡说。” 转身抬起右手捂住心口,向哥舒英行礼。 “属下见过叶护。” 哥舒英点一点头,挑眉盯着武延秀看了片刻, 转看贺鲁,还是不太信。 “你说他是来和亲的郡王?” 贺鲁笑了。 “是,叶护您这话,和我刚看见他时, 一模一样。” 他没提醒他看那脚丫子,更不像。 哥舒英看几个窃窃私语的兵, 果然都生出轻薄之心,目光带钩子,一道道往他身上划拉,再转过眼打量武延秀,唇角勾出一丝笑来。 “交给我罢。” “是!” 贺鲁响亮应声,指小宝道,“这个捆上。” 又指武延秀,“给他匹马,缰绳着人拉着,别叫跑了。” 一个兵推推攘攘,赶鸭子上架,提着他小腿往上扥。 武延秀勉强爬上马背,筋骨还软着,喉咙干的起火,坐也坐不稳当,歪歪倒倒,披散的长发叫风吹得来来回回遮住面孔,总抹不完。 哥舒英笑了声,跳下马拨开沙子,捡出埋了半截的金冠递给他。 突厥人不论男女都编辫子,唐人以之为丑怪,不通教化,却不知道在这种地方,束发戴冠根本行不通。他在并州生活过,能说汉语,知晓唐人礼仪,一见这副金灿灿的远游三梁冠,便确信眼前人是货真价实的李唐郡王。 “给他口水。”哥舒英吩咐。 那兵摘下水囊递给他,武延秀咕嘟咕嘟大口灌下,大概是手软,或是吓破了胆子,慌得壶不对嘴,大半泼在脸上,洗出一张青丝玉面。 “——哟?” 哥舒英眼前一亮,眉梢忍不住上挑。 他生性放诞,就算明知道贺鲁看他久不顺眼,也不肯稍加收敛,反而嬉笑个不停,恭维他道。 “还是附离手气壮,出来就打着好货色。” 贺鲁敷衍地嗯了声,瞧武延秀毫无反应,拍拍巴掌,催手下动起来。 两人并排在前,哥舒英笑嘻嘻控着马缰向贺鲁搭话。 “昨夜使团进城,可汗摆宴,附离为何不来呀?难道早知道那个是假的,出来找真的?” 贺鲁两眼望天,有一搭没一搭地回他。 “叶护说笑了,下官哪有如此远见?巡视碛口乃是下官常日事务,若是昨夜随众饮酒,今早便起不来床,岂不是耽误公事?” 哥舒英长声大笑。 郁金堂 第160节 “那倒也未必,您瞧我与公主痛饮欢聚,今朝不是照样爬起来了么?方才我陪公主从鹿耳山跑马下来,顺道还打了两只鹞子。” 说到猎物,又转头观察武延秀。 他不惯骑马,两条腿软塌塌使不上劲,自己别扭,替他牵缰绳的人也别扭,骑马讲究坐如钟,不管马走马跑马停,腰腹收紧,两腿夹紧,不动如山,唯上身随着马节奏起伏,这便叫‘踏浪’。 可他呢? 鼓着嘴,塌着腰,缩着肩,跟着马一甩一溜,瞧着省力,走几百步出去就知道难受了,骨头不给他磨软了。 愈发鄙薄,女皇弄这么个漂亮娇气的窝囊废来,给可汗填牙缝子吗? 哥舒英好笑又忧心忡忡,女皇年迈,本就无心征伐,倘若宗室子皆是这种悖懒无能的货色,又能指望什么? 目光流转,他再度回望马背上如坐针毡的武延秀,慢悠悠地开口询问。 “你说,他真不会骑马?” 贺鲁还在揣摩那话,哥舒英一出声,他便蹙了蹙眉毛,忙不迭应道。 “唐人有句话说,物离乡贵,人离乡贱,他到了这里便是孤立无援,理应逞强,何必故意示弱呢?” 哥舒英不说话了。 贺鲁向他面上觑了觑。 公主与叶护有私,黑沙南庭人所共知,但眼下提起来,像是有意在唐人跟前炫耀的意思,这倒要掂量掂量了。 他高大的身躯低下去,谨慎地斟酌了一番。 “方才公主说把他赏给您……” 哥舒英把眼一横,“公主被窝里的勾当,你别问!” 理不直气也壮的拽劲儿,震慑得贺鲁眼珠子溜溜打转,脑子里更蹦出想象中那只涂抹蔻丹的脚趾来。 这一惊马上醒了神,诺诺道是,“属下不敢打听,请叶护自便。” 一面说一面收紧缰绳,慢慢退到哥舒英身后。 这时隐约已可看见黑沙城的轮廓。 原来所谓王庭,就隐藏在深邃的峡谷之中。 嶙峋的赤红岩石高耸入云,抵挡住大漠的狂风沙暴,留住一湾宁静的谷地,入口处用黑曜石铸造大门,跨度七八丈的圆拱门,顶上挑起威风凛凛的狼头,两侧十来面三角旗帜,用黑底金线勾勒出狼头。 这是突厥人起源的标志,代指王庭,亦可代指默啜。 哥舒英见了狼旗,狂性大发,塞两指入口,发出尖利的呼啸。 城头上兵将遥遥向他挥旗致敬。 他便猛地夹马扬鞭,飞驰而去,却远远兜了个圈子,忽地勒马转向,冲着武延秀冲来,转瞬擦着马鬃掠过,差点撞个人仰马翻。 武延秀歪歪倒倒坐在鞍上,反应很慢,看他压低身躯俯冲而来,吓得抱住马脖子就往侧边倒。 那牵缰绳的小兵‘咿——呀!’地喊了声,没拽住惊马。 它高高扬起前蹄,错步后退,武延秀一把没抱住,两腿甩脱了鞍。 就在哥舒英张开臂膀打算捞他一把时,就见他像个风里的鹞子,顺势一荡,长长的右腿甩起来,又坐上去了。 刹那间两匹马错开身,方才那惊险的一幕恍然无迹,唯落在哥舒英眼里。 他提紧缰绳,再度兜头转向,重与武延秀并肩。 “郡王功夫不错啊!” 他说汉语,不等武延秀回答,两腿一夹,飞驰而去。 贺鲁对他狂放的行径习以为常,瞧小宝被人打横捆在马背上,团手团脚,像个螃蟹,也亏他个子小,要是大汉,这么绑着就受罪了。 哥舒英走了,小宝梗起脖子,随着马背颠仆起落,吃力地勾起头,力图对话时能直视贺鲁的眼睛。 “他是叶护?他和公主兄妹……” “他是可汗的义子。” 贺鲁打断他,明确道。 “并非亲生,可汗有儿子,有兄弟,不止一个。” 小宝瞠目,叶护乃是突厥国中二把手,地位仅次于可汗,通常由可汗的儿子或者弟弟担任,偶有太子之意,可汗暴毙,便由叶护继位。 他很想发一通不敬之论,可是受限于支离破碎的语言,只能简短发问。 “那为何他是叶护?” 贺鲁不答反问,“你们呢?侄孙,是什么意思?” 小宝说那不是明摆着么。 “哥哥的儿子,叫侄子,哥哥的孙子,叫侄孙。” “嘶——” 贺鲁手底一紧,讶然勒住马缰。 力道太大,逼得那马哕哕长嘶,高抬起前腿咣当砸下,众人瞠目瞪着他,小宝摇晃的脑袋荡远了,也是满眼疑惑。 片刻他猛夹马腹疾步赶上小宝追问,深褐色的眼瞳瞪得溜圆。 “你说他不姓李,他姓武?” 大眼瞪小眼,都不说话,风沙里只有令人尴尬的沉默。 贺鲁一鞭子抽上小宝大腿,疼的他龇牙大叫。 “打得好!打得爽!” 却见贺鲁眉头一皱,转身冲向武延秀,小宝忙放声大喊。 “郡王!郡王!你是哑巴,你别在人前说话!” 武延秀距离不远,一直竖着耳朵听他两个互相刺探。 可是只言片语,许多词汇不懂,揣摩不出什么意思,眼看贺鲁欺到跟前,探身夺过缰绳,拽马靠近,用汉语逼问。 “你姓什么?” 腔调古怪,含义却很清晰。 武延秀侧眼望过来,目光生冷,死死咬着后槽牙。 突厥人寒酸,骑马没有马鞍,就把几张破羊毛毡子搭在马背上,毛扎扎膈得他浑身长刺儿,还格外颠簸。 贺鲁问了不应,发狠劲儿,一手绕紧缰绳,拽的他咫尺之内,反手从身后箭囊拔了根利箭抵住他咽喉,咻咻的粗野的臭气喷得武延秀皱眉欲呕。 他仰着脸,水光纵横在灰败污糟的面上。 很年轻,凌乱的发丝,虚弱憔悴,因在沙里埋得久了,眼梢眼皮红霾连片,喝醉了似的波光粼粼,美,又强撑着凶。 笑了声,破口大骂,“我姓什么,我姓你祖奶奶!” 前半句是汉语,后半句是地道的突厥脏话,王公贵族不能张嘴,地痞逃兵才说得出口,骂的贺鲁一愣。 “骂得好!就姓他祖奶奶!” 小宝只恨两手绑在背后不能鼓掌,高声助威,就被骑马带着他的小兵狠狠攘了一把,痛的他嗷嗷叫。 贺鲁盯着武延秀,箭头戳进皮肉,压出个三角的窝坑,慢慢被血填充,他也是无赖秉性,越疼越要逞能,目光刀锋凛冽,寸步不让。 贺鲁莫名其妙想,亏得是个男人,这副痛快带劲儿的脾性,要是姑娘,非叫叶护糟蹋了不可。 想到叶护,恶从胆边生出,仍说汉语,却是防备手下。 “这件事,除了使团,还有谁知道?” 武延秀恶狠狠挑衅。 “你呀!把你杀了,谁都不知道!” 贺鲁松开箭头,沉沉警告他,“那你咽住这话,别叫人漏出去。” “你——” “我帮你想个主意,就说你是女皇的爱孙,李显的儿子,因宠爱赐姓武,好比李旦不也改名叫做武轮么?” 贺鲁长了张老实人方正堂皇的面孔,甚至还冲他眨了眨人畜无害的眼,单看那副神情,绝猜不出他胆敢教人蒙蔽可汗。 武延秀愣了下。 意识到突厥人外貌上的又一个不同,眸色多变,方才那位公主是天空一样的浅蓝,贺鲁则是近似于黑的褐色。 “城中另有一人自称郡王,公主嫌他老,没进牙帐就甩手走了。” 贴近提醒。 “得亏如此,可汗深感歉意,尚未论及他姓武姓李。” 武延秀一挑眉,仰天大笑,头发上的黄沙呛进喉管,咳嗽起来。 城门越来越近了,狼旗上金丝线熠熠生光,一夜之间闹出真假两个郡王,待会儿还有硬仗要打,不过当务之急是他要先洗个澡。 他胸有成竹,斜眼打量贺鲁,越看越有把握,单刀直入地问。 “敢问将军年龄几何,家中可有妻儿,公主也嫌你老?” 贺鲁腾地一下直起身躯,差点跌下马去。 高过八尺的威猛大汉,被这话吓得,面孔耳根红成一片,像条烤熟的鱼。 心头七上八下忙慌,硬着头皮解释。 “你听岔了,我是说,是说——” 武延秀白他一眼。 他高而挺秀,肩宽却薄,站着不比贺鲁矮,坐在马上就差一大截,对比贺鲁那副铁塔样的身躯,纤弱得不似武将,气魄却丝毫不差。 “我对你家公主毫无兴致,想来她对我也是。” 贺鲁没来由地松了口气。 又听他道,“所以咱俩,可以交个朋友。” “——朋友?” 郁金堂 第161节 贺鲁惴惴然,心虚又后怕,不明白这外乡人从哪瞧出了端倪。 武延秀试出他一丝漏洞,整个人都精神起来。 明眸桃腮,污泥不掩国色,却有刀刻样线条刚毅的高鼻梁和窄下巴,真真儿兼具男女观音之相。 公主喜欢观音,贺鲁每每从过往商旅手中买到或是抢到,总要揣摩许久,再去献宝,以便从公主的娇嗔或嗤鼻中总结规律,投其所好。 唐人观音男女并存,男观音留八字胡,女观音梳发髻或戴花冠,姿态婀娜,一手持净瓶,一手轻轻搭在纤腰上。 所谓水月观音,乃是一尊精致的白瓷坐像,观音手持柳枝、净瓶,以如意坐姿态停歇在岩石之上,脚踏莲花,背倚满月,轻盈悠闲的犹如水中之月。 “你讨厌叶护,我就帮你干掉他。” 贺鲁一听就急了,“不不不,我不是,我没有!” 武延秀笑着示意他低声。 “只要有一点点讨厌,就能杀人,我教你,我那手下——” 指龇牙咧嘴的小宝。 “会巫术,还会下毒,你们突厥人不懂这些罢?” 第148章 郭元振赶去的时候, 几个突厥巫医正轮番给武延秀念经,灌药水。 他捂着肚子往一只头盔里大吐苦胆,偶然抬起头急切呼吸, 喘气抽抽儿,直打摆子。 他抓住胡子花白的老者,生硬道。 “劳烦可汗操心, 郡王想来水土不服,我们带的大夫就能治了。” 哥舒英忙上来挡煞,笑嘻嘻解释。 “巫医断的也是离乡不适之症, 您瞧,他喝的药方儿,乃是上两年神都太医拟的, 并非往常治我们这些粗人的方子。他在沙子里埋了大半个时辰, 口鼻里进了秽气,催吐是常理,这病症不凶险,您且等等,过了今晚就好了。” 郭元振略略放下心肠, 推开老人,不情不愿地向哥舒英拱手。 “叶护亲自料理,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是再要吃喝什么, 需得咱们大夫瞧过了才能入口。” “那是自然,自然。” 哥舒英一律答应,当面用突厥语吩咐巫医听命于郭元振。 几人对这命令极之意外,却不敢反驳, 互相看了眼,齐齐躬腰退下, 郭元振这才消了火气。 “请问阁下究竟怎么称呼?” 哥舒英分外客气。 仿佛使团冒指郡王并非怠慢可汗,反是一片好心,而他完全明白对方的难言之隐,还代表可汗明示绝无怪罪之意。 “昨夜阁下自诩郡王与我拼酒,骗得我多喝了好几杯呐。” 偏头看看蜷缩在石灶前的武延秀。 他们身处叶护的小帐,说小其实也不小,正圆形状,方寸十来步空间,圆心竖着一根碗口粗的乌木大料,撑起整个装饰华丽的鲜红顶面,红丝绦打的络子覆盖乌木,挂满了狼牙、兽皮、羊头等装饰。 以之为中心,帐篷高度渐次降低,但最低处仍可站直,圆壁是几层厚麻布料叠摞而成,挂着羊毛编的饰物,地上铺满了花样繁复的毛毯,再用大沙包毛毡隔断出里外两块空间。 武延秀的卧榻铺在最暖和的灶门前,连叶护的床褥都挪到边上了,可他人还病恹恹的,吐得搜肠刮肚,唇上发乌,半闭着眼无力加入对话。 小宝跪着侍奉,热汤婆子捂在脚上,捧热茶汤凑到嘴边,他却不要。 哥舒英看了摇头,心里骂他暴殄天物。 黑戈壁的水井都是半咸水,喝了只会让人更加口渴,突厥人有些简陋的办法澄清咸水,成品勉强入口,但还是很涩,唯王庭深处有口珍贵的井,传说当年骨笃禄可汗就是为了这口井,才把突厥王庭设在黑沙城。 井水的咸度比黑戈壁略低,亲贵们赖以吃用,偶然拿来待客,算极有诚意,但哥舒英对武延秀另眼相看,特特送来十个葫芦,装了野马泊的甜泉水。这东西来之不易,取用一趟耗费人力就罢了,保存它更艰难,要埋在沙坑深处,不然地面上晒两日,再打开发臭发黑,还只剩半罐。 “瞧郡王这般形貌,当不是好酒之人。” 哥舒英里带着一丝好奇,甚至是亲近的味道,目不转瞬地打量武延秀。 郭元振不软不硬地顶了句。 “那叶护就看错了,郡王的酒量比小人好得多,至于小人么——” 他临阵受命,与哥舒英虚与委蛇大半个晚上,酒喝了,剑舞跳了,手把手摔过跤,称兄道弟,还是没能摸透这位并非出身王室的叶护是何来历,照突厥人的惯例,这情形很是不同寻常。 “小人是郡王打小儿的伴读……” 郭元振编瞎话张口就来,毫无破绽。 “帝裔皇孙皆有这么几个奴婢,虽命贱,时间长了,也和兄弟一般。昨儿郡王丢了,我们正使一时慌乱,指小人冒称,实是怕才见面,三言两语说不清楚,犯了可汗忌讳。倘若早知道王庭有您这样清明能干的叶护,就不必撒谎了。” 半是吹捧半是试探。 “我们唐人有句俗话,撒一个谎,得百来个谎来圆,您瞧,如今不就是这么回事儿么?唯有请叶护体恤,可汗面前,替我们张张嘴。” 袖口一翻,满把拇指大水滴形的蓝宝在哥舒英眼前晃了晃,塞到他手心,退后半步长长作揖。 “偏是叶护救了我们郡王,可见天垂怜,也是有缘。” 天垂怜……可是这苦寒暴晒干涸之地,没有天,也没有神。 “天下可怜人多了。” 哥舒英摊开手掌,垂着眼把玩几枚蓝宝,无情无绪地道。 “你们南来的人不知道,从这儿到西州,一路不单水井罕见,还有大风,除了旅人、突厥人、吐蕃人的皑皑白骨,没有任何路标。倘若为了抄近路,改走人迹罕至的路线,就任由沙漠摆布了。” 他语调很平常,可是落在武延秀耳朵里听,就从中品出些许悲凉的味道。 郭元振也不敢往深里打听,住在大漠,指望全家人整整齐齐,恐怕是难,何必提起人家的伤心事? “小人区区寻常,哪敢去西州?到这儿就掉了半条命了,只有叶护这样的英雄好汉,才踏的平千里大漠。” 顿一顿。 “合该我们郡王命里带喜,撞上贵人。” 哥舒英哼了声。 那边武延秀又是一阵狂咳大吐,小宝摁他不住,将近八尺的身长,在毛毡上翻腾起伏,如长蛇惨遭剖腹,催肝断肠,扭曲痉挛。 他扫了眼郭元振,没走近去料理。 人嘛,都一样。 对受了自己恩果的人,就是比施恩于己的人更亲近。 哥舒英也是如此。 明明从流沙旋涡中救下武延秀的是贺鲁,可是听了郭元振这么几句心诚意挚的仰赖感谢,他就飘飘然起来。 摆手谦逊道。 “小事,你们佛家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们信明尊,唯有行善之人敬奉的圣火,才能长明不熄。” 郭元振立时明白,对着正北方向做出礼敬的姿势。 突厥人信奉拜火教,用毛毡制作明尊,放进皮囊随身携带,每到一驻地,便用奶脂酥油涂抹圣像,挂上高杆,再在牙帐前方生一团熊熊燃烧的大火堆,作为祭拜。 礼毕,他转过头不解地问。 “昨夜公主在帐外窥探小人,定是十分不满,才逃席而去,可为何叶护待小人倒很亲热?不嫌弃小人品貌不堪,试了小人的身手,又试言语。” 哥舒英哦了声,理所当然道。 “我与公主情同兄妹,自然要替她查考未来夫婿人物,嘿嘿,其实昨夜我便疑心,人说李家男儿都生了一双桃花眼,瞧人含情脉脉的,您嘛——” 他一笑。 “虎势龙形,不似风流人物。” 郭元振嗯了声。 “叶护真是客气,没说小人粗陋,如狼如虎。” “虎狼之词……” 哥舒英哈哈大笑。 “在汉语中可不是好话,向来是骂我们这些草原沙漠上讨生活的贱民。” 郭元振面上波澜不惊,只慢悠悠瞥了瞥他腰上挂的银鞘长刀。 “小人也听说,突厥王族惯爱用一种从大食国来的弯刀,一半像剑,一半像镰刀,刀刃很长,弯曲如半个圆月,挥舞起来便不断划出圆弧。” 哥舒英愣片刻。 他是个毫不掩饰的人,抬起银鞘长刀在掌心旋转。那刀长近两丈,耍弄起来虎虎生风,人也好,兵器也罢,都便不得近身,他卖弄够了,大笑着痛捶郭元振肩头,摇手掀帘而去,瞧那意思,竟是把小帐让给武延秀用了。 裘虎等并肩挡住门口,郭元振两步冲到武延秀跟前急问。 “你没中毒罢?” 武延秀肠胃泛酸水,一张嘴就冒味儿,艰难地摆手。 小宝扯狐裘盖住他腿脚,这地方别的没有,各色各样皮毛应有尽有。 “不是中毒,郡王鼻子灵,受不得这股子羊骚味儿,才您来之前,他们硬灌了一碗羊下水,那味儿……” 武延秀听不得这个骚字,张嘴又吐。 小宝忙替他捋胸口拍后背。 “别琢磨别想,您就想那嫩笋尖儿拌的小菜,绿豆糖水,冰盏银台。” 武延秀吐得人都虚脱了,竟是为这个。 “埋沙里没事?” 小宝道是,“没埋一会子,他们那药也灵,用上就清醒了,要不是……” 及时打住了,武延秀感恩地望了他眼,急向郭元振道。 “他们以为我姓李。” 顿一顿,咽下发苦的胆汁。 郁金堂 第162节 “我算是明白府监怎么坑我了。” 郭元振牵唇冷笑,替他松开领扣。 触手汗渍冰凉,颀长脖子上,还有几道突厥巫医施救的痕迹,拿白鱼骨伏在手里刮痧,用力太大,锁骨之间那道凹槽红肿得凸起来,再抹西瓜叶汁消肿。 郭元振看了略感放心。 突厥因地利之便,医者和药材来自五湖四海,波斯、吐蕃、天竺乃至大食的草药都有,只是价格比神都昂贵许多,譬如最寻常的刮痧,神都惯用铜钱玉环,这里却以鱼骨为佳,概因远离海洋、黄河,鱼最稀罕。 “未必是府监,昨儿我喝多了睡不着,想了半宿,他们算计他们的,倒也不相干,反正这里情形他们鞭长莫及。” 武延秀犹有余悸,哥舒英那样人,哪怕插科打诨,有意收敛气魄,也有种明晃晃的震慑。 “若说他是默啜的义子,恐怕就是前年劫掠河北道那个。” “原来是他!” 郭元振这便想起来,拍掌道是。 “他在相爷手里没讨到好处,过后圣人斥责,默啜请罪,说他擅自行动,已然革职。嘿!竟是红口白牙张嘴胡说,不单没革职,还当上叶护了!” 武延秀道,“默啜立了他做叶护,神都竟全然不知!” 郭元振也觉棘手。 默啜嘴上称臣,实则借哥舒英刺探边防虚实,狼子野心昭然若揭,那回明面儿上遭狄仁杰击退,回来却升官做叶护,可见是有所得。 但看武延秀虚弱,拍拍他肩膀示意不可操之过急。 “昨夜我冒认是你,年貌全然不对,那裴怀古又不会撒谎,嗯嗯啊啊,应对的处处漏洞,可是可汗看在眼里,却笑眯眯地一句不问,叶护更是古怪,方才当面说起,也毫无异色,好像早识破了,昨夜不过顺水推舟与我等做戏。” “阎知微呢,他是如何表现的?” 武延秀抬手撑住太阳穴,绞痛得他难以聚集精神。 郭元振气恼道。 “真不知派他来作甚,竟是个坑货,该他说话时蒙着脸装醉,后头我与叶护舞剑助兴,聊入巷了,他又来打岔,说什么圣人宠爱淮阳郡王,不舍得婚配,拖到如今年纪老大,终于天降良缘。” 小宝插口,“嘿!哪壶不开提哪壶。” 武延秀听得也直皱眉。 黑沙南庭藏龙卧虎,远比他头先以为的更凶险,外头有个通晓汉语还会装傻的彪勇武将,里头这位叶护么,忠奸莫辨,撇开这二位,可汗与公主到底何样人物,还全无头绪。 反观这头,使官派不上用场,还避嫌疑,抻着姿态不来看望他。 其实看不看什么要紧? 受伤中毒小事耳。 可他们不来,如何商量应对?有这样拖后腿的队友,别听郭元振抱怨的轻松,昨夜定是句句悬心,吓得够呛。 满怀歉意向郭元振,“难为你应付,全怪我不争气,没抓住马鞍。” “快别提了!” 郭元振不爱听,抓住他手塞回被子。 “要不是突厥人来得快,我非揍他一顿,起风时他离你最近,怎不伸手?他官声不错,我当他古板而已,没想到竟是个怯懦的小人!” 武延秀沉默了下。 恐怕就是因为太过耿直不屈,裴怀古才会在危急关头,故意不救他吧?巴不得他死在王庭门口,不算使团罪过,又免了男子和亲的屈辱。 “算了,大家都在一条船上。” 原以为真假郡王揭破,要来场大热闹,他一路密密打好腹稿,却没想到叶护高高提起,轻轻放下,根本不屑追问。 那倒也好,武延秀懈了劲儿,浑身发软,眼皮子直打架,很想蒙头睡过去,但心里空荡荡没底,翻了几回身,问他。 “我那几样兵器丢在沙里了,睡这儿真不安心。” 郭元振也是一脚踏空,有点无措。 “其实他们哪里在意来的是谁,起个由头与圣人做亲家就是了。” 武延秀默默半晌,翻个白眼大声冷笑。 “合该把我三哥捆来!” 第149章 夜里郭元振不敢分散, 叫裘虎等编个排班,全在小帐里睡。 武延秀把大刀搁在手边,弓矢横在灶门前, 想想不放心,又把横刀压在枕下——突厥人没枕头,几张薄羊毛毡卷个囫囵, 他便把横刀藏在毡子里。 小宝经了沙暴,看他像看眼珠子,不理郭元振呵骂, 非得挨着他睡,睡相又不老实,年画娃娃抱鲤鱼似的, 抱住他小腿拢在怀里。 武延秀狠蹬两脚挣出来, 听他在梦里呢喃,说的不知何处方言。 迷迷糊糊,在梦里赏雪品茗,画舫开动起来,岸上小娘子摇着手帕叫。 “诶——别走, 等等我!” 船行飞快,小娘子扑簌簌往后倒退,瞬间缩小成细点。 武延秀吆喝艄公无用, 胳膊一撑,跳出窗口,咣当跌进河里,奇怪那水竟不冷, 湿哒哒暖和和地贴着心口,一睁眼惊了下。 圈椅上端坐个年轻姑娘, 却不是他朝思暮想那个。 她坐牢整张虎皮,一身遍地锦对襟掐腰长皮袍,翘着二郎腿,眼睛大大的,瞳色蔚蓝,头上勒根抹额,当心拇指大的青金石,映着坑底火光明艳澄澈。 姑娘正俯身观察他。 稀罕地拿鞭梢碰了碰脸颊,百来根细辫子本在背后,辫梢上珠子刷拉拉垂到胸前,红红绿绿,五棱八角,全撞上他心口,冰冰凉。 “你把我男人藏哪儿了?” 是标准的汉语,武延秀愣了愣,四下张望。 郭元振、小宝被刀架着脖子,抵在她背后,裘虎那几个没在,帐篷外头在行鞭刑,扑扑地闷声,有人挨不住呜呜,但没求饶。 “公主——?” 武延秀坐起来。 这才发现襟怀大敞,也不知是被小宝,还是眼前人扯开了,触手淅淅沥沥大片水珠。 两指夹住鞭梢推开,动作温柔但坚定。 她噗嗤一笑,回身向持刀侍从道,“这人有点儿意思。” “公主汉语说的很好,比贺鲁将军强多了。” 武延秀由衷夸赞她,并不吝啬恰到好处的惊奇。 拉过前襟优雅地整理衣衫。 昨夜巫医帮他洗头,方便处理头皮伤口夹的细沙,那时不曾编辫,只松松挽了个大粗麻花,睡一夜松脱大半,长长发丝缀在脸颊,将好遮掩住他方正的下颌骨,只露出尖俏下巴,愈发秀致如女郎。 “那个笨蛋!” 她不屑与贺鲁相提并论,挺直腰身向后坐稳,晃着脚尖得意洋洋。 “你以为你们那套很难么?我想学,一会儿就学会了。” 看他分明不信,梗着脖子背诵。 “春还上林苑,花满洛阳城。” 抑扬顿挫,字正腔圆,倘若遮住面孔,活脱脱便是位关中贵女,这下子不止武延秀,连郭元振也面露异色。 她清清嗓子,又换一首七绝。 “御跸何须林下驻,山公不是俗中人。” “原来公主喜欢崔御史,这多容易?” 武延秀笑着感叹。 “他最喜攀附权贵,在神都尚不着公主,常自嗟叹,倘若知道能做可汗的成龙快婿,定然把自个儿洗刷干净打个包,挂在马上就送来了。” 公主顿感失望。 “原来他是这种人,他很想尚公主么?” “公主不知道?” 武延秀纳罕。 “那该怪那位教公主背诗的老师,功夫不到家呀。” “你细说说!” 公主腾一下站起来。 武延秀高声应是,从容地比比手。 “我与崔御史同朝为官,常常相见,再熟悉不过,崔御史出身显贵,二十几岁就中了进士,样貌又漂亮——” 抬手比住面庞。 “不似我等娇弱,生下来白吃碗饭,崔御史嘛,身段劲拔,最爱打马球。” 公主听得心向往之,怔怔盯着他。 北地苦寒,外头越冷,帐里火坑烧的越热腾,武延秀从山明水秀处来,不习惯室内干热,一晚上烤下来,面颊艳粉,唇角干裂地渗出丝丝血迹,一双桃花眼却还水盈盈地。 真奇怪,她向来爱慕肌肉遒劲有力,擅长骑射,能弯弓射雕之伟英豪,为何对着这么个弱质纤纤,踹一脚怕他吐血的玩意儿,也觉甚美? 看了半晌,忽地醒转,怕被人发觉,愈要凶横地喝问。 “打马球怎么了?” 武延秀不禁笑了,移步到水盆边探照头脸。 没个铜镜,也不知他们日常如何梳头,他欠身伸出长指,沾着清水顺了顺眉尾,再抹几滴在唇边,稍觉润泽。 “不怎么。” 武延秀专心临水照花。 郁金堂 第163节 硬是把平平无奇的窄领白布长衬衣,穿出连身掐腰长裙的窈窕,混不在意前后男男女女,盯着他那副水仙之姿张口结舌。 “太平公主爱打马球,他甘愿做公主的入幕之宾,自要勤练技艺,朝晚陪她游幸打马,快活地很呐。” 公主径自翻个白眼,收回目光。 只恨从前拜读崔湜许多诗歌,想象他挥斥方遒,孔武豪迈,却原是一腔热望对沟渠,崇拜了这么个混人,懊恼之余,不由迁怒于引介者,愤愤记上一笔。 瞧武延秀施施然自在,犹在自赏,便大声冷笑。 “哼!闻说太平公主已然四十高龄?胃口倒还很好!” 武延秀挑眉,似忧虑自家前景。 “怎么?公主的胃口……不大好?” 公主一愣,瞬时瞪圆眼睛,伸着脖子硬要逞能。 “我知道你们女皇养面首,好几十个,嘿嘿,一把年纪,她吃得下么?” 武延秀微微皱眉,有些事,人家做得,你却说不得。 默啜任用劫掠过河北道的哥舒英做叶护,已是野心昭彰,但还不如公主的口无遮拦更能证明,俯身求亲,不过是他的缓兵之计。 “公主是说控鹤府么?其实府中多为词臣,并非全是侍奉人。” 这话公主又不爱听了。 她立起眉头,把手里马鞭折了折,睨着他语带威胁。 “你不用与我耍嘴皮子,哥舒英呢?你抢了他的帐子,不怕得罪我么?” 武延秀目光在她脸上认真捋了两遍。 姑娘十七八,任谁见了都眼花。 这年纪没丑人,哪怕怪模怪样的异族,这位公主芳名哲哲,皮肤紧绷,唇色鲜亮,摆出气鼓鼓的架势也很可爱,可惜突厥人粗野,她身上有股腥膻的羊羔味儿,叫他分外怀念神都玫瑰,一抹冲鼻的甜。 “你看什么?” 她摸完前额摸下巴,武延秀的目光带钩子,叫她觉得自己是一尾鱼。 “我头上有鸟屎么?” 比起宋之问画像上的明媚灿烂,她本人神情转换太快太活跃,反而露怯。 武延秀转看她身后几个侍从。 女人做男子打扮,高靴窄袖,皮革加身,手持王族才能使用的弯刀,见他趋近公主,一个个扁扁的面孔薄汗微起,不像是见惯场面的样子。 领头那个尤其鲁莽,怕他唐突公主,竟抽刀抢到两人中间隔开。 武延秀噗嗤一声笑了。 “您这几位侍从,比深闺里娇养的小姐还矜贵。” 淡淡道,“我是公主的郎君,不住在这儿,只有住公主的帐篷。” 公主瞪大眼呆呆片刻,这才想起他南来何事,顿时提起马鞭打他,却不妨太急脱了手,气得指着他鼻子大骂。 “呸!我带你去见阿父,这就杀了你!” 凶巴巴的恐吓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武延秀对她还算有耐心,缓缓逼近,丁点距离,被他走的步步生莲,戏台上卡着节拍起承转合,那身段儿那亮相,一回眸一顿首,突厥人闻所未闻,一脚跌进大唐旖旎繁华的梦境,全惊住了。 直抵目标的武延秀不住摇头。 对手太弱,他满身本事无从施展,只得悻悻捡起皮鞭递上。 因她坐着,糊里糊涂还不会伸手,便弯腰送到她怀里,马背上桀骜的姑娘缩成小小一团,嗫喏望他。 “你……你让开!” 领头的侍从挥刀便砍,刀锋直指武延秀矜贵的头脸。 武延秀眉心一跳,错步向后飞退——不妨几步开外,郭元振动作更快,铛铛金石劈砍之声,惊得公主与那侍从面面相觑。 是郭元振暴起发难,踢得颈上弯刀滴溜溜划出银光圆弧,两刀空中相撞,擦着公主面颊震落。 公主粗喘两口,自觉丢了面子,拔足冲到郭元振跟前,刷地一巴掌,紧跟着又打侍从,却被郭元振拽住手腕。 “公主何必打自己人?” 他轻飘飘顿首劝解,仿佛刚才并没挨她大耳刮子。 “小的就是干这般活计的,譬如旁人持刀威胁公主,便是她们替您挡刀,这时候您打了,下回她们动作略慢些,岂不是砍在公主脸上?” 言下之意,方才那脚是他放水,不然公主已然破相。 说完放开她手,捡起弯刀递给侍从,帮她仍旧比在自己脖子上,老老实实贴着帐篷重新站好。 他是一本正经,小宝在边上忍不住笑出了声。 几个侍从大气儿不敢喘,都垂着头当什么也没看见听见。公主咬牙切齿,威风却耍不出来,只怕再动手,这一个也有武功,只能恨恨瞪他一眼。 有人匆匆闯进来,叽里咕噜说了一串突厥话,就见公主面色发紧,指他道。 “走罢,我阿父要见你!” 两个侍从抽刀做押解姿态,武延秀抹抹袖子,背手在身后,老实跟她走。 “诶!” 小宝嚷,“我们郡王也有跟班儿啊!要去同去。” 却被郭元振拦住,“别——” 他望着武延秀的背影微笑,“一个人才好孤军深入。” 小宝顿时明了,“这帮蛮子眼拙,以为郡王不能打。” 第150章 “你快些!” 武延秀一瘸一拐跟住侍从, 公主瞧他跛行吃力,便很嫌弃。 “叫她们背你得了!” “多谢公主抬爱,但头回觐见可汗, 万万不可托大。” 武延秀摇头,捶着左腿自暴自弃。 “这条腿从前还好,这回远来千里, 日日坐在马上,才不中用,公主放心, 给我几日好好躺着,必能养好。” 他能骑了几天马,就弱成这样? 公主皱眉。 可汗的大帐相去不远, 一个高大卷发的身影在门前徘徊, 正是哥舒英。 她没好气儿,赶上去把他肩膀一攘。 “你倒躲在这里,叫我好找!” 也不等他回话,自掀起帐门进去。 武延秀落在后头,经过他时着意看了眼。 两人身量其实差不多, 但并肩站着,就显出哥舒英肩宽腰壮,又是另一种英武, 配上剑眉浓黑,虎目凶光,迎风昂首,竟有几分吓人。 武延秀当然不怕他, 不仅不怕,还笑的春光荡漾。 “多谢叶护让席之恩。” 哥舒英一笑, 露出大白牙,“只谢这个?” 武延秀两眼瞟着他。 他的面孔与突厥人很不同,肤色介于唐人和突厥人之间,眉骨扁平,细长眼睛,右耳挂了串滴滴答答的绿松耳坠。 武延秀边笑边去掀门帘,故意出难题考他。 “还当谢叶护一瓢饮之恩,人在陋巷,不堪其忧,不改其乐。” 引经据典,唐人读书少些都听不懂,可是哥舒英懂了,还遗憾摇头。 “诶,郡王……原来不似我以为的那般明敏。” 武延秀听了这话驻足,一瞬解过味来。 要是郭元振在此,为求稳妥,定然不接哥舒英的话茬儿,只等万事俱备再来对峙,可是他忍不住。 缓缓回首却是瞠目一惊,哥舒英红衣灼灼,绿松闪闪,赫然在咫尺之内。 武延秀淡淡道。 “我还当感谢叶护,争取到这一晚好睡,让我歇足了精神。” “这还差不多——” 哥舒英很满意,摸了摸下巴,加重语气。 “我还给郡王备了一份见面礼,稍后奉上,请郡王笑纳。” 武延秀心中一动,哥舒英已屈尊替他打起门帘,摆手请他当先。 就听帐子里轰然笑谈之声。 武延秀抬起眼来扫看场内。 客席共有七八个人,副使裴怀古板着张脸格格不入,右边另有一位红袍金冠的武周三品大员,正入乡随俗地举着牛皮水囊,畅饮马奶酒。 见他进来,在座之人都回头来看。 武延秀一眼便盯住了端坐正中的突厥可汗阿史那默啜。 他正当四十盛年,身着绿绫袍,头发袒露,以丈许帛练裹额后垂,形容正与数十年前,玄奘西行求法归来,描述的一般无二,硕大宽伟的身躯,强壮而毫无赘肉,一望而知是战场上身先士卒的人物。 卷曲蓬松的络腮胡子从两颊挂到胸前,正中一撮细致的编了小辫子,可是胡子上酒汁淋漓,已经喝得半醉,座下也如公主,铺了张金灿灿的漂亮虎皮。 至于他那把圆月弯刀,比侍女所用大出许多,刀柄上错金镶宝,鸽子蛋大小的青金石分外显眼,却随随便便撂在脚下,仿佛随时预备跳起来迎战。 郁金堂 第164节 武延秀终于见到这位枭雄蛮主,胸中震荡冲撞。 阿史那家族赫赫威名,大战大胜,小战小胜,若非有突厥长久以来的虎视眈眈,威胁掣肘,区区吐蕃,哪能放在武周眼里? 公主站在默啜身后,娇滴滴地一咬牙一撇嘴,头扭向旁边,作势不看他,裴怀古神情复杂,沉吟着不语,阎知微倒是毫不拘束,端着酒又灌一口。 武延秀上前两步,向默啜行突厥大礼。 右手捂住左胸心口,敛眸垂首,屈右膝下跪顿首,因腿脚麻痹,摇摇晃晃,但他的心意很诚,既做坏了,便认真重来一遍。 一礼即毕,问裴怀古,“烦请郎官为小王做一回通译?” 裴怀古颇不情愿,但职责在身,推卸不得。 “就请郡王语速慢些。” 武延秀微笑点头,略顿一顿便道。 “昨夜本王深陷沙海,两位使节回天无力……” 裴怀古一听,惶然抬起头来,正对上武延秀的眼睛。 这一路他不曾正眼瞧他,概因实在引以为耻。 中原王朝以和亲换取边境安宁由来已久,但从不曾选取真正的宗室女,连世家女都不选,只以寻常宫人冠以尊号头衔,以示居高临下施恩。 但这回,武延秀出身魏王府,实乃正脉嫡支,他个人贪生怕死不舍抗命,却连累的使团抬不起头。 可就在武延秀陷入流沙旋涡的那一刻,裴怀古却后悔了。 他明明拼命挣扎,试图搭上不存在的浮木,却不曾出声向他呼救,相反,他的眼睛是那样宁静,仿佛完全理解别人为什么讨厌他。 为什么? 不就是因为他太漂亮了,漂亮得拿他和亲这个动作,格外地像一种谄媚,漂亮得拱手出让他,对武周官员是一种耻辱。 裴怀古仓皇赶下马去救他,但已来不及。 狂风抹平了一切,四五百人的长队被切成几段,被风卷走的人像断了线的风筝,在空中一顿,仿佛要落了,忽地一下又远了,绝望的哭嚎顿半晌才传过来,又有人脚挂在马鞍上倒拖着走,再看时只剩半截腿啷当。 裴怀古被人扑倒在沙坑里,呼呼风声犹如千百人一道拍打被褥,轰轰隆隆,他又冷又喘,顾不得后悔。 风停下时哥舒英率队来营救,七手八脚,眼神甚至有点钦佩,裴怀古由是知道,他们能逃过飓风之劫,实属神佛保佑,遇到这种事,连经验丰富的突厥人都不可能尽数保全。 哥舒英护送他们进入王庭,裴怀古对夹道的高耸红岩啧啧称奇。 望之足有三四十丈高,片草不生,亦无土壤,是实实在在的岩石峭壁,石头质地不同于关中,仿佛砂砾凝结,粗糙多孔,但比寻常黄沙更坚硬耐久,历经风雨千年镌刻而不朽,叫人感慨时光无力。 仰头看了许久,忽然金属微茫的寒光一闪,刺得他眼痛,原来岩石间有挖开的孔隙,藏身其中正可居高临下,夹击外来者。 一丝隐隐的戒备从裴怀古心底浮起。 这个王庭,选址可真是妙极了,比神都的护城河、羽林军更能防御攻击,突厥人野蛮落后不错,至今仍以帐篷为居,不懂建造房屋,也不会春耕秋种,可他们不傻。 他这时才忽然想到——要怎么交代? 提出李代桃僵主意的是阎知微。 裴怀古不明白阎知微为何有此急智,似乎在盏茶功夫便想到了主意。 阎知微道。 “你出京时只带了两车金银,我来加了十六车,拢共万金之数,且有旨意,封默啜手下多人为官,单五品以上便有三十来个,他们生生世世吃朝廷供养,比咱们的子孙出路还多。这般拉拢示好,皆是为和亲锦上添花,你一下捅破,说郡王死了,向默啜交代还在其次,回去了向圣人如何交代?!” 裴怀古讷讷地无话可答。 郭元振与裘虎等守在旁边,做的武官打扮,兜鍪深深压住眉毛,两位使节压根儿没注意到。 “那,撒谎?” 裴怀古拿不准主意。 他家世不显,品级也低,人虽刚正,面对这位新封的部堂官儿,多少还是有些畏惧,十个手指头紧紧扣着蹀躞带,指甲都发白。 “那不然呢?” 阎知微理所当然道。 “咱们来么,就是表示亲善,且不说可汗拿来和亲的也未必是亲生儿女,不过是个名头罢了!谁还去神都滴血认亲么?” “可是,可是……” 阎知微大手一挥,提醒他。 “裴郎官,我若不来,自是样样以你为准,如今我在这里,你不过副职,天塌下来我扛着,况且——” 他陡然提高了音调,刻薄道,“方才就数你离郡王最近。” “阎郎官,你,你身为……身为朝廷命官,怎能污蔑、威胁同僚?你我同处异邦,正该,正该互为倚仗,同舟共济。” 裴怀古惊得厉害,心慌气短,结结巴巴道。 阎知微斜斜乜他一眼,打蛇正正打在七寸上。 “是吗,这话,郡王泉下有知,也想对您说罢?” 裴怀古这一下再不能反驳了,愕着两只眼,无力地瞪他。 “事儿已经出了,窝里反也救不了急。” 阎知微见降服了他,便放平姿态,客气商量,裴怀古这号人他知道,不图官声俸禄,只图同僚百姓一句夸赞,捧着些便百般可行。 “大家死里逃生,都是惊魂未定,好几位郎将的衣裳叫风卷走了,全是胡乱穿着,品级身份乱了套,如此正好,谅那位叶护分辨不清人头!” 他颇为仔细,想了一想。 “咱们挑挑,选个口齿明白,体格壮健的,哄那公主尽快成婚,便是生米煮成熟饭,由不得他们反悔。” “这样好事——自是便宜了我!” 郭元振适时推高兜鍪,亮出面孔,昂然地一笑。 “呀!府丞怎的亲来此处?” 阎知微脱口而出,脑子转的飞快,凑到跟前套近乎,小心试探。 “难道圣人另有计划……” 裴怀古惊疑不定,又骤然轻松,求助道,“您说眼下怎么办?” 郭元振笑了下,腰上背上叮叮咣咣六样兵刃,被阎知微一攀更重了。 他摘了最碍事的陌刀递给裴怀古,见他嫌凶物烫手一般畏畏缩缩捧着,便在心里嗟叹,开局不利! 一个老官油子,一个书生意气,武延秀又生死未卜。 这出戏,唯有他来挑大梁唱下去,还真是难! 当务之急,莫过于教他们两个知晓敬畏武延秀,他握住拳头撑起太阳穴,半合着眼,语气森森,似带警告。 “事情机密,与你们么……” 阎知微一凛,他就知道这趟差事来的古怪突然! 论资历,他远远不够资格做春官侍郎,论能力,他一来不通突厥语,二来未料理过外交事宜,见了默啜都不知该打什么哈哈,所以临行,特意前向主客司几位郎官请教,可大家都避而不谈,只说羡慕他运气好。 原来圣人埋的伏笔在郭元振身上! 这就都说的通了。 阎知微抚着额头长出了一口气,庆幸终于有了主心骨。 紧跟着听郭元振道,“郡王吉人天相,未必死了,可是眼前这关么,阎郎官主意不错!” 阎知微顿时面露喜色。 有他两个做主,裴怀古再不敢置喙。 郭元振便以身作则,自称郡王,与哥舒英推杯换盏,佯醉后又做剑舞,你一招推过去,我一招接过来,打的牙帐里寒光频闪。 说起来不过是昨夜的事,生死关这么一滚,好像遥遥数年之前。 在裴怀古看来,他已是两度背弃武延秀。 嘴上喋喋翻译,心中便想,武延秀要为这件事记恨他,反咬一口,推他出来承担责任,他便认了罢! 武延秀候着他语声稍停,继续道。 “……人微言轻,扛不起破坏邦交的罪名,不得已使人假冒,其罪虽重,但可理解,可汗如要责罚,就请罚在本王身上,不要怪罪他们了。” 第151章 马车往西徐行, 远远看见漫天柳絮,正是洛水两岸春已渐深的讯号。 从重光北门入城,先回东宫, 宫门外站着东宫卫,比梁王、魏王两府的卫戍威风多了,就比上四卫也不差, 漆黑的乌锤铠,硬皮腿裙上挂横刀,弓矢, 一个个横眉竖目,四大金刚样虎虎生威。 瑟瑟讶然吐舌。 “四叔真有两下子,这兵才练了几个月, 竟这般威猛。” 丹桂替她挽着车帘, 闻言也道。 “奴婢宫里的小姐妹年前放出去,因是永泰郡主做媒,就匹配了东宫卫一个小奉御,听他说,相王练兵一丝不苟, 差一点子便要罚,可赏赐也大方,又身先士卒, 人家清早进校场,还没支棱开,他带着儿子已是跑了两大圈下来。” 瑟瑟叹服。 “难怪阿娘说他这柄刀,放在屋角也不会生锈了。” 司马银朱就在正殿外的台阶上徘徊, 见她们进来,忙踩上脚踏搀扶。 瑟瑟朝她脸上看了眼, 有点意外。 往常她的发髻最简单,挽个圆髻,起势很高,像道姑,又像不戴冠的男人,这回却挑了几缕碎发掩在额角,但还是不插戴首饰,看着不伦不类。 “表哥没来告状?” 司马银朱皱眉,“怎么的?” 瑟瑟推丹桂过去,“我说了您也不信,问她罢”,绕过侍女登上台阶。 东宫正殿,历来用作太子开堂议事,重檐庑殿顶,左右起双阙,左曰雏鸾,右名少凤,皆以游廊与主殿连接,底部筑夯土高台,三层以上才是木作殿宇,形成重重子母阙格式,极之恢弘。 放眼整个太初宫,只有明堂的格局胜出,至于圣人日常起居的九州池,就是一出山水小品。 郁金堂 第165节 可惜李显不肯召左右庶子陪伴,反把雏鸾阁用做阖家聚首,又挪了李真真自梁王府搬来的陈年紫藤花,种在宝蓝皮蛋大缸里,迤逦向殿顶攀爬。 司马银朱每每见了摇头不语,李显却很喜欢,廊下点缀几棵李花、梨花,花下又置软榻、矮几,把个正殿阙楼装饰成妆楼别苑。 回来迟了,李花落了大半,枝头已是嫩绿青芽。 想是李真真的吩咐,落花都不叫扫,集在旮旯砖缝,风一吹,星星点点自高台落下,飘摇在朱漆廊柱之间,突显出几分小儿女的温馨。 她提着裙子爬上高台,进门就听见韦团儿呱噪的小嗓。 “法门寺三十年一开,再过两年又该开……” 理了理仪容迈进门槛,窗子底下高高低低坐了几个人,见了她都很高兴,李真真三步并做两步近前拉住她手。 “你还舍得回来!” 嗔怪道,“去时说七八日,瞧瞧几月了?可见郡王得你意儿,双宿双飞,便不管咱们了。” 瑟瑟也懊恼,自幼与三姐粘缠,还是头回分开这么多天。 李真真回身指上首道,“我没什么,七姨寻你几回。” 韦团儿乖觉,忙把眼瞟着李仙蕙。 “我也没什么,倒是永泰郡主的好日子定在六月,等你回来排布新房。” 瑟瑟抹唇一笑,她走月余,二姐没浪费辰光,这就全操办好了。 转眼四顾,二哥李重润也在,因居家闲处,只使软巾裹头,穿件重紫襕袍,面前搁着几口细木箱,正帮李仙蕙理嫁妆,手提大串拇指大的东珠长项链,珠光莹润,衬得他通身煌煌如火炬明朗。 至于韦团儿,不再是集仙殿大宫女身份,摇身一变,成了韦氏失散多年的妹妹,序了年齿,排了小字,连韦家族谱还添上一笔,如今乃是韦七姨。 既是长幼名分已定,瑟瑟便缓步上前行礼。 今时不同往日,韦团儿满身珠翠,妆也隆重,飞金的胭脂抹在眼角,不过她还算知道轻重,悬着半边身子没坐实。 见瑟瑟垂首,她忙侧身避礼,摘了压裙边的金镶玉玎珰七事。 滴滴答答四五寸长,当心四幅玉雕小品画,在手里摞了摞,递给莲实。 “不敢拿外道物件儿污了郡主的眼,这东西有些来头,乃是趁着贤首国师面圣求来的,他老人家向来不应猫三狗四的请托,只因是我,才金口开了光。” 指上面玉版画。 “您瞧这花题,是凤凰回首,叼着枝芍药花。” “果然七姨疼我,自家亲眷,叫我四娘就是了。” 瑟瑟喜欢芍药,已是人尽皆知,国师开光,更是非同小可。 她挨近李真真坐下,就在莲实手里看了看,玉牌触手温润,雕花更是栩栩如生,越看越想起那枚芍药花丢的莫名。 “国师出山了?他不是立下志愿,译完《华严经》前,半步不离太原寺么?” “他立他的宏愿,圣人要召,还敢不来?” 自抬身价,乃是高门仆婢的通病,韦团儿作态与国师极之相熟,亏得是在东宫,还有所收敛,若在外头酒肆茶楼,定要吹得天花乱坠。 她挪动一下身子,候着瑟瑟缓缓转眼过来,方才语不惊人誓不休。 “况且他原就算家养的和尚!” 这话甚是不妥,李仙蕙几个垂了眼,全当没听见,晴柳等也侧目腹诽,韦团儿可真行,好容易时来运转,麻雀变凤凰,行事还是如此低俗粗陋。 深宅命妇,与和尚往来密切的,神都没有十个也有八个,原不稀奇,然圣人垂垂老妪,国师亦近六十,如此戏谑,就非但没有说人闲话的乐子,还有些下作污糟了。 韦团儿觉察了,面上讪讪的,唯韦氏带点微妙笑意接了话。 “法藏出家前大出风头……” 李真真小声向瑟瑟解释,“国师的法号就叫法藏。” 法藏,法藏…… 瑟瑟含在嘴里念了两遍,贤首国师的名号惊人,乃是高宗亲封,取意众多高僧大德之首,在她想象中老而不朽,优雅深沉,直是半个仙人。 韦氏道,“传说他十六岁路过歧州,偶然瞧了眼法门寺的佛舍利塔,便受佛光感召,剁下一指,焚于塔前。” 瑟瑟从畅想中愕然抬眼,“真的?” 韦团儿神神秘秘道。 “是真是假,我亲眼见的,郡主应我一声保密,我便说实话给您。” 见瑟瑟应了,方压嗓子道。 “除非……他是个六指儿!” 瑟瑟呀了声,既不信名满天下的高僧公然弄鬼,又不信法藏当真弄鬼,韦团儿胆敢议论。 “圣人也由得他?要是我,他既敢要这名头,眼前便得再剁一回。” 李重润觉得十分可笑,侧目来道。 “当面剁人手指?飙起血来,你便晕了。” 李仙蕙久病初愈,面色还有点苍白,因怕韦氏担心,胭脂抹的重些,两颊红粉菲菲,却仿佛有些畏寒,手捂在小肚子上,闻言也摇头。 “四娘专好嘴上放狠话。” 独李真真笑的合不拢嘴,“这话不好乱说。” 拿团扇遮住半边面孔,调皮地眨了眨。 “兴许,人家真是六指儿。” 大家轰笑,韦团儿笑得尤其长久,指李真真道,“三娘是妙人儿!” 韦氏便抬手压压。 “法藏与圣人确有渊源,倒不是七娘胡说。隋朝宗室人人礼佛,忠孝太后更对禅门宗仰推崇备至,太后咸亨年崩逝,圣人一气儿建了五座庙为母祈福,那时太后的封号尚是太原王妃,所以五座都叫太原寺。长安和洛阳的太原寺乃是杨氏祖宅捐建,几代观国公并忠孝太后,皆在其中出生长大。” 顿一顿。 “十年前《大云经》现世,预言弥勒化身女主下凡,经文便是他首译,各官寺住持精研经文,都要向他请教,所以洛阳太原寺如今俨然天下官寺之首。” 瑟瑟的眼睛霎时就亮了。 原来武三思玩的那手花巧当中,还有法藏法师的角色。 她想了一转,重头问道。 “法门寺打开来做什么?佛舍利拿出来随便给人瞧么?” “我还当你去云岩寺一趟,有些长进。” 李仙蕙坐在对面,挑起一道眉毛,眼里露出无奈的笑。 “佛祖涅槃时,身生三昧真火,烧此无量功德积聚之身,七日始尽,留下八斛四斗晶莹光泽坚固不坏的舍利,分载于八万四千个宝函送往各国,我泱泱中华所得者,唯有这一节指骨,至今已有一千两百年,怎可擅取?又哪是寻常人有缘眼见?” “佛指当真了不得,每每现世,便可平息干戈,保国泰民安。” 韦氏点着儿女们道。 “往前数,北周宇文护曾开启地宫,奉舍利于皇宫,隋文帝、太宗并高宗亦曾迎奉,上回正是咸亨年,我做公主侍读,挤在人堆里瞧了眼,没瞧出名堂。” 李重润也道,“圣人这回点了崔侍郎护送两位法师去歧州,两年后迎舍利回来,奉进明堂,才算完。” 瑟瑟啧声慨叹。 “这么大阵仗?崔侍郎身悬两职,走的开么?” “听听,听听——” 韦团儿笑向韦氏打趣儿。 “这忧国忧民的口气,活脱脱就是郡马!” 韦氏也道,“孩子就看随了谁,二娘稳重,女史也稳重。” 瑟瑟不知武崇训先一步回京,是怎么向长辈交代的,含含糊糊道,“近朱者赤嘛,我就是随口多问两句。” 李仙蕙道。 “他们出发前有个仪式,敕令王公以降,皆从近事,所以我们也要斋戒,果子蔬菜都送来了,够吃两个月,你要嫌口里淡,请杨家娘子教你做细点。” 瑟瑟长哦了声,侧头望一眼李重润,果然神色有些尴尬。 她盘算几时挑缝子问问,二哥在琴娘那里当真吃了排头?遂褪下金钏儿搁在案上,懒懒捋了捋鬓发。 “阿娘,我洗个澡再来。” 韦氏便让她去,李仙蕙犹在身后提声叮嘱。 “你歇两天,陪我去瞧瞧郡主府。” 瑟瑟答应了,沿游廊往后头去,边走边想,等见了武崇训,先问问这佛指舍利跟白衣袈裟有无关联。 进奉义门时,杏蕊过来迎她,轻声道,“郡主,韦团儿来了几回。” “有下落了?” “奴婢就说找她没错,满京里略得人意儿的小郎君,在她那儿全排上号。” 瑟瑟转头就打。 “我就拗不过你这毛病了!” “就是要请郡主定夺,急着催您回来。” 杏蕊闪身躲开,眨了眨眼。 “六爷在外头歃血为盟,结交了几个兄弟,都在十六卫,品阶尽低,奇就奇在,这些人现而今全调进了使团。” 瑟瑟念声阿弥陀佛,武延秀果然不是束手就擒的人。 “全是武官?” “只一个特别,挂名十六卫,却在主客司使用,唯有他是请假离京。” 瑟瑟驻足讶然,“——你说的该不会是郭郎中罢?” “就是他!他们一行八兄弟,以郭郎中为长,六爷还是行六。” “这就奇了……” 瑟瑟想不通,武延秀何德何能巴结上右控鹤,既有这门路,上达天听也尽够了,怎么就老老实实和亲去了? 郁金堂 第166节 她们站在方塘拐角,女贞墙起起伏伏,隔几步一扇石窗。 杏蕊张望半天方压声道。 “奴婢才刚进府,中官灵台郎就找了来。” 瑟瑟糊里糊涂,“哪跟哪?他也是六叔的拜把子?” “六爷在外头的排场才大呢!” 杏蕊细细道。 “三阳宫地也整了,林子也围了,鸡鸭牛羊养得肥肥的,才用一回就拆,原来不止奴婢心痛,浑天监察院也眼馋,院正讨了恩旨,起了座观天台。” 瑟瑟咦了声。 人说京官是饿鬼,填不尽的内囊,花销也大,这院正好肥的胆子,控鹤府占下的地界儿,他也敢饶两口。 “奴婢从登封县出来,官道上他就瞧见了,一路不敢攀认,直盯着奴婢进了郡主府,才备办了几样礼物来拜见。” 瑟瑟奇问,“他拜见谁?我不在,拜郡马么?” “拜见奴婢呀!” 杏蕊把胸膛一挺,颇为得意,瞧瑟瑟不信。 “他们建观天台是挂羊头卖狗肉,底下还有别的行市,生怕给人瞧出首尾,见奴婢是京里来的豪奴,上门来堵嘴。” 瑟瑟皱眉不悦,嫌她扯得远了。 “他赚他的,我才懒得管他闲事。” “奴婢也不放他在眼里,撂了几句冷话,他急了,指六爷与您攀关系。” “我跟他能有什么关系,光明正大的叔嫂!” 瑟瑟拽着结香细软的枝条打了个结。 “哪里冒出来不相干的杂碎?!再胡沁,拿了他的赃交去肃政台。” 是郡主占理不错,可这事儿经不得官,杏蕊怯怯道。 “他说,六爷与他合股做买卖,本钱是郡主打的……郡主不能吃饭砸锅,反而坏他的买卖。” 瑟瑟啪地掰断结香枝条,瞪大了眼,“我的本钱?” “奴婢也骂他胡说,他便掏出契纸并户部司过户的副本,原来六爷把北市商铺交给他管,做羊皮买卖,圈养羔羊有两处田庄,一在终南山下,就几亩,一在石淙山下,白纸黑字也只十来亩,可红契上圈的地界大极了,竟有百亩。” “这跟我什么相干?” 杏蕊艰难张嘴,直怕得不敢看瑟瑟。 这件事女史知道了可了不得,按宫规她非死不可,瑟瑟的首饰归她掌管,洗不脱里应外合,家贼作乱的嫌疑。 “契纸并备案副本上,是六爷的签章加盖了郡主小印……” 半晌无语,瑟瑟能愣怔着不反应,杏蕊却不能不提醒。 “……就是,驸马刻了字那串芍药。” 瑟瑟人都懵了,脑子钝钝转不过弯。 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她洞房里丢的东西,倒落在外人手上了! 杏蕊更尴尬,“他还说,那时京里传郡马想纳杨娘子做妾……” “是他?!” 第152章 瑟瑟索性澡也不洗了, 使人向韦氏说一声,侧门出去就回了郡主府。 不一时召许子春来,自坐在屏风后头, 也不客气,张嘴便问买卖从何而来。 许子春得了武延秀重重嘱托,早等着她来问了。 当下便从他处心积虑, 引逗并州长史张仁愿的孙子沉迷赌局说起,他赢了张家公子上千金,却不要钱, 只逼他从突厥商人手中购买康国的名种大宛马,再借并州大都督府的路子,违禁携带至关中。 “他要买马便买马, 为何诱人上钩, 让人家出面去买?” 瑟瑟听得云里雾里,没想到养马贩马的买卖,门道这么多? “这就是郡主有所不知啦,马同铁器,乃是军需!” 许子春领命良久, 终有一用,兴奋地搓着手展开来详解。 “况且突厥警惕,唯恐资敌, 自归附以来,只拿中下货色敬献,至于郡王一心想要的名种大宛马,民间断难一见, 罕有至极,偶然遇见咱们新主登基, 或是皇帝加尊号等大事,才肯献出一两匹,且圈养御苑,所以郡王自去购买,一来买不着,二来即便买着了,亮相便有麻烦。” “他就这么想要大宛马?” 瑟瑟还是不解。 见他几回皆是倒三不着两的胡闹,当他少年破门而出,寻不到发力方向。 许子春重重点头,语气颇有些微妙,也不知是认同还是鄙夷。 “前后小半年,郡王把并州、陇右两处官员在京的家眷筛了好几遍。” 瑟瑟与他隔着面琉璃屏风,不必装腔作势,专注沉浸在思绪中,一会儿手心便出了层湿冷潮汗。 越想越觉得武延秀行事的路子可怕,竟是无所不至。 方才等许子春时她便琢磨。 那串珊瑚珠,当是行礼前几日便丢了,因房里忙乱,一时未曾察觉,但武延秀绝不可能踏足郡主府,唯有一丝纰漏,便是骊珠来过。 五六岁大的孩子,对人最是一片诚心,况且虽隔房,一笔写不出两个武字,他就仗着骊珠的单纯稚拙,来行这种丑事。 “并州大都督府统管四州,全知军马,大都督职衔追赠魏王,等于空悬,唯有长史张仁愿统辖。往常突厥卖马,皆由大都督府运输,或发往陇右监牧,或运往关中交给尚乘局,三五百匹官马当中混上一匹两匹私马,人难察觉。” 瑟瑟长哦了声,指尖在茶盏上摩挲。 张仁愿也算重臣,家眷理应随军在外,这位耽搁在京的小公子,想来是年纪太小又乏人约束,才染上赌博的不良癖好。 不出事还好,万一掀出来,张仁愿出了名刚正不阿,眼里揉不得沙子,同僚的武将,尚且害人家丢官削爵,儿孙不争气,更加要打要杀。武延秀去捅这个马蜂窝,现下瞧着没什么,往后翻出来,难免迁怒。 偏头看了杏蕊一眼,“怎么不上茶?” 小丫头忙去备办。 杏蕊便踏上前来,笑嘻嘻道。 “六爷任性,全怪两个嫂子宠惯,张家公子嘛,也不是盏省油的灯。” 咳声叹气,与他拉家常样闲扯。 “纨绔凑堆儿,难说是谁带坏了谁,我们六爷心实,哄人一句话,巴巴儿地到处说,连您都听见了,那张家公子如何无法无天,就没人知道。” 夹着她推诿的话音,瑟瑟在屏风那头适时长叹,仿佛长嫂难为,两家藤缠树绕的亲戚,要管教小叔子,处处掣肘,真不知这个规矩要怎么立才好。 长指甲叩着扶手笃笃敲击,摆明是护自家的短。 许子春嘿地一声笑,忙捂住嘴应和。 “可不是!那时郡王说与下官听,下官便想,这事情能出,归根到底,还是太仆寺管理不善,处处漏洞,才惹得几个小孩子动了妄念。” 小丫头奉上清甜的马蹄羹,许子春双手接过不喝,恭敬地捧在怀里。 “陇右监养的马,马掌上刻陇右二字,要么作驿马,要么给十六卫,配往各驿馆使用的,两颊印个‘出’字,充实十六卫的官马,多取四岁以下,则印上‘千牛’、‘左’、‘右’等字样。除此之外,再无分辨之法,所以张家公子出主意,先打陇右马掌,进了京再换掌,这便蒙混过去。” 瑟瑟听了轻笑。 这许子春八面玲珑,口齿清晰,又一心要抱东宫的大腿,有他做旁证,就算万一东窗事发,也是张家主谋,武延秀最多断个任性胡为的从犯之罪。 放下心来,便细细问道。 “张家替六爷运送来京,然后呢?” “郡王得了这宝贝,先藏在城里,后在终南山寻了个小庄繁育,那可真难,一年到头,春要种植秋要堆肥,夏季雨水太大挖沟排水,日常养护巡防,野兽狍子咬不死彪悍的天龙马,却能惊得母马不下崽儿……” 日光明亮,琉璃屏上映出一个撑住下颌的虚影子,越凑越近。 许子春瞧出她爱听,添油加醋地铺排。 “下官陪郡王住在马场,三更半夜起来,打野狼,打野猪,郡王起的急,鞋都跑掉了。然而到底气候不宜,马匹经常生病,又模样太出挑,惹人眼目,磕磕绊绊大半年,只下出三五匹小崽,出销却容易,两百贯钱一匹。幸而后头又寻到石淙山下,地方大就罢了,头一样地气干爽,今年揣崽的母马都稳稳当当。” 看瑟瑟津津有味,又惊又笑,忽地一收梢。 “郡王说,马场是郡主的心头肉,只许成功,不然他没脸回来见郡主。” 瑟瑟往前一栽,砰地撞响了屏风,缩回脖子,给气得直翻白眼儿。 这厮哪里是爱而不得,简直就是成心与她找别扭。 亏她还怕他了受突厥公主的窝囊气,心高气傲的人,别一根白绫吊死了,既是这样祸水,能吃谁的亏? 他要去,他便是算明白了能活着回来! “下官与郡王议定,在并州城里开了香料买卖,就近接应郡王,马场收益,每季折了现钱,也从那铺子周转,只使团出发月余,没个回头话,下官慌乱,想向郡主讨个主意。” 瑟瑟盯着屋顶上藻井发呆,为他这份郑重托付咬牙切齿。 “下官不敢长久把着郡主的私印……” 她不出声儿,许子春自说自话,把她的东西还回来,两手托着往上递。 “郡王说任由下官便宜行事,可郡主人在这里,下官听调听宣便是。” 看她窈窕的身影,难怪叫武延秀念念不忘。 “话说回来,郡王攀上您这样的靠山,下官脸上添光。” 杏蕊胀红了脸,接不是,不接也不是。 这一接下来,就坐实了瑟瑟与小叔私相授受,传递的还不是丝帕、首饰等玩意儿,而是能落印签章,交接产业的凭证。 瑟瑟更加坐立不安,恨不得咬碎了一口银牙,冷声道。 “六叔惯爱胡说,从前在家便调皮惹事,这回又把郎官糊弄过去了。” 许子春很笃定,决不容她否认。 郁金堂 第167节 “郡王说郡主会看账本子,一丝儿错不得,所以下官的账做得极细致,郡主几时要看,下官便送来。” “我不看!” 瑟瑟蓦然大吼,惊得许子春一趔趄。 杏蕊忙奔进屏风提醒她慎言,许子春埋头不敢妄动,不知她出气如牛,把琉璃屏都喷脏了。 杏蕊到底胆大,也怕这贼心肠的小杂官儿再说几句,把瑟瑟气出好歹来,忙做主接在手里,先摆架子打发他去了,复转到屏风后道。 “这东西收回来才好,空口无凭才好耍赖,不然留在他们手里……” 越想越后怕,简直揣着个烫手的山芋。 赶紧从铜镜底下掏摸出个不起眼的长条匣子。 “得亏您有远见,扔了那支红杏。” 她在这儿窝藏贼赃,冷不防一抬眼,廊下竟是司马银朱沉着脸走了来,简直是怕什么来什么,吓得直呃了声,缩起脖子凑到门外。 “女史来了……好一阵没见。” 司马银朱笑得冷峻。 “你是好一阵不见我,还是好一阵不见我的竹鞭?” 杏蕊顿时不敢卖乖了,也不去请瑟瑟示下,低头避出去。 官绿窄袖抬起来,拿惯刀剑的长指轻扣了扣门扉,说话的声气儿还是御前调理出的和缓温柔,筋骨都埋在底下。 “郡主有话要问奴婢罢?今儿正好郡马不在,外人一个没有。” 屏风后头没有回应,但那道人影子站起来,踱到窗下背对她。 司马银朱迈进槛内屈身行礼,开门见山地问。 “郡主答应了属下唯利是图,为何一转脸,又顾念起闲人的死活?为了替他求生路,与属下斤斤计较?” 瑟瑟也有气,直道,“我可从未把女史当做拿性命托垫我的僚属。” 她说这话,司马银朱从膝头抬起眼来。 明媚的春光笼在瑟瑟肩上。 是桃花艳粉,是李花洁白,是杨柳青翠,万千光华在一身。 世间万万女子,活在光环下的不过这么寥寥数人,问鼎至尊,继往开来,瑟瑟有势有力,只缺一个契机,一场倒春寒,来叫她拔节儿成长。 “奴婢说的属下是郡马——” 瑟瑟两肩一颤。 司马银朱笑了笑,复道。 “郡主放心,许子春两回入府,奴婢瞒得彻彻底底,郡马听不见一丝儿。” ——放心? 瑟瑟笑不出来,知道杏蕊做事不周全,又是司马银朱从后弥缝了。 “我几时要瞒表哥,几时拿他当属下了?” 疾步绕出屏风,质问她更是问自己。 “我与六叔有无瓜葛,女史最清楚,压根儿连面都没见过几回。” “嗯……” 司马银朱静心回顾了一番。 瑟瑟怕她不信,掰着手指头数给她听。 出京车队一回,三阳宫一回,回京大雨,狄仁杰为张说求情一回…… 拢共三趟,清清白白,干干净净,她是凭什么要背黑锅? 再看司马银朱,目光泠泠流动,犹如往昔跟在瑟瑟身边照料时一般温柔,说出口的话却冷冰冰,全然是另外一番意思。 “奴婢想跟随郡主步步登高,内廷数百女官做一样指望。婚前婚后,奴婢再三提醒过郡主,攀爬登天梯,容不得丝毫私情含糊,为何那时郡主肯与郡马虚与委蛇,强作欢笑,现而今,却不肯默认与淮阳郡王确有瓜葛呢?” 第153章 “淮阳郡王远在千里之外, 这嫌疑,用不着您费一丝儿力气维护,却能逼得郡马丢盔卸甲, 彻底为您所用……” 司马银朱在八仙桌旁坐下,悠悠倒杯热茶,素颜无妆的面庞有些冷厉。 “这么划算的买卖送上门来, 您往外推?” 瑟瑟滞了口,武延秀倘若回不来,这确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 可她想救他回来!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这苍蝇要回来,蛋可千万不能留缝子。 嘴硬道,“女史何必急于一时?” “您不急……” 司马银朱自袖中勾出太子印章, 捏在手中把玩。 “今年春闱, 颜家子弟考出名堂,现而今奴婢的两位舅舅,一名颜惟贞,已授了衢州参军,一名颜元孙, 在彭城县做主簿,寻常进士出身,合该如此起点, 可奴婢的阿娘却嫌地方太偏,已是请了永泰郡主示下,调他们来关中。” 她仰面望向瑟瑟,讥嘲道。 “中枢一个萝卜一个坑, 人人都要争,亲贵更得眼明手快, 占住位置,不然白白拱手让于寒门。不然您道为何,二月初才颁旨开春闱,月底进士名单还没拣出来,各家郡君、夫人便把九州池的门槛都踏烂了呢?” 指名道姓数人头给她听。 “杨夫人两个儿子,一个能考学的,选在汝阳县做县令,天子脚下,做出官声也容易,另一个考不出的,便常进宫,与诸位夫人混脸熟,指望岳父提携。” 世家为儿孙谋划的道理,莫不如此,颜家凭借这枚小印,俨然赢在起点。 而武崇训二十有五,果然耽误不得了! “表哥是我的郡马,何须与他们比较?” 瑟瑟心里着急,话语连珠炮似的往外冲。 “况且他那个性子,选进六部,我还怕他惹圣人生气带累我呢!” “梁王贪腐,尚且鞭策郡马上进,并不怕有朝一日他成器,拿阿耶开刀。” 司马银朱似笑非笑望着她。 “难道郡主看不出,郡马这个人,东也要顾念,西也要担待,桩桩件件揽在身上,被人冤枉了也绝不解释?” 皱眉回想。 “那回您是怎么点评阮籍的?说他事情没做成,人先憋死了?奴婢还以为您指桑骂槐,说的就是郡马呐。” 瑟瑟涨红了脸,武崇训若是阮籍,苦苦维持局面数年,终有一日空负青史无耻滥名,便是全拜武三思与她所赐。 司马银朱又明知她对他是,说不上爱,但不愿辜负。 瑟瑟抿了抿唇,憋了许久的怀疑,从石淙直憋到眼下,实在憋不住了。 “六叔和亲——到底?” 司马银朱执印的手微顿了下,那印章底部不平,陀螺样刻了个尖锐的锥角,被她信手一弹,就在碗碟间滴溜溜打起转来。 “奴婢冒犯郡主不止一回,为何郡主至今深信奴婢?” “一个人谁也不信,还有什么意思?” 瑟瑟心头热流涌动,索性大步走来相对而坐。 “您不也常常教我,圣人独在高处,看似孤家寡人,其实身边尽是共渡患难之人,就算旧识大半入土,想起来路亦全是满足。” 她似诅咒发誓。 “我对表哥未曾尽信,对您——” 银牙一咬,索性豁出去交代。 “您当我蠢也罢,看不透也罢,总之您说什么我便信什么,不然那劳什子皇位,我也不稀罕替二哥盯着!” “你呀……” 司马银朱凝视她微红的眼眶,感动又好笑,拍了拍她的肩膀。 “温故才能知新,上回讲了,人有亲朋故旧,有私心顾虑,又有各项开销不凑手,卖了长官,卖了朝廷,乃至背弃圣人,都是常有的事。朝会记录中间过了三道手,即便您信任奴婢,也得提防旁人捣鬼。” 瞧瑟瑟点头如小鸡啄米,言听计从的模样,悠悠加了句。 “再说,您又不是皇帝,凭什么要求人对您尽忠至诚,毫无欺瞒?” 这话听着又不对了。 瑟瑟简直怕了她,更不明白二哥二姐珠玉在前,女史为何总是提着她的领子往前头出溜。 她心里有个切切的怀疑,可是稍微一想,又觉得与己无关。 “表哥他——” 司马银朱轻咳了声,抵靠住椅背合上眼,“郡马心里苦啊。” “他苦?” 瑟瑟自斟一杯冷茶来饮,清苦汁液簌簌入口,好解渴。 “女史怎么不心疼心疼我?回回脾气上来,抬起脚就走,我与他拢共不到两年,哄了他几回?我瞧大表哥哄我二姐,也没这样吃力!” “二娘没有您这样七转八绕的心思。” 司马银朱淡淡解释。 “嗣魏王心里踏实,面上自是万般情愿容让。” 瑟瑟想说我也是坦坦荡荡一个人,答应了他绝不,就是绝不! 可她到底有些傲气,尊仰师傅是一回事,容忍他人对内帷□□指手画脚是另一回事,当下也不再多做解释,只问。 “表哥去哪儿了?” 郁金堂 第168节 司马银朱答非所问,“神都近来流传一首新诗,有点儿意思。” 一面说,指南墙上挂的画儿。 瑟瑟狐疑顺着她方向去瞧。 因武崇训爱涂几笔丹青,房里挂画常换常新,方才进屋瞧见眼生的,也没当回事情,现下才仔细看看。 那画上是个娇俏的少女,腰上两把银亮的短刀,右手攀着一支李花。 “这是表哥画的?” 瑟瑟边看边摇头。 “可真不像,他怎会让姑娘家穿得这般俗气?” 画上少女大眼睛圆溜溜,又挂双刀,该是性情明快爽朗,却拿深紫短孺搭配青绿长裙,腰上又系着两道鲜红丝绦,不伦不类。 再看李树底下大片留白,龙飞凤舞地题了首诗,瑟瑟顺着念下来。 “妩媚复妩媚,不道李与桃,阿娇十四著绣袍,锦襦双佩并州刀,自从贞观见天子,宫妆靓丽珠鞋高……啊这?” 她皱起眉,侧头望向司马银朱。 并州自古精于冶炼,以锻造刀剑闻名,并州文水县,是武家祖籍郡望,并州太原,是李家龙兴之地。 这十四岁佩刀入宫的少女,妩媚多姿,攀折李花,只能是——女皇?! “万万想不到圣人还活着,就有人敢写这种诗罢?” 司马银朱意味深长,替她念下去。 “亲挑佛灯诵佛语,邂逅君王泪如雨,大云经梵不足听,天堂火发延御屏……这说的是圣人在感业寺与高宗重逢,利用《大云经》篡唐登基,然而天堂失火,高僧殒命,好像佛祖并不乐见女主登临。” 瑟瑟瞠目结舌。 轻描淡写几句话,说的全是武周朝堂上不能提的秘辛。 虽然经过武崇训再三说明,她已对当年武三思的手段有所了解,苦心伪造佛经,蒙蔽世人,真真儿是一出好戏! 可这首诗的口气如此轻佻,又让她隐隐不安。 李家与武家,乃至杨家、韦家间的恩怨,全是内帷之争,大家各顶姓氏,血脉早已相融,都凌驾在寻常世家豪门之上。 而这首诗,却是从白身乃至奴婢视角,把女皇一生跌宕,用说书人唾沫横飞的口气讲出来,不单是对她老人家的冒犯,更一并轻辱了李韦杨三家。 当初进京,跪伏在女皇脚下时,瑟瑟曾不齿她的残忍嗜杀,憎恨她的冷酷淡漠,可是这两年饱读史书,看尽了历代君王的疯狂,再想女皇逼杀亲子,屠戮宗室,又好像都是为人君的必然。 瑟瑟道,“若论格律,这首诗尚未完成,结语如何,似更要紧?” 司马银朱点点头。 “郡马回京后,借口为梁王妃祈福,游遍关中小庙,大把银钱撒出去,与住持厮混烂熟,着意刺探之下,果然每座庙都有相似画作。” “原来他撇下我独个儿回来是做这个……” 瑟瑟提着心肠许久,闻言反而放下了。 “本来以为府监在官寺做文章,我还害怕,既是乡野小庙,香油钱也少,僧众也少,能翻出什么浪花?” 司马银朱托着下巴细细端详画面。 她和武崇训讨论过,这绘画技术拙劣,用笔全无章法,奇的是,画中人与太平公主少年时有几分相似,推而广之,画师既可能是公主旧交,也可能与圣人极之熟稔,才能从她垂垂老矣的面容上,捕捉到少女时的些许特征。 “奴婢要说这张画是郡马偷回来的,您信么?” 瑟瑟呃了声,猛地咳嗽起来。 武崇训何等爱惜羽毛? 人家自诩枭雄孤狼,他自诩清啼的白鹤,一日大半时光花来清洁自身。 生在武家,已是不得已,尚主入赘,又是情之所至,为瑟瑟,叫他在朝堂上耍弄手段,勉强可为,可是化身宵小,鸡鸣狗盗,实在太超过他底线了。 司马银朱满脸讶异,半晌才伸手替她拍背。 瑟瑟捂着嘴强压下去,“……茶水呛的。” 司马银朱语带讥刺,“这下郡主知道,我为何想逼他发狂了?” 瑟瑟骤然抬头,“我一向以为你拿他当朋友!” ——日光映照在司马银朱风雨里来去,略显粗糙的面孔上。 瑟瑟还记得立储那日,她劝她,郡王何其无辜? 那一刻她不曾回应,心里其实牵牵疼痛。 武崇训是个傻子,她却不是欺负老实人的坏蛋,她嫁他,是认真想叫他心满意足的。 司马银朱双臂抱在胸前,绿衣窄袖,眼神犀利,迫得瑟瑟不能闪避。 这一瞥之下,忽地惊见司马银朱额角发丝被吹起,露出一道新鲜伤口。 瑟瑟心头一凛,又有点叹服。 这道伤口要是落在丹桂乃至上官脸上,定然叫人惋惜容貌受损,在司马银朱脸上却像勋章,丝毫无损她的威严,反而增加了压迫感。 一念未止,忽地发现她踏入内室,竟没有如往常摘下横刀,那沉重的铁器就挂在腰上,黢黑刀柄撞着八仙桌边沿精细的雕工,突兀古怪极了。 ——他们背着她,与人动过手了! 瑟瑟本来坐着,起身太急,咣当一声撞翻了座墩。 “你……表哥呢?出什么事了?!” 司马银朱望向支摘窗,丹桂、杏蕊就在门外守候,想来也是面面相觑。 她目光在那副粗陋的画像上停留片刻,终于出声。 “内忧外患,这神都就快炸了,哪还顾得什么朋友、爱人?” 第154章 瑟瑟疾步掀帘进来。 临时架的床榻, 样样简陋,连帷幕都是武崇训最不喜欢的油绿配金黄,又缀了重绣珍珠, 沉甸甸悬着,一丝儿风进不来,气味便不新鲜。 趋身上前瞧他, 动作大,把他吵醒了,苍白面孔转过来, 眼没睁便叹气。 “你又来作甚么?” 瑟瑟无语,“你就不怕是张峨眉?” 武崇训叹了又叹,数月夫妻, 与她简直没有心意想通的时候。 “你要胡说, 何必拉扯别人。” “是啊!何必拉扯别人?!” 瑟瑟噼里啪啦一通发作,要不是看他着实虚弱,还能再说十句。 “又不是练武的材料,偏逞能,半夜去翻人家禅房, 亏得女史机警,跟在你后头去了,不然……你就不怕被人当贼拿了?!明知那不是正经和尚, 行些男盗女娼的勾当!” 武崇训吃力地把眼睁开一条缝,冷冷看她。 “臣不是练武的材料,郡主果然是造反的材料,一张嘴就咬住褃节儿, 女史那样精明人,且想不到这上头。” 瑟瑟原是乱骂一气, 没想到竟正中靶心,稍愣片刻,忽地解过来。 “臣什么臣?!” 她吱吱哇哇扑上去打他。 “你故意坑我?你这样儿喊我二哥,都够治他罪的!” 武崇训何尝不懂,帝座跟前,一丝嫌疑都能把人钉死。 可这儿是郡主府的外书房,司马银朱沙里淘金那样来回整治过,绝无闲人偷听栽赃,所以越是不当说的,他越要说。 两肘撑住床榻坐起来,姿势颇为勉强,瑟瑟去扶,被坚决推开。 瑟瑟又气又急,一到这时候就假撇清,好比他脐下伤口,偶然点着灯脱衣,粗粗拉拉像爬条虫子,硬是不让她细看。 “云岩寺清早,宋主簿便送了张画像给臣,并一份小庙名目。” 武崇训手指胡乱往多宝阁上一指,示意东西在那。 “臣返回关中查探,发现他账上所列庙宇,还真是各个别有洞天,或是禅房中另有九曲小径通往寺外,或是就在房里层层隔断,布置出个销金窟。” “……府监从这上头赚钱?” “狗改不了吃屎。” 他的嗓音听不出息怒,但每个字都意有所指。 “真不是臣把人瞧扁了,控鹤府有几个正经人?从前人家说,有些尼姑庵明里修行,暗里做娼寮,反正要想俏,一身孝,僧衣原是最……” “他们拿寺庙开妓馆?” 瑟瑟先是愕然,紧接着恍然大悟,挂出一丝开了眼界的笑意。 武崇训甩下石淙县的鱼鳞册忘了拿,她捡来比着封地台账对对,虽有地力肥瘦,南北物产,并运输到关中的差异,但大差不差,控鹤府并不曾盘剥地方。 “庙里难道藏着女尼?” 瑟瑟开始费劲地琢磨。 “我阿娘说,从前庙里确是僧尼杂处,后来出了乱子,就不让了,和尚归和尚,尼姑归尼姑,府监要做这种生意……是叫假尼姑绞了头发藏在庙里么?” 没有半点不好意思,就要问细节。 “干什么,打听得他们服侍的好,你也要去?” 武崇训有些无奈,不觉忘了自称臣下。 想到那些乌七八糟的摆设,铺天盖地的绘画书籍乃至雕塑机关,种种奇技淫巧,俨然并非突发奇想,而是几经改进,看得他面红心跳,感慨男人屈身侍人亦有这许多门道,又隐隐想到圣人一把年纪,不知尝过没有。 “——哦!” 瑟瑟的目光顿住了,原来是这么回事儿! 以为只有男人嫖女人,原来庙里女人嫖男人,真是叫人大开眼界。 郁金堂 第169节 她浮想联翩,依偎在武崇训身边,如新婚那样搂住了他的胳膊,仰头问。 “贵不贵?” 武崇训淡淡的。 “我是夜里去,人家收拾了睡了,没人喊价儿。” 瑟瑟看他眼神渺渺发虚,身子靠在软垫上,两肩还端得紧紧的,分明是看见了些不该看的,窃笑着往他臂上挤了挤,软声诱供。 “人睡了,物件儿还有稀罕的,好表哥,说给我听听。” “那种污糟地方,街市卖猪肉的娘子才去消遣,丝帛沾肥油,你不嫌脏?” 武崇训憋着股无名火,故意埋汰她,一本正经,可是瑟瑟心猿意马,拿野意儿试探他的刚正。 武崇训吓了一跳,个多月不曾亲近,她猛扑上来,倒叫他羞耻心冲天。 瑟瑟两臂卡着他头颈,便限制住了,喜滋滋望着他道。 “自来贵人追捧什么,民间便跟风,等而下之,哪能有什么好事儿,卖肉的娘子消遣得起,我反而不能?” 话在嘴里滚着,她一双软嫩专注在肌肉上碾压。 武崇训的矜持自重延伸到了肢体,竟连抵抗都不,任由她上下刮擦,像大殿上的五爪金龙攀附梁柱,兀自巍然不动。 瑟瑟愈发得趣儿,笑得鬼祟,撮着唇在耳边,小耗子偷油样暗度陈仓。 武崇训乜了她一眼,鄙夷得很。 “拿钱买的比这香?” 瑟瑟畅快道不是。 “我喜欢被人捧着,可不喜欢被人撵着,最好人家姜太公稳坐钓鱼台,我来决定上不上钩。” 论品貌武崇训自是不如武延秀,但他端得住,在她眼里就是魅力四射。 武崇训愣了下,“是么?” 勉强动换的手臂垂下去了,“那你上钩罢!” “真乖!” 瑟瑟在他下颌拍了拍,两臂搭在脖子上,翻来覆去地嗅了个遍。 武崇训以为她是要抓他的现行,皱着眉道。 “闻什么?那地方熏香太重,我回来洗了好几遍。” “表哥傻的来!” 瑟瑟头埋在他颈窝里,声音闷闷地不满意。 武崇训乐得出工不出力,听她呼哧嘿呦,捣鼓的十分带劲儿,便耐着性子让她摆弄,瑟瑟习惯不好,边吃边砸吧嘴,半是品评半是挑衅。 “表哥伤在哪儿?后腰上么?” 武崇训没好气儿,“不然呢?” 两人面孔挨得太近,呼吸一重,玫瑰香扑面,武崇训不得不屏住呼吸。 瑟瑟查知,一头乱发蓬蓬地昂起来,半截子也不顾了。 “我以为你生我的气,必是回笠园住了,才用这个香料。” 武崇训看着她,嘴里直发苦。 瑟瑟喜欢玫瑰,塞给他的衣料馥郁芬芳,搁在通风处吹几日都散不开。那时他不好意思直说,女人才在这些刁钻古怪的地方讲究,堂堂大男人,哪能嫌弃姑娘家香料刺鼻? 可是时日久了,瑟瑟心细如发,发觉了他的忌讳,便肯将就,换了茉莉水来沐浴。他感她的情,投桃报李,也插戴金玉。夫妻间原该如此,你让我三分,我敬你一丈,没有什么是应当应分的,样样都是情之所至。 瑟瑟是个直爽干脆的人,他知道她愿意,又怕她委曲求全。 嫁他已是情势所迫,再要奉献别的,不是太可怜了吗? 瞧她巴巴垂着眼,两手握成拳头攥住被面儿,那指甲养了两三寸长,哪经得这样握,全掐进肉里了。 叹口气,替她捋直手指。 果然掌心几个半月形的红印,想替她吹,瑟瑟反手握住便嗔怪。 “怎么手冰凉?” 武崇训的嘴角忍不住翘起来。 辗转反侧好几晚,又想叫她回来商量对策,又憋着一口气,心里拉扯,如何能睡得好觉? 一天天耗下来人都虚了,浑身冰冷,握着她手便觉安慰。 “我哪能回去?这一身的伤,叫我阿耶晓得,愈发生出事了。” 顿一顿,拿要紧话来交代她。 “朝辞、清辉是我的人,独豆蔻傻,你要留着她,额外收服了才好,务必叫她明白,咱们跟梁王府不是一条心。” “府监做的手脚,阿翁未必……” 瑟瑟轻牵了下唇角,替他为难。 武崇训微微摇头,这种时候最见一个人的风骨,他绝不肯为尊者讳。 “十年前便是他替圣人吹风造势,这回肯定还是他。” “表哥,” 瑟瑟扯了扯他的袖子,“你对我这样好,我怎会,怎会……” 武崇训不说话,嘴唇抿得紧紧的。 新婚的夫妇,头脑里怎样疏远都没用,那身子认得彼此。 盘算了千百遍要骂她的话全忘了,却想起柔情蜜意的夜晚,瑟瑟滚烫的身子贴在他腰腹上,又骄矜,又会耍无赖,小鹰一样细白的牙齿,莽撞的动作,不管不顾要他疼爱。 “表哥说话呀!” 武崇训骤然回神,面上火烧,却不能放过这难得的机会。 佯装生气,绷紧了面颊淡淡撇清。 “臣在郡主面前,哪有说话的份儿?” “你诚心跟我过不去是不是?” 瑟瑟简直要撕破嗓子喊了。 “叫你起折子原是撒气,你写不写的,随便抹两张纸,甩给我不就完了?非得呕心沥血,骈文对仗地,写那么大一篇,掉哪门子的书袋!” 越说越气,“明知道我没地方递去!” ——还敢提那事儿! 武崇训狠狠刮她一眼,恨她口无遮拦,看在瑟瑟眼里却是只发瘟的猫。 “诶,脸怎么通红,伤口进脏东西,发热啦?” 热乎乎的爪子扒上额头,武崇训无奈躲开。 她委屈地瘪嘴。 “我都做噩梦了,你不说陪我,东跑西跑!” 她是掉眼泪了,那又怎么样? 他们说的突厥人那样可怕,铁打的身子骨,那圆月弯刀,横起劈砍,一刀就能把人拦腰斩断。 房里静谧如山林,只有鸟儿脆生生鸣叫,就像云岩寺清净的小院子,他是真喜欢那地方,晨起傍晚,站在廊下,目光依依捋过一草一木,那沉醉的神态,叫她的心也跟着静下来了。 瑟瑟怅然若失,放软了声调。 “原说就咱俩好好消遣,你气冲冲走了,我也住不安生,说回来嘛,又像跟在你屁股后头追你!” 一回两回的,她总是因为知道他好,知道他忠心耿耿,撇下梁王府也要来维护她,才肯窝在这方寸之地。 但这算什么,算知恩图报? 可他知道她是认死理不回头的人,真爱谁,宁愿顶着世人唾骂,就偏要。 她喜欢他姜太公钓鱼,怎么不想想,他也盼着她不管不顾的偏爱? 好比武延秀,那么没溜儿的人,一回两回唐突,从没见她翻脸撒火儿。 “郡主怎会屈尊来追臣?” 武崇训心里恼恨,架子重又端起来。 “臣先返京,自是替您鸣金开道,打点周全,再迎您回来。” 就是这么口是心非,一句也不肯落下风,可说完到底略抿了下唇角。 瑟瑟知道铜墙铁壁扒开条缝子,嬉皮笑脸道。 “是是是,所以本宫命你翻个身来瞧瞧,给人家弄成什么样了?” 武崇训又别扭起来,“看什么?大夫早看过了,皮肉伤。” 瑟瑟跳起来叉腰。 “人就这一身皮肉,怎么不要紧?又不是花朵树木,烂了再长新的,你不给我看,我自己来!” 掀开被子便去扯他衣裳,边扯边笑,他养伤,底下胡乱套条侉子,上头却规规矩矩穿了三层,可见提防她,整个儿防错了方向。 武崇训死命摁住,两人就着衣襟拉扯起来。 头先因怕豆蔻说漏嘴,没让贴身伺候,这几日的伤处,还是他自己对着镜子清理的,难免沾了水渍,或是膏药未敷满,定然惨不忍睹。 急急道,“郡主……你!” “不给我看你要给谁看?” 瑟瑟不依不饶,“你再这么着,我就请眉娘来!” 武崇训拗不过她,也是动了几下,伤口牵痛,只得咬牙重重往后一倒。 “看罢看罢,看了不许哭!” 郁金堂 第170节 第155章 饶是打了伏笔, 待他艰难腾挪辗转几转,终于伏在枕上,瑟瑟小心翼翼牵起后襟, 才一瞄,立时啊了声。 重重骂道,“哪个混蛋敢这样伤你?我要他的命!” 武崇训好气又好笑, 千言万语比不得这一句回护。 门牙蹭在枕头丝料上,小舌头藏不住,窣窣地流口水, 自谓斯文扫地,瑟瑟想瞧仔细些,爬上来坐在他臀上, 一径儿问, “你觉得怎么样?” 热烘烘气息喷在耳后,叫他心猿意马。 武崇训扭过头,后脖颈子对瑟瑟,闷闷的话音传出来。 “娼寮里能养什么人?地痞,流氓, 不长进的混混,不值得郡主生气。” 瑟瑟还盯着他光裸的后背。 细皮嫩肉的公子哥儿,做羽林时也操练过, 架势都会,可他喜静不喜动,日常只打一套五禽戏,维持筋骨灵活罢了, 肌肉薄薄一层,抵挡不住利刃, 几道伤口皮开肉绽,最深处已然见骨。 交错的痂痕像画笔乱涂,一笔笔往错处去。 往常瞧他画画,错了丝毫便推倒重来,得亏这些他看不见,不然自厌自嫌,又想他痛他喊的时候,定然在怨她罢? 原是打定了主意不牵扯朝局,年纪轻轻便要做西山耆老,或是那时她嫁了武延基,大家以礼相待,他又怎会为了弟妹去跟地痞动刀? 又疼又气,手指顺着长长的伤痕边缘摸下来。 不当武崇训抖了下,把鲜红的血肉戳到她指甲上,顿时嘶地一声痛呼。 牵皮挂肉,武崇训疼的闭上眼狠狠压下泪。 瑟瑟扳着他脖颈凑上来,半身悬在他□□的背上,又怕碰着,又想贴着,近不得远不得,人在跟前,倒体会出牵肠挂肚的痛快。 她凝住他眉眼,不让他矜持躲避。 “你疼你就喊呀,跟我装什么?阿耶怕死的时候,就往阿娘怀里钻。” “谁要像他?!没出息。” 武崇训梗着脖子反驳,忽地想起来那是当朝太子,简直气笑了,半晌偏过头拿嘴尖儿碰碰她面颊。 “你起来,待会儿压在我背上,可了不得。” 瑟瑟笨手笨脚挪下来,看他疼的咬牙,眼里便冒潮气,又想已然为他心疼得很了,大家扯平,不用再低他一头,轻轻扯下衣襟,坐着指派。 “你好好挪回枕园去,要怄气好了再怄,这屋子又冷又潮,住不得人,你再这么倔强,弄成大表哥那样,一瘸一拐地。” 武崇训忍痛把头转过来看她。 水盈盈的眸子,明明白白是为他晶莹透亮,沁出满满的真心。 他太高兴又满足,竟斗胆翻身来抚她的发丝,顿时痛得龇牙咧嘴。 “没有怄气。” 他不承认,“只是我学坏了,专把伤亮给你,要你领情。” 瑟瑟低声抱怨。 “你这把硬骨头,泡在醋里也不见软些。” “你比不得我……” 瞧他憋不住笑了,瑟瑟便趁机道。 武崇训很警惕,温柔的杏眼顿时瞪圆了,似怕她飞天而去,撇他在凡尘。 瑟瑟好笑,这一年她是读了不少书,也办了几桩事,可自己看自己,还是当初进京来那个粗人,比他们强,只强在能上能下。 “强龙不压地头蛇,亲王、郡王,在这儿仿佛过江之鲫,耍不起威风,实则人家不敢要你性命。外头豪绅列强,面儿上捧你,背后打杀,推诿到山匪流寇头上,你有什么办法?!” 她这番话说的老道,俨然武崇训没见识过的世态炎凉。 庐陵王是房州独一份儿的亲贵,鹤立鸡群,卓然超群,本地富户提鞋也撵不着的高高在上,唯有刺史胆敢隔三差五上门闲坐,捧得李显愁怀尽去,转脸却说山野地方,人多地少,竟不让李家囤积土地。 韦氏那时气盛,指着刺史鼻子质问,大周律哪条不准流放的郡王买地,或是圣人另有密令,故意不让他家开枝散叶,养活儿孙? 一句句如雷贯耳,刺史的幕僚是读书人,却驳不倒她,因这限制本就毫无理由,就连每月来呵斥李显的天使听了,也怪刺史欺负人。 可天使每常歇一晚便走,山高皇帝远,还是刺史说了算。 李家坐吃山空,花是远远没花完,但虑及往后,简直腹背生寒,世家的根本不在官职,不在姻亲,实打实在于土地,偏他们犯在这么个刺史手上,竟是龙困浅滩,左右动弹不得。 直到七八年前刺史致仕,他是两广人士,要回家乡去,临走辞行,韦氏不愿见他,还是李显心软,准他进了门。 瑟瑟便坐在阿耶膝头上,听他们喝茶话别。 刺史道,“非是下官老虎头上斗胆拔毛,实是房州地界,无甚富户,攘攘寻常百姓,经不得郡王跺跺脚!” 李显咣地把茶盏往案上一顿。 “我来此数年,可曾欺男霸女?包揽诉讼?举荐京中人脉?你不让我买地,我娘子买商铺,开馆子,可曾拖欠你的税金?” “求郡王明察——” 刺史年迈,拄着拐杖尚且摇摇晃晃,起身一揖到地,差点跌倒,见李显还是黑着张面孔,索性屈了一条腿,颤巍巍半跪下去。 李显看不过眼,命瑟瑟去扶他。 “如今既你致仕,就该给我个公断。我问你,我是那等仗着贵胄身份,荼毒乡野的人么?去岁长江泛滥,赈济粮发不下来,你急的团团转,是不是我主动开口,借存粮与你过关?” 李显越说越生气,自诩问心无愧。 李唐的州分七个等级,大致按人口物产,房州是最下等,地处偏狭,人口稀薄,向来用于流放,百姓多是贬官乃至盗匪之后,实在不起眼。 所以房州的刺史,品级又比关中的刺史低出许多,才正五品下。 与这区区可怜的官儿,他那句逊位皇帝照样爱民如子的话不能出口,一说就好像他多惦记那劳什子帝位。 呸,他才不稀罕! “郡王,您是好人,可下官没错!” “——你!” 李显简直被他搞糊涂了,摊开两手质问。 “我究竟做了什么,叫你这样处处的提防?!” 刺史眼中带泪,缓半天才道。 “郡王不必作甚么,您人在这儿,下官便不得不防。” 瞧李显还是懵然不解,他仰天长叹。 “您的封地庐陵,风调雨顺,年年赶大车送粮食丝料,您的库房盖了十九座还堆不下,折变了在房州买地,能买七八百亩,赶上灾荒,农民抛荒讨饭,千里流散,您要说一声买地,能买三四千亩!” 刺史拿拐杖狠狠捅郡王府混了金屑的砖地,撞的铛铛响。 “您来这儿也就六七年罢?下官当初要不拦您,您算算,是不是已把整个房州,买去十分之一?!郡王啊,您可是最顶尖儿的大儒教导,您忘了,西汉怎么亡的,两晋怎么亡的?不用昏君奸臣,只要不制衡亲贵,任由他们积蓄土地,把良民逼成流民,就亡国了!” 他痛不欲生的动静太大,吼得瑟瑟害怕,转头却见阿耶艰难喘息着。 从小到大,李显听过太多人痛诉历朝历代亡国的原因,天使每来叱骂,也总能从他身上找出昏君的蛛丝马迹,对这话题,他可是烦透了! 他用得着记得么? 反正他已经落地生根,再回不去了! 刺史狂言落地,见他油盐不进,却也不曾暴起发难,又是失望又是庆幸,终于长叹一口气,告辞而去。 瑟瑟把刺史当个疯子,或是见了落地的凤凰,就要踩两脚的无赖汉,只顾安慰阿耶,多年后听了司马银朱教导,才领悟到刺史的警惕戒备,由来并非无因,而且,若非刺史阻挠,他家夺人生路,又无势力倚仗,竟是送命。 一句句说给武崇训听,说得他半晌不吭声。 瑟瑟紧张极了,她要借他过桥,过完且要拆桥,总得他心甘情愿。 譬如训鹰,以空弦震慑足矣,训仙鹤,唯有晓以大义,赤诚相待。 “郡主这条登天梯,总算起头儿了。” 武崇训唏嘘良久,简直做梦一样,连背上痛都忘了。 他是谨慎人,一俟察觉瑟瑟态度的变化,字字句句都斟酌起分寸。 “看得见百姓苦处,也知道让利于民远远不够,还要煽动起民愤、民怨,借势击败对手,再上层楼。” “煽动民愤,也是那回听表哥说,石淙闹过民变,更好下手……” 瑟瑟原本依偎枕边,这时正经说话,便拉开距离,往床柱上靠稳。 武崇训心里且苦且痛,她从他身上学,就如从一切别人身上学。 “能举一反三,由正及反,我若是郡主的师傅,当十分欣慰。” 瑟瑟直道,“表哥你说,这件事应当怎么办?” “最简单,自是调太孙手中东宫卫使用,就照宋之问给的名单,同时包抄,一网打尽,可这法子易出纰漏,一则东宫卫定员不过六百,小寺遍布关中,足有百来家,如此分散,定然有抗命逃窜之人。” “单关中便有百来家?府监好大的胃口!” 武崇训没有说话,只等她慢慢想来。 片刻瑟瑟如梦初醒,结结巴巴道。 “关中百来家……九州上下,还有多少?” 武崇训也后怕。 “我躺在床上不能动,日日盘算,府监就在眼皮子底下闹出这么大阵仗,朝廷竟一无所知,若非宋之问首鼠两端,贪婪冒进,咱们还蒙在鼓里。” 两人所想皆是一样——好险呐! 下这样大的本钱,掀出点影子便是诛九族的大罪,便不为造反,也足以挟天子令诸侯了,真想不到张易之区区一介男宠,竟有如此野心。 第156章 “不能动用东宫卫!我四叔……” 瑟瑟咽下的半句话, 武崇训淡淡替她说下去。 郁金堂 第171节 “相王做过皇帝,又做过皇嗣,万一圣人还在, 太子没了,岂不正合他意?漫说府监作为尚不知有无他助力,即便没有, 也断断不能让他踏只脚进来。” 瑟瑟重重吁了口气,忽觉身上直发软,索性栽进他怀里。 这一天过的跌宕。 听许子春胡说八道, 被女史教训,又见他遍体鳞伤…… 万千头绪,按下葫芦荡起瓢。 武崇训心里也砰砰地跳。 初见时以为她尚未长成, 是张白纸待他涂抹, 过后方知,她冶艳面孔底下藏着这样精彩的起伏。 心思更比海更深,他一个猛子往下扎,至今尚未见底。 “京里唯有上四卫与羽林与东宫卫……” 瑟瑟微顿了下,候着他并不打断, 方继续道。 “上四卫须臾不离圣驾左右,断碰不得,至于羽林, 我们家不论是谁,胆敢与李将军对上眼神,圣人的刀子就砍下来了!” 武崇训心下一凛。 是啊,她竟敢想羽林! 那是专为镇守北门而设, 外敌来袭,自有府兵抵抗, 北门重兵,眼睛死死盯着宗室。不然满朝战将如云,圣人为什么偏偏择了投效不久的靺鞨酋长李多祚总领羽林?图的就是他上无父兄倚仗,内无姻亲故旧帮扶,不朋不党。 “所以不用东宫卫便没人可用,圣人把四叔点来任职,竟是卡脖子。” 瑟瑟烦难,径自跨步下床,在方寸之地兜兜打转。 外书房摆设简单,独榻独床独桌椅,唯花窗底下摆着副棋枰,黑白厮杀,才到中局。 “你养伤还不消停些,又费这心思作甚么?” 瑟瑟手一挥便把棋面搅乱了,武崇训困在床上不能顿足,高高呀了声。 “这局我能一百九十二子胜!” “你喜欢赢这个,我叫女史让你便是。” 冰凉棋子大把抓来解热,看看武崇训,挑明了道。 “安插四叔进来,又叫二哥指挥东宫卫,都是防备阿耶,圣人这里里外外的打算,全为逼我阿耶做孤家寡人!” 灯下的武崇训有点呆怔。 听惯了武三思和武承嗣阴阳怪气的抱怨,头回见人这样直白,让他产生了一种瑟瑟正在招兵买马,许以从龙之功的错觉。 他稍微挪动了下身子,尽量严肃地望住她。 “天家父母子女,原是同场竞技。” 果然,瑟瑟挑起一道眉毛,眼里迸射出惊艳的光,他想他这回可能成了。 于是他又笑了笑,把话说的再明白些。 “圣人如此,往后太子殿下继位,多半萧规曹随……” 觑了觑她眼色,不偏不倚地建议,“郡主意欲何为,亦当早做安排。” “对!” 瑟瑟如释重负,激动地疾步走来握住他手。 满腔抱负,在司马银朱跟前不能尽吐,怕被她催逼着与二哥争抢,在武崇训面前,却可以直言不讳。 她认真道,“我想在二哥的朝堂上有一席之地。” “郡主是想学太平公主么?” 武崇训心思微沉,想她竟这样耐得住性子,还在兜圈子。 不过读书就是这点好,见多识广,比人沉得住气,瑟瑟天性奔放莽撞,叫她嘴里含住这惊天动地的主意一声不吭,定然憋得够呛。 武崇训只当拿根草稞子,在牛羊耳朵儿眼里挠拨,细细地盘问道。 “郡主笼络住青年士子,送他们入部?可公主施为多年,做他们的资助者、保护人,到末了他们振翅高飞,却与公主斩断关系。” ——又来! 瑟瑟尴尬地侧开脸,想起他说他们就想揩她油的话。 他们围绕公主大献殷勤,隐然结党,但要说有什么宏图大业,又不像,经公主之手提携起的四五品高官已然累累,却没一个在朝堂上为她摇旗呐喊。 “不是那样若即若离,是像阿翁,同朝为官,争夺功劳,他们贪财枉法,我便弹劾检举,他们自恃清流,我便拉帮结派。” 武崇训愕了下,这才发现长期以来,整个儿地把她理解错了。 那双眼睛还在探究地打量他,等他表态,但他从没预想到这个局面,临门一脚,瑟瑟竟会往回缩。 “——郡主待太孙心意之诚,竟至于此?” 武崇训简直刮目相看了。 瑟瑟不是推推让让的女孩子,她舍得出自个儿,还很擅长与小人周旋。 宋之问那张要紧名单,就是被她三言两语诈出来的,还有韦团儿,盘亘九州池多年,连他阿耶武三思都不得不退而求其次,攀交琼枝,瑟瑟一来,便把她收在麾下。 就连他自己…… 武崇训不太愿意面对这个事实。 但又不得不承认,他对瑟瑟的好感源于她故意的误导,在她眼里,他和宋之问等人差不多,都是能过河的桥。 可男人就喜欢处于这种可有可无的危险境地。 被人心不在焉地挑拣扒拉,高兴了拽到怀里,攘攘后脑勺,不高兴了推开,他就掏心掏肺地贴上来了。 武崇训目光胶着,在一片柔软的暮色中大送秋波。 可惜这俏眉眼尽做给瞎子看了。 瑟瑟爬上榻,抱着被子翻个身,双手交叉着垫在头底下。 “二哥有雄心胆魄,又有雷霆手段,比我更适合代表李唐的荣耀。” 武崇训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不是突发奇想,这主意肯定已经与司马银朱乃至李仙蕙讨论过多次,想得很清楚,才能这样娓娓道来。 “女帝只有一人,未必传位于皇女,皇女又未必传位于皇外孙女,但女官有百人千人。譬如女史外放州府,能掌一方黎民生死。张峨眉入六部,凤阁、鸾台定然趋之若鹜。又譬如琴娘入太学为师……制度一改,风气便改,三五十年后大家认清,女官有好有坏,正如皇帝有好有坏,那再出女帝又有何不可?” 武崇训过于震惊,直挺挺说不出话。 一时以为从前把她看得太高,其实她屈居李仙蕙与李重润之下,并无登基野心,一时又恍然大悟,竟是把她看得低了,她心里没有个人君臣之别,反而着眼天下九州,要彻底改变国朝选官的逻辑……不,国朝次后,她要的是彻底改变女性在制度中的位置。 “我想做第一个上朝的女官,换女史或是张峨眉来,二哥难免犹疑,换做是我,他会同意的。。” 瑟瑟目光清冽,像道飞流注入深潭。 “我没有那些风花雪月的念头,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二姐能嫁别人,但嫁大表哥最开心,我就不同了,你总拿我当小女人教导,怕我为情爱上人的当,我怎么百般解释,你都不信——可我不是那样的人。” 武崇训才焐热的胸怀,冰冷地要碎了。 进进退退,藤蔓缠绕,到了这一步,竟还是换来一句没有情爱。 “你……你到底怎么回事!” 武崇训忍不住挺身怒斥,起势太猛,挣得背上伤口乍裂。 他疼的皱眉,手牢牢抓着瑟瑟不放,把她往怀里碾,眉眼揉进皮肉,所以瑟瑟也不知道他怒气冲冲,只觉他浑身热得发烫,熨在心口好舒服。 “表哥又担心上了?” 瑟瑟撑起来,亲昵地揉了揉他的后脑勺。 “闭嘴!” 武崇训一张脸油盐酱醋,变了几番,终于生硬道。 “郡主准我再歇五日?” 瑟瑟还是有些心疼,“我怕你身子骨熬不住。” 武崇训摇头,“不赶紧不成,待女子能束发上朝,郡主就用不上我了。” “哪有那么快?” 瑟瑟推他胸膛,却推不动。 武崇训道,“左卫未必能扳倒府监,不过束缚住他手脚,过后再去夏官。” “这主意与我一样!” 瑟瑟惊喜,自识得他来,从未这般话语投机。 “夏官最好,番邦蠢动,税赋、人口皆要支应边境,有功劳,是夏官指挥得当,输了便怪天官、地官支应不及,且姚崇长袖善舞,当派好差事给表哥。” 武崇训眼底又湿又热,春潮涌动样夺眶而出。 她样样算得分明,却看不出他不愿拿别人的血肉染红领袍……失望又痛快的泪水使劲往她衣领子上蹭。 “至于使团,已经来不及了。” 瑟瑟猛地把他推开,两人怒目相视。 这一瞬间,武崇训心中转过百般滋味,来不及细想,只觉热血涌动。 “阎知微的传书刚刚进了春官——” “怎么样?” 瑟瑟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儿。 武崇训双臂紧紧环住,搂着她反转来压在身下。 似曾相识的姿势,新婚当晚便是这般,那时他满足快活,现在却有种奇异又残忍的冲动,想叫瑟瑟的心也痛一痛。 “是好消息,默啜很喜欢六郎,已经成婚了。” 看着她故作不解,“怎么,郡主很意外么?” 瑟瑟怀疑,“默啜没发现他姓武?” “公文只报喜事,细项只有等阎知微回来再问,总之敷衍过去了。” 看瑟瑟怔怔无话可答,又道。 郁金堂 第172节 “六郎的性子,我比你清楚,他不是宁死不屈的人,应当是编排出了个李家身份,反正在那儿,鱼目混珠,也没人戳穿。” “你陪我睡会儿。” 隔了良久,瑟瑟轻轻道。 她身心松弛,感到困了,他的怀抱这样温暖,又安全,不用拿旁人刺激,他便肯做这些事,她更要好好待他。 武崇训唇角抽紧,看她眼困神迷,却把手指绕着他长发,细致地缠圈儿。 不禁皱眉,这是什么意思? 武延秀活着,她便安心做他的娘子么。 瑟瑟犹在喃喃抱怨,“石淙冷死了,夜里被窝都是冰的。” 第157章 烈日炎炎, 九州池陷入知了的声浪,一波波山呼海啸,枯燥又刺耳, 夹着胡琴与笛子急促的节奏,即便司马银朱养气功夫之深,也难免焦躁, 更别提瑟瑟心浮,压根儿坐不住。 侧头看看日影,一顿午宴直吃到申时了, 女皇的酒瘾还没过,一杯杯葡萄汁往嘴里灌,活像甘霖入焦土, 下去便没了。 作陪的早东倒西歪, 杨夫人托辞更衣,退在偏殿打盹儿,骊珠团在院中逗细犬爬树,莹娘更是伏倒在软垫上,醉的不省人事。 琴声流转, 换了一曲清越的小调。 女皇失了鼓点节奏,整个人的精气神儿都被抽走了,双目迟缓地阖上, 硕大的发髻乱蓬蓬炸开,往胸前慢慢垂下。 张易之适时伸手,托垫住她的下巴,把眼往下一瞥。 乐师立时明白, 全收了动作。 场面上乍然安静,于是梁王妃打头, 诸命妇相继起身。 司马银朱松口气,搀起瑟瑟臂膀。 “走罢——” 她才出去在廊下转了圈,鬓角的汗水流到下颌。 瑟瑟悠悠地长出了一口气。 “诶,真是。” 舌头底下压着抱怨不敢出口。 圣人宴饮无度,她们姐妹三个轮流侍奉,尚疲累不堪,府监兄弟俩总是齐齐上阵,可见精力过人。 歪在车上回府,闭着眼道。 “头先阿娘抬举起韦团儿,圣人顺了意,还肯叫她来,我们便能歇歇,这些时不知怎的又卯上了,上值也没这般辛苦。” 看司马银朱满面懊恼,嫌白耽误了功夫,便挥手道。 “女史有事只管去办,不必陪我回府。” 司马银朱巴不得一声儿,叫停车子跳下去,解了备用的马匹扬长而走。 瑟瑟扭头问丹桂。 “二姐那边忙完了?” 几个丫头早分了宫房,籍册转到各人名下,都升了掌事,可李仙蕙出阁是大事,晴柳一个支应不开,丹桂、杏蕊这一向都在东宫帮忙。 丹桂笑道,“旧章再来,还是东宫出嫁,归入郡主府,出不了岔子!” 瑟瑟撑了撑酸软的腰肢,算了算日子。 “婚后让她多歇半个月,再来顶我的班罢。” 到家换衣裳洗了澡,便窝在凉席上睡回笼觉,这一觉真真儿舒坦了,再睁眼时已是金乌坠地,漫天贝母样迷瞪瞪的彩光。 撩起床帐才要说话,隔断背后飒飒声响,武崇训大踏步走来,满面倦色,一头一脸都是热汗。 瑟瑟呀了声,趿拉起绣鞋迎上去。 “不说穿绢甲也成?” 几个丫头跟进来,候着她亲手卸甲,忙接过去,触手热烘烘的。 瑟瑟心疼,“五月就这样难熬,七八月怎么办?” 武崇训也是热昏了头,叫把水摆在屏风后头,衣裳脱了就往浴桶里扎。 “幸而我这件是布背甲,要是乌锤铠,真热死了。” 桶里兑的薄荷水并木樨油,最凉爽醒神,武崇训泡了片刻,缓过神交代。 “从政坊有座小庙,只七八个和尚,香烟稀薄,不知怎么叫府监盯上了,昨儿点了右卫去查抄,说弥勒像座子歪了,寺僧故意亵渎。” “这座庙不在宋之问的清单上么?” 瑟瑟警醒,绕过屏风进来陪他。 武崇训窘得往后一缩。 白布帕子搭在桶边,他忙提来盖在要害。 夫妻做得久了,赤条条相对原是寻常,可他忙了通宵,眼困神乏,早上忽地听见并州来的消息,心里正别扭。 瑟瑟捡了张小脚凳来,就近替他擦背。 武崇训动了下,“我自己来,你别弄湿衣裳。” “你干嘛?” 瑟瑟扳着肩膀不叫他躲。 一个多月了,背上浅的疤掉了,深的淤痕犹在,不知几时得消。 她疼惜地拿帕子蘸着水轻拭,新生的皮肉鲜嫩,更要轻上加轻。 “不在。” 武崇训抿了几遍唇,到底受了,垂眼看水里翻腾的木樨花。 瑟瑟有一样与他阿娘最像,闲来摆弄香粉花卉,数不尽的花样,这些是她去岁小心收捡,亲自翻晒的,存在瓷瓮里,够用整个夏天。 “我连夜赶去教住持整修佛像并应对之语,他感激的不得了,一股脑把底细全倒了,原来他是西市商贩,听说开庙得利甚快,才买了度牒,邀游方僧坐镇,并非虔诚信徒,这回受了惊吓,直说要转让土地和尚,不做了。” “你闭眼歇歇。” 瑟瑟把他从上到下抹了个遍,汗津津的咸气稍褪,方就着水清帕子。 “这种事,叫朝辞、清辉去就罢了,你来回跑什么?” “小商贩骨头最软,今日感我大恩,来日被府监抓到把柄,几句话就能卖了我去投靠,朝辞他们虽伶俐,到底不及我警醒,还是我去放心。” 瑟瑟知道他是个亲力亲为的脾气,白他一眼。 “难怪府监三五年便能集聚起那许多座庙,原来全靠威逼利诱,这回证据确凿,不论他要干什么,单结党这一条,便够参他,就怕他狗急跳墙闹起来。” 她问,“白袈裟跟佛指舍利,能扯上关系么?” “照如今流传的佛经,无甚关联……” 武崇训闭着眼摇头。 水汽蒸腾得他眼睫尽湿,那端稳凝重的轮廓,像是个佛头泡在汤池。 “可谶语总是无中生有,譬如刘邦凿石投江,想编什么话不成?再者舍利子后年入京,我猜是要借那东风。” 瑟瑟忍不住伸手去佛头上拔毛。 从鼻梁划拉到唇瓣再到下巴,熬夜的人来不及剃胡须,趣青的渣头,指头刮着毛扎扎的,痒痒的酥麻。 “亲迎在即,我不想分二姐的心,况且女史说,圣人夜里醒来,问了几回兴泰宫建得如何,兴许这回……能引得圣人主动退位。” 瑟瑟有些拿不准主意,讷讷向他请教。 “我也知道把希望寄托于未决之事,是庸人所为。” 武崇训不语,她的眼睛就只盯着九州池。 抬手往她脸上抹了把,水渍湿哒哒敷到襟前,虽隔着薄衫,那白花花的形状分明,看得他喉头发紧,火气更冲。 替她道,“可是阎知微一天不回来,郡主心里便没底,不知府监在西北有无后手,万一断送了……” 他重重叹气,顺着她往日声口。 “万一你六叔……” 瑟瑟变了脸色,帕子一扔,双手拍打水面激起浪花,轰然炸在武崇训脸上。 他也不客气,站起来把人一捞,整个拐进桶里。 水花四溢,夹着两个胡乱扑腾,淋得地面一汪汪摊开,瑟瑟身子骨软,团团卷成个肉球,塌塌堆在他膝头。 “照理说送亲,四月送到,五月便该启程回转,至今不走,是有些古怪。早朝提起来,恰并州长史张仁愿进京述职,带回二十匹上好的大宛马。” 瑟瑟被他摁在汤里,伸出头来稀里哗啦,怒目道。 “武崇训!你再这么的,你睡厢房去!” “那不成,我行三,他行六,我得比他早当阿耶。” 他把着瑟瑟细腰不放手,面上笑得温文。 一语即毕,以唇封口,堵得她有话说不出,瑟瑟暗恼这一招便叫缠刀式,白刃纠缠,以柔克刚。 两人打得热闹,水声里夹着啧啧唇齿相接之声,丫头一概屏在廊下,恰司马银朱来,窗外听见动静,便侧身向杨琴娘道恼。 “奴婢陪娘子外头坐坐。” “罢了罢了,我也没正经事,白走来说一声,我们搬回家了。” 司马银朱纳罕,“好端端的,是杨夫人闹起来?” 琴娘摇头。 即便女史是东宫秤上的准星儿,正如上官才人之于太平公主府,她也不能随意张扬太孙行止,往后他还要求娶名门淑女,大家留体面罢。 “我们夫人哪敢得罪贵人?而今回去,自与来时不同。” 郁金堂 第173节 司马银朱便不多问,仍旧礼送她出去。 回来坐在厅上问了几桩闲事,听几个嬷嬷嚷嚷,要拿名帖请太医,忙走出来问怎么了。 豆蔻满面喜色,“我们公子说——郡主有孕了!” 司马银朱呀了声,提步往正房走。 “小日子错了么?” “是迟了有二十日,然去年也错过一回,郡主叫不急。” “这能一样?难怪她们说你老实,去年是未嫁的姑娘,自是不急。” 一脚踏进门槛,便见武崇训满头水渍撞出来,见了她面目臊红,抿着唇后退半步,灯下整理衣衫郑重请托。 “请女史也把把,便有准了。” “郡马要连喜脉都能把错,便该挨揍。” 司马银朱笑盈盈向他道喜。 “将好开春落地,满月了进宫谢恩,不冷不热。” 武崇训心里定准八分,不过是要人复核的意思,闻言也是一笑,抬手擦拭颌下水珠,定了定心事,恋恋走回房去,便倚着床围与瑟瑟絮语。 司马银朱回身吩咐杏蕊。 “你去东宫,仔细说给太子妃并永泰郡主,大家乐乐。” 又叫嬷嬷,“请个太医来记一笔,玉牒上好记录。” 豆蔻跟在边上跃跃欲试,插口道。 “我们郎主那儿,也请女史说一声,头一个孙子呐。” 司马银朱连声道是,又安排人往梁王府报信。 进屋难得见瑟瑟安闲躺着,换了榴红寝衣,武崇训拿白布捋她头上的水。 “你少操些心罢,女史和我,加起来顶你一个总够。” 瑟瑟嘤嘤呜呜只不肯。 武崇训又道,“大不了我去兜揽相王,做个后手,如何?” 不知瑟瑟说了什么,武崇训无奈俯身到她颈窝,低低发誓,才换她笑了声。 司马银朱站远两步,候着小两口闹够了方开口。 “郡马这话,圣人可听不得,她老人家怀孕八次,生下六个,养活五个,间中有造反有打仗,有水患有旱灾,样样事体,可没少管。” “就是啊!” 瑟瑟得了撑腰的,抹开白布,麻溜地坐起来。 “我累了自然歇着,现下什么事没有,干嘛躺下?” 把女皇比在前头,武崇训就不好啰嗦了,想了一转,索性道。 “总之我答应你,竭尽全力,尽你心愿。” 瑟瑟咬唇把他一瞥,低声道。 “你行三,我可让你儿子行一啦!” 分明指他方才所言。 武崇训欢喜极了,有妻有儿,哪还计较其他? 碍着司马银朱不走,把手藏在帐子后面紧紧握住,瑟瑟也是调皮,她那米珠双梅花的戒指才松了齿,尚未及送去箍紧,便拿那翘起的尖锐戳在他掌心,又碾又压,划拉得他轻轻嘶声喊痛。 瑟瑟怕热,窗帐子是顶好的夏布,清透如纱。 料丝灯就摆在床尾,明光一照,这点小花枪看得清清楚楚,但司马银朱视若不见,只把手负在身后,耐心等他们交缠的目光解开。 良久,武崇训心满意足了,才抬起头问,“什么事着急?” “大大好事!” 第158章 司马银朱喜气洋洋。 “奴婢下午随太孙去御苑, 瞧了瞧张将军带回来的马,真真儿开了眼界!头先十来年跟着圣人见识过的好马,竟都不如它!这回这个, 不独高大魁伟,头小臀肥,且腿骨劲挺, 撒蹄子跑起来,腾跃摧锋,所向皆捷, 竟是品种奇佳!” 武崇训听她连篇溢美之词,心动,又有些不信。 “张仁愿哪里掏摸来的?” 司马银朱说在兴头上, 仿似未听见, 滔滔道。 “太孙赶紧回去请圣人示下,她老人家听说,也极动心,赶着亲去瞧了,直道, 与太宗六骏当中那匹飒露紫差相仿佛!圣人喜欢极了,原要逐一赐名,遍赏亲贵。可太孙说, 玩赏浪费,关中就有马场,不如留下做种子,五年十年, 装配府兵不够,至少把羽林的换下来。” 顿一顿, 轻声道,“圣人爱马,这礼,可算默啜送到圣人心坎儿里了。” “是默啜送的?” 武崇训急急追问,“不年不节,又不朝贺,默啜怎么想起来?” 司马银朱瞥了眼瑟瑟,瞧她色厉内荏,不敢出声儿的样儿,便有数。 平铺直叙道。 “这个品种,突厥亦是培育良久,刚刚成功,默啜命名为娑勒色诃,确是与太宗那匹同源同种,且愈加勇健精良,乃是大宛马中最优。默啜将它赠给淮阳郡王做新婚贺礼,郡王再转赠圣人。” “——哈?!” 这话直如往武崇训肺管子里撒辣椒面儿,呛的他气都喘乱了。 瑟瑟坐直了替他拍背,手臂才一抬,便被武崇训抹了。 “老六人走了,伏笔埋下不少!” 武崇训顺顺气儿,冷声不知道呵斥谁。 “这头挂着太孙,那头牵上张仁愿……可是储君结交边将,是忌讳!” 他只管说的痛快,不知瑟瑟的目光从司马银朱挪到他身上。 她不该在这时候说话,引起他烦恼注意,可又想化解他的误会。 “这哪能算结交边将?安西四镇无论废立,那三万人要养活,要调遣,于国朝财政是重负,二哥想查知详情,难免与张仁愿打交道。” “这话,郡主认真相信?” 武崇训嗤之以鼻,半是赌气道。 “可说服不了圣人,老六的事,我劝太孙还是别沾手的好!” 瑟瑟不肯跟他怄气,只拿闲话来打岔。 司马银朱也是点到为止,折身出了房门,就站在院子里,悠然瞧水缸子上蓬着一窝萤火虫,绿莹莹的,时聚时散。 瑟瑟娇嗔作喜,哄得武崇训把饭吃了,原说商量孩子乳名云云,他到底累得狠了,饭食下肚便犯瞌睡,再灌了盏酒,闭眼就倒。 瑟瑟放下他走到院中,神采奕奕,精神十足。 杳杳一星如豆,点亮在芍药丛中。 司马银朱果然还没走,见她来,便拿袖子抹净了石凳上落花。 “郡王打通了太孙的关系,连魏侍郎与我阿娘处也过了明路,所以这马场半是官办,正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张仁愿人还没进京,许子春已来向奴婢报过喜,一盘小帐算得明明白白,是要大发其财。那时奴婢以为他想的太美,今儿,亲眼见了才相信!” 瑟瑟含笑不语,武延秀的本事,她当初并不相信,但能送马进京,实是不得不信了。 司马银朱兴致高昂,又恭喜瑟瑟。 “陇右监马羸弱,十匹当不得大宛马一匹,战场上捉襟见肘,实是短板,补上这一环,骑兵战力大增,无论对突厥、对吐蕃、对契丹,都添几分胜算。此节不必事先张扬,只待阵前取胜时再提起,到时龙颜大悦,推恩下来,郡主提一级爵位至公主,是题中应有之意!就连太子,也能沾沾光!” “爵位高低不要紧。” 瑟瑟这一向老觉得胸口上带子勒得太紧,既是夜里,便自松了松。 “叫二哥并朝臣瞧见我的本事,就得了。” 有武崇训的支持,她在司马银朱面前便坦然告知。 “明年九月,第一批马驹满三岁,便可离群驯养,二哥必要来瞧,那时我便一鼓作气,把两桩事都对他提提。” 司马银朱有点吃惊。 瑟瑟歪着头道。 “我与六叔合股做买卖,光明正大,事无不可对人言。况且这种生意,当真落在武家手里,年产百匹还好,待千匹、万匹时,阿耶放心么?二哥放心么?但若为着忌惮武家,打压限制,就白白糟践了这来之不易的好马。” 这话说得很巧妙。 其实皇帝不放心,直接没收亦可,但瑟瑟把它抬到了李武和睦的高度,再说没收,就显得不合时宜了。 “这件事是我欠六叔人情,往后他在那边如有为难,请女史帮我周全。” 司马银朱颇欣赏她丁是丁卯是卯的态度,一口答应了。 瑟瑟又道,“二则,女官上朝……” 司马银朱瞥了她一眼,轻轻嗤笑了声。 “奴婢原是打小儿的志愿,要做这开天辟地头一人,您倒好,纡尊降贵,与奴婢争抢起来了。” 瑟瑟噘嘴道。 “谁叫女史情愿舍了二姐来侍奉我呢?” 每每她问到这里,司马银朱便是回避,所以她压根儿也没停,继续道。 “二姐在石淙,连黄蔽膝,玄色上衣都嫌难看,更加不肯束发上朝,手捧笏板了。不过那衣裳也真是难看,凭我这样颜色,穿上还像个烂木头桩子。” 司马银朱听她口没遮拦,蹙眉道。 “那是礼服,皇权的象征,若非圣人御宇登极,咱们女人别说穿戴,连典仪上摸一摸,都不成。” “是啊!是啊!” 郁金堂 第174节 瑟瑟顺着她道。 “我想了足足一年,若把你拱在前头,明枪暗箭少不了,不说旁人,单府监养的那几个御史,就得跳出来拿你做筏子。我就不同了,我是宗室,相王家几个小堂弟能做奉御,我为什么不能?!芝麻绿豆大的官,谁眼红,只管梗着脖子去跟圣人喊,一般是她的儿孙,女人连这也做不得,我倒瞧瞧谁有这个胆子!” 司马银朱忍俊不禁,在她眉心点了点。 她原想徐徐图之,等李显登基后,先让六局尚宫上朝奏事,官职与职责皆无变化,仅由内廷议事改为外朝奏事,不显山不露水。 但听了瑟瑟的主意,虽幼稚,又有一番歪理。 就着圣人余威尚在,先把位置占下来,往后便可‘参照成例’。 尤其奉御最妙,虽有从五品,料理汤沐、灯烛、洒扫,内外闲厩马匹,不过是个小管事,人家不好意思撸了去,往后另拿要紧的从五品来效仿,就容易。 “你这一手,官场上叫填缝溜边儿,没个十年八年仕宦生涯,且使不出来。” 瑟瑟摇了摇脑袋,只当是夸她,笑眯眯道。 “女史要是同意,我便预备着向二哥提,而且我告诉你!” 瑟瑟把手卷成小喇叭贴在她耳边。 “二哥瞧中了琴娘,可是铩羽而归,丢脸丢的厉害极了。琴娘不肯嫁高门,平白让杨夫人得意,经过这一回,大约也自觉尴尬。我吹吹风儿,也来做官,她定然愿意。二哥本来就不会拒绝我,再有琴娘,他想显得他大度,显得他和圣人一般锐意革新,又显得他有识人之能,必是要推动此事。” 这一条大出司马银朱意料之外,这才想起来,头先琴娘说要搬回杨家,态度为什么有点古怪。 “太孙原来中意这样式的……” 她不禁哑然失笑。 琴娘比一般的闺秀,自是爽朗大方许多,可那种多半为了与杨夫人抗衡,才养出来的古怪,也很难收服。 “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裴家、杨家、崔家这些,原就不满圣人这几年重用寒门,挤占了子弟位置,若说女官上朝,优先从这几家挑选……” 她盘算了下中枢的人口,不禁面露笑容。 “崔侍郎去法门寺了,后年回来,便该升一升,韦侍郎领鸾台,若得他们两个支持,再在御史台鼓噪鼓噪,定然一蹴而就!” 瑟瑟难得能得师傅连连赞同,得意道,“你瞧,我就说我更适合混官场。” 司马银朱暗想,自古枭雄最后一关,皆不肯轻易迈进去,臣属劝进,少说也得劝个三五回,可惜她知道瑟瑟,确是一片真心。 不过假以时日,什么都会变的。 想了想,还是不想错过这个制造声名的好机会。 欠身进言道。 “娑勒色诃这个名字,一听就是异域番邦,不妥,堕了国朝的威风,更抹煞了郡主的功劳。奴婢想,郡主辛苦繁育,就该郡主来命名,往后供应数万将士,乃至民间使用,叫九州上下,人人都知道它的来处!” ——这主意真好! 瑟瑟眼前一亮。 她要破除陈规陋俗,障碍重重,二哥只是第一关,后面还有朝臣的排斥和世家的疑虑,但若有民声民意推波助澜,兴许能事倍功半。 司马银朱搓了搓手,指上练弓马的茧子,摸着都是高兴的。 “突厥既已和亲,三五年内当不见战事,吐蕃见机,亦唯有收敛。契丹余党所剩无几,数年内将可一举荡平。回来之前,我去探了探姚侍郎的话头,若战事全歇,今年马场的出产,夏官竟未必全包,还能匀下十匹发卖。” 十匹,真拿出来卖,又被那些簪花游街的东西抢了去。 瑟瑟不大衬意,想纨绔本来就有马,多吃多占,也是浪费,正自琢磨,司马银朱灵光一闪,指着她道。 “……就叫青金马吧!” “好呀!” 瑟瑟点头,也觉威风八面,内心里一股热望穿云破雾,直冲天际。 “这马要真抢了头彩,取代陇右监马,装备全国府兵,我往后便走马政这条路,替二哥把住骑兵的根本!” 抬起头笑得龇牙咧嘴。 “到那时我独当一面,女史便能撇下我,往州府去大展拳脚!” 司马银朱眉心舒展开,敛袖向她致谢。 瑟瑟把芍药细软的花枝顺在膝上,花朵叠坠如汤盆,沉甸甸的,盛夏季节,维持这春天的花十分不易,全靠武崇训张罗人打伞。 “这马能送回来,六叔当是安顿下来了。” 据许子春道,武延秀在太原开的香料铺叫郁金堂,一则就近接洽,二则顺道做买卖,主意打的周全,然使团入王庭三个月,尚未收到他丝毫消息,瑟瑟悬心许久,至今终于得了准信儿,又高兴又松快。 提起这个,司马银朱不免有些忧虑。 “就怕这个名号喊出去,郡马便知道了马场是在您名下……” 瑟瑟抚着肚子笃定地笑一笑,“他要老婆孩子热炕头,我许他了。” 第159章 黑沙南庭。 整整十个月, 使团没有接到过来自神都的确切消息。 只知道千里之外,女皇又改了年号,如今乃是大足元年二月了。 照理说, 春官主客司与四番邦往来,每季派遣信使奉上国中咨要,大漠天气莫测, 信使时有延误甚至走失,又为避免为吐蕃截获,泄露信息, 内容总是极其简短肤浅。 既无中枢官职人事变迁,又无宗室爵位升降,更别提九州农业人口变化, 只有毫无意义的四时祭享, 各地祥瑞,弥勒佛头顶冒烟等等奇闻异事。 春官美名其曰教化,殊不知突厥视若笑谈,道唐人真好糊弄,连这都信。 唯有一回, 夹在一大摞歌功颂德的谀词之中,出现了秘书丞李邕的名字,夸赞女皇的面容白里透粉, 毫无老态。 哥舒英拍腿大笑,向公主道。 “女人要永葆青春,莫若登基为帝。” 武延秀也觉此名陌生,因问信使, “这位李郎官从未听说,也是宗室么?” 信使讷讷不知, 郭元振站在武延秀身后,插口解释道。 “他是高祖四代孙,家里原有虢王爵位,逐代降等,到他上一辈,还有郡王并几个郡公,偏内中有个李茂融,卷入越王谋反案,就被圣人全抹了,到他入仕时,既非嫡长,又非特进,俨然白身了。这个秘书丞,还是考出来的。” 哥舒英听了好奇,先问何为降等袭爵,又问何为嫡长,因突厥制度,是可汗诸子中有能者居之,两相比较,便觉唐人荒谬,嘈嘈切切议论许多。 次后散了席,郭元振便寻到信使下处,开门见山问。 “阁下离京时可有四邻送行?” 这是武延秀约定的暗号。 那人忙弓下腰,翻开袖底给郭元振看,白绸布上赫然‘瑟瑟’二字。 郭元振便拱拱手。 信使摘下腰带,明是革带,内里密密挂满金币,圆形圆孔,排列成串,一摘下来,他便轻松吐了口气,掂了掂,递给郭元振。 “霍——真重!” 他接来便觉胳膊沉坠,差点拖了地。 信使嘿嘿笑。 “金子合铜三四倍重,小人带着这个,方才作揖都难。” 说着全了礼数方道。 “许郎官着小的问明,郡王可有吩咐?这些——” 见郭元振叉手向腰上挂也甚艰难,便来帮忙。 “不过马场收益十之一二,东家定准,除了供给夏官之外,每年预留十匹马驹卖于城中亲贵,如今未及交付,已是收的十成定金。” 这东家指的多半便是太孙李重润,郭元振咋舌。 “你是说单一匹便卖出这许多金?” “可不是!” 信使掰下一枚金币,翻覆正反给他看。 秦汉以后,中原帝国久不铸造金币,唯西域诸国尤其龟兹,用金币纳贡,虽然罕见,郭元振见多识广,一望便知。这是枚铸币,两面侧身人像,高目深鼻,戴头盔,雕花圈火,分明并非唐人样貌。 “东家把娑勒色诃马改名叫青金马,朗朗上口,一下就传开了。方才说那位秘书监的李郎官,刚娶了太子妃的妹妹,人都叫她韦七姨,亲迎礼上,新郎官骑青金马打头阵,那马姿态招展,黑背紫毛,长鬃披拂,与咱们惯来三花儿的剪法截然两样,走在街上,大姑娘小娘子拿手绢儿包着糖果扔它,就跟从前街上逮着俊俏的小郎君般,简直出尽了风头。满京亲贵眼馋,抢着拿钱下订,拿金子订尚算寻常,还有人捧的地契、铺保。” 郭元振听得眼花缭乱,瞠目畅想青金马游街的场面,万万没想到,它没来得及在战场上一展雄风,倒先叫神都女郎大饱眼福了! “东家怕郡王在这边儿,用丝帛银钱不便,特叫小的送金币来,再则许郎官问,可要替郡王在京里置办土地房产?” 都是末节,郭元振挥挥手表示不用,又问。 “去岁马种并无问题,皆能繁衍?” 他是从马场上抽来的熟手,流利道。 “小的替郡王养马数年,大宛马见过三四种,这青金马实是品种奇佳!肩宽胸阔,耐力强,又擅奔跑,日行百里轻轻松松,公马上过战场,有几匹带伤,都养好了,母马十分强壮健康,全揣上崽儿了。” 郭元振放心,把营帐软门微微掀起一角,见前后无人,飞快问。 “韦家当年惨遭灭门,无一逃生,太子妃哪里来的妹妹?” 那人一愣,许子春只说郡王要问马场的账,怎么还问东宫家事? 他常年在石淙养马,所知也不详尽,吞吞吐吐道。 “好像是,当初获罪,将好流落在太初宫做宫人……” 郭元振心道哪来这么凑巧的事儿,瞧他也是外行,便放他去了。 回来想说给武延秀知道,可是公主的营帐已然吹灯,两道高挑的影子映在壁上,也不知是武延秀还是哥舒英,只得作罢。 次日提起,武延秀恍然一笑,掂量金币沉重,绕上胳膊挥舞,更酸麻不已。 “这拿来练气力刚好。” 他抡了两转,摘下来抛在箱里,眼眸只凝在那处不动。 郭元振不明所以,提醒他。 “信使下午便走,你还要问什么,快去。” 郁金堂 第175节 上回来是裘虎接洽,因那人是他石淙的老乡,还有家事交代,这回将好贺鲁带队去燕子井打猎,裘虎等跟着去了。 武延秀背对他不语,半晌啧了声,回身道,“他翻那字给你看,是印的?” ——没头没脑。 郭元振抚着下巴揣摩。 整个使团在这荒僻之地都变了样子,绣娘摘了首饰戴面纱,裘虎和孙猴儿学会了沙里刨活人的绝技,就连最矜持的裴怀古,亲见巫医神术,叹为观止,还记了好几本笔记。 武延秀也是,混在突厥人里,平日还好,唐人总是唐人长相,他又白艳,直如万里碧波一朵红莲,可是换上锁子甲,如被渔网包裹,就认不出了。 “瑟瑟,是谁?” 郭元振从许多种直觉中挑出这个问题。 话一出口,便已明了,“啊,竟不是你自作多情?” 金币革带劈空扫来,他手无寸铁抵挡,只能折身以后背硬挡。。 武延秀冷冷昂首。 “不怕告诉三哥,娑勒色诃马就养在郡主名下,这生意,是我与她合伙!” “——好家伙!你这节外之枝,生的可真是地方!” 郭元振顾不得背上疼痛,又赞又叹,对他刮目相看。 心道那时叫你找好靠山再开张,是与东宫联手,你倒好,撇开太子,反攀上郡主,算怎么回事儿? 须知男人不同于女流,切忌□□与事业纠缠,不然竹篮打水一场空。 看他怒气冲冲油盐不进的样儿,又想反正人在这里,千般情愫水月镜花,也不必非叫他承认现实。 “你有个盼头也好,年轻时我求而不得的人,熬夜给她写诗,只可惜你肚里拢共三两墨水,咏不得春,伤不了秋,要传情达意,确是不够。” “嘿!可我有钱呐。” 武延秀奔去寻信使,回来喜滋滋的,提着金子左抡右转,金花儿闪耀。 郭元振坐在毡垫上喝酒,边看边笑。 “你打小儿功夫练得就是个巧劲,力气寻常,怎么?这会子觉得叶护那一路硬桥硬马好用了,半途转向,却来不及。” “不怕……” 武延秀腾挪转步,气涌如山,身形团团旋转犹如走马灯。 “人最要紧便是个持之以恒!” 转眼月余,进了四月初,黄河以北荒地染绿,正是远行时机。 郭元振身负背囊,臂缠白布,在碛口逮住武延秀。 “这回我可真走了啊——” 哥舒英听见笑笑,从怀里掏出什么,一扬手甩过去,提缰便走。 郭元振猝不及防,只当飞镖短刀。 他想与哥舒英比试久矣,但哥舒英从不接招,终于出手,立时兴奋地扯下武延秀防沙的面巾去捞,拽回手里才发现,就是他当初塞给哥舒英的蓝宝。 “这人!” 郭元振真是看不透他。 方才城头眺望,他两个如双星辉映,并肩率队。 骑一样银鞍大马,提一样银鞘长刀,哥舒英也不知是占了人家的老婆心怀愧疚,还是当真爱惜人才,当武延秀是他教出来的子侄,格外看顾。 甚至连武延秀下马的姿势都与他如出一辙,乃是甩腿从前头跳下来。 王庭生涯将满一年,武延秀入乡随俗,不再束发戴冠,反学突厥人扎辫。 这里没人垂涎他脆弱的美色,便不必遮蔽面孔,通风敞气,连神都烫出的伤疤都养好了,肤色犹如黑陶,光润油亮,穿件紧身翻领对襟长袍,一溜密密团花从上落到下,收口金线,扣子、辫梢都用绿松。 郭元振去接他的刀,武延秀摇头,握住刀柄插进沙地,松手刀身还颤。 郭元振敬畏地望了眼。 这刀难耍,立起来齐眉高,挥舞起虎虎生风,一刀劈下去,能断人脊骨,才要赞他学艺精湛,不当心碰着他手腕,就听嘶地轻呼。 “又肿了?” “练兵器哪有不受伤的?三哥恁地婆妈。” 武延秀把手往后藏,郭元振白他两眼,没再唠叨。 夕阳向晚,马嘶人喊,声浪震天,是王庭迎接远途练兵的哥舒英归来。 来之前万想不到,突厥人把王庭设在沙漠,仿佛别无更好的安家之所,可是沿着乌拉盖河向东八百里,便有绿洲草场连片。 难怪当年薛怀义在沙漠辗转多月,硬是找不着突厥人的影子,原来他们潜伏在绿洲深处观察窥伺,就连最引以为傲的大宛马,也是在那里培育驯养。 郭元振故意道,“哎,我不告而走整年,回去要受鞭刑。” “不能够!” 武延秀笑着戳穿他。 “圣人哪舍得罚你?况且那马重逾千金,你回去了还得升官儿!” 郭元振顿时笑起来。 前方队列的尾巴甩远了,他用脚在沙上划拉,沙地松软,印记鲜明。 武延秀看出来,那是从王庭到绿洲,沿途的河谷、潜流和补给点…… 沙漠不是只有干巴巴的沙子,地面有裸露的岩石,地下有涌动的暗流,依赖这些,突厥人才能在追击逃散中获得珍贵的水,败而不死。 所以这张地图,便是往后,国朝与突厥对阵的杀手锏。 “有了这个!” 郭元振信心满满。 “咱俩打配合,再加张仁愿和太孙,最多十年,咱们彻底拔了突厥!姚崇那滑头,哪及我肯出力?就该我领夏官。” 武延秀并不响应,点足纠正两处,淡淡道。 “也不知是突厥人好客,还是真心把我当女婿,什么都不瞒我。” 他随哥舒英往返乌拉盖河,耗时三月有余,为的就是弄清这两个点。 “这难讲——” 郭元振在心底默记。 他是个举一反三的人,看着潜流便想,大江南北走遍,从未见距离大河这么近的地方,河水会走去地下。 武延秀有同样疑问,蹙眉回忆,在边上又点出几个小点。 “这里,这里,都有汉代凿井,深十丈余,兴许那河道也是人工开辟。” “啊!对,我记得陈汤的笔记里提过乌拉盖河。” 郭元振眼前一亮。 陈汤是汉元帝时人物。 武延秀奇道,“几百年前的河道,今日还能使用?” 郭元振也不能确证,眼盯在那几个点上沉思。 “怎么来的我不管。” 武延秀伸脚把沟沟点点划散。 “总之经过时叶护道,如在此拒敌,将好往井里藏人,以作偷袭。” 郭元振瞥他一眼。 武延秀一天能问十八遍为什么,当初若非追问野狐河会谈的细节,两人也不能结成莫逆,但哥舒英这样手把手教他,往后要他翻脸相向,却是为难。 有意提点他记得来处。 “军事外交,向来是千年防人,且不说公主尚无孩儿,就算往后是你儿子做了可汗,这地图也得画。” 话是这么说,公主与哥舒英明里夫妻,他哪来的儿子? “那是自然。” 武延秀面无表情,举目望向城头狼旗。 因哥舒英回城,公主的武婢列队欢迎,就连城头上旗帜,亦从可汗的黑底金狼头替换为叶护的红底黑狼头,十来面旗帜刷地招展开,一派雄壮。 武延秀提起银鞘长刀盘在掌中转动。 二十多斤的份量,他练习日久,已能做到如臂使指,灵活自如。 刀锋搅动风声嗖嗖,如旋转的大伞。 郭元振下意识避让,就见那炫目银光忽地一顿,刀刃劈向胡杨木树干,咔地一响,硕大树冠哗啦啦向外侧倒下。 “下回再见,就是你立功还朝之时!” 郭元振重重一掌拍在他肩头,想再勉励几句,却听武延秀道。 “请三哥帮我带份人情,我有间香料铺子,开在太原城十字街口东北角,名叫郁金堂,您去了报上名号,自有人给你安排车马。” “……你那贼心还没死?!” 郭元振愕片刻,明白拒绝。 “人家富有四海,缺这几斤香料?况且千里迢迢,我孤身行走,快马二十来天就到神都了,你别弄这些东西拖累我!” 他以为武延秀要声泪俱下的哀求,斜眼瞟去,却只是冷笑。 “三哥拿性命前途保我苟活,我活一日,自当做全无改变的武延秀一日,倘若因为境遇便忘了初心,不等于早早死了吗?” “我保你回神都,可不想你回去了便往罗网阵里钻!” “三哥莫不是忘了?当初,是你提醒我——” 武延秀眼底划过一道轻蔑凌厉的笑意。 那种利刃般的自嘲,狠狠地刺痛了郭元振,瞬间明白了他所指,果然,紧跟着武延秀重复了他说过的话。 郁金堂 第176节 “我姓武。” 武延秀弯腰抓起一把沙子扬在风里,星星点点直向东去。 他不望沙粒落处,反向西面,落日金光映在黑沙之上,犹如火烧。 “在这儿,姓武姓李,是一张油饼两面皮,怎么算都行。回去了,不论谁当皇帝,我首先姓武,然后是魏王幼子,来龙去脉,我能忘,别人忘不了。” 郭元振脱口。 “所以我劝你,来都来了……” 第160章 武延秀对着匣镜梳头, 边梳边感叹,得亏春官杂吏蠢笨,未把寻常嫁妆剔除出来, 不然他连面镜子都用不上。 突厥人的小辫子不好编,他不耐烦小宝沾手,只能自己来, 帐篷无窗,饶是两侧都点了羊油灯,还是不够亮, 耳后那一绺凭指尖揣摩,弄了几回不成。 使团算定了出发返程的黄道吉日,报与默啜, 他却道与阎知微相谈莫逆, 要大摆宴席送行,硬是把日子又往后延了三天。 帐篷外几个披锁子甲的兵,因武延秀在内梳妆,不敢明目张胆监视,但影子投在壁上, 赫然躬腰附耳偷听。 裴怀古坐在武延秀身后守卫,右手紧紧握着横刀,不时用大拇指把刀刃挑出鞘外, 又啪地扣进去,却震慑不住晃来晃去的人影,反惹出窸窸窣窣讥笑。 “你太着相了——” 武延秀平静道,眼角往外一瞥, 轻蔑地笑。 与李重润约定的三年之期,直到郭元振离开, 方才送出第一条消息,他早憋得发慌了,早一日白刃相向,他便可早一日回神都去! “是他们太不对劲了!” 裴怀古满脸紧张地解释。 “他们瞧我的眼神向来不敬,可方才瞧您,瞧阎郎官,也暗怀恶意,还有裘虎、孙猴儿,说是去燕子井打猎,为何十日未归?还有,往常喝酒贺鲁不来,方才却头一个钻进牙帐。” “大不了是顿鸿门宴。” 武延秀眼瞳转了两转,并不顾虑外头人听懂听见多少,坦然道。 他轻松闲在,裴怀古却是蹙眉瞠目,半晌沉重地一点头。 武延秀从镜中瞟他,板正端肃的文官,在这地头待久了,也粗糙起来,鼻头上油滴滴的冒汗,他嫌弃地撇下眼皮,抽了帕子扔过去。 自郭元振走了,裴怀古便焦虑的夜不能寐。 唯恐武延秀托大,遭人暗算,尤其阎知微一口一个‘可汗大哥’,叫的他直起鸡皮疙瘩,不得已学人提刀在手,闹了不少笑话,听了这话,才知道武延秀并非全无察觉。 “走罢!” 武延秀抿好碎发,当先走出帐外。 那几个人一哄而散,哥舒英远远招手,他便噙着浅笑赶两步上去。 “哲哲不肯来——” 哥舒英笑着解释,鬼祟地拿肩膀撞了他下,“全是男人方便。” 撩起牙帐门帘指给他看。 这是黑沙南庭最阔大奢华的帐篷,也是正圆形,方寸足有五十步,中间顶杆大腿粗,撑起三丈高,能容五六十人宴饮,往常每三步便摆一只硕大羊油灯,即便帐帘全落,也照耀的煌煌如昼。 今朝却怪,大灯全灭,独留一盏幽暗的小灯置于首席案上,火光摇曳,照亮默啜满脸卷曲的胡须。 两条对坐长案延伸到门口,顶头影影绰绰,看不清是谁,但每席背后皆有许多披金裳的人影,甲胄寒光凛冽,有站有坐,三五扎堆。 武延秀视若不见,大踏步往里走,当仁不让坐在默啜对面,裴怀古却是面目煞白,踯躅不前。 “副使身上不舒坦么?” 哥舒英的目光转回来,轻蔑地望了眼裴怀古,撑着门柱取笑。 “阎郎官在里头,您不进去不要紧,报个病,回营帐躺着便是。” 裴怀古怕得浑身打抖。 他那柄横刀原是孙猴儿的,鱼皮刀鞘上穿了铜环,图迎敌时飒飒作响,以为威风,可提在他手里,刀刃贴着裤腿已响起来。 哥舒英说的更明确了。 “要杀要剐,冲的是正使,你呀——让开罢!” 伸臂一攘,推他倒在地上,提步便走。 “不不!” 裴怀古不去捡横刀,反一骨碌抱住哥舒英大腿,狼狈地拽着他腰带站起来,他到底是个读书人,学不来武人逞强斗狠,口气竟是客气的商量。 “叶护让我进去,我……” 他双手抬到顶上扶正进贤冠,肃然道。 “我是武周副使!” 怕哥舒英再推,窜起碎步抢先冲进去。 明明灭灭光影落在他脸上,似突入狼穴的诡谲,他心里扑扑的跳,待双目适应了这光线,忽地看清,往常对坐畅饮的阎知微,已趴在默啜脚下,春官侍郎正三品的红袍剥落堆地,遭人扯的稀烂。 贺鲁站在阎知微身后,一脚蹬着他脊背加力,金冠踩得扁扁的歪在旁边,冠上珍珠满地散落。 贺鲁手里另捧着一顶怪模怪样的黑铁冠。 “将军岂敢对我朝正使无礼?!” 裴怀古一看这个架势,原要行的礼也不行了,冲到阎知微身边,拿眼直直瞪视默啜。他的突厥话是整个使团最流利的,正义凛然地喊出来,惊得贺鲁打了个顿,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裴郎官误会了!” 哥舒英夹脚跟进来,长声大笑,直用汉语道。 “可汗封阎郎官做南面可汗,与你们的亲王、郡王一般,裂土封疆!” 指暗处金灿灿的人影。 手到灯亮,那些穿金锁子甲的,两个夹一个,左右摁住人肩头跪在地上,那些人全被毛毡盖着头脸,呜呜地哀哭闷在底下,像落网的野兽。 金甲卫士扒开毛毡,剥出一个个头。 哥舒英哈哈大笑。 “这几个,老的三品,小的五品,各个做官!” 女皇点左卫两百人护卫使团,沙暴中损失三分之一,如今只剩下一个中郎将揽总,与裘虎、孙猴儿、小宝,并几个身材魁梧的,同被反绑双臂压在地上。 裴怀古见大家命都还在,稍感放松。 再看武延秀坐在默啜对面,却是松弛地抱臂在怀,一言不发,他面前还有一架才烤好的羊腿,热腾腾散出肉香。 “做官是好事,阎郎官欢喜地腿都软了——” 裴怀古鼓起勇气拽阎知微起身。 他冷汗淋漓,颊上肥肉乱抖,被裴怀古一碰,就哎哎呀呀叫起来。 裴怀古狠狠踹了一脚,才使他倏然警醒。 “可咱们是武周的官,如何能做突厥的王?!请可汗收回成命罢。” 阎知微浑身一抖,颤颤抬头,敬畏地仰视裴怀古,就见黑影一闪,裴怀古额角忽地裂开大口,血流涌出,立时抹红半张面孔。 阎知微吓得膝行后退,贺鲁嘿嘿笑出声,举高沾血的铁冠向他扬了扬。 “你……你!” 裴怀古像个皮筋坏了的偶人,跌跌撞撞转身看住贺鲁。 抬手抹了抹额角,直摸到个深深的洞,他也不知是疼的,还是吓得,两眼往上一插,就倒了。 哥舒英啧了声,责怪贺鲁。 “附离急什么呀?话要慢慢儿问。” 于是绕开裴怀古,转到阎知微正面,和颜悦色道。 “您做不做南面可汗?” 探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裴郎官看郡王作甚?他可不管别人的死活。” 阎知微不信。 “郡王!郡王您说句话呀!可汗最喜欢您,下官该怎么办?” 贺鲁太高,挡住了视线,他窜跳着去够武延秀的目光,越喊越没底气。 突厥人食肉用青盐,从盐湖卤水中晒制而成,大如拳头,色泽青绿,宴客时一人一坨搁在碟中,自家用小石头磨出细末,取肉沾食,他们呛呛的热闹,武延秀全不理会,大拇指比刀刃剔羊腿,一片片刮下来,大口大吃。 阎知微再去看他称兄道弟的那几个,裘虎、孙猴儿等等,也都不吭声。 “你!你只管摘开府——” 青盐当胸掷来,打得阎知微心口剧痛,老实了。 贺鲁起了疑心,然这帐中唯有默啜全然不通汉语,他既不问,贺鲁便装作听不出,把血淋淋的铁冠举到阎知微眼前。 “你们皇帝背信弃义,小人行径,原是人人得而诛之。” 哥舒英很得意使用成语如此纯熟,自笑了声,看阎知微满面莫名,便从袖子中取出信函,抖了抖,朗声读道。 “武氏身负五条大罪……” 阎知微吓得打了个嗝儿。 这蛮子敢直呼女皇姓氏,怕是,没打算让他活着回去! 他不敢反应,只当哥舒英说的是突厥语,他一个字不懂,讪讪往后缩身,却被一眼识破,哥舒英提起他衣领大喝。 “汗王!下官莫非念错了?女皇可是姓武?唐人可称她武氏?” “是……啊!这……不!” “你这粘缠口齿,竟也做得使节?可见女主不成。” 郁金堂 第177节 哥舒英揶揄,余光望去,左卫诸人面红耳赤,都低下头。 “其一,可汗称臣,武氏赏赐谷种五百车,俱已蒸熟,不能种植;其二,郡王带来的金银皆是伪造,毫不值钱;其三,去年信使往返,可汗赏了贵重服饰,来时为何不穿?其四,彩帛质差,不堪裁衣……” 他说一句,阎知微便愕然嘿一声。 却不是害怕,而是生气。 概因这几句,句句皆是欲加之罪,荒谬绝伦。 国朝赏赐的谷种,因突厥春来得晚,四月方才播种,就种在通往乌拉盖河的绿洲,随来的佃农手把手教会耕种,甚至改造了犁耙,架在骆驼身上使用。 前几日,是哥舒英亲口向他致谢,说国朝授人以渔,两国永结友好。 “裴郎官醒醒!” 阎知微滑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为公事冒性命之危,眼看武延秀靠不住,他便蹲身下去摇裴怀古。 抱起来掐他人中。 “你来,你来骂他!这颠倒黑白的混人!小人!” 裴怀古胸前衣襟尽被血染,毫无动静,阎知微手一松就直通通倒下。 阎知微才燃起的勇气又浇灭了,跌坐在后脚跟上,愣愣望住哥舒英。 哥舒英的视线穿过贺鲁,望了武延秀一眼,复向阎知微一笑。 “您与可汗有结义之情,所以能得南面汗王尊位,这好消息,昨日可汗已令人快马送去太原,张仁愿听了,还笑嘻嘻地恭喜您呐。” “啊——张仁愿。” 阎知微怔怔小声重复,茫然垂头,看手里裴怀古的鲜血。 仿佛还热,又仿佛冰冷,他倏然打了个寒颤。 张仁愿刚正,不容他人丁点行差踏错,更不会体谅刀架在脖子上的不得已。 这话被他传回神都,定是上纲上线,那他的妻儿老小,兄弟叔伯…… “可汗!” 阎知微手脚并用,狗样向前猛爬两步。 起势太猛,一时竟如脱兔。 贺鲁唯恐他对默啜不利,急忙伸手去拽他脖颈,竟只拽住衣领。 阎知微往前抻头,衣领被制,唯有下巴死命往前够,整颗头颅将将卡在默啜案头,与他并列的是一只羊头,两角圆溜溜向后勾出弧形。 阎知微与羊头咫尺相邻,羊眼珠子瞪他,他也瞪回去。 默啜的目光在两颗头之间来回扫,轰然爆发出大笑。 “好好好!” 他用突厥语道,抓起切肉的小匕首比在阎知微头皮上,竟替他剃起发来。 阎知微吓得气喘,呼呼热气喷在默啜手腕,却不敢改变姿势,两手死死抓住案角,头颈仍是献祭般卡着案台边沿。 默啜动作飞快,转瞬刮掉小半截,露出半个趣青的头皮,跟羊头更像了。 “看看——” 他把杰作向手下们展示,引起一阵哄堂大笑。 哥舒英嗤笑了声,缓步走到武延秀身后。 羊腿已是剔得见骨,整块青盐使用殆尽,哥舒英与他称兄道弟近年,事到临头仍然言笑晏晏,轻飘飘道。 “郡王好胃口呀——” 第161章 “轮到我啦?” 武延秀把两只油手在裤子上蹭了蹭, 抬脸也笑,边笑边拿手背抹嘴。 这牙帐里,刀枪剑戟皆无, 唯默啜座下有把圆月弯刀,可贺鲁拦在头里,要抢也难。这就又可见默啜心胸狭隘, 连女皇身边,千牛卫、监门卫,尚可手持刀剑护卫, 这默啜的亲卫各个精壮,却是赤手空拳。 哥舒英的目光在他脸上刮擦,像默啜拿匕首刮阎知微头皮, 态度既轻佻又蔑视, 字字品度,质问道。 “可汗之女,当嫁天子之子,况且当初武氏亲口应承,以嫡系正支为配, 为何拿你这寒门小姓假冒糊弄?竟是羞辱可汗!” “鄙人武家寒门,自来王庭,亦常自省……” 武延秀抬起右手捂住心口, 向默啜屈膝顿首,整套动作优雅而行云流水,全无一丝外来尴尬。 “何德何能,匹配公主天人之姿?” “反是叶护功勋累累, 服侍得公主满意。” 他说一句,哥舒英翻译一句, 翻到最末微微侧头拱手,谢他成人之美。 “若是可汗允准,鄙人愿退位让贤,请叶护陪伴公主。” 抬起眼来扫看室内,贺鲁固然精壮勇武,默啜固然残酷野蛮,但最叫他忌惮的,却并非他们。一礼即毕,他向裘虎等人示意,别做无畏挣扎,却听对面传来冷笑——正是绝少开口的默啜。 默啜在阎知微领子上蹭干净匕首,抬刃指向武延秀,笑得古怪。 “你叫什么?” 武延秀看见刀锋直直指来。 他不曾真正对敌肉搏,十六卫过招总有限度,而且唐人匕首刃直端尖,以图刺伤,突厥人的匕首正如弯刀,刃首弯曲回环,竟是以剜掉块肉为目标。 默片刻道,“鄙人武延秀。” “我知道你会唱戏。” 默啜一双眼把他细细打量。 仿佛初次相见,年来不曾常常欢聚,哥舒英迟迟翻译过来,便见武延秀倏然变了脸色。 默啜玩味着他的反应,转而又道,“我想听《踏摇娘》。” “可汗莫不是点错了?” 哥舒英顾不得翻译,先赔笑道。 “《踏摇娘》是倡优小戏,讲个女人被丈夫打得满街乱跑,向街坊诉苦,又哭又笑,路人调戏她,丈夫失了面子,只管打她。” 转脸来向着武延秀,“他——谁演那女人?” “我瞧你是白在并州长大了,连这出戏都不懂。” 默啜在虚空中勾起手指,仿佛端着武延秀的下巴。 “他方十三四岁,我便识得他扮相。” 武延秀瞳孔巨震,小宝等也是浑身一凛,齐齐向他望来。 武承嗣做寿,他演的正是《踏摇娘》,因这出戏热闹诙谐,最引人发笑,台下确有番邦使节,但年纪老迈,足有五十往上,说起话来吭吭哧哧,武承嗣背地里说笑,突厥人老马乏,不及吐蕃威猛。 啊……武延秀猛地想起来。 使节身后有个侍卫,满脸大胡子不辨面貌,又不通汉语,被侍女碰翻酒爵,听不懂求饶之语,竟拔刀威胁女人,惹来一片啧声。 算来那时节,默啜继任可汗不久,局势未稳,所以主动请和,而今么,各部落归伏,羽翼渐丰,够份量与武周叫板了。 又所以,他初初来时,默啜已知他是何许人也,却引而不发。 对面传来默啜低沉语声,然后是哥舒英的翻译。 “武氏僭取江山,辜负皇恩,我做的李唐左卫大将军,岂能坐视不理?既然你们唐人皆是孬种怂包,便由我来出头罢!” 这话无耻至极。 默啜的大将军官衔乃是武周皇帝赐予,他却要反周复唐! 在场左卫人等尽皆瞠目,心里骂他吃饭砸锅,哪是对李家尽忠,不过是拉大旗扯虎皮,胡乱寻个由头罢了。 “你扮那挨打的女人,阎郎官——” 默啜揪住阎知微的耳朵使刀去割,鲜血潺潺流下,犹如宰羊。 武延秀冷眼看着,想起石淙山上瑟瑟和武崇训合力推下去的祭祀。 女皇的荣耀是他们拿命来换,但这过程传回神都,却羞辱了国家。 “你扮她丈夫,打得他嗷嗷哭叫,才算热闹!” 默啜得意洋洋,又看武延秀。 “你发什么愣?今日戏弄你,来日我还要戏弄武氏!快唱!阵前做戏,正是吉兆,明日叶护南下,先取并州!” ——铛! 默啜操起弯刀斩断案角,惊得阎知微捂着耳朵直直蹦高。 暗影中几十人窜出来,旋风般点亮羊油大灯。 火光映红阎知微颊上鲜血,也照亮这些人身上装扮,皆是锁子甲大披风,肩上刺着纹样。 红底黑狼头的是哥舒英手下,黑底金狼头的是默啜亲卫,两队人马聚集到默啜脚下,齐齐单膝下跪,异口同声吼出号令,继而七嘴八舌争吵起来。 哥舒英适时解释。 “郡王,他们正在争吵,来日由谁去戏弄武氏。” 满场将士对这安排很是受用,指着武延秀,起哄大笑,拍手跺脚,几个军官更按捺不住,叽叽咕咕,大寻开心。 武延秀拳头攥得咯咯作响。 神都再多倾轧,两姓、两府再多勾心斗角,都不及这外辱来的凶险刻薄。 他知道在这突厥牙帐之内,他已被当做武周女主的象征。 挫败他,侮辱他,便是见血祭旗,激扬士气,祝祷来日旗开得胜! 生了这张面孔,他半生警惕,却仍沦落到如此境地。 所幸,郭元振走了,要紧消息插上翅膀飞往神都,他大可以放手一搏,玉石俱焚也算值得。 郁金堂 第178节 思及此,他勾起薄唇微笑。 默啜瞧在眼里,狠色稍退,想起当年武承嗣用做戏的假刀打他,摁在台上掀了衣襟,打得砰砰直响,那时他才多大?细伶伶身条子,打一下大叫一声好,叫人更想往死里打。 “我姓武,却是男子,自然不愿女主登临,可汗说的是,唐人尽皆草包,十年来竟拿她毫无办法,反是可汗英雄人主,可堪庇佑万民。” 他一番话说的诚恳。 经哥舒英翻译出来,不单是默啜听入了心,不曾打断,连哄闹的将士们也纷纷静下来。 “但方才可汗说先取并州,却不妥。” 武延秀平铺直叙道。 “永淳年间,可汗的兄长阿史那骨笃禄在世,便曾从黑沙南庭出发,攻袭并州,去时如风辗转,连取并州、岚州、丰州、定州、朔州,直到遭遇大将军黑齿常之,惨败而归。” 他侃侃而谈,以指蘸酒,圈圈点点,正如那日小宝在灵武城头卖弄,反被他打的模样,勾画出武周的千里江山图。 西北的突厥,西南的吐蕃,以及关中宽广丰润的腹地。 默啜勾着脖子边看边琢磨,大赞有理,痛快地提杯饮尽烈酒。 裘虎等瞠目结舌,孙猴儿更脱口大骂。 “老六胡咧咧什么?!” 武延秀坦然而笑,指地上不知生死的裴怀古,明媚面庞露出一丝胆怯。 “情势如此,还能怎样?” 阎知微震惊于武延秀的无耻,也一下子为自己的软弱找到了借口。 武周宗室尚且苟且偷生,悍然资敌,更何况他? 他重重喘气,不停眨眼,知道一旦投降,在京过百儿孙便无命在,从今往后他茕茕在世,便是孤家寡人了。 他哭得涕泪长流,血泪杂糅,终于大声求饶。 “我做,我做南面可汗!” 众人齐刷刷向他看来。 贺鲁扬声大笑,把那铁冠扣在他头上,形制模仿女子花冠,但粗糙不堪,尖锐的铁刺不曾打磨,又刮出面上数道浅浅血渍,真正沐猴而冠,羞耻可笑。 “诶——这就对喽!” 哥舒英很满意,洋洋抬起右臂划了个半圈,潇洒地往左一拐,躬腰道。 “恭喜可汗,有这两位做先锋,大业成矣。” 武延秀如遭雷击,忽地明白了哥舒英究竟是何人物! 他激动地手心出汗,脑筋飞转。 难怪哥舒英明知他有意刺探,仍然给出绿洲水井的详情,更放任郭元振孤身离去,又难怪他建议以最优质的娑勒色诃马作为礼物,让他转赠女皇——这动作定然还有下文,不然默啜不能同意,但却给了国朝提升监马品质的一线机会。 武延秀不敢再望哥舒英,看默啜还想问不打并州该打何处,便抢先道。 “可汗懂戏,《踏摇娘》也容易。” 停顿一瞬,眼直勾勾望着默啜,似戏台上邀人喝彩一般,尾音上扬,引得他眉梢一抽,便直道。 “只公主的衣裳,我穿太短。” “这个简单,你只把这身脱了便是。” 默啜的目光从地图上迟迟转开,哈哈大笑。 这话一出,在场将士更激动了,甚至吹起口哨。 武延秀五官之艳丽,在唐女中便难有匹敌,何况粗豪爽朗的突厥女子? 他们不是不好色,只是相比唐人,更鄙薄男儿沉迷美色,视为英雄软肋,但今日,既然可汗率先调戏美人,他们何乐而不为? 哥舒英凝眸在他身上,凑热闹般插了句。 “清唱无趣,又无琴、筝,郡王若信得过我,便以酒爵为配,如何?” 武延秀默片刻,低头平静道,“也好。” 众目睽睽之下,他走到毡堆背后更衣,脱掉花里花哨的长袍,摘去异域风情的绿松首饰,甚至脱了鞋。 摇曳的火光把他身影拉得愈加修长,举手投足神秘而富有韵味。 武延秀心知肚明他们贪婪的期待,恨得呕血,面上却很放得开,甚至轻轻哼出小调,仍是郭元振那首《陌头杨柳枝》。 旁人充耳不闻,不知他唱的什么,唯哥舒英手指紧了紧,悄然背到身后。 默啜让亲卫全部入座,大家便酒肉畅怀,只等武延秀出场。 片刻他绕影而来,果然外裳尽去,从上到下只剩一件窄领白布长衬衣。 突厥人不会养蚕,唯有以蒿草编织的粗布,贴身颇为粗粝,硬扎,但胜在耐磨,又素底平花,连腰带都不必,大粗线条勾勒出他细腰长腿。 满场将士看得呆了。 知道唐人贪图享受,戏台上男女尽皆过火,把私情小意摊开表现,甚至有为粉头兄弟反目的丑态,突厥人却不知道,原来这传说中的把戏,无需乐器烘托,妆容衣衫匹配,单单是一张脸,一抹笑,便足矣。 第162章 武延秀提步到默啜案前, 轻飘飘足尖点地,似白鹭掠于水上,到跟前顿住, 拈起那根默啜往常缚在额头的绿绸带,偏头看他。 “赠给你罢——” 默啜畅快笑道。 他便退回牙帐中央,半侧身形, 好叫默啜看清他动作,摘下无名指上寸许赤金游龙指环,小心绑在绸带尾端当做道具。 那青金石闪耀的火彩顿在半空, 晃得将士眼花。 哥舒英盘腿坐在他侧后,膝头只一银爵,注满赤红葡萄酒, 又一玉箸, 乃是武延秀‘陪嫁’之一,突厥人不善使用,默啜便把筷子全赏给哥舒英。 他左手扶爵,右手提箸铛地一敲! 如定场鼓点。 武延秀掂了掂绸带,举目往阎知微方向一瞟, 咿呀呀问了声。 “——踏摇,何来?” 精妙的假嗓如银锭化水碰撞,场上顿时一静。 默啜早年惊鸿一瞥, 已是勾魂夺魄。 惜乎唯此一声便被打断,多年念念不忘。 突厥历代汗王,无不垂涎华夏锦绣,人口、物产、丝绸自是丰腴肥膏, 但于默啜而言,附着其上锦底添花的, 却是这出假作真时真亦假的小戏。 前年哥舒英从河北道虏来数万百姓,其中亦有几个戏子,唱念做打,各有本事,可是论及这出小戏,却不能令他满意。 他不禁点了点头,面露微笑。 那般欣赏神情被武延秀尽收眼底,口里唱词不停,却是恍然,谁能想到少年任性,被轻视嘲弄,反是这野兽样的蛮子懂得风雅。 不,不可能,他是因为无知,因为贫瘠,才仰望崇拜。 武延秀撇开目光,只当身处热闹街市,远近街坊指指点点,把牙帐正中那根腿粗的顶杆当做家中门柱,闺中怨妇般斜斜倚住,叹了又叹。 候着哥舒英敲出叮叮当当碎音开场,才微微启唇,满场将士如水里鸭子伸长脖颈,全竖着耳朵倾听。 “踏摇娘苦从何来?” 他轻声吟诵,“玉带红绸当日喜,朝夕棒打今成仇。” 如泣如诉,哀婉凄惶,默啜的呼吸为之稍顿。 见他团了团绸带,哥舒英便又是重重一击。 指环随着重音落入阎知微怀中,翠绿飞虹如长桥,连接起两人,武延秀拽了拽,想引他上台来,可阎知微扎手扎脚,左顾右盼,就是不动。他世家出身,别说唱戏,连听都没听过两出,根本不知该如何配合。 武延秀将身子一扭,暗示他道,“我的夫呀——” 引得满场窃笑,阎知微却还不动。 贺鲁不耐烦了,大掌张开,从上往下狠狠一拍。 那铁冠原本卡在阎知微头颅,硬往下压两寸,刺烂面颊,将将挂住鼻尖,顿时前后血流如注。 众人愣了愣,都在感慨,他这个头,几番血染,狼藉不堪。 阎知微的胆子已是吓破了,怔怔不敢去摸头上伤势如何,更别提躲避,眼瞪着贺鲁,竟呵呵笑起来。 荒谬滑稽的场面,比阵前投敌更令人不齿。 左卫中郎将亲眼目睹,心火蹭蹭窜跳,不顾群兽环伺,自缚绳索,硬是一蹦三尺高,两臂束在背后尖声乱叫。 “你打他!你快去打他!打死他!” 却撞翻了左近矮几上的酒壶,全泼在金甲亲卫身上。 他吓得一愣,亲卫狗熊样身形,只把眼一横,煞气冷飒飒扑面而来,他不由瘫软跪倒,把头用力下点,向亲卫点点,转身又向默啜,不住哀求。 “可汗饶命!饶命!” 默啜嫌他扫兴,囫囵一杯酒泼过去,另指贺鲁。 “叫他上去!” 贺鲁便提起阎知微一攘,推得他跌跌撞撞扑到武延秀跟前。 几盏大灯交叉照亮,环绕顶杆,汇集出个耀眼的光圈。 阎知微踏入圈内,帐内顿时响起一片惊愕的嘶声,原来那铁冠像圈棘刺,深深地扎进阎知微面颊,往上往下都断难取出。 他也知道自己不是个人样了。 堂堂九代亲贵,春官侍郎职衔儿,沦落得街上耍猴戏般凄凉,瞪着武延秀的眼神疯狂恐惧,直如跌进陷阱的野兽,胡乱扑腾生路,挥拳乱打抬脚狂踢,却没沾着他分毫。 “人家说我浪蕊浮花,你明知全然是假,却为何仍将我打?” 武延秀心底潸然,面上笑靥如花,只拿他当做仰望的夫婿唱道。 字字句句黯然委屈。 郁金堂 第179节 他也真是入戏,眼底水光盈盈。 不过正如有经验的戏子一般,越是情真意切的台词,面孔越不向着对手,反是向观众倾诉。 他凄然望向默啜。 如泣如诉,长睫倏忽掩下,沾染泪珠立时侧头。 “——好!” 默啜拍案大呼。 武延秀无可凭依,伸长双臂,左一下右一下捞那绸带,却是弱柳扶风,越捞越慢,眼看就要把指环拽落了地,阎知微却还木呆呆的毫无反应。 默啜恨不得以身代之,大步上来,一脚踹开阎知微,伸手便来抢指环。 “哎呀!” 武延秀诧然轻呼。 这句在戏本子以外,却似火苗,轰地点燃了帐内将士积聚的热情,因唯有这句不论在何语种,发音皆相似,人人听得懂。 他们耸着肩往前凑,唯恐漏掉丝毫细节。 武延秀满面娇嗔,转过正脸直勾勾盯着默啜,把下巴斜斜往下一压,莽夫杖下求饶之语,被他唱的低徊柔婉,引人遐想。 “嫁你三载无有违抗,为君从夜里等到天明。” 贺鲁壮硕,默啜比他有过之无不及,身披灰黑狼皮,往常耸在头顶的硕大狼头搭在背上,尖锐的獠牙冲上,似身负齿甲。 他平视武延秀,感慨这纤弱的身形竟然颇高。 武延秀抹唇一笑,摊手讨要。 “——拿来!” 默啜面无表情,抬起手,却没送上指环,反去摸他的脸。 武延秀肩膀一抖,数十道目光交织之下,忽地游动起来。 动作之迅捷,犹如水蛇奔逃,又如他方才抛出的绸带。 两脚蹬着顶杆向上错步,腰肢在半空一拧,绸带翻飞,再落地时,已紧紧圈住默啜双臂三道,在背后打了个结。 武延秀空出两手,左手拽住默啜卷发狠狠往下扯,甫一亮出他柔软的颈项,右手便去捏他右腕,就着他挣扎的姿势,猛地向前一送! 赤金游龙指环上,那龙头的两只利角,狠狠扎进默啜的咽喉血脉。 武延秀毫不犹豫地往下一划拉! ——飒! 血线飚高,全场哗然。 哥舒英万没想到武延秀竟敢当众直取默啜性命,勇武可嘉,却是坏了他的大事,急得面目青白,欺身便要上前来挡。 武延秀眉头一拧,冷声大喝。 “逼我杀了可汗,叶护将好继位吗?!” 哥舒英猝不及防,怒目欲裂。 人群中,小宝流利地大声翻译出来,还加了两句狠话,龇牙狂吼。 “叶护逼迫我家郡王刺杀可汗!” “叶护早有贼心,却是仗着公主行事!” “——你胡说!”哥舒英怒吼。 帐中几个突厥将领、亲贵顿时蹭地跳起来,目光飞快地在武延秀和哥舒英两人身上切换,思忖他们到底是何种关系。 情敌?师徒?密友? 都不对。 可汗立了个外人做叶护,又纵容他与公主纠缠,王庭上下流言纷扰。 默啜的几个儿子、弟弟各怀心事,武将亦是拉帮结派,尤其眼看武延秀与哥舒英毫无芥蒂,万一公主生子,明里身兼大唐与突厥两国宗室血脉,实则铁勒贱人野种,难道往后竟要奉他上位? 所以一听武延秀被哥舒英威逼利诱,要刺杀可汗,便信了三分,推推攘攘,高声大喊,最忠心的瞪红了眼,挥刀先来斩哥舒英,旁人七手八脚拦他,顿时乱作一团。 更有人匆忙跑出营帐报信,却是默啜长子的亲信,值此要紧时刻,先唤自家人到场,次子的连襟、幼子的舅父看了警醒,也匆忙分头行事。 “附离!你来救可汗!” 眼看一窝子蠢货被两句话挑拨得自乱阵脚,哥舒英气得不轻,却不敢妄动,只得把手负在身后高声指挥。 那些人唯恐哥舒英再立功劳,忙又来抢。 一个高声道,“叶护帐下人等!先行退下!” 哥舒英大怒,提起玉箸砸他,却被他轻轻躲开。 那人哼了一声,毫不掩饰地怼他。 “贼人插上翅膀也逃不出命!叶护急什么?莫非是想灭口?” 哥舒英听他如此无礼,心里紧紧揪住,僵持片刻,瞧默啜一言不发,分明默许,更是沉痛,只得挥手叫手下退出牙帐。 那人阴阳怪气道,“叶护也请站远些。” “哼……你这东西!” 哥舒英咬牙冷笑,脚下不得已后退,只把那三人留在光圈内。 其中两人并肩对立,武延秀揪住默啜卷发,迫得他拱腰向上,引颈就戮,贺鲁抡起弯刀比在武延秀颈项,却被他轻轻一乜,便不敢动弹。 那人便换贺鲁的人进来。 这来的乃是提刀配弓矢的骑兵,一见这局面,顿时眼前一亮,明白立功的机会来了,各个抽刀在手,一圈圈围拢,把武延秀守了个水泄不通。 看他退无可退,后背已经倚着顶杆,便同步寸寸逼近。 “站住!” 武延秀大喝,手上龙角加力,默啜两肩重重一抖,他们骤然停住了脚步。 武延秀瞪圆了一双星眸,怒火中烧,小宝替他质问。 “你们都想逼死可汗吗?!” 话音未落,默啜颈上鲜血愈炽。 小股小股汩汩喷出,滴滴答答滑下颈项,淋湿羊毛毯。 “……都,别动。” 默啜终于出声儿,却是音量轻微,紧绷绷身躯丝毫不敢动作,唯恐呼吸急促些便血崩而死,背上狼头挂出的獠牙也没了气焰,颓然垂地。 众人彼此看看,唯有后退。 武延秀控住了局面,不禁举目向神都方向望了眼。 也不知黄河河口解冻了吗? 今年的上巳节,又是生生浪费。 第163章 “为什么?” 默啜到底是个枭雄, 当初以幼弟身份逾越兄长继位,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风度,明知命在旦夕, 却比贺鲁等镇定,徐徐放缓呼吸,轻声询问武延秀, 表情很困惑。 自诩爱才如命,容纳外族投来的哥舒英身居高位,果然立功无数, 对武延秀展露的能力手腕,亦存留用之意,不肯牺牲色相直言便是, 不必性命相搏。 武延秀不语, 只勾着嘴角悄望哥舒英方向,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轰隆隆脚步声错乱而来,跺得地面震动。 先是几个领兵的大将,戎装佩刀,见默啜血溅当场, 半死之状,立时抽刀握在手里。 跟着十来个突厥亲贵一头撞进营帐,老老少少, 有披狼皮的,有戴金冠的,前呼后拥,看默啜颈项上皮肉绽开, 还以为他被武延秀砍了一刀,俱是惊得倒噎了一口冷气。 哲哲最是慌乱, 哭喊着往前扑,被她的侍女死死拽住。 几个王子倒沉得住气,不约而同,都退到门口抱起胳膊,不思解救,却皱着眉互相打量起来,心里都在盘算,倘若默啜死在今日,他们该当何为。 武延秀居高临下,把各人心思看得分明,不由嗤笑,原来突厥王庭的人伦亲情,也同神都一般淡漠。 默啜闭着眼,只觉颈上湿润,肺腑一阵阵发凉,是失血过多。 再耽误不得了! 他没有时间仔细分辨这两人谁黑谁白,唯有挑一个去死。 沉沉气,斜眼目视哥舒英。 “杀了我,这军中大大小小便要散伙,你还犹豫什么?” “莫非你没这胆子?” “还是铁勒部另有后手,你不过是个细作,定不得计?” 咣当当三句落地,气若游丝,却砸的众人头昏眼花,面面相觑。 方才武延秀攀咬挑拨,他们顺势下哥舒英的面子,原是排挤外人,但连可汗都这样说,难道哥舒英真是吃里扒外,伙同唐人坑害突厥? 一致对外是一回事,谁都不愿看个铁勒杂碎在王庭耀武扬威,但哥舒英战功卓越,自他归附来这四年,突厥与唐廷数次交锋,便宜全是他占下的。 倘若今日料理了哥舒英,那他帐下两万骁勇战士,该如何处置? 议定了明日发兵攻打并州,阵前换将,又换谁上? 这回起兵,特取事发突然,绝无预兆之优势,打得就是个唐人措手不及,谁去谁便能立下战功,哥舒英么,功多不压身,再出挑也轮不着继位,旁人得了这首功,岂非卓然而立,远远超前? 几个王子往深里这么一推想,都犹豫起来。 哥舒英原本袖手站在圈外,只等他们拿下武延秀,这一来措手不及,愕然呃了声,尚未想出对策,便见银光闪动,竟是哲哲暴起发难,挥刀向他砍来。 “你骗我?!” “——哲哲!” 郁金堂 第180节 哥舒英错步往边上一让,刀刃堪堪划过耳根。 “铁勒被灭,我无家可归,除了忠于可汗,还能有何异心?” “亏我阿耶信你!” 哲哲只恨引狼入室,给了他机会,虽然突厥部从无传位女婿的先例,但或多或少,这一层亲缘关系,给予他许多便利。 她气红了眼,弯腰抄起银酒壶使劲朝他砸过去,回身向默啜喊。 “阿父!我给你报仇!” 言下之意,仿佛默啜已经死了。 武延秀差点没忍住笑,在场几十号人也是神情微妙,却没一个出手拦她,大家交头接耳,瞧哲哲老大个阵势,压根儿沾不上哥舒英的衣角,竟高声指点。 “公主斩他下盘——诶!右边儿!” 浑不在意默啜的血凝结在羊毛毯上,板结成块,越来越大。 “叶护人才,还怕无处施展么?咱们圣人可是求贤若渴啊!” 武延秀瞧哥舒英背着两手应对哲哲,显是游刃有余,忙去挑拨。 “当初铁勒九部被薛仁贵打败,又被突厥追剿,余部溃散,多投入国朝,改汉姓,娶汉女,更有做官拜将,世代荣华。叶护精研汉语,诗词雅赋皆通,远胜突厥语造诣,若说投奔,为何不走阳关道,却反向而行,来向可汗效忠?” 哥舒英一愣,默不说话。 哲哲想到他教她汉语诗词,旁征博引中原文化,尤其提起宋之问、沈佺期等青年诗人,那副熟稔亲近的模样,分明遥遥与人声气相投,比起在王庭被人另眼相看,排挤蔑视,待遇差天同地。 可他却撇下中原仕途不走,反来钻突厥小道,果然古怪。 小宝添油加醋一通翻译,几个王子冷笑不已,都很赞同。 哥舒英见势不对,周身戒备紧张起来,他的人撵出去了,却是被动。 关键仍在武延秀,他对他的战力很了解,步法、刀法、剑术、耐力,都堪称一流,短板却是手腕的灵活度。银鞘长刀不适合他,但他贪婪好学,身边有个好师傅便不肯错过,这就折损了自身。 武延秀提声道。 “况我中原贵女,气魄胆识皆在公主之上,叶护舍本从末,必有所图!” 此节早在哲哲疑心之内。 传说太平公主中年妇人,仍可令桃李之花失色,她犹不信,但自见了武延秀身为男子之俊逸洒脱,便不得不服气,神都水土果然养人。 “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哲哲气得眼眶包泪花儿,发起狠来,左右开弓,两把弯刀刷刷挥舞,追着哥舒英劈砍,撵得他飞快地小跑着转圈,又跳上酒案。 “说话啊!” 哲哲不明白他什么意思,终于追得累了,顿足大哭,对他很失望。 “赠予我良种马匹,也是叶护的主意罢?” 武延秀冷冷问。 “拿突厥的命根子向国朝献殷勤?呵,我真是糊涂人,自以为来做驸马,近不得公主的身就罢了,连向圣人讨赏也轮不上,竟是白白为他人做嫁衣裳。请教叶护,究竟与神都何人暗通款曲,助他立功?” 哥舒英不理会他,反看了看久不做声的默啜。 暗褐色长卷发从武延秀指缝中漏出些许,被血渍纠结地打成团,那双凶神恶煞的眼睛已然很虚弱。 “郡王眼明心亮啊。” 再拖下去,默啜就真的死了。 哥舒英心急如焚,面上却愈加从容,甚至挽了挽袖子。 他穿的也是皮袍,袖口缀着毛茸茸的羊羔皮,其实很难挽起,但这动作是他自幼从唐人身上学会的,每当心思烦乱便下意识去做。 “唐人渴求良马,可是关中万难繁育,唯有陇右小成规模,当前存马不过三十万,方才郡王说的很是,要攻唐,当先取陇右,劫掠监马,再入腹地……” 他说一句,武延秀心里便窜跳两下,双眸怒火如暗夜寒星。 果然! 他不是看不出国朝弱点,却撺掇默啜先取并州,与张仁愿城下对峙,不为获胜,乃是为消耗双方实力。 这混账! 百般盘算,既不为突厥,也不为国朝,甚至不为自己,他就是要两国长久对战,汩汩放血,一块儿陷入万劫不复。 “郡王到底是哪条道儿上的?” 哥舒英上下打量武延秀,读懂他内心所想,更看出他右手腕在长时间扭曲加力之下,已是岌岌可危,痛得狠了。 “瞧您操的这份儿心,不该和亲,更不该唱小戏,倒该在张仁愿帐……” 话未说完,他忽地踏前半步,身子一转,便搂住哲哲脖子。 哲哲被扼得窒息欲呕,不置信地朝他脸上看去。 哥舒英面目森冷,毫不犹豫地拿她背脊做盾牌向前猛推,直直撞上刀刃,众将士顿时慌乱,有人手软,那包围圈便被撕开个口子。 哥舒英飞快迈过去,就到了武延秀跟前。 事发突然,贺鲁一颗心衔到嗓子眼儿,差点呛出去,顾不得救默啜,先捞了把哲哲,再转刀来挡,便迟一步。哥舒英手腕一翻,小臂上露出把精巧短刀,就近捅进武延秀手腕,似把楔子扎进骨节缝隙,要撬得他腕骨分离。 武延秀猛一吸气,松开左手捂住伤处,那刀子尚未捅穿,带着鞘儿晃。 这头贺鲁收刀不及,斩入哥舒英臂膀,深可见骨。 他讶然看看哥舒英,再看武延秀,两个都在嘶嘶喊痛,哥舒英不顾死活去救可汗,可见忠心,却被他重伤,待可汗醒了,该如何解释?正自懊恼,忽见武延秀瞪视过来,眼神飘忽闪烁,分明暗示。 哥舒英剧痛不已,死死握住短刀,余光瞥见默啜的咽喉终于脱开指环龙角,软软倒地,已是不省人事。 众人大叫着一拥而上,抬去救治,尚不知有无命在。 想到四年蛰伏,功亏一篑,哥舒英直恨得咬牙。 “你当你是貂蝉?” 重把住刀鞘,硬是抵住武延秀骨缝转了两转。 “哼!我却不是吕布,你机关算尽又如何,回得去么?” 武延秀面上肌肉乱颤,连呼吸都难以为继,已是痛得快要失控,全凭一股蛮力维持站姿,左手软软挂住哥舒英手腕,毫无阻挡之力。 忽地那边有人激动狂喊。 “可汗醒了!” 哥舒英松一口气,悍然拔刀,鲜血奔涌而出,迅速染红武延秀手掌臂膀。 他有些遗憾,漂亮宝贝就此葬送,略显可惜。 可是抛家灭族的大仇当前,容不得怜悯旁人,一抬头,却惊讶地发现武延秀面露轻笑,嘴唇翕动着道。 “你怕他死了,这几个东西不敢开战,两国相安无事,大仇便报不得了?嘿嘿,可是他不死……” “你倒是个聪明的。” 哥舒英切齿狞笑,坦然承认了。 冷汗顺着武延秀鬓角蜿蜒流下,他张开嘴,浓郁的血腥气喷涌。 “……你便非死不可。” 哥舒英眼前一黑,迟迟低头,满以为看错了。 血像瀑布一样从脖子漏出,哗啦啦甚至能听见声音,哥舒英不置信地扭动脖颈,要看持刃之人是谁,但所有意识砰然消散,如青烟流云。 他咣当倒地,整颗头颅古怪地挂在身侧,只剩丁点皮肤连接身躯。lk小说独家整理 武延秀向还在咻咻喘气的贺鲁挤出个笑脸。 “你瞧,你能杀他。” 第164章 瑟瑟焦急地坐在后院风雨廊下等消息。 去岁也是芍药, 粉粉蓝蓝,软软欲坠,她在花丛中志得意满, 要借马场晋身朝堂,又有一线隐秘期待,武延秀能搞到马种, 可见处境不错,兴许真有天会带那突厥公主回京居住。 今年又是芍药。 花朵叠叠累映落地,捧在手里沉甸甸似个磨盘, 可是开得太早,艳丽色泽化为清透白皙,月下望去, 凉幽幽的。 她已近临盆, 大腹便便,行动很吃力,左手搭住腹部,右掌心潮热难耐,可太医不让她用冰, 只能搓着花瓣取凉。 越等越是心焦,这神都的天幕,多久不曾像今夜这般宁静, 从九州池到远近亲贵,竟无一人婚丧嫁娶,摆酒开宴? 红漆门开启一条细缝,风声骇然灌入室内, 搅得火烛乱颤。 晴柳面色煞白,一冒头便慌慌张张道。 “洛阳令围了我们郡主府, 要抄家!” 洛阳令张昌仪是张易之的堂弟,人称张九郎,人生的矮矮胖胖,虽无伴驾之幸,多年执掌神都市井门户,也算是炙手可热的一方大员了。 瑟瑟蹭地挺直腰身,提裙便往屋里走。 “你们打上灯笼去角门上望望,有脱逃的人口,只管接进来!” 两座郡主府比邻而居,只隔一条夹道,情形正如当初魏王府与梁王府,两头虽无阻隔,寻常百姓绝不踏足,角门对角门,几步就迈过去了。 “我上妆楼上看看——” 杏蕊连忙跟上,“妆楼上风大!郡主披件狐狸皮再去。” “……也是。” 她稳住心神回望众人。 灯下一张张惨白寡淡的脸,丹桂、莲实、豆蔻都攥着手不发一言,往常多能干的人,原来经不起事儿,全被头顶乌云罩住了心神,唯清辉勉强道。 “郡主稍待片刻,郡王应当就快回来了。” 这却难说。 清早圣人便将东宫家眷全召进九州池,若非她腹痛难忍,太医正在施针,也脱不得空,中间打发几波人探消息,竟无回音。 郁金堂 第181节 这七个时辰,她是真体会到什么叫困坐愁城,坐以待毙。 “你陪我去。” 瑟瑟指清辉跟上。 杏蕊把狐狸皮大氅往她肩上一兜,蹲下去替她拢下摆。 瑟瑟盯着看了半晌,才认出这金红底雪白皮子,正是刚来神都时武崇训送的那件,一认出来,心头便突突地跳。 杏蕊抬眼见她变色,攥住她手安慰。 “郡主别怕,天大的事,还有女史。” 瑟瑟紧了紧领扣,反笑出来,“二姐知道你这样讲,要骂我没本事的。” 提起李仙蕙心里便发酸,笑僵在脸上,步履越快。 从正院到西北角上的妆楼,路途颇远,几个小丫头冲在前面打灯笼,光圈远远近近,重叠摇晃,错乱得她心底惊惶。 匆匆爬上二楼往下望,永泰郡主府中火光森然,披甲将士密密麻麻,像大雨前的蚂蚁席卷残食,成群结队闯进一重重院落,驱赶出其中人口,全赶到空地上编队,就地用草绳扎住手脚,成串地往外提。 瑟瑟的身子便晃了晃。 清辉一把扶住她,低声提醒,“永泰郡主人在宫里,女史陪着的。” “啊,对。” 瑟瑟迟迟应声。 二姐临走前叫晴柳传话,令她务必装作腹痛无力行走,哄骗了太医再说,她只道二姐帮她躲懒……还笑嘻嘻说天塌下来有二姐顶着。 杏蕊赶上来,稳稳架住她臂膀。 瑟瑟深吸一口气,探头再看。 几百仆婢束手就擒,牛马样木讷着张脸,没有一丝反抗。 ——那时查抄魏王府也是这般阵仗吧? 瑟瑟陡然想到,再是手心手背难分厚薄,也忍不住抱怨。 “大表哥糊涂!既是提了二哥问罪,他何必去当出头鸟?这下可好,连郡主府也保不住了。” 头先拘押了李重润,外朝一概不知,连李显并不知是为何事,大家一起求情,李真真都去了,独把她蒙在鼓里。 夜半武崇训回来,只说颓然无功,余者一概不提,又怕她关心则乱,索性禁绝内外,连丹桂、杏蕊也不让踏出枕园,唯清辉几次三番偷偷告诉,知道瑟瑟担足心事,欲闯到御前而不得,已是心力交瘁。 他便踏前解释道。 “嗣王心性纯正,胆子也小,单说为太孙,原不会如此冲动,偏那日在九州池门口求情时,撞见张娘子——” 瑟瑟大大吃惊,瞪着他问,“什么?” 她竟不知武延基落难,有张峨眉的落井下石。 “张娘子说,太孙与张将军相识于微时,圣人早知他们信件往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已放过去了,偏太孙不知感激天恩,肆意妄为。” 瑟瑟听得心惊。 原来二哥口中启发他发奋读书的宫使,并非托辞虚指,而是实有其人,更没想到因缘际会,十余年后,张仁愿已然是镇守一方的大将。 而二哥何等幼稚,竟明目张胆与他信件往来。 想两人所谈能是何事? 无非边防、四镇、突厥,却不知信件经人拆看,牵强附会,横加发挥。 “二哥合该吃个教训!” 瑟瑟爱之恨之,说话便不留情面。 “纸上得来终觉浅,他那些读书读出来的道理,用在这些人身上,简直是鸡同鸭讲,对牛弹琴!” 猛地想起去年,武崇训一时气话,道太孙结交边将要惹忌讳。 她懊恼不已,自悔把二哥当做十全十美,竟不曾提醒。 所幸李重润唯有爵位,并无实职,想胆大,妄为也没个抓手。 “二哥信里大言不惭了?” 清辉摇头。 “结交边将云云,原难定论,但张娘子说默啜上表,指去年那二十匹娑勒色诃马乃突厥至宝,被叶护与淮阳郡王合谋盗取。他与叶护八拜之交,但国事至上容不得私情,已是挥泪斩了,请圣人下旨,准他再斩郡王。嗣王听了跳起来,担保绝无此事,宫苑门口高声喧哗,被府监逮个正着,摁在廷前杖责五十。” “——啊?!” 瑟瑟两手紧紧握住围栏,闭眼忍耐阵阵眩晕,面色青白。 武延秀的消息怕了太久,久得几乎忘了,忽然提起来,让她愣了好一回神。俗话说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那是自欺欺人,突厥狼窝,吃人不吐骨头,默啜连自己的叶护都斩,就算圣人不同意,也能先斩后奏。 杏蕊狠狠刮了清辉一眼。 这东西就是不如朝辞鬼机灵,默啜月前起兵,京里议论纷纷,都在骂他忘恩负义,唯枕园没人敢提。 他倒好!大喇喇捅进郡主耳朵里,不知安的什么心。 “郡主放宽心罢,嗣王皮糙肉厚,打几下不碍的。” 杏蕊扶稳瑟瑟,缓着声气儿慢慢道。 “蛮子颠三倒四,今日骂这个,明日骂那个,那叶护照理说,是他的相国、太子,竟为了栽赃咱们郡王,说杀就杀了,哪有定准?” “嗯。” 瑟瑟用力闭了闭眼,努力平复胸中气血。 武崇训早早起好了奏折,告控鹤府勒索寺庙,操贱业敛财,污损佛门净地,且实为结党,一条条证据确凿,只因阎知微迟迟未归,才不得不按下了。 瑟瑟等不得,候着夏官职方司七品的书令史出缺,便填他进去。 起头不过点卯绘图,采购军械,这些时忽然忙得脚不沾地,日日天明方回,分明边境有事,不知西南还是西北,只仗着她有孕,句句隐瞒。 “淮阳郡王,如何?阎知微也没消息么?” 清辉正要开口,忽地面色一变,垂头退到旁边。 “阎知微疯了!” 背后有人沉沉应道。 瑟瑟急忙回头,便觉眼前骇然发花。 武崇训竟穿了件御赐铭袍,正紫底色金线重绣,文字一重重圈住蟠龙。 他是郡王,穿正紫合乎规矩,但从前连红袍都要她再三逼迫才肯上身,何况职方司中同僚皆无爵位,他这样突兀地夹在浅绿银带之间,岂非古怪? 一面想着,衣裳已抵近,果然卷着股冰冷陌生的气息。 “默啜起兵月余,兵行诡谲,每每出其不意,且似与吐蕃暗中联络,得了襄助,两边轮番偷袭定州、赵州、夏州、盐州,守将不堪其扰。且每到一城,便逼阎知微阵前舞蹈,也不知他怎么回事,穿着武周的冠带袍服,胡言乱语,跟突厥士兵手牵手唱《踏摇娘》。” 瑟瑟问,“只有阎知微?” “他是我武家儿孙,难道抹了面唱戏?” 武崇训紧了紧领扣,听不出悲喜,但每个字都意有所指。 瑟瑟猛地一震,顿时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 是啊,不翻脸还有个指望,面子情儿总要装一装,既是兵戎相见,再留着武延秀的性命,只能是当质子,或是他不肯被推出来出丑,自我了断了。 余光里,永泰郡主府的火把燃到尽头,只剩下微弱的光。 瑟瑟粗喘了口气,头脑里嗡嗡的震动,胡思乱想。 武延秀不肯为名节送死,但守将见了和亲郡王求饶的丑态,会如何?阵前杀降,也算自古以来的惯例。 她蹲不下去,倚在杏蕊怀里抱住胸膛,只觉心口发闷。 旁人出事,家人总能得一纸告慰,嘉奖旌表,身死名在。武家子弟受外族羞辱而死,朝廷多半黑不提白不提,根本不认这个账! 夜风寒凉,吹起武崇训的衣角,他居高临下,面无表情。 她突然觉得很无趣,哪怕再欣赏他的沉着,这上下也有些受不了了。 银蕨抱着黄铜汤婆子,她伸手去暖暖,视线游动,落在武崇训昂贵的铭文锦上,向来亲王才能穿蟠龙,他这件算额外加恩,她静静看了很久,方收回来。 学着司马银朱往常架势,端着两手,故作镇定地往回走。 知道武崇训的目光定然追着她,再不满,多半还是关怀心痛的,可她觉得像人家负荆请罪,荆条扛在背上,芒刺重重。 走了几步,眨眨眼想起来。 “踏摇娘……是粉戏?” 第165章 韦氏不喜民间曲乐, 道全是男盗女娼,从不曾召戏班到家表演,房州官眷结交京里来的郡王, 也不敢拿这些不上台面的东西来现眼。 所以瑟瑟只偶然在社戏上听过一声半声,知道是压轴曲目,小戏子边唱, 边往台下抛媚眼,换得银钗、戒指滴溜溜往身上扔。 “何止粉戏?低俗吵闹,惺惺作态, 勾栏里才排演!” 武延秀极之不屑。 “守将恨阎知微动摇军心,拿箭把他射成个刺猬,也打不断。不过突厥人惯来抢劫而已, 并不占据土地, 这回又是且打且请和,无赖行径!唯劫掠了陇右监马过万,更在阵前放话……” “万余监马?” 瑟瑟眉头猛地一跳。 国朝存马不足三十万,马场一年繁育不过百匹,两相对比, 实在惨烈。 武崇训转过头来,一双眼泠然寒光,似要把她瞪个对穿。 “郡主不问问, 默啜兵临城下,喊的什么话?” “嘶——” 瑟瑟周身飒然起了层鸡皮疙瘩。 武崇训伸手拉她进怀里,揉了揉小腿肚子,果然僵硬。 郁金堂 第182节 “风口上站半天!” 杏蕊忙道, “可是呢,这月份当真吹不得冷风。” “我不在, 你们几个心神就乱了?这高楼上是郡主当来的么?” 武崇训的目光冷硬如刀,丝毫不留情面,分明嫌她多嘴。 杏蕊呼呼重喘,简直不敢抬头。 银蕨、凤尾才选进来,没服侍过两回武崇训,往常嬷嬷教导,都说郡马和蔼可亲,结果是这样,吓得两股战战。 武崇训便命清辉叫檐子来,打横抱起瑟瑟下楼。 回房安置在碧纱橱里,四面明灯围拢,照出瑟瑟浮肿的眼皮,这一胎折磨得她不轻,睡眠饮食都很艰难。 武崇训痛心不已,偏是这要紧时候临产,床头坐着,依依嘱咐她放心。 “头先只关太孙一个,当真凶险,要进言也难,如今大家在一处,嗣王虽毛躁些,还有永泰郡主把住舵,况且雨露均沾,圣人便有怒气,大家分分,就是毛毛雨了,不碍事。” 瑟瑟嗯了声。 武崇训的蹀躞带垂在在眼前,青玉的质地,犀牛角框住玉版,和银刀子撞得锃锃作响,正是从韦团儿送她的叮当七事上淘换下来。 去岁情热,两人一刻不肯分别,他便拆了这个挂在身上。 “我阿耶、阿娘,我二姐,我……” 瑟瑟伸手拽着玉版,流下泪水。 武崇训握住她手在掌心,也感事态泥沙俱下,忽地什么都变了。 就连他对她拳拳心意,也不复初时模样。 唏嘘苦笑,誓言一语成谶,人这一生时日长久,什么都会变。 “不是你说,驸马掌帝王副车之马,身家性命都要交代吗?你放心,有我在一日……” 瑟瑟心头大乱,喉头哽咽说不出话,唯有攥住玉版猛地一扥,泪水稀里哗啦滚落,分明是不肯拿他去换别人的意思。 武崇训便住了嘴,反手握她片刻方道。 “衙门里事情没完,我保证,孩子落地一切都好了。” 明知都是托词,瑟瑟只得答应,眼睁睁看他去了。 瑟瑟闭上眼硬去入睡,她们几个愁肠百结,别说睡觉,连换衣裳的力气都不够,就聚在后廊上大眼瞪小眼地发呆怔,才说吃两口,天就亮了。 “外头定是出事了,我们郡主……” 丹桂担忧的是李仙蕙,可小丫头眼里只有瑟瑟,听了这话,齐刷刷拧着脖子朝向低矮的院墙。 这一看不得了,墙头上多出密匝匝的银枪带红缨,一根根戳在半空。 “那,那不是东宫卫么?” 丹桂顿时慌了神,手脚软绵绵地提不起来。 枪头整齐地一拢,红缨划过黯淡天幕,像舞动的绸带。 仿佛是武崇训吆喝了什么,将士们齐声答应,士气高昂,亟待立功。 “郡马才有本事呐!” 杏蕊坐的远些,语调幽幽地发冷,“这当口儿,倒是他得了益。” 丹桂不信武崇训在这节骨眼儿上倒戈,只管往好里猜测。 “许是圣人信不过相王,另点了咱们郡马驻守东宫?” “你还跟他咱们、咱们的?” 杏蕊急躁起来,指着枪头道。 “真是自己人,披坚执锐的作甚么?明晃晃刀刃守着咱们!郡主还怀着他的孩子呐,他就不怕冲撞了?!” 银蕨拉她袖子,抬手往屋里指,“姐姐小声些。” 正是六神无主时候,啷当落锁的院门从外头推开。 清辉捧着漆盒送东西进来,满枕园没人伸手去接,他羞得捧到正房,片刻豆蔻端着走来,想说什么,被杏蕊拿鼻子嗤了声,便白着脸躲开了。 好端端一头家事,那时有商有量的布置,忽地白刃相向…… 丹桂觉得万事俱灭,计较这些有什么意思。 “他有本事封了枕园,还能封住整个东宫吗?!” 杏蕊唾了口,缓声交代。 “我瞧瞧里头,你们把脸洗干净了再进来伺候。” 转过地屏时到底心虚,摸摸脸上,还想取镜照照,眼神一瞥,慌得快步走到瑟瑟榻前。 “郡主别抠巴了,这玉锦都要抠烂了。” 杏蕊从锦被里拽出她的手指,瑟瑟烦闷无比,兀自抓得用力。 “昨晚表哥说小戏,你在边上挤眉弄眼干什么?” 杏蕊笑得比哭还难看。 自家前途未卜了,还惦记那头,看她反正没有睡意,扯些三千里外的因果咀嚼着,总比出去见银枪头强些。 理了理被子,慢慢讲给她听。 “有年魏王过寿,两京亲贵尽数到场,奴婢也随郡主去吃酒,还有几个番邦使节,圣人虽未亲临,让大和尚薛怀义代她去,脸面赏得足足的,魏王得意,歌舞小戏排了三个戏台,连轴转……” 瑟瑟听了她这番铺排,心里便涌起个不好的预感。 “魏王么,反正下里巴人,请的全是出了名儿扮相娇媚的班子,跳火圈、吞大刀也有,我们本来在侧面戏台看杂耍,忽听正台上,一声拔高的脆嗓儿,又亮又甜,竟是新人!大家一窝蜂往那边涌,都穿的朱紫正色,分不清谁是谁,唯魏王得了件素锦百寿袍,一身白跨到台上,提起把木头剑就打那小戏子,底下吱吱哇哇,又是叫好又是劝架……后来京里传了好一阵,说他扮相绝了。” 杏蕊惴惴品度她神色,主动提起上次那话。 “真不是奴婢羞辱他,您进京晚,没听过他的名声,闹了那回,他扮不扮,勾不勾脸,反正人瞧见他,都想起那模样,偏就那么巧,戏里是夫君摁住娘子打得裙衫尽褪,眼角赤红,戏外……” 难怪他整日戴着锁子甲,脸烫破了也不肯摘。 瑟瑟捅穿了锦被,指甲都劈裂了,啧了声,开床头百宝柜拿针线出来。 做针黹的人爱惜东西,见不得织女心血糟践,杏蕊替她穿针,也不必架绣棚子,两根指头比着抻开,引线来回穿插,不一会儿功夫,就把那毛茸茸的洞补成片细长的小叶子。 拿了金剪刀修整茸线,泪水滴在手上才发觉。 替武延秀羞耻,又觉得替他羞耻是另一重的侮辱,但视若不见更加虚伪,左右为难,一时竟不知下回见面,要如何相对。 剪了半天,肚子硌在中间碍事。 瑟瑟抚着肚皮喃喃。 “还不出来!累得我成个团脚的螃蟹。” 杏蕊不敢直说,又想她心里有个防备,指她瞧廊下武崇训又进来了。 瑟瑟搁下绣绷子探身回头。 武崇训挺拔的身躯隐没在红叶李树下,淤塞的暗红映衬堂皇深紫,似颜料调错了样,一地脆弱的小白花尽被踩踏,他簇新的鸟皮靴头沾上一星半点,垂头一扫,就毫不留情地抹了去。 豆蔻显是着了训斥,矮着身子,紧着眉头诺诺道是。 刀剑悬于头颈,武崇训不可能还顾念她吃饭睡觉,郑重交代,必是要事。 “……表哥变了好些。” 瑟瑟凝神半晌,慢慢把目光调过来。 他在她面前一向是听之任之,无有不可,待仆婢也温厚。 从前金缕巴结张峨眉那样放肆,他也不曾冷脸。 但自打去了职方司,许是掌地图、镇戎、烽候的缘故,镇日与州府小吏文件往来,纸上官司,说话语气便添了层颐指气使,常常不耐烦。 “我腰酸……” 杏蕊忙拿软枕折巴折巴给她垫在身后。 “难怪人家说,女人怀了孕,再强悍的性子也不得不放和缓些。” 瑟瑟小声抱怨,艰难地挪了挪,抵住酸软的部位。 “这两个月,浑身骨头像要胀开了。” 杏蕊站在她背后不住摇头。 可不么,生孩子就是闯鬼门关,全身上下的骨头都得放松,绽开,其实瑟瑟的情况已经比旁人好,肚子小,后身几乎看不出,但那沉甸甸的份量还是逼得她不得不张开脚,鸭子样一拐一拐的行走。 “这一向郡马不在,您夜里要翻身,只管叫奴婢们来。” 杏蕊蹲下去帮她捏腿脚。 瑟瑟摇头,“我自己行的。” “头先您不会也没叫郡马罢?” 杏蕊愣了下,又心疼又想不通,索性坐在榻头。 “这种事,他干不来么?还是不乐意?” 武崇训面皮薄,婚后不让人贴身服侍,连瑟瑟擦脸擦手都包办了。 瑟瑟淡淡说用不着。 武崇训待她自是亲昵爱护,任劳任怨,翻身又是任何奴婢都能帮助完成的动作,却叫她渗出丝丝凉意,体会到内心深处的戒备和力有不逮。 杏蕊见她执拗也没法子了,“反正就这几天了,生下来就松快了。” 案头摞着武崇训绘制的地图,十七八张,有大有小。 大的摊开方三四丈,为对照方便,才把玲珑雕角的八仙桌换了长条大案,砚台压住图角,当中青绿颜料勾出一条蜿蜒曲折的大河,题字曰‘乌拉盖河’。 瑟瑟倚在床柱上,距离那大河两步距离,若非其余图样皆是白底黑字,唯有这副颜色宛然,压根儿不会留意。 但目光一俟被它挂住,便觉得蹊跷。 指着道,“拿来给我——” 郁金堂 第183节 第166章 杏蕊捧到跟前, 两臂展张开给她看。 四夷番邦辽阔遥远,国朝不论要镇要抚,手里总得有个大样, 所以但凡使节来朝,职方司便详细询问其国的山川、风土,一句句整理归纳, 绘制成图。 这种地图历来错漏颇多,每每几相对照,全是矛盾。 一则, 使节力有不逮,描述某山至某河,含糊曰, 纵马十日可至, 或是某路至某城,步行三日不到,那究竟距离是百里还是千里,全凭员外郎品度。 二则,使节有意误报, 国朝纵横九州,庞大而富庶,不论态度亲善与否, 对藩属国都是巨大威胁,使节往往不愿泄露机密,以免往后对战吃亏。 由是,武崇训接手绘图以来, 每常嗟叹,说地名方略全对不上号, 更无从辨知真伪,唯有亲身到访才能绘制准确。 这张却很不同。 绘图人胸有沟壑,沿河星星点点绿洲、草场,相邻皆以小字标注距离,尺度甚为精准,如‘骑兵疾行半个时辰,约三里,步兵如不惯沙漠行走,耗时当在两个时辰,见杂草掘地,可取水,挖开见井,可藏人十余’。 顺着河道一段段念过去,处处节点记录清晰,且是专为对战衡量优劣,甚至红点标注‘此地宜守’。 ——是谁? 亲身赴险,为战事做足了功课。 瑟瑟的目光徐徐抬高,顺着河水,逆流寻向上游。 《水经注》说天下河流皆由西而东,或是由北而南,偶见相反,延绵必然不过百里,又要转向。瑟瑟以图上唯一认识的地名灵武城为坐标,按照标注尺度心算河流位置,忽地心下大骇,一撑床榻站起来。 杏蕊来不及搀扶,眼睁睁看她轰地跌坐回去,两眼木呆呆瞪视前方。 “郡主!” 杏蕊撇下地图来摇她胳膊,也不知是摔疼了,还是思虑过重。 触手尽是冰凉,一层黏腻的冷汗。 好半晌瑟瑟转动眼珠,伸手到被褥里摸了摸,徐徐吐气,口齿清晰道。 “扶我躺下,再叫太医。” 杏蕊不懂她怎么镇定到这地步,瞬间明白破水了,赶紧放倒,出去叫人。 几乎是一瞬间,豆蔻和丹桂冲进来。 豆蔻急道,“怎么办?公子至少午后方可转圜……”被丹桂推到一边。 “外头有什么都告诉我,我撑得住。” 瑟瑟瞪大眼眨了两眨,似看不见,往虚空里伸手抓豆蔻。 那副森冷的面目,活似李仙蕙十岁时闻听李云卿死在房州,同样要求。 丹桂热泪盈眶,她尊李仙蕙为主,却把瑟瑟当做任性的小妹妹,总希望她的路走的顺遂些,不要像李仙蕙陷入朝局太多。 太医就在偏房稍歇,闻声赶来观面把脉,安慰众人。 “郡主体格健壮,不过是头胎艰难些,没有大碍。” 指凤尾坐在床头,把着瑟瑟手腕,按照节奏带领她一呼一吸。 丹桂看瑟瑟平静下来,便令银蕨熄了安息香,从头说起。 “女史原是要与您商量,但郡马……再三阻拦。” 丹桂掖了掖瑟瑟肩头薄被,瞧她嫩生生的小面孔,大事当前,竟没有咬着后槽牙给自己鼓劲儿,可见是真沉稳了。 瑟瑟听懂了,迟迟点头,丹桂把豆蔻拽到跟前,半是叮嘱,半是恐吓。 “郡马独交代了你,再不照实说,神佛也不容你。” 豆蔻慌得直眨眼,两手交互着紧紧攥住,语声干瘪的有些单调。 这是她的好处,天大的事娓娓道来,听在瑟瑟耳里,便免了心浮气躁。 “公子说,默啜挑拨,是为滋扰定州、赵州寻借口,圣人明知如此,但怎能丝毫不生疑?所以拘押了太孙,问他勾结张将军有何目的?太孙承认通信,府监便道,他是通过张将军,指使淮阳郡王串通叶护,盗取娑勒色诃马。” “他胡说!” 瑟瑟急得声调儿都发颤了,难怪那头默啜寻衅,京里就抓了二哥,竟是故意把八竿子打不着的两桩事挂上钩,愤愤道。 “明明是府监篡改突厥国书!通敌谋私!” 话出口便觉一串寒意泠泠爬上脊背,御前直言府监偷情,可是送命! 半夜三更,风冷月静,她劳累得狠了,又困又怕,勉强转着脑子,可是眼前乱糟糟一团,什么都看不清了。 豆蔻惯常侍夜,白日有补觉的习惯,倒还好,望着瑟瑟臃肿的身躯,密密睫影投在乌青的淤肿上,转头望丹桂竖起根指头,便悄声站起来。 可是瑟瑟猛地激灵一下,睁开眼,“表哥有证人,没拿出来么?” 平地一声吼,吓得豆蔻差点往后栽倒,就被杏蕊摁住肩膀。 豆蔻咽了咽口水。 “嗣王听淮阳郡王的事儿越扯越大,竟攀扯上太孙了,又口出狂言,便又判了杖责,上回才五十板,这回圣人发了狠劲儿,叫重重打二百板。” 瑟瑟说不出话了,呼吸愈重,口里一阵阵往上泛血腥气。 杏蕊也慌了,急问,“打了么?” “没有!没有!” 豆蔻连连摇头。 “多亏公子赶到,当场提出国书事有可疑,当把京中懂突厥语的人通拿来审一审,或是……” 瑟瑟唯恐武崇训提起张易之,“或是怎么?” 豆蔻道,“或是严审主客司上下,重刑拷打,定能问出个究竟。” “没提府监?” 豆蔻并不知这里头关张易之什么事,愣愣张大嘴。 “没有!” 瑟瑟松口气,后怕地舔了舔唇,想起宋之问两道眉毛漆黑,背地里告人刁状时,微微拱出八字眉,卑怯里带着一丝隐隐的希冀。她忽然起了疑心,单凭他一面之词,她怎么就全然相信了?可是这上下,容不得往后退,推个旁人出来解燃眉之急才好。 “圣人一听,压根儿没问别的,抓起玉珏掷向才人,打得她额角出血,后头还纹了字……” 瑟瑟哪里顾得上官如何,打断她,“没打府监?” “没提。” 瑟瑟呆怔半晌,泫然欲泣,一抽一抽的鼻头,看得几个丫头无奈。 一朝天子一朝臣,她进京第四年了,就盼着圣人退位让贤。 所谓太孙交接边将,证实证伪都很艰难,也所以府监胆敢诬告,因他所图并非一击而中,而是给圣人心里留个贼影儿,就算押解张仁愿进京,与李重润对面剖白,也未必能尽解嫌疑。 换言之,但凡不偏私,对将领,对使团,有个信字,少废多少口舌?! 豆蔻继续道,“圣人勉强答应,等阎知微回转再审太孙,大家松口气,以为有个转圜,所以公子昨夜回来了,谁知一早,盐州加急战报送来,阎知微城下唱戏,戴个长胡子的妇人假面,突厥人又扮猫,喵喵一叫,他便抱头逃窜……” 一阵剧痛自下而上,攥着瑟瑟肺腑狠狠拧紧。 她冷汗直流,嘴唇一瞬都发白了,丹桂早有准备,忙奉上参汤。 “郡主别怕,都是这样的,痛一阵,越痛越急,就快了。” 生产过程瑟瑟也早通读,心中有数,只这一下来的太突然,才措手不及。 她深深呼吸,撑起身子进了两口参汤,便觉一股温暖的热流深入五脏。 “他们竟敢故意羞辱圣人?” “圣人大发雷霆,立时要灭阎知微三族,又是公子好说歹说。” “郡马也太爱管闲事了!” 杏蕊接过热帕子垫在瑟瑟额角,烫烘烘的,叫她好舒服。 “阎知微再迫于无奈,到底是受人爵位,城下劝反,他家中老小,性命都在阎王簿上挂号了——刚巧他姓阎。” 瑟瑟右手腕握在小丫头掌中,随她一紧一松,稳稳呼吸,听到这儿忍不得,叫了声好痛,跟着小丫头亦是嘶地一声。 原来是瑟瑟反手去握她,用力太重,指甲掐进肉里。 瑟瑟疼的直舔牙肉,抽手出来挥挥,“去换个人来,你歇歇。” 指着杏蕊胡乱丢在高案上的纸卷。 “默啜诚心逼死阎知微,或是往后拿他勒索粮食珠宝,不得已放他回来,也要逼得圣人来不及细问这些,杀了再说!马不要紧,送也罢,偷也罢,天大的篓子,当初姓武的和亲,他也认了,装什么无辜受害?!他想借这一遭激圣人屠戮宗室?他想得美!” 一气儿骂完,胸中郁气去了大半! 只恨身子骨不争气,不能当面向圣人痛陈利弊。 那马再是来路不明,只要繁育出规模,于国朝便是划算买卖,利在千秋! 沉痛道,“倒是六叔,当真在窃取情报!” 回顾武崇训近来动向,那几张小尺寸的地图早堆在那里,唯这张眼生。 她头晕眼花,只觉灯光刺眼。 天上地下,处处亮的不得了,每线金芒都叫她感受到新的刺激,避之不及,清泪直流,只得半着眼胡乱指窗下站班的几个。 “银蕨——是你侍奉郡马磨墨?” 那小丫头憨憨的,走来摇头,“不是奴婢,是凤尾。” 凤尾便是方才被她掐痛了的,正在旁边敷冰帕子,见问忙上来。 “郡主问什么?” “那张,青绿大河,郡马比着什么画出来的?” 瑟瑟握在人手里的那只右手一径打抖,颤的人抓不住。 “那张不是郡马画的呀。” 瑟瑟骤然睁大双眼,“哪来的?!” 方才没留意字迹,这会子提起来,才发觉的确不是武崇训笔锋。 郁金堂 第184节 凤尾蹙眉回顾半晌。 “京外送来的,走的驿道,八百里快马加急。” 疾步到多宝阁上翻出个信封,两手捧着送到瑟瑟眼前。 “郡主您瞧——” 瑟瑟涣散的目光勉强凝聚起来,往那纸面上一扫,顿时又惊又喜。 “郡主!!” 杏蕊在旁尖叫。 瑟瑟恍惚的意识归于黑甜,许久后醒了片刻,眼前重叠人影,动作飞快。 她问,“生了没?” 伸手往下去摸,还没摸到肚子,又昏过去了。 梦里又回到云岩寺那座寂静的庭院。 清晨时分,她站在篱笆跟前,看见两头牛甩着尾巴从竹林荡出来,牛背上坐着个清秀的小和尚,戴斗笠,垂着眼念念有词。她推开院门去追,爬坡上坎儿,逆着溪水上溯,那牛明明走得很慢,弯曲的牛角在林叶间时隐时现,却总是一臂之差,追不着。 回首望向庭院,武崇训在丹桂扎的草亭子里写字画画,刷刷几笔,便提起白纸对光照照,那卷轴真长,拖到地上,延伸又延伸,像大和尚说法的故事里,天界来接凡人的白光,直铺展到她脚下。 瑟瑟指望他来接她,可是他回身望了眼,仿佛看不见她。 第167章 “郡主醒了?” 瑟瑟从梦里挣出来。 像溺水的人脱离水面, 一瞬间黏腻的重力尽褪,倏然轻盈了,丹桂干燥温热的掌心贴在她额头, 她心底安慰,喉咙干哑地说不出话。 “孩子刚睡着,不抱过来给您瞧了, 手脚全乎,吃了奶,好着呐!” “嗯……表哥还没回来?” 瑟瑟勉强睁开眼。 窗纱上浮着一层蛋壳青的冷光, 她迷迷糊糊想,天亮了,还下雨。 丹桂不想她睁眼, 把个抹额搭在她眼皮上。 “您歇歇, 喝几口牛乳,吃饱肚子,待会儿喝药排恶露。” 金钟罩顶犹如大山,压得她睁不开眼,腹下又疼又重。 瑟瑟伸手捂上抹额已是百般艰难, 指尖搭上去便没了力气,摩挲着那万字不断头的符咒,深深吸了好几口气, 猛地往下一扯。 丹桂急忙后退,但瑟瑟已经看见了,满腹顿如烈火炙烤,只盼是噩梦。 “你, 二姐……” 丹桂眼眶红肿,分明狠狠哭过。 “二姐……” 事到临头, 才知道亲人也分亲疏远近。 她顾不得问李重润,问阿耶阿娘,只问李仙蕙。 丹桂帕子捂着嘴直往后缩头,偏身后被凤尾捧热水盆挡住,硬是躲不开。 瑟瑟灰了心,重闭上眼,两行清泪滚进耳廓。 丹桂见她这样儿,痛地直如利刃穿心,哇地伏在她枕上呜呜咽咽。 “圣人又打太孙,提大伙儿观刑,也不知谁进的谗言,把韦团儿两口也算作东宫家眷,一道儿跪着。嗣王看不得,大骂圣人歹毒,赶尽杀绝,两位郡主不吭声,太子昏过去了,太子妃照应太子,唯有韦团儿捂他的嘴,到底……打死了。” “……二姐,活不成了。” 瑟瑟喃喃,两手握成拳头,搭住瘪下去的肚皮,心想神佛保佑,她的魂灵别投武家李家,远走高飞罢。 “不不!” 丹桂哭得抽心断肠,面孔扬起来揉的稀烂,大力摇头。 “圣人不舍得处置郡主,您生产快,孩子落地,奴婢便赶去东宫瞧她,面儿上还好,能说话,只太子吓断了片儿,不敢换衣裳,就坐在堂上等死。” 瑟瑟听得李仙蕙竟然无事,起伏的胸膛犹如皮球泄了气,哗地瘪下去。 丹桂抽抽噎噎,心里恨极了李显,两眼直冒出火来。 “全是太子妃与两位郡主商量怎么搭救太孙!” “你是说,二哥!二哥也没事?” 瑟瑟啊地一口气长舒出来,满眼不信。 丹桂愕然抬头望住她。 人果然是靠一口气撑着的,瑟瑟从她的迟疑中萌生希望,竟强撑起来。 “圣人没杀二哥?” 惊吓变成惊喜,又变成山呼海啸的庆幸。 瑟瑟拿手抹颊上泪水,越欢喜越止不住,手背抹湿了换手心,自言自语。 “对对!我阿娘就这一个儿子,杀了二哥,便是逼死她!” 丹桂的嘴张张合合,说不出话,像个滑稽的木偶人。 瑟瑟还冲她笑,杏蕊急得没法儿,扑上来推开丹桂,满口道是。 “难关已经过了,您养养神,东宫没个主心骨不成,还指望您呐!” 噼里啪啦一串,撺掇得瑟瑟安生闭上眼。 杏蕊拽丹桂退到窗边,上养生汤,点安息香,没片刻银蕨禀告。 “郡主睡着了。” 杏蕊这才放心,白了丹桂一眼,两人走出廊下。 三月中快四月的天气,半空飘飘散散,下起雪粒子。 神都全传遍了,东宫血迹斑斑,哀声震天,圣人狠心掐断了太子唯一的嫡传血脉,这国祚,又不安稳了。 “你说这么多干什么?” 难得是杏蕊教训丹桂,话出口便带哭腔,一抹眼角掩了去。 “郡主在产褥里,能瞒一天是一天罢。” 丹桂伤心太过,已没了埋怨旁人的力气,只管点头。 杏蕊指着大门上铁锁恨声诅咒。 “既肯放你去瞧二娘,怎么回来又锁上了?我就不信他敢冲进来杀人!” 丹桂狠狠打了个摆子,瞪眼望住杏蕊,不明白怎么到了这地步。 杏蕊心里有火,指着院门唾骂。 “咱们郡主什么脑子什么心性?坐好了月子,定能收拾他!” 这话壮了仆婢们的胆气,银蕨、凤尾等彼此望望,都说不怕。 凤尾怯怯道,“旁的好糊弄,独郡马抱走了小公子,怎么瞒得住?” 杏蕊也发愁这个,恨得跺脚。 武崇训再没露面儿,连朝辞、清辉两个也绝了迹,留下豆蔻人事不知,逼急了就会哭,杏蕊再怎么强撑架势鼓劲儿,这月子还是比她想象的难过万分。 瑟瑟体壮,产前产后照料精心,原是极顺利的。 可冥冥之中,她仿佛知道外头山河易色,醒来便要承受一连串噩耗,总是略进饭菜便再度昏睡。 杏蕊两个先还不敢守在榻前,怕她睁眼询问详情,过后发觉瑟瑟倒比她们更回避,索性吃饭都在屋里,这么熬到第五日。 这天倒春寒,早起便见荷花缸子浮起一层薄冰。 丹桂倚着葡萄架子看冰,蒙头蒙脑想,难怪瓷器有种花样叫冰裂纹,一整块冰裂开,走向神仙也预料不到,只能等它细蛇游走,绽开深邃的花纹。 到晚间,乌鸦站在树梢嘎嘎鸣叫,更是瘆人。 杏蕊嫌汤药凉了,忙忙从内室出来,正提着凤尾道。 “你支个屏风,药炉子挪到这边儿炖,宁愿烫些,不能吃冷的。” 眼角忽地扫到一片沉沉的黑皮裙腰,脚底发软,差点打个趔趄。 凤尾忙去扶她。 杏蕊自觉丢了东宫的气魄,挣开来高声道。 “郡马且慢!待奴婢通传。” 声调颤颤,到底露了怯。 凤尾也紧张,把住杏蕊的胳膊把胸膛一挺,表示同仇敌忾。 武崇训哪能和个婢子计较? 且他连日辛劳,嗓子都哑了,也懒怠说话。 朝辞傍在他身侧,殷勤地打个羊角灯,光圈拢在地上,一圈圈水渍,原来封了几天枕园,杂役进不来洒扫,廊下水磨石的通路被几个丫头踩的全是脚印。 杏蕊气得直咬牙。 虽然骂了朝辞好几日,仿佛不共戴天,真顶上了,又想拿他撒火儿,把眼一撇,才要阴阳两句,忽然发现这长随眼生,既不是朝辞,也不是清辉。 再看他手里提灯,便大大皱眉。 瑟瑟啰嗦,什么都要新鲜花样儿,武崇训又专能在这些东西上用心,所以郡主府内外都用料丝灯,拿玛瑙、紫石英煮浆抽丝,灯片轻薄如瓷胎,绘有四时景色,又花俏又精巧。 这盏却是寻常大灯,木框纸面,款式甚为简洁,雕花丝绦一概没有,灯纸上也不绘画,空荡荡一张素面云气水纹,右下底款太小,看不清是个什么字。 她呃了声,惹得那人微微侧头来看,年轻英挺的面孔,却是满眼狠戾。 郁金堂 第185节 “我就这一刻有空,立时要走。” 武崇训沉沉道,疏离古怪的态度,前所未见。 杏蕊有心替瑟瑟逞强,昂着头道。 “那将好!郡主连这一刻也没得空……” 话没说完,那长随散漫,直抬起胳膊把灯笼挑到她面前,明晃晃亮光刺得她眼花缭乱,倒退着躲避,狼狈极了。 杏蕊受瑟瑟重用,再没吃过这般挑衅,抓住灯柄便要教训他。 当啷一声刺耳的刮擦,杏蕊还没反应过来,武崇训转身退步,扣住他的左手腕往里狠狠一推,便把横刀收返入鞘。 那长随恼了,瞪眼叫唤起来。 “武都尉,你别忘了咱们来干什么!” 武崇训折过脸来,冷冷乜了他一眼。 “我奉卫率令来,差事能不能办成,尚且不知,可是我知道一点,奉御倘若平白冲撞了郡主府的宫人,只有我来兜着。” 他个子比他高,年纪比他大,办差日久,对他天然地有种蔑视和不屑。 年轻人性情十分桀骜,却与武延秀那种犯冲的反骨不同,极擅察言观色,目光在武崇训面上一轮,便自笑了笑。 “都尉说的是!” “你提着!” 他把灯笼塞到杏蕊手上,重清清嗓子。 面前不过一张芦花絮的厚帘子,软弱无力,好比这座郡主府,守备空虚,着实用不着他来炫耀武力。 他有些失望,只好大喇喇叉起腰,回身守住门口。 瞧杏蕊犹不服气,拍了拍腰上横刀,扑扑的闷声,再拍肩上弓弦,然后是小腿上绑的匕首,虽未披甲,这一身装备,也是齐全的很了。 几个丫头愣着眼瞪他,想这人真是粗鲁。 “郡马骤然发难,是该给咱们一个交代。” 门帘忽地掀开,武崇训抬头看她。 短短几日,丹桂已瘦了一大圈,她本来高大丰腴,现下干瘪仿佛老妪。 “郡主不知道太孙已经薨了。” 丹桂克制住哭腔,并不愿意把重任托付给他,却又不得不。 “请郡马……” “我……” 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武崇训摆摆手,就着丹桂打起的门帘,慢慢迈了进去。 打眼便觉得那场面像幅画儿。 瑟瑟抱住膝盖,梗着脖子望住金钩似的月亮,侧影伶仃。 幽蓝的短袄儿映着金箔的屏风,他画画都不肯做这样激烈的配色,可是瑟瑟压得住,越艳越显气质刮辣冲鼻,闻过便忘不掉。 “……你,还好。” 武崇训怅惘迷惑地看着瑟瑟。 她不是深沉的人。 很少需要独处,赏一幅画,半刻钟足够,读一本书,品不出言外之意,她像一簇小小火焰,偶然烧灼刺痛,更多地却是温暖,是热闹。 武崇训从没这么想过,他爱她,是因为她赤诚。 她未曾沉溺于他编织的爱网,就明明白白的告诉他。 这有什么不好呢? “恭喜表哥高升。” 武崇训默半晌,轻轻嗯了声。 “东宫都尉……你投在我四叔麾下?” 她语调里带了些轻俏的讥刺,一语双关,他听得懂,却难作答。 第168章 “圣人杖杀两家嫡长, 亲贵震愕,自来人心如骨牌,倒下第一枚, 便有后头百枚、千枚……” 武崇训颓然坐在榻头,铛啷啷铠甲撑着他肩膀,比往日宽厚许多。 瑟瑟像没听见似的, 拱腿抱膝,后背抵墙,饶有兴味地盯着他看。 正经是个武将了, 打扮的真英挺,穿的乌锤铠,头发紧紧扎在兜鍪, 往后夜里回家, 得滴答答往下落汗,一双手伸出来,拇指根上也该长茧子…… “如今朝中人口,有只求平安的,害怕武周初立时的滚滚血案重头再来, 索性辞官求去,六部主官走不脱,或怕辞官反而招来注目, 唯有不断上表,恭祝圣人千秋万岁。又有急于火中取栗的……” 瞧她走神,武崇训只得住了嘴。 屋里静悄悄的,唯李隆基还在外头跟杏蕊呛呛, 说又说不过,打又不能打, 他急了,拆下横刀砰地拍在廊柱上,嗡嗡回声,激起一片咿咿呀呀尖叫。 “还有王法么?!” 杏蕊腾起火来大喊。 “那几个死哪儿去了?下三滥的王八羔子,换你这狗东西顶雷!” 瑟瑟听得笑起来,武崇训抿着唇看她。 乱象纷纷,人人面目全非,唯有这里凡事照旧,点着他不喜欢但终于闻惯的玫瑰熏香,垂着他不喜欢但终于看惯的翠绿帘幕。 他真不想离开这安乐窝。 笑够了,她又有些惆怅,喃喃道,“四叔信不过你,外头那个是谁?” 武崇训一怔,果然是他的瑟瑟,眼明心亮,一丝儿不走眼。 摇摇头表示无关紧要。 “阿漪……” 他问,“这名字你喜不喜欢?谐音行一。” 想说儿子团团软软,比骊珠、琴熏可爱万倍,却无人为他的出生庆祝。 “二哥何罪之有?” 她根本不理他话茬,只惦记自家人口。 多亏孕中脂粉一概不用,不然泪水和着胭脂,绝非美景,倒是凄凉红泪。 “二哥不过是替阿耶操心!” “太孙确有不当之举。” 武崇训的脊背挺起来,拔除自己,尽量公正地评论。 历朝历代忌讳储君与边将交接。 李重润不是太子,但年轻秀拔,俨然东宫旗帜,他坦坦荡荡,心底无私,但他却不明白,圣人要防的不是他,而是奔他而来的人。 “不是!” 瑟瑟激动向前,两臂撑住武崇训胸口,像摁着堵实墙,又硬又冷。 “二哥担下马场,只有一片公心,并非要夺权!” 武崇训哦了声,不予置评。 瑟瑟不管不顾地喊起来。 “那马来之不易,不论是谁偷了抢了,都是为国朝立功!” 武崇训竟不接她话,也没有耐心安慰,反指窗外。 “嫡长既除,顺序往下数,咱俩便是众矢之的,还有相王……你别忘了,太孙一去,李成器便是嫡长。” 瑟瑟一时窒了口,陡然清醒了,复又坐回去抵着墙。 武崇训嫌胸前空落落的,便下了榻,踱步到支摘窗前瞧外头的动静。 李隆基已然偃旗息鼓,正倚着美人靠生闷气。 晚开的红杏斜斜伸出一枝,似灵蛇游走,贯穿过格栅,垂吊他眼前,在夜色里显出嫣红的春意,少年人欣赏不来婉约的景致,挥臂去打,顿时落花纷纷。 至于他的弓矢、横刀,全被杏蕊得意洋洋踩在脚下,不过区区绣鞋能造成什么损害?抢回来仍是锋利的武器。 武崇训瞧着红杏,觉得那宛然歧伸的姿态有些熟悉,回头望了她一眼。 “四娘……” 瑟瑟的心思全在两姓序齿上,随口嗯了声。 “我记得有枝花钗十分别致……怎不见你用?” 瑟瑟顿住了,油煎火旺,他还有心思问这些? “如今他是李家嫡长,你是武家嫡长,也不遑多让啊!” 这个可能性已然推翻许久,现下重新捡起来,真是别有一番滋味。 拿武三思比李旦,武崇训比李成器,圣人会作何选择,简直不必多问。 ——难怪! 他说孩子生了一切都会好起来。 嫡长尽丧,顺序往下寻摸,就显出他们两口儿来,再加上这融合了李武两姓血脉的阿漪…… 他何止是武家孙辈中第一? 他简直是两姓宗室的唯一! 郁金堂 第186节 武崇训早想过这些了,负着手,缓步又踱了回来。 她坐他站,帘幕疏疏风透,唯现出个侧影。 一线香飘金兽,她藏身在床榻深处,虽看不见,定是不甘心地瞪着眼,两条腿裹在被褥里,鼓囊囊像揣着两个粽子。 武崇训鬼使神差地弯下腰,把她从被子里剥出来,拨了拨脚踝上的银铃。 泠泠声轻,瑟瑟眼底苦涩,满心里想,他变了,他真的变了。 从前最怕她领情,替她操心费力,从来不提,现下,一分一毫算给她看。 事情昭然若揭。 东宫惨案,最大的受益者不是相王,不是府监,正正是他武崇训! 打从一开始,圣人想要的继承人就是武延基和二姐,唯狄相巧言穿插,说自古无侄儿做了皇帝,祭姑于太庙,二姐又不肯低头,才召李显回来。 这回武延基与二哥殒命,竟是给他腾位置! “我阿耶进京三十余年,汲汲营营,三代的指望,全着落在阿漪身上,谁想动他,先从我阿耶尸首上踩过去。” 武崇训眼神锐利,并不体恤她产后虚弱,直率道。 “郡主不必分心照料婴孩,先想想眼下这关怎么过。” “二哥已经死了,我家还要过什么关?该过关的是她!” 分心?说的好听,不过是拿孩子做威胁罢了。 瑟瑟哭不出来,知道他们父子要拿阿漪大做文章了。 “是她逼杀亲孙,悖逆天伦,预备怎么向天下臣民交代?!就为了那莫须有的通敌?哪家贼子通敌,通那一城一池未取,便敢羞辱君王的蠢货?!” “是太荒谬了。” 武崇训十分同意,瞧瑟瑟又光着脚,便仔细替她穿上足衣。 瑟瑟蹬着腿不让他碰,无奈产后虚弱,压根儿挣脱不开。 武崇训耐心,像有些人驯马的态度,温柔又坚定,绝不动鞭子抽打,只十遍百遍地重复。瑟瑟板挣累了,眼睁睁看着他如愿以偿。 “消息传开,苏安恒第一个跳出来,敲响登闻鼓,在左掖门前大声询问,太孙通敌可有确证?太孙人在何处?太孙是否已死?引得百姓围观,金吾卫驱而不散,甚至有妇孺当街披麻痛哭。” 他放开她,长长叹了口气。 “再闹下去,洛阳该民变了,圣人今早称病,要辍朝七日。” 瑟瑟怔一瞬,情不自禁地咧开嘴大笑——真痛快!真稀奇! 圣人屠刀之下,亲贵抱头鼠窜,反是百姓看不过眼,肯说句公道话。 瑟瑟蹬住他臂弯使劲儿,见他蹙眉隐忍,便讥笑嘲弄着加力。 “呵,她不如一股脑儿退位,烂摊子甩给我阿耶收拾。” 武崇训不说话了,虎口掐着她小腿肚子,沉沉看了半晌方道。 “郡主的主意……总是与他们不谋而和。” 瑟瑟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圣人要推诿撇清,自是全推给太子最好,太子越不像话,越显得她一把年纪,英明果敢还如当初。” 瑟瑟起先还没明白,回过味道,直唬得目瞪口呆,不信人怎么可以无耻到这个地步?欲加之罪,夺走二哥还不够么?竟还要把责任推诿于旁人。 她长叹一声,“李家千里迢迢回京,竟是个笑话!” 武崇训瞧她还不明白,李重润通敌,武延秀盗马,两件事串联起来,才能一损俱损,把冤案做成铁案。 “圣人令上官才人拟了一封盐州战报,说默啜城下喊话……” 瑟瑟活像被人抽了一鞭子,僵住了。 他上回说默啜城下喊话是几日之前?那时便已罪证昭彰了么? 她死死扣住武崇训肩头的硬甲,那硬邦邦的皮质连着铁壳,刀插不进,水泼不入,要叫她如何是好! 武崇训抬手,缓慢但坚决地拂开她。 “告太孙与六郎合谋,欲举兵逼宫,立太孙为帝,送马回京,乃是预备。” 他说完这话,眼前人常日扑腾腾活泛窜跳的眸子,终于黯淡了。 “谁出的主意?是谁?!” 瑟瑟哽咽着追问,泪水糊上面庞,干了便发硬。 “张易之绝没这个脑子!武崇训,你醒醒神!便不为我,为你自己,这种人留在御前,留在中枢,比司马懿、比赵高、霍光、王莽,更可怕百倍!今儿他顺顺当当坑害了李家,下一个死的就是你。” “郡主是问罪魁祸首?” 武崇训交代完了原是要走,听了她的话有些诧异,重回头道。 “布局使坏的确有其人,可郡主怎么还不明白,真正钉死太孙的,并非旁人阴谋,而是您与六郎的无知无畏?马与铁器,例同军需,这话说来玩的么?” 瑟瑟打了个寒颤,畏惧地往后缩了缩。 他在刨根问底,他不肯放过她,她全身心仰赖的宽和包容,像精心雕琢的冰山,再是千姿百态,晶莹剔透,摆在跟前儿,眼睁睁看着就化成水了。 “我当然知道六郎再狂妄率性,绝不至于谋反,可照旁人眼里呢?去年二十匹马,今年就变出一百二十匹……太宗冲开玄武门,也不过八百骑兵!你别以为太子庸懦,他在御前听见太孙牵涉马场,才起个头儿,他便撞柱求死。” 他言下之意是夸李显知道轻重。 瑟瑟泪眼里瞪出凶光,阿耶畏罪求死,岂不是替二哥认罪?! 武崇训气她还怀抱侥幸,狠狠道。 “这本来就是个死字!” 瑟瑟沉沉喘了半天,想不通明明是冤案,怎么扯出这样弥天大罪? 论上纲上线,真是谁都不如他! 当初瑟瑟就觉得,武家爵位两代而止,是个巨大的陷阱,只能框住老实人,譬如他这回脱颖而出,又岂能止步于郡王? “马场过了明路的!” 她想起这个,抓住救命稻草般急切道。 “并非二哥一人承担,魏侍郎、姚侍郎,连颜夫人,大家商量好的,上百便卖与夏官,我们手中滞留,绝不超过百匹,于国朝绝无威胁!” “——我们?” 武崇训听了,似也静心思量了一番,沉沉眼眸里有对瑟瑟的爱惜,也有对武延秀的骨肉情深,然而说出口的话,却根本不是那样。 “我竟不知,你们何时成了我们?” 第169章 “这几日, 相王与我商量,终于想出个万全之策。” ——他是来替李旦游说! 瑟瑟几不能信,气得直咬牙。 武崇训也怕慢了便说不出口, 竹筒倒豆子样一鼓作气。 “以圣人搬回长安,恢复李唐正朔作为条件,换太子自承绞杀亲子, 为圣人开脱。我原是想请永泰郡主出面,说服太子,她心性刚强, 两度在御前目睹,皆缄口不言,定能明白此中道理。” 瑟瑟瞠目结舌地望着她仰赖信任的人。 亏她在孕产之时, 把家人托付给他, 拢共就这么几天! 气愤、怀疑,痛恨,一股脑涌上心头,手边没有利刃,唯有两寸长指甲染了凤仙, 红艳艳的,又长又利,对着他胸膛一通乱戳。武崇训不闪不避, 任由她发泄,那双手并没多少力气,胡乱划两笔,便软软垂落。 “自污声名, 总好过丢了性命。” 武崇训捋她冷汗浸透的鬓发,缓缓劝说。 “百姓脑子里存不下长事儿, 三五年后太子登基,庆典办的隆重些,或是再封禅一回泰山,便都抹过了,至于天下士子……” 他顿一顿。 “看的是君王行何政策,只要广开科举,予人晋身途径……” “你就只会这一招!你这个懦夫!” 瑟瑟憋得胸口作痛,酸苦直冲眼眶。 武崇训那时串联武家二房、四房,自断臂膀,讨她欢心,如今又要推李显出来承担汹涌的舆论,削弱他未来统治的根基。 明知道话一出口,所剩无几的夫妻情分便损耗殆尽。 可她实在做不到,东宫血迹未干,立时去向女皇摇尾乞怜。 “以退为进,屈膝侍敌……我瞧不起你!” “——你!” “表哥做事何不做绝?” 瑟瑟冷冷逼问,指着院墙外头高低错落的红缨枪。 “要讨四叔欢心,莫若给他京畿兵权,交脖颈于虎狼,不是更好?!” 她真想砸了案上他心爱的白瓷杯盏,或是跳起来指着他鼻子破口大骂。 这盘棋里谁没在算计女皇? 张易之手握全国数千小庙,默啜挑拨宗室内斗,李旦眼见鹬蚌相争,笑得肚皮都要破了,唯有李重润心底无私,武延基秉性善良,反遭屠戮。 “我二姐才不信你的鬼主意!” “我阿耶再懦弱,再平庸,也绝不会卖子求存!” 瑟瑟激烈地大喊。 这话戳了武崇训的痛处,刺得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虎口将将滑到耳下,稍挪寸许,便是瑟瑟的咽喉,他凝神在那细弱的血脉上,因她太过激动,血管扑簌簌的鼓涨。 “武崇训!” 既然撕破脸,什么话难听便是什么。 郁金堂 第187节 “你还打我儿子的主意,你跟你阿耶什么不同?他哄着你来娶我,好巴结我阿耶、阿娘!这会子他反躲开了?躲得掉么?我阿耶完蛋,他别想落着好!我问你,来日张易之得意,你是不是还要拿我儿子,去与他张家的女儿作配?!” 武崇训气得眼角抽跳。 谁哄他? 究竟是谁哄他?难道不是他自己哄了自己,蒙着头在这桩婚姻里做驴子,绕着她拉磨,一千遍,一万遍,没半点长进? 他是个内敛的性子,越生气声调儿越沉,紧紧相逼。 “郡主这主意周全极了,人说女大三抱金砖,眉娘至今尚未婚配,央圣人指个县主不为过,将好匹配我们阿漪。” “——你敢?!” 她劈手去划他脸,杏蕊扒着窗框子,看得手掌心直冒汗,生怕瑟瑟惹毛了武崇训,他下手掐她,但凡他敢,她便要拿着小奉御的横刀冲进去护主。 金黄帷幕映在窗纱上,像铜镜镀了金粉,黄澄澄的。 瑟瑟扑了个空,屋里静了好久,忽听啪地一巴掌,不知谁打了谁,帷幕轰然翻卷,武崇训气冲冲闯出来。 李隆基嘿了声,夺回刀剑,亦步亦趋。 武崇训大步迈出枕园,身后两柄银枪交叉一挡,便把杏蕊拦住了。 天刚蒙蒙亮,左卫率百余人熄灭火把站起来,目光炯炯瞪着他举动。 硬甲底下伸出的手指细白修长,不该握刀,该攥着笔杆书写山河,但短短数日,武崇训已习惯了指挥武人,举高手臂打了个响指。 “押她去左掖门!” 几个奉御领命,凶神恶煞扑来拿杏蕊。 后头凤尾慌得伸手抓她衣带,大门轰地关紧了,差点撞上她鼻尖。 凤尾扒着门缝看,外面嘁哩喀喳裙腰裤腿,全是兵,杏蕊被撂上马背,一溜烟儿没了,她的嫣红裙边夹在缝里,怯怯往回收,一个兵捉狭,伸脚踩住,凤尾惊叫着又拉又拽,终于撕烂了,惹得众人哄笑。 武崇训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全然不插手。 看吧,看明白形势才好,反正所谓夫妻,是敌是友,瞬息之间。 他当初只想束缚她,惨案酿在眼前才终于明白,以他一己之力,保障不了她有限的天空,他若真爱她,就得硬起心肠,送她一程好梦。 至于她的梦做起来,他便多余了—— 武崇训叹了口气,摘了芍药花的玉版,随手挂在马辔头上。 李隆基傍在他身侧疾驰,那娇养的花儿在风里抖搂,不论是金是玉也好,万一不幸落马,都一样零落成泥碾作尘,谁又比谁高贵多少? 他牵唇笑了笑,“姐夫——” 武崇训啪地抽一鞭子马。 李隆基不情不愿地改了口。 “武都尉,大丈夫只患功名不立,何患无妻?郡主虽是大美人儿,可这世上的美人儿还多着呐!” 武崇训皱眉打量他。 这小三郎,打小儿便常有惊人之语,得亏琴熏的兴致三朝五日抛在脑后,早调转枪头去看别人,不然这生来凉薄的性子,谁嫁他谁倒霉。 东宫近在跟前,他努努嘴,手下人分出一支,载着杏蕊转向。 左掖门在皇城东南角上,毗邻洛水。 刚敲了钟,各坊城大门悠悠开启,今日朔望,并无朝会,街面儿上不知哪来那么多人,百姓不敢走亲贵用的星津桥、黄道桥,全走新中桥,甚至有人走更远的浮桥,乌泱泱往左掖门聚集。 奉御推杏蕊下马,拿鞭子指了指门楼,便走了。 杏蕊一骨碌爬起来,抹了抹散乱的鬓发。 眼前真是古怪,除了上元节,京里几曾见过这浩浩荡荡的阵势? 男女老幼不上工,不理事,全跑到皇城门口来了,人人攥着乱七八糟的玩意儿,竹竿破瓮,瞠目龇牙,似要聚众斗殴,尤其妇孺神情最愤懑,几个妇人拽着半大儿子,披麻戴孝,哭天抹泪地往孩子手里塞砖块儿。 正琢磨,后腰被人顶了下。 杏蕊回头瞧,一个老妇挽着臭烘烘的菜篮子,里头尽是些半截的萝卜头,鸡爪指甲边角料,看她脸上,也是脏兮兮。 她推老妇站远点,掂脚往前看,可前头人也够着脖子往前,提溜起来的鸭子大鹅,都耸着,杏蕊有点犯糊涂,登闻鼓照理说就设在这门楼里头,鼓架赤红显眼,然眼前全是白衣麻布衫,丁点儿瞧不见了。 “自古独子不当兵!” 七嘴八舌中有人中气十足地喊了句。 众人嗡嗡地回应,都在叫好,然后是个浑厚的低音。 “——对!” 苏安恒一开口,人都静下来,杏蕊赶紧往前挤。 “五丁抽二,三丁抽一!保家卫国尚留人血脉,何况太平盛世?太子年近半白,为何惨遭除根?!草民苏安恒,请御史台公判,太孙若有罪,是何罪行,当昭告四方,若无罪……” 杏蕊愕然抬起头,不信这世上竟有人敢审女皇?! 硕大的鼓槌划过半空,紧跟着鼓声咚地震耳欲聋,令人斗志昂扬。 苏安恒激昂地高喊。 “……请御史台缉拿凶手!为太孙偿命!” 前排妇人尖叫,“这世道,杀了谁的儿子不得拼命?!” 捶胸顿足,痛哭流涕,仿佛冤死的是她自家儿孙。 这莫大的感染力,令在场妇人无不潸然泪下,大家呜呜痛哭,又有两个老者拍着大腿蹲下去。 “太子妃可怜呐!” “太孙死的太冤了!” “年未弱冠,何来死罪?” 苏安恒已闹了两日一夜,原是精力不济,然见人越聚越多,群情沸腾,只缺人来做个领头羊,他便如服了五石散,精神焕发,捞起袖子,手脚并用地爬上登闻鼓前的石狮,振臂一呼,顿时高出众人半截。 人皆昂着头吃惊地看他,这狮子哪能由人乱爬? 往常小孩子摸一把,都要遭监门卫训斥,几个调皮娃娃高兴地拍掌,钻着缝爬过去,也爬狮子。 苏安恒右手揽住狮子脖颈,半边身子甩臂出去,捶着胸膛大哭。 “明堂立誓,草民亲眼看见,亲耳听见!难道——全是假话么?字字句句,言犹在耳!” 说到言犹在耳四个字,忽地想起什么,郑重其事地强调。 “言犹在耳,忠岂忘心?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 杏蕊打了个寒噤,这势头不对。 在场父老听不出厉害深浅,她可记得真真儿的! 那是骆宾王写的讨武檄文,天下读书人耿耿在心,纵然连圣人也夸奖过他的文采,但到底是反贼文书,被苏安恒拿到皇城,拿到百姓眼前,堂而皇之地质问太孙之死……就是把太子架在火上烤! 她急忙转身回头,在人群中寻找武崇训的身影,想说这泼天的篓子捅不得,可举目茫茫,别说武崇训,方才那雄赳赳的百余东宫卫,竟全没了影子。 桥头下来的人潮越来越多,左右全往这边儿凑。 密密麻麻、摩肩接踵,像两个蚁群汇集,成百上千人带着同样的表情,是逆来顺受,又是积怨已久,默契地往里推进,像个巨大的旋涡把她抵着。 百姓的沉默原来如此可怕,杏蕊并不知道在怕什么,但下意识想逃。 苏安恒也不喜欢沉默,他们听不懂骆宾王,他便截断了喊大白话。 他掌握了喊号子的技巧,每句说到中间便把手臂一挥,人群木然地跟着他重复末尾几个字,轰隆隆似惊涛拍岸。 “——一抔之土未干!” “——六尺之孤何托!” “——开门!开门!” 第170章 三月底不该这么冷, 棉袍脱早了。 李隆基缩着肩膀,从廊子底下快步而来,风夹着雪粒子席卷天地, 嗖嗖的冷风直往脖子里灌,他没当回事儿,肩一拐, 掀帘进了李旦的值房。 黑黢黢的,可是暖意扑面,夹着炭火的干咧, 他领子上雪化成水,颌下湿哒哒的,将要黄昏时候, 李旦还没掌灯, 座儿上黑漆漆人影,鼻梁高挺的侧面,和墙上挂的武圣姜太公融为一体。 他往前窜半步,“阿耶,事儿办完了!” 那人转头, 声调很和煦,“三郎坐——” 李隆基失望地‘哦’了声,这回不客气了, 径直坐他对面。 兄弟俩无话可说,李成器起身点灯,照见他肩上湿了半边,便转去衣架上拿自己的狐狸皮披风搭给他。 “阿耶原是等你消息, 偏圣人传召,叫走了。” “大哥又哄我!” 李隆基根本不信, 紧上领扣儿,瞧左右无事,便拈三根香往灯上接火儿,阴天湿气重,对了半天才爆开个火星子,他甩了甩,不当心撩着李成器的额头。 “啊哟!” 李隆基慌得上手来抹。 李成器说无妨,与他并肩,两个郑重其事,躬腰给武圣上香,那画儿上画的姜太公直钩钓鱼,夹石飞水,湍流浚急。 李隆基急躁,三拜转瞬完成,侧着头等,好一会儿才等到大哥抬起头来。 “今儿你没在,阿耶又写了张字。” 李隆基急切的问,“写的什么?” “——兵家鼻祖。” 见他不明白,抬手指画上戴斗笠的姜尚。 “太宗那时初继帝位,内忧外患,遂下旨自比太公,立了座太公庙。” 李隆基摸不着头脑。 帝王封祀的前代名臣多了,太宗为何独独尊崇姜子牙?但他自诩武功在五兄弟中最强,阿耶既是好武…… 郁金堂 第188节 他拍拍从不离身的横刀,自吹自擂。 “四娘是只纸老虎,外头说她如何厉害,我就说无勇无谋!这样时候,身边连个带刀的都没有,凭是街市里的宵小就闯进去了,譬如圣人杀顺了意儿,连她的婴孩也要斩草除根,我倒瞧瞧她怎么办?” 李成器侧目打量他,个子老高,满脸稚气,说话只管抖威风,装大人,拇指顶开刀柄,咔嚓撞回去,东一声儿西一响儿的引人注意。 他忽然低头笑了,人来疯,和小时候一样。 “行了,知道你有心护住全家,进进出出带着这个。” 抬了抬下巴,示意他乖乖坐下。 李隆基办差回来扑了个空,正满身满心的不舒服,但还是坐下了。 李成器道,“圣人惯来打一个抬一个,既杀了太孙,咱们能轮上当三个月香饽饽,我劝你老实些,天子脚下,带不带刀都一样。” 这话李隆基不乐意听,把眼一撇,意思是哪能一样? 李成器放轻了声气儿慢慢问他。 “我的意思,赶着这当口儿,人都盯着东宫,咱们趁乱进去,把嘉豫殿翻找翻找,也不必大张旗鼓……” 话没说完,李隆基蹭地窜起来,眼眶通红。 “为什么要偷偷摸摸?!” 阿娘死的太冤枉! 韦团儿算个什么东西?下三等织毛毯的奴婢,偶然提拔到御前端痰盂,两手伸出来又黑又糙,比烧火棍还不如。 李成器直起了身子。 “我是尚食奉御,你是尚辇奉御,我问你,宗室女眷的死活,在你我职事范围之内么?” “可刘娘娘……” 李成器的鼻子顿时皱紧了。 李隆基不能直视他微微吁气的面孔,软弱地把头侧开,续下去道。 “……和我阿娘,不配光明正大起灵么?” 空洞的沉默,只有灯火哔哔啵啵。 李隆基不肯将就,刘窦二妃被杀,不过就是七八年前,少年人时光飞快,回望只有一片玫瑰色的模糊阴影,他快不记得阿娘的样貌了。 “刘娘娘不愿意这样的!” 李隆基笃定道,自以为是把杀手锏,拿捏住了大哥。 李成器的生母刘氏,是李旦的正妻,将门虎女,固执又勇敢。 李隆基推己及人,相信她一定不肯被装在乱七八糟的匣子里回家,他甚至确定,以阿娘性情之软弱,最后的时刻,多半还是刘娘娘挡在前头护着她。 年纪渐长,他常不服气大哥,但想到阿娘,就觉得两人被紧紧绑在一起,虽然他们各有同母的妹妹,但为阿娘报仇这种事,当然是儿子的责任。 李成器没有坚持,廊下一溜灯火亮起来,有人大踏步带队走来,黑面红底的斗篷高高扬起,夜色里像把暧昧的火。 他拿帕子在弟弟脸上囫囵抹眼泪,下手太重,揉的李隆基吱吱哇哇。 “阿耶面前别提这事儿。” 李隆基推开帕子怒目瞪视,“为什么?” 招来李成器一声低喝,“护着阿耶!才有你的将来!” 震得他噤若寒蝉,不敢吭声儿了。 待李旦进屋,就见李隆基眼观鼻鼻观心,坐的端端正正,像被先生罚了书。 “又跟人打架了?” 跟前伺候的人上来替他解斗篷,又端来热水。 李旦把两手埋进水里,半晌,交握着轻轻揉了揉僵直的骨节,顿时感到一阵尖锐的刺痛,他这病根儿是种下了,稍微变天就受不住。 李成器看在眼里,候着阿耶擦干手,就奉上早预备好的热汤婆子,瞧李隆基还憋着不吭声,替他道。 “三郎在外头立了功劳,等着向您领赏呐。” “我不要赏!” 李隆基辩解,“我就想帮上阿耶的忙。” 李旦哈哈笑开了,小孩子多有意思,落地的豆苗儿天生天养,饶是打小儿没了娘,不妨碍他自说自话,就是一头乳虎了。 笑眯眯上完香,抹了抹香炉边上落的灰,方把汤婆子熨在怀里。 “武都尉人呢?替太子解围去了?” “没办成,没脸回来见您呗!” 李隆基老气横秋地点评他堂姐夫武崇训,塌着腰,大喇喇岔开双腿,好似他在御前见过,几位久经宦海,老成持重的部堂官的坐姿。 “再说他又不傻,四娘那么凶,刷地甩他嘴巴子,打出来了。” 李旦哦了声,并不意外。 青年夫妻,经不起丁点儿波折,尤其瑟瑟那明亮如火焰的性情。 李隆基笑嘻嘻卖弄自家长了副利眼。 “他说不动四娘,定是回东宫寻二娘去了,阿耶放心罢!他从前不过是东宫马前卒子,这回纳入您麾下,待您做了雍州牧,领关中六万兵马,赏他机会立几样功劳,再回夏官,就该登坛拜将了!孰轻孰重,瞎子也看得懂。” 提起雍州牧,李旦和李成器都抿了抿唇,没开声。 雍州牧居郡守之上,掌关中军政大权,辖制两京,扼守咽喉,是帝国最重要的地方官员。李唐头三代皇子皆出京就藩,唯太子驻东宫,嫡次子为雍州牧,滞留长安治所,如此,万一太子意外暴毙,嫡次子便可稳定国本。 李建成为太子时,秦王李世民为雍州牧,李承乾为太子时,魏王李泰又为雍州牧,两人拥兵自重,先后夺嫡,唯李世民胜出,李泰失败。高宗晚年,李显为太子时,李旦便是雍州牧,调遣四方,令行禁止,若非圣人斜刺里插出来扰乱了秩序,李成器兄弟都该从行伍出身。 但两年前复立储君,雍州牧却久久空悬…… 圣人信不过他,宁愿宠信女官和佞幸,李旦把汤婆子挪到肋下,这滚烫的热劲儿,皮肉经受不住,可是五脏六腑好舒服,他恋恋拢紧了,偏头问。 “照你瞧,这是他最好的出路?“ 李隆基微顿了下,狐疑反问,“不然呢?” 李成器从旁狠狠瞪他一眼,他反应过来,毕恭毕敬道。 “儿子以为,就是如此。” 这兄弟俩,当着他的面儿打马虎眼儿。 李旦嘿嘿一笑,没再说什么,悠悠闭上了眼睛。 这是他多年幽禁生涯养成的习惯,每到黄昏,人家吃晚饭,他便老僧入定般歇半个时辰,不言不动。 李成器轻手轻脚站起来,招呼李隆基一道出去。 偌大的演武场,望去空荡荡的,只有两个亲卫刷地立正,东宫见弃,左卫率上下夹着尾巴做人,李旦裁撤了衙署往常二三十号人的排场,出来进去,连金冠也不戴了,只戴东宫职事官的武弁。 草上抹了层浅浅的白,这会子功夫,竟停住雪了。 李成器站定了深深呼吸,凛冽的空气叫人清醒,偏头问李隆基。 “太子还在九州池?” “哪能?!” 李隆基得意洋洋,自觉处置的非常妥当。 “左掖门外沸反盈天,苏安恒提着他的名号大骂圣人,这等奇观,他不该亲眼瞧瞧?圣人意思,叫他在门楼里头听着,他害怕,求我接应——” 李成器惊得打断了。 “皇城之内,你可不能披甲!” “那是当然!我疯了么?自是推拒了。” 李隆基笑得微妙,拿方才大哥的话来回怼大哥。 “至于那些聚众倒武的东西,原不在你我职事范围之内,何必管他?” ——真行! 李成器溜了他一眼。 头先阿耶要放这半大孩子踩钢丝,他还有些提着胆儿,怕李隆基不知轻重,惹火上身,万一得罪了李瑟瑟或是张易之,总之两头都有些各色。 尚食奉御的值房挨着九州池,与东宫一东一西,隔着整个大内,宫内不得纵马,往常要么溜达着横穿永巷,要么骑马走重光门出,隆庆门入,但今夜下雪,他的披风挂在李隆基肩上,还真有点儿冷。 瞧他左张右望,浑没在意,李成器便打个呼哨叫人牵马。 “大哥越发懒散了!” 李隆基交代了差事,见大哥没话教训下来,便知道办的还行,打从心眼儿里高兴,又恢复了没大没小的做派。 两匹马嘚嘚踏雪而行,出了重光门,从黄道桥前横穿。 皇城散出来的官员三三两两,有打伞,有等家里轿子车马来接的,都挤在檐下搂着肩膀,冻得战战兢兢,眯着眼瞧两位英挺的小奉御冒雪而来,银鞍白马,浅绯小团花绫罗袍翻开,露出红侉长腿,都在心里喝声彩。 到了隆庆门,下马掏腰牌,再进景运门,过内医局,隔壁便是尚食局。 李成器抬起眼,见张昌宗大摇大摆在前,惯来敞胸露怀的轻佻装扮,黑裘拢在肩头,皮肉雪白。 李隆基附耳上来。 “大哥涵养太深了!反正在背后,便唾一口又怎么的?你瞧我!” 清清嗓子,呸地一口大大的嫌弃,直飞而去。 李成器嗯了声,提起衣角登上台阶,走了几步想起来,在门槛前停住了。 李隆基想瞧瞧张昌宗撒威风要撒多久,正渺着眼往里头望,忽见大哥满面肃然回头找他,忙跳上台阶。 “大哥!您说!” 那跃跃欲试劲儿,活画下来就能提上字,初生牛犊不怕虎。 李成器站的高两级,垂眼打量,有种幽幽的观察,侧面看兄弟俩很像,独李隆基的眼尾往下压,深深的褶儿和他这个人不匹配。 “我比不得你,在阿耶身边学些眉高眼低,大大长进了。” 李隆基的毛病他最知道,敢闯敢干,就是耳朵冒油,一日不听夸便难受。 从前阿耶宠惯,肯顺毛抓他,没成想东宫倒了,神都热锅爆油,一粒水星子就能燥起漫天大火,阿耶不说把他往下压压,反拔节儿竹笋样往上提溜。 郁金堂 第189节 李隆基一听,果然俯首帖耳,笑眯眯谦虚起来。 “大哥比我强多了!” “那你记着——” 李成器道,“张易之,必须死在李家人手上,不然这天,翻不过来。” 第171章 李隆基顿时来了精神, 摩拳擦掌,够着脖子张望张昌宗的行迹。 “我早想杀他了!狗东西,仗着圣人命长……” 李成器咔地抽出李隆基腰上横刀, 一截银亮的刀刃,雪落化水。 他幽幽地问,“那你这会子就去?” 李隆基反应过来, 眼珠子一轮,拉长了脸。 “我不干!三伯一家子窝囊废么?这都指望别人!” 何况还有私仇,提起来就愤愤不平, “他们还跟韦团儿认干亲!” 还算这混小子没昏了头。 李成器紧紧盯着李隆基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三郎,你不小了, 武家叫你一声小三郎, 是故意把武崇训抬在你前头,也是把咱们家抬在三伯前头,不然他家四个儿子,怎么没人提那个也是三郎?你可别忘了,那孩子虽是庶子, 照样是我李家的儿孙。” 这回李隆基知道轻重了。 论嫡庶,他自个儿也上不了台面,全因刘娘娘死的早, 死得惨,剩下几个豆卢氏、崔氏、王氏等都无心扶正,家里才没人提这话头。 “我明白大哥的意思。” 他老老实实道。 “李家可以臣服于武家,但绝不臣服于张家, 不能让人踩在头上没辙儿,三伯不中用, 咱们应当替他出头。” 他一安分下来,就显得两肩有些薄了,个头儿窜太快,身架子跟不上。 李成器忽然很心疼这孩子,他大他六岁,六年前,他还没被人拿来当个人使用,得以全心全意沉浸在丧母之痛里,很单纯,很有盼头。 他伸手替李隆基紧了紧领扣儿。 “不是。” “大哥,你说明白些——” 李隆基糊涂了,无措地站在阶下,右手光秃秃摁住刀柄,冻得通红。 狂风卷着雪片子乱飞,李成器下了半步台阶,替他挡着风,也是防备两人话音外传,压声道。 “京中谣言纷纷,骂圣人故意拔断李唐根系,是不愿还政,这话可笑!” 里头张昌宗不知说了什么,引起一串亢奋的拍巴掌叫好。 尚食局为圣人烹饪试菜,这几年圣人牙口儿不好,胃口却很好,所以张昌宗常来。撇开男宠的招摇,莲花六郎性情简单,不似张易之难讨好,几个司膳、掌酒都爱跟他套近乎,偶然喝多了说话没轻重,他从不事后为难。 李成器淡淡道,“李唐根繁叶茂,拔了他家,便没别人了么?” 只当没瞧见李隆基震愕的反应,缓声继续。 “实则圣人不仅不是托赖推诿,反是拯救了武周,拯救了天下百姓!只可惜西北战事正酣,默啜城下喊话,并上官才人扣留国书等事,不宜宣扬周知,这才叫百姓误会了。这时候便该有个人站出来,拨乱反正,道明事实——” 李隆基轻轻啊了声。 雪粒子纷飞,李成器紫袍上盘金滚绣,明朗辉煌,比李重润差在哪里? “阿耶好心,把功劳送给安乐郡主,她既不肯,咱们便当推一把太子,叫他公开谢罪,使天下人知道真相,也免得圣人替他挨骂。” 看看张口结舌的李隆基,照往常叮嘱他道。 “行了,你去罢,路上当心,阿耶提缰吃力,在外头你仔细照应些。”他拢着袖口进局里了。 李隆基慢慢折身,一步三回头地出两道宫门去牵马,监门卫几个年轻郎将跟他相熟,下了值打牌喝酒的好哥们儿,都远远招呼他。 “小三郎——” 他没耐烦应,把手挥了挥,由着人在背后哈哈大笑。 “今儿又挨训了罢?别哭鼻子嗷!” 相王管教儿子严厉,几次三番当外人立规矩,上四卫都见识过。 东宫卫令行禁止,吐口唾沫当钉,很有风范,而且相王是难得以身作则的阿耶,不让儿子赌,自家也不推牌九,不让儿子滥饮,自家宫宴上只沾沾唇。 大家服气,见了最窜跳的小三郎,没事儿也要寻出事儿来敲打两句。 李隆基信马由缰,闷头闷脑晃了大半个时辰才回东宫卫值房,办差比不得在家,没人伺候,黑灯瞎火,他摸黑进了屋,解下横刀,提起水壶咣当当灌水,屋子是个里外套,他东西多,额外摆个博古架,又是书又是衣裳刀剑,塞得满满当当,没留神里间儿转出来一线明灯。 “打哪儿回来这是?” 灯提在个慈和的妇人手里,高髻云鬓,打扮的很周正。 李隆基回头呆怔了一下,眼里蓦地蹦出光来,“小姨!您怎么来了?您坐,坐这边儿,哎呀,我这屋里没炭火。” 窦娘子啧了一声,“何止没炭?连口热水也没有。” 边说边瞧他身上打扮。 “我就说你这么丁点儿大的孩子,办不得差,你阿耶真舍得!” 李隆基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大哥、二哥都办差了,我怎么不成?四郎也闹着来,难道我还不如他?” 想到天都黑了,现去要炭要不着,左右摸摸,解下披风搭在窦娘子肩上。 “小姨,你穿这个。” 窦娘子推回来,他又攘过去,“我不怕冷。” 窦娘子在他手里捋衣裳,抻开肩宽便笑,再翻出领扣,嗔怪地撇了他眼。 李隆基一怔。 “哎呀!我怎么又把大哥的披风穿回来了?” “你的呢?” 李隆基鼓着腮帮子答不上来。 他身上东西丢了不止一回两回,李旦放出来后,虽立了王府,几个儿子分到高门侧室名下教养,譬如豆卢氏抚养李隆基,王氏抚养李业,但孩子们打小儿依赖窦娘子,见了她反比庶母亲切,贴身的玩意儿,香囊、扇子、大氅……宁可要窦娘子置办的。 李旦无法,把王府一半的供奉拨给窦娘子家使用,两家因之极亲近。开年李成器见王府近前空着块地,建议李旦买下来送给窦娘子,如今正盖着。 “你呀——” 窦娘子直摇头,“亏你有个好大哥,不然叫我怎么放心?三郎!我好好儿跟你说,太孙死了……” 李隆基一把上去捂住她嘴,窦娘子吓了一跳,反而欣慰他谨慎。 两个点起几处大灯,照得灯影煌煌,隔壁见亮儿过来,见是窦娘子,呼朋引伴地来奉承好话,果然各个饶上一罐她独家拿手的姜虾,高高兴兴去了。 李隆基知道她的意思,也开来吃着,只管迁延。 “你别跟我打马虎眼儿! 窦娘子生起气来,板着脸道。 “太子不中用,你阿耶难免有些想头,他想他的,你不准往前凑!” 她伤心的抹眼泪儿。 “争来了有什么好下场?你瞧你娘,说嫁皇子好,白撇下三个娃……” 三郎就罢了,男孩子,摔摔打打也能长,两个女娃真真儿可怜。 李隆基放下姜虾,伏在她膝上道。 “小姨,阿娘走了,我们还有您啊!” “就你嘴甜——” 一句话说得她又哭又笑,推开李隆基,拿帕子替他擦手。 “妹妹还不如你会耍赖。” 李隆基起身坐到她对面,长手长脚,中指敲在刀鞘上,似打拍子。 “又是新调儿?” 李隆基得意地点点头,眯着眼揣摩。 窦娘子最喜欢他耍弄曲乐,笑的眉眼生辉,因他阿娘也是这性子。 “你阿耶能干,我知道,我早见识过了,二十年前,你阿娘可是天天的夸他呀,我真是,我耳朵都起茧子了——” 她一边说,一边拿眼瞟李隆基。 三郎最爱听爷娘恩爱的故事,小时候捧着脸乖乖坐在脚下,可今日走神了。 窦娘子很不安乐,想来想去,这事儿还是怪李显,叹气道。 “这太子!我原指望他稳稳当当的。” 李隆基一听不干了,“储位原就该有能者居之!” “——三郎!” 窦娘子把眼一瞪,杀气腾腾。 “我可教过你念书啊!你十岁到我跟前,识得五六千字,能写能画,能念《论语》、《周礼》、《臣轨》、《帝范》,可你没把书上的道理念明白!这问你,为什么历朝历代,要么立嫡要么立长,唯独不以君主之好恶,立他的爱子?” 李隆基瘪瘪嘴,老生常谈,为这个,他挨小姨的骂不止一回。 灯下挂了张巴掌大的小像,活脱脱是李旦值房里那张太公像的微缩版,乃是他磨着大哥画的,没事时屈着中指拜拜,只当又亲近李唐先祖些。 “那爱子又不等于有能之子,有些人,就不喜欢儿子太能干……” “胡说!” 郁金堂 第190节 窦娘子斩钉截铁地纠正他,“明君自是爱重贤能。” 李隆基望姜太公而兴叹,不情不愿道。 “是,小姨教导过我,人之好恶常变,国之安稳难求,任由君主好恶选择,则国本动摇,朝臣结党,皇子亦难免兄弟阋墙。” 窦娘子点点头,这还差不多。 “圣人虽是僭越取位,但与前朝开国君主从草莽中崛起,并无分别,帝位既已到手,便是乾纲独断,一人称圣,她便也如前朝君主一般,苦于如何传位。如若立爱,两个儿子她都不爱,该杀谁,保谁?所以唯有立嫡长。” 李隆基咬牙瞥眼,分明不服气。 想不通比较太子之庸懦,祖母为何不能爱阿耶? 可是迎上窦娘子全然体谅又信赖的眼神,他又说不出口了,立嫡立长,这话题离他太远,窦娘子是体面人,不肯叫他难堪,其实他够什么资格去问?他有什么必要去问? 鼓胀胀的脸邦儿上有种委屈,“我替阿耶争一争不成么?” 窦娘子这回真没话说了,他没娘,格外地向着阿耶,又有什么错呢? 摩挲着他头顶扳他靠过来。 “我知道劝不住你,当初我也劝不住你阿娘……” 她悲从中来,却摆摆手,叫李隆基别把这话放心上。 “我只有一句话,再再告诫你,好好想,想好了再做。” 她渺着眼看李隆基,手把手带到这么大,比亲生的更贴心。 她回回跑相王府,几个儿女总是臊眉耷眼,以为她爱攀高枝儿。 天知道,这家子算的什么天潢贵胄?外头老大个亲王帽子,她还不知道根底么?她豁出命进宫时,李隆基瘦的像耍猴儿,头发也没人给梳梳,披三搭四,乱七八糟,自家小管事的孩子还像样些。 “反正你往哪条道儿上走,小姨都陪你走到底。” “您赶紧回家吧!” 李隆基窜起来,揽住窦娘子的肩头紧紧一搂,稚嫩的胸膛热气腾腾,可是只一瞬,深深吸气,提起她便往外推。 窦娘子莫名其妙,“这会子?宫门都快下钥了!” “走快些来得及,明儿街上乱,别叫人冲撞了您。” 李隆基一本正经地叮嘱。 “连表哥表姐们也是,关门闭户,千万别出来。” 第172章 张易之从皇城楼顶上踱步过来。 风吹开他低掩的襟怀, 碰撞着两袖麦穗式样的暗金云纹平织,一簇簇密织密补,似起伏的麦浪。他有封地, 千里沃野,占据黄河以南最肥沃的地带,但没空去瞧, 便叫人织了新样儿,穿出来很振奋,想着往后爵位步步高升, 也像武攸暨做司礼卿,指定来做悯农的纹样。 “里头料理完了?来的正是时候。” 张峨眉在门楼上等待良久,遥遥望见, 迎上来笑问。 她性情稳重, 年轻时便不爱花红柳绿的打扮,总穿些烟里火、葵绿或是葡萄紫,这二年年纪上来,举止越发出尘了,搭件墨色凤穿牡丹花的狐狸皮披风, 迎风而立,窕然若一笔水墨。 控鹤府杂项甚多,加上圣人收拾东宫, 又要打一棒,又要给甜枣儿,拉拉杂杂没完没了,大到盯紧了张仁愿与京中故旧往来, 小到韦氏被软禁可有怨言,样样都指望张易之缓缓送进圣人耳朵里。 张峨眉替他解了紫貂, 小心捋了捋,挂在臂上,轻柔松暖的触感比狐狸皮更舒适,色泽也华丽。 张易之笑道,“喜欢就拿去,叫你占我的份例,你又不肯。” 张峨眉有点儿不好意思,“又不是小孩子了,哪有天天蹭五叔的?” 长窗关得紧紧的,窗下搁了张宽大摇椅,椅前有矮几,几上有香茶。 张易之在摇椅上坐了下来,“忙得团团转,要没笑话儿看,我可不来。 一面转头问阎朝隐,“他怎么样?” 阎朝隐在石淙得了鸾台给事中的好位置,可名声坏了,魏元忠不用他,只叫他管档案,混了好几年,新近才回头侍奉府监。 他身腰躬得更低了,恭恭敬敬道。 “太子这心性真是非同凡响,污言秽语灌了满耳,愣是稳坐泰山。” 云山雾罩,不肯直斥太子怯懦。 张易之掀起眼皮打量他,皮子太白净,耸在跟前,亮的发光。 哼了声,“可惜延清走了!” “府监,这……是下官嘴拙!” 阎朝隐腿上发软,顺势出溜到地上。 宋之问犯了什么事他不知道,反正人跑了,满神都寻摸不着,安业坊赁的屋子叫人翻了个底朝天,衣裳随便闲汉捡了去,就是书糟践,当街全烧了。 望上首,张峨眉笑吟吟往那边努嘴,他改了口。 “太子十棍子打不出个屁来!照苏安恒那骂法儿,圣人就该立时逊位,让给他做,亏他枉为人子,竟听得下去。” 瞧张易之从鼻子里嗤了声,还嫌不过瘾,阎朝隐站起来推窗大骂,门楼三层高,李显就在楼下,他有心给他听见,折腾出好大动静。 “不忠不孝的玩意儿!留着竟是祸害,难怪圣人罢朝,要是下官生养了这样儿子,气都气死了!” 这还差不多,张易之点了点头,“多学学延清往日做派,下去吧。” 阎朝隐如蒙大赦,却行退出去。 这房间将就左掖门宽窄隔出来,简陋至极,连个炭盆子都没有,窗子一开,冷风长驱直入,张易之搓搓手,叫张峨眉披上他的紫貂,张峨眉让出半边窗给他看,居高临下,形势洞若观火。 底下是个半圆护门小城,长宽七八丈,站不下两百人,战墙与城墙等高,连贯的墙体上几个凸起,是箭楼和门闸。城门外群情汹涌,骂得正欢,里头空荡荡搁了把高背椅,李显孤零零坐在上头,枯着脸叹气。 “这有个什么讲头来着?” 张易之看了皱起眉头,“我记得那回郭元振来,画了这么个图样子。” 张峨眉搀他重坐下,命人上酒菜小食。 “门内筑城,圆者叫瓮城,取个纵敌入内,瓮中捉鳖的好意头。” 她揭开红漆食盒的盖儿,端细点出来,稳稳搁在张易之膝盖上。 “——瓮中捉鳖?哈,哈哈哈!” 张易之笑得浑身乱颤,张峨眉怕他跌了细瓷骨碟,一把端起来。 “你这鬼丫头!” 被宋之问反咬一口,还莫名扯出上官,那不解风情的玩意儿,张易之想起来便骂晦气,他哪里瞧得上?费了老大功夫安抚女皇,里外狼狈,全在这通大笑中尽解了。 提起青瓷酒壶斟满小杯,美滋滋嘬了口,“我睡会儿。” 张峨眉嗯了声,单手支颐,撑在窗台上耐心等待,檐下挂了窝燕子,许是要下雨,两个大燕飞进飞出,翅膀扑啦啦扑腾。 有动静才好睡,张易之满意地挪了挪肩膀,一点稀薄的阳光打在他脸上。 张峨眉忽地拍手叫好。 “五叔快起来!” 张易之蒙蒙睁眼,被她一把拉得坐起来,“要紧时候,还是儿子顶用。” “哪个儿子?” 张易之嗳了声,很意外。 李重润死了,李显的三个庶子都是平庸之辈,抬举起来和他差不多,那还不如将就着用他,为着顾念妻子,任打任罚,毫不反抗。 慢悠悠揉了眼睛去瞧,底下多出两个人来,一高一矮,年纪都不大。 小奉御拆了兜鍪,卸了刀枪,光手板进来,对李显指天画地,不知说什么,李显只管摇头,他便发狠去开左掖门。李显吓了一跳,高声叫监门卫阻止,无人答应,唯有个穿红的亲贵忙忙挡在前头,三个你拉我拽,像老鹰捉小鸡。 小奉御利落,打得亲贵节节败退,便甩开他,噔噔跑到门边,两臂抱起门栓往外拔。左掖门宽逾两丈,门栓沉重,往常三五个人才拔得开,他硬使力气抱着向上窜跳,两下,三下,四下……门栓整个拔出来,压得他爬不起身。 李显吓软了,瘫在地上动弹不得。 亲贵左右作难,瞧门缝越开越大,百姓探头探脑,下一刻便要涌进来,实是不得已,架起李显就往外推。 “嘿——这混账儿子!” 这场面真是大出张易之意料之外,他扒住窗框看得动容。 “生怕人家瞧见他老子的怂样儿,也算孝顺,可往后他老子定要算旧账!” 张峨眉轻笑。 可不么?有这一回亲眼目睹难堪窘状,父子情便到头了。 她掂起张易之腰上挂的龟符。 碧绿盈透的好玉石,雕工也精到,惟妙惟肖一只神龟,乃是武周的象征,寻常人见都见不着,五品以上官员才得配发,可她毫无敬顺之意,解开银丝绦,把神龟提在手里滴溜溜甩了甩。 “五叔,底下那个叫李重福,我要嫁他。” 张易之一倏而收了笑声,不屑地呸了声。 “凭他也配?” 张峨眉的身量颀长纤细,背手倚着窗框子,向前深深拱肩,有种梅瓶丰肩瘦底的优雅美感,张易之看得喜欢极了,悠悠道。 “你耐烦些,忙完这一摊儿,五叔替你寻个天底下最好的夫君。” 谁知张峨眉说不必,“我嫁了谁,谁就是天底下最好的。” ************ 杏蕊在左掖门外耗了一天一夜,目睹人群来来去去,新来的兴奋大叫,闹够了的意兴阑珊。金吾卫与监门卫来回换防,似听不见躁动,几回巡到跟前便勒马掉头,不过他们喊来喊去,落脚处总是要求开宫门。 杏蕊心道这怎么可能,皇城大门为百姓开启,那不是乱了套了吗? 她不想看了,转身往后头挤,可头先老妇敦然若实墙,竟推不动。 “走罢!别白费功夫了。” 她想绕开她,却被老妇抓住了。 杏蕊不耐烦地回头,老妇花白的攥儿被人挤散了,几缕毛蓬乱,毛扎扎似个烂了的手鞠球,但她两只眼睛还是直勾勾瞪着前头。 郁金堂 第191节 “姑娘,开了。” 杏蕊毛骨悚然,震惊地不敢仰头去看。 皇城大门矗立在九级台阶之上,门高两丈,寻常百姓,唯有上元节时,能叠罗汉架起来瞧,也瞧不见顶。她有回突发奇想,站在马鞍上摸门头儿,被人横刀扫过来,鱼皮把子顶在脸上,那冰冷的触感记忆犹新,回来女史好一通教训,道别说是她,就地打死了李仙蕙也没处喊冤。 然今日,这道鲜红的铜钉大门,当真绽开了条细缝。 阴沉沉天幕从缝隙里挤攮着出来,大团乌云聚集,似雷神翻天彻地,搅动得妖魔尽出,又似冤情冲得天开眼,立时要下大雪。 杏蕊两腿发软,被后头人一冲,跌坐在地上愣愣仰头。 出来那人两手高高举起,身上堂皇的紫袍全没了气魄,活似阵前俘虏求情活命的模样儿,不敢直视这许多人,虚着眼只瞧地上。 光影波谲云诡,时亮时暗,把那张平平无奇的脸映照得狰狞。 “是孤……勒杀我儿,是孤!” “我儿悖逆圣命,合该……了断。” 人皆愣了,老妇也是怔在当场,这陡然的转折令人难以置信。 苏安恒离得最近,更唯有他认得李显,他脑袋里嗡嗡的杂音,看清眼前人果然又是那副怯懦怕事的神情,第二次了,他忍耐着揪住李显衣领的冲动。 “当真是太子杀了太孙?” 李显痛苦地闭上眼,微微点头。 一阵令人不安的静谧,人群没有任何交流。 几个妇人把横冲直撞的儿子拽到怀里,紧紧搂着,将心比心,这儿子就算犯了滔天的罪过,她们也不可能动手擒凶。 “丧尽天良!” 杏蕊身后老妇冷冷哼了声,仿佛李显承认勒杀的是她儿子。 塞把鸡骨给杏蕊,自捡了把生锈的菜刀,扬起手臂轰地丢出去。 杏蕊下意识跟着那道抛物线,咣当一响,正正砸在左掖门的铜钉上。 李显没动,怔怔盯着落地的菜刀。 老妇毫不犹豫,掏摸出萝卜头,这回更准,砸在李显脸上,他跌步倒仰,差点栽倒下去,全靠苏安恒扶了一把。 她开了这个头,人群像倏然睡醒了一样,都把手里的东西往前扔。 烂菜帮子,鞋底竹竿,什么都有。 杏蕊慌乱地喊起来,“别!那是太子,那真的是太子!” 有人嫌她碍事,冷冷推开,“砸的就是太子!” 杏蕊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到郡主府的,甚至没留意从大门往里走,一重重关卡驻守的左卫率,仍旧是银枪戳天,凶神恶煞。 瑟瑟总说人心思唐,她听了几年,竟也信了,当做太子复位最大的凭依。 可今日她见识了,原来刀枪不可怕,人心才可怕,轻飘飘的一句话,神都百姓便不再支持太子了。 “郡主,这怎么办?” 杏蕊伏在瑟瑟榻前,战战兢兢从头讲起,太子失了太孙,再失了民心,便是圣人砧板上的臭鱼烂虾,随斩随杀,予取予求。 她怕的浑身打摆子,上下牙碰的轻响。 输赢已定,中枢又要变天了,闹得不好,那个凶巴巴的小奉御就要来砍她的脑袋,太子这活摆设,从今往后连傀儡也不如,生就是个替罪羊。 “左掖门无人值守?” 瑟瑟简直不信,“监门卫呢,千牛卫呢?就眼睁睁看着他们砸我阿耶?” “您怎么还不明白?” 杏蕊惨然坐在脚跟上,喃喃道。 “天子脚下,哪个敢提骆宾王?上回那新宁县脚店,歌女配着小调传唱,可是砍了头啊!至于监门卫……上头一句话,视而不见,不是容易的很么?” “苏安恒呢?” 瑟瑟想起他来。 “他不是口口声声,要豁出性命复辟李唐,这就被人收买了?” 杏蕊摇头,破鼓万人捶,平日目空一切惯了,到如今才知道人家的厉害。 她进宫前家里就败落了,千金大小姐,日夜赶了绣活儿去卖,想赎回家传的玉佩,谁知掌柜的卷款跑了,底账一概毁弃,东家百事不知,说不清道不明,竟不能赎,远近街坊怒不可遏,合起伙来砸人柜台。 几年后掌柜衣锦还乡,原来当日他走亦有委屈,原本是东家赖账,故意支他走远,事情说明白了,声望却回不来,他在家乡生意做不起来,连买地买房还遭人唾弃,终于灰头土脸再度离乡。 “他是个刺头儿,谁敢收买他?不得被他提着名字,在众人面前叫骂么?可他又最易受人撺掇利用,以为去替太孙喊冤,却把太子戳在刀尖儿上。” 瑟瑟终于听懂了,万箭穿心样刺痛。 是啊,利用。 她从没想过,一个被女皇当面儿糊弄过的百姓,今时今日,却翻做推李显下水的伥鬼,她抖抖索索伸手抓件帔子裹在肩头,攥着两头毛茸茸的流苏,拢在心口,听冷风冲撞窗纱,发出飒飒的轻响。 算盘打得太精了! 放任反贼口号叫得山响,好叫人群里那些听得懂,记得起,同情过骆宾王,也是最忠于唐室的人,也鄙夷李显怯懦,不屑奉之为主。 她脸上浮起一点冰冷的笑意来,树倒猢狲散,果然如此。 二哥走了,这个家,阿耶支撑不住。 第173章 武崇训夜里又来, 仗着硬甲横刀,直抵瑟瑟榻前。 春夜风凉,她从噩梦中挣扎着醒来, 满头冷汗,看着他不知是真是幻,鼻端嗅见陌生的铁腥气, 几乎疑心就是血腥气。 “圣人说话算话,年底搬回西京,改元长安, 祭祀、典制、各部官署职衔、银钱、税制……通通改回李唐旧制。” “虽然太子威严全失,再难服众,但李家, 不算一败涂地。” “当务之急, 是立时推个新人出来。” “不然,连我武家亦有覆灭之忧。” 瑟瑟提着被褥坐直,看清他眼里有不舍,有肃然冷静,亦有深深的体谅。 武崇训扳直瑟瑟肩膀, 推她让远一寸。 “马场案铁板钉钉,圣人在一日,六郎便回不来。” “除非, 郡主掌京中事。” 这下不止嘴唇,瑟瑟的两肩也剧烈抖动起来,数年夫妻有功,他了解她, 了解她一切未曾出口的希冀和说出口的言不由衷,所以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局面, 他还肯让她再选一次。 她垂下眼,“六表哥多半是死了,还提他干嘛?” 武崇训听着,一字一句真真切切,却没有庆幸,反是心寒。他没想到她的心这么狠,说不认账就真的不认了,外头雨雪交加,竟比不上她这里人走茶凉。 如今陇右全民皆兵,全凭武延秀送出的突厥绿洲地图,方算长了眼睛,张仁愿、唐休璟,还有滞留并州的郭元振,率兵共一百二十万,在沙漠围追堵截,打得突厥节节败退,这番功劳,原本都该他领受。 夏官尚书姚崇坐镇中枢,调配粮草,原是消息远远滞后,难以遥控指挥,总是在冲锋七八日后,方闻知郭元振的战术,而胜败之局又要再等,忧心之外唯有簧夜长叹,替郭元振捏把冷汗,因地图万一错漏毫厘,便是数万人白白送命,可是每一次,传来的都是捷报。 武崇训供职职方司,日夜捧墨随侍,眼见姚崇之忐忑,又见他击掌大赞武延秀功标青史,甚至回过头来,爱屋及乌地夸他,“你大伯虽不堪,留下这儿子,竟是我武周的福运将星!” 想到武延秀往日佻达不羁,离京时的愤懑不平,他很难不认为,正是瑟瑟令他洗心革面,拼却性命也要挣功。 他的视线落下去,落在她尚带起伏的小腹上。 “六郎是宗室,卖国求荣,罪加一等,如今京里错乱,顾不得惩治他,等收拾完默啜,只怕要索尸鞭骨……” “我犯不上专门去给死人洗清罪名!” 瑟瑟冷冷打断了,斩钉截铁,“不是表哥说的?百姓脑子里记不住事儿,三五年忘得干干净净?况且身死名灭,千古褒贬都是空,这点子道理,六表哥生在武家,应当明白。” 她轻蔑的审视武崇训。 “要紧的是没了二哥,东宫接下来克成大统的会是谁?” 武崇训没再反驳,垂着头愣怔半晌,慢慢提起胳膊。 “臣——” 他漫长的铺垫终于到了终点,滚烫手掌握住她肩头,郑重又沉痛。 瑟瑟攥紧手指,她有一个恐怖的猜想,司马银朱暗示多次,她不愿直面。 是为什么呢? 她不想成为女皇那样的人? “臣愿奉女主登临。” 瑟瑟呼出热气,眼神都散了。 剧痛像淤塞的污血,一俟创口揭开,便从肺腑深处争先恐后涌出。 三四天了,她迟迟不愿面对这可能性,却并不是不懂,武崇训这是要她与爷娘为敌,与手足争锋,像女皇断情绝爱,屠刀尽向亲人劈砍。 “我不……还有,二姐。” 瑟瑟泪流满面,捂着耳朵摇头。 那些君君臣臣的话,果然不能随便乱说,这不就应验了?可那不过是两口子帐子里的情趣,她喜欢踹他两脚罢了,根本不想他三跪九叩敬她如神佛。 他明明,该是这世上最后一道屏障,不让她面临这个选择。 武崇训同情地望着她袖口的橙花。 这话无论谁开口来说,最终都会成为瑟瑟的眼中钉,肉中刺。 司马银朱侍奉主上而已,要衡量得失,便把他顶在前头。 片刻之后,他把更同情的目光投向室外。 瑟瑟要走这条路,十年之内,枕园便是全军覆没。 门没关,杏蕊缠住了李隆基,还在吵闹。 丹桂清瘦的身影拉长了,投在槛儿窗下,簌簌发抖,手里的帕子落了地,烟云般无声无息。朝辞、清辉两个傍着窗纱听壁角,被这陡然转折吓得瞪大了眼,豆蔻亦是万万没想到,面目一片惨白。 郁金堂 第192节 “你二姐但凡还在——”他瞪着眼,拔高嗓门。 “你说什么?!” 瑟瑟一口气没缓过来,面上刷地毫无血色。 武崇训噎住了口,自悔话说得太急,但略顿了会儿,还是直言相告,“昨晚郡主血崩不止……” “二姐有孕么?太好了!” 瑟瑟提紧他的袖口死死攥着。 那是武延基的血脉,有这孩子在,二姐便有活路走了! “丹桂!杏蕊!” 瑟瑟扬声大喊,瞧那两个影子投在窗纱上,愣是纹丝不动。 她急得猛拍被褥,生怕错过了这扇生门。 “你们回东宫去!好好守着二姐,别叫她想东想西!” 瑟瑟想着将来,李家要奉女主,便该是二姐,连夫君惨死面前这样的事她都扛得住,还能被什么打倒? 她比二姐差太远了。 她比不上,她不想比! 她还想有朝一日坐在观止湖边,清清静静喝一杯茶,插一瓶花。 “太医来时,永泰郡主已然滑胎。” 武崇训抓住瑟瑟颤抖的双手,用柔软的掌心包裹利甲,握成拳头,再摁进胸膛,那里有她挣扎崩溃时划下的血痕,像小鹰抓出的伤口,他珍惜,他收藏,唯有他有。 从前怪她太过冷静,拿他当朋友,当伴侣,唯独不是当爱人。 又怪她爱武延秀却不肯承认,铁面傲骨绝不放松。 今时今日,却觉得唯有如此才好。 她带着一颗圆满的心往前走,想起他们时,才会庆幸大于痛苦。 艰难道,“郡主身心俱疲,力竭……” 一股腥甜涌上喉头,瑟瑟骤然后仰,直直倒在床上。 她实在是受够了。 武崇训捡起锦被仔细盖在她身上,关窗吹灯,便走出房间。 丹桂跌坐在美人靠上,两臂搂着廊柱,仿佛那便是过往宫里的美好时光,眷恋着舍不得放开,白皙皮肤衬着红漆,似瓷片上色前的单调。 朝辞絮絮安慰。 “永泰郡主死的突然,圣人伤心不已,不会再追究东宫其他人了。” 杏蕊推开李隆基,举着两只手怔怔地看,不信那里头已经空空如也。 当初大伙儿一道出宫,不过就是三年以前,郡主意气风发,许她们三代富贵荣华,那时她以为是自立门户,还打趣儿,见惯九州池泼天排场,能看上哪? “那孩子,是男孩儿,还是……?” 尚未显怀便落胎,哪看得出男女? 大大咧咧如朝辞也难开口,一抬眼。 “——公子?” 廊下七八个侍女俱是浑身一颤。 这回她们不把他当仇敌了,望向他的眼神有种迟钝的敬畏,静静围拢过来,把他框在中间。 “二娘留下最后一句话。” 武崇训疲累不堪,瞧她们站的站,坐的坐,尊卑罔顾,乱成一团,也没力气计较了。 “交代我,也是交代你们,助四娘登基。” 他平淡道,仿佛李仙蕙的遗言平平无奇,只是‘要好好过日子’或是‘要记得我’之类。 ——当啷! 杏蕊嫌弃地回头瞪视李隆基,嫌他动静大。 他讪讪捡起横刀,在裙腰上蹭了蹭,不相信武家还肯奉女主。 前车可鉴,李家当初纵容女皇上位,落得三代尽丧,这回武家捧起瑟瑟,也难有好下场,肚子里憋着一万个问题,阿耶再三夸武崇训眼光长远,怎的想不开要旧戏重演,自寻死路呐? 同情地望了眼这堂姐夫,却不敢吭声询问,毕竟武崇训背后站着整个武家,虽然两位羽林将军卸任了,和亲的郡王又扛着死罪,但虎死不倒威,武三思父子在这一局毫发无损。 丹桂呵出一口热气,吐在帕子上,凝泪点头。 几个小丫头是小门小户挑来,看郡主、郡马,已是辉月垂天,见了太子便不能喘气,哪里敢肖想侍奉至尊? 银蕨颤颤后退,想到瑟瑟生产时她端热水,产婆洗帕子染成粉红,一盆盆泼在后园,淡淡的血腥气与杀鸡相类,狼狈汗透的面容也与寻常妇人相当。 可是就这样一张面孔,将会雕刻在硕大壁龛之中,受香烛供奉。 她一颗心在胸膛里膨胀,几要跳跃而出,激动地踩了凤尾的鞋尖儿,两人腿绊着腿双双跌倒。 武崇训仰起头,学瑟瑟,也去看那道金光锃亮的上弦月。 女皇十来岁时写过些春花秋月的小诗,淹没在太宗后宫累累才女光环之下,乏人注意,直到府监来了才整理成册。 有回武崇训蒙召,匆匆觐见,满以为是吐蕃事要调他去用,不想女皇从故纸堆里捡出两张,问他文辞如何。 那时他道闺中闲情,虽寻常却动人,惹来府监兄弟嗤嗤暗笑,张昌宗盘腿坐在女皇膝下,展开折扇探出个头,直道武崇训无识人之能。 女皇却很悠然,大袖轻拂,止住男宠戏谑。 “非是三郎目光短浅,实则当日之朕,与今日截然两人,更不知次后数年境遇,譬如若是太宗十分宠爱朕,宫中多一宠妃,甚至替换了太子,朕在中年即以太后身份垂帘,就未必有登基之雅兴。” 话是这样说,武崇训不信女皇不曾细细盘算。 权力之此消彼长,犹如风助火势,结局一早分明。 自古太后垂帘,如秦之宣后,赵之威后,汉之吕后,除非逼死幼子,不然终有一天黯然退场,父子不同于母子,杀父继位骇然听闻,逼母卸任却名正言顺。 女皇以登基为母子相争一锤定音,四子保全其二,已是两害择其轻。 他尊瑟瑟为主,避免武三思另觅高枝儿,又避免李重福兄弟心怀热望,就连阿漪,二十年后从母亲手里继位,下承上恩,绝不敢母子相争。 “唯有如此,方能保住全家性命。” 武崇训是解释给他们听,也是帮自己下定决心。 寂寂烛影中,瑟瑟嘴角流下淡淡血迹,被她抬手擦了去。 武崇训从怀里掏出一叠纸扎递给杏蕊。 “默啜告太孙借马场谋反,圣人彻查马场上下,几个管事的死了,还有个叫许子春的灵台郎,说是为六郎出面,奔走操办,如今拘在诏狱。女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抢出这些,总算撇清了郡主的嫌疑。” 杏蕊颤颤接来翻看,直吓得得手脚冰凉。 这正是许子春给她看过的,北市铺面交易记录,每张都有瑟瑟的私印。 “倘若那许子春嘴不严,扯出郡主府,你们几个给我记住了!” 武崇训声调冷涩,一个个审视,最后落在李隆基脸上。 “与六郎合伙的是我!与太孙交接的也是我!” 房里瑟瑟骤然睁眼,撑住床榻欲起身冲出来。 “别婆婆妈妈的!” 武崇训似有所感,提声喝止。 “再牵出一个便全完了,你们不看两位郡主面儿上,也要看大郎。” 瑟瑟僵住,泪水蒙住眼眶,软软倒下去。 武崇训略等了等,不见她动静,方哑声道。 “伺候好郡主,好好琢磨下一步怎么办罢!” 丹桂、杏蕊等齐声道是,音调洪亮,是对他服了气,目送他离去,丹桂进屋瞧瑟瑟,银蕨等嗨声抹泪,都忘了收捡搁在杏蕊脚下的青铜香炉。 杏蕊枯坐廊下,好半天才动了动,袖子里滑出攥了十几日的纸条。 卢家小妇郁金堂,海燕双栖玳瑁梁,九月寒砧催下叶,十年征戍忆辽阳,白狼河北音书断,丹凤城南秋夜长,谁知含愁独不见,使妾明月照流黄。 沈佺期的诗果然婉转多情,却不合献给瑟瑟。 诗中人是闺情秋怨,思念夫君,她这里是爱恨情仇,连篇累牍,哪顾得上与人两地相思?况且六爷多半死了。 乍暖还寒时候,蚊虫嗡隆隆成群,炉子里焚着驱虫的松柏香。 杏蕊把厚厚一摞纸扎团了团,夹带着百金求取的好诗丢在火上。 殷红的小舌一卷,便化为灰烬。 第174章 “贵主儿慢些, 早上霜重,您仔细滑了脚。” 地上光圈忽大忽小,精巧的琉璃灯底下垂着半寸长的穗子, 用的久了,有几缕挂丝,梢头上来回扫地, 蹭的又湿又脏。 上官婉儿惯来两手交握着疾行,闻言并不稍顿,语调仍然温柔。 “我说了你几回?贵主儿称呼宫眷, 我虽有个才人品级,难道真是侍奉圣人枕席的吗?这话你说着不寒碜,我听着还难受呢!” 小宫人玉豆儿忙低头应是。 两人脚步轻快, 路也熟, 三弯两绕转过廊庑尽头。 硕大黢黑的楼宇,上下三层楼的槛窗上全蒙了黑布,可功夫总有做漏的地方儿,丝丝连连辉光透出来,细弱地, 鬼祟地,像窜逃的生机。 玉豆儿顿住,把灯杆儿戳进美人靠, 搓热两手,替上官整理仪容。 她这身打扮也真是古怪,头上挽着待字闺中的双环髻,尚留鬓发在耳, 髻上绑着深碧丝带,身上却穿浅绯色小团花的圆领袍, 又有草金带,又有银刀子、小算盘,正正经经是个五品。 手上干着活儿,玉豆儿嘴上又不把门儿了。 郁金堂 第193节 “按外头品级算,您这穿红挂金的,该是中书舍人了。” “当初就该拿你换了银蝶儿!” 上官半闭着眼方便她动作,闻见她手指扫过鼻端,带股皂角味儿。 “一般是掖庭挑出来的人口,你跟她怎么天上地下的!” 玉豆儿吐了吐舌头。 七八年前,颜夫人与上官才人往掖庭挑小宫人,大伙儿都往前凑,因是圣人钦点的大才女,一个么内总管,一个么贴身侍奉,都是香饽饽,撵上谁的脚跟儿都能一步登天。 银蝶儿老实,上官原是挑中了她,可颜夫人偏说和她闺中的丫头长得像,瞧见她便像回了家似的,谁不知道颜家在临沂四代同堂,好大一副家事,而上官孤零零一个在宫里伺候。 上官便拱手相让了,退而求其次,要了玉豆儿。 才到上官身边时,玉豆儿还不顺意,以为主仆重在看对眼儿,银蝶儿天天眼前打晃,两下里一比,上官更要瞧不上她了,强扭的瓜不甜,贵主儿不爱用她,她也不勉强! 可天长日久,玉豆儿却越来越庆幸运气好。 上官这人,豆腐嘴,豆渣儿心,随便谁都能拿捏,不单在颜夫人跟前毫无招架之力,旁的什么府监,什么琼枝、韦团儿,也能往她脸上招呼两句。 收拾停当,玉豆儿道,“奴婢去拍门。”举步上前,被上官叫住了。 “我来罢。”她捋了捋袖子,缓缓抬手叩门。 玉豆儿紧跟在她身后,嘀咕道。 “味儿真冲!说了几回,叫他们好好刷洗刷洗,多难的差事啊?杀猪铺子也没这么臭!” 听着脚步声近,愈发恶声恶气,“回头非发到掖庭服两年劳役不可!” 上官微笑不语。 玉豆儿洁癖,洗袜子能洗三遍。别的事送到她手里,玉豆儿老要饶两句,替人求个恩典,唯独诏狱,玉豆儿翻来覆去敲打,就嫌他们脏。 她们两个都是掖庭出来的,上官服役年头更长,时不常还回去看看。提起这个宫中人人避谈,外头闻之色变的地方,既是故意恐吓,又有种熟稔自豪。玉豆儿尤其以为,是个人便该发到掖庭学两年规矩,做事才又快又好。 “才人辛苦了——” 迎出来的是个嬷嬷,躬腰缩肩,一张脸仰起来皱皱巴巴,说话抑扬顿挫。 上官随意点了点头,随她步入内间。 这地方原是个戏台子,太初宫正经观戏,在右夹城北面的百戏堂,连着映日台,距离九州池很近,日朗天晴的时候,圣人走着过去,一路亭台水岸。 自那处修起来,这边儿便乏人问津,一日日荒废,后头派了这个用场。 用途改了,格局还是戏台的格局。 二层表演,底楼、三楼做预备,隔板是活动的,机关打开,神仙将士上天入地,嗖地一下三楼跳出来,博得满堂喝彩。 上官对这地方很熟悉,她刚进宫时,高宗头晚看戏,第二天她们来打扫,跪在地上拿猪鬃刷地,务求把那地板刷的锃光发亮。 穿过戏楼,是个小小的两进退步院落,东西厢房打通的长间儿,从前戏子在这儿换装,化妆,大铜镜嵌在墙上,强光一打,四面反射,亮得犹如身处熔炉。 上官脚一踏进去,便下意识顿住了。 今日只点一根蜡烛,竖立在面小菱花镜前,可是满屋的大镜子彼此对照,愣是折射出密密匝匝光线转折,乍看犹如金芒的罗网,叫人畏惧。 老嬷嬷狐疑转头,回过神来便吩咐。 “多点几根蜡。” 角落几个小小的人影动起来,穿梭在金网的缝隙里,放出新的,更明亮的光芒,然后慢慢整间屋子的轮廓清晰了。 上官交握双手,沉静地等待着,直到看清面前物事。 破败污糟的木架,锈迹斑斑的铁钩,腥臭的水桶…… 所有这些器械、工具,全从推事院搬来。 李显回京的前一年,来俊臣这头咆哮两京多年的恶虎,终于被闹市问斩,陈尸示众,官民在大街上奔走相告,彼此庆贺,就连太平,还特地来找上官,去北市上看百姓争相剔肉的热闹,却被那场面恶心地好几日睡不着。 可是谁能想到呢? 杀了来俊臣,关了推事院,这些东西还在,只是藏得更深了。 耳畔传来低哑的呼喊,夹杂着‘砰——砰砰——’有节奏的闷响,上官转头在器械中寻找,看到个趴在长凳上的人形。 玉豆儿走上前去,提着他散乱的长发向后掰。 “救,命,救我……” 昂起的头颅脖颈上没什么血污,但非常消瘦,目光涣散,努力辨认来人。 “你……” 他首先注意到她右边额角上,半张叶子戏大小的标记,勾线方框里一个笔划清晰的‘私’字。 他想不明白,宫里怎会有黥面的女人? 唐律,罪人妻子没为奴婢,黥面。 掖庭塞满罪□□女,总有千八百之多,但从不黥面,因此刑乃是以利刃雕刻皮肤,在刻痕上涂墨,偶有深及入骨者,虽死,火烧化骨,仍可见字,何况平日眼见?掖庭奴婢出入宫廷,断断不能惊扰了贵人。 更何况她打扮得颇为体面,正五品,不论搁在凤阁、鸾台还是六部,皆举重若轻,前途不可限量了——又怎会是个女人? 他使劲闭闭眼,想把头抬高一寸,看清楚些,可是刑具压住脖颈,任他使尽力气,仍是一丝儿都没动。 “许郎官不认得我了?” 上官语调平静,还带着一丝御前侍奉,循规蹈矩的沉闷。 许是这种久经训练才能拿捏得当的音调启发了他,许子春猛地一挣,竟挣脱了铁器的钳制,撞得玉豆儿手势一飞。 “上官……才人?!” 许子春绝难相信,一双眼瞪得溜圆,飞快推敲起来。 他从浑天监察院大门口被逮捕,来人凶神恶煞,自报羽林,却没穿乌锤铠,院正本来不敢阻拦,但瞧他们竟拿麻袋套头,逮鸡鸭般提走,追在背后大嚷。 “天子脚下?!老子这就敲登闻鼓去!” 那时许子春被人攘得跌跌撞撞,自顾不暇,到地方才想:天子脚下,胆敢如此施为,要么圣人御令,要么,便是他犯了抄家灭族大罪—— 可他不过是个正七品下的灵台郎,便想行狂悖之事,也没那个本事啊?! “许郎官求见本官,是想通了?” 玉豆儿从墙边搬来把面目可疑的旧椅子,正正摆在许子春跟前,上官很是随和,拿自己的帕子擦了擦灰。 因她坐的近,许子春得以垂下头颅,便感到后脖颈子上肌肉酸胀不堪。 他只能盯着上官的脚尖。 “才人……” 许子春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认命般换了称呼。 “下官恭贺郎官高升。” 上官心满意足了,松快地展了展锦袍,眼看下摆的金线重绣打过他鼻梁,许子春想侧头躲开,眉梢才动,又忍耐了。 “下官与淮阳郡王合股做生意……” 许子春老老实实道。 “实则下官的本钱出自院正,只因他顾虑官声,不肯亲自落名,才命下官代持股份。此节虽不妥,但律法并无明令禁止。然,下官痛定思痛十来日,已然明了,法无许可便是不得行,下官心服口服。” 上官哦了声,“是么?” 她不曾加重刑于许子春,是不愿唐突神灵,灵台郎官阶虽低,推演命运,力通鬼神,即便是她,也有几分忌惮。 许子春忖了忖,大着胆子试探,“若是郡王在突厥……” “诶!” 上官抬手打断了他,“突厥的事儿,你不该打听!” 许子春频频顿首如捣蒜,大声道是。 “至于亲贵官员合股做买卖并你为院正代持,这两项有无违法,御史台尚在争论。那群老夫子,你知道,引经据典,恐怕要论个年余。” 许子春怔忪了下,“郎官……并非代表台院而来?” “许郎官莫非以为……” 上官也是意外,把眼一瞟,拍拍身上浅绯袍服。 “以为我升做御史中丞,以刑法典章纠正百官之罪恶?” ——这误会实在太深,深得可笑! 上官大笑着打开双臂,甩开宽展的大袖,那袖风一拢,犹如向两边垂手侍立的人马致意,大家便一道躬身。 “下官等恭贺郎官高升!” 经她这么一反问,许子春也觉自家想的左了。 女皇再是百事行在规矩之外,总不能随随便便,就把如斯要职委以女官,那恐怕比当初女帝登基,更激起重重巨浪了。 他重把下颌压在长凳上,愤愤想,所以我到底被关在哪个鬼地方?! “是我的人太粗鲁了。” 上官一望了然,立时微侧下颌,殷切地向他致歉。 武周贵女招展的风采,在她举手投足间一览无余,就连这间阴森的囚室,也因为她柔婉的姿态动作,而平添出一抹女性的光彩。 “关了郎官这些时,连个衙署大名都未曾通报,这个地方——” 她向外指,声调昂然有力。 “曾经万方朝谒,无不睹之,又有凤凰落于左台梧桐,云雀纷纷云集,翩然起舞,久久不肯离去!” “……这儿难道是上阳宫?!” 许子春愕然反问。 他入仕晚,武周才选出来做官,只在太初宫办差,偶然向西,仰望更恢弘的上阳宫,只觉神仙殿宇,连亘列廊。 但遍询同僚,圣人为何弃置如此壮美奢华的宫殿,转而长居相形见绌的太初宫,并无一人能回答。 “是啦!这儿正是上阳宫洞之堂后的小戏台,至于咱们属哪个衙门?” 上官煞有介事地晃晃脑袋,理所当然道。 郁金堂 第194节 “圣人还没起名儿!” 许子春越发一头雾水了。 这是怎么话说? 连个大名都没有的衙门,自也不曾正经募官,更不知归谁管辖,品级,职权等等,一概糊里糊涂,那这些人…… 他费力地扭头张望。 男男女女十来个,贴墙根站着,多日来囚室昏暗,他不曾看清,这会子方才一一辨别,老而干瘪,油腻肮脏,形貌猥琐,若说是官吏,简直贻笑大方,就连昂头挺胸走在天街阳光大道底下,都很古怪。 玉豆儿笑起来,这人真傻,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宫廷深深,不见光的地方,不见光的人,还多。 “你求见郎官,还不紧着大事儿说?要没什么好听的,咱们回去了。” 抬一抬左手,领头的老嬷嬷高声念白。 “人犯许子春,今日无供!” 许子春面色一紧,两手绷在身侧,大声叫道,“下官有供!下官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求郎官细审!” 上官道,“哦,怪他们审的粗,也成,我来细问问你。” 巴掌猛拍扶手,惊堂木般响亮,吓得许子春嘶了声,听她问道。 “淮阳郡王私设马场,本钱从何而来?谁是他的幕后主使?” 疾言厉色,问的许子春肚肠刮痛,只往后躲,上官乘胜追击,提高声道。 “盗取突厥马种,繁衍百余大宛马,究竟谁人得益?” “不不不!” 许子春听这话荒腔走板,全扯成歪经了,使劲儿摇头否认,用力太大,下巴刮在长凳木刺上生痛。 “下官与郡王购买的是康国马种,并非突厥马,况且远在郡王出塞之前,如何盗取?至于今年,娑勒色诃马明明白白是突厥人赠送,也绝非盗取!” “那就怪了。” 上官乜他一眼,轻描淡写道。 “许郎官的意思是,太孙勾结淮阳郡王,盗取突厥马种,意图畜养马匹用以谋反,激得默啜起兵犯边,城下乱骂,这才为圣人所知,所以雷霆震怒,缉拿涉事人等,经我司详查,马场管事并伙计一十六人,俱已画押伏法,案情确凿,唯太子恼羞,亲手勒杀太孙,连带着跑腿帮忙的嗣王也杀了……” 她一句接一句,字字惊心,说得许子春血都凉了,这才知道短短十余日,外头天翻地覆,正在胡思乱想,忽地当头又来一棒。 “……全是冤案?” 第175章 许子春不笨, 甚至可以说相当聪明,从一句话中便听明了上官的暗示。 这个结果,是那些他连提鞋都不配的大人物达成的共识, 他只能为之加注,绝不能成为阻碍。 他脑子里天人交战,从五雷轰顶到近似自暴自弃, 不过盏茶功夫。 上官知道他要化解化解,也不催逼,只瞧玉豆儿召嬷嬷来强调卫生。 嬷嬷狡辩, 道这地界儿阴湿,人犯又不肯消停,实在难以保持干燥通风。 正说的热闹, 忽一撇头, 见许子春眉头紧皱,下颌极其用力,跟着嘴角扭曲地一抽,就渗出血来。 “哎呀!” 玉豆儿熟练,飞快上前捏住他下巴, 手劲儿一错,便听咔嚓声响,许子春张开大口, 吐出许多红白交杂的唾沫,全抹在她手上。 玉豆儿嫌弃甩胳膊,提起水桶往他头上浇灌,嬷嬷上来替他擦嘴。 “你别乱板挣了!咬舌自尽是这么容易的?就你这小胳膊小腿儿, 不是奴婢看轻你,你还咬不动呐, 喷的这一地,还得奴婢给你擦!” 许子春臊眉耷眼趴着喘气儿,好半天才喘匀了。 “郎官匠心,下官悉心领会,全然明白。” “你的名声污了。” 上官皱了皱眉,不愿看地下那滩污糟。 “你的家眷,我替你照料。放心罢,待太子登位,只要安乐郡主还在,会补偿许家的,那时若你的子侄出色,未必成不了宰辅重臣。正好比圣人当初冤枉颜家、柳家,还有上官家……刀子多快,次后重用颜夫人与我,便有多诚恳。” 许子春听她独独提起安乐郡主,便觉蹊跷。 他们不曾重刑逼供折磨他,他也没有提过几次三番踏足郡主府,倒不是对武延秀多么忠心,而是下意识知道,卷进来的人越多越麻烦。 上官还在兀自发感慨,不知怎的,对他掏起心窝子来。 “然而一时一势,君上的愧疚之心,用不了三五十年。” 扭头不知望向哪里,意有所指地总结。 “颜夫人,狂妄了。” 玉豆儿瞧他们谈完了,头一摆,几个人过来嘁哩喀喳卸掉刑具,左右架着他站起来,许子春趴了十几日,手脚都软烂了,压根儿使不上力。 嬷嬷指挥道,“去那边儿!” 那边是个宽敞的槽子,跳下去没有肩宽,将好一人长短。 他还想回头说几句,脖颈上冰凉的一下子,好爽快,他伸手去捂,后背心儿上被人踹了脚,便头朝下地栽进去了。 玉豆儿抱怨,“慢点儿慢点儿,都溅出来了!” 嬷嬷瞧反正是收拾不出来,堆笑道。 “这都完事儿了,你赶紧扶贵主儿出去吧,下回来,保准干干净净。” 这话正合了玉豆儿的意,她扭头向上官进言。 “您瞧这——” 上官笑了笑。 诏狱就是诏狱,敕命刑狱,奉诏以拘囚,是罪是冤,唯在君上一心,自两汉以降,就没有干净的时候。玉豆儿不识字,也不关心衙门办什么案子,只管钻洒扫宫人的牛角尖,才非逼着打扫。 其实这种地方,真整治得阳光入室,草木生辉,岂不更瘆人? 起身吩咐道,“他的袍服鞋履,收拾好交来九州池,留给他的妻儿老小,也算是个念想儿。” 嬷嬷等忙道是,一齐躬身送她出门。 折腾了大半夜,出来天都快亮了。 玉豆儿困得直打瞌睡,瞧上官迁延着要走不走,便劝道,“您可别再去瞧那位了!去一遭给她骂一遭,何苦来?” 上官一笑,连着碰了好几鼻子灰,确实不必再自讨不快。 “走罢!” 她牵牵袖子,通身关节感到一股迟钝的酸痛,回回在阴角屋子都不舒服,不过是人前硬撑,出来才觉出乏累难受。 玉豆儿还在喋喋叨叨。 “您压根儿不必亲自来,送他上路罢了,要怕他死的冤枉,魂灵不散,叫奴婢送一盅‘千般醉’,高高兴兴喝死去,还不够仁厚么?非得同他把那理儿分说清楚,好做个明白鬼?” 就着熹微的辰光看,上官眼眶子发红,似要哭了,娟秀的面孔挤皱着,像个揉烂了的布娃娃,玉豆儿忙拿手帕子替她拭泪。 上官摇头避开,自拿手背蹭了蹭。 “人死后有无鬼神,尚未定论,倘若有,爷娘姐妹为何从不显灵托梦,叫我孤苦伶仃?倘若没有,嘿,人做事大可以再狠些。” 玉豆儿听不懂,大眼睛呆呆地扑棱。 上官从前嫌她不及银蝶儿灵光,相处日久,倒觉出笨的好处来,这宫里聪明人太多,走一步,说一句话,也要掂量,竟是与玉豆儿相伴,最最轻松。 “我是想起祖父在宫中受死那刻的心境,想来安慰安慰他。” 上官这人有时候挺怪,玉豆儿蒙头蒙脑地嗯了声,扶起她胳膊,头顶夜鹭陡然振翅高飞,刮拉的树叶哗啦啦响。 树底下钻出个单刀髻的美妇人,恨声道。 “她又叫你做这些事?!” 玉豆儿忙蹲身行礼,“奴婢见过公主殿下。” “你为什么要接这个活计?” 太平一掌攘开无关人等,欺近上官身边恨声逼问。 “世上多的是宵小无赖,黑心烂肠子,肯把好好的人剔肉放血来讨好她,不缺你!还是你怕她?” 气咻咻的鼻息喷在上官下颌,又热又潮。 她闭了闭眼,才从那牢笼出来,头昏眼花,真经不起太平正义凛然的质问,下意识后退半步,回避的姿态,叫太平更火了。 “爷娘养子,是为让他离巢自立,俯仰天地而无愧。你好端端一个人,你干什么处处受她辖制?” 嗡嗡的苍蝇在头顶打转,幸而是冬天,不然这种埋死人的地方,血腥气隔着泥土也能散出来,胆敢站在这儿吵架,嘴里都能咬着几个。 上官心头一阵翻腾,不愿当面争论,可对方是危月,就不得不回应了。 “这世上……” 她接着她的话说。 “只有您不怕她,旁的什么太子、太孙,狄相、魏相,谁不怕的发抖?更别提奴婢区区一介寻常,焉能不怕?世上也只有您的爷娘,养育您,是为俯仰天地自在,就连养育您的兄弟们……” 这话说开了真真儿可笑! 挑来挑去,挑了蹦不起来的李显,偏李重润树大招风! 以至于圣人辛苦筹谋的晚年,还是血污收场。 “……至于奴婢,更是绝无此殊荣。” 太平最恨上官强调两人的差异。 君臣之别,贵贱之分,在她眼里并非不存在,只是没那么鲜明。 她十岁就有韦氏做伴读,性格不合,但她欣赏韦氏的强硬,从来不巴结她,甚至在先一步情窦初开时,毫无顾虑地与几位哥哥玩些追追逃逃的游戏。 那时上官便像个虚弱的小影子,小尾巴,因阿娘对上官家的亏欠,而默许她跟随公主读书,她怯怯跟在他们兄妹身后,眨巴着眼,听她大哥与四弟争辩些空洞的话题,例如,三家分晋,秦何以两代而亡…… 郁金堂 第195节 发现上官喜欢那些,太平便故意在课堂上挑起争论,好让上官听个饱。 太平茂盛的好奇心,没完没了的刁钻问题,屡屡令太傅惊为天人,甚至捋着山羊胡子向高宗汇报,沉痛道,有女若此,恐非天家之幸! 所幸阿耶宽容,毫无寻常人家唯恐养出女儿桀骜的担忧,反而大加赞赏,抱着她坐在膝头,旁观阿娘批阅奏章,甚至顺口问她几个小问题,她冲动的回答常常引来爷娘哈哈大笑。 但很快,阿耶就发现,真正对政事留心用意的,是上官。 那时阿耶便意味深长地说,“你要帮她,得到你阿娘的喜爱。” 太平不懂,皇后的喜爱为何比皇帝重要?因为上官是女奴吗? 数年后颜夫人进宫,威风凛凛站在阿娘身侧,而非如其他女官宫婢,站在阶陛之下,颜夫人甚至敢直接打断阿娘说话,给出截然相反的意见。 太平大开眼界,叹服她的威势,又反感她咄咄逼人,更不明白,颜夫人这般凶蛮,阿娘怎么容得下她? 二十岁太平下降薛绍,理所当然去问阿娘讨要上官。 阿娘从堆成山的奏折里抬起头,一笑置之,立时埋下去,半个时辰后颜夫人走到廊下,才发现太平还没走,正扭着上官叽叽喳喳。 颜夫人对她从不客气,一把把上官拽到身后,出言嘲弄。 “殿下连用人都不会,您问问她,甘愿做公主府的长史么?” 嗫喏的上官从颜夫人身后抬起头来,坚定地摇了摇,气得太平拔腿就走。 往事历历在目,她出降,生子,夫死,二嫁。 寻常公主生涯,因武周代唐的滔天巨浪而步步惊心,上官是她这条小舢板上沉默的准星儿,人前不开口,却在一个又一个夜晚,溜进她的宫房,透露价值千金的至尊机密,为她保驾护航。 年复一年,上官变得更沉默,更强硬,直到有一天与颜夫人双双并立,太平突然惊恐地发现,她所有的变化,都是变得更像颜夫人了! 太平不喜欢颜夫人,连带着疏远司马银朱和李仙蕙,可是当上官站在人堆里冲她微笑,她又觉得能让这样的上官容忍,也算她的本事。 太平深深吸气,向那座可怕的建筑望了望。 “婉儿,武崇训污蔑你与张易之有私,是我来晚了,害你额上留字,可我跟你保证,你绝不会在那个戏台里头让人折磨,我不是李瑟瑟,把人家坑害成那样儿,连面都不露。” 上官愈发无奈了。 她不在乎闲话,更不在乎黥面,丢了内凤阁权柄,她连立足之地都没了,哪还挑拣圣人派什么活计?只要肯用她,她便干劲十足,这是一桩伟大的事业,普天之下,唯有圣人能给她。甚至她不介意和危月分享失而复得的快活,只要她听得懂,可惜眼前这尊金佛,只闻得见自家脚下香火。 她欠了欠身,再抬起头时一脸端稳,甚至有些好奇。 “殿下,您一无所有,凭什么保证?” 第176章 琴娘记挂瑟瑟, 完事儿便往枕园来,到房里鸦没雀静,花香混着药香, 一个人都不在,撩开帐子,瑟瑟侧身睡得香甜, 往脸上摸摸,泪印尚湿,颈项上也是滚烫。 她便拿银钩勾住帐子, 坐在榻边拿瑟瑟寝衣领子上的缎带打结花儿。 “你不肯理会她们,连我来了也要装睡?” “醒着有什么意思?” 瑟瑟睁开眼,果然目光清明。 “丹桂是我叫她下去歇歇, 杏蕊是方才女史叫不醒我, 两个外头说话去了,也不知什么等不得,倒了一个,赶着扶起下一个。” 这是骂颜夫人母女不拿李家当人了。 琴娘刮她鼻梁,“怨怪女史, 你心里便能好受些?” 往常对两个妹妹也是这样,不用说教,顶多这么刮一下。 瑟瑟赌气把脸撇开。 “我就不信, 凭她智计百出,保不住二姐!” 琴娘还是笑眯眯的。 “那你躺着别动,我往后窗上听听,回来告诉你。” 瑟瑟两三个月没见过人笑, 再见恍如隔世,倒愣了, 琴娘已起身往后廊上绕个弯子,转到窗下偷听。 只听杏蕊悄声问,“太孙在御前究竟说了什么?” “圣人质问太孙如何与张将军勾结,问了几遍,他只道天日昭昭,问罪要有凭有据,说的圣人将信将疑,几要下令调张将军进京对质。魏相、韦侍郎等摘冠劝阻,道战事当前,万万不可寒了边将的心,正七嘴八舌,府监推出个人来,二十啷当岁,衣上血迹斑斑,分明用过刑,说是张将军的孙子。” 杏蕊啊了声,捂住嘴问,“太孙当真勾结张将军? “那人瞧见太孙便扑上来,提他衣领高喊‘我可被你害惨了!’,道两年前与淮阳郡王豪赌,输了一千多金,筹措不出,只得替他盗取并州大都督府运送的御马,又道大宛马终于进京之时,淮阳郡王太过激动,脱口道要向太孙讨赏。” “这狗东西!” 杏蕊听这话将好跟许子春之语对上了,七分真里三分假,正是撒谎哄人的决胜之计,直气得咬牙。 “他是重刑之下胡咬,可他胆子真大,当朝太孙也敢攀诬。” 司马银朱冷笑。 “人家要下圈套,自是句句推敲过。那御马,当初太孙便传令给御苑并陇右马监小心求证,明明并无一匹走失或报伤报病,可见确是从国外购买,而今却冒出档案,说两年前有过一匹上报染疫,已烧成灰。况且京中纨绔开赌局,动辄千金起落的话,圣人原也听过。” 杏蕊道可不是。 “那年千金公主驸马欠柳家两百金还不出来,两个五品,天津桥上打起来,闹得沸沸扬扬,还是圣人叫来训斥,这两下一对,愈发信了。” “张公子说起当日何人在场,噼里啪啦报了一串人名,皆是亲贵子弟,他理直气壮道,圣人若是不信,尽可召几个来问,那场豪赌就开在得月楼,乃是三五年来京中赌注最高,他们定然记忆犹新。” 杏蕊愣神半晌,不明白府监此举所为何来。 “可是这一转弯,不就把张将军摘出来了?” “单淮阳郡王,别说偷御马出来养出来卖,便是杀了烤了吃肉,又值几何?可府监凭这一手,来了个一石三鸟,借淮阳郡王过桥,勾住太孙与张将军,叫事情扑朔迷离,难以分辨。” 司马银朱长叹一口气,“其实既摘开张将军,宗室涉赌能算多大罪过?偏张公子把太孙说的不堪,说他想要大宛马,却叫淮阳郡王顶缸,说得卯了,太孙摁不下气,调转枪头指着府监大骂,就凭你个下九流的玩意儿……” 琴娘在窗子后头听了,又笑,又气,又伤心。 笑的是李重润果然年轻刚烈,大耳刮子敢往圣人脸上扇,混不似陶光园初相见,御前装的温文尔雅。那模样她可不喜欢,嫌他心机沉沉,毫无意趣。 气的是张易之这招围魏打赵,拿西北的顶梁柱张仁愿开了头,逼得圣人不得不重视,末了笔调一转,说他压根儿不知情,才显得证词可信。 伤心的是李重润含含糊糊几回表现,她顾虑太多,竟就错过了。 回来一五一十告诉瑟瑟。 前头还好,说到张易之激得李重润破口大骂,落在圣人耳里,因此断送了性命,瑟瑟果然气得双目圆瞪,立时就要杀进国公府。 琴娘忙把住她手紧紧摁住。 “比比我和你二姐,再想想你们夫妻俱在,你再嚷嚷,岂不辜负我们?” “你……” 瑟瑟听她和二哥算作一家,真不知什么时候的事儿。 “原是我对不住他,只为不想踩进你们家的浑水,硬是回避了,早知他是如此了局,当初我一头栽下去又如何?” 琴娘语气淡淡,拆了发簪玉梳,解开发髻给她看,满把青丝里夹着一抿子森森白发,将好生在顶心儿,全靠发髻梳的好,才看不出。 “今儿二娘入棺,我替她净面梳头,瞧她两边鬓发也白了,想抿进去,端端正正戴个麒麟双凤簪,可是偏长在显眼地方,怎么梳都遮不住。” 琴娘把头发堆在肩头,一阵疾风入屋,吹得发尾飒飒乱飞。 她岔开五指一缕缕梳理。 “你没插戴过公主首饰,上回嵩山祭祀,也没留意太平公主的打扮罢?” “这是阿娘叫你预备的?” 瑟瑟品度出意思,惊讶地张大了嘴,麒麟双凤簪是公主规格,二姐死在郡主衔儿上,又是郡马涉案这样不光彩的死法,怎敢逾制下葬? 琴娘笑而不答,反嗔怪道。 “不是我硬往你家贴去,你不想想,这活儿怎不是你三姐干?” 瑟瑟顿时挣的一跳,拿手往她肩上去抓,被轻轻拂开了。 “这一向你阿娘不守着她,她没法闭眼。” 琴娘把瑟瑟的小爪子安安闲闲搭回锦被上,起身替她理了理帐子。 “十二三岁时我也常想,睡迷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两个妹妹好不好,干我什么事?连亲爹都撒开手。可我不管,莹娘这小猫崽子,得叫人抹干吃净……” 指她看屏风那面,莹娘比瑟瑟还大一岁,可是羞怯温柔,反显得小,瞧着总是软团团很小一只,手脚藏在阴影里,鹅黄宽身的褂子松松垂着,裙子也是宽展展的,独肩背上绣着整幅缤纷的杏花。 瑟瑟一时恍然,揉揉眼,瞧清那不是刺绣,是她院子里的泡桐花。 “听说淮阳郡王死的委屈,她大哭了一场,肠子揉断了,非说要来瞧你,我想带她逛逛也好,瞧瞧你多么精神能干,学着些,结果你也是这样儿。” 琴娘又道,“瑶娘你瞧着挺要强吧?她和三娘一样,事儿来了就垮了。” 泪水灌进耳朵里,痒痒的,瑟瑟拿手去擦,琴娘俯身过来看她,明明是细挑的身段,投下的阴影却那样浓重,整个儿地笼罩住她。 “我只当多添两个妹妹,我不嫌多。” 瑟瑟不明白,李武两家一败涂地至此,竟还有人上赶着跳火坑。 “你何必管这闲事儿?” 琴娘昂着头一笑,那份洒然的风度,真叫人钦佩。 “我看不顺眼,当初你帮我,不也是看不顺眼?” ********* 琴娘走了,瑟瑟爬起来坐在月洞窗下。 不出门的日子过惯了,听外头两个黄鹂鸣叫,也嫌吵闹,她拈个空了的粉盒丢出去,惊得它们散了。 杏蕊进来小心翼翼问,“今儿身上好些?” 瑟瑟蓬着个头,并不打听司马银朱走了没,吩咐她道。 “你去请我阿耶阿娘来,说我身上不舒坦,劳烦他们走动。” 杏蕊答应着去了,她又叫银蕨。 “你去送送女史,问她要这两个月朝会的记录,尤其是夏官议事,原样录一份来我瞧。” 银蕨应了去办。 郁金堂 第196节 到下午,李显两口儿果然手牵手赶了来,冠冕宛然,犹是储君的风度。 但在杏蕊眼里,李显周遭的空气裂开了缝隙,左掖门前的场面叠印其上,有人一直在半空喊,假的,假的。 瑟瑟孕后便没怎么用过铅粉胭脂,难得坐起来好好打扮,头发梳顺了刚挽起一半,发尾还攥在杏蕊手里,刷拉一下全放开,她便从镜子里瞪了眼。 劫后余生,韦氏憔悴许多,扑上来搂着瑟瑟肩膀心肝肉的念。 “我的儿,你可不能再出什么事儿。” “那是自然。” 瑟瑟转过身来,瞧李显手脚不知往哪儿放合适的窘样儿,便气不打一处来,真怪,原来亲人之间也会嫌弃,都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 呸!她瞧谁的阿耶都比他强。 韦氏瞧出来,退后半步扶李显去坐,惆怅道。 “这怨不得你阿耶,他原是老子,老子为儿子去死,儿子受不起。” 瑟瑟听得生气,腾地跳起来指着他。 “我指望阿耶顶罪了么?我要那么想,我还是个人?只他不能骨头硬些?这通敌谋反的骂名儿,生生世世刻在二哥头上了呀!” 李显悻悻摸了摸鼻子,母女吵嘴,他向来插不进去。 两人吵惯了,韦氏叉着腰教训。 “什么生生世世,你当史书上的话都是真的?成王败寇,在位之人才著书立说,原就是为夸他自个儿,远的不提,《大云经》是怎么编出来的?你二哥固然背了骂名儿,你阿耶的名声——” “罢了罢了!” 瑟瑟把眼一撇,羞于启齿的模样。 “何必再提阿耶的名声?连我都羞死了,别的话是人家胡编乱造,太子庸懦四个字,难道错了?!” 李显充耳不闻,手笼在袖子里满屋转了两圈,想起头先预备了许多小孩子落地的玩意儿,全没瞧见,大概是收起来了,扭头问她。 “圣人没提废我的话,是没想好下一步怎么办,她盘算她的,大不了,咱们一家四口儿还回房州去,你向来主意大,阿耶问你,往后有什么打算?” 那还用说吗,新仇旧恨全记着呢。 瑟瑟气哼哼地提高了音量。 “我不走!也请阿耶打起精神,只当是为我,再坚持坚持。” 李显苦哈哈地叹气,瑟瑟是惯不坏的好孩子,生来就知道心疼爷娘,虽是垫窝的小崽儿,事事冲在前面,在他印象里,从没听过她请托他,从来都是袖子一撸,说阿耶我来。 “其实咱们走了也好。” 李显知道她伤心,他也伤心,可是伤心比不得活命要紧。 “做皇帝瞧着风光,我看够了,点灯熬油的操劳就不提,老怕人家反你,杀你,这日子过得有什么意思?圣人够威风了,杀尽李家上下三代,拢共剩下这么个重润,倒三不着两的几句撺掇,她也信……” “我不走,阿耶也不许走。” 瑟瑟拿手紧紧提着领口,产后她老觉得身上嗖嗖地灌冷风,里外衣裳缺领上一圈儿,只好把披帛拿来拢住。 “实在害怕,待我做了皇太女,阿耶再退位。” 第177章 李显一听糊涂了, 吹胡子瞪眼,“甚么皇太女?” 瑟瑟蹬着眼理所当然。 “阿耶不是才说了?当皇帝的人,明枪暗箭躲不开, 您既经不得风浪,可着头做帽子,熬到圣人去了, 就传位给我罢。” “这……你这……荒谬!” 李显抖着手指头不知从哪儿斥责起。 圣人从太后之位登基,好歹为李家生养过四个儿子。 瑟瑟为李家做过什么?出嫁的丫头,虽然郡主是下嫁, 也是出门了,怎好意思回娘家来继承产业?一面后悔打小宠惯得她放肆,异想天开, 什么天外之事都敢想, 简直替她担忧。 “你就不怕跟圣人似的,亲眷反目成仇,连个狸猫也要赶尽杀绝?” “我不怕!” 瑟瑟声音比他大得多,“我要能像圣人,活到八十, 便赚了!” 这话越说越重了,李显眼底潮气蔓延,闭着眼往回撤头。 世人做爷娘, 都盼孩子有出息,唯独他见了李仙蕙出挑,李重润招展,心里便惴惴打鼓。李家男人活不长, 五十来岁就到头了,闭眼前儿孙能拢个圈儿围在床前, 就不枉他巴心巴肝生养。 瑟瑟气咻咻的,还在不依不饶。 “阿耶也不必害怕受我牵累,您退了位,只管名山大川里将养着去,人家要杀要反,无非是冲着我,杀我的儿孙扈从,杀不到您头上!” *************** 瑟瑟再踏出郡主府时,已是七月半。 人人埋头过日子,混忘了年初动荡,街上游人如织,都赶着正午前买好祭祖的练叶、□□裹儿,家里有孩子,再添些油饼、沙馅儿。 领头砸门的百姓全判了劳役,连小孩子也没饶过,通通解送终南山,绑着手脚修官道去,菜刀砸着李显那老妇入监三年,金吾卫上门提人那天,邻舍哭嚎震天,嘴上不敢骂,心里都恨透了李显。 苏安恒却再次躲过,扣在监门卫值房盘问了通宵,便放了。 马车堵了一路,瑟瑟倚在板壁上养神,杏蕊翻开提篮,没话找话地兜揽。 “也不知四个月的娃娃多大?这足衣能不能穿了。” “不能穿便先收着,留给老二穿。” 两口子几个月没碰头,难得瑟瑟还指望有老二,几个丫头接不上话,独豆蔻傻呵呵地,“这颜色就怕女孩儿不合适。” 一时进了梁王府,中门大开,长史率队在道边迎候,至进正院,车帘一掀,梁王妃殷殷迎上来,眼眶已是红了。 “郡主辛苦了。” 她比着手往屋里让,“外头风大,没抱他出来。” 瑟瑟不愿被人问候体谅,强把眼瞥向旁边,才要迈步时陡然停住。 原来当初颜夫人宣旨立储并赐婚,便是在这儿。 她还记得这两棵高大茂密的七叶树,在盛夏开出宝塔似的花团,密叶投出深浓的绿影,映在明黄诏书上,又翠又鲜亮。 李家康庄大道的起点,一转弯,就是家破人亡。 她垂垂头,绕过玉石雕刻的影壁。 王府正堂是个三明两暗格局,空旷高挑的空间被几道屏风切割开,隔出个小小的房间,正中搁着一架摇篮。 两个面貌慈和的妇人守着摇篮。 一个坐在头上轻轻打扇,一个伏在脚边撵蚊虫,都穿着宽展的夏布衣裳,听见人来,并不问是谁,便把食指比在唇上。 瑟瑟放轻了手脚,让梁王妃走前头,见她闲在的捡了把藤椅坐下,旁边搁着半盏残茶,顺手就端起来喝了,便知道当真是她在亲手照管,顿感放心。 许嬷嬷察言观色,忙把摇篮中的婴孩抱出来,奉给她看。 瑟瑟啊了声,生下来便没打过照面,这还是头回相见。 阿漪生了副笑面孔,额头宽展像武崇训,目光明亮狡黠像瑟瑟,尤其性子天生好,见人瞧便咧开嘴,头发也长,黑油油覆在眼上,他拿胖胖的小手去握,瑟瑟忙帮他挑开。 母子一对上眼,他霍霍连声,不知说什么。 瑟瑟不懂婴孩怎样算养的很好,或是阿漪有没有与生俱来的小毛病,非得丫头养娘当心,想问也不知从何问起,只得爱恋地摸摸颈窝,捋捋耳朵。 阿漪笑呵呵的,也不闹,叽里咕噜吐些带水的泡泡。 丹桂、杏蕊两个少见多怪,围着吱吱哇哇。 “呀,小公子吃手!” 那个道,“瞧他这肉胳膊!” 梁王妃见她们几个通关心不到要紧处,温声道。 “不是我向郡主表功,这孩子有福气,一则能吃,一日六顿,没挑过嘴,二则睡觉踏实,天一黑就打瞌睡,夜里起来几遍,吃完了也不闹,从前我带琴熏,可比他难多了。” 瑟瑟听见一日六顿,便想起骊珠说小狗难养。 想那回不过寻常家宴,随便凑凑,便是十来个人,二姐同武延基手挽着手腻腻歪歪,二哥头回见到琴娘……简直不能回想。 梁王妃见她眼底泛泪,不明白这句怎么就戳了伤心事,叹口气才要劝,就见瑟瑟抚了抚孩子面庞,低声叮嘱。 “好阿漪,等等阿娘——” 一抬头问,“王爷在家么?” 梁王妃愣了。 “今日过节,王爷本该随驾的,偏早起着了头风,喝了两剂汤药睡了。” 瑟瑟当心把孩子交还给许嬷嬷,交虽交了,不舍得撒手,两只胳膊插在人家怀里,杏蕊见了,便把许嬷嬷往边上带了带。 瑟瑟定定神。 “我有事请教阿翁,烦王妃替我叫一架檐子罢?” 从前她住王府,从来不肯讨这种麻烦。 梁王妃慢腾腾答应了,目送丹桂陪着她告辞而去,转头便问杏蕊。 “郡主月子没做好?” 杏蕊黯然摇了摇头,搪塞道。 “摊上这么大的事儿,要她只管吃吃睡睡也难。” 上个月骊珠做生日,武崇训回来陪了顿饭,说起瑟瑟,亦是有口难言,梁王妃便不问了。 养娘接孩子过去,轻轻搁进摇篮,唱儿歌他听。 杏蕊瞧两人背着身,腰里掏出个缎子荷包往许嬷嬷怀里塞,把她吓一跳。 “诶!这怎么成?!” 她活像捧了个烫手的山芋,直往外推。 郁金堂 第197节 “大郎又不是外头不相干的,嫡嫡亲的长孙,两府加起来数他拔尖儿,王爷王妃爱的心肝儿肉,若非龙子凤血,恨不得含在嘴里!” “如今,这也都说不准了。” 杏蕊听不得龙子凤血四个字,眼眶子跳的疼。 “咱们人下人,横竖能说半句真话……” 往养娘那头努努嘴。 “您只管收下,即便王妃跟前,咱们郡主千拜万叩也甘愿的,您不肯收,反倒落下她的心病了。” 许嬷嬷听懂这里头的戒备,心里悚然,咳声叹气推两下,到底收了。 晚上屏退旁人拿出来给王妃瞧,抽开绳索一倒,金珠玉石滴溜溜滚出来,一粒水滴形的大珍珠乒乓落地,主仆两个瞪大了眼,竟顾不得去捡。 原来辉光璀璨中夹了把小钥匙,匙头上精工细作地刻着个‘稚’,乃是武崇训的乳名稚奴。 “这孩子,心事太重了,难怪月子坐不好。” 梁王妃推敲良久,钥匙捏在指尖,把东珠推得滚来滚去。 这把钥匙她和许嬷嬷都认得,乃是武崇训的私库,婚前她好意提点瑟瑟检算夫君身家,指的便是这座库房。 武崇训原想趁早把家当搬进郡主府,然一应事项紧赶着办,房子盖的急,亲迎时厢房、倒座的灰泥尚未晾干,怕丝帛霉烂,便耽搁了。 “郡主这是什么意思?” 许嬷嬷不明白,东宫血流成河,梁王府人人都在掂量前途,东宫上下更乱成一堆了,狼奔豕突,各凭本事,这节骨眼儿上,哪能轻易交托银钱。 “咱们家那几房赶热灶投过去的,尤其浮梁小叔家,使人来问了奴婢几遍,想回头,就不知道王妃肯不肯收留?” 梁王妃瞧了她一眼,“你说呢,大主意我不都得听王爷拿?” 许嬷嬷的手指头动了动,扒拉散乱的金珠玉石,拇指大的东珠,四色交缠的碧玺,北市上折变出去,少说值五百金。 她有些唏嘘。 “打从拘押了太孙,王爷便称病在家,分明是跟李家割席,郡主不说赶紧把这注大财通通搬走,怎么反而送回来了,是要与咱们郡王和离么?” “哎,她学着三郎给孩子留后路呐。” 梁王妃摇头,叹了又叹。 “三郎把人交来,她把三郎的身家还回来,两口子一模一样,认定咱们王爷是尊不倒翁,谁上台都有活路走。” 许嬷嬷愕着眼怔然良久。 前头梁王妃死的突然,因是武家发迹前定的亲,家世平平,并不般配。 人以为武三思续弦,定是要抬一房两京数得着的好亲,公主不肯下嫁,无非是往裴家、杜家、韦家寻摸,却不想,他转回并州,求娶了庄田相邻的熟人。 她随娘子嫁来神都十余年,面子有,里子也不能说没有。 娘家亲眷提拔起来多少不提,单琴熏这姐俩,又乖巧又贴心,人家亲生的母女都没这么要好,闲来娘子常感叹,就图这俩好孩子,嫁武三思便嫁对了。 可当真跟姓李,姓武的比比,提鞋也不够。 李重润死后,多少人托词打探消息,连并州老家还一趟两趟上京来探问,娘子苦笑着敷衍,人家当她城府深沉,其实她知道,是两眼一抹黑。 “咱们王爷,嘿嘿,可不就是尊不倒翁?” 许嬷嬷半是苦笑半是轻嘲,瞥了梁王妃一眼,瞧她垂着眼皮不声不响,是在拿大主意的模样,急的张口劝。 “神仙打架,咱们小手指头,可掺和不得!方才杏蕊说那话,您细品品,怎么说不准了?龙子凤血,除开李家、武家,还能饶出别家来?!” 许嬷嬷想起来就害怕,那得遭多大动乱? “况且故意避着养娘。您说!她不避着,奴婢也不懂这里头水这么深。怪道儿呢!来时说是宗正寺的人,王爷便瞧不上,要换咱自家的使,后头又说是宫里来的,便不提了。” 梁王妃幽幽冷笑,“你不了解王爷。” 纷纷乱局,武三思那种人,哪有不等尘埃落定了再下注的? 梁王府上人口简单,没有妻妾之争,几个孩子都单纯,唯独武崇训被瑟瑟迷了眼,不然完全能置身事外,他要真想躲,这一回将好急流勇退。可是那日武崇训送孩子回来,她亲眼瞧见的,武三思眉开眼笑,抱孩子那姿势,活像抱了个传国玉玺。 他有他的张良计,照梁王妃看来,这事儿很简单。 “李武两家加起来,就剩下他们两口儿,我总要替琴熏和骊珠打算,再寒了人家的心,往后叫她们指望谁?” 梁王妃说着,把眼瞧许嬷嬷。 “再说,咱们是不够格去论对错,可这一丁点儿,还担待的动。” 第178章 “阿翁等这一天长久了吧?” 瑟瑟优雅地跪坐在茶案对面。 宽软的大袖一层层摊开, 竹绿纱罗叠着银红、天青两色织花。 她伸手拂了拂膝下半旧的草席,布边接口处已有些许破损,两相对比, 她身上浮光锦的衣料实在太华贵,太明丽了。 万万没想到,武三思这间外书房, 与梁王妃布置的正院截然两样,装饰风格如此质朴,犹如诸葛结庐之草堂…… 瑟瑟苦涩地想。 犹如武崇训心心念念退养之所, 犹如云岩寺住持自住的小院儿,看似简薄清淡,实则杀牛宰羊, 往来无白丁。 “我与三郎, 既是父子,情同父子,自是一脉相承。” 武三思看穿了她的感慨,欣然承认。 瑟瑟却觉得他玷污了武崇训,昂然直道。 “那年在石淙, 表哥随身老带着一本房玄龄修撰的《晋书》,我不明白,司马家事有什么好看?不过是乱臣贼子, 人人得而诛之。” 武三思听得武崇训这般上心,当真随取随读,不禁一笑。 瑟瑟道,“那些故事, 连我都烂熟于心,表哥还用得着反复温习?所以他午后长歇, 书偶然跌在地上,我便去捡,恰被风翻到一页。” “——哦?这般凑巧?” 武三思捋了捋胡子。 “果然是春风不识字,无故乱翻书啊。” “阿翁有这个打算,何不一早与儿媳明示?” 瑟瑟不解地问,话出口便明白了。 “也对,二哥在时提不得,不然便如司马懿,狼子野心,路人尽知。” 武三思皱了皱眉,这话打在脸上,还真疼。 “四娘这个心胸胆气,三郎不及。” 武三思乜着眼,夸她身陷其中,尚能与他坐而论道。 “人各为立场,易地而处…… 瑟瑟压住眼底潮热,想用二姐的话说服自己,也市恩武三思,不可迁怒,不可怨怪,上得台来便要愿赌服输。 可是愤懑的心火在胸膛跳跃,怎么都压不住。 “表哥这一生,所图无非夫妻儿女。” 武崇训处处维护他,他却处心积虑,早早预备了牺牲儿子的幸福。 “四娘寻我问话,不是为了替三郎抱屈罢?” 武三思看她冲起火来,并不自辩,反指她看案头一只简陋的陶瓮。 瑟瑟的目光迟迟挪过来,便愕然张大了嘴。 不得不承认,这父子俩的品味十分相似,这只大瓮纹饰简单,陶体粗鄙,搁在厨房便是养鱼存米的玩意儿,寻常士大夫断断不肯摆放内室,他们父子却爱不释手,把玩便能心静。 “丧亲之痛,我懂。” 武三思拔出瓮中摇曳的白菊递给瑟瑟。 最贫贱的花,最恰当的使用。 “高宗立姑母为后那年,我阿耶和大伯从并州进京,阿耶做宗正少卿,大伯做少府少监,从三品的高官——” 侧头瞧瑟瑟不解,“四娘可知少府管理何事?” “少府监是九卿之一,掌管帝王私库,衣食起居,游猎玩好。” 武三思点头。 “掌管衣裳首饰可是肥缺,那时我才懵懂孩童,人家玩竹蜻蜓,我玩的是金镶钻的九连环。阿耶酒后狂言,可惜我无姊妹,不然皇后也做得。谁曾想,好日子才半年,忽地一道圣旨全抹了!大伯贬去濠州做刺史,我阿耶贬去龙州。” “四娘以为房州是不毛之地,委屈至极?少见多怪!龙州还不如房州!潮湿闷热,百瘴丛生,一年之中竟无一月清净,春曰青草瘴,夏曰黄梅瘴,六七月曰新禾瘴,八九月曰黄茅瘴。如此恶劣水土,国朝不屑管辖,唯行羁縻之法,税收民政皆为土人自治。如此过了三十三年,我才再进京来!” “原来前头梁王妃是中瘴气而亡?” 瑟瑟恍然,手里大丛白菊握的太用力,淡青汁液挤了满手,黏糊糊的。 “我的娘子……” 武三思滔滔的痛诉打了个梗,垂头丧气地撇开眼神,好半天才僵着脸道。 “那时我很会钻牛角尖儿,把是非曲直看的很重,瞧姑母起起伏伏,一时风光无限,一时人人践踏,便觉得卷进去很傻,不如做个田舍翁,只要夫妻美满,儿女可爱,不也很好?我在龙州娶妻生子,我与娘子……” “我的娘子……” 他再三起头,总说不下去。 面上情绪交织,一忽儿哀毁一忽儿幸福,还有种根本不想细说给外人听的敝帚自珍,许久方笑着总结。 “我的娘子,很好!” 不知怎的,瑟瑟跟着心头一松,也笑出来。 可武三思的面色旋即僵直。 “是我傻,以为人到无求品自高,我家园子名为留园,一石一木,夫妇俩亲力亲为,可我留不住她,她生了那病,起初不过懒散些,次后药石无效。土人说离开龙州便可治愈,我却没本事带她走,正在一筹莫展之际,圣旨又来。” “这回进京却未封官,只办些莫名其妙差事,一时并州挖出谶语,一时说武家乃是周平王少子姬武之后裔,唯族谱遗失,着重新编撰。这话闻所未闻,又从何编来?我焦头烂额,日夜不寐,娘子却等不得……连我的长子!” 武三思擦了擦额角冷汗。 郁金堂 第198节 长子早夭,武崇训行三,却是他亲手教养的第一个孩子,他对武崇训寄望之深,岂是注入宗室血脉六个字足以囊括? 瑟瑟今日不懂,唯有为人父母十年以后,才能明白。 瑟瑟没言声,提起茶筛往盏中筛末,碰撞出细细碎碎的摩擦。 要说京城,真是个好地方,管你姓什么,李家、张家、武家,都一样,只要进了京,再进一步进了宫廷,就有发挥的余地。 她喃喃道,“我既来了,绝不让人家赶我出去——” 武三思咦然抬起脸,与她分外投契。 “我也发过这誓。” 案上压着一架三梁远游金冠,细棱儿的足金,折射出千万道细碎金光,十分别致,随随便便压在大摞画纸上,当镇纸使用,那些画正如武崇训日常练笔,画个萝卜带着泥,画个麻雀啄米,最寻常的街市景致,他们心向往之。 瑟瑟看着金冠唏嘘良久,京里传说武三思最肯谄媚,当街替府监牵马。 谁能信? 他也有过龙州的青年时光,直到被神都旋涡重重污染,成了眼前模样。 她学着武崇训,把目光化作柔软笔尖,描摹人家的五官神情。 武家男人怎么看都是读书人,武崇训最吸引她的,便是这一点温文尔雅,夫妻寻常相望,也似深情凝视,叫人不能忽略他的爱重,方才她捋着阿漪的头发,便忍不住温柔地想象他二十岁戴冠的样子。 “我就活该半生跟随女皇起落,她好,我升天,她坏,我入地狱么?!” 武三思悲愤不已,望住瑟瑟的眼神既有对后来者的同情,又有刻薄。 “你也差不多,摊上这么个阿耶,拖死你二哥,二姐,又轮到你了!” 瑟瑟面无表情地听着,耐心容忍他大放厥词。 她讨厌武三思,是对他品性的真正厌恶,就算理解他甚至感同身受,明白他想把血脉注入皇位的狂妄,也没法认同。 易地而处,她做不到武三思之所作所为。 如果她能把阿漪教养成武崇训那样完善的人,她一定不舍得牺牲他。 但她能心平气和地与武三思谈一谈条件了。 “待我登基,将以阿漪为储君,以阿翁为群相之首。” 瑟瑟举起食指,稳稳当当比了个一字。 武三思毫不意外,甚至笑眯眯地点了点头。 事已至此,李家唯有推她出来,不然便是拱手让人。 瑟瑟又道,“请阿翁助我除掉府监和眉娘,迫圣人退位。” 这回武三思噤住了。 她竟不肯等到圣人死后,就这么迫不及待血债血偿? 看来这小猫咪即将化形成虎,可比韦氏暴躁多了。 万一被她得知,东宫惨案中他不止袖手旁观,那栽赃李重润涉赌的主意更是出自他手…… 但没关系,这世上被掩盖的真相何其多? 只要干掉张易之。 他想起他还欠张易之两遭人情,那能怪谁?坟前多上两炷香罢了。 “我何德何能!岂能担此大任?要杀张易之……” 他认真思索了两遍方道。 “师法前人,四娘应当先拉拢执掌羽林的李多祚将军,由玄武门发端,冲入内宫,方能清理君侧。” 瑟瑟不屑,“羽林?虽是精兵,尚不足千人。” 真是一针见血。 武三思压住笑意,提壶往葵瓣口小杯里注水,只一滚,便垫着帕子飞快倒进茶盂,白雾蒸腾的空杯茶香四溢,他比了比手。 “——请四娘闻香。” 瑟瑟推开,掏出卷轴搁在案上。 画纸陈旧泛黄,装裱工艺低劣,画上李树花繁叶茂,落果累累,春夏两季景象集于一时,很是古怪。 “小庙的底细,表哥与我查知七八,只一样想不明白。” “我儿果然精明!” 武三思放下茶壶一笑,徐徐推开卷轴。 凝眸看时,消瘦的侧脸映在案台光亮的漆面上,是个恍惚忧愁的影子,更像武崇训了。 “宋之问画功精湛,即便匆忙赶制数百份,亦不至笔触如此粗率。” 瑟瑟看武三思两眼,“或是阿翁执笔?” 自问自答,又再摇头,“这种货色,只怕阿翁拿不出手罢?” 她不会套人的话。 武三思瞧小杯搁的凉了,便再倒沸水。 指她看画上少女面庞,那饱满如月的下颌极具辨识度,即便如今女皇面颊松垂,眉眼脱相,亦是一望而知画像取本于她。 “丹青诗词之妙,原不在于美,而在于拟真,三郎走了歪路,只知求美,反不及眉娘,见事精准,能抓住人物神髓,不为表面声名所累。” “区区外戚之女,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瑟瑟恨之入骨,把指甲掐进掌心。 张峨眉数年承欢圣人膝下,鸠占鹊巢,排挤开嫡亲孙女,击穿凤阁与鸾台,又预备下惊天大计,所图定然不止太孙妃。 “四娘以为我在张易之面前,当真是甘为鹰犬,任他差遣么?四娘放心,我不曾塌了李武两家的台。” 瑟瑟手指略松,脸上露出笑意来。 武三思道,“全因内廷池浅,才由得张易之癞蛤蟆呱呱叫,去到外朝,两眼一抹黑,谁认得他?小庙里外开交,皆是我一手操办。” 瑟瑟深深看他一眼,慨然侃侃而谈。 “庙宇来源最是驳杂,有僧人数十年孜孜积攒;有世人偶得点化;有巨贾为求免税,将产业托寄;更有小贩把香火钱当盘生意做。那时我便奇怪,府监如何分辨庙主的来头?控鹤府势力再大,遇着斤斤计较的商贩,一听与朝廷为敌,哪有不立时告发的?那府监岂不是自寻死路啦?” 瑟瑟脸上有股倨傲的神气,还带着股你以为我傻的得意。 偏远州府养大的女孩子,是与京中贵女不同,再任性毛躁,因见闻广博,能上能下,也不难看穿这些鬼蜮伎俩。 武三思悠悠长笑,“四娘所言甚是。” “所以是谁,熟知白衣袈裟典故,引导府监捏合乌合之众?” 武三思颔首,“是我。” “又是谁,挑出些痴心杠头,自以为功德无量,实则被人利用?” “还是我。” 武三思全数承认。 “僧尼人事度牒归春官掌管,是我加以筛选,提供名单。” “阿翁好大的胆子!”瑟瑟疾言厉色,高声呵斥。 “唐律!亲王府卫不过一百二十,阿翁聚拢三数千人,是要逼宫吗?三千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将好闹四回玄武门之变!” “非也非也!” 武三思眉头一挑,明摆着试她深浅,“太宗八百勇士,乃是骑兵。” “我有青金马!” 瑟瑟毫不回避,“阿翁只把为府监预备的主意拿来我用,便是了。” 武三思哈哈大笑,站起来推开长窗,望向波光闪闪的观止湖。 “长江后浪推前浪,有儿媳若此,我在娘子面前足够交代了。” 第179章 李重润等停灵四个多月, 拖到八月末才出殡。 概因究竟因何而亡,是否有罪,黑不提白不提, 谁都不肯论定,所以丧仪该当如何操办,也没准数儿, 宗正寺敷衍,推到春官这里,便任由东宫施为, 自也不能如寻常宗室子附葬乾陵或顺陵,唯有委委屈屈葬在洛阳郊野的韦家墓地。 三具棺椁抬出灵堂,皆是无子而丧, 唯有瑟瑟怀抱阿漪来摔丧盆, 小小婴孩头裹白孝布,伏在阿娘肩上,望着前后白惨惨人群手舞足蹈,毫不怯场。 目睹灵柩出了门,许嬷嬷转回后排值房, 等着接手阿漪,至于梁王夫妇,因事主年轻早夭, 惯例长辈不能逗留太久,已回府了。 几个东宫的婆子正拢着冰桶闲聊。 都是梁王府拨过来的,对许嬷嬷很客气,推她坐在中间儿。 说起来, 这座东宫真是不吉利,高高兴兴搬进来, 才年余,就遭受了这样沉重的打击,长宁郡主承担不住,头先已是一蹶不振,病了好几个月,今儿才勉强支棱起来。 许嬷嬷见识了杏蕊的谨慎,再瞧这东宫值房,直如龙潭虎穴,处处藏着控鹤府的爪牙,压根儿不敢胡乱开腔,只瞪大眼听人说话。 便有一人拍着大腿道。 “谁想得到?赫赫扬扬一大家,平日亲热,要紧时候,连亲生的爷娘嘿!都把命攥在手里,御前唯有韦团儿敢去捂嗣王的嘴?” 七嘴八舌应和,“这世道,谁顾得上谁?” “我问你,要是你的儿子、女婿,你管不管?” 年纪最大那个指点众人道。 “人家根基都深,唯独她是认来的假亲戚,非得出力。” 瑟瑟站在窗外进退两难,把阿漪塞进杏蕊怀里。 “你进去训斥两句,白纸黑字指明太子勒杀,还提什么御前?” “郡主去哪?” 瑟瑟摆手不让她问,银蕨等还想跟上,全被她止住了。 郁金堂 第199节 韦氏的寝殿在雏鸾阁背后,相距不远,斜桥穿过去,不多会儿就看见李真真挪来的紫藤架,沉甸甸的花球葡萄样成串往下挂,色泽正是浓郁。 瑟瑟心事重重,握着拳走了一段,再往前就是殿门,两个眼生的宫人立在门口,见了她,都不认得。 晴柳难得撺掇李真真出来晒太阳,才吃了半碗酥酪,下剩的收进提篮儿,一偏头,瞧见瑟瑟的披帛闪了闪,久违的血牙色,忙放下活计迎出来。 “郡主怎么独个儿在这儿?” 不明白丹桂怎么敢放瑟瑟一个人到处乱走。 “女史几回去郡主府,都没见着您,回来担心的不得了。” 提起司马银朱,瑟瑟面色便不大好。 快到晌午了,太阳打在头顶,宫门上鎏金的大门钉锃亮发烫,里外站班的小黄门昏昏欲睡,合着眼频频点头。 瑟瑟往里头张望。 李真真蜷在软榻上,懒懒萎靡,像抱窝的猫,日影穿过密密的合欢树荫打在她脸上,许是嫌刺眼,她恹恹翻个身,伸手去够榻头的团扇。 晴柳拉上瑟瑟,蹑手蹑脚退远几步。 “三娘有些犯糊涂,要不您先别进去了?” 瑟瑟一听,立刻提步往里闯,被晴柳死死拽住。 “不是大毛病,院正来瞧了几回,说人在惊恐之下宁愿回避现实,三娘向来胆小,这回……多吃几剂药就好了。” 瑟瑟被她唬得一愣一愣的,半晌才讷讷点头。 “听说您月子没坐踏实,可别落下什么病根子。” 晴柳担忧地瞧了瑟瑟一眼。 数月不见,郡主府与东宫咫尺之遥,竟是生生隔绝了。 瑟瑟产后怕冷,又怕太阳晒,挨到影壁底下,四围火炉般熏烤,她背起胳膊往绿琉璃的龙头上贴,龙鼻子冰凉凉的,蹭着后背心儿好舒服。 “三姐亲眼看见的?” 晴柳说没有,“女史怕三娘撑不住,刚动刑,就给莲实使眼色,莲实割了手指,取血抹在帕子上,捂住三娘的嘴说吐血了,圣人便放我们到外头候着。” 瑟瑟冷笑了声。 “女史是有胆量。” 晴柳道,“这些个雕虫小技,哪能瞒过她老人家?当时容得三娘出来,打完了太孙和嗣王,血呼拉匝送回东宫,转头就拿颜夫人下了诏狱。” 瑟瑟眉毛都没抬一下。 “是么?” 说来叫人尴尬,李显回京,拉开好大个架势,回来便是争储位,可除了至亲父女,要用的人手是一个没有,这才被颜夫人母女占住位置,不用也得用,就好比她嫁武家,不嫁也得嫁。 想当初,李显做太子时的僚属,做皇帝时的宠臣近侍,愿意追随出京的,也有三四百个,其中不乏宋之问之流,雪中送炭,指望来日一飞冲天,可是十四年悠悠漫长,再深的寄望,再狂妄的梦想,都磨灭了。 金吾卫执戈来接时,那些人生怕陪他进京便是赴死,各个摇头推诿,不肯跟随,就连抬籍的妾侍亦是抖衣而颤,怯怯恳求放良。 瑟瑟那时眼见阿耶手里一盘散沙,想聚又聚不拢,何其苦也? 再看韦氏,又要应付天使郎将,又要约束宫人黄门,又要答对书生娘子的喋喋质问,左支右绌。末了,还是李真真牵她回房,道不管将来如何收场,一家子反正在一处,才哄得她笑了。 瞧瑟瑟半天不说话,晴柳转过脸看她,目光又冷又烫。 瑟瑟猛激灵一下,这才反应过来,“莲实呢?怎么是你陪着三姐?” 晴柳低低道,“那时缉拿颜夫人,顺道打死了。” 瑟瑟眼前轰然发黑,全靠扥住影壁上汉白玉的龙须子才站稳了,长指甲刮刮擦擦磨出刺棱棱的尖声儿,小刀拉玻璃似的难听。 晴柳想扶她坐下,月子里就不安生,再中了暑不是玩的。 瑟瑟挣开了,只当没听见莲实那句。 “僚属护卫,可不就是顶这个用的?当初狄相在时,为救张说御前淋雨,便断送了性命。堂堂太孙,难道不值当夫人舍出肉身?” “郡主说谁是僚属护卫?” 有人从院里出来,撩起的袍角飞开老高。 瑟瑟转头去看,来人头戴硬乌纱,腰缠蹀躞带,颀长的身形,负手斜睨,不必开口,已打出好一副官腔,可是银钩上空空荡荡,既无武周龟符袋,又无进出九州池的金质腰牌,面上神情更是疏淡冷峻。 瑟瑟怔了下,侧身念了句女史。 司马银朱揖手还礼。 “闻知郡主前几日去过梁王府,怎么?把这些人撇下了,唯独去信梁王?从他嘴里问明白了那日情形,才来东宫兴师问罪么?” 眼波冷冷在她身上一扫。 “可惜奴婢等不似郡马痴心,侍奉主上,原不过是良禽择木而栖,既然主上心存疑虑,倒也不必剖腹取粉,硬扮忠良。” 瑟瑟眉毛一挑,正待反唇相讥,司马银朱已转头呵斥晴柳。 “长宁郡主心眼儿实,不似有些忘恩负义的东西,过了河便拆桥,她日夜仰赖你,你作甚么白站在这里?” 晴柳忙躬腰退下,转依着司马银朱眼色,竟直接把宫门扣上了。 “好你个不怕死的!” 瑟瑟气得抽出手来往龙面上猛拍,掌心顿时一阵剧痛。 原来那龙须子精工细作,尖锐得犹如齐梅针,一针扎下去血流如注,她不肯在人前认怂,硬生生握拳收回来。 “魏王之死,永泰郡主早有怀疑。” 瑟瑟抬起眼来,为这句话,对司马银朱感激不尽。 这几个月她困守床榻,想通了许多事,唯独唯独不明白,女史为什么撇下胆气性情更适合统领众人的二姐,转而对她青睐有加? 但倘若魏王之死,正如二哥之死,不仅有罪魁祸首,还有人顺水推舟,譬如颜夫人,便曾微妙地助力,那支持二姐继位,送武延基皇夫之尊,就等于自杀。 “两难之时……”瑟瑟声如蚊蚋。 司马银朱黯然点头。 她还在当值,身穿官绿袍服,便不愿洒泪人前。 “两难之时,奴婢为替您摘开嫌疑,奔走劳碌,放任永泰郡主气血逆流,死婴坠胎。若是奴婢在她身边,兴许便不至于此。” 顿一顿,自嘲地苦笑。 “这是事后追悔之语,奴婢并非妇科圣手,守在榻前,亦无可为。” 看瑟瑟眉目变色,坦然道,“至于太孙,阿娘亦有此考量。” 瑟瑟死死咬着后槽牙。 这宫廷真是一团黢黑,她自以为算到底,算到尽,用了漫长的三四个月细细梳理,总能备尽详细。 谁知司马银朱一开口,便又推她往深井里跌几层。 “你,你们……” 瑟瑟憋得喘不上气儿,呼呼扇动鼻翼,热天午后,本就难耐,呼吸黏腻得仿佛溺水,她也真是被困住了,二姐的遗愿该她来完成,可倘若世上没有她,她们没有别人可选,就会竭尽全力救二姐。 “太孙并郡主的棺椁,寿衣,随葬首饰、器物,皆大大逾制,太孙着太子服饰,郡主着公主服饰,圣人眼皮子底下,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司马银朱并不耐烦等她再三揣摩,扬声直道。 “如若太子不能登基,或是太子登基前被人掘开坟墓,嘿嘿!” 瑟瑟吃了一惊,万没想到琴娘所为,并非出于韦氏爱惜女儿,而是司马银朱逼李家骑虎难下的手段。 吊唁时她太过伤心,不曾细看,方才抱阿漪摔盆,亦是匆匆一瞥,宗室器物总是描金画彩,花样重重,所谓郡主与公主的分别,太子与太孙的分别,仅在几条龙,几个爪儿上,不细看压根儿看不出。 她沉下脸,难得搬出主上的态度咄咄责问。 “东宫长史从不视事,我李家内外皆是女史周全,要犯死罪,大家一条儿藤上连着死!女史这损人不利己的主意,是冲谁?” 第180章 “大家一条儿藤上, 为什么非得连着死,不能连着一飞冲天?哼,奴婢生不逢时, 三年来遍寻两姓,欲求明君而不得,退而求权臣, 又不得!” 司马银朱口气生硬,全是良禽无木可栖的埋怨。 瑟瑟听她一口气否定了二哥、二姐并自己,又是替他们不值, 又隐隐想到,如斯惨案,可不正证明了女史判断之准确? 二哥之死, 固然有女皇年迈多疑、张峨眉阴毒嫉恨的前因, 又有她和武延秀不分轻重、授人以柄的引子,但归根到底,还是他自己满腔热血不知掩饰。 于国朝,更是险些断送了张仁愿这样的老将…… “二哥?” 她悚然一惊,涨红了脸, 难以置信地瞪视司马银朱。 “二哥拼命辩解绝无豪赌,不惜开罪圣人,是为了……是为了……” 司马银朱慢慢点头。 “自然是为了保住张将军。” “他傻不傻?!” 瑟瑟眼眶发热, 顿时大哭起来。 “人家侍驾十年,自有法子洗脱冤屈,哪用得着他飞身扑在前头?况且那乌龟王八蛋孙子!真真儿是为了输钱才盗马,张将军教子不严, 合该受连累!” 司马银朱见不得瑟瑟只顾兄弟姐妹,丝毫不把武将的死活放在心上, 听了这话,简直勃然大怒,瞪起眼高声呵斥。 “往后郡主死了,奴婢可不愿配享!如今这混账话都说的出口了?太孙尚有几分廉耻之心,不肯为宫闱权斗,白白牺牲外臣。您倒好!巴不得臣属扈从替您挡刀尖儿?” 她骂得痛快,却不知瑟瑟听得胆战心惊,什么叫配享?太庙供奉历代皇帝,只有极少数同姓宗室,异姓功臣才有幸同享祭祀。 就算接受了武崇训的建议,她也是到这句才陡然明白,于司马银朱而言,这是多么天差地别的前途,人到了那个位置,什么男女,什么儿孙百代,都显得太轻了,包括与李仙蕙的闺中情谊,无论如何不足以相提并论。 司马银朱铁青着脸上下打量瑟瑟,痛恨这劣徒屡教不改。 “张将军何罪之有?人家喝风灌沙,守的谁家江山?这时节,国朝可不光紧着东宫办丧事,实话告诉您!突厥大破石岭关,前锋已至并州,若太原失守,半壁江山危若累卵!圣人八十老妪,尚且日夜不眠,战报一日十七八份……” 瞧瑟瑟泪光盈盈,似还不服,猛地提高了音量。 “您以为郡马不露面儿,是还在吃醋吗?!” 郁金堂 第200节 重重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留下瑟瑟木然站着,胸膛像冻实了的冰疙瘩,被人拿铁镐子狠狠一下,砸出满地碎渣儿。 是了,她家死了人,可西北还在打仗。 当初她信誓旦旦要救使团回来,实则使团不过四百余人,安西驻军三万,幽州、平洲百姓几十万,战火一起,呜呜泱泱,又死了多少? 啊! 她忽地打了个寒颤,圣人和二哥白刃相交,却谁都不舍得动张仁愿,可见战事胶着,可夏官的战报上唯有喜讯…… 正浮想联翩,晴柳阖上的门被人推开,韦团儿跨出来,一见她便红了眼。 “四娘,哎——” 瑟瑟正哭得气喘,推手不肯踏进门槛儿。 韦团儿便拉着她往偏殿安置,殷切道。 “您别大意,女人这一下最要紧,养不好,过十几二十年就后悔了。” 瑟瑟晒得晕头转向,只因要在司马银朱面前撑住胆气儿,才绷住了。 定定神,韦团儿宽扁的面庞浓脂厚粉,腥甜郁气冲鼻而来,便犯恶心,加之乍然进了阴角儿屋子,热汗遇冷,寒意从小腹直往上窜,哇地张嘴吐了口。 “哎呀!这……” 韦团儿猝不及防,大大皱眉,见瑟瑟摇晃欲倒,忙扶住了。 “您别嫌奴婢言语粗鄙,生老病死由得谁?!” 韦团儿也不知被她勾出哪年伤心事,竟颇动情。 “嗣魏王,原是个傻的,只可惜永泰郡主……” 瑟瑟扶着她的臂膀慢慢摇头。 “七姨大恩大德,还请活得长久,到时站在我身后,瞧瞧人家的笑话儿!” 韦团儿不敢接话了,她那日挣上去表现,热乎劲儿一过,后怕了好几个月,尤其李邕日夜埋怨,怪她不知死活。 扶着瑟瑟往前走,满心里琢磨,上了贼船,不押注在这一个上也不成了。 半道上丹桂和杏蕊来迎,一看是她,双双来抢,丹桂肋下夹把油纸伞,动作不便,杏蕊下手却狠,一把捞过来。 瑟瑟对着丹桂生不起来气,反软了声口,托她道。 “诏狱是哪一头在管?台院么?察院么?” 丹桂原怕她撇开众人是要追来责骂司马银朱,忽听她晓事,知道关怀颜夫人的处境,倒眨了眨眼。 “我能怪人家什么?” 瑟瑟别过脸道,“原是我不济事。” 一句话说的丹桂潸然泪下,抱住她肩膀道,“郡主不可妄自菲薄。” 韦团儿弹了弹指头,乜眼瞧着丹桂。 丹桂等与韦团儿素有旧怨,生怕她挑这缝子下眼药,急道,“颜夫人与圣人何等往来?就凭这一回,哪能动摇了她?” “那可是诏狱!不是好开交的!” 韦团儿眼皮子一翻,“况且人家新官上任,正要往你们头上烧三把火!” 她嗓门高亢,猛地拔起来,结结实实吓了杏蕊一跳。 往常大家在九州池,虽是有些不睦,磕磕碰碰,偶然掐起火儿,但韦团儿滑头,不敢公然翘尾巴,这回竟满嘴你呀我呀的闹起来。 连瑟瑟也有些傻眼,狐疑问,“七姨这是怎么了?” 韦团儿急赤白眼,咬的牙根咯咯作响。 “郡主当诏狱是什么地方?六省一台九寺五监,谁都管不着它,唯有圣人能调遣过问,往年皆是御史中丞兼管,来俊臣、侯思止、王弘义等,干了脏活儿,背了千古骂名,哪个下场好了?所以后来的都不肯接手,空了好几年,这回抹了上官才人的位置,才填补过去。” 瑟瑟吃了一惊,不信圣人把上官婉儿跟这些酷吏相提并论。 杏蕊只当她是站干岸,大声骂道。 “便是墙倒众人推,也轮不到你来落井下石!” “我呸!” 韦团儿挥掌便向杏蕊面颊上扇,被瑟瑟架住了。 她挣了挣,到底没法以一敌三,便静下来道。 “人道相王一妻一妾是折在我手上,这话郡主信么?” 好端端怎么提起八百年前的事儿? 杏蕊没好气儿,“我们才几岁?姐姐十年前的丰功伟绩,可不敢瞎说!” 韦团儿生得高大,人也粗鲁,一把推开杏蕊,霸住瑟瑟跟前。 “郡主细想,就我这谈吐,取个乐儿罢了,圣人真能听进耳朵里?” 丹桂、杏蕊愤愤不平,直去拉扯韦团儿。 “祸害了人家一家子,这会子倒装起相来了,怎么着?相王没看上姐姐,到如今还记恨呐?” 韦团儿两只胳膊扯在她们手里,摆弄开像个稻草人。 “我是生了不该有的心思,调弄了他两句!怎会要人性命?再说,宫里向来不准信奉神道,更别提什么外四路的狐仙妖怪,我哪能弄来符篆人偶?” 瑟瑟听她话里有话,冲两个使眼色。 杏蕊松了手,“你要说便敞开了好好说!别东拉西扯。” 宫门前没有树木遮蔽,风吹着檐下铜兽咣咣的响。 韦团儿定定神,扥住手串递给瑟瑟看。 青金石是佛教七宝之一,其色如天,又称帝青色,为历代帝王礼佛之用,别称璧琉璃,韦团儿这串色调匀净,足一百零八颗,甚是宝贵。 瑟瑟愈发狐疑了,“圣人虔信法师,怎会把这东西给了你?” “给我?这是我偷的!” 韦团儿摇头笑她天真,攥紧了青金串珠,目露凶光。 “那话一传出来,我便自以为死期将至了,想着不知投了几回畜生胎才轮上入宫,就这么死了划不来……可我没想到,圣人留我一条烂命,才好全推怪到我身上,嘿嘿,正好比如今把太子顶在枪头。” 瑟瑟胸口直闷得发痛,说不上来的满腔郁结。 连韦团儿都看穿了,宫人调戏退位皇帝遭拒,便报复他的妻妾,这故事耸人听闻,传来传去添油加醋,谁在意真相?记住的便是李旦卑弱,不配为君。 太子勒杀子婿同样。 死了的太孙被尊为李唐风骨的象征,连嗣魏王代表的武家亦是无辜,唯有太子倒行逆施,不堪为君,一俟圣人撒手,便是惨遭唾弃的前朝余孽,旁人要来推翻他,只需在德不配位四个字上大做文章,简直易如反掌。 韦团儿盯在瑟瑟脸上,很怀疑这小丫头片子够不够份量。 “郡主别以为拘押颜夫人是为莲实捣鬼,我侍奉多年,再清楚不过了,圣人从来不翻旧账,一举一动,所图皆是往后。这回一气儿抹了两位女官,拆了内凤阁,九州池天翻地覆。您且想想,谁会填这空儿罢?!”言罢推门回去了。 丹桂撑开伞罩在瑟瑟头上,伞缘上一颗颗攒珠儿眼前打颤,搅得她心乱。 瑟瑟拿手去拨,随口道,“别晃啦!” 杏蕊傍着她道,“夫人在诏狱没吃大亏,尚有一领草席坐卧,两个兄弟就倒霉了,彭城主簿那个已抹了,去职还乡,算白考一场,衢州参军那个么,原说就地降职三等,文书都发了,亏得夏官道,衢州刺史空悬良久,长史、司马是太学生新官上任,底下参军再裁减不得,这才断了留职查看。” 瑟瑟心下一叹,情知这是武崇训暗中相助。 又想颜夫人窥伺朝议,暗中结党,下诏狱不算冤枉,但上官婉儿私通府监之嫌疑,单凭一份突厥国书就作准了么?又想她丢了内凤阁,权柄大减,却领了半边御史中丞活计,在女官中算是拔得头筹,可是圣人给职权不给帽子,她这步走的,于旁人并无益处。 不情不愿往长史值房去,司马银朱在那有个独院儿,还是二姐布置的,前庭柳,后院樱,很是清雅,嘴里嘀嘀咕咕埋怨。 “既是一条绳儿上,话赶话,她就不能让让我?” 三年师徒之情,她要服软,叫丹桂送样点心也成,可到底过意不去。 高宗废后,颜家便折损两代,这回又遭打击,也难怪女史火气大。 盛夏时节,汉白玉路面滚烫,她走来走去,脚底板热得像炙鹅蹼,幸而后排房挨着园林,几株大灌木枝叶婆娑,她捡着树荫底下走,边问丹桂。 “宫人丢了六品衔儿不该出宫么?怎还穿着官袍,宫闱局也不约束她?” “何止如今呐?” 丹桂讪笑,“大前年女史就满二十五岁了,早该退籍还乡的。” 哎呀! 瑟瑟驻足懊恼,年年安排生辰礼,竟是丝毫未想起女史芳龄几何。 杏蕊道,“夫人倒台,六局尚宫都不服气,宫闱局找了个由头,硬说今年流年不利,一个都不放出宫,就把女史留下了。” “——啊?” 瑟瑟沉默半晌,终是长长一叹。 “可惜那些想出宫的,就遭池鱼之殃了。” 头上碧萝的枝条软软垂垂,坠着星子样的果实,杏蕊收了伞替她挑起来。 “郡主倒也不必这么想,府监坑害了夫人母女俩,太初宫上下,别说有品级的女官,便是各宫掌事的姑姑、梳头的嬷嬷、洒扫的宫人,也跟着丢脸。自来宫人与黄门在奴婢行次,唯独夫人来了,大家才有个盼头……况且去年郡主说了那话,要领大家闯出后宫,与六部平起平坐,天大的好事!但凡有一点子出息,也不会这时候着急出去嫁人呐!” “女官上朝,女子参政,原以为阻碍在太子、太孙,谁成想,竟是被府监拦腰斩断了,这谁能甘心?您瞧着罢,都琢磨给他下绊子呢!” 她说的轻描淡写,不过是些牢骚,可瑟瑟听的凝神,在心里反复咀嚼,女官那条路她走不下去了,可是等她御极,再提拔女史并琴娘等等,不是更顺理成章么?想着笑起来,脚底生风,有种久违的轻快,原来迎难而上也没什么。 远远瞧见院门大敞,司马银朱站在门内,腰上别着细竹棍,正居高临下教训长史,热浪滚滚,隐约听见一句半句,骂他缩头的乌龟,担当不起重任。 瑟瑟听得脸热,这话翻来骂她,也是将好。 杏蕊跟着她疾步冲来,一时没刹住势,反闯到前头去。 忙忙回身问,“郡主,怎不进去?” 丹桂便使眼色,瑟瑟难为情道,“你瞧见那竹棍没?” 才说,司马银朱抽棍往长史肩上一拍,那人也真是软骨头,瞬时矮半截。 “你去你去!” 瑟瑟嘟囔,“总不好打你罢?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挽起袖子给她看,腕子上叫我抓的血痕还在呢。” 郁金堂 第201节 杏蕊讪笑,“郡主记错了,您抓的是凤尾。” 瑟瑟嗳了一声,摸摸浑身上下,讪讪放下手,寻常人家,拿首饰谢就罢了,璎珞戒指塞给女史,更不得了。 丹桂看得笑了,“从前嗣王撵不上郡主,着急巴结女史,也是这副模样。” 话出口便后悔,果然瑟瑟流转的目光凝滞,望住地面自言自语。 “也是,我竟糊涂了。” 想了想推杏蕊,“你去说,青金马满了三岁才能上阵。” 丹桂大跌眼镜,不信瑟瑟敢打这样主意。 杏蕊跑进去,贴着司马银朱耳语,她果然明白,一张素脸春风里摇曳,冲瑟瑟比个响指,痛快地就像她头回跑马没跌下来。 瑟瑟眼眶发酸,狠狠眨了眨,转身就走。 第181章 瑟瑟回到郡主府时, 武崇训已在枕园门口等她了。 重紫袍服映着金灿灿的龟符袋,火光耀眼,她迎向他, 自觉历经沧桑。 “表哥忙完了?” 金乌将坠未坠的当口,涂抹出半天烟紫色的晚霞,更有种宁和的味道。 瑟瑟身染余温, 眉眼含笑,和头先大不相同。 武崇训愣了下,原要行臣属参见之礼, 手抬起来,鬼使神差地滑下去了。 “今日东宫出殡,我该陪郡主前往。” 他是李家仅剩的女婿, 等于半子, 不论公事如何繁忙,于情于理,都当在丧仪上支撑门户,尤其武崇训处事之温厚周到,世人难比, 可是瑟瑟并不在意。 “你我一身一体,皆属国朝,些许家事, 不该耽搁办差。” 瑟瑟一面说着,伸手在他肩膀上摁了摁,满面春风,步履未停。 武崇训抽了抽鼻子, 意外的没有玫瑰香气,却有股奶香。 瑟瑟转到屏风后头换衣裳。 没到点灯的时候, 但夕阳浓艳至极,似把硕大羊角灯点在窗外,浓郁的黑影纤毫毕现,走马灯样把她丰润的身影投在纸上。 武崇训看了半晌,后知后觉意识到,这屋里替换了屏风。 窸窸窣窣动静,是瑟瑟在里头洗手净面,弯腰脱裙子。 “头先我老躺着,嫌玉石云版的屏风太牢实,憋得屋里气闷,说找人做一架纸屏风,画了几张花鸟,总不入眼,索性装裱了表哥的旧作,你瞧怎么样?” 闲闲家长里短,说的武崇训胸膛里热流涌动。 丹桂几个都让出去了,他几趟提步要过去,总不好意思。 还在犹豫间,瑟瑟已经走出来,头发散着,脖子手腕上,首饰全摘了,空空套了件极浅淡的虾子青连身长衫子,领口掩的低,腰上也宽松,下摆打开八片,露出撒脚的裤子,还是青色。 不必开声,单这配色,已叫武崇训眼前一亮。 心里水漾漾的满足,瑟瑟但凡想,一指头便把他勾住了,可这并不容易,总要耐心看他,看懂他,才做得到。 瑟瑟坐在藤椅上摇晃,发出吱吱嘎嘎声响。 她卧床太久,乍然出门,站立走动总不得劲儿,武崇训便置办了这个,椅子后脚削短,用两把长弓似的曲木连接前后,人盘踞其上,能动换,又不费力。 案上搁着晶莹剔透的冰盏,出了月子瑟瑟便闹心口烧,一定要吃,丹桂拗她不过,只得用樱桃、番薯、荔枝等发热的水果做。 她端起冰盏,拿勺子舀着半吃半玩。 武崇训站得近,垂首凝视,屡屡欲言又止,鲜红樱桃拌在碎冰里,淋了两勺酥油,似还有蜂蜜,黄澄澄油亮亮,叫人垂涎。 瑟瑟知道他心里膈应,张不开口,便仰着头故作难色。 “表哥头先不准我与旁人相好,连你死了也不能,可做皇帝的人,难道要专宠中宫吗?我肯,九州天下也看不过去呀,到时候小事化大,家事变成国事,灵台郎掐指一算,还妨害国运,祸国妖郎的名声,表哥就背定了。” 武崇训失笑,看她一扫往日颓唐,胡说八道,喋喋不休,眼下虽有乌青,想来夜里失眠多梦,但人到底活泛了。 至于这话题,听着虽荒谬,他还真琢磨了好几个月。 “从前是从前,郡主从前与臣定下的婚后规矩,当改时也得改。” 瑟瑟嗯了声。 “难怪人家说,做皇帝是世上最舒服的事,连表哥这样端方的性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也肯食言而肥啊……” “表哥尝尝?” 瑟瑟拈起油亮的樱桃往他嘴里塞。 武崇训猝不及防,舌尖一丝冰凉的甜,什么瞻前顾后的主意都没了,扶着她肩膀俯身下去,咬开的樱桃推过去半个。 瑟瑟不乐意,一把推开老远。 “说了给你就是给你的!不准推推让让,又忘了?” 满面嗔怪,闹得武崇训不解她所说何事,瑟瑟蹙着眉捧住冰盏蹬腿,裤子太松垮,全蹭到膝窝上。 “我把我的心给你,你就不肯接着?” 瑟瑟瞧他丁点长进没有,只管盯她腿肚子,便腹诽男人就是肚里痨。 抬起脚虚晃一枪,脚踝上银链闪烁,直蹬住他肩膀。 “从前我是个小郡主,嫁人要四角俱全,实是不好意思说非你不可,往后我成龙成凤了,还是要你,你可放心了?” 她坦荡无忌,提起当初骗他哄他,只觉有趣儿,后悔是不会后悔的,重来一遍还是如此,面上挂着矜持的笑,打响算盘一笔笔问,你也没有吃亏罢,至于武延秀,风尚需起于青萍之末,风压根儿未起,干青萍什么事? “四娘——” 武崇训眼角泪光闪动,却没有照单全收。 “你没欠我的,人跟人,没有什么应当应分,此一时彼一时,当日你肯答应一句绝不,如今你怕我顾虑为难,已是足够足够,我期盼的不是你践行诺言,而是这些话说出口时,完全的真心。” 瑟瑟不明白,尴尬地抿了抿唇,回回他这样眼潮脸热地说话,都不像是说给她听,倒像说给半空的神仙,又觉得压根儿不需要弄明白,表哥还说过,人这一生时日长久,慢慢儿来,那她等着就是了。 要紧的还是给二哥、二姐报仇。 她揪住武崇训的衣袖,切入正题。 “宫闱事,宫闱了!别说过百州府,四夷番邦,连两京百姓,都不该陪着我担惊受怕,我是这个主意,表哥以为如何?” 武崇训哭笑不得,人家争权,争的是君临天下,威加四海,瑟瑟却全为一己私仇,又有点佩服,当真如此,算黎民百姓的运气。 “臣不弑君。” 他开诚布公道明底线,“不愿,不能,做不出来。” “我也不弑君。” 瑟瑟把脚趾踩在他肩头蹭蹭,面上带笑,嗓音到底哽咽了。 “说来表哥不信,二姐最佩服圣人,死在圣人手上,她心服口服。” 这话真狠,武崇训怔了下,李仙蕙的音容笑貌他熟悉之至,这点愿赌服输的骨气,也当真是她! 含着泪慢慢点头承认,“是啊,二娘提过。” “可我的怨气得有地方发,我们家也不能白背了贼名儿,他们冤枉我二哥谋反,我便当真谋了!冤枉我阿耶弑亲,我便当真弑了!” 她句句锋利,毫无避忌,武崇训听来却不怕,简直爱不释手。 细细打量她,这花骨朵儿经了风雨,果然招展了。 肉贴肉的两公婆,闻声知意,他着迷她咬牙切齿的模样儿,早知如此,作甚么事事拦在前头,不让她大发雌威? 瑟瑟噗嗤一笑,招手叫他靠近。 “我想了个好主意,以府监之矛击杀府监,真才叫天理昭彰!” 武崇训一听就懂了,也觉此计甚妙,垂头调侃。 “我阿耶又要卖了张家来投李家么?” 他握住她热烘烘的脚丫往前推,摇椅不堪重负,头重脚轻往下倒,武崇训怕她头晕,伸手来捞,却见瑟瑟弯起手臂枕在脑后,很享受。 “女史道主弱则臣强,真是客气,细细想来,当是主弱则臣病急乱投医,若我阿耶支棱得起来,就凭圣人年近八十,阿翁又怎会首鼠两端,左右乱跳?” 武崇训默然无语,半晌不得不同意。 “阿耶不能满足于春官尚书之位,不论君王强弱老幼,性情如何,只要提他再升半级,便肯肝脑涂地。郡主,当真要让这样人担当群相之首么?比之前人,如狄相,如魏相,他……太不及了。” “从前我也敬佩狄相,也仰望魏相。” 瑟瑟不知怎的嗤笑起来,可是笑声破碎,伤心断肠。 “孝敬皇帝二十四岁猝死,先太子二十九岁自尽,我二哥,才十七岁!宫闱之争,说白了,原与百姓无干!所以相爷们乐意管么,肯插手么?还不是由着君上想如何便如何!” 武崇训安慰她,“宗室仇杀本是私事,相爷们是公器,原该无涉。” 这是事实,也是道理。 瑟瑟黯然点头,做宗室时仰望帝位,汲汲以求时才明白,这世上并没有一个人把皇帝当真龙,不过是举起面旗帜,借来炫耀。 “反是阿翁姓武,管得我家半边闲事,我那几个兄弟倘若胆敢生出妄念,阿翁只照捧杀魏王府子弟的主意,便料理了。” 原来她还记得李显有几个庶子,从前不起眼儿,如今却不同了。 满京人心惶惶,女皇西幸长安的旨意一下,与恢复李唐正朔相提并论的,便是恢复自古以来的父子传承。 武承嗣父子眼盲心瞎,正合捧杀,李重福却未必…… 武崇训眸光发暗,他已替她想在前头了,只不必说出来败兴。 青玉大盘子里耸着座半人高的冰山,风轮架在后头,虎虎地吹,那冷风夹寒带水,嗖嗖打上面颊,冷得她半边面孔发麻。 产后她莫名怕起冷来,室内用冰要搭褙子,今日顾着说话忘了拿。 “我们这些人,夫妻反目,父子相疑,兄弟阋墙……都是应当的,可四镇军民不同,连张将军、府丞,魏相等等,不该为这些事死了。” 武崇训心底里丝丝颤抖,一忽儿明白过来,她这是把李重润那份活法,也添到自己身上了。 不必再拿她去比武承嗣,比李显,就算比圣人……也不逊色。 郁金堂 第202节 自古及今,再英明神武的皇帝,为了保住权力,都会殊途同归,做出与前代昏君一模一样的蠢事。 但瑟瑟不同,只为一己私仇,她反而不留恋,不沉迷。 至于阿漪…… 武崇训心满意足,三岁开蒙,十岁读史,他还来得及教养他,把所有理想灌注,令他健康而完善。原来他这一生注定辅佐的君王,不是武承嗣父子,不是李显父子,是瑟瑟母子。 “自来封建亲戚,以为藩篱,荣辱同心,盛衰一体……” 瑟瑟一字一顿背出司马银朱注解《左传》之语。 太学讲解《左传》、《礼记》、《毛诗》,以颜师古、孔颖达的版本为准,但司马银朱所注,较前人简明易懂,譬如这句,便是说君王封立亲戚,建立邦国,犹如藩篱,拱卫宗室。 “郡主产褥之即,便提出给予相王京畿军权,师法前朝,又解圣人疑心。” 武崇训凝眸望住她,这是她甩在他脸上的飞刀子,又要捡起来了? ——那时不过一时气话,如今却是深思熟虑。 瑟瑟无奈地挥挥手。 “成制在前,自是遵循制度最少障碍,请表哥拟个底稿,我来上书。” “远交近攻,借相王麻痹圣人,是上兵伐谋,郡主耍得好一手兵法呀!” 瑟瑟昂首乜眼,再扔出一句思索许久的结论。 “武周制度破空而来,如空中楼阁,无法推行。想来这回以后,圣人亦有许多反思,发觉唯有重新捡起李唐那一套,才能平稳过渡。” 第182章 长安四年三月, 长安,大明宫。 乍暖还寒季节,暮色晦暗冰冷, 半空洒下飘飘渺渺的雪粒子,任是穿戴再堂皇的人,脸上都有股晦气。 提香宫人捧着匣子走来, 见小黄门打眼色,忙错步往旁边退。 果不其然,里头稀里哗啦, 一大群人鱼贯而出。 领头的和尚生的西域胡人模样,肤白鼻钩,但慈眉善目, 又不曾蓄须, 一对长眉雪白,落落挂到腮边,赤足蹬双旧芒鞋,穿件灰扑扑的旧僧衣,独腕上佛珠耀眼, 乃是青金石,熠熠蓝光闪亮,衬得他好一副得道高僧的仙风道骨。 “国师走这边儿——” 张昌宗把腰躬得快贴下地了, 引路的臂膀往前伸出去,比金冠还高。 法藏乜了眼,不齿这男宠谄媚的做派,面上只做坦然领受, 淡淡道。 “国公爷怎能屈尊为小僧引路?” 张昌宗脸上泪痕未干,衣不解带服侍了几个大夜, 面皮浮肿,沉甸甸金冠勒在额上,卡出深深的红印。 他笑得带些苦涩,望了眼法藏身后十来位穿戴各异的僧道术士,男女老少都有,各个生着张故弄玄虚的面孔,乍一看,像是同个师傅教出来的。 满腹牢骚,可惜蓬莱殿不是说话的地方。 他让阎朝隐送那几个出去,自引着法藏往控鹤府的衙署走,边走边回头,皱眉打量其中一个扶桑来的番僧,人生的胖壮粗鲁就罢了,大大咧咧,撇着袖子横冲直撞,扫翻了圣人最钟爱的牡丹名种宝楼台,也不知道扶起来。 忍了又忍,他没有出言训斥,眼睁睁看着那人走了。 “照您推算,圣人这回……?” 到地方,上座奉茶,张昌宗方毕恭毕敬请教法藏。 宫里有话不能直说。 尤其法藏,口悬天命,世人皆以为他虽是凡人,却与圣人,乃至玄之又玄的武周国祚命脉之间,存在某种神秘的联系,所以更要谨慎。况且法藏来了几趟,与府监张易之皆是匆匆一晤,尚不知他打得什么主意。 法藏端茶润了润唇舌,方重把两手举在胸前。 仿若水月观音的千叶手势,只多一串念珠,略显不伦不类,但他的语气补足一切缺损,格外诚恳地认真询问。 “太医怎么说呢?” 换来对面一声黯然长叹。 “到了这个时候,就不能只听院正的意见了,不是小僧背后说人,院正能得圣人青睐,乃是因为擅长妇人科并小儿科,从四十年前,几位皇子公主皆从他手上调理出来,实是劳苦功高,然眼前……” 法藏忖了忖,推心置腹地劝说张昌宗。 “什么正骨、金疮肿痛、针灸,皆已不必,唯有大方脉、杂医两项,吊住圣人的性命,最是要紧。” “您真是诚心待我,若非如此,我哪能让番子进宫来糟践东西?!” 张昌宗深感安慰,情不自禁地抹了抹眼角。 “实是顾不得了。不瞒您说,圣人情形不妙,天人五衰之象已然应验,可恨太医院那帮废物还喋喋不休,争论些药理深浅,脉案拿来我瞧,写的尽是些无关痛痒的废话!” 张昌宗说的隐晦,法藏顿时意会了,难怪连他来都见不着圣面。 所谓五衰,指天人寿命将尽时的异象,如衣服垢秽,腋下流汗,身体臭秽等等,天人尚且如此,况且女皇不过凡人,想来如今形貌,已是令人难堪了。 张昌宗捧面哽咽。 “非是我等隔绝天伦,实是圣人不愿儿孙目睹丑态。” “是啊,世人常说,美人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法藏感同身受,熟练地拍了拍张昌宗的肩膀,以示安慰。 “越是至亲至爱,越不愿被他窥见临终样貌,情愿彼此怀念当初。” 太原寺地处积德坊,亲贵云集,又是圣人为奉母恩建造,常有世家子来为爷娘燃长明灯,说起人之老迈难为,动不动泪洒当场,甚至嚎啕大哭。 法藏身为住持,见得太多了,张昌宗的做派与他们别无二致,真不知该夸一句孝子贤孙,还是骂他入戏。 “人生七十古来稀,圣人寿数已是难得,想当初,小僧与圣人结缘,正是圣人为忠孝太后操办后事,那时亦是且哭且笑,哎,真是回首当年月明中啊。” 提起忠孝太后,便不得不提两句太原寺。 张昌宗眉头紧皱,提壶灌入滚水,方欠身道。 “圣人当初着您老人家出山去请佛指,便不该,耽误了《华严经》的翻译,译本至今尚未正式成文。但佛指三十年才现世一回,着别人去,哪压得住阵脚,可是您瞧,这多不凑巧,佛指迎回来了,圣人却又……孰轻孰重……” “经文哪有圣人要紧?” 法藏摆摆手,制止他继续客套,微吁口气无奈道。 “国公爷托付,小僧并非有意推搪,只佛祖制戒,不准僧人打卦算命,但方才那几位左道诸法,譬如方术、巫蛊等等,也没给个准数么?” 张昌宗心道,你不肯给日子,倒推别人在前?可见滑头。 “圣人命格贵重,旁门左道哪里承受得起?斗胆去算,一个不当心,星盘都得叫崩烂了,这种事,只有您才能一锤定音呐!” 法藏嘿嘿长笑,心道,任是哪一派的法门,你巴巴儿地召来算人死期,却连面儿都不给见,这从何算起,真当我是个活神仙么?! 两下里僵持,张昌宗只管哀哀恳求,只字不提面圣。 法藏何等涵养,自是推磨□□,原地打转,如此从黄昏耗到夜半,宫门下了钥,还没论出个究竟。 法藏饥肠辘辘,索性合眼盘腿,就在此地默念起经文来,一入那神妙世界,倒是把什么人君男宠抛诸脑后,只管五感通开,天人合一,虚空里万籁俱寂,唯有一线杳杳香烟萦绕,似丹茜,又混着檀香,法藏神思漫游,许久慢慢睁眼,顿觉室内人影晃动,忙定睛去看。 就听张易之朗声大笑,抚掌道。 “法师好定力!” 法藏微微发怔,瞧窗外轮月,果然已过子时。 不禁疑惑,圣人命在旦夕,张易之的好日子一眼望到尽头了,怎还如此神采奕奕?应当如张昌宗般如丧考妣,才对呀。 张昌宗身后又走出一对手挽手的年轻人,男的高个儿方面,做郡王红袍金冠打扮,女子装扮寻常,梳半翻髻,身段颇为苗条。 见法藏转眸望过来,郡王只管含笑,女子却礼数周全,依依福身下拜。 “方才法师诵经时,口吐莲花,外头蛙鸣虫闹都停了,好比九州池里挂的《经变图》,万兽来听弥勒讲经,俯首帖耳,似通人言。” 法藏面色稍变,这大半夜的,宫里怎么冒出个成年的郡王?又逢圣人病重,更加忌讳了。女子更蹊跷,若说是女官、宫人,态度未免太从容,若说是张家亲眷,又似在九州池颇有脸面。 凝眸思索片刻,恍然大悟,离座走上前去,托着她手。 “小僧糊涂了!张娘子恕罪。” “圣人拿我当亲孙女儿般,您又是为忠孝太后才受比丘戒,这样算来,我当唤您一声祖祖啊!” 张峨眉年纪不小了,还像闺中少女一般,拉着法藏袖子痴痴撒娇。 张易之哈哈笑道。 “法师六年前发愿译经,自锁太原寺内,三年前又去了扶风县,难怪不认得我这侄女儿,她呀——可叫圣人惯坏了!” 大家重新坐下,张峨眉有意叫法藏分清主次,笑着嗔怪上首的李重福。 “郡王与我换换位置,我与法师有话说。” 李重福忙不迭起身换到最末。 法藏品了品新茶,转头笑呵呵问,“张娘子是要算姻缘么?” 这话尖刻,扎得张峨眉面色稍变,张易之才要反驳,她已大方应道。 “我挑的小女婿,五叔不喜欢,才耽搁到如今,其实圣人早就点头了。” 着重补充,“东宫冷清,不瞒您说,太子也急着办喜事。” 看法藏似被震慑,再拿眼神挑挑李重福。 “你说是不是?” 李重福接不住她的机锋,讷讷两声,张峨眉嫌他鲁钝,毫不掩饰地把眼皮子一翻,向法藏道。 “只是阿郎友爱兄弟,决意为太孙守制三年,才耽搁了。” 法藏暗忖,她倒说人口吐莲花,就她这指鹿为马的本事,也算一流。 当下双掌合十,咦然笑道。 “原来是太子家的平恩郡王,小僧失礼,失礼!” 李重福不肯受他的礼,学识有限,不知该如何还僧人的礼,站起身别别扭扭抹了抹锦袍上的褶皱。 “大师是我的长辈,我……” 索性高举双臂,长长一揖落地,“我祝大师福寿绵长!” 郁金堂 第203节 几个人都笑起来,张峨眉像老母鸡将着雏儿,护着他道。 “郡王心眼儿实,您别笑话他,过几年就好啦,名正方才言顺,到时候自有那不世出的大儒教导,改头换面,又是一番天地。” 越说越离奇了,自三年前没了太孙,两京风平浪静,无人提起另立的话,至于太子百年后传位何人,还早得很呢! 法藏皱着眉,品出这几个人里头,实则张峨眉是个魁首,便不耐烦瞎浪费功夫,索性直接出言询问。 “三年前,圣人命小僧并文纲法师、崔侍郎,奉舍利入明堂供奉,到如今正该交差了,却西幸长安,宗室亲贵并朝廷全在西京,可武周宗庙仍在明堂,那这佛国至宝,究竟要供奉在何处呢?小僧进京多日,几个衙门都没准话儿,推推攘攘,竟把我们撂在这儿了!” 张易之和张峨眉互相看看,嘿嘿直笑。 两位高僧捧着佛指烫手,处处碰壁,他们早知道了。 至于崔玄暐么,天官、凤阁升起来的人物,哪里在意这些? 一俟入京,闻得圣人患病,避居深宫,太子重臣一概不见,唯有张氏兄弟侍疾,便冒起火来,联络恒彦范、张柬之等等,嘈嘈切切,大发牢骚。 张易之道,“法师明鉴,非是我等斗胆耽搁,实是难办……您说的没错,武周宗庙在明堂,佛指既出法门寺,天下之大,别处皆供不起它!” 法藏两手一摊,有点儿赌气。 “那为何特特下旨,半路上把咱家召来西京?” “法师细想。” 张峨眉抬起眼,仿佛额外卖情面给他,意味深长道。 “圣人在一日,明堂宗庙自是供奉武家先祖,万一圣人不在了……这李姓太庙,可就在长安呐!” 法藏悚然一惊。 想明堂巍峨建筑,彪炳千年,耗费黄金珠宝不论,单民工便动用百万,可就因为还政李唐,远则数年,近则数月就要弃置,心底不禁腾起一股惋惜之情。 “明堂……可是修了两回啊!” 张峨眉见他神思游绻,还在竟未思及自身,只得加重语气道。 “佛指贵重,若奉进神都明堂,至归还法门寺,中间必是不能擅动,这福田运势,就全着落在武家了。待下回地宫开启,又要三十年,而太子已近五十,不是我胡乱说嘴,可未必等得着下回。” 第183章 法藏久未入神都, 一提起明堂,便不由自主地怀想起顶部那只振翅欲飞的金凤,恰如女皇神采飞扬, 也如武周横空出世,猛听到这句,直心惊肉跳, 把着佛珠的右手颤颤发抖,碰的青金石扑簌簌响。 行法术巫蛊预测圣人天命,已极僭越。 何况预言尚未登基的太子? 张峨眉这言下之意, 竟是嫌李显命太长! 法藏讶然望向李重福,想他身为人子,很应当跳起来, 拿大耳刮子扇在张峨眉脸上, 喝问她是何居心,却见李重福非但不动气,反而替她当起说客来。 “五叔作为,乃是为法师解困。人之将老,最重福运报应, 若错过了这回,恐怕往后阿耶每见法师,尤其年老体衰, 病痛缠身之时,便会耿耿于怀,责怪法师未曾替他想在前头,把佛指供在长安太庙!” “这……” 法藏顿时犹豫了。 论辈分, 他因是为忠孝太后持戒,半生与女皇平起平坐, 在梁王、太子面前更高出半辈儿,昂着头受礼。 但论年纪,他比女皇小整整二十岁,才刚到花甲,自觉尚有一二十年寿数,夜来发愿,他不单要译完《华严经》,还要将它推广于世,成为中原禅门中最重要的经文。 想实现这些宏伟的目标,非借助君王不可。 尤其如女皇这般,将尊崇华严宗与思念生母融为一体,每每相见,便对他垂首坦陈疑惑,谦逊请教,甚至将法藏解答她疑问的对话编纂成文,举国发放。正是因女皇的虔诚,国朝上下方崇佛成风,人人将《华严经》奉为圭臬。 李重福的话并非危言耸听。 人老了,所思所想都是一样,常想,若当初如此如此,岂非那般那般? 何况三年前的东宫惨案,传说太子亲手勒杀太孙并女婿嗣魏王,惊得永泰郡主落胎而亡,三尸四命,惨绝人寰,可见太子性情胆怯软弱,必是迁怒之人。这种人,无事时还好,遇着沟沟坎坎,天不假年之时,恐怕非要把遗憾的怒火,尽数发在别人身上,才能痛快了。 彼时他法藏兴许已登极乐,人事不知,留下的《华严经》却还要传世,倘若因君王一念之怒,拆庙废经…… 他这毕生心血,就全化为乌有了! “舍利者,甚难可得,最上福田,兹事体大,小僧一人做不得主!” 法藏来回纠结良久,终于吐口念了句经文。 几人面面相觑,都不知他这是什么意思。 独张峨眉了然,轻快地笑了笑,起身做出送客姿态。 “也是,文纲法师年岁略长,俗家又是姓孔的,孔圣人传世三十余代,王朝兴替见得多了,应付眼下局面,定有手到擒来。” 这话说到法藏心坎儿里,又叫他面红耳赤。六十岁的人,在个名不见经传的女娃面前被揭穿了底细,真是露怯。然法藏修行良久,自能戒骄戒躁。 当下从怀里掏出一串檀木念珠,抚了抚,递给她。 “张娘子眸正神清,眉间宽阔,绝非寻常女流……” 张峨眉坦然接过来。念珠不曾上漆,木纹都摩平了,比起昂贵的青金石自是拙陋,但与僧衣芒鞋更加匹配,分明是他多年贴身之爱物,敝帚自珍。 她很感激,立时套在腕子上,盈盈行礼致谢。 法藏伸手虚虚一扶,“然小僧研习《华严经》久矣,深感宇宙万法,有为无为,色心缘起时,互相依持,相即相入,圆融无碍……” “诶,诶!法师不必对牛弹琴。” 张昌宗失笑,立时打断了,“我等俗世俗人,往常听高僧讲经,皆从极小故事说起,方引出大道理,法师怎的上来就是这些……” 他回想法藏言语,只觉许多字眼在脑海里飞,这才片刻功夫,已全忘了。 “那年法师进宫,留下《金狮子章》,圣人揣摩良久,尚道不得尽解,我等智慧,比圣人下之又下,不足万一,压根儿听不懂啊!” “佛渡有缘人,国公当下不懂,并非智慧不够,乃是缘分未到。” 法藏淡淡解释,仍把眼瞧着张峨眉,就见她念珠用力捏在掌心。 “旁的大道理,我与六叔一般,全然不解,只知道佛家最爱说众生平等,譬如阿郎是太子长子,与太孙原就相当,又譬如我乃圣人亲手教养,又与几位郡主不相上下,您说,这里头难道还要分个高低贵贱么?” 法藏无语,重新向张易之等告罪,便自颓然离去。 张峨眉发笑,“瞧把他吓得!五叔使个人跟他去,务必死死盯住了。” 张易之应了,玉壶便拿圣人脉案来与他瞧,上头勾勾圈圈,已使红笔点出要点,张易之识字有限,向来文档书案,皆是由张峨眉处置过,再奉与他。 他翻了几页,咦然感慨道。 “圣人身子骨儿真是康健,不枉我等小心服侍多年,寻常老妇若是久困室内不见阳光,性子总要暴躁些,圣人却如常饮食,睡眠也不见少。” 张峨眉道,“原没什么大病,不过些许骨痛,不得不躺下了,昨日夜里悄悄扶起来,已是能走能坐,也是她老人家精明,借此机会,瞧瞧众人反应。” “可恨太子十棍子打不出个屁来!” 张易之甚是遗憾,当初指着这一条硬是栽赃了他,如今偏卡在上头。 张昌宗也不甘心,“原以为病个三五十日,总该动弹了罢?” 那头法藏被人拿檐子抬着,从大明宫深处走了大半个时辰,才出九仙门,到了走马楼。徒子徒孙等待良久,远远见黄门开道,忙迎上来,把他安置进自家马车,躬腰恭送控鹤府的人走了,重上车侍候。 车上坐着文纲法师,是与法藏同去法门寺请佛指之人。 他是律宗高僧,十二岁出家,二十五岁讲律,三十岁已然登坛,尤擅辩论,论佛门中地位,比法藏更高,只不及法藏有个国师头衔,才屈居其次。 听了法藏转述,尤其张峨眉一节,文纲法师直愣住了。 法藏无奈道。 “我瞧她年纪轻轻,谈吐又极聪慧大胆,原想劝喻两句,权势地位犹如水上浮油,舀起一勺尝尝仿佛有滋味儿,然说到底,不过是一场空啊!” 文纲与法藏朝夕相处三年,华严宗与律宗虽是不同流派,于具体经文释意上有些分歧,但到底同在槛外,又都是肩负本宗兴亡的人物,彼此皆有惺惺相惜之感,便拿好言劝他道。 “真实无相,尘色本空,人之贪念既生,岂是你几句劝喻就能奏效?” “张家一心求死,我也不曾将性命看得恁重。” 法藏说的很坚决,没有气壮山河的豪迈,但心沉似铁。 文纲知道难以改变他的决心,此刻他正满是殉道之冲动,张峨眉有句话说的对,孔家后人,于这种事很看得开,君王刀斧再利,斩不断孔家血脉,一家一姓尚且如此,何况佛门信众数以十万计? 真逼到绝路上,赴汤蹈火而已。 当年宇文邕灭佛,不也熬过来了么? 文纲道,“一介宠佞,不值当你如此。” 法藏咬牙切齿,“佛指决不能毁在我手上!天冷还好,热起来,七层棺椁也难阻挡湿气瘴毒侵入,所以太宗才挖地宫,百代苦心,我不做这个罪人!” 瞧他还是心浮气躁的模样,文纲捋着胡子慢悠悠开解。 “佛祖镇日端坐莲花之上,瞧他们苦海里沉浮,更无奈了。你呀,还是心有挂碍,惦记《华严经》未完,才被她拿捏住了。” 法藏怔住,一念通明,顿时又悔又羞。 马车开动起来,恰法藏起身,颠得一趔趄,差点摔倒。 佛门惯例,向来以简朴为荣,所以车厢虽大,既无锦垫,又无软枕,只有几个破烂旧蒲团,大家挤簇着坐。法藏大把年纪,不想跌进人堆里,只得往边上歪倒,砰地撞正车壁,痛得龇牙咧嘴。 文纲越发笑了,指他徒孙去搀扶。 “你站起来作甚么?谢我一句之恩么?罢了罢了,消停些罢!” “听上座一句话,胜读十年书。” 法藏羞愧得无地自容,忙双掌合十低头下去。 大家都是开宗立派的人物,律宗名僧辈出,连日本撮尔小国,派僧人远渡重洋而来,还指名道姓,非要拜在律宗门下。所以法藏自创立华严宗,便生出后来居上的念头,常与文纲比较,自觉不差什么,却没想到今日为张峨眉的威胁,反生出服膺之心。 “咱们往后死了烧了,结出舍利子,方才算跳出三界外,如今嘛,还是要耐烦与他们周旋些。” 文纲瞥了他一眼,“照我想,这事儿还有余地。” 法藏听得云里雾里。 “圣人心性刚强,我是尽知的,孝敬皇帝二十四岁骤然薨逝,高宗尚垂泪人前,圣人愣是昂首挺胸,含笑如仪……” 文纲摆摆手,叫他不必再提这些陈年旧事了。 法藏已然脱口而出,“太子懦弱又爱记仇,这前后夹击,哪来余地?” 文纲鄙夷,“她说你就信啦? 郁金堂 第204节 法藏啊了声,满面莫名,“她何必骗我?” 文纲没答话,捡起蒲团边上的木牌递给他。 那是长安太原寺的令牌,莲花形状,简单线条勾着篆书,他们这些时就借住在太原寺,寺中住持道成法师,乃是法藏正经的同门师兄。 法藏双手把木牌接过来,抚了抚上面的字迹,触手冰凉。 这是他恩师智俨法师的墨宝,想恩师剃度出家时,正逢大唐初初建立,关中时有战事,恩师为访求名师四处游学,屡屡身陷险境,何等艰难?相比之下,他这一点子困苦,简直无足挂齿了。 忖了忖道,“上座的主意,我也想到了,可是太子为人谨慎,自圣人告病以来,便自闭宫门,生人勿见,我若找上门去……” 文纲摇头,“不妥!” 于是两人默默相对,车厢中唯有文纲拨弄念珠的轻响。 法藏默诵经文,喃喃的低音在唇齿间回荡,他的徒弟受到感召,纷纷调整了坐姿,垂眸凝神,也都做起功课来。 直到一课即毕,法藏徐徐睁眼,惊见文纲也不谦让他们,自捏块胡饼吃的起劲,芝麻粒儿撒满襟怀,甜蜜的麦香弥漫。 他才想起在宫里整日夜未曾用餐。 “上座……” 法藏有些不解,大家都是泰斗级人物,何至于一饭不能相让? 文纲似听不见他肚里馋虫鸣叫,提起陶瓮灌了口冷水。 “这两日你在宫中为难,我倒是很闲散,寺中各处逛着,瞧了瞧长安这三年风行的衣裳首饰,裙摆更窄了,走起路来,很是便利。” 长安太原寺乃是唐初宰相杨恭仁的故宅。 杨家与李家藤缠树绕,关系匪浅,杨恭仁阔大的宅邸与太极宫仅一墙之隔,花木扶疏,修造的十分精致,改做官寺后更年年重金修缮,壁画、槛窗,无不出名,是长安城中一道风景,每当春秋季节,远近人家便扶老携幼入寺观赏。 法藏正在一筹莫展之际,听他闲闲讲起妇人衣饰,狐疑嗯了声。 文纲搓搓指尖上面粉,闲闲道。 “杨家代代从十六卫出身,有个英年早逝的小杨将军,死在河西走廊,棺材送回来,那年圣人还是皇后,特特出城迎棺,你记得吗?他死了竟已有十年,杨家眼下又做法事,就在太原寺。” 法藏很意外。 文纲是律宗大师,佛学泰斗,从未听说爱打听这些亲贵的鸡零狗碎,杨嘉本是圣人的表弟,青年将军千里转战,很是意气风发,只可惜死的突然。 他抿了抿唇,用一种微含不屑的口吻问。 “上座想结识杨夫人?我可从中设法。” 文纲哈哈大笑,露出光秃秃牙床,也不知凭这两片老肉,如何嚼得动胡饼。 “你听没听过,杨家娘子与安乐郡主是手帕交? 第184章 法藏咦然瞠目, 与文纲面面相觑。 ——是啊! 见不着太子,可搭上安乐郡主,也大差不差! 他猛拍大腿, 顿生绝处逢生之感,在顷刻之间找到了方向。 顾不得道路颠簸,站起来向文纲请托。 “上座!我虽愚钝, 拳拳之心并非作伪。郡主之事,上座不必同行,或是日后有人问及, 也务必矢口否认。万一华严宗受我牵累,有拆庙毁宗之难,唯有请上座助我保全本宗子弟, 或是改投律宗亦可, 总之只要性命尚存,仍在佛门,便是您大恩大德了!” 这玉石俱焚的主意说出口,徒弟们骇然变色,纷纷扑到跟前。 一个抱住膝盖道, “师公不可!危急之事,我们去就罢了!” 另个摁住他衣角道。 “太子勒杀了头先那郡主的夫君,谁知这个郡主与他是不是一条心?” 又道, “大不了,咱们奉了佛指逃出京外!天下之大,哪里容不下了?” 然法藏主意已定,甩开他们正色道, “上座受我一拜!”竟当真磕头。 文纲稳坐不动,犹是笑呵呵的, 掰下一角胡饼递于他。 “莫慌莫忙,吃饱了再去。” 法藏回到太原寺已是夜深,他在禅房中思来想去,终是惴惴然不能心安,遂叫来寺僧,领他到最末一进院落求见师兄。 他师兄道成法师是洛阳知名大德,因受圣人所托,主持长安太原寺,才搬来西京,道成法师比法藏年长十余岁,体弱久病,早已不理寺务,近两年更闭关断食,只饮清水,预备半年后圆寂。 听闻宫中情形,道成自蒲团中勉强撑起半身,黯然嗟叹。 “圣人一世英明,唯晚节不保,竟将身后事托庇于张氏兄弟,如此胡为,不独我佛门至宝恐受玷辱,朝局并宗室,只怕也要乱做一团了。” 法藏瞧师兄体衰声颤,尚自坚持,甚感不忍,凝泪俯身在他面前道。 “若非事关佛指舍利并我华严宗存亡大计,绝不敢打扰师兄闭关。” 道成微微摇头,半合着眼安慰他。 “你我能再见一面,亦是缘法。” 法藏抬起头,瞧师兄皮松肉青,大异常人,知道他强撑精神,已是回光返照之态,便想起往昔青葱岁月,师兄谆谆教导,引他入门,不由恸哭道。 “我欲借杨娘子求见安乐郡主,又怕如此危急时刻,杨家明哲保身。” 再再顿首。 “华严宗上下万余人,皆愿为佛指献身,我……我却不甘心!” 道成阖眸良久,仿似未闻,唯有沉沉呼吸起伏,半晌忽有顿悟,睁眼道。 “是啦,小杨将军的法事,郡主未必露面,贫僧,贫僧……” 法藏抽泣着不忍出口。 道成断续道。 “但贫僧圆寂之日,以太原寺与武家的渊源,在京宗室,必亲来吊唁。” 他见法藏俯在草席上不肯抬头,颤巍巍伸出右手摸他额头,叮嘱道。 “你要抓住机会!” 一语即毕,道成忽地狂咳大抖,口中喷出浓浓血雾,轰地向后栽倒。 “——师兄!” 法藏赶忙跨步上前揽住,见道成双目已然反插,再探鼻息,果然断气,法藏放声大喊,垂头悲泣片刻,重又向窗外狂呼。 “师兄圆寂啦!” 如是三数声,方为外院洒扫的小僧人听见,七八个张皇失措奔进内室,见法藏满面悲痛,灰布僧衣上尽是血点子。 小僧人不敢入内,倒退着出去唤大师兄。 不一刻功夫,消息传遍全寺,从讲师、僧人乃至挂单的游方僧,又至参课的居士,人人大放悲声,概因道成主持太原寺十余年,宽和仁德,极负声望。 然后丧钟敲响,虽是半夜里,左近光宅坊的光宅寺、崇仁坊的宝刹寺,纷纷遣人来问,得知是道成圆寂,无不大惊失色,急奔回去报告住持。 法藏唤来道成的几个大弟子,吩咐他们只留下受了菩萨戒,但尚未正式剃度的居士,支应道成法师的丧葬事宜,余者尽快出城,去投奔终南山脚下,文纲法师的净业寺。 几人听得前后原委,又惊又怕又怒,却都不动弹。 法藏皱眉责备。 “我虽不是你们的座师,但忝列华严宗首脑,如此安排,亦是为本宗保存火种之意,这番道理,尔等听不明白么?” 几人咬唇想了又想,深知法藏所言不错,便不再辨,依言速速离去。 法藏又转脸望向身后徒子徒孙,锃亮光头拢共一十六人,皆是精挑细选,慧根独具的好苗子,那时挑来随他徙居法门寺三年,原以为护持佛指入京,是桩大功德,大好事,不曾想,却落得这么个风声鹤唳的结局。 他百感交集,话也不必多说了,只挥挥手。 几人泪盈于睫,重向他深深叩首,也自返回洛阳太原寺,早做准备。 法藏便沐浴更衣,端坐在堂上等待消息。 一时天光乍亮,相王府长史先至,留下拜帖,道相王立时就到,又有杨家礼敬花篮,道杨夫人悲痛欲绝,缓缓神便来,之后两京亲贵门人络绎不绝,更有些官眷,受过道成恩惠,顾不得打点丧仪,赶着车子便上门来。 法藏一概回说伤心不已,无力见客,面儿都没露便打发了。 从晨间等到下午,李武杨三家至裴家、杜家等,再朝中,魏相、张柬之、崔玄暐,乃至六部堂官皆已报到,唯东宫一脉全无消息,法藏愈加焦灼不安,攥着佛珠当地疾走,口中念念有词,竟砰地一声撞在房柱上。 他揉着额头后退,正在头晕眼花,听得身后一声轻笑。 忙忙回首,见门扉推开半扇,狭长光亮处照出一个绾发妇人,深浓的影子踩在脚底,红衣宝珠,明艳亮眼,与廊下肃穆的布置格格不入。 长安是个盆地,又八水环绕,年年处暑水患,太极宫、大明宫的要紧殿宇都有很厚的夯土层,观国公自也向往,但宗室以外夯土违制,只能偷偷改造。 法藏眼下所在,便是国公爷晚年读书之所,藏在正堂侧后方,偷偷垫高了三四尺,修竹茂密,巨石环绕,极之隐蔽。 他纳罕是何人深谙国公府布局,竟能登堂入室,直入此间,然日光刺眼,照得那妇人面上闪烁,竟辨不出眉目。徒子徒孙都被他撵走了,无人来替他撑起国师的场面,法藏只得亲自挪动脚步,转到地屏侧面打量。 那妇人极之坦然,昂首任由他转着圈儿的看。 借着光影变换,他眼前豁然清晰。 院中原本竹影摇曳,因布置上白皤孝布,反显空旷,妇人两手背在身后,捏着根短竹竿,纤纤细指在竿上轻摁,仿若人家炫技,反弹琵琶的模样。 法藏祖上是康居国人,历来嗜酒好歌舞,男的吹笛拉胡琴,女的做胡旋,曲乐旋律蕴藏在他血脉深处,一俟见她摁指节奏宛然,即便无声,也忍不住顺着她动作推想…… 《太平乐》?不是,《上元乐》?又不是。 怀着疑惑打量,目光才转至面上,便一跳。 惊觉眼前人明艳得不似真人,倒似画上狐妖。 有紧绷曲折的身段,又有雪白柔亮肌肤,头上身上一切穿戴,皆以耀人眼目为目标,目光更犀利,灼灼如火光迸射,挑眼望向他时,又是轻蔑,又是好奇,两厢混杂,几有勾魂夺魄之感。 法藏心中警铃大作,若非身处名刹,几乎就把拔起座椅背后的禅杖,大声吆喝着尔等是何妖孽,速速退下! 妇人背后又走出个垂髫女子,往法藏面上一刮,便哂笑道。 “法师怎一副活见了鬼的模样儿?” 嗔怪那妇人道,“叫你别红的绿的堆在身上,人不信你是正经人家儿。” 郁金堂 第205节 妇人回过味来,瞪法藏一眼,似骂他少见多怪,便旁若无人地掠过他,径直走到上座。 椅子背后,靠墙搁着一柄银金花锡杖,长足丈余,通体缠枝蔓草,杖顶有两重莲台,刻着圆觉十二僧,皆手持法铃立于台上,又有流云束腰座,托起一枚宝光璀璨的智慧珠,莲座下另有錾流云纹的银丝折成四股桃形轮,其余云气、团花等等不一而足。 妇人对法藏毫无尊重,见了禅杖,倒生出几分敬畏,审视半晌,转头问。 “当年玄奘法师西行取经,所持禅杖乃是太宗御赐,杖头不过九环,这柄四股双轮十二环,非是我看轻法师……” 她倏然一笑,傲慢道,“法师恐怕用不起罢?” ——这到底是哪路的神仙?! 法藏简直后悔好说歹说,说服文纲先行离开了。 这般佻达的女子,他平生所见已有两个,一是三十余年前,一手将他提拔至超然地位的女皇,一是前日内宫中,公然威胁他的张峨眉。 至于眼前这位,他上下打量,全然不明所以。 垂髫女子虽是未嫁打扮,年纪不小了,望之总有二十二三岁,缓步入室,环顾一圈陈设,自捡了张花窗下的鼓凳坐。 拍了拍凳面儿,笑向法藏解释。 “我曾祖父的书房,我自认得,宅子捐给你们华严宗了,我家夫人可是念念不忘,把他老人家晚年几度扩建的图纸都带去神都,不瞒您说,如今杨家内宅陈设,与这里一模一样。” 法藏这才恍然大悟,这位既是杨家闺秀,那上座那位…… 他恼怒地撩了眼。 那位正洋洋得意地翘起脚,浑然不顾鞋头撑高裙边,支棱出个菱角尖儿。 真是奇也怪哉! ——这种事竟是隔辈儿传吗?! 浑然一致的姿势,当年四十来岁的女皇也有,偶然被他瞧见,毫无窘色,反而昂起头哈哈大笑起来。 可是正在宫里侍疾的太平公主,耳濡目染圣人积威多年,却未学来一丝跋扈习气,唯有待武家人冷漠,也是合情合理,平日待僧道也好,内官宫人也罢,她那副轻率里夹着坦然真诚的态度,真真令人如沐春风。 “法师伸手来我瞧瞧。” 瑟瑟侧着头道,“你当真燃指奉于佛祖?” 问虽问了,瞧她神情,分明认定他欺世盗名,是个奸诈的小人。 法藏气恼不已,粗声答道。 “《法华经》载,药王菩萨以神通力愿而自燃身,光明遍照八十亿恒河沙世界,一千二百年方尽,历代高僧效仿也多,如隋之僧亮、刘宋之僧庆、南齐之法凝、北周之僧崔,皆曾燃指奉佛,并非小僧自出机杼。” 瑟瑟犹道,“干人家什么事?我只问你。” 法藏上前也不是,不理也不是,咬牙良久,终于伸出手。 隔得远,瑟瑟晃了眼,左右五根指头整整齐齐,并无缺损,便嗤笑了声。 “我就说嘛,沽名钓誉之人,才拿这些事来吹嘘卖弄,闹得人尽皆知,当真发心证愿,便该默默烧了。” 琴娘见她只顾着扯闲篇,跺脚喋喋催促。 “别管这些了!公主不理会你,那些番僧、巫女又信不过,这两个月进过宫再出来的,唯有法师,你快问正经事罢!” 法藏大跌眼镜。 听二人话音,郡主今来,分明是为打听女皇病况,且不说他并不知情,便是知道,向东宫透露也极其不妥。 “好你个大和尚!” 瑟瑟嫌他不肯主动报告,竟还劳她催问,直吆喝起来。 “夤夜敲响丧钟,引得两京亲贵蜂拥而至,正是你广结善缘的大好机会,却为何谁也不见,猫在这儿躲清闲呐?” 她眯起眼调侃,“难道是等我阿耶?” 法藏被她问住了,左右张不开嘴。 若开口问她,太子可会为了所谓福田花落哪家之事恼怒,岂不是暗示太子对上不敬,宁愿好事先可着自家? 含含糊糊道,“太子忧心圣人安康,想来无心理会外事。” 瑟瑟笑的更灿烂了,小嘴一张。 “那法师是等我?” 第185章 “磨蹭什么?眼看改朝换代, 再啰嗦,国师头衔可就给别人了!” 瑟瑟瞧法藏紧张,汗渍一串串往下颌滚, 索性直道。 法藏心里怒极。 想当初他不过初出茅庐一介青年居士,只因钻研佛法精深,便得皇后青睐尊重, 而安乐郡主对他就算有误解,也不能这么埋汰人! 他不说话,行至瑟瑟跟前, 猛地抓起禅杖振臂一举! 瑟瑟惊得呆了,那禅杖且长且大,花头又多, 少说也有四五十斤, 法藏年迈枯瘦,竟有这把子力气? 那智慧珠因他一举,凭风借力,呼呼转动,射出莹亮白光, 似夜明珠,又似她小时把玩过的鲸鲵,只体格硕大如拳, 光芒打在法藏干瘪皱纹且怒气冲冲的老脸上,竟有金刚怒目的威势。 瑟瑟吓得退避三舍,顾不得推他,慌忙跳下椅子。 神怪的是, 她走一步,那白光便追一步。 法藏森森侧头来看, 炽亮光芒从他两颊胸膛倾泄下来,似生灵活物,只管追着瑟瑟不放。 瑟瑟下意识拿手去抵挡。 白光顺势爬上她手臂,明明无形,却有种冰冷的质感,轻微异样的接触粘在汗毛上,窸窸窣窣,叫她想起石淙山上神出鬼没的银环蛇。 瑟瑟惊惧异常,一辈子没这么怕过。 她自幼视僧道巫蛊为装神弄鬼,从无一丝敬服,自入朝局,又亲眼目睹武三思、宋之问乃至圣人借神佛攫利,更认定世上唯有傻子才对土偶跪拜,平白被人利用。 尤其是这个法藏。 若说为理想信念断指,乃至牺牲性命,瑟瑟虽不推崇,到底怀有几分欣赏,但他却并非出自本心,而是故意作伪,大肆宣扬,引得旁人也学自残之举,何止坏,简直可恨了! 想到这里,她壮起胆子直视他。 奇就奇在法藏明明占据上风,却并无倚势威吓的意思,反而面庞苍白,额角冷汗涔涔,倒比她还显得虚弱些。 “这柄锡杖乃是太宗打造!” 法藏眼神僵冷,右臂虚虚一抬,白光倏然退回智慧珠里。 “专为镇守佛指,小僧方才斗胆借用智慧珠神威,绝非自家本领。” 瑟瑟轰然喘口大气,心道他这般谦逊,应当不是坏人,更不会取她性命,后怕之余,才觉出后背上已湿透了。琴娘与她相距几步,方才百般不能近前,见状奔来摸她头脸,又怕外人跟前失了尊严,扎着两手小声问。 “怎么样?没事罢?” 瑟瑟推开琴娘,牢牢盯住法藏。 “我无意挑衅佛法,只是见不得沽名钓誉之辈,毕竟这世上多的是凡人不能解释之事,并非全是骗子耍戏法儿。” 言下之意,对他仍是不信任。 法藏自出宫来,便连番触动情肠,又彻夜奔忙,六十岁的人,着实有些吃不消了,再耗费精力催动禅杖,更累得吁吁喘气,匀半晌方道。 “小僧致力于弘扬佛法,一生之中,斗胆借佛祖奥力唯有两回,除今日外,便是圣人君临宇内,命小僧登坛讲解《华严经》,口冒耀眼白光,片刻沸腾如华盖。若非亲眼目睹,圣人也不可能撇下京中许多大德,独许小僧做国师。” “……至于这根手指?” 他把禅杖交到左手,两指捏住右手小指一搓,竟揉下张面皮来。 交给瑟瑟看,那小指短了半截,将及无名指第二节 ,且指甲黑焦,与皮肉融混,确是曾经火炙。 瑟瑟缩头呃了声,肠胃翻搅,又不解,忍着恶心问。 “既是真的,法师平日为何要加遮掩?” 想起韦团儿所言,好意提醒他道,“您可知道为这半截假指头,人家是怎么编排您老人家的?” 谁知法藏浑不在意。 “名号原就是让人编排的,何况小僧既受国师虚名,华严宗上下得利,承受些许妄言攻击,也是分内之事,倒是郡主,性情本真,不信便是不信。” 他力不能举,小心把禅杖搁回原处,方坐下道。 “殊不知,这世上许多人原也不信,只因见识了佛家法力无边,便花言巧语入我门来,实则打着借势逞强的主意。所以我等传法之时,绝不轻易展现神迹,只以日常讲经说法的道理,劝人为善。” 瑟瑟眼珠子一轮,立时辨出好歹。 “这么说来,圣人当初,也曾软硬兼施,甚至牵强附会啦?” 法藏为尊者讳,自不会点头,只僵着面皮略笑了笑,压声道。 “尤其宫中,黄门、宫人常窥伺小僧手指,又常见小僧独得圣人尊崇,难免以为舍得一时之痛,便能登大雅之堂,起心仿效。可这燃指奉佛之举,不止疼痛非常,亦有性命之忧,小僧若不刻意加以引导,几近诱人自杀,便与佛祖戒律也相违背,实为外道。” 瑟瑟听他爱惜仆婢性命,宁愿声名为韦团儿这种小人污损,真真儿无私,心中疑虑顿时尽解,便收起纨绔傲慢之态,正色肃然道。 “请教法师,神神秘秘钓我来此,究竟何事为难?难道圣人已经……” “是小僧鲁莽了!” 法藏目光惊恐,这才发觉惹出惊天麻烦,急得离座来告罪。 “小僧故布疑阵,闹得太子殿下有此误解,实在不该!” 瑟瑟把手随意一挥,“你虽是死罪,我替阿耶免了。” 好大的口气! 法藏面上肌肉抽搐,继续道。 “这全怪府监,诏令百多僧道入宫祈福,然大家全没见着圣人金面。” 瑟瑟皱眉,“邪门歪道见不着罢了,法师是忠孝太后的寄身,也没见着?” 法藏遗憾摇头。 “张昌宗简直胆大妄为,竟令小僧占卜算卦,演算圣人何日殒命……” 实话实说,他与圣人些许渊源,倘若圣人病危,他是宁愿舍些功德,替她暂解痛苦,越说越激动,颤抖的手指指着禅杖上智慧珠。 郁金堂 第206节 “小僧如何能算天命?唯独此珠尚明,圣人定无大碍!” 瑟瑟呃了声,对他的直言不讳感到震惊。 与琴娘彼此交换了眼色,感慨法藏虽老,却天真,才刚自认鲁莽,又大喇喇把话头塞进人嘴里。府监大造声势,鼓吹圣人命不久矣,滑头些的自要两头说些活话,他却直言可凭智慧珠明暗判断,真是唯恐不被卷进来。 “不说不知道,原来在法师心中,圣人的寿数长一年,短一年,压根儿不是事儿,府监挟天子在手,逼得东宫不能动弹,也不要紧。” 瑟瑟拢起两手慢吞吞总结,转而对法藏一笑。 “那您愁什么呐?” 法藏这才惊觉落了话柄。 暗恼这些女人一个两个怎么都这么难缠,索性闭紧了嘴不吭声。 瑟瑟原瞧着他,不知不觉,目光又被智慧珠挂住,瞧着平平无奇一颗大珠,自被法藏唤醒,便蕴宝光在内,飞快游走,倏忽明光一闪,仿佛世外神秀,偶然瞥眼瞧向人间。 “这不明摆着嘛!” 琴娘冲禅杖一指,“整座国公府,唯有这个院落土层最高,禅杖又在这里,那大名鼎鼎的佛指舍利既是人骨,定然最怕阴湿,想来就藏在这间屋子。” 她身体力行,站起来顺着四面墙连几样家具,依次打量。 观国公喜欢紫檀,几架地连天的大博古架足五丈多高,把房间切出品字形的三足鼎立,除了中间桌椅,窗下立人高铜镜并几张小凳,其余空空落落。 “就藏在这里?” 瑟瑟起身抹抹墙壁,收指嗅闻。 琴娘熟门熟路,绕过铜镜,从隐间儿搬出一架步梯,一面爬上博古架子飞快摸索,一面摇头。 “我们夫人说,曾祖晚年双腿麻痹,害怕寒湿,特特给这墙壁抹了椒泥,不过这点子,哪比得上明堂九层夯土?我家原有一对吐蕃来的狼骨鼓槌,就搁在这间房里,搬家时翻出来,才发现全烂完了。” 法藏听得这里头的厉害,愈加忐忑,偏瑟瑟还扭头来关心。 “时日尚短,想来法师不曾将窘境告知同人,再拖些时候,只怕天下的高僧大德,都要来京城请愿了。” “小僧不敢揣测太子心境……” 法藏窘迫地站在下首,犹豫再三,终于下定决心。 “若郡主能助小僧送佛指进入明堂,小僧情愿以此明珠,为太子演算!” 瑟瑟等他前半句请托良久,早不耐烦了,才要拍掌答应,不意又有后头,便啧了声,琴娘忙清嗓子,瑟瑟只得多敷衍两句。 “这智慧珠离了禅杖,想是不再灵验罢?” 法藏正色道,“不单离了禅杖无用,离了佛指舍利,亦是无用。” 瑟瑟并不关心,又拿手撑起下颌,不解地问。 “圣人可曾叫你拿智慧珠演算过什么?” 边问,看琴娘东摸西看,巡了一圈没有头绪,便也扫了眼室内布局,灵光一闪,指龛壁上玉石雕的花樽,樽中五朵红莲,有开有败。 “你瞧瞧那几枝莲花?” 她这话一出,法藏几如遭了雷击,嗖地窜跳起来,边跑边伸长手臂,瑟瑟双目发亮,唯恐天下不乱地高喊。 “你快掰!每个掰一遍!” 琴娘大声应道,“好嘞!” 人行动再快,哪能快过声音? 尤其法藏熬得心力交瘁,才冲到跟前,琴娘已去掰第二朵莲花。 她刚下手,便觉得这朵与方才那些都不同,花头嵌在榫卯结构中,初时用不上力,再加大力气,便咔地一下松了。 两人目光都盯在莲花上,独法藏猛转头瞪视瑟瑟。 她顿时明白,转头去瞧禅杖所倚的光秃秃墙壁,果见当中裂开缝隙,扑簌簌灰土直落,露出一件小小木器,四、五寸长,翘头榻尾,分明是棺椁。 瑟瑟嘶了声,急急起身伸出两手,指尖尚未触及,便收回来举到眼前看。 法藏阻挡不及,惊叫道,“郡主不可!” “为何不可?” 瑟瑟转头认真问他,“圣人当初问过你,她是不是天命所归么?” 法藏大惊失色,全身簌簌发抖。 瑟瑟却觉得这问题不太准确,忖了忖,重新问道。 “我是说,圣人问过这颗珠子么?” 指禅杖,又指木椁,“或是问过佛指么?都不曾罢?其实法师不在意圣人寿数,只在意佛指能否保全,我等红尘里打滚的俗人,也不在意珠子同不同意,佛指同不同意。它不同意,埋回地宫就是了,总之我要,就是要。” 三言两语,把世界劈成两半。 一边是辉光堂皇,秩序井然的佛国天界,一边是蝇营狗苟,争来抢去的污秽人间,谁也不碍谁的事儿,和平共处。念经祷告的声音随风飘过来,瑟瑟侧耳去听,成套祝词循环往复,与石淙山上所奏《肃宁之曲》的唱词也差不多。 她顿了会儿,瞧法藏无话可答,便拿袖子擦擦指尖,一把端起来。 第186章 法藏这一惊非同小可, 下意识闭上双眼,甚至举袖掩头,可想象中的山崩海啸并未发生, 他等待良久才松了口气,听琴娘正惊喜地夸她。 “难怪女史说你有点子慧根,竟不是拍马屁。” 瑟瑟嬉笑。 “这你都不懂?法师翻译的《华严经》有两句题眼, 说心如莲花不着水,又如日月不住空,太原寺既是法师发迹之地, 自是以莲花做障眼法。” 法藏听到瑟瑟侃侃而谈,信手拈来,简直如觅知音, 不禁睁眼向她投去欣慰的目光, 却见两个姑娘头碰头,眨巴着眼凑在木椁前,那副老实巴交又不敢下嘴的模样,活像松鼠白捡了颗大橡子。 他便忍不住笑了,既是智慧珠首肯, 帮助这位小郡主,也算应当。 “请教法师——”瑟瑟终于客气了一回。 “这木椁虽然精美,却是鎏金铜饰, 难道所盛并非佛指?而是影骨?” 法藏张口结舌,不信她能问出这么刁钻的问题。 “怎么?” 瑟瑟狡黠地弯起嘴角。 “法师以为我不学无术,压根儿不懂何为影骨,更分辨不出, 何等棺椁才配保存佛指吗?” 瞧法藏谨言守礼,竟还按捺住不上来抢夺, 故意道。 “我来瞧瞧,这椁中究竟是什么? 她使诈吓唬人,琴娘忙退到旁边两手抱胸。 瑟瑟左手托木椁,右手扣紧椁头,眉头拧紧,分明要使蛮力掰开。 法藏痛心不已,再顾不得君臣两别,僧俗之分,大跨步冲上来抓她肩膀。 “不能开!这决不能开!” 两人近在咫尺,瑟瑟用力拿胳膊肘抵住法藏胸膛,发狠逼问道。 “这当真是佛指真身?” “自是真的!” 瑟瑟直视法藏眼底,咄咄逼人,“那木质棺椁又怎么说?” 法藏瞧她指甲尖利,深深扣进椁头缝隙,这东西涂抹金质,装饰又多,本就封存不严,再被她强行撬开,值此雨雪交加之际,湿气灌注,便全毁了! 急得飞快道,“舍利有九层棺椁,这不过才第二层,自是木质鎏金,里头还有铜椁鎏金,银椁鎏金,又纯银椁、金椁、鎏金诸尊说法宝椁、六臂观音纯金宝椁,水晶椁和玉石棺。” “……这般啰嗦?” 瑟瑟直接把木椁推到法藏怀里,拍拍手犹道。 “我虽不信,表哥却是虔信之人,我对你们那套讲究很明白了。” 法藏失而复得,紧紧抱着木椁,好半天才吁气低下头检查,所幸瑟瑟不曾当真去撬,两块板头严丝合缝,并无泄露,他后怕地放回原处,那边琴娘反向掰动莲花,墙壁便徐徐合拢。 法藏抬起头来,瞧两个丫头捂嘴鬼笑,知是被人消遣了,暗自腹诽。 你们李武杨三家,算上张家,哪有一个当真虔诚的?! 寻常人等目睹神迹,早跪下来磕头祈求保佑,你们倒好,当个戏法儿,看完热闹就罢了! 端肃着面孔表示抗议,“佛指舍利是佛国至宝,确有三枚影骨,专为应付不时之需,不过这回小僧乃是奉圣命迎奉佛指,岂敢拿影骨来混淆视听?” 瑟瑟点了点头,他肯承认确有影骨,这事情便有三分光! “我阿耶……我就与法师明说罢!” 她摇摇头,拿出青年人才有的坦率来交接他。 “跟我阿耶不相干!至于我,用不着您演算天机,我的路,走就是了,但倘若法师肯把影骨借我一用,我便保证,真佛指能周周全全送进明堂!” 法藏脑子里嗡地一响,这才听懂她此来并非代表太子,而是为自家张目,顿时头晕眼花,不知如何是好了。 沙门看重诡辩之术,历代帝王常召儒释道对辩,举国关注,由辩论奠定地位的高僧不知凡几,但法藏成名三十余年,只登坛讲经,从未公开辩论,只因他着实不善言辞。 他呃了好几声没转过弯来,为免跌入瑟瑟的陷阱,字斟句酌道。 “若是太子别无异议,小僧自奉佛指东去便是。” “晚啦!” 瑟瑟叉腰道,“我入太原寺大半个时辰,你勾结东宫的嫌疑已洗不脱。” 法藏豁然开朗,顿时泄了气,跌坐在椅上抹冷汗。 “譬如世上没这颗珠子,或是府监同我一般,不信它神妙,便会说是你编造圣人的病情,向我阿耶献媚讨好,不等你踏出西京,便要下诏狱啦。那地方可比臭水沟还阴湿,佛指更要沾染污秽。” “这怎么可能!” 法藏冲口争辩。 “小僧怎敢在这种事上胡言乱语?” 瑟瑟白了他一眼,人说眉长寿高,又说眉长智慧便长,这和尚怎不开窍? 郁金堂 第207节 “谁管你是不是瞎编?兴许连圣人卧病,也是府监瞎编呐?嘿嘿,他把太医拘在宫里,又大张旗鼓,招揽许多江湖术士进进出出,末了特特添上您……他是借您老人家这颗项上人头,来试东宫坐不坐得住!” 法藏终于明了了。 亏他还自作聪明,怕杨家不肯递话,逼道成师兄圆寂,虽是注定的结局,能晚一日总是好的,又原来张家望眼欲穿,只等着他行这步,自会为他助力帮忙,而安乐郡主,也根本不可能不来。 “小僧——” 他把手抚在禅杖上,窗外半是雨半是雪,打得白皤尽湿,惶然地笑了。 “不是诸位女施主的对手,当初不能拒绝圣人,为忠孝太后寄身,因之踏入罗网,伪饰《大云经》,忝列国师,今朝,亦是步步落败。” 瑟瑟听他这便懊丧起来,轻轻嗤了一声,好心鼓励他。 “我们斗我们的,不过借你行个方便,来日斗完了,照样捧你做国师。” 法藏摇头,“小僧不是怕。” 这话说下去也没个着落,好比他好意劝诫张峨眉,人家嗤之以鼻。 道不同不相为谋,跟眼前二位说了半日话,全是鸡同鸭讲。 他重新道,“小僧愿听郡主调遣。” 瑟瑟顿时面露喜色,站起来叮嘱他。 “待会儿我出去,你便留神瞧着,寺中何人探头探脑,只管拘押了慢慢儿细问,定是张家安插的钉子,要如何处置,只依你们沙门规矩。” 法藏答应了。 瑟瑟摊平手掌,理直气壮道,“那你拿影骨给我。” 法藏低眉臊眼,拢着僧袍行至琴娘身侧,掰动莲花,仍交方才木椁出来。 “这?你这!” 瑟瑟万万没想到,看看他,再看琴娘,恼羞成怒地骂。 “你这和尚,恁的会做戏!” “影骨亦是至宝!” 法藏很不服气,举高木椁昂然道。 “当年太宗举全国一年税赋,为法门寺开凿地宫,铸造棺椁宝函,并密制三枚影骨。今时今日,凭是圣人也好,太子也罢,还能出得起这本钱么?!这影骨要保佛指千年万年周全,自是珍贵无比!” “我还当法师心系黎民苍生,不愿白白耗费税赋……罢了罢了。” 瑟瑟气得笑了,伸手接过木椁,拭了拭上头浮尘。 法藏便指点她一层层如何开启。 虽是影骨,层层叠叠,椁中套椁,材料既昂贵,工艺又精致无比,只最里头两层不是法藏方才所说的水晶椁和玉石棺,仍是嵌宝鎏金。瑟瑟摩挲在手里,感慨难怪拢共一真三假,就这么几样小玩意儿,恁的花钱。 交代完毕,法藏敛神向她道。 “佛指真身确在太原寺,但郡主若倚势强取,佛门上下数十万僧众,必要为佛指献身,则海内涂炭。” 这话不是说说而已,真到走投无路,单两京十余座大庙便能举事。 瑟瑟点点头,把着影骨,在掌中颠倒细看。 真正的人骨她没见过,这枚影骨短短如竹筒中空,虽是微黄的玉质,惟妙惟肖,连细纹与骨缝都赫然再现。 她思索片刻,唤琴娘过来,摁她坐在椅上低头,动手拆了半边簪环,捋出一缕秀发,穿过影骨兜回双环,仿佛添了件别致的发饰。 法藏看了先不肯,“这,未免太亵渎!” 瑟瑟虚拢发髻,偏着头瞧效果如何,瞥他道,“影骨是玉质,长年藏在壁龛之中不好,出来沾沾人气儿,才养玉。” 法藏说不过她,只得袖手,又纳罕杨娘子桃李年华,怎么鬓发就白了? 剩下几件棺椁嵌套合体,仍有巴掌大,凭是如何也不好掩人耳目。 瑟瑟想了想,原样还给法藏。 “法师狡诈,必要之时当能唱空城计!这个留给你用。” 两人告辞而去,瑟瑟满载而归,在游廊上越走越快。 琴娘笑问,“你唱念做打的功夫不差呀,怎不露一手给郡马瞧?” “表哥刚正,哪能容我再三耍弄老秃驴?” 话一出口,前头领路的小沙弥龇牙咧嘴望过来。 瑟瑟俏皮的把嘴一捂,先发制人道,“都是你!拿些市井烂话教坏我。” 不等人来骂她,自己先呸两声。 “法师是好人,同表哥一般,我不该用粗话说他,反正他没听见。” 杨家是太原寺的原主,圣人风雨飘摇,万一死了,这太原寺说不定杨家还能要回去,小沙弥不敢抗议,瘪瘪嘴低头下去。 瑟瑟落后半步,瞧琴娘头上指骨黄不溜秋的不起眼。 两人身份贵重,走到二门上便有人来迎送,瑟瑟接过人递的帷帽,捋过皂纱来一瞧便很不满。 “这垂到膝盖上头去了?我不戴。” 阎朝隐久在张易之跟前效劳,鞍前马后,早目中无人了,洋洋笑道,“府监是好意,指条小道给您走,怕您被哭丧的僧俗人等冲撞了。” 瑟瑟哼了声,“我的丫头不叫进来,你们这些玩意儿,也敢约束我?” 张开五指往他脸上一推,阎朝隐吱吱呀呀后仰,被小沙弥伸脚绊倒。 “我劝你警醒些!” 琴娘提声唾骂。 “今时不同往日,你在府监跟前奉承也够了,他发达自然提携你,万一他败了呢?你还做不做人?凡事留一线,这棋,你下不起!” 骂的阎朝隐灰头土脸,讪讪退到旁边。 再出角门,丹桂等一拥而上,把她两个簇拥着走了。 杏蕊瞧瑟瑟神情,便退步候着阎朝隐踱步出来,笑与他道。 “宋主簿没你面皮厚,可比你灵光多了,卖了消息给郡主,人躲起来了,你瞧瞧你,风口儿浪尖,真不怕落个道成法师的下场么?” 努嘴给他看正门上络绎不绝的车马,几个和尚滚地嚎啕大哭,说道成法师修为深厚,算准了半年后圆寂,怎会提前? 阎朝隐这才明白,面上骇然变色。 杏蕊又道。 “我们郡主多年州府里厮混练就,没宫里那些破讲究,招揽人手做事,只凭公道二字,你还记得许子春么?” 阎朝隐簌簌点头。 “三年!” 杏蕊比出三根指头,得意地翻覆着给他瞧。 “他弟弟在高阳县做司马了。” 第187章 出太原寺走朱雀门大街, 入嘉福门至东宫,再入崇教门,进丽正殿, 骑马拢共两炷香功夫。这个时辰,宫门就快下钥了,照李显往常作息, 他应当在偏殿洗漱更衣,预备安歇。 瑟瑟等在廊下,背着手向东北大明宫方向眺望。 长安有两座辉煌的宫殿, 她眼下所在的太极宫,是李唐帝国的正宫,配置完整, 前有皇城六部六局, 侧有掖庭东宫。 大明宫就不同了,原是避暑之用,后来才加建了三大殿并外朝各部。奇怪的呼应,女皇在太初宫爱住九州池,在长安么, 就爱住大明宫,仿佛知道镇不住中轴线上的龙脉,自觉退避三舍。 搬回长安, 女皇没让李显跟着她,住大明宫内的少阳院,反而住了太极宫的东宫,两处说起来规格相当, 实则天差地别。 太极宫闲置超过五十年,疏于维护, 自迁都以后,更是乏人问津,多年来被将作监忘在脑后,单夏季水患,便遭了十几趟,处处淤渍堵塞,连正殿墙皮尚且脱落了不少,更别提跨院耳房,每到雨雪天次第斑驳,蕴着股阴湿的败迹。 她侧耳倾听,虫鸣断断续续,仿佛是蝈蝈儿。 那回以后,东宫再也没能恢复生气,入夜便黯然寂静,望着廊下光秃秃的梁柱,她更想念神都东宫,雏鸾阁外头紫藤盛开的热闹。 数月前瑟瑟入大明宫觐见,瞧女皇的寝宫也是这般。 处处因陋就简,全靠府监搬来许多花卉妆点门面,可御前少了颜夫人,又少了韦团儿插科打诨,唯有上官才人端着手肃然侍立,她不是凑热闹的人,说两句话,就露出勉强维持的意思来。 想到当初进京,被太初宫集仙殿奢华陈设晃瞎了眼的震撼,两相对比,格外有种今不如昔的慨叹,如此晚年,圣人也是没想到吧? 等得久了,有点儿冷,她转身从凤尾怀里接了手炉来抱着,忽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往拐角看,是韦氏新提拔的侍女春阑,走近来屈膝道。 “太子妃今儿睡得早,不防郡主这时候来,奴婢们没敢惊动。” 瑟瑟点点头。 “那我明早再来,你跟厨下说,预备下羊肉毕罗。” 这是还要过来用早膳的意思,春阑迟迟应了,瞧她一眼,大着胆子道。 “奴婢送您——” 瑟瑟没不让,举步往崇教门溜达,雪粒子打在脸上湿漉漉的,她随口问。 “我才两日没来,阿耶就睡不好啦?必是没听我的话,夜里吃多了两口,停了食,望五十的人,实在不该贪嘴。” 春阑诺诺道是。 “郡主吩咐,奴婢都记着的,就是太子见了锅子就停不住筷子。” “哦——?” 瑟瑟驻足望住她,崇教门近在眼前,大而沉重,守门的东宫卫似早知道她今夜不会留宿,两个挎刀的小奉御一左一右抵住门扉,只等她出去。 “阿耶牙痛,上回说好了十日不许吃锅子的,是谁又做了来?” 春阑啊了声,讷讷答不上来。 “阿娘既然睡了就别惊动了,我瞧瞧阿耶——” 瑟瑟直接转个方向,登登往回走,春阑又惊又急,竟伸臂来阻拦。 “怎么?阿娘不让我见阿耶?” 郁金堂 第208节 春阑这丫头就好在话不多,但心腹婢女那种自矜的态度还是流露出来。 “太子妃是怕您和殿下又呛呛。” 她赔着笑,含蓄地抱怨。 “每常您走了,殿下便闹头疼,三日两晚睡不好,又牙疼。” 瑟瑟淡淡一笑,“我几时和阿耶呛呛过?不都是和阿娘么?” 东宫不大,几步就走回来了,瑟瑟如入无人之境,看都不看急忙赶来劝架的长史、嬷嬷等一眼,径直插进内院。就这一会子功夫,丽正殿门口多出七八个跪着的宫人,一见她来,各个如临大敌,跳起两个奔进屋去通报。 瑟瑟觉得这局面很寻常,也不理会人家纷纷起身行礼,抬下巴叫凤尾替她打头阵,一路掀帘子,绕屏风,长驱直入。 果然偏殿里李显正在发脾气,一个盆掀翻了,扣在大红地衣上,浸透了水渍染出深浓的嫣红,端水的小丫头贴墙根站着,定是挨了骂,挂出眼泪来。 “——她要闹,由着她闹去!你只当不知道!” 韦氏堵在李显前头,两手叠着拍掌,痛心疾首。 “当初二娘不也是?全是叫圣人带坏了,好好的女孩儿,满脑子想什么?国之重器,该她们动手么?” 提起李仙蕙,李显痛得心口发麻,嘶嘶倒噎气儿。惨案之后他便添了这层毛病,急了吐血,韦氏赶上来替他揉捏,李显偏拿肩膀格挡,跟她怄气。 韦氏登时哭了,捶胸顿足,似街上妇人撒泼。 “我亲生的,我不心疼?!上回要不是你在后头撺掇纵容,二娘怎会……拼也拼了,忍也忍了,人抗不过命去!再赔上四娘,又能如何?眼瞧着圣人没几年好活了,你,你就……” “——阿耶!” 瑟瑟唤了声,目光闲闲四下打量,掠过张口结舌的爷娘和墙边低着头摆弄手指的李真真,最后视线落在书案上,摊开的卷轴大字宛然。 “恭请佛指入神都……” 她熟络地念出武崇训的稿子,典雅古拙,音韵铿锵,很适合大声朗读。 “原来阿耶瞧见了?明儿大朝会,刚好递上去。” 她一向是这么个抻头找打的态度,韦氏已经见怪不怪了,皱紧眉头,挥手令屋里侍奉人全退下去,独凤尾巍然不动。 韦氏恼怒地瞪了眼,却没训斥她,只向瑟瑟道。 “圣人病重,你提这个干什么?长安不能做法事么?太原寺将好,原是杨家的祖宅,不成还有大慈恩寺。两京相距五六百里,赶着挪回去,她老人家哪里经得住?万一就是这回……你阿耶浑身长嘴也说不清了!” 一面责备,却也知道瑟瑟用心良苦,走来抚了抚她脸上水渍。 瑟瑟这时候就很像李显了,硬邦邦地扭着,翻白眼喷粗气儿,像头尥蹶子的马,可是韦氏有以柔克刚的韧性,两下便揉搓的她软了。 李真真见了一笑,瑟瑟这把三昧真火,烧来烧去,靠的还是李显这根柴,拿起热茶递给凤尾,努嘴叫她别客气。 韦氏喋喋道。 “人死如灯灭,等她去了,你心里的恨就没了,我听说你去了太原寺?法藏是圣人的心腹,你去寻他,三两句话,就成了窥伺之罪。我的儿,你且忍忍,要做皇太女,待你阿耶继位再做,不迟!” 韦氏专门打退堂鼓,三年来没完没了,即使她行事已经足够沉稳,耐住性子熬了又熬,韦氏的态度还是只有一个字,等。 瑟瑟了解阿娘,外人以为她的强硬和勇敢,完全是被阿耶逼出来的。 耐心地长嗯了声,从袖子里掏出个方方正正的小盒子递给她。 “贤首国师心里向着阿耶,有佛指舍利在手,再有他推波助澜,沙门上下,数十万僧众皆奉阿耶为主,这个,当能令阿娘放心了罢?” 韦氏讶然接在手里,不信瑟瑟出马,能成如此大事。 巴掌大鎏金铜饰的棺材,打造得十分精致,拿手捏了捏,里头咔咔声响,还有好几层。瑟瑟示意她揭开,里头套着个小些的铜椁,然后鎏金银椁,每层的棺材板都提前撬松了。 开到第三层,韦氏发起抖来,小心递给李显。 “阿耶继续开呀。” 瑟瑟回身坐在椅上,翘着脚道。 再往里,纯银椁、金椁、鎏金宝椁,然后又一副纯金宝椁,椁头上坐着尊足金六臂观音,纽扣大小,却是精妙绝伦。 李显开到这第七层,也有些不自在了,舔着唇问。 “这不算亵渎罢?” 瑟瑟笃定摇头,面带微笑,鼓励地望着他。 被废黜过的君王,就像泡过水的房子,地基早软烂了,别说逼宫登基,就连顺序自然继位,对李显来说,都像提着根竹竿走钢丝,步步惊心。 她如果早看穿些,不把希望寄托在阿耶身上,二哥、二姐就都不必死了。 “贤首国师献出此物,亲自念着经文一层层开启了,含泪命我奉于阿耶,还说了好一番动人肺腑的好话,不过用典太深,我也背不出来。他手上还有一柄十二环禅杖,向来深藏法门寺地宫,乃是太宗着意铸造,专为守护佛指,阿耶见了那个,会更明白先祖用心良苦,早就为后世子孙预备下了法宝,只是禅杖物件儿太大,控鹤府盯得紧,我带不出来。” ——是太宗的遗泽。 是曾经把圣人关进寺庙的,英明神武的太宗,留下的法器。 李显从遥远先祖身上得到助力,勇气灌注肺腑,下手继续拆看,再往里是水晶椁,只有成人拇指粗细,他举高对着亮看了半天,终于找见一线头发丝儿样的细缝。 “阿耶,这个我来——” 瑟瑟接来托高在手上,像莲花托着个蜻蜓,好叫李显看清动作。 右手食指在椁头上莲花形的凸起上轻轻一点,咔嗒,椁板往两边裂开,徐徐升起一只精美的青玉棺。 李显大开眼界,“真是……神乎其技!” 抓起玉棺牢牢握在掌中,似有暖意渗出。 他终于有了一点信心,含笑询问瑟瑟,“贤首国师当真愿意奉我为主?” 瑟瑟肃然,“是,国师心意笃诚,为见我一面,逼得道成法师提前圆寂。” 李显吓了一跳,瑟瑟沉痛地解释。 “道成法师服务两京多年,与诸位世家亲贵三代交情,死讯传出,太原寺门口车马不绝,人人瞩目,若非如此打了府监个措手不及,我还进不去呐。” 李显唏嘘感慨,“没想到华严宗如此忠勇为国……” “日久见人心。” “和尚再忠心,如何比得羽林与上四卫银枪横刀?” 韦氏还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也不用人多,一把刀砍过来,你……” 说的李显犹豫了,“也是。” 询问瑟瑟,半是商量的口气。 “这有刀无刀,有马无马,直如天上地下啊。” 第188章 瑟瑟卡了壳, 脸上的表情简直崩溃,万没想到抬出国师并佛指,连太宗都牵强附会硬挂上了, 还是没能说服爷娘,愣一瞬,勉强挣扎出声。 “国师还有个大宝贝, 叫智慧珠!谁承天命做了皇帝,那珠子便能预兆他寿数,我亲眼瞧见的, 珠子辉光璀璨,灵动游走,圣人非但无碍, 还好得很呐!” 这消息委实不错, 李显如释重负地向韦氏感慨。 “真是有惊无险。” 人皆以为他巴不得圣人早日去了,一切烦难迎刃而解,殊不知,他其实很惧怕继位自立,巴不得生生世世躲在圣人庇荫下讨生活。 韦氏拍胸脯庆幸后怕, “既然圣人无碍,更是什么也不必提了。” 瑟瑟不干了,急的拍桌子, “怎么不必提了?咱们原也不是冲圣人!” 韦氏调转方向,冲着女儿,口气总是很生硬。 “那你冲谁?你说,你到底冲谁?” 瑟瑟眉头一拧, 眼看又要嚷起来。 “你静静——” 李真真适时站起来,两手叠搭在瑟瑟肩膀上, 笑嘻嘻道。 “是我记错了么?当初太宗被洛阳王追杀,就是少林十三棍僧搭救,武功高强,和尚怎么比不上羽林啦?” 这传言大家都听过,也所以太宗对沙门格外优渥,不过少林隶属禅宗,不肯承接官寺委派,推广《大云经》,这三十年,明显被华严宗后来居上了。 “阿耶,退是没得地方退的。” 瑟瑟牵住李显的袖管,切切道。 “咱们瞧往后,一马平川,大道俨然。您猜张易之怎么想?他费尽心思大放谣言,想逼咱们着急,因为他自个儿急得没法子了。我没想掀了圣人的龙椅,实是怕张易之故技重施,又来算计咱们——” “四娘啊四娘。” 她说一句,李显颊上肉便颤颤,听到最末,意兴阑珊地掩住面孔。 “非是我庸懦无用,你是不知道,高宗皇帝晚年何等痛苦?堂堂至尊,日夜头痛无比,漫说料理国事,单是应付吃喝拉撒,已然吃力,他是个极自尊自傲的人,不肯承认狼狈,可我见过一回,阿耶早痛得闭起眼,几欲扑倒,可阿娘还在喋喋诉说,终于阿耶松了口,道就照你说的办吧,阿娘得偿所愿,露出浅笑,阿耶却看不见,还安慰,说朕从来不曾疑心你。” “那时我还不明白,国君没有对错,只在于政策不能朝令夕改,我只想到,深爱之伴侣也好,孺慕之子女也罢,不论是谁,能在目睹国君软弱无力后,不生出僭越之心呢?” 李显深深看着瑟瑟。 “你二哥、二姐,同样有过取我而代之的想法……” 瑟瑟听得心惊胆颤,眼前一阵阵发黑。 她早就怀疑,二哥、二姐是否也有过逼宫之念,至少一定有过拔掉控鹤府的想法,可是未得颜夫人母女支持,只有另外设法,以至于到如今,她想找到他们的同路人,问问他们究竟做过什么,都无法。 他们是想保护她,可是她如今哀痛追思,竟无处寄托。 她下意识靠住韦氏,想把头枕在阿娘的颈窝,却发现自己竟比她高了。 “我当真不以为忤,那时你方成婚,没在跟前,我向他们几个都说过,这个家,只要整整齐齐,别说造圣人的反,便是造我的反,也不要紧。” 李显指着李真真,她便点头,证明确有此事。 瑟瑟啊了声,万万没想到阿耶是这样想的。 对上,他懦弱雌伏,对下,他当真做到了展臂拥怀,竭尽全力提供舞台,她心里一阵阵热流冲刷,似洪水洗涤堤岸,为二哥、二姐感到庆幸自豪,有这样的阿耶,他们有限的人生,至少做了他们想做的。 李显继续道。 “我没得头风症,自以为逃过一劫,能活长些,可这两年,真是老了老了,白日睁不开眼,晚上睡不着。不是我背后不孝顺,这回亏得没叫我进宫侍疾。我哪里还侍候得动人家?自家七病八痛,且熬不过来。” 瑟瑟耐心安慰,“阿耶放心,佛指到手,一切事情我都会安排妥当。” 郁金堂 第209节 “知道你能干,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过这以下克上,到底忌讳……” 李显重新坐回座儿上,辗转想了两遍,又露出担忧的神色。 “就怕你这一手太招摇,到时张易之杀将过来,咱们靠和尚自保了,过后人家难免议论,好端端地,若是没生外心,作甚么预备好了和尚?” 瑟瑟顿时又有些不耐烦,就连韦氏脸上也浮起了尴尬的神色。 他好像忘了,倘若张易之举事在前,而他又侥幸保住性命,接下里便是顺理成章登基御极,两脚踩着九州,谁还不开眼,问他为什么做好了准备的废话? 瑟瑟蹙眉敷衍他。 “那阿耶便早晚两课,对佛指祈祷百遍,盼张易之不要自投罗网。” 李显脑筋转得慢,半天方才意识到瑟瑟这话有些情绪。 “你这孩子,就是太急躁……” 他还没引入整题,李真真笑着插口进来。 “佛祖一天管一万件事,哪肯理会这些蝇营狗苟?照我说,阿耶要祈祷,便祈祷白天精神好,晚上睡得着,头也不疼,牙也不疼。” 几次三番,全靠李真真和稀泥,不然早吵闹的一拍两散,瑟瑟心里有火,瘪着嘴侍奉爷娘歇下了,便气哼哼拉她出来,月华清透,像匹银亮的细纱,长且迤逦,委婉地铺满了整片金砖地。 “这阿耶,这阿耶!” 瑟瑟恨得直跺脚。 人家是慈母多败儿,她家是悍妇多败夫,阿娘明明一万个心眼,不放在外头跟人争权夺利,只顾护着阿耶。 ——当啷! 空花盆顿在路边,瑟瑟抱起来砸个粉碎。 “好啦!” 李真真笑着开解她。 “阿耶最疼你了,方才好端端的,一提起你来了阿娘不让进,一脚就踹翻了脚盆儿,溅得阿娘一脸水,谁都没怨怪你。” 难怪方才阿耶襟怀上湿哒哒的,瑟瑟忍俊不禁,哈哈出声,这才消了气,想阿耶和阿娘这辈子,也不知算谁降服了谁,又想到武崇训,不禁惆怅起来,懒懒伏在美人靠上望月亮,天暖和起来了,草丛里阵阵虫鸣,她浑身软塌塌地,额头抵在臂弯里。 半晌,听见渺渺地一声轻叹。 “我真想回神都去。” 瑟瑟这才抬起眼,好好打量了三姐一回。 论长相,她不及瑟瑟艳丽出挑,论性情,又不及李仙蕙英气洒脱,夹在姊妹当中,显得平庸而含糊,今日却不同,月下的李真真挺秀清淡,绯红长袍随意散开,金线镶滚的袖口搭着月白裙子,泠泠生光。 “李唐正朔在长安,等事情了了,咱们都要在长安开府。” 李真真笑起来,“原来你还记得这个话?” 当初长亭纳凉,是李仙蕙说,公主府、郡主府,都没意思,亲王府邸不同,是官衙,有机构编制,有官员,光明正大招揽扈从,还是朝廷划款供养,历来皇子造反,靠的就是这种班底。 今日瑟瑟光杆一人,麾下不过几个卸任的女官,可她照样拉起队伍,要大张旗鼓干起来。 “对!” 瑟瑟脸上显出志在必得的神气来。 “到时候,咱们也有公主傅,例同太子少傅,还有卫队,有典军、参军,有邑司,有文学,有祭酒……” 她数了一遍东宫本来有,却被李显闲置的配置,停下来眨了眨眼。 “三姐,你想不想?” 眼巴巴带着撺掇的神气,不像正带着全家人夺权谋反,倒像她们小时候在房州,瑟瑟叫她溜出去逛集市,打是不怕爷娘打的,反而看中了什么,韦氏使尽浑身解数也要替她们弄了来,金铺,香料,应有尽有。 房州,神都,长安。 瑟瑟一步一个脚印往前走,她却总是往回头看,在长安想念神都,在神都又想念房州,尤其想念韦氏跺跺脚,刺史便惊慌失措跑来吵闹。 “——三姐?” 李真真从回忆中拔出来,回答很简单。 “你不用管我怎么想,你冲在前头,我跟着你。” “那三姐的婚事呢?我没功夫生孩子,东宫太冷清了。” “也容易,等你大功告成,自有士子武将来投效,那时我再挑。” 瑟瑟有些动容。 往常封邑上的出息,李真真照管得极为精细,季末少了一头羊,便写信叫庄头解释,人说发瘟症死了烧了,她再问为何只死一头,可是打量她不懂,公然撒谎?婚事却这么敷衍,说到底还是害怕。 “那再等等,万事落定,我来替三姐物色。” 李真真笑着说好,根本没放在心上。 人活一辈子怪没意思的,兴兴头头安排这个,安排那个,忽地全没了,她经了那一遭,没去钻僧道法门的牛角尖儿已不易,如今就守着爷娘,就够了。 李真真站在廊下,目送瑟瑟走出崇教门。 有人举着火把迎上来,披甲的将官婆婆妈妈,提了领披风,见面就往瑟瑟肩上搭,立时被推开了,可是瑟瑟又把头靠过去,贴在人家肩膀上,像龙首原上的黄杨和柳树,在风里缠绵。 她放了心,三更半夜,唯有亲贵还能秉烛夜游。 回来见韦氏果然没睡,披着衣裳守在槛窗下,手里握着瑟瑟预备的奏折。 李真真不说话,接过来展开卷轴瞟了眼,转进屋里,轻手轻脚翻出李显的印章,往朱红印泥里顿了顿,就着月色,稳稳压下去。 就听见韦氏在外头幽幽地叹了口气。 第189章 武周按例三日一朝, 但圣人抱恙多时,久久不朝,加之这几年四海宾服, 几无外战,如今已成了惯例,宣政殿上只有六部照本宣科, 循旧章办事,朝会开的极快,往往不足一个时辰便结束。 太子李显领百官肃立, 对着空椅子行礼如仪,转过头来,便在人堆里寻摸恒国公张易之。 “佛指既出, 理应早日送入神都明堂, 以安天下人心——” 作为储君,他的态度十分谦和,当着众人的面请教张易之。 “府监以为如何?” 众人面面相觑,都在纳罕太子怎么忽然一反常态,言之有物起来? 圣人的病况众说纷纭, 太医院摸不着边际,轻重全在僧道嘴里。 这两个月,控鹤府只差没把长安城翻过来。 一百零八座坊城, 庙宇足三百余间,不论是景教、祆教、拜火教,并民间巫蛊、方术、诅咒之人,全拉进大明宫里一展神通, 连扬州才下船的日本僧人都寻了来,朝臣却还是一头雾水, 不知道实情如何,唯有张易之把控大局,倘若他同意圣人动身,自是没有大碍。 崔玄暐身为前凤阁侍郎,虽尚未正式复职,人皆尊奉他,推他站在前头。 他一拱手跟上,“臣复议。” 交托了佛指的差事方能复职,比旁人都着急,卷起大袖侃侃而谈。 “佛指事关国运,自是越早奉进明堂越好,耽搁在西京,成何体统?” 侧目瞪着张易之,口气带些责怪。 “臣远赴法门寺已是三年之前,走时圣人亲点控鹤府预备典仪,想来样样筹划的周到?不必临时抱佛脚罢?” 张易之压根儿懒得理他,和张昌宗交换了下眼色,复向李显看去。 李家男人多半器宇轩昂,唯有这位太子,总是一副水蛇上岸,遭人抽掉筋骨的倒霉样,今日却不知为何,高高仰着头,任珠旒次第遮眼,笔刷样在面上扫来扫去,倒显得有些高深莫测了。 正揣摩,李显忽然转过头来直视他。 “十七年前孤出京不久,新丰县地面震动,江河逆流,东南竟涌出一山,蔚为奇观,有人上疏,道女主处阳位,反易刚柔,故地气塞隔,而山变为灾。” 张易之听了大为吃惊,又暗自窃喜,太子向来软弱,只因安乐郡主与法藏昨日碰过头,便胆敢公然直斥女主带来灾祸。 “殿下旧事重提,是何居心?” 张易之故作不解,指队列中抻头表现的洛阳令张昌仪,也是张家人,品貌却远远不如,生的腿短腰粗,方头大脸,看起来憨憨的。 “蒲州近来仿似亦有地震?我那日听洛阳令提了一嘴,没听真切。” 张易之拿腔作调,激动地想提起两只爪子搓弄。 从前太平很瞧不起他这毛病,常嫌弃地骂他,苍蝇才搓脚。 不要紧,蛇虫鼠蚁都没差,只要摁下李显,他便是名正言顺的皇后外戚,与太平平起平坐,不,甚至高出半截,到那时,他才不会跟太平计较,她不过是个被惯坏了的少妇,白混在局里多年,至今尚未摸准圣人的脉门儿。 “正是呢。” 张昌仪显得十分为难,摊开双臂。 “蒲州地震强烈,虽未有涌山之象,但河道易位,沿途灾民数千,田地房屋尽数被毁,这……” 他说着,上前几步,和张易之前后夹击,把李显堵在中间。 “太子殿下的意思,难道是天人感应,上苍降示责罚?那圣人是该下罪己诏还是减膳、释囚,减免税赋?下官以为,圣人尚在病中,不宜大动干戈。” 越说越离谱了。 左近的凤阁侍郎魏元忠听不下去,出声斥责,“张郎官慎言!” 鸾台侍郎韦安石兼天官尚书也昂然踏前半步,以示支持,跟着秋官张柬之、夏官姚崇、冬官陈思道索性站成一排,协力同心,如此六部尽出其四,唯有春官武三思、地官李峤默然不语。 有六部做表率,余者赶紧表态,左右肃政台两位中丞向来嫉恶如仇,曹从宦冲动,放下笏板便要摘冠,被陈思道侧目瞧见,忙示意左右阻拦。武将那边,才从西北调回来的大将唐休璟听得十分烦闷,皱眉怒视张昌仪。 大朝会四百余人,殿中坐了二十余排,横平竖直,井然有序,内中数张柬之年纪最大,已是七十有八,头发胡子蓬蓬大把,全白了,垂在绛红纱衣上,活像太公庙里的姜子牙。 圣人年迈,朝中风气便是尊崇长者,虽然论位次品级,张柬之不及魏元忠,但振臂一呼的份量更大,玉石俱焚的决心也是最强,当下袖子一撸,冒死道。 “秦之始皇帝病重,独赵高、李斯在侧,秘不发丧,伪造诏书改立二世,以至亡国。周之宣帝病重,独内侍佞臣在侧,拥立了隋文帝,这便改朝换代!所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圣人既然病重,当务之急,便是宣我等入宫侍疾!” “这……” 张昌仪缩了缩脖子,支支吾吾搪塞。 “谁说圣人病重了?不过是偶感风寒而已,圣人往日视朝且要粉妆脂浓,如今咳嗽痰重,不愿召见外臣,张侍郎何必强人所难。至于臣方才,并非斗胆揣测圣意,实是怕太子忧心过度,惊扰了圣驾。” 边说边撇着眼,指望张易之帮腔。 张易之便接口道。 郁金堂 第210节 “正为圣人卧病,不宜操劳,我等才不得不请殿下的示下,不然大事如何决断呢?不问殿下,难道问相爷?可相爷……” 他嘿嘿笑着,露骨地威胁,“毕竟未得摄政之权,恐怕不宜越俎代庖。” 一句话堵住了魏元忠,他倒也爽快,立时侧过半边身子。 “请殿下把话说完。” 李显不说话,半晌沉沉叹了口气,“孤只是想起国师当年的风采。” 环顾四周,最要紧的凤阁、鸾台、六部、肃政台皆已站队,余者,有人唯恐引火烧身,有人却在诧异,事情顺利地出人意料,原本还在发愁太子龟缩不出怎么办,没想到他直溜溜往刀刃上碰。 李显把一张张头脸认真记住,方道。 “当年国师译出《华严经》初稿,圣人迫不及待,召他开坛讲解经义,恰恰在讲到‘海震动’一节时,讲堂传出震吼之声,与此同时,新丰县生出奇山。两厢对应,地震并非凶兆,反是上上大吉,所以圣人下旨,将之命名为庆山,乃是普天同庆经文译出之意。” 他一股脑儿交代完,再瞧张易之。 “是孤扯远了,还是那话,只要佛指入明堂,祈佑武周,再有什么地震,什么河流改道,便都不足为惧。请教府监,圣人可否远行? 张易之满腹疑虑,绕着李显来回踱步,许久没有说话。 张柬之原还摸不着头脑,一倏而明白过来,直接推开魏元忠,瓮声瓮气地请教崔玄暐。 “敢问崔郎官,三年前定下的明堂典礼,是由圣人亲临主持罢?” 崔玄暐立时回答,“那是自然!” 张柬之便转身,把笏板夹在肘弯,雄赳赳向张易之提问。 “……圣人到底?” 张易之还是紧紧闭着嘴巴,他实在有些恼了,隔着门扇指向西方诸天,诅咒发誓般嚷起来。 “府监若有为难之处,不妨提出来大家通议,不必遮遮掩掩!下官等蒙圣人恩典,得享高官厚禄,却不能近身侍疾,羞也羞死了!” 十来个六部堂官得了他牵头,打横了笏板,都抵在额头上,一个个横眉竖目似要拼命,最前头的崔玄暐中气十足,扯开嗓子逼问。 “圣躬如何,还请府监给个明白话儿!” 张柬之又指李显,“若是嫌下官老迈无用,东宫还有太子!” ——这帮老东西! 张易之腹诽,以为喊两声就能冲进大明宫么? 逼宫这般容易,李唐立国百年,玄武门之变就不止一回啦! 他朝殿门上开了眼,瞧见大将军李多祚的身影,依旧是背对大殿,根本不来搅和这摊浑水,便放心地笑了声,只要没扯动了他,张柬之说什么,也和苏安恒一样,是放屁! “怎么,府监不愿意回神都?” 眼看两边争执起来,李显施施然出来打圆场,对张易之不但毫无敌意,甚至有种毫无保留的诚恳。 “孤还以为,府监从神都发迹,待在长安便浑身不自在。” “下官如何,不足挂齿。” 张易之两只手握紧了笏板,脸上别有深意。 “佛指舍利却非同小可,圣人自是要回神都,亲自主持典仪大局,不过这几日偶然不适,方耽搁了。” 张柬之竖起耳朵听了半晌,终于逮住这句,当即大喜,他唯恐殿宇阔大,站后排的五品官听不见,昂然高声道。 “圣人不过偶然不适!并无大碍!” 接连嚷了几遍,方静下来。 张易之白他一眼,嫌张柬之花头太多,无关紧要的人,偏要跳最高,横起胳膊挤开他,斜斜睨着李显,把话锋稍转。 “可是两京相距五六百里,去了又回来,难免辛苦,圣人寿数上去了,想到便有些畏难,其实……” 张易之轻笑,缓着声气儿慢慢敲打李显。 “其实圣人经营神都多年,九州池之建设,全出于她老人家授意,比之大明宫处处妥帖,若非还政之诺,确是不愿搬来西京长住。” 他以为他使出个杀手锏,李显宁愿顶着不孝的嫌疑,也绝不敢答应,却不想李显听了恍然大悟,咣当转身,几步踏进张柬之、崔玄暐等人的包围圈,毫不犹豫地向众人道。 “既然如此,孤便替诸位卿家下个决心!” 回头看住张易之,“大家全搬回去,不就得了?” 第190章 “天助我也!天助我也!” 张易之不耐烦具服罗里吧嗦, 一俟转过汉白玉回廊,脚步不停,岔着两条胳膊到后腰, 摘下腰带便往阎朝隐怀里扔。 振臂喊了两句,回身诧异地问他,“你跟着我作甚么?去请眉娘来!” 阎朝隐忙不迭道, “张娘子就在紫宸门内。” 张昌仪是个矮胖子,紧赶慢赶,小跑着才能跟上张易之的步伐, 闻言抹了把汗,陪笑道,“五哥先走, 我歇歇!” 张易之挥手令他自便。 宣政殿是常朝正殿, 夯土出阙,飞檐斗拱,单台基便有二十来丈深长,出来下楼梯,又得跑个二十来级台阶, 他走惯了,提着袍子大踏步迈下,长风在建筑间激荡, 吹得檐下铜兽发出呼啸。 “眉娘!” 监门卫尽在他掌握之中,长枪一柄柄前后开合,令他像在白光阵中穿插。 他气喘吁吁,扶住宫墙向她报喜。 “这回真成了!” 进了紫宸门再没一个他不放心的人, 说话毫无顾忌。 “太子生怕圣人有个好歹儿,临死寻他的晦气, 竟当殿提出,就着佛指入明堂的庆典,把整个朝廷再搬回去!” ——哈哈哈哈! 他痛快地捶墙大笑,“这窝囊废!这狗东西!当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墙皮上浮尘被他捶得扑扑簌簌,上下飞舞,刚巧迷了张峨眉的眼,李重福脸上挂不住,借口替她吹,背对张易之抹了抹手。 狂笑声停下来,张易之好声好气道,“太子至孝。” 李重福扶着张峨眉的肩膀轻轻吹气,但那眼睫不胜惊扰,颤巍巍闭上了。 “诶,你别怕,别闭……来,你瞧着我。” 耐心的哄劝,他半蹲着身子,叫张峨眉专心看他金冠上的玉蝉。 张易之这回真笑了,这侄女婿挑的好,会疼人。 他很耐烦,候着张昌宗从内宫出来,大眼瞪小眼,等张峨眉又揉又抹忙了好一会儿,方顶着红通通的眼角蹲身来行礼。 李重福跟着转身,毕恭毕敬地拱手,“五叔——” 全然不提方才那话。 张易之有些意外,呃了声,李重福反而安慰他。 “我阿耶……向来是这个样子,别说圣人,太子妃也能唬得他要死要活。” 再看不上也就几个月的事儿了,况且张易之对李显,并没有什么不满。 “搬回神都,便是往我枪口上撞。” 他指了指延英殿,意气风发。 内廷如今是他的地盘,高宗召心腹彻夜密谈的地方,他想进就进,落座时刻意空出正中的王座,却一直拿眼乜着那把椅子,两个鹅颈扶手黑漆髹金,右边内侧磨损了些,想是高宗喜欢往右边倚着。 “回去,自是比长安方便,前日梁王还抱怨,说在神都举事容易,来长安就难,叫我无论如何哄圣人回去,我有什么法子?圣人又没老糊涂……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困了渴着枕头!方才我在殿上瞧他,笑得眼眉都合不拢了,哼!” “他也是傻!” 张昌仪热汗淋漓追上来,一进门听见这句。 “到如今还做梦,以为五哥真心捧他们家阿漪上台,我听他家相公说,他起了一封折子,要替阿漪请立国公。” “——异想天开!” 张易之不屑地唾了口,打量面前的宝座,侧目瞧见张昌仪走来轻手轻脚,似怕惊动了先皇英灵,张昌宗也是敬而远之,捡了最远的位置坐下。 他便起身去坐龙椅,那两个目光一震,不约而同地轻轻嘶声。 “我们兄弟混到如今,也才是个国公,他就不怕孩子折了寿?” 张易之模拟了下高宗的坐姿,并不舒服。 一片寂然,谁都没开口,在心里咂摸这里头的轻重。 他又笑向李重福道,“位置自是你的,我白摸摸。” 李重福的表情没有大变化,平静道,“五叔诚意待我,成与不成,我与五叔共荣辱。” “是眉娘要走这条路,你陪她共荣辱,我么……” 张易之审视着他,忽地一笑。 李重福从善如流,起身郑重向张峨眉揖手。 “娘子深情厚谊,我唯有如此报答。” “这有什么的——” 张峨眉没放在心上,随意拍拍他胳膊以示安抚,重转向张易之,细溜条儿的身子从椅中探出来,像灵蛇出洞。 “长安是李家巢穴,朱雀大街上喊一声儿,人皆向着姓李的,不然当年圣人何必另起炉灶?” 她总觉得不安生,啧声道,“太子却怪,就这么轻易顺了五叔的意。” 张昌仪大大摇头。 “眉娘谨慎!但也不必太谨慎了,明摆着,太子要做个孝悌样子给人看,典仪上佛指加持,夸他继位能平息干戈,保国泰民安,便洗清了东宫之辱。” 顿一顿,嬉笑道,“不然,苏安恒还活着,他哪敢登基?” 提起三年前那出活剧,放任苏安恒搅闹皇城,连张峨眉都噗嗤一笑。 张易之也很谨慎,“民心要紧,实力更要紧,关键还是京中布防。” 郁金堂 第211节 说到这个张昌仪更有把握了,胸有成竹道。 “五哥放心!” 他是洛阳令,神都的大管事,国家大事管不了,举凡开工动土,亲贵斗殴,妻妾相争,遗产纠纷等拉拉杂杂的小事,一日总有百八十桩。 当初张易之抬举他,是为方便自家盖府邸,按规制,国公府只可占八分之一坊地方,折算下来五十余亩,张易之嫌小了,全靠张昌仪巧妙设法,连了三五处地块,合并两百余亩,方舒舒坦坦住下来。 张昌仪三十岁走马上任,至今整整八个年头,见过了世面,胆子越大,行事越仔细,再不似从前见了两姓宗亲便自惭形秽,相反,他珍惜这难得的机遇,打定主意要争个从龙之功。 扳着手指头数给大家听。 “先说府兵,折冲府皆在百里之外,近处唯雍州牧有人手可调用,且是每月换防,轮流番上,要紧时候,就算太子派人出城求援,相王、中郎将、长史或会响应,但各等参军、录事、寻常兵卒,初来乍到,必是不敢妄动。” 张峨眉听了颔首,“将动兵不动,果然不足为惧。” “再说梁王安排下的白衣弥勒教徒……” 张昌仪有心要压武三思一头,在新朝拔得头筹。 “别说眉娘不信,连我也有所怀疑,乌合之众,市井狂徒,全凭几个和尚巧言诱导,哪堪大用?” 这话他说了不止一遍,张易之总是笑笑不语,眼下又提起,便叫他放心。 “狂徒自有狂徒的用处,横竖他不是自家人,你计较这些干什么?” 张昌仪听得心花怒放,觑了觑李重福,也在默默点头。 “羽林镇守玄武门,千牛卫不离圣驾,防的都是家贼,可咱们不用突入九州池,更不会搅扰圣人,反而盼着他们忠于职守,不要来瞎搅和。” 深深吸了口气,“况且我这里,还有一重后手!” 众人齐刷刷讶然抬头,张昌仪筹划良久,就等这个石破天惊的效果。 “洛阳下辖十县,各县司兵掌军防、仪仗二三十人,拢总二百余,皆听我调遣,他们可不同于府兵,本乡本土,知道太子窝囊,只要事前由我——” 笑向李重福点头。 “代表郡王许些好处,自是一拥而上。” “仪仗?” 这简直是意外之喜,张易之来回一想,便重重夸他。 “人数虽少,从天而降,确是奇兵。” 张昌仪孜孜转着眼珠,指殿外道,“五哥过几日要去瞧他们办法会,我预备了个人——” 殿外一个布衣男子迈步进来,先不行礼,站着让人打量。 是个练家子,细高身条仿佛无力,但腰上横刀比监门卫的还大还重,颅顶又高,鼻头尖细,加上殿宇太深,阳光漏进来,打在他脸上已不剩什么温度。 张昌仪指他跪下,他也不问尊卑,咣当当转着磕了一圈。 “怕狂徒惊吓了五叔,别看他瘦,力气大的吓死人。” 淘摸出这么个惯会杀人,不问因由的利刃,张昌仪颇得意。 张易之习惯性地一笑,“九郎想的真周到。” 瞧他枯苗望雨,给个胡萝卜就转起磨来了,合该趁兴许诺一二,只当着李重福的面儿,他不好越俎代庖,便清了清嗓子。 不料李重福意会了,转头直道,“九叔立下大功,当为六部尚书。” 于是皆大欢喜,张昌仪感激涕零,喋喋说些肝脑涂地的话。 独张峨眉靠住椅背喃喃低语,食指在扶手上来回划拉。 “府兵、羽林、上四卫、仪仗……府兵、羽林、上四卫……诶?张仁愿和郭元振,不会突然回来罢?” 虽是问句,她并无提问之意,因在场众人,唯有她心中一盘棋。 阖眸回想西北的形势。 东宫惨案后,郭元振接替唐休璟出任凉州都督并陇右诸军州大使,上任便来了一手漂亮的声东击西,撇下突厥不理,反集重兵于湟州,过青海,直抵吐蕃赞普牙帐,逼得赞普屈膝请和,献马三千匹,黄金三万斤,牛羊更是不可胜数。吐蕃一倒,突厥见风转舵,立时收兵,顿解并州之困。 这二年,他镇守凉州,张仁愿在并州,都未回过两京。 张易之语塞,上官处处避嫌,不肯与他同场,以至圣人日益懒散,御前久已没人提起西北边防,他懒怠细看朝议,早把这回事忘在脑后了。 反是张昌仪把手一挥,大包大揽地打包票。 “哪有那么巧?!说一声回京,大军开拔,路上就要一个多月,咱们最多两个时辰就完事儿了。” 张峨眉向来不肯与人辩论,他既然坚持,她笑了笑便告辞。 张易之有些意外,“折子批完了么?恐怕圣人夜里找你。” “阿郎在宫里不自在,我明儿下午就回来。” 张易之哦了声,叮嘱她,“别叫梁王瞧见了,一切等事成之后。” 两个答应了牵手离去。 一路经过含象殿、思政殿,皆是夯土高台,青灰台基上凸起交叉对称的红漆阶陛,两条身影投在台阶上,颀长高挑,竟是难辨雌雄。 张易之踱步室外,居高临下,抱着胳膊望了半晌,回身向张昌宗笑。 “这孩子当真沉稳。” 张昌宗以为他说眉娘,腻着声道是。 “我们眉娘何止沉稳啦?那是颗定心丸。” 谁知张易之笑着摇头,努嘴叫他看李重福。 “咱们当着他的面儿,商议取他阿耶的性命,七八回了,他是铁板钉钉的亲王,明知我要摄政,还有眉娘,往后说不定取而代之,他竟毫无犹疑……” 张昌宗探头去瞧,没注意李重福,反见张昌仪匆匆忙忙冲出紫宸门,想是衙署里事情多,再搬回神都去,今年的郊庙路祭又要改地方了。 几个人里数张昌宗最闲在,只管圣人吃喝拉撒,一阵风吹过,太液池里波光粼粼,似仙人撒了把金屑。张昌宗有点走神,喃喃道,“不是沉稳,倒是痴心,有时候我真羡慕眉娘。” 名满天下的莲花六郎,得盛宠如斯,着羽衣,吹洞箫,骑鹤上青天,反倒羡慕起别人凭利益缔结的婚约。 张易之笑起来,“难怪圣人最喜欢你,你最傻。” 他羞涩地垂下头,趴在汉白玉阑干上,半闭着眼,开始说梦话。 “五哥,我想随圣人去了……” 就被张易之冷哼着打断了,“你糊涂!” “不然,往后谁来宠爱我?普天下的一切,但凡捧到我手里,随便糟践,谁不顺我的意,喊打喊杀,多好啊——” 张昌宗拧着脖子扭了扭,似在女皇跟前撒娇,无限怅惘地叹了口气。 “我不该叫你来侍奉圣人,你喜欢坐在高台上,我喜欢趴在圣人脚下。往后你们当真争到了,哎,谁还敢来宠爱我?” 第191章 张易之恨铁不成钢, 男人就真有这样拆了骨头抽了筋的脾性,托生成女人也只是沦落在最没用的行次,活该托生了猫狗。 张昌宗忽闪着大眼睛看他, “五哥,你动杀心了?” 张易之呸了声,骂他荤素不忌, 拍他臀上啪地一响。 “好好儿回去当你的爱宠去!我可告诉你,早晚收着些,别闹得圣人半道儿上发作起来, 坏了我的大事!” 女皇别有一样顽疾,事情极小,但痛苦不堪, 唯有张昌宗可解。 他把颈项摩挲在阑干上, 满身的骚劲儿,叽叽咕咕好一阵方去了。 他有点不痛快,回了仙居殿,便脱下罩衣卷巴卷巴塞给小侍童,那孩子懵懵懂懂问, “阿郎不要了么?” “不要了!” 他很嫌弃,“一身的血腥味儿。” 侍童捧着衣裳嗅闻,明明只有丹茜香, 张昌宗已绕过影壁进去了。 “——圣人!” 他抱头往女皇怀里滚,自谓是个哈巴儿,毛茸茸张嘴就会笑。 罩衣里只有一件姜黄的绉纱衣,七分透, 三分藏,开襟又低, 刷拉拉一览无余,腹肌都敞在外头。 女皇爱不释手,抱着他专心揉搓,张昌宗投桃报李,在要紧处上劲儿,两人心往一处使,都得了乐子,汗津津里凝然发笑,半晌女皇放开他。 “五郎又在盘算呐?” 张昌宗吃醋了,“您管他呢!” 女皇喘匀了气息,把指头点在他额上,“朕不管他,还得管你呀!” 张昌宗满意了,笑嘻嘻爬起来,跪在女皇身后拿玉梳捋头发,人的精气神儿就在头发上,女皇龙气充盈,所以头发长是真长,比宋之问的胡子还长,白也是真白,比法藏的眉毛还白。 他小心捋着细细的梳理,好半天没个动静。 女皇忽地侧开肩膀,张昌宗猝不及防,撞进她怀里。 “朕瞧瞧——” 她端起张昌宗的下巴,青丝玉面,和九年前一般出尘。 “怎么又哭了?” 张昌宗悔不当初,眼泪滴滴答答往胸前淌,“我不该带五哥进宫。” “胡说!” 女皇轻声呵斥他。 “五郎替朕料理了几桩大事,没有他,朕这几年也过不舒坦。” “可是……” 张昌宗说不下去了,卖了五哥,万万不可,可瞒着女皇,他又于心不忍。 女皇反而笑了,“你脑子笨,你就别琢磨,朕都知道。” ——那哪能呢? 张昌宗糊涂了,仙居殿上下全是五哥的心腹,没了琼枝,没了韦团儿,又没了颜夫人,上官婉儿近不得身,如今的圣人,是个断脚的螃蟹,不由自主了。 郁金堂 第212节 “你信不信朕?” 女皇的态度还是很从容,那副君临天下的气魄……张昌宗心里痒痒的,人皆以为是他迷惑了女皇,非也非也,实是女皇迷住了他。 他中了蛊,迟钝地,结结巴巴地,“信的,我信的。” ***** 张峨眉心事重重回了国公府,坐在软榻上只管盘算,这一向事情太多了,早上起来脖子都是僵的,金缕、玉壶两个围着,反把李重福挤到窗子底下去了。 玉壶踩着脚踏替张峨眉拆臂环,转头觑了觑,递了个眼色。 张峨眉回过来,托着腮看他。 “五叔原叫我这一向远着你些,有些话,你不知道才好。” 李重福垂着嘴角枯着眉,二十多岁的儿郎,少见有像他这么拘谨的,猛一眼看上去,还真像蜷在圣人跟前听排揎的李显。 听了她的话,他越发难堪了,“我阿耶……” 嗫喏半天挤出来,“我阿耶原是不配。” 开了头,后面就顺畅了。 “人都说重润好,我也服气,人长得登样,宽怀谦逊,又友爱弟妹,可我真没想到,他死都死了,阿耶眼里还是没我。哼,也就是帝王家,要是寻常人家,哪由得阿耶任性?不过是死了一个儿子,倒了灶似的,大家都不过了!” “这才对嘛,原就是你的,我帮你拿回来。” 张峨眉招招手,叫他近前来。 李重福大她两岁,人高马大,五官也大,进京新养成一样脾气,爱穿素缎裁的长袍,飘飘然几欲登仙,怎么看都和小鸟依人四个字不相干,可是他很依赖张峨眉,坐在她脚凳上,就生出安之若素的神气。 “太子偏心,不然叫百姓瞧见他窝窝囊囊那个样子,砸倒是不砸了,都知道他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更糟。” 李重福委屈地唔了声。 明眼人都瞧的出来,他是随机应变,两害取轻,回家却遭了韦氏叱骂,喝问他狼子野心,胆敢取父而代之,李显一听就跳起来,当着李真真的面,拿拂尘抽他脸,足抽了七八下,到如今下颌齐刷刷的红印。 越想越气苦,伏在张峨眉膝头上,叽叽咕咕道。 “亏得马场案事发突然,不然被太子妃过一道手,偷梁换柱,里通卖国的便是我了!推我出去替重润顶雷,他们眼都不带眨儿的。” 张峨眉哦了声,拂他额前的碎发。 “理她呢?秋后的蚂蚱,横竖蹦跶不了两天。” 瞧李重福犹犹豫豫没敢应声,双手捧起他脸,拇指抚着他眉头柔声问。 “等阿郎坐了帝位,是杀她,还是流她?” 古怪的姿势,妙龄女郎捧着早该成家立业的儿郎,像捧着个无锡阿福。 李重福轻嘶了声,他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稍微一想便支棱起来,拔直了脊背,可他上半截实在太长,伸展开,头就伸进垂幔里,露出几颗龇着的牙。 他揣度着,不想在爱人面前显得太阴狠,虚心请教她。 “就搁在圣人寝宫?尊圣人是太皇太后,她是太后,将好服侍圣人。” 张峨眉一倏而冷下来,撇开头,“原来你连圣人也看不顺眼?” 李重福莫名其妙,照他看,女皇和韦氏是一丘之貉,别无二致,但他听得出张峨眉不满,遂迂回道,“那倒不是,只是按照礼法,还能如何呢?” 张峨眉端详他两遍,语气更冷了,“既然有女帝,女太上皇也寻常。” “眉娘说笑罢——” 这称呼听着就那么别扭,李重福倒吸了口冷气,赔着笑脸道。 “圣人光被四表,格于上下,我承袭她老人家继位,原是荣幸之至,只是照辈分往上数,哪能是太上皇,该叫,太太上皇——?” “称呼是人定的,怎么好听,叫春官想去,阿郎不用犯愁!” 张峨眉当然不相信他就此改观,但不要紧。 “旁的恩典我也不要,待阿郎登基,就照颜夫人的旧例,许我草拟诏书,监察内凤阁,领殿中省六局二十四司,就够了。” ——内凤阁好容易拆了,竟要重立? 李重福的肠胃翻搅起来,汩汩地冒酸水儿。 想起颜夫人那日来颁旨立储,大踏步走中道直入梁王府正堂,虽是文臣的打扮,深绯小团花绫罗袍,腰上没挂刀枪,可那满身的煞气,比提刀出入枕园的司马银朱更叫人忌惮。 重润欣赏这种女人,道可惜三个姊妹只有一个养在宫里,他却以为,要没有她们瞎搅和,重润原不必死。 他尴尬地舔了舔唇,“眉娘,皇后是国母,何等尊贵,难能料理那些?” “阿郎的意思是,我要做这个皇后,就只能管些彤史、妃妾?” 张峨眉没再看他,从他身侧起立,冰冷的玉佩划过他面庞,带着香风。 “重俊今年满十五有没有?” 李重福先没懂,回过味来便知道这是警告了,提心吊胆跟她走到长案。 台面上摞着几堆文书,明黄缎带绑着,一堆堆贴了信笺,是玉壶整理过。 张峨眉拆开翻几页看看,提笔批了两个字,随口向他介绍。 “这是司农寺报华清池进口淤塞,请调民夫通渠,钩盾署另附意见,道人力通渠靡费,莫若弃置其中两池,另建新池。” “这是尚宫局报司珍染病,请往掖庭休养。” “这是太府寺报总京都四市署下月丝帛牌价,一两银通换两匹素缎,诶,怎的涨价了?” 全是琐事,可是各衙署翘首盼望,只等上峰批个‘可’或是划个‘圈’才能动弹,张峨眉乐在其中,边批边笑,夹两句点评,忙活了好一阵功夫,回神瞧李重福僵直地端着肩膀,大开眼界,又自惭形秽,拿手指摩挲她甩下的文书。 她没说话,用下巴指窗下荷花台。 李重福愣一愣,张峨眉喜欢喝冷茶汤加盐,说苦涩最好,能提神醒脑。 他两手捧着送到她嘴边喂下,两人离得近,他神采光亮又怅惘的眼神,说崇拜她是有点过了,可真是欣赏钦佩,恨不得拜在门下。 张峨眉差点笑出声,瞧李重润面上柔软了,扪心自问,向来瞧不起他,只哄着他登了基,局面稍稳,便可行二圣故事,怎的耳鬓厮磨出些情趣来。 顿下空盏,来回想了一转,索性开诚布公。 “阿郎,我连魏元忠的位置都坐得,不止我,司马银朱、杨琴娘,皆是个中好手,我肯做你的皇后,乃是眼见圣人下场,不愿抻头挑战制度,然而皇后、女帝,都是走捷径,早晚要受其害。” 瞧李重福果然听不懂。 “圣人登基太晚,来不及安排,只好从你们这些矮子里拔高个,她留着颜夫人母女不杀不放,本是给太子留人才,可我瞧,太子没有用她们的胸怀。” 李重福听得云里雾里,懵懂想,便是圣人有意传位女眷,怎会把国祚交托到异姓奴婢手上?这比女太上皇更稀奇古怪了。 小心翼翼地觑她。 “这,这恐怕不能罢?若是随便什么人都能……” “——随便?” 张峨眉提高调门儿,李重福尴尬地滞住了口,他不想惹恼她,但不表态又显得懦弱无用,只得咳嗽一声。 “帝位传承总得有个制度,不然乱哄哄你也抢我也抢,哪能消停?” 这话张峨眉听进去了,瞥他两眼仿佛加分。 “阿郎说的是,要一劳永逸,是得从制度改起。” 第192章 长安四年七月, 神都,北市,兴盛绸缎庄内。 胡姬旋转如飞, 似踏在风火轮上,时而平步起跳,时而转身落地, 鲜红大袖翻转,瞧不清她手里动作,只看见翠绿长缎带倏然飞出, 顶端系着铃铛,咣啷啷指上打下,惹出周遭掌声如雷。 已是半夜了, 宴席才刚开场, 美酒一轮轮捧上来,觥筹交错。 只这间房实在太古怪了。 四面白墙落地,原有隔断、家具全部拆除移走,三间正房打通,成个十余丈的通间儿, 北墙正中挂了幅弥勒佛画像,与官寺造型相类,是善跏趺坐姿, 左手举于身体左侧,右手置右膝上,高髻圆润,神态庄肃, 唯面貌截然不同,年轻, 方头大嘴,略有一丝木讷。 宾客们站着饮酒,挤挤挨挨,少说有七八百人,打扮更诡异,不论男女,皆披头散发,素布白衣垂地,有的敞着怀,露出的皮肤鞭痕交错,新旧叠印,仿佛受过重刑。 独最上首两人坐着,法王背后的瘦高个儿面相突兀,顶着张惨白的寡脸,凶神恶煞,嘴唇薄的快抿没了,要不是不惧灯火,活像白无常夜游。 王居士站在前排,命侍童为两位尊者注满,双手捧酒盏极期待。 “净居国明法王容禀,某在家修持佛法多年,遣散妻子,持守五戒十善,虔心从佛,皆不得其门而入,唯有去岁拜在十住菩萨门下,方才了然顿悟!然白衣长发会戒律严明,法王若能恩准某入会为僧,某情愿奉上全副身家!” 净居国明法王——即是张易之,听得十分有趣,咦然垂眸来看。 兴盛绸缎庄在两京有些名气,分店七八家,不独本地花色,偶然还售卖西来的新鲜纹样儿,能领一时风气之鲜,所以九州池宫人也有捧场的,都说这王居士做生意有些手腕,妻妾儿女济济满堂,是个富贵吉祥人。 谁知前年五十大寿,宾客云集,捧得他忘乎所以,以至酒后起兴,非要趁夜巡检库房,这便祸从天降,忽然地动,硕大货架倾倒,几百斤绸缎轰然压身,前后儿婿侍从皆无事,独他瘸了条腿,又不能人道。 王居士从此性情大变,闭门数月决意出家,先在太原寺献灯油,好大手笔,一日便是足两千缸,烧得浓烟滚滚,犹如山火,寺僧掩面奔走,都道是百年难见的大功德,却还是解不开他心头芥蒂,常夜半怒吼痛哭,寝食难安,就被武三思兜揽了来,说以新弥勒取代旧弥勒,报他无辜地动之仇。 眼下瞧,已是铅华洗尽,身上无一装饰,头上拿竹签挽着,只包了素布。 “你的身家,除了几家铺子,还有什么?” 张易之手里琉璃酒盏微晃,泠泠水光反射烛火,映出琥珀色波纹。 王居士屈指算算,思忖了方道。 “庄中存货,盘算盘算,或可再卖出万余贯钱。” 张易之并不满意,转头向十住菩萨——即是武三思,嘀咕了两句。 那自封的菩萨便问。 “听说你在清化坊有个院子,地段极佳,隔坊墙就是东宫,又宽敞,住两三千人不觉局促,可是早已捐给贤首国师了?” 王居士缓缓抬头,来回打量他二人,露出讶异之色。 法王在白衣长发会中地位尊崇,头先数次法会从未露面,独近日天象异常,方才现身,昨日十住菩萨皆再三叮嘱,断断不可直视法王面容,所以私底下大家揣测,都当他是新佛化身,有金刚怒目之相,甚至长着三头六臂,鬼面獠牙,但他方才斗胆这么一瞥,映入眼帘的却是——好俏。 会中人人穿白,因会中宗旨,乃是断尽六亲,屠灭佛门寺舍,斩戮僧尼,焚烧经像,誓要毁天灭地,焕发新生。法王穿白,却明摆着只求个俏字,素缎对襟窄袍修饰出挺拔腰条,袖子往肩上随便一拢,便是风月无边。 王居士是行家里手,一眼看出他这身缎子来历不凡,寻常货色再没有这样轻软服帖的,硬是在缎子上织出了单丝罗的拼叠效果。 “是,那座宅院贴着坊墙,有十亩地方,挤挨些住,两三千人皆可。” 顿一顿,给法王戴高帽。 郁金堂 第213节 “早知世间有明灯若法王,某怎会误入贼门?” 张易之听而不闻,跟武三思错头商量了两句。 武三思便又转向王居士,“外头凉,你叫他们都进来罢。” 王居士如释重负,拄着拐,一瘸一拐走到廊下,听背后乐声再起,法王扬声大笑,方擦了擦冷汗。廊下蹲着个力夫,头上裹块湿抹布,北市摊贩忙不过来的打扮,见他出来,警醒地提眸等唤,直到他摆摆手才又蹲下了。 天上一弯细金钩,大半隐在乌浓云海,只露出个菱角尖儿。 当初明明已经富贵无双,不知怎的,又异想天开,非要求个皇商的身份,经高人指点,寻常路子走不通,唯有贴着宫廷里的能人方可行,可是府监与颜夫人万万巴结不上,便想结交六局尚宫,或是韦七姨,兴许也能成事。 所以置办了这庄子,又买下清化坊宅院,重金装饰打造,修竹凉亭,流觞机关,奇花异草繁茂……要不是日夜殚精竭虑操劳,又怎会地动之时呆怔当地,逃不出去? 终究是一场空罢了。 他憾然摇头,自把院落献给白衣长发会使用,便面目全非,拔尽了植被,剩下光秃秃的青石板,百来个十二三岁的孩子,也光头,也穿白袈裟,默契地贴墙站着,一排压着一排,密密站了五六排,前后呼吸相闻,却一动不动,伴着风声竹叶沙沙,像石雕死物。 方才在屋里,法王没叫他露出马脚,但看到这群孩子的一瞬间,一股强烈的不安不知从何而来,攥住了王居士的心脏。 他咬咬牙,提声叫道,“你来,跟我进去铲香灰。” 力夫忙答应了,就跟在小和尚身后鱼贯进去。 那白无常很警醒,目光扫过来便问,“这位是——” 王居士往常做生意,很有些装模作样的本事,忙挡在前头。 “法王容禀,他跟小的一道在太原寺挂单,极虔诚的,力气也大。” 压声补充,“在京没有家累,叫干什么都成。” 张易之没在意,武三思打量两遍,撤开了眼。 当年讲经,他便嫌法藏那副鹰钩鼻子太突兀,拴个绳儿能牵起来走,不过神都胡人多,而且法藏来之前,痛下决心绞了养了好久的眉毛,拿笔往上挑,又拿泥灰在脖子上加了几个痦子,低眉臊眼跟在人身后,简直改头换面。 “先把香火点起来罢——”武三思吩咐。 王居士高声应是。 两人合抱的大铜鼎,比他肩还高,火烛烧的勤,里外凝结了大坨黄澄澄的蜡油,他是熟手,踩个脚踏,提起铁铲捣香灰,残疾之人乏力,使劲攘两把,差点整个人栽进去。 王居士霍了声,下地换人。 法藏轮上去,他会使巧劲儿,先把香灰搯出来铺在黄表纸上,拿预备好的细网来回筛,再小心倒回大鼎,整平压实,然后才把拔出来的香插回去。 忙活了好一会儿,那边歌舞继续,法藏闻着酒香,肚里骂娘。 自玄奘西行取经以来,梵文翻译的真经大量问世,胡编乱造的伪经也大行其道,许多偏狭州府打着佛祖旗号招摇撞骗,竟有伪经受众更多的情况,譬如这白衣长发会,自称供奉弥勒,办法会公然以醇酒美女招揽,便是邪门歪道。 一时整理完毕,武三思叫舞姬乐手并法藏皆退下。 王居士动手关门闭户,点燃鼎中火焰,再去灭灯。 法藏藏在廊下灌木丛,扒着窗缝往里偷看。 夜深人静,光线一黯,气氛陡然凝重起来,只凭鼎中窜跳的火光,人人半边面孔藏在暗影里,习惯了喧闹的耳朵仿佛幻听,反复听见婴儿凄厉的啼哭。法藏极力运目,这帮人许是长久素食,又常挨打,瘦且眼眶下陷,一道道倾斜的长影投在地上,似枪尖密集。 武三思起身离座,抓起禅杖大步走进人群。 法藏大惊,法门寺集举国之力仿制,不过三枚影骨而已,而十二环禅杖常年隐于地宫,世人难能一见,安乐郡主怎么打造出一模一样的?人影密密匝匝,扰得禅杖上忽明忽暗,看不清细节,大体上极之相似,手艺真不错。 武三思的长袍款式复杂,领口袖口纹理繁复,后襟极长,一路拖扫过去,挤挤挨挨的小和尚犹如海水,起伏着为他让道,王居士跌跌撞撞跟在后面,两手捧着厚厚的大摞经文,卷轴佛像,最上头还压着两件青铜小像。 及至铜鼎,武三思回身顿首,向诸人示意。 白衣宾客怒目肃然,纷纷砸碎酒盏,从怀中掏出含苞荷花,双手合十夹住花茎,默默念诵,小和尚另有一套固定动作,全部盘腿坐下,将及成人大腿高度,火光照亮他们趣青的头顶和木然的神情,更像庙里常见的石雕僧了。 法藏看得目瞪口呆。 簧夜聚众,在两京是大忌讳,金吾卫逮住当场可杀,可他们每月在此召开法会,火烛明晃晃隔街可见,却从来无人查问,他满头冷汗,半晌想起来,洛阳令就是他们一丘之貉,自是做了安排。 张易之听武三思吹嘘年余,满以为操控市井狂徒十分容易,连他也能手到擒来,当真亲眼见识了,单瞧这般整齐划一的动作,就有些钦佩,再瞧他们情绪亢奋,面目臊红但能忍耐住一声儿不出,更是嘶嘶轻呼,忍不住点头。 头先张昌仪抱怨,法会频繁,虽藏匿北市,夜里四面无人,但偶然周遭店铺小伙计醉酒宿店,瞧见蛛丝马迹,竟多事报往县丞,差点露出马脚。张易之还当他是下武三思的眼药,这会子冷眼旁观,果然鬼影曈曈,惹人生疑。 他在这里冥思苦想,那白无常十分警觉,轻轻抽刀出鞘,转步挡在前面。 武三思忽地举高禅杖,鼎中火舌陡然拔高,轰地直冲顶梁。 王居士配合地举高经文佛像,一股脑扔进大鼎,其中一张丝质刺绣太轻,被火力一催,反翻卷着飞出来,也是凑巧,它面对众人舒展地铺开,幽蓝底色,黑线素描,张易之视线受阻,急忙推开白无常,恰与画像对面,顿时吓得仰倒。 “府监当心——”那人一把扶起他。 张易之紧紧攥着袖子,女皇极之熟悉的面容,就在他眼前化灰。 武三思把这一幕尽收眼底,压声低吼。 “新佛出世,除去旧魔!” 第193章 人皆随他无声舞蹈, 振臂跺脚拍掌,扭胯甩头抬胳膊,更有人激动地扯开衣裳, 原来背上刺了年轻弥勒的样貌,宽头大脸,覆盖整个后背, 小和尚见了双目赤红,两三个跳起来抱住他,被他旋转着甩开。 武三思举高禅杖, 指人群中一人,哑声质问。 “杀一人为一住菩萨,杀十人为十住菩萨!你敢不敢当这菩萨?” 那人双膝一软, 往前出溜着跪地, 双手扼住脖颈扭曲身体。 “十住菩萨端行十重天上,能驾云雨风雷,能灭日月辉光,门下信徒无数,受千万香火供奉, 法身不灭,万世齐昌!你敢不敢当这菩萨?!” 问声急切,如暴雨催动起河水的磅礴, 一时山呼海啸。 那人跳起来,不顾滚烫,爬上铜鼎,蹬掉鞋子, 光脚踩着边沿行走,众目睽睽之下, 脚底白烟顿起,甚至散出肉香,可他仿佛并无痛苦,神情陶醉,双手交替着在胸膛脖颈上下抚摸。 疯狂的举动像一碗水倒进油锅,所有人往前冲,想扑进大鼎,却被那人拳打脚踢,一个个拦回来,他甚至从火中抓起未燃尽的碎屑,往人脸上扔。 张易之看得目瞪口呆,喃喃问。 “不烫么?不烫么?” 没人回答。 他隔着舞动的人群望向武三思,几个孩子用力过度,在旋转中昏厥过去,旁人也不停,踢得他们滚来滚去,一个嘴角渗血,分明受伤。被这些扭动失神的肉虫衬托,武三思神志清醒,长衣飘飘,竟真有了几分菩萨低眉的端凝。 张易之简直按捺不住敬畏之心了,几乎以为武三思空灵附体,不在凡尘。 可是白无常很冷静,手压着刀柄低声提醒。 “府监,您瞧他右手——” 张易之倏然警醒,凝眸去看。 武三思右臂高高举起,五指抓紧禅杖,杖头上有一颗玉石雕刻的大珠,随他动作泠泠转动不停,光芒极之夺目,但他指缝里另还夹着一物,不起眼,才小手指头大小。 ——啊! 张易之猛地捂住嘴。 这便是,佛指舍利的神力么? 细小骨节,短而陈旧,和野地里撞见猫狗的骨殖不同,泛着淡淡的黄色,仿佛污渍浸染,乃是佛骨在历历时光中质地变化,呈现出玉质光泽。 佛祖涅槃是哪年月的事儿? 他有些糊涂,怔怔回顾半晌,是了,整一千二百年,够轮回十余次李唐。 武三思还在逼问王居士,“弥勒要借你的宅院,你敢推诿?” 王居士猝不及防,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了。 那群人全转面过来,咻咻抽着鼻头,似野狗闻见骨头,只等他斗胆说出个不字,便要扑上来撕咬。 “弥勒要拆尽天下官寺,杀光天下僧尼,你敢不从?” “弥勒要毁天灭地,弑君弑父,你敢不从?” “弥勒要焚毁两京,化人间为炼狱,你敢不从?” 声声紧迫逼人肺腑之外,武三思还在缓缓转动手臂。 如傀儡戏艺人牵丝拉绳,把禅杖细长的黑影拉直拉长,拉得起立,从地上慢慢往王居士脚上够,甚至拉出两只张开的手臂,朝王居士猛扑过去。 王居士面目青白,一颗头越仰越高,连裹头巾都掉了,纵然早知道白衣长发会别有蹊跷,事到临头,还是硬生生吓破了胆,扑腾跌地,啊啊叫了两声,手脚并用地往人堆里爬。 张易之目瞪口呆,又是庆幸又是激动。 自诩君命神授,这等怪力乱神之物恰好为己所用,真是命中注定摆脱女皇而自立,又想世间庸人俗夫数不胜数,见了这等神怪,定是俯首跪拜,连带持有之人亦要视作神佛降世。 他皱了几遍眉,方压住嘴角狂笑,瞧王居士仰面坐在地上,头脸仿佛全被黑影吃下去了,慌乱地没口子答应,唯十住菩萨马首是瞻,要人要物要房子,通通予取予求。 他便笑了声,拍拍白无常的肩膀问他,“你叫什么?” 那人推刀还鞘,低声嘀咕了句。lk小说独家整理 法藏木然站在寂静夜里,几不相信世上除了他,还有别人能催动智慧珠。 佛指确是佛门至宝,神圣不可侵犯,却无力自保,千余年来,全靠智慧珠护持安危。当初佛祖涅槃,烧成舍利,天竺送出八万四千个宝函,智慧珠便是装在宝函中一并送来。 智慧珠的法力,唯有进入地宫之君王方可与闻,太宗李世民曾入地宫,故而知晓,也因此,影骨有三枚,十二环禅杖却唯一。 他猛掐右手虎口,痛得嘶声,又掐太阳穴,又默念真经。 不是做梦,不是走火入魔,亦不是妄想! 可若武三思无需修行,便能催动智慧珠,那沙门数百年传承,历代法门寺住持临终遗命,连这回,他以华严宗上下万余人终身不能得道立誓,原样送还佛指与智慧珠,岂非可笑?! 布衣寒凉,法藏游思妄想,一忽儿觉得通身澳热,仿佛室中妄人脚踩火鼎而不自知,一会儿如坠冰窟,怀疑数十年苦心孤诣,全是走火入魔。 他在原地皱眉苦思,全没留意几时身后站了个人。 “嘘——” 法藏吓了一跳,下意识摸墙边禅杖,才想起早已送入明堂。 “法师回回见了我,都像见鬼。” 眼前是瑟瑟巧笑嫣然,也穿了件简薄白衣,也把头发攥个攥儿,自以为潜入室内亦可浑水摸鱼,然五官太明艳,目光太清澈,一望而知不是一个路数。 瑟瑟把食指比在唇上,又指菩提树背后的矮墙,法藏跟着她七转八绕,钻进一间狭小的仓房,数百筐石料堆在墙边,一男一女高低坐在筐沿上。 见他进来,武崇训愣了一瞬,起身恭敬道,“小王见过国师。” 郁金堂 第214节 法藏犹在震惊中无法自拔,看看他,再看边上女子,愣愣无语。 杨琴娘皱眉埋怨。 “法师这鼎鼎大名的国师头衔,真不知是如何得来,圣人最见不得人呆怔迟钝,被这么些个市井伎俩唬得一愣一愣,出去怎么服人?” 法藏面皮发烫,心道回回这二位联手出击,便要重温当年颜夫人随在女皇身侧,一唱一和,字字犀利的可怖体验。 “禅杖是假的,智慧珠自然也是假的,全是表哥依照我描述仿制,这都不去提它——” 瑟瑟指武崇训,瞧法藏不信不服,还要反驳,压手道。 “至于那戏法儿,智慧珠中空,内里放入三面水银镜,火光入内,来回往复折射,幻化出各样影迹,便能复现黑影捕人的景象——” 她觑着法藏恍然大悟,继而如释重负的模样,很是不解。 “这主意不是法师先琢磨出来的么?” 法藏断然否认,“小僧何时耍弄过这等奇技淫巧?!” 瑟瑟眨了眨眼,武崇训原想为高僧留一线薄面,不得不应了,缓声道,“那年我才入京,圣人召国师进宫讲解玄理,定然是字字珠玑,字简意深,可是圣人性情急躁,听了几句便频频打断……” 他这么缓缓导入,法藏便放松些,不由地跟着点头。 “您见言语难以说服,便取来十面镜子,分八方安置,上下方也各安一面,让镜子面面相对,而在中间安放一尊佛像,再燃起一盏灯来照射镜面,就利用镜子中重重映照的影像,来说明什么叫做‘无尽缘起’。” 武崇训摸了摸怀里揣的棺椁,原打算此番若没钓上张易之,立时收回影骨,以免损坏,但今夜动静太大,连云岩寺的小和尚也跑来助阵,乌泱泱数百人,万一金吾卫注意,甚至起了冲突,只要有人喊起来,监门卫与千牛卫一呼百应,只怕难以脱身。 外头一个长随匆匆进来,向瑟瑟道,“金吾卫往上林坊去了,刚好走。” 于是大家赶紧摸黑出去,法藏云里雾里,浑然无法视物,全靠长随扶持。 武崇训怕他摔倒,紧紧傍在身侧,轻声继续。 “不止圣人叹为观止,我亦被法师巧思震撼,还记得那晚做梦,有驼队自西域而来,声声驼铃,您端坐头驼,双手合十,明明嘴唇翕动,却黯然无声,我就此种下了因果,常拿佛经翻阅,虽是无知稚童,偶然也有所得。” 法藏抬眼审视他,仿佛久别重逢,当真与他曾有过一念灵犀。 “敢问施主,梦中骆驼用的什么鼻勒?” 瑟瑟走在前头,听他不以尊卑区分,称呼武崇训施主,狐疑回头来看。 琴娘拽她快些,“咱们俩就罢了,早把法师得罪了。” 瑟瑟一笑,“我可不稀罕这个,叫我殿下才好听呢。” 那头武崇训边走边凝眸回想,“……仿佛是个元宝形。” “当真?” 法藏被瑟瑟戏耍几遍,心怀芥蒂,对他所言并不信任,狐疑追问。 他祖上从康居国迁来关中,种种习俗尽皆保留,唯恐忘本。康居国人驯养骆驼犹如突厥人驯马,自有一套祖传的手段,以红柳树枝浸进油汤里慢煮,制成鼻棍穿透骆驼鼻孔,再以骆驼膝盖处的短鬃毛搓捻成细毛绳牵制,就地取材又结实耐用,唐人断难知晓。 安乐郡马是武三思之子,面貌气质皆有相似,尤其暗夜中仰赖月光行走,面上明暗交杂,时隐时现,只瞧侧面,两人简直如出一辙。 方才他目睹武三思煽动他人,连孩童昏厥亦不为所动,任由踩踏,便在心底恨他残忍,但不知怎的,法藏却毫不怀疑,换做武崇训去做戏,这个计划便要半途而废。 “施主果然与佛有缘。” 他上下打量一番,对武崇训刮目相看,缓声强调。 “以棱镜之光线折射解释经文,确是小僧首创,若能为施主种下因果,那回入宫便不算徒劳,然郡主伪造禅杖,助府监发扬□□,却与沙门初衷背道而驰。” 瑟瑟听了不乐意,扭头奚落他。 “不用假的,难道用法师那柄真的?里头人多手杂,尽是些疯子狂徒,万一跌烂了智慧珠,或是扔进火里烧了,我可赔不起。” 一句堵得法藏说不出话,围墙上搭了张过墙梯,武崇训怕瑟瑟腿软,撇下法藏去托举她,瑟瑟犹在喋喋不休。 “我虽不信,却知道沙门里甭管哪宗哪派,都讲究个成年后再受戒,以免信徒一时冲动,过后懊恼。譬如法师自家,九岁开悟,十六岁燃指供佛,已然声名远播,不是直到二十八岁方才受戒么?里头那些人——” 她两手原已搭在梯子上了,说到这里便又驻足遥指。 多亏武崇训了解她,抢先一步把她手压回去,“边走边说。” 瑟瑟裙子窄,抬两下抬不起来,索性提高了挽在手里,便露出鲜红的窄脚长袴,法藏避之不及,慌忙垂首默念佛号,她噔噔两步翻了过去。 然后琴娘,然后法藏,然后武崇训,末了是朝辞压阵。 法藏心烦意乱,落地时脚底一歪,扑通伏在墙上,双膝重重一痛。 他吓了一跳,年纪大把,可经不得摔跤,举步又觉脚踝刺痛,正在踌躇,琴娘回头问,“法师扭着了么?” 他忙摇头,“无碍,无碍。”小心翼翼提步走走,还可忍受。 翻出来便有一辆堂皇大车,两匹马雪白骏马拉着,富贵招摇,熏得玫瑰香冲鼻,前后仆妇小厮十来个簇拥,仿佛睁眼的瞎子,都瞧不见郡主从坊墙降落,还如往常在大街上,提个脚凳来接。 丹桂瞧见灰头土脸的法藏也无异色,两手毕恭毕敬伸到跟前。 “请国师解了罢。” 法藏顿了下,不明所以,再见她鼻翼轻轻抽动,简直大窘。 原来那抹布是为遮掩光头,临时从厨房捞的,寺僧不沾荤腥,可是日日磨豆腐,抹布浸了豆汁,发酸发臭,还真近不得贵女的身。他讪讪抹了递给丹桂,瞧她转手扔在路边,银蕨又端花水来,洗了帕子替他擦头。 他浑身不自在,终于丹桂请他上车,方坐稳便听瑟瑟痛骂。 “那些市井无赖之徒,被府监引着,庵堂寺庙里开娼寮,养小戏,赚几个污糟钱,发起财来忘乎所以了,又想长生不老,这才信了邪门歪道。法师便要普度众生,难道还度这种人?” 瑟瑟语速越来越快,急于说服他,尽快了结这场乱局。 “内中有人父母早亡,家无余财,他又懒散,又软弱,烂泥扶不上墙,扛大包爬不起床,瞧别人成家立业好热闹,他恨不得一拨轰全给烧了。” 瞧法藏又是一副痴痴呆呆模样,不耐烦地一挥手。 “法师还不明白么?这些人全是我阿翁精挑细选,打成捆送到府监手里,难道我不知道他们的底细?借头一用罢了。” 第194章 法藏听得一句一惊, 脑子里嗡嗡回响,直如脑仁儿里敲铙钹。 这才如大梦初醒,原来李武两家通力合作, 要坑张易之一把大的,所谓大办庆典迎佛指入明堂,两边都安排了阴谋诡计。 可恨的是, 他们斗法,却拿里头那些可怜人当棋子下,都不心疼, 当下既恨张易之挂羊头卖狗肉,污蔑了沙门的名声,又恨武三思念叨十住菩萨几句胡话, 篡改大乘原义, 不独华严宗受辱,连天台宗、法相宗亦被骂在里头。 武崇训爱洁净,见有花水,也拿来抹手抹胳膊,边洗边问。 “兴盛绸缎庄的王老板, 家门不幸,万念俱灰,自拜在法师门下, 便散尽家财,连清化坊的宅子都捐了,却为何又改弦更张,投入白衣长发会呐?” 法藏脚下抽的直痛, 很想弯腰揉揉,只怕失了威严, 寒着嗓子道。 “王居士原是一片善心,偶然觉察□□嚣张,连宜阳县衙中还有人虔信,金吾卫也有被蛊惑的,方请小僧来亲眼瞧瞧。” “要他操心?” 瑟瑟哼了声,视线与法藏相接,唇角紧绷。 “既是出家修行去了,红尘人事,便当抛诸脑后,反是我等忝列宗室,身受黎民供奉,表哥又在官衙办差,才当为长安百姓的安危着想,不能任由这种东西肆意招揽,酝酿邪祸。您方才听见了,一个十住菩萨便要杀十人,他们那会里倘若有百来个菩萨,老百姓还过不过了?” 车厢里暗潮丛生,三人都把眼盯着法藏,逼得他握拳咳嗽,心知肚明,两头都拿佛指做由头,无论谁胜出,他与华严宗都不能置身事外。 “即便如此……” 法藏舔了舔唇,“众生皆苦,小僧不能放弃一人。” 瑟瑟啧声皱眉,暗骂这老和尚真是棘手,现成的阳关道放着不走,偏要去闯独木桥,上回见到这么不识时务的东西,还是苏安恒。 想起苏安恒——她在腹中狠狠呸了声! 真要说掌权了拿谁开刀祭旗,她预备的便是他,或添上法藏,也无不可。 法藏瞧她皱眉瞪眼,狠色毕露,不似贵女娴雅神态,倒如《辩经图》里持刃的罗刹,顿时倔劲儿也上来了,咬紧牙关,坚决替人请命,两下里僵持,静夜中突然传来哒哒马蹄声,前头有人高声质问。 “是谁?” 朝辞昂首傲然道,“安乐郡主深夜出东宫。” 那人哦了声,率队控缰退开,有人高声汇报,“都尉!北市有火光!” 他们匆匆忙忙奔那头去了。 “舍利是假的,禅杖又是假的,我便换个假国师又有何难?” 瑟瑟问武崇训要来仿制的七重棺椁,一重重拆了把玩,自言自语。 法藏也沉得住气,两眼往虚空里瞪着,语调依旧从容。 “圣人当初学佛,便嫌沙门宗派纷呈,林林种种,有法相宗、三论宗、天台宗、华严宗、禅宗、净土宗、真言宗、律宗……不知何从措足,天下信徒亦皆如是。若是三十年前,郡主要灭了我华严宗,另捧他人做国师,自是易如反掌,旁宗亦有高僧,振臂一呼,应者如云,哗啦啦取而代之。然这三十年来,不论是高宗所立龙兴寺,还是圣人再立的大云寺,或是两京的太原寺,皆由我华严宗弟子住持,所谓聚沙成塔,力众海移,郡主要使旁人假冒小僧,三五年内断难。” 顿一顿,语带威胁。 “至于重头再捧别宗,非得花个二三十年!” “大不了我答应你!” 青金马齐备,瑟瑟可不耐烦等待,抓起棺椁掷入法藏怀中,打得心头剧痛。 “秋后算账,饶他们死罪,却得上终南山修栈道!” 法藏道这也无妨。 “苦修明志,当真如此结果,小僧也随他们往终南山讲经便是了。” 话里话外,并不确定瑟瑟能得偿所愿。 这条件也算可行,武崇训品度瑟瑟神色,便催车夫速速回府。 车轮转起来,瑟瑟抽动鼻头,俯到他肩上嗅闻,似有若无一抹漂浮游走的郁金香,似那人在雨里奔忙。 她晕头转向,牵起琴娘的衣带,并无所获,转头狐疑问。 “方才表哥坐着什么?郁金么?” 如今这家香料铺是杏蕊管着。 并州之战战况惨烈,见者伤心,商路许久无人往来,以至京中郁金断绝,库房剩的几十筐售价高企,从前论百十斤卖,如今全拆散了,一斤、两斤的卖,哪还有人舍得砌墙,砌水池?磨出粉来做些把玩的器具,就够叫人羡慕了。 杏蕊瞧武崇训面色不好看,忙道,“郡主方才在院子里着凉了吧?哪里还有郁金,最后两筐都叫张刺史府上收去了。” 张家,乃是相王的半个连襟,窦娘子的夫家,随州刺史张崇家。窦娘子危难之中挺身而出,冒险入宫,抚养相王的几个儿子,相王恢复亲王爵位后,知恩图报,将张刺史全家接来神都居住。 瑟瑟哦了声,便作罢了。 郁金堂 第215节 那边白衣长发会安排了人手在巷口窥伺,闻听金吾卫大队逼近,忙回来浇灭大鼎,熄灯关门,昏厥的孩童被人拨拉到墙角,使厚被盖住,不使出声。 王居士惊魂未定,怔怔瞪住武三思手中禅杖,抚着心口想,这是何物?这是何人?国师竟还不如他?一念入邪,便失了静定,浑身颤颤发抖。 张易之踱步到武三思跟前,拿眼瞟着禅杖,室内光线黯淡,唯借杖头智慧珠散出的些微光芒,可隐约照见人影。 武三思压声道,“这东西太显眼,送进九州池恐怕惹人耳目。” 真是不老实,张易之牵唇一笑。 “禅杖这么大,自是不宜搁在宫里,倒是那个——” 他努嘴指武三思右手,武崇训怕阿耶夹不住影骨,特为做了枚银环,紧紧箍住影骨,再套上中指,乍一看是枚长脚尖锐的戒指。 张易之道,“佛指矜贵,你就不怕留下划痕?法藏那老秃驴要与你拼命。” 武三思只管迁延。 “佛指是国师的命根子,藏得实在机密,小王再三刺探,方偷出来,为怕他起疑心,还做了枚假的换进去。” 功夫挺细致,张易之拿帕子掖了掖鼻子,“何时偷的?” “国师才住进长安太原寺时。” “韦武李杨四家果然有渊源,藏在杨家故宅你都偷的着?好手段!” 张易之顿时大笑,一面摊手去要。 武三思皮笑肉不笑,百般的不情愿。 “操纵此物有些诀窍,万一府监记不住,庆典上闹出纰漏,就不好了,不如府监拿着禅杖,小王来使用佛指罢?” 张易之噗嗤笑出了声,瞧信徒舞蹈使力过度,现下累得气喘吁吁,都有些失神,一个叠着一个横躺竖卧,不似人,倒似圈中牛马。 说来说去,见识了佛指的威力,谁舍得放手? 他猜得到武三思的主意,今日指挥三五百人,明日便是三五万人,莫说庆典上强逼李显立安乐为嗣,便是来日自立,也未必不能,可是武三思却忘了,奇门遁甲能驱遣的,不过是心有空洞,软弱怯懦之人,譬如他自己,同样目睹佛指神威,便未感到一丝一毫恐惧,反观他人沉迷,简直蔚为奇观。 越想越生出一股自矜自豪,可见天赋异禀,与人不同。 人皆以为女皇笃信法藏,尊他为忠孝太后寄身,言听计从,深信不疑,不止重金宣扬《华严经》,更将华严宗捧为天下沙门之首。可年初法藏入宫,张易之却愕然发现,他的青金石手串,竟与当初韦团儿那串一模一样。 女皇见他诧异,轻描淡写道,那是三十年前太后去世,国师亲自雕琢的。 彼时张易之咦然问,“此等爱物,圣人竟肯赏了她?” 不想女皇摇头,“什么爱不爱的,朕本就不喜欢青金。” 帝王心术深不见底,三皇五帝怎么治国他不知道,至少女皇什么都不信,唯独信她自己。 张易之受益良多,打从心眼儿里没把佛指当做要跪要拜的神物,只不过借势暂用,待事情了了,埋回地宫便是,但他不肯细细教导武三思,把手收回来,轻轻负在背后。 那高颅白面的怪人立时出手,刀尖一横,比在武三思腹部。 他不情不愿地交出佛指。 张易之接来往手上套,咦了声,“竟是将好。” 又吩咐,“禅杖你送回去,有真有假方糊弄得过去,全换了假的,提防老秃驴事前闹起来。” 武三思道是,“快五更天了,待下朝,小王去九州池向您说明用法。” 张易之低头摆弄着,越看这小玩意儿越喜欢,随口道,“暂且不必,我另有几桩事情要设法办了。” 想起上回答应武三思的话,和声道,“梁王放心,魏元忠一走,请立国公的折子便能递上去了。” 打散了中枢再行事,亦是两人早早商量好的,武三思顿时笑意盈面,愉快地拱拱手,交代了下属几句,便自离开。 张易之有爵位,但控鹤府监品级不高,不上常朝,唯大朝会方列席。 离坊门开启还有一段时间,他百无聊赖,坐在院中吹风,正是天光渐亮的时候,天地间弥漫着浓重的雾气,树影人形似敦在水中,动动便漾出一圈晕影,群雄白衫垂地拖曳,直如奈河桥上。 抚着佛指,他没话找话地问阿喃,“并州那一仗,打得很辛苦罢?” 他是张仁愿麾下逃出来的散兵,并州之战武周惨胜,艰难杀敌三千,张仁愿聚集敌尸,封土成十丈高冢,虽是扬名域外,但那场面血腥难闻,惨不可言,观者无不落泪。 经此一役,他宁死不肯再上疆场,逃回关中,拿西域香料行贿,重买了长安户籍,就投在宜阳县。张昌宗在仪仗中挑选举事的首领,看中他刀法凌厉,性情冷漠,着意提拔到身边,他默然领受,一个谢字都没说过。 他说还好,“小的不善拼杀,跟在后头养马,听说前线人死的太多,顾不上捡伤员,忽地静了两天,跑回来好几十匹马,都是认得路自己回来的,背上插着一丛丛箭,有的腿瘸了,一进营地滚在地上。” 张易之听进去了,讶然问,“瘸腿的马还留么?” 阿喃不耐烦地看他一眼,这问题有点多余。 “杀了啊。” 张易之看惯了漂亮面孔,越瞧他畸零的长相越喜欢,撑起下颌打趣儿。 “可你方才吓得梁王腿抖。” 阿喃淡淡摇头,“他不是怕刀,是怕小人不怕死。” ——铛!铛铛! 晨钟终于敲起来了,足足三千响,往复回荡。 绸缎庄毗邻北市大门,听见人吱嘎噶开启沉重的坊门,早起做买卖的小摊贩等待良久,一拨轰冲进北市,街面上顿时热闹起来。 张易之抖抖衣袍,很满意这把新收的快刀,更满意戒指,欣然道。 “走!咱们回去办大事儿!” 第195章 沉重的殿门缓缓开启, 内常侍高慈金昂然提着衣袍,从复道拾阶而上,一双精明的老眼探照灯样四下扫射, 不错过任何纰漏。 女皇搬回神都大半个月了,太初宫如陈塘泛起老泥,上下欢腾。 两京三座皇宫, 论风水、论建筑,论规制,各有千秋, 但太初宫是武周宗庙之所在,女皇一日不咽气,宫人内侍一日能傲视群雄。 可自从三年前的东宫惨案, 太孙叛国通敌, 太子怯懦杀子,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子孙不肖,深究起来,终究是长辈的过错。 女皇颓然败兴, 悻悻挪回西京,太初宫冷清下来,人人面上减了傲气, 连带他这位主理太初宫的内常侍,在同僚面前亦是臊眉耷眼,抬不起头,年初往长安内侍省接受考核, 被人挤兑得张不开嘴。 不过此一时彼一时,去岁长安大明宫那边, 都在咳声叹气,说女皇熬不过冬日,新皇登基,定然又要筑造新宫,那大家都是明日黄花,眼睁睁看着新人冉冉升起,谁知今年他之所见…… 高慈金笑着摇头,做皇帝多好?圣君长寿千春,哪那么容易交棒。 他抬手摸铜鹤灯的脖弯子底下有无污垢,指人大打开东西两面长窗,收起帷幕,换细竹篾帘,女皇病后头次上朝,最出不得岔子,手下都很警醒,不用他出声支使,手指头一勾,便小跑着上前料理。 “都仔细着些!” 高慈金吆喝,忽地诶了声,一时眼错不见,小黄门长秋居然提着拂尘钻到御案底下去了,忙走去拽他出来。 “高公公——” 长秋一头雾水,帽子上沾着蛛丝,“不是您说,圣人腿脚发软,坐在龙椅上最爱踩横隔儿?” “糊涂东西!那是哪年月的话?” 高慈金唾骂,瞧长秋抓着头皮直眨眼,老实巴交的模样儿,便纳罕杨思勖是怎么看上他了?回眼瞧控鹤府那几个讨人嫌的主簿不在跟前,朝后宫努努嘴。 “你傻?没听见说……” 他压低了嗓音,“圣人这一向回阳啦?” 长秋瞪圆了眼,张口结舌,仿似没听懂。 高慈金只当他是没见过世面,悄声提点。 “人呐,都一样,到老了就得挨着年轻的,蹭点儿嫩气儿,胳膊也松了腰也直了,样样顺溜。你去,隐囊收起来,换个四方挺扎,瞧着好看的。” 隐囊是软枕,软团团没个形状,长秋蒙头蒙脑出去,片刻抱着硬邦邦支棱起来的方靠枕溜达回来,说是枕头,外皮儿重绣,靠着不舒坦,只能搭手。东西都是现成的,三五十种堆在耳房里,瞧高公公说用哪样就是哪样,但他想来想去不明白。 “高公公,圣人返老还童,怎么能叫回阳?” 高慈金拿眼打量他,“那叫什么?” 他不敢直说,捂着嘴悄悄道,“不该叫回阴么……” 啪地挨了老大一个耳刮子。 高慈金指着他骂,“白瞎你老子把你托付给我!我这儿用不起你,滚回去找你老子领巴掌去!” 左右围上来劝架,“高公公息怒——” “真不值当的!” “孩子小呢,过两年就好了。” 高慈金气喘吁吁,恨不得再补一脚,然而殿门又开,逆光里,阎朝隐点头哈腰,只差把那人扛在肩上抬进来,听见这边动静,两个都把眼灼灼地盯着。 高慈金愣了下,由远及近,步伐轻快,竟是莲花六郎张昌宗! 国公爵位高超,张易之兄弟都够资格参加大朝会,但控鹤府职权不明,更不在国朝六省一台九寺十六卫的行次里,原是女皇异想天开,胡乱设立。多年来,关于控鹤府其余人等能否参朝,文昌台颇有些非议,下三省也常嘀咕。 所幸张氏兄弟都不理正事,张易之么,还有些跋扈,张昌宗是个实打实的闲人篾片儿,请他来,他还未必肯来,今日不知哪根筋长歪了,竟肯踏足大殿。 高慈金不好撒气了,抡起拂尘,往长秋肩膀上狠狠来了两下。 “老子过了今儿便致仕!偏是你这东西惹祸!” 他叉着腰,半是骂人,半是摆老资格给张昌宗听,指桑骂槐,免得这炙手可热的内常侍身份过期作废。 “老子掌管太初宫这么多年,高宗闭眼那日,便是我喊的‘龙驭宾天’!你算哪个碗里的葱?也敢跟我人五人六的!” “失敬失敬!原来高公公是枚定海神针!” 到跟前了,张昌宗盈然一礼,开玩笑。 高慈金诧异他挨了骂,还笑嘻嘻的,而且一改往常敞着怀的放荡打扮,装模作样穿起绛纱单衣,里头却不肯规规矩矩穿中单,襟怀虽掩着,雪白细嫩的皮肉还是半藏半露,宽展大袖撸到肘弯,两条胳膊香风萦绕。 “奴婢当不起!” 高慈金摆手,矜持地微微侧身,不让他套近乎,“国公爷饶命,千万别拿奴婢取笑,这最后一日,错不得!错不得!” “哦——” 张昌宗想起来他为什么格外紧张了。 “是我忘了恭喜公公,您是盖太初宫的老人儿,瞧着圣人一路走来的,跟他们那些不一样!” 高慈金登时对他刮目相看。 郁金堂 第216节 这是女皇定下的老规矩,新人压根儿不知道,但凡当初跟着她,由皇后而登临天下的内侍宫人,出宫皆有重赏,连房子连地,包三代富贵,虽说太监没有子孙,有钱么,贴上来认爹的可不少。 高慈金不意张昌宗瞧着放肆,倒是个体恤下情的性子,若照往常,他只当他别有用心,可今日不同,他已是西风扫落叶,说凉就凉了的人,譬如杨思勖,便是阳奉阴违,说一套做一套,但张昌宗还肯客气敷衍两句,当真是人好。 想起背地里编排他的瞎话,要多难听有多难听,高慈金有些不好意思,瞄张昌宗脸上,更稀奇,怎么说也是过了三十的人,皮子还那么嫩,眼尾红通通的,带着媚气。 “全靠圣人关照,不然……诶!” 他搓搓手,情不自禁地与这男宠掏起心窝子来。 “您是不知道,太监没根儿,出去了倒是不操劳,可一颗心往哪用劲呢?哪儿也用不着咱,破罐子破瓦,活的没意思!” 张昌宗噗嗤一笑,缓声安慰他。 “您放心,今儿圣人心境松快,瞧谁都顺眼,况且是大朝会,四五百号人,一人说一句就下午了,什么事儿都定不下来,出不了纰漏的。” 这真是老成之语,高慈金很服气,难怪是兄弟之中是他更得宠,心心念念全是主子舒不舒坦,谁不爱用这号人伺候?比起来自个儿是差远了。 “那就好,那就好,过了今儿,我请您吃洗手蟹。” “——好啊!” 张昌宗一口答应,丝毫不跟他见外。 两人同时回头去望高台上。 驻跸的监门卫和千牛卫郎将各就各位,都在拿帕子擦银枪头,九州池里都知道,女皇最爱看长枪出头,雪光锃亮一排排齐整的景象,为了讨这彩头,谁的枪头磨花了,自掏钱重打。 高慈金朝他拱拱手,走出去指人吹响号角。 天光沉沉,寂静的青灰色天幕上挂着明月散星,远近殿宇的檐角红柱,犹如浸在水底,只浮出上半截。随着高亢凌厉的刺耳号声,三省六部正六品以上职事官员顺序从长乐门鱼贯而入,两道绯红长浪翻滚着涌上复道,象牙笏板似其中点缀的贝母,一笔笔标识出文臣武将。 算时间已然晚了,还没有御辇的动静,通花织毯上一行行一列列,全是跪坐的官员,半人高的绛纱单衣,人人面目相类,有人放下笏板向左近打听,猜测圣躬如何,今日来么,唯府监兄弟周围有种格外的寂静,都不敢放肆。 正说的热闹,忽地听见高慈金提声念,“起——” 众人忙站起来,整衣肃立,御辇由八人扛着,直抬到阶下,当真是肃肃仪仗里,风生鹰隼姿,长秋垂眼趋近,左手扥着袖子,抬高右手递给女皇。 “众位卿家——” 她坐稳了御座,吐字清晰,全无久病之态。乌泱泱官员齐刷刷抬眼,见女皇斜倚扶手,屈腿盘踞座上,头戴通天冠,其形巍峨如嵩山之巅。 “辛苦诸位操劳年余,朕大安了,有什么积压之事,今日通拿出来议。” 长秋默默退到门口,满面叹服。 高慈金揣着手得意洋洋,“瞧见了罢,哪用得着擦底下?但凡圣人高兴,脚都是收在上头的。” 果然如此,他们两个反正站得远,斗胆抬面目视女皇,也无人在意。 “得亏换了那隐囊。” 长秋踮起脚眺望前头,仿佛是姚崇说了什么,圣人很感兴趣,胳膊抵着他方才搬来硬面的方靠枕往前探头。 “您老退了,光凭我们,哪摸得准圣人脉门儿?” 高慈金笑呵呵领受他恭维,指点了两句,正说的忘乎所以,目光扫见悠游自在的张昌宗,便戛然而止,摇头自嘲。 “圣人不爱用内侍,跟前儿都是女官,你瞧,那年废了颜夫人和才人,又把张娘子提起来了,她老人家心境好坏,猜得中是会伺候,万一猜不中……” 长秋也正担心这个。 “就是呢!我阿耶也说,哪有长久靠猜的?” 高慈金觑了觑他,语带讽刺,“你阿耶知道他不会飞啊?” 高慈金是内常侍,杨思勖是宫闱令,照理说高慈金是杨思勖的顶头上司,可是杨思勖这人不服管教,又常替人出头,在内侍中极有威望,多年与高慈金平起平坐,两人的矛盾由来已久,长秋夹在中间,很受夹板气。 他惴惴道,“阿耶没别的意思,就是……” 高慈金哼了声,“我知道,他嫌我对殿中省低头,堕了内侍省的威风!” 第196章 殿中省与内侍省同为下三省, 各辖六局,原是并驾齐驱,井水不犯河水, 然颜夫人性情跋扈,带管的六局上下,没一盏省油的灯, 各个尚宫都把手伸老长,能多揽一桩事算一桩,十余年蚕食累进, 硬生生凌驾在内侍省之上。 高慈金屡屡退让,人都当他怯懦,然如今反正要走了, 不妨说两句真话。 “你阿耶没错, 可也不全对。” 高慈金努嘴,指长秋看人堆儿里独一份儿的张昌宗,长身玉立,面貌出众就不提,人皆戴冠, 头发梳的一丝不苟,独他两鬓毛扎扎的,像头捋顺了毛的猫。 “你还来得及, 甭管你阿耶怎么说,你先顾你自家的前途,我瞧国公爷脾气挺好,你要能巴结的上, 不如先随到那一头去,虽说圣人不能当真百岁, 县官哪比得上现管?靠着他赚两个活钱再说。” 这是他的肺腑之言,当初要没假清高,也学杨思勖认几个干儿子,哪怕认来长秋这种老实头呢?现下便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好话只说给自己人听。 高慈金咳声叹气,悔不当初。 长秋很意外,“高公公,您不老说,后宫难挑主子,大殿才是香饽饽?” “你这人怎么听不懂好赖话!” 高慈金压着嗓子骂,若非正上朝,还想抡个巴掌。 长秋比着手不敢动弹,预备生受了,可高慈金的胳膊才扬起来,前头人堆轰然乱了,后排五品的不敢动,前半截三品四品的好几十个人站起来,耸肩探头,把御座周围堵了个水泄不通。 高慈金脑中嗡地一响,推开左右,绕开人群贴墙往前跑。 御座高高架在七级台阶之上,比官员的脑袋还高,稍微转换角度便能瞧见,他提着袍子跑不起来,昂头去看,还好还好,御座后头站班的六个千牛卫,都把手压在刀柄上,不曾出鞘,举仪仗的宫人也是满面好奇,却并无警惕之色。 几个官员忙乱之中侧目来看他,都有些吃惊,向来端稳的高常侍怎的如此失态,他尴尬地冲他们笑笑,不得已放慢了脚步。 人堆里有人提着笏板大声道。 “张氏兄弟鄙陋无知,哪里知道伊周的德行?伊周乃是大贤臣,备受历朝钦仰,陛下任用宰相,不让他们效法伊周,那要效法谁?” ——伊周? 高慈金不知道他在说谁,中枢似并无官员姓伊,若说州府,官司何必打到御前?但张氏兄弟四个字就足够振聋发聩。他不敢再往前了,重重喘了两口气,慢慢绕过铜鹤,走到张峨眉身侧。 “张娘子——” 高慈金硬着头皮向她致意。 从前颜夫人领殿中省六局二十四司,把持得内廷滴水不漏,但那威风至大业门戛然而止,隔着永巷,外朝仍是内侍省的地盘,她不能走出来公然上殿,大家各有各发财。 这两年更乱了,张峨眉得寸进尺,竟趁圣人罢朝的几个月空档,日日跟随空御辇从内廷走出来,大喇喇站在陛阶之下。 旁的宫人黄门,待御辇停一刻,撤出去时便跟着走了。她偏不走,也从不发言,交握着手站在阶下,不伦不类戴一顶却非冠,也没什么表情,听人议事极专注,偶有所得,还抬脸笑笑,真不知算流外杂官附席旁听,还是奴婢。 “——高公公。” 张峨眉侧头过来,淡淡打了个招呼,仍旧专注那边,分明张家在旋涡中心,她却并不担忧,行礼如仪,仿佛听别人的笑话。 高慈金哽住了,人堆里,那人还在侃侃而谈。 “我难道不知道,附和二张会得到好处吗?但我怕胡言乱语,日后魏侍郎的冤魂向我索命,实在不敢昧心诬陷!” 高慈金眯着眼辨认,那人在魏元忠背后隔几个位置,当时凤阁属官,黑黑瘦瘦,模样真不起眼,中枢官员多从高门亲贵出身,讲究仪态容貌,如他这般说话说激动了,张牙舞爪,大马猴儿似的上下窜跳,实在少见。 “高公公不认得张说?” 张峨眉沉吟了下。 “也难怪,他憋在东宫几年无甚建树,才升了凤阁舍人,屁股还没坐热。” 高慈金恍然大悟,原来是他! 头先在石淙忤逆圣意,差点叫马踏死,嘴上哦哦连声,并不关心,视线只投向女皇,张峨眉望在眼里,虽然明知他盯完这场朝会便要收拾包袱滚蛋,却还是忍不住抖搂两句。 “就是这号人,最适宜拿来杀鸡儆猴。” “张娘子……” 高慈金迟迟转头过来,声儿都颤了,怕为耳闻这句话,犯在太岁手里,死的糊里糊涂,一边咬牙懊恼,方才见了张昌宗太阳打西边儿来,竟肯上朝,便该夹尾巴溜了,何必挨到如今? “方才我六叔说,张说夸赞魏侍郎,乃是当代的伊尹和周公旦。” 张峨眉介绍前情,瞧高慈金一头雾水,分明不知两人是谁,便有些嫌弃。 宫人在颜夫人手里,早开蒙读书多年,所以丹桂、晴柳等出宫办差,交接外臣,表现都很出色,内侍就太不争气了,到如今还是睁眼的瞎子。 耐心解释给他听。 “商朝的伊尹和周朝的周公旦,都是以摄政身份,凌驾于储君之上,怀有不臣之心,犯上作乱。张说如此评价魏侍郎,不等于说他有意谋反么?” 八月盛暑,热风一浪赶一浪,打得铜鹤嘴里珍珠咕噜噜滚动。 高慈金咽了口唾沫。 “魏侍郎秉政多年,不会……不敢犯上的吧?” 张峨眉翻了个白眼,没再回话。 朝臣们知道风雨欲来了,都慢吞吞抱紧了笏板。 他们本就分出两列,东列是亲贵勋爵,由太子、相王打头阵,往后一排排的亲王、郡王、国公、王侯。两姓宗室之外,承爵者多为武将,戴武弁,唯有张昌宗长衣飘飘,格格不入。 右列则是六部的侍郎和郎中,小半从亲贵出身,大多提拔自寒门。夏官尚书姚崇站的最近,一张脸平铺白板,毫无表情,秋官侍郎张柬之则愤愤不平,几度欲插话,却都被姚崇状似无意的抖动肩膀,拦住了。 圣人在场,没人指望太子胆敢如数月前那般,脸对着脸与张昌宗交涉,便都指望着相王,把眼朝着他,张峨眉看见这一幕,唇角勾起微笑。 相王在众目睽睽之下,也是当仁不让了,起身持笏上奏。 “张舍人痴心报国,当初在石淙宁死进谏,说话没什么分寸……” 故意提起狄仁杰。 “狄相生前对他赞许有加,臣以为,不应吹毛求疵,抓住言语大做文章。” 女皇沉吟了下,“嗯……”似有动摇,调头望向张昌宗。 张昌宗不慌不忙,微微一笑,概因来之前,张峨眉已给他预演过这一幕,定好了对策。 “事过境迁,臣是不想提起当初的,但既然相王提起来……” 他望望李旦,颇有种‘你上当了吧’的挑衅。 “臣以为,那时张舍人官职低微,故意说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胡话,本就是为博取名声,不然,他区区一个小杂官,哪能为狄相所瞩目?又哪能当了元怀景的乘龙快婿呢?” “……元怀景?” 女皇拧起眉头,在遥远的记忆中翻找。 郁金堂 第217节 姓元的少见,她恍惚记得,二三十年前便有这么个人…… 啊!是了,是她指给阿显的人,阿显缺乏主见,需要斩钉截铁的人辅佐,元怀景的才学不提,性子刚正到有些执拗,正适宜匡正阿显,可他却拒不应召,自说自话丁忧回乡去了! “哈哈哈!” 女皇长声大笑,“朕竟不知,他还能进京做官?” 李旦沉默了下,视线逐渐收到地上,“他是,累官再入京城的。” 高慈金站的近,分明听见张峨眉嗤地一笑,正不明所以,就诧异地看见她提裙上阶,径自走到女皇身侧。 满堂文武难以置信,愕然颤颤看向上首,四十年前二圣临朝,女人胆敢坐在上面,就够骇然听闻了,今日居然又有女人站在上面! 女皇头上冠冕沉重,似不堪负累,疲累得微微仰起些许角度。 张峨眉先还体贴地躬下腰,意欲附耳向女皇密语,半中间忽地改了主意,索性直起腰肢,正对着近在五步之外的魏元忠、张柬之、姚崇等高深一笑。 “元怀景丁忧之后不久,便重补了相王府参军,后任太子通事舍人,天授年中,方随相王除名,贬为县令。” 女皇听了,打算责备几句天官侍郎,问他为何胆敢隐瞒,话到嘴边,忽想起事情已是几十年前,人事早变,那时天官侍郎是谁来着?她看着跟前的李峤,神情恍惚,数十年盘踞高处,贬过杀过那么多人,一张张脸走马灯样眼前经过,她情不自禁伸手去捞,指尖穿透人影,恍然无迹。 耳边只有张峨眉低声唤她,“圣人,圣人?” 她回过神,“这么说,他是跟着你起起落落?” 李旦强颜欢笑,“臣与他,确有些许相知情谊。” 张峨眉又道,“元怀景乃县令职位,却长期在京,随侍相王身侧。” 女皇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颤巍巍提手指了指李旦。 “你长进了。” 望着他突遭重击不知所措的模样,冷冷哼了声,她最厌他从小跃跃欲试,非要插在序齿之外,打乱她的部署。 “除了元怀景,还有谁?” 李旦的胸口呼呼起伏,连坐之罪,是圣人的拿手好戏,他一时不知道还能牵连出谁,以至于不顾仪态,眼巴巴盯住了张峨眉的嘴。 “启奏陛下——” 不想这回却是与他并肩的张昌宗持笏应答。 “还有司礼丞高戬,与张说一丘之貉,嘈嘈切切,牢骚满腹。” 六品的散官,女皇简直嫌不够塞牙缝了,扫兴地闷哼了声。 “杀了吧。” 第197章 李旦如释重负, 心道就此打住,只要不杀元怀景,也算很好, 谁知才刚舒了口气,殿门便遭人轰然推开,用力之猛, 分明满含怒气,众皆惊讶转头望去,就见一女子高髻红裙, 逆光立在门口。 几个监门卫郎将拔刀横枪,团团把她围住,却又很有保留, 不敢触碰她一根头发丝儿。太平盛怒之下仍有心玩耍, 提起披帛,往枪尖最抖擞的那人脸上晃了晃,似是问他,有本事你来呀——那人自是不敢上前。 “圣人!” 她怒气冲冲,大踏步分众入内, 惹得一众好端端跪坐的官员慌乱站起来,弯腰拽着软垫往两边撤退。她不怕与他们碰撞相接,他们可断断不敢唐突帝女。 “高戟年轻气盛, 说些空头话也是寻常!” 太平边走边高声叫板,“他有什么不好,我替他担了!” 这话一出,众皆哗然。 几个别部官员正在拖拽软垫, 闻言抬起头来,先在心里盘算, 司丞,从六品下,算什么行次,公主从何识得?正欲询问太常寺,忽地恍然大悟,哎呀!驸马武攸暨既为太常寺卿,这……这不是他手下的手下的手下么? 太常寺众人早知此事,背地里议论过八百遍,然寺卿就在现场,哪敢传话?一个个谨言慎行,都把手比在胸前,装哑巴。 李旦无奈地瘪了瘪嘴,原想上前阻拦,但既是这么一桩公案,罢了罢了,危月自来是这个脾气,她看重的人,好也罢,歹也罢,总是维护到底的。 太平冲到御前,魏元忠等避之不及,仓皇退让,以至摩肩接踵挤成一团。她只恨张昌宗身量甚高,够不着他的领口,遂当胸抢过笏板,铛地狠狠一砸,象牙莹白如玉,顿时断成两截。 太平犹未解恨,咬牙切齿骂道。 “张易之呢?!他怎么不来?” 张昌宗气得心梗,他从小就在六个兄弟中拔尖儿,张家儿郎都漂亮,是精致易碎的漂亮,张昌宗尤以容色自矜,常年盘亘房中,怕被日光灼伤肌肤。 但张易之不同,他就喜欢外面海海人世,尤其想见识骗子和坏蛋。 当年张昌宗因缘际会,被千金公主纳入囊中,公主有心助他高飞,引荐给太平公主,可是太平不喜欢张昌宗痴痴傻傻,张昌宗也不喜欢太平牙尖嘴利。 随侍时,女皇有薛怀义,千金公主有张昌宗,唯太平落单,女皇在人后轻轻踢了张昌宗一脚,他便心领神会,火速召张易之来京,果然一来,便令太平沉醉在温柔乡。 张昌宗不曾服侍过太平,比张易之少一重忌惮,抿了抿唇,强壮声势道,“府监操劳佛指入明堂之事,将好病了。” 顿一顿,“张说与高戟私议,人皆可举发,府监在不在都一样!” “你这个笨蛋!他是把你推在前头送死!” 太平挽起袖子恨恨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 “高戟要是死了,我第一个杀你!” 张昌宗也是被女皇惯坏了的脾气,丝毫不让,头一昂。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 男宠和爱女吵起来…… 高慈金觑了觑上首的女皇,她倒是不以为忤,反而饶有兴致地侧着头,听太平与张昌宗两个,你一言我一语撕扯得热闹,把方枕拿来抱在怀里,胳膊架在枕上,头再撑在手上,看戏样兴致盎然。 张昌宗得了暗助,笑着摊手,女皇抓起方枕往前一抛,恰抛进他怀里。 太平怔住了,几十个挤挤挨挨围拢在她身边的官员也不动了。 朝会上不该有这样纵情嬉闹的场面,更严格地说,没有职权只有爵位的张昌宗,根本没有弹劾官员,尤其是群相之首的权力。 太平瞪着女皇,大大的眼睛里先是不置信,然后一下子豁然开朗。 她能为私情闯上大殿,女皇为何不能对张昌宗网开一面?她孟浪的行为,甚至给了女皇的偏爱一种解释,一个铺垫…… 她终于明白过来,是谁消息这么灵通,又大胆,及时通知她高戟有难,又是谁打点好了监门卫,令她从公主府到右掖门、长乐门乃至大殿,一路畅通,重重宫禁形同虚设。 她满以为那眼生的小宫人是受上官驱遣,还乐淘淘的,自那回争吵,她一直不理她,竟肯帮她救高戟,可见毫无芥蒂,但上官只管诏狱,哪能这般本事? 太平有些恼怒,但同时也充满敬佩地直勾勾注视女皇,且不说挑男宠的眼光如何,单说把控全局,役使众人而不自知,阿娘可比她强太多了! 她缓缓放下方才撸高的大袖,整理了下艳丽的披帛,看也不看群臣,随手扯过一张空的软垫,直接跪坐下来。 还站着的尚书侍郎们顿时尴尬不已。 她坐了,地上便少一张垫子,有人慌忙去抢软垫,抢着了,却还要表达对魏元忠的支持,拿脚站着不坐下,有人轻轻嘶声,不肯在御前失态,拢着袖子往空档站,末了还是张峨眉来料理,叫小黄门多搬几张垫子,默默铺在太平身后。 令人不安的沉默,魏元忠垂首不语,张柬之愣怔着不知该如何反应,唯有姚崇慢吞吞站起来,审慎地望向张说。 “张舍人,你究竟有否说过,魏侍郎是当世伊周?” 女皇浮肿发泡的脸上终于浮起一丝笑意,垂眸赞许地望了望姚崇,再把视线调向已然全员肃立的群臣,压手命他们入座。姚崇侧过身,等待同僚们纷纷迟疑地坐下,才如给争论画上句点一般,最后坐下。 如此一来,御前唯有被架上风口浪尖的魏元忠和张说,还孤零零矗立。 确实不必再多说什么。 事情昭然若揭,不论伊周的评价是好还是坏,是善意还是恶意,于储位不稳的李显而言,都是含蓄的批评,等于说这位年近五十的太子尚不能自立,唯有依赖贤相的辅佐,才能顺利继位。 “来呀——” 女皇出了声,千牛卫和张峨眉同时踏步上前,千牛卫甚至咔地拔刀出鞘。张说愕然不可置信,五指抓紧了笏板,牙齿格格有声,魏元忠很静定,垂着头一动不动,任凭处置。 “圣人!不可!” 张柬之不管不顾,伸开双臂径直挡在魏元忠前面, 女皇颇为无语,轻叱了声,“你退下!” 指张说吩咐,“把这个反覆小人送去诏狱。” 顿了顿,似乎有些意兴阑珊了,“魏侍郎也去陪他罢!” 一叠声地应是,千牛卫拖了他两个下去。 人皆噤若寒蝉,唯鸾台侍郎韦安石忖了忖,谨慎出列道。 “启奏陛下,狄相走后,凤阁内史空悬至今,若再拘了魏侍郎,这……凤阁不可一日无人主持啊!” “元崇啊——” 女皇随意指了指,姚崇忙出列。 “你来做凤阁侍郎,把凤阁上下好好理理,但凡是这种——” 她垂眼打量李旦,明确指示。 “这种朕贬过的人,朕手里借故逃过班次的人,或是与他们做儿女亲家,座主学生等等,一律不准留用!” 想了想还是不放心,“你能干,连相王府长史一并兼任了罢。” 李旦两眼一黑,知道己身处境之逼仄,想安分守己都很艰难了。 早两年忍辱负重,为三哥持枪守卫,全是白费功夫。 女皇对他,总是严防死守,一条缝子不留,对三哥,却姑息纵容,明知颜夫人母女野心勃勃,专意接个软弱的回京来继位,却任由她们牢牢把持东宫,果然养出李重润这等犯上作乱的东西。 “臣何德何能?况且单是夏官便是事杂人少,再添上凤阁……” 姚崇不敢接这烫手的山芋,深深躬身下去。 女皇看着姚崇的眼睛,中枢这几个尚书侍郎,都是能臣,也各有毛病。 魏元忠不朋不党,与狄仁杰划清界限,连李武之争都置身事外;韦安石直率寡言,为人畏惧忌惮,孤掌难鸣;张柬之浑身热血且成名太晚,难免急切;崔玄暐尚少历练;唯有姚崇最识时务,历来明哲保身,但这回为打破僵局,开口得罪了张说,可见心思干净。 语重心长,手把手教他做事。 “王府长史没多少活计,你家里管事有能干的,捎带手,便管完了。” 瞥一眼李旦,“况且朕听说,阿旦倚重窦娘子,内院的事儿,不劳你。” 姚崇立刻接住了话缝子,“是!臣只管外头庄田,封地上出息。” 李旦脸上讪讪,女皇这话说的,仿佛他与半边小姨子不清不楚。 郁金堂 第218节 女皇也意识到这个误会,自笑了声,并不替他澄清。 “朕重用的人哪能去管庄田?成笑话儿了!你只管盯住相王府,并雍州牧衙署两处,好好瞧瞧他见了什么人,用了什么人,把谁从州府提拔来京城,有那鬼祟可疑,立心不良的,便来报与朕知道。” 犹如刀斧加身,李旦几近瘫倒,自觉离再度幽禁不远了。 李显就站在他前头丁点,听了又唏嘘又后怕,抱着笏板不敢回头,直庆幸瑟瑟是女孩儿,闹来闹去,尚未闹上前朝,更没插手官员仕途,不然区区一个元怀景,凭他再能干,不过是个县令,哪里值当亲王为他背责罚了? 这边高慈金唱字退朝,御辇接上女皇扬长而去。 张峨眉随在女皇身侧,频频进言微笑,张昌宗掏出折扇刷地打开,自举着遮阳,剩下高慈金满头冷汗,头先定下的洗手蟹之约,简直不想再提。 “——姚侍郎!” 张柬之火急火燎拦住姚崇。 搞出这个局面,在场之人都要遭史家唾骂,比坐视二圣临朝更不如,他是感情丰富容易激动的人,气得手抖,老迈双眼蒙上一层水雾。 “方才你为什么拦着我?魏侍郎一走,剩下咱们几个,简直坐以待毙!” 姚崇平淡说没有,短短盏茶功夫已想好了对策。 “凤阁我先管一阵,大概个把月吧,待把相王府并雍州牧衙署,提出几个不相干的贬了废了,灭了圣人的怒气,便上书。” 张柬之一愣,“嗯,上书干什么?” 姚崇施施然向他作揖,“到时请您接任凤阁侍郎。” 第198章 简陋的桌椅, 两把相对,桌上顿着冷茶。 上官婉儿不喝,手指蘸着杯中水渍, 在桌上写写画画,她是行家里手,简单三五根线条, 便勾出一朵含苞的莲花。 张说也不喝,抱着胳膊笑了笑,“敢问郎官, 这是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还是同流合污的墨莲?” 上官婉儿也笑了,她对张说抱有一丝欣赏, 因他结交诗文出众的朋友, 并不介意他们立场如何,譬如宋之问。 端起杯子往桌面上一泼,抹了那支不知什么颜色的莲花。 “宋主簿,还在京么?” 张说摇头,“这种事, 他从来不跟我商量。” 上官婉儿慢慢点头,感同身受,确实, 倘若有朝一日是她冒犯天威,唯有潜伏京城,等待机会,也绝不会跟危月商量, 不想牵累她,更不想她担心。 “你还是——?” 她扯回正题。 张说坚决摇头, “魏侍郎公忠体国,绝无犯上之心,张昌宗所述,全是我一人之过,与侍郎无干。” 眼迟迟盯着桌面水污,桌子年月深久,漆面早破,朽木一道道沟壑犹如久旱龟裂的土壤,茶水渗入其中,纵横细流,他心里怕,面上不肯露怯。 “郎官再不动刑,圣驾面前恐怕交代不过去了罢?” 自以为此问切中了要害,算得上漂亮的反击,谁知上官婉儿并不担心,扬手叫人上饭食,仍和之前一样,看来平平无奇,其实白米饭底下密密压着张说最爱的猪手和肥肉,住进诏狱大半个月,他愣是被她喂胖了。 “张舍人来诏狱之后,朝中又出了件大事。” “又贬了谁?” 张说陡然一惊,朝会上他看的清清楚楚,满朝忠良,都是敢怒不敢言,圣人拿他和魏元忠做筏子,便是杀鸡给猴看。 上官婉儿见他不动,提起筷子刨开米饭,露出油光光的猪手。 “韦侍郎上表检举二张罪状,有理有据,写了三十几页。” 张说惊得厉害,真真儿是韦安石,平地一声雷,赶在魏元忠出京之前,是要率领整个中枢抗旨么?难怪上官对审讯他并不上心,有韦安石这盘大菜,他肯不肯作证,已然无关紧要。 “韦侍郎如何了?” 上官婉儿哼笑了声,把筷子插进软趴趴的猪手,挑起来递上。 张说不接,她便蹙了蹙眉,端起盘子欲走。 张说无奈了,抓起筷子咬了一口,方气哼哼问,“韦侍郎也进来了?” “他年轻行伍时膝盖上受过伤,哪能来这阴湿地方?” 上官婉儿的声气儿很和煦,不似刑讯逼供,倒似亲友间拉家常。 “圣人命他和唐将军一道审讯府监。” “这算什么意思?” 张说只觉得莫名其妙,反问,“监察弹劾在京官员,是御史台的活计,就算圣人不喜曹从宦,也当从秋官或是大理寺着手,韦侍郎掌天官,唐将军在夏官,他们审得着么?” “您这话说得就不合适了,您再细想想,府监是寻常官员么?” 对面的人脸色平淡,神情带了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尴尬,把眼瞧着茶盏。 张说呃了声,顿时有种迟来的庆幸,亏得他是说给上官听,若在外朝,单凭他忘了张易之乃是以男宠佞幸得官,还一板一眼要求御史台、大理寺审讯,便要惹来许多非议。 这京城里的弯弯绕,中枢的是是非非,他虽是得了狄仁杰临终寄望,实则多年毫无进益,压根儿还没混进圈子里去,也难怪相王见死不救。 张说强打起精神,不由地慨叹起来,“我虽落在诏狱,人皆为我抱屈,其实我心里并不以为委屈,当初议论魏侍郎那话,确是不合适。” 顿一顿,没忍住抱怨姚崇。 “可姚侍郎也真是的,他们几个吱吱哇哇,都论不到重点,唯独他指出来,反把我的无心之失,说成处心积虑了。” 上官牵唇一笑,姚崇不偏不倚,原是为厘清事实,救下魏元忠,但张说却是为逞一时口舌之快,给了府监可乘之机,两相比较,他还抱怨别人呐。 话没出口,可是张说觉得了,顿感羞赧,半晌沉沉长出了一口气。 “审讯结果如何呢?” 上官摇头,“压根儿没审,紧跟着一道旨意,韦侍郎就外放扬州了。” 张说窒了下,直直撑起身子,不信明君犯起混来能到这个地步,头上知了闹喳喳没完没了,像这望不到头的朝局。 “唐将军呢?也贬了?!” 这回还算是好消息,“扣了一晚,出来他便称病,歇在家里。” 张说颔首,“也好……” 脸上浮起一点笑意来,“国家到底是靠他们,那年连太孙都杀了,也没动张将军和郭将军。” 这是把女皇当昏君看待,指望她撒手之前,少祸害几个忠良了。 “圣人还能活好几年……”上官婉儿想了想,不知道这话怎么说比较恰当。 “点评她,要等十年,二十年以后,才公正。” 知道他听不懂,她说的很郑重。 “您点评旁人诗文,我拜读过,用词典雅,也准确,我私心里以为,圣人一生功过,配得起您点评。” 张说当即怔住了,目睹过女皇殿上戏耍男宠,要他接受这个视角,很难,他不肯答应,但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一个事实,上官婉儿,甚至女皇本人,对他都没有恶意。 他被这个发现震撼的有些摇晃,再看肥腴的猪手,便生出烦闷之心,怀疑能打听到他在东宫衙署,因专爱吃这种腥骚之物,屡遭同僚嘲笑,恐怕不是足不出内宫的上官婉儿能够做到。 ——难道这是女皇给他吃的? 他赌气放下筷子,自悔不当心收受了贿赂,半是故意犯上,半是当真悬心,终于开口询问,“魏侍郎如何了?” 上官婉儿顾左右而言他,“他没有猪手吃。” 张说瓮声瓮气道,“他没有受刑罢?” 上官婉儿笑得更畅快了,“张舍人啊张舍人,你当真是个瞎子!” 然后凭是张说怎么问,她再不肯透露任何。 天色渐晚,诏狱虽可怖,伙食开的却不错,一阵阵饭香扑鼻,闻味儿便知道有鱼有肉,浓油赤酱,酸辣下饭。二十几个男女下了值,换了血迹斑斑的衣裳,走出来捧着碗蹲在树下,嘻嘻哈哈,边吃边笑,沐浴着夕阳金光,直如寻常农家场面,浑看不出是干哪行。 上官婉儿笑道,“这些人原是京郊杀猪的。” 一阵作呕,张说忍了又忍,架不住腹鸣如鼓,终于提起筷子一扫而光。 上官婉儿缓缓道,“圣人贬了魏侍郎为高要县蔚,您嘛,流放钦州。” 筷子当啷落地,张说眼含热泪,没想到这回又逃出性命,上回狄仁杰拼死相救,这回,明明相王丢卒保车,为了元怀景未再坚持,但女皇还是放过他了。 “几时出发?” “今日,押解之人就在门外。” “哦——” 张说苦笑了下,“这饭,能添么?” 上官婉儿同情地望着他,钦州远极近海,路上要三五个月,瘴气横行,民众野蛮残忍,去了那儿,圣旨毫无作用,能不能活全看命。 她端起冷茶,这回认真敬他,“张舍人,我以茶代酒,祝您有返京之日。” 张说举杯,不料她又道。 “但愿您回京之时,诏狱不在,我还活着。” 说的张说懵了,头几个酷吏,为圣人铲除异己,惨遭抛弃,都死于非命,但上官婉儿总是不同的,她的罪名——通奸张易之,根本就是宋之问故意栽赃,而圣人只在气头上惩罚了她,却不曾动张易之分毫,更证明了并不相信。 况且她说,但愿诏狱不在…… 毕竟是能起诏书的人呐!就算诏狱没了,又何须担忧性命? 张说想不通,但上官婉儿没给他机会琢磨,抬起下巴示意玉豆儿开门,几个凶神恶煞的官兵咣咣进来,全副武装,都做好了远行的打扮,背着斗笠,扛着包袱,穿了皮靴,而张说两手空空,连件换洗的衣裳都没有。 他勉强问,“这……可否许某,回家拿两件衣裳?” 瞧他们没听见似的,只管向上官行礼,根本不搭理他,退而求其次问。 “不带衣裳,只拿两双鞋,成么?” 还是没人搭话,但有个人走过来,刀子一拔,比在他脖子上。 冰凉的触感,一瞬间戳穿了他的幻想。 张说进京多年,虽无意向上攀爬,或多或少,还是沾染了亲贵的泽被,譬如狄仁杰临终遗言,叮嘱他相王一家足可结交,李成器尤其宽仁宏略,譬如相王李旦确实礼贤下士,谦逊地向他请教治国方略,又譬如岳丈元怀景的描述中,少年李显表露无疑的庸懦…… 那些高高在上的名字,被他含在嘴里随意臧否,以至于他几乎忘了,他的性命,区区一个小吏便能结果。 郁金堂 第219节 “好好好,我走——” 他站起来,尽量镇定地推开刀刃,整衣拜别上官。 满心离愁别绪,对神都的眷恋不舍,对国朝弊政的不甘心,令他对这位方才还冷语相加的女官产生了些许期待,恨不得讨要纸张,写出建议二三十条,留待她择机施行。 “……南中不可问,书此示京畿。” 张说并不把精力放在诗文上,可是百感交集之时,灵感倏忽降临。 他喃喃吟了两句,没人应和,独玉豆儿笑了声,进屋提个大包袱摔给他。 “什么都有!衣裳鞋子,银钱首饰,路上谁敢抢您的——” 她努嘴指那比刀的小吏。 “只管跟乔阿四告状。” 上官站起来比手,“钦州司马与我有一面之缘,信是写给他的。” “走啊!” 乔阿四抢过包袱背在肩上,凶巴巴催他,“再拖关城门啦!” 张说满头雾水,不知是上官网开一面,还是圣人后手,走了几步,越想越觉得蹊跷,推开乔阿四跑回来,两眼瞪得大大的,若非男女大防,便要握住上官婉儿的肩膀了。 一道惊雷过耳,是他自己吓住了自己。 “圣人送走我们,是……是神都要出大事?!” “魏侍郎可是当天就明白了。” 上官颇有些嫌弃,索性直言询问。 “圣人想把几位留给继位之君使用,您希望是谁,太子,还是相王?魏元忠和韦安石不朋不党,都是只忠于帝位的纯臣,您呢?” 第199章 夏日明媚的午后, 日光透过重重枝叶打下来,瑟瑟脸上搭着织金披帛,眯着眼追逐斑驳的光线, 空气里浮动着无数扑簌簌金粉。 听了武崇训的转述,她颇意外,哟了声笑道。 “姑姑比我还气盛!” 武崇训尚未脱换冠服, 手扶着蹀躞带,笑眯眯道,“眉娘踏上陛阶, 一举完成了女史与郡主长久的梦想。” 司马银朱跟杨琴娘两个正在对弈,闻言都笑。 司马银朱赋闲年余,整个人散淡下来, 打扮一如未入仕的公子哥儿, 束发无冠,月白长衫,腰后挂着竹棍,听人论政,常含笑不语。颜夫人尚在诏狱, 从前安排的朝议郎拜高踩低,通通对她避而不见,再没了朝会上唇枪舌剑的消息, 故此也听得津津有味。 瑟瑟摸了摸额头,有点无奈,自挽颜面道。 “她么,反正名不正言不顺, 胡冲乱闯罢了,我那时是想着长久之策, 不肯轻易激怒朝中官员,缚手缚脚,拿来比就不对。” “眉娘是有些着慌了。”武崇训对瑟瑟的判断十分赞同。 “才在殿上给李家个下马威,不到十日便发圣旨出来,擢平恩郡王为亲王,这便鹤立鸡群,领先于东宫并相王两府诸子了,又提了国子监祭酒。” 瑟瑟哼了声,“就凭他?倒是堂而皇之,做起国子监生的座主来了!他肚子里那三两油水,哪个儒生能服气听教?” “这可是正三品的职事官呐!” 琴娘啧啧连声,甚是艳羡,“比相王府几个小奉御强到哪去了,堂堂儒林之首,照三国两晋时,视同侍中,列曹尚书,刘毅、嵇绍等大儒才配,可顶了天。” 司马银朱道,“就为踩下相王的面子,府监便这么大方了?” 瑟瑟也起了疑,“是么?我只当管教几个学生,是图面子上好看,” 琴娘道,“最好进九州池去探探,瞧他几时搭上了府监的线?” 瑟瑟眼珠子转来转去,提出一个人来,“国师是现成的。” “那不行。” 司马银朱立刻打消了瑟瑟的念头。 “上回他冒冒失失,闯到府监跟前,未被识破已是侥幸,典仪上还得他来撑场面,这会子决不能冒险。” “那怎么办?” 瑟瑟不知道宫里还有谁能用。 张峨眉雷厉风行,自殿上捅破了窗户纸,一步踏上阶陛,立时把殿中省六局二十四司从上到下撸了一遍,尚宫尚食撤换干净,老的送出宫外荣养,小的寻衅下绊子,有杀有罚,颜夫人三十年根基,竟是一扫而空。 司马银朱还在犹豫,思忖再三方欠身道。 “何必指着国师一人使用?宫里,能打主意的地方还有。” “女史莫非想去请托上官?” 司马银朱一怔,摇头苦笑了下,“奴婢那点薄面,自是留在诏狱。” 瑟瑟这才回过神来,顿感羞愧,翻身坐起来道。 “女史别急,三姐上回进宫,走去那边磨了磨,上官这人脾性还好,三姐没敢拿贵重东西,听玉豆儿说她胳膊上生疹子,就带了两包茯苓粉。” 上官与太平公主荣辱相生,太平又是出了名娇惯爱享受,珍珠粉、金箔拿来洗澡抹脸,哪能差两包茯苓粉了?这东西送进去,多半还是被她阿娘用了。 司马银朱按下这话,客气地往前比了比手。 “有劳长宁郡主费心。” 瑟瑟便知道这事情办得不够漂亮,皱眉懊恼。 司马银朱看了她一眼,再再宽慰。 “郡主不必在这些事情上瞎耽误功夫,阿娘胆敢插手储位,便预备了身受千刀万剐。您说的是,上官秉性温柔,圣人也没想要阿娘性命,奴婢耿耿于怀,无非是母女连心罢了。” “你,你想开些。” 瑟瑟很不喜欢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 司马银朱已换了话题,“玉豆儿糊涂,银蝶儿反有些胆色,奴婢来安排罢,过两日,郡主随奴婢走一趟。” 瑟瑟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先答应了。 过几日又要开大朝会,武崇训三更起来收拾,瑟瑟还在帐子里酣睡,唯有杏蕊在窗下问。 “郡主起了么?” 支摘窗上糊着细纱,人影透进来,一高一矮,分明是两个。 武崇训推她,瑟瑟鼓着嘴咕咕哝哝,翻个身又眯着了。 她是个热身子,睡觉不穿衣裳,就要前胸后背贴着细洁冰凉的丝帛,方觉畅快,生完了阿漪受了寒凉,才老老实实穿齐整了睡,所以他也不怕她着了风,只管勾起两边帐子,顿时亮如白昼,打得她闭不住眼。 “——表哥干嘛?!” 瑟瑟寒着脸,两眼瞪得圆溜溜,不满地问。 武崇训指外头,“女史等你呢。” 她懵半刻,一骨碌爬起来,瞧武崇训穿戴齐整了,就剩头发还披着。 “豆蔻!进来梳头!” 廊下久候的一众人等方鱼贯而入,点香的,端盆的,捧毛巾靶镜的,径自分成两溜,各顾各的一摊活计,司马银朱随在最后,踱到跟前便问。 “见你四叔,想穿什么?” 脸上一副骄傲模样,真是久违了。 瑟瑟很爱惜她重整旗鼓的劲儿,振奋道,“女史穿什么我就穿什么!” 实则她早就不是女史了。 司马银朱摆摆手,意思叫她尽快,背着手慢慢转到边上去了。 “嗳……” 武崇训坐在镜前冲瑟瑟勾手指,笑着揶揄。 “你多久没骑马了?待会儿出去,女史一鞭子没了人影,你怎么办?” 瑟瑟脑子里还犯迷瞪,反应不过来。 武崇训道,“我教你,相王府不远,就贴着东宫,不过这时候已是晚了,往常朝会前,相王总要先去雍州牧衙署吩咐几桩事,再从衙署进宫早朝,你要跟丢了女史,就去衙署等她。” 瑟瑟听得头大,好家伙!三更竟还晚了,那不等于没睡?早朝多少人抹着眼泪儿听会,后排跪坐着能睡着,四叔还要往前插别的差事干。 “衣裳还没换呐?” 司马银朱在窗子底下叫唤起来。 瑟瑟浑身一凛,“快快!我也穿那个,胡服短打,上衣过腰就得了。” 武崇训占了大铜镜,银蕨便捧靶镜来给她照,小丫头端来大红海棠漆盘,里头胭脂眉粉七八种,躬腰等着她挑。 瑟瑟想着黑灯瞎火,她一人不能又举灯又骑马,万一跟丢了真是麻烦,发狠道,“别抹粉了,给我梳头,抓个攥儿,插根玉簪。” 一句话,把在场的人都说愣了,瑟瑟向来爱惜容颜,唯有坐月子时伤了心不肯打扮,过后好起来,便心疼开了封的青黛不复新鲜,这回竟肯素面出门。 武崇训在镜中微笑,瞧她果然三两下穿戴了,跟着司马银朱便走。 丹桂早牵马候在外头,跟前还有个人,正是颜夫人的侍女银蝶儿。 一模一样三匹高头大马,健壮而黝黑闪亮,雄赳赳昂着颈子,见人来,便急不可待地把蹄子踏上阶梯,啪踏踏,啪踏踏,催她快些。 银蝶儿一翻身上去了,瑟瑟心里发怵,踩着上马石迈不开腿,丹桂来扶,司马银朱已坐稳了,折起马鞭指着她问,“你的青金马,你不敢上?” “呀!这就是吗?” 瑟瑟又惊又喜,她被控鹤府死死盯着,怕露馅儿,难得出去瞧她的马,悬心两三年,想象中不是马,是上天入地的活龙,当下扥过马缰抱住了马脖子,毛茸茸又软又厚,舒服极了,那马当真认主,头在她下颌蹭,湿热的鼻息喷在脸上,得亏没涂粉,不然全花了。 “好宝贝!我可全指望你了!” 她眼里潮热,不顾马挣扎,两臂紧紧搂着不放。 二哥再天真幼稚,她和武延秀再任性胡为,一片拳拳爱国之心没有错的,倘若他们不是姓武姓李,背着篡权的嫌疑,偷也好,抢也好,只要得了这万里挑一的绝佳马种,为中原王朝解除后顾之忧,难道不是千古的佳话? 所以,她一定要用青金马为他们洗清罪名。 “念叨什么呢?” 郁金堂 第220节 司马银朱催促,“赶紧的,去晚了赶不上,还得等朝会。” 瑟瑟嗯了声,平白生出勇气,就着一蹬之力甩开大腿,果然跨上去了。 三人如箭飞射而出,呼呼风声里,伸手不见五指。 都说黎明前最黑,瑟瑟从来不曾这么早起床,竟是头回验证,看见司马银朱腰上拇指大的夜明珠,还是她送的生辰礼,打个金丝络子,原是挂在床头的,也不甚亮,暗夜里蒙蒙一点,聊做表记罢了。 头马倏而转弯,瑟瑟忙提缰绳,到底晚了,眼看就要冲过这个路口,只有到前面才调转,可没想到这马驯的是真好,知道该跟住谁,灵巧的一个折身,才慢了半步,立时提速赶上去。 风里司马银朱侧头笑了声,“不错。” 瑟瑟心虚,分明不是她御马有术。 雍州牧衙署是正经军府,河西、黑水、张掖、党河,皆在其治下,历来是军机重地,压根儿没有关门闭户,下班走人的时候。不论白天黑夜,门口长点着两盏煌煌大灯,六个重甲卫士横眉怒目,不等她们勒住缰绳,长刀一提,已是比在司马银朱胸口。 “诶——住手!” 瑟瑟提声高呼,“我乃东宫长史!求见雍州牧!” 视线在这几个东西头上转了一圈,自以为威风八面,没想到人家早看出她是女郎,都在腹诽,东宫何时认命女官做长史了?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他们压根儿不理会她,只把刀尖冲着领头的司马银朱。 司马银朱拔了竹棍迎战,推在刀头上稍微格挡,便纵身跳下马。 几个人原没把女郎放在眼里,瞧她亮出这一手,方才正眼相待。 “什么人?” “劳烦兄台传个话——” 她做派浑然不似女官,倒像行伍出身,张嘴便称兄道弟,指银蝶儿。 “这位是相王的故人,窦娘子两儿两女十来年生辰,全是她操办的。” 第200章 “太子殿下知道你来么?” 李旦通宵伏案, 僵得太久,猛抬头,便觉后颈一阵扯痛, 直嘶了声。 这案是真长,足丈余,武崇训画地图时, 也不过就摆了这么一张大案,案头高高低低好几摞文书,从侧脊看, 简直包罗万象,有农耕,有天时岁历, 陇右马监往来信函, 还有某某县鱼鳞册,某某两个字太潦草,认不出来。 “我自是受阿耶驱遣。” 瑟瑟迟迟从文书上挪开目光,回答他。 李旦笑了,起身欲走到瑟瑟跟前, 又发觉久坐多时,腿脚僵冷,举步一瘸一拐, 惹得瑟瑟大惊小怪。两个宫人倒是沉稳,或者不是沉稳,而是比瑟瑟知道女皇手段之残酷,对他的残疾毫无意外。 他把搁在案头的热茶捧在手里, 借那暖意定了定神。 “三哥,不会驱遣你来寻我的, 更不会让你带着她——” 他随随便便指了指银蝶儿,她便顺着那动作稍稍欠身,两人没见过几次,可是彼此有种熟稔,能维持表面的礼貌。 瑟瑟敏锐地发觉了,相比李真真嘴里的玉豆儿,银蝶儿确实更上台面。 李旦继续道,“颜夫人于我有恩,从前不曾挟恩图报,乃是三哥顺风顺水,用不上我,既他倒了,要要挟我——” 司马银朱笑着接口,“扳倒张易之,难道不是相王心之所愿?” “不是。” 李旦坦然摇头,“处理先皇外戚,乃是新君的职责,我不必越俎代庖。” 瑟瑟简直被他的坦白震惊了,可是转念一想,是啊,她也从来不曾把相王一脉视作亲眷,又何必打着同为李家的招牌,要求人家? 银蝶儿很活络,眨了眨眼睛。 “可窦娘子要是知道,您不敢为她姐姐报仇就罢了,连府监也不敢招惹,恐怕要失望罢?” “她失望她的。” 李旦的态度有点儿轻佻。 窦氏在他残存的记忆里羞怯而紧张,总是手足无措地抓着衣角,等待他做些不重要的决定,他没什么好恶,可有可无,但刘氏因而喜欢她,出入把她带在身边,毫无疑问,这便平白断送了她的性命。 至于窦娘子——大概是皇亲身份的骤然跌落,令她勇敢起来了罢? 李旦不太喜欢这个小姨子,人说寡妇失业,她既然做了寡妇,宅门里守着就罢了,作甚么出来征召女官?她的存在令相王府的后宅有些复杂,孩子们仰头依赖她,连他的嫡长子李成器也对她言听计从,以至于他要续弦正室,都不得不考虑后来者与窦娘子能否融洽。 “那要是奴婢告诉窦娘子,刘窦二人原埋在嘉豫殿后院,自从府监来了,一遍遍凿开泥土,遍洒海盐,这么多年下来,已成了片盐碱地。再要起灵,两具遗骸状如干尸,面目可怖,而府监之初衷,不过是长久保存,挟尸讹诈?” 李旦失魂落魄跌坐椅上,一时轰地站起来,嗓音打颤,愤怒已极。 “你编这种故事,不怕天打雷劈么?” “两位小郎君念念不忘,要为尊亲起灵入棺,若是亲眼目睹了那般场面,恐怕再难入眠罢?十来岁的好男儿,从此一蹶不振,陷入仇恨无法自拔。” 银蝶儿不是喋喋不休反复啰嗦的人,并不在真假上纠缠,只推敲结果。 “团儿嫁了宗室,乃是他们的婶婶,再要复仇,便背上弑亲的罪名。” 李旦原本以为她们来,无非是祈求他的帮助,没想到一上来,便是明晃晃的威胁打压,一时竟令他无言以对了。 银蝶儿说完便退后半步。 司马银朱接过来,一针见血道,“大家一条绳上的蚂蚱,愿不愿意,都是一损俱损,由着张家胡为,今日能砍了王府的臂膀幕僚,明日便能把持住衙署,令王爷动弹不得。” 李旦哼了声,以示不屑。 这套话,早在当初女皇废黜李显帝位时,韦氏便向他游说过了,可是这么多年来他早已认定,李显失意,他固然是跟着黯然失色,但李显得意,他的处境往往还要更加艰难。毕竟,唯有李显证明了他不配为君的时刻,不论女皇还是朝中重臣,才会多注目他两眼。 “四叔不问问,我来,所求何事?” 瑟瑟瞧他们剑拔弩张,实在犯不上,炭炉滚着热水,便提起来替他续。 李旦膝下也有几个女儿,与瑟瑟年貌相类,也很漂亮,只不过局面如此,他不想贸然定下亲事,便耽搁了,瞧瑟瑟产后调养精心,比之那年石淙山上,风韵更足,举动皆是少妇的纯属老练,显见得郡主府里风调雨顺。 他有些气馁,一声儿不出,瞧着瑟瑟手里长虹灌注的水花。 “——阿耶!” 乒铃乓啷乱响,披甲的少年闯进来,挡在李旦面前,不问青红皂白,先把横刀拔在手里,才要放狠话,忽地瞧出三人都是女子,便讶然瞪大了眼睛,好半晌才指了指为首的司马银朱。 “你们闯到这里来干什么?军府重地,擅入便是重罪!” 他面庞稚嫩,配不上嗖嗖窜长的身条子,更配不上咄咄逼人的言语,好像大人顶了张孩子脸,说话还带变声前的鼻音,更显得莽撞。 司马银朱有些好笑,抽出竹棍,轻轻敲了敲他的刀尖。 好像从前指导武家兄弟,与人对阵,最要紧手不能抖,就瞧他浑身一凛,仿佛她来找他拼命,肌肉绷紧了,只等李旦一声令下,便要劈砍的模样,便叹了口气怏怏问他。 “您在军府里砍杀了女子,也是重罪罢?” “三郎,坐下。” 李旦转着茶盏慢慢欣赏。 瑟瑟注水很有一手,把绵密的碎末催成杯面上海浪滔滔,浑然风景。 这种无用的教养,正是他的子女们缺乏的,窦娘子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冷宫深处,实在没有趁手的工具,出阁以后,他们忙于训练武备,更是彻底丢了高门贵族引以为荣的这套闲散舒适。 要跟人争夺,便很难顾上姿态,他在心底遗憾。 好比女皇被人骂了几十年掩袖工馋,实则她并非妖艳的美人,年轻时也不屑掩袖争宠,倘若女皇以推广《大云经》的决绝气魄,禁止骆宾王诗文流传,也是可以做到的,但她那时太忙了,根本顾不上。 李隆基气哼哼坐下了,横刀陌刀一大堆拍在案上,以示他是不容小觑的。 司马银朱看看他,再看李旦,没说话,可那意思很明显,方才银蝶儿所说刘窦二人的悲惨下场,若是被这鲁莽粗率的少年得知,哪怕就在御前,他也会拔刀结果了张易之——也就断送了相王府。 李旦咬牙切齿,还真被她拿捏住了。 三郎这孩子是柄锋利的刀,别看年纪小,称得上有勇有谋,当然那谋,只是行伍粗人一点简单的计较,譬如盘算攻人不备,捅穿纰漏,他是有点天份的,御马横枪,也是上手即明。 可他性子中有种高门男儿少见的野蛮执拗,好坏对错,于他都不算太重要。他是当真只活一口气,这气眼儿,就是窦氏之死,他将之视为世人对他的侮辱,心心念念报仇,便是洗清侮辱。 倘若今天闯进来的是李成器,李旦大可以打开天窗说亮话。 刘窦二人总不能长久埋在嘉豫殿,盐碱干尸听起来凄惨,其实比寻常泥土掩埋,骨殖散碎破烂的强,实则圣人迁居长安那几个月,他一再阻止兄弟俩进宫挖掘,便是不愿他们目睹残骸,真要说目睹了哪种更痛苦,还真不一定。 可偏偏,李隆基的命门便是,谁也不能往他阿娘身上多踩一只脚,哪怕那全是死后待遇,她根本无从感知。 他不得不挤出个笑脸来,好叫李隆基放松些。 “四娘肯来寻我,便是拿我当长辈,当四叔,三郎——你叫人了没有?” 李隆基颇不情愿,然而实打实的血亲,他抹不开面子。 “四姐。” 瑟瑟便夸三郎真懂事,“几回见你,我身上总不大好。” 说的是坐月子那次。 “头先我们家得了一批宫中奇珍,大家分分,原也预备了你们兄弟的,总没时候拿过去,这回见了面,回去便指人送去。” 李隆基替兄弟们感谢,又道李成器擅画,将好与郡马切磋。 都是场面话,你来我往地说说,便有些弄假成真的意思。 李旦叫人端汤饼来。 “我赶着吃些,要去上朝,余下回来再说罢?” 瑟瑟摸摸肚子,“将好我也饿了。” 李隆基便去替她催要,人刚走,司马银朱转过来道。 “窦娘子初入宫时,原在集仙殿侍奉,过后我阿娘巧为安排,方挪去了八风殿,那时她有个要好的宫人,名叫谢阿怜,专服侍为圣人梳头的嬷嬷。” 又是这套曲里拐弯儿的人情,太监爱来这套,宫人成了势,还是这套,李旦打从心眼儿里厌恶,眼神悠远,拿手比了比。 “我知道那个嬷嬷,长寡脸儿,她还在?” 他在女皇膝下的岁月并不长,二圣临朝时他才两岁,从那时起母亲就不像个母亲了,陀螺样在前朝打转,比阿耶进后宫的时候还少。直到多年后刘氏怀着李成器,悠然而向往地捧着肚子吃葡萄,李旦方回忆起来,当年阿娘坐在大丛绣球花当中,整日手挥目送,踌躇满志的样子,是何等不同。 “嬷嬷早出宫了,是谢阿怜还在,奴婢想要谢阿怜。” 晨光熹微,窗户纸映出李隆基急匆匆的身影,李旦飞快道,“我来办。” 瑟瑟抓住机会表明决心。 “圣人冤枉我阿耶弑亲,不瞒四叔说,当真弑了又如何?” 郁金堂 第221节 李旦眼神一闪,不想表露欣赏,但实际上还是表露出来了。 然后他慢吞吞地笑了笑,“呵,李家!” 第201章 盛夏雨水重, 淅淅沥沥又是一夜,第二日推窗看时,合欢粉泠泠的穗子浮在水窝里, 漾出一道道细痕。 小宫人元青捧着面盆进来,先搁在案上,去卷支摘窗上的竹帘。 雨后光线清爽, 照亮了圆桌上散乱的珠宝,寸许大盒套着巴掌小盒,把珍珠分出几个档次, 溜圆的,水滴的,葫芦的, 各有各用途。 女皇喜欢珍珠, 但珍珠不耐久,所以尚服局有一道常日苦工,便是替换九州池的珍珠,首饰、衣裳、鞋履尚算小宗,壁龛上, 幔帐上,乃至浴桶唾盒,提灯屏风, 总之女皇目之所及,务求珠光柔润笼罩,似青春少女纯真的目光回溯。 谢阿怜坐在桌边,等元青当心收拢开珍珠, 大大小小拨在手心,装进盒里, 替她隔出一块洗脸的地方。 “哎——” 地方太小,她也不能闲着,拿手把着头发方便元青动作。 典宝正六品,正正经经拿俸禄,城里买地,能买一坊之百二十八分之一,盖三进三出的宅子,可在这儿,就只有两个丫头,半个跨院。早上起来梳头,连个照镜子的地方都没有,只能等去了值房再照。 因是大明宫跟出来的老人,她和高慈金一样,出去有额外恩赏,前途如此光明,谢典宝是后来者仰望的大人物,小宫人夜里挤在通铺上睡不着,都眼馋她不到三十岁,就积攒下好大一份家业。 “可惜谢典宝是个女人,不然出去了能娶两房。” “娶那么多干什么?” 有人撇嘴,“你瞧圣人高兴赏了国公爷,怕府监难过,还得添一份儿。” “谢典宝,您今年能出去么?” 元青不明白她还能有什么苦恼,热水里打起帕子,巴巴儿地问。 “三年不让人退籍出宫了,我阿娘都问了,难不成今年还这样儿?” 谢阿怜很笃定,“今年能出的。” 她资格老,看得穿宫里的弯弯绕绕,不让退籍出宫,是尚宫们为留下司马银朱耍的花样,当时遂了她们的愿,后来还是遭了报复,一夜之间,六位尚宫荣休了三个,年轻的有失足落水,有对食通奸,总之全拔了。 “那您在尚贤坊置业罢!” 元青转到前面期待地问,谢典宝家乡在南边儿,没听过往来。 “有什么好吃好玩儿的新鲜玩意儿,会宾时带进来给咱们开开眼!” 元青说着有点不好意思,“我们家就在尚贤坊,您……有什么不方便的,我哥哥嫂子都会帮您的!” 这孩子……谢阿怜瞪了她一眼。 “你家真是大富大贵,挂在嘴上无妨,人家忌惮你,你好过些,寻常家事,我说了你多少回,不过是在京,人家三年会一次宾,你阿娘一年进来四趟,人家羡慕你,羡慕着羡慕着,就成了妒忌了!” 元青吐吐舌头,“我这不是光跟您说嘛。” 谢阿怜虎着脸没松口,她把帕子搓搓,期期艾艾退出去了。 难得清净,谢阿怜捋了捋鬓角湿哒哒的水。 真不知道她走了,元青归会去哪儿,就凭这手艺,房里伺候三年,给人洗脸还不会呢!说起来也是十八岁的大姑娘了,仗着不指望品级,就会混日子! 想着笑起来,混日子也好,一道进宫的七八个姑娘,一个指去宗室续弦,一个生病死的早,剩下的但凡上进些,不论依附了颜夫人一党,还是另有机缘,投在太子妃韦氏门下,或是为孝敬皇帝通风报信…… 总之只要不是一心一意向着圣人,都死了,唯独她这棵独苗,走得最慢,反而最安生,熬了这么多年,竟也熬到出宫的日子了。 她眉头皱紧,趁着现而今乱,索性把元青带出宫!也算功德。 谢阿怜拿定了主意,琢磨跟新尚宫有两分交情,先探探她的口风,总之但凡可行,无非是要钱要东西,只不必告诉元青,到时候出宫,拽着她一起走,脸不给她笑烂了? 正想得高兴,元青风风火火撞进来。 “谢典宝!您有个妹妹?” 谢阿怜狐疑转头,门口站着个眼生的妇人,虽是半老徐娘,风韵宛然,半含着胸,有种老派的谦让回避的态度,可是衣裳很讲究,还学年轻姑娘,穿了条茄花色织金窄裙,鞋头上绣的金红凤头触须颤颤,手艺真是鲜亮。 御前不喜欢宫人比拼女红,以颜夫人为首脑,掀起一股男装风潮,尤其司马银朱高挑白皙,持刀纵马,走到哪儿都很夺人眼目,谢阿怜在宫里,是很久没见人秉持如此含蓄的贵女风范了。 她向谢阿怜欠身,房里幔帐、壁纱一概从缺,屏风、隔断也无,两人直勾勾对视,谢阿怜从少女便有起床气,轮着值早班,不是跌了梳子就是泼了水,所以老提拔不起来,她越看越陌生,抬手遮了眼,不去应她,反斥责元青。 “谁放她进来的?” 元青张大嘴,看看这头,再看看那头,确实不像。 “阿怜妹妹不记得我了?” 来人柔声道,指指谢阿怜手腕,“那个又是哪儿来的?” 谢阿怜迟迟低头看去,红丝绦编的手链已经很旧了,汗水雨水浸透,早褪了色泽,可是间杂其中的细金环毕竟还是金子,压在镯子底下也有光亮。 “——哎呀!天老爷!” 她跳起来,惊喜地喊破了音,“我出去了第一桩就是找你!” 窦娘子这才含笑走进来,把着她臂膀仔细打量。 傻乎乎的妹妹长高了,那时她撇下儿女进宫,夜里想孩子想的哭,全靠谢阿怜倒三不着两的安慰方熬下来。 “这么多年,你一句信儿都不肯传出来!” 窦娘子责怪她,“我连你死活都不知道。” “我怕连累你。” 谢阿怜早就泪流满面了,有些人父母缘浅,虽说她如今有些身家,要回南边儿寻亲,一定寻得到,可她不想,闲来开了箱子点算,不知把钱怎么花才好。 “我替你打了对好镯子——” 她急忙蹲下去开橱柜,捧出来个匣子。 元青啊了声,她认得的,全是圣人赏赐的好玩意儿。 谢阿怜慌慌打开匣盖儿,双手在亮闪闪的珠玉上来回抚摸,真好,她找见了早年的恩人,又有本事报答她。 “先别忙。” 窦娘子摁住她手,努努嘴,叫她支元青出去。 谢阿怜一惊,从狂喜中冷静下来,“你怎么进来的?” 窦娘子连个正经外戚还算不上,怎能穿堂入户,直抵六局? “……是徐尚宫?” “徐尚宫死了。” 窦娘子坚定地摇头,仍旧注目元青,终于逼得她出去了。 谢阿怜坐在桌边,做梦似的拉着窦娘子的手。 宫人辛劳,她虽做典宝了,带着几个人,却怕她们闯祸牵连她,差不多的活计,做的过来便自己做,一双手枯槁干瘪,中年便瘢淤满满。 窦娘子不同,担担抬抬原轮不上她做,况且又会保养,还在一处时,便常见她捡了圣人用剩下的牛奶抹手,尤其相王翻身之后,她养尊处优,已不太看得出曾屈身侍人的痕迹。 两只手大相径庭,但红线金丝的手链一模一样,挨着白瓷茶壶,撞出扑棱棱的脆声。谢阿怜就想起那时她捧冰盏,瞌睡大,脑袋往前一栽,全泼出去了。颜夫人多么苛刻,最见不得人脑子不清楚,打是不必打,狠狠一个眼神,便叫她含了眼泪。 全靠窦娘子,她婆婆也和颜夫人一般,律己严格,拿尺子丈量别人,更严,在她手底磋磨过,进来敷衍颜夫人,竟是色色齐全,是窦娘子教她,比人早起一刻钟,拿冰往额头眼皮上贴,醒了就出去跑圈儿。 窦娘子讲尚仪局如何瞒上欺下,神不知鬼不觉放了她进宫。 如今宫里来去自由的,唯有太平公主,将好尚食局新出菜色,把甘蔗榨出的汁液混进牛奶碎冰,再浮上荔枝和葡萄,公主叫厨子进来学习,尚仪局便把窦娘子编在随行里头,骗过了监门卫。 “你不要命了?” 谢阿怜顾不得问她要她办什么,只怕她兜不住。 窦娘子知道她的意思,“尚宾、典宾都是提着头帮我。” 带些歉意,“你帮我,恐怕也是……” “别说我还在这儿。” 谢阿怜丝毫没犹豫,抹了抹脸上斑驳泪渍,强硬,又有些赌气。 “便是出去了,嫁了人,生了娃儿,一世富贵经过,到老,咱们难道就不是九州池的孤魂野鬼?哼,非是我向阿姐逞能,谁手上干净,谁不怕仇家敲门?” 窦娘子语塞,这地方真是锻炼人,连谢阿怜都能说出这样话了。 她点头,“是啊,我姐姐的仇还没报呢。” 果然还是为了那位窦氏,谢阿怜羡慕人家有至亲姐妹,拿帕子醒鼻子。 “说罢。” 窦娘子谨慎地望向窗外,那冒冒失失的小宫人还没走,小猫扑蝶似的,躬腰贴耳,把脸蒙在窗纱上,从屋里看一览无余,她便笑谢阿怜,意思是瞧你教出来的什么傻人。 两人唧唧索索咬耳朵,谢阿怜叫元青进来,找件宫装给窦娘子换上。 元青咋舌,“这……这不好罢?” 谢阿怜正埋头系丝绦,白她一眼,“你老实些,下个月我带你出去。” 顿一顿,“房子挨着你家买,你晚些嫁。” “我阿娘早说了!给我招赘,不叫我出门!” 元青恨不得跳起来,两位前辈对看看,窦娘子逗她。 “瞧你傻乎乎的,是只能招赘,小女婿挑好没?知人知面不知心,别挑个坏心肠的,等你爷娘去了,专算计你。” 是谢阿怜津津乐道的话题,可是她担着心事,嘿了声没参与。 元青嚷嚷,“那哪能!我哥哥给我挑,要不好,我踹他孤拐!” 是个窝里横的小丫头片子,窦娘子笑了。 那边谢阿怜却发愁。窦娘子的性情沉实稳重,着装、发型、妆容,都跟宫中崇尚的大胆浮夸格格不入,看上去就扎眼,一时半会儿改不了,唯有套上那对隆重的并头花金环瓜棱镯。 这一戴上,窦娘子两只手都抬不起来了,“这么沉,一斤多?” 谢阿怜摆出宫中老人的气魄,轻描淡写道,“金子不值什么,红蓝宝难得,你瞧这蓝色,透的跟薄纱似的。” 元青眼巴巴瞧着,从前她想问谢典宝要来摸一摸,都不能。 谢阿怜打发她,“你去前头候着,万一问起我,就说这批珍珠不成,我去将作监替换,下午就回去。” 郁金堂 第222节 第202章 谢阿怜带路, 绕过瑶光殿,走长桥,左右水域宽阔, 金波荡漾,如万千碎钻翻涌,莲舟三三两两, 宫人们嬉闹着采荷花,相熟的远远瞧见,撑小舟过来, 递给她们两支硕大荷叶,叶心还沾着水露,好奇问道。 “这么热的天儿, 谢典宝出来作甚么?” 谢阿怜笑指窦娘子, “府监家乡来的人,我送送。” “哟——” 那人刮目相看,窦娘子好相貌,虽说是下人,风度翩翩的, 好意教她,“您擎在手上,当把伞用。” 窦娘子意会了, 举高荷叶,果然荫凉。 那人以手搭棚,举目往水面上逡巡,全是寻常船只, 控鹤府专用的燕舟杳然无踪,烈日曝晒, 蜻蜓都歇了,窦娘子脖子上腻腻的,不停抹。 她索性道,“我送你们过去罢,他们歇午觉呢。” 窦娘子讶然,“这会子?这才巳时。” “可不么,我们哪敢跟他们比呀?” 那人满腹牢骚,不等谢阿怜制止,已经找补回来,“八成昨夜又没消停,他们也是怪累的。” 她把绳圈套在阑干上,多转几圈绕牢实了,搭上块木板,伸手扶窦娘子,次后谢阿怜,船上有座墩和冷茶汤,头顶虽热,摇到湖心上一吹风,透心凉爽。 窦娘子掏出帕子给她拭汗,“劳烦您出力。” “小事!” 她很豪爽,边划桨边打量窦娘子,有些好奇,“府监几兄弟,连堂兄弟,不都来京了么?家乡还有人?” 这问题难不倒她,窦娘子很有深意,“富在深山有远亲呐。” 换来几声哈哈大笑,小舟在琉璃亭泊岸,码头上本该有控鹤府的人迎候,并查验身份,可是眼前空空如也。 大家都抹汗,谢阿怜有些无奈,“您回罢,我们等等。” 那人撑船走了,谢阿怜瞧她钻进藕花荡,回头指挥,“裙子挽起来。” 岛上井字型交叉的九曲平桥,水池拔得干干净净,什么都没种下,唯榕树背后养着一窝黄花蔺,一丛丛马蹄似的叶子,正当花期,缀着小小的鹅黄花朵。 谢阿怜辨了辨,直接踏进水里,窦娘子呀了声,被她一把拽低,薄薄一层水面,底下竟有路,她把裙子掖进裙腰,裤脚太窄,搂不上来,湿了也就湿了。 谢阿怜走的飞快,剥开黄花蔺。 “岛上原没水,府监非叫挖了四个池子,底下都是石头,挖就挖了一点儿,反正他不肯种正经荷花,就要这些野草棵子。” 走了一转,累得气喘吁吁,窦娘子问,“外头都说控鹤府层层把守,怎么这么容易就进来了?” “外头还说太子是天命所归。” 谢阿怜嘿嘿笑,“你来的是时候,昨夜圣人摆酒,上下都喝多了。” 窦娘子还是不放心,“可是往后查对起来,几句就露馅儿了。” 谢阿怜生来有些弱症,年轻刚上值时不堪劳累,屡屡在御前犯头晕,十来年紧着逼着,反练出来了,比窦娘子走得还稳当,回身托了她一把。 “所以你们要干什么,千万快些!” 窦娘子听得心惊,她问都不问她摸进琉璃亭所为何来,仿佛哪怕她一刀捅了张易之,也无妨。 终于到了,谢阿怜钻进灌木丛,拧裤脚上的水,鞋子脱在里头,掏出两双新鞋各自穿了。窦娘子抽抽鼻子,独这处丹茜香淡些,三步大的窄院儿,门口两个鹤慢腾腾理翅膀。 院门虚掩着,悄没生息,凑近了听,廊下大概是鹦鹉,啾啾地叫,谢阿怜胆子真大,捡了颗石子从门头上往里扔。 “——嘎!嘎嘎!” 鹦鹉闹起来,撞得鸟笼子吱吱嘎嘎响,却没人出来收拾。 她冲窦娘子招手,“这是后门,才换了竹帘,你动作轻些,往里有个六折屏风,画的是墨彩莲池游鱼,你瞧画儿上方位,按着鲤鱼张嘴的方向转,绕过博古架,再有个香炉,就是内室。” 窦娘子紧张地握拳又握拳,成败在此一举,李旦答应她,办成了这个,先把窦氏的长生牌位立起来。 “阿姐保佑我……” 她心里喃喃默念,谢阿怜推她一把。 门吱呀开了,满院竹影重重,各色绣球争奇斗艳,一张硕大的金刚鹦鹉彩色漆画儿当地耸立,跟她大眼瞪小眼。 “这……” 她摸不着头脑,好端端地,画个鹦鹉恁大作甚? 那画儿忽然动了,两翼振展如臂,横起来,一招要挥打在她鼻梁上。 “嘎,来者何人?抬起头来。” 声音高亢刺耳,严厉中带着咄咄逼人,正如颜夫人。 窦娘子跌步后退,背抵在大门铜环上,嘶嘶吸凉气,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不是漆画儿,是只活的大金刚鹦鹉,站在栾树跟前,那树干宽大,一团团灰黑色的老皮,乍看起来跟黑漆一样。 “扁毛的畜生!” 她骂了句,悄悄往房里摸。 鹦鹉在她背后兀自嘎嘎不停,又吼又叫,来回只有这一句。窦娘子心道,狐假虎威,就会这一句,装威风,又觉奇怪,便是上下躲懒,张峨眉贴身的人,总得有罢? 想归想,眼前扑面而来,屏风上果然一条翘尾巴的大鲤鱼,嘴巴尖尖的对着左边,她便往左边转,沉沉喘息中,果然是个博古架,又果然有个香炉。窦娘子稍微松气,掂着脚呲溜到博古架旁,七棱八角的各样瓷器,缝隙中有个白影颠来倒去,带着蓬蓬的黑发,似个拂尘来回刮拉。 她惴惴探头去看,立时捂住嘴,双眼越瞪越大。 “走罢——” 谢阿怜坐在灌木里发呆,瞧窦娘子垂着眉眼,便也不问她。 两个伏在码了许久,趴在水里冻得发抖,琉璃亭太小,来回盏茶功夫就逛完了,装不下伙房,岛上一日三顿从九州池送来,送饭的船另是一种,两层船楼,尾巴上堆着西瓜和哈密瓜。 她又换了一套说辞,说快出宫了,想多要些嫁妆,求府监开口,谁知臊了一鼻子灰,没脸等控鹤府的船回来,求人帮个忙。 那船工是尚食局管运送的,护着自家人,嘿了声骂,“狗东西!” 指船舱里开好的西瓜,请她们坐下慢慢吃。 如此无惊无险,谢阿怜送窦娘子出了归又门,窦娘子不舍,手着把宫墙。 “你是定的下月二十出宫?” 年年宫人出宫,都在九月二十,她问也是白问。 谢阿怜点头,握着金镯子安慰她,“阿姐放心,没事的。” 只字不提她在琉璃亭看见什么。 窦娘子心里翻江倒海,宫门上不准种树,可是与归又门咫尺相对,就在花光院内,有一棵豪迈的凌霄花,繁盛壮丽,攀爬宫墙树木,足百尺之高,隔墙探出翠茎花蕊,昂然可拂云。 宫人不值钱,宫人去了又来,可凌霄并非全指望攀援,也有凌云之志。 她情不自禁攀了一支橘红在手,两朵花对生如偶,折断了送给谢阿怜。 “咱们宫外再见!” 一袭红衣直裾扫过来,袍角绣满四房连续狮纹,是相王。 窦娘子不敢多说了,和谢阿怜并肩向他福身,李旦仿佛认不得她,只向谢阿怜点了点头,随便道,“我从封地上得了一批珍珠,品相寻常,胜在量大,想烦请谢典宝捡捡,瞧宫里用的上么?” 是她份内职事,从前亲贵借她之口祈求圣恩的也多。 谢阿怜抱着两只手,很受用,絮絮问起产地,年份,如何保存收藏,一条条有理有据,说的几个监门卫小奉御都凑过来,你一句我一句的问。 “你是宫里人?” 李旦淡漠的眼神投过来,窦娘子怔了下,才明白他是专门来替她打掩护。 “这是公主府的嬷嬷。” 头先放她进宫的奉御替她答应了,又问,“诶,你家厨子还没出来?” “是,管事的说家里冰不对,要冻得松松的粉粉的,命奴婢回去料理。” “走罢走罢。” 奉御转过头继续请教谢阿怜,“我听人说,珍珠能拿刀子验好坏?” 一道道关卡,窦娘子单靠一双脚走,饶是年轻时跑马奔腾过,久不习练也生疏了,终于走到右掖门,天津桥上空空荡荡,夕阳似个红蛋坠在半空,想到回家还有两个坊城的跋涉,她深深叹了口气。 谁知才下星津桥,便有个长随来接,“窦娘子您来这边儿——” 他很殷勤,半是护送,半是推攘。 窦娘子避不开,简直有些害怕,可车帘子一掀,李隆基的大脑袋亮出来。 “小姨!上来!” 车上挤挤挨挨,坐着好几个男女,也有李旦,意态闲闲,一望而知走的景运门,出了内廷便坐轿子,已然等她良久,瞧她满脸热汗,到底当着孩子们面,看不过眼,递了条帕子。 窦娘子接了,没好意思擦,攥在手里。 急忙道,“王爷!张峨眉与谯王有私!早有夫妻之实!”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 一个姑娘闹起来,“二哥死了,他竟敢弑父登位?!” 其余几个人并无惊异之色,仿佛都有些心理准备,身边一个穿红的郡王拍拍她手,转头温声确认。 “窦娘子识得谯王?” 虽说李旦爵位更高,但到底是半边亲戚,对着外人就不同了。 她双手加眉,肃容拜下去。 “民女窦氏参见高阳郡王,回郡王的话,民女不识谯王,但知道君王悬佩乃是白玉双佩,太子并诸亲王悬郁玉双佩,郡王并一品官员等悬山玄玉佩。张娘子窝藏房中之人……” 她舔了舔唇,当众说起这些腌臜事,真叫人不自在。 “……男女衣裳鞋袜委地,瞧不出服制,不过抹胸上压着的是山玄玉佩,色样昭彰,民女不会弄错,本朝亲王众多,李武两姓皆有,但年岁在三十左右的,只有谯王一人。” 武崇训嗯了声,望向李旦语带敬服,“还是相王料事精准。” 李旦点点头,瞧窦娘子还一头雾水,虽是人微言轻,不足与闻,但到底是她冒了老大风险探听来的消息,瞒着她说不过去,遂抬眼与瑟瑟商量。 “郡主的意思?” 郁金堂 第223节 瑟瑟直接道,“今日京中怪事咄咄,择善、道化、崇政、永通几处坊城,亲贵本就不多,诸杂官富户门口,被人遍贴反诗,庆典近在眼前,分明是要事先煽动,再借白衣长发会发起。” 李隆基不明所以,“白衣长发会是什么东西?” 窦娘子也问,“反诗?骆宾王么?” 第203章 腊月里难得晴天, 不是雨就是雪,冷飕飕的叫人不想出门。 但瑟瑟已经在城外斋戒七天了,趁着今日黄历上讲宜登高, 赶紧爬上奉先寺最高处,正可平视整座龙门石窟最大的雕像,大卢舍那大佛。这尊佛龛是高宗朝开凿, 高足六丈,从地面仰视,只能看见丰腴的下巴和饱满的双耳, 压根儿瞧不清面容五官,唯有爬上奉先寺,方能一睹芳容。 民间传说大卢舍那大佛正如天下所有的大云寺, 是照着女皇面容雕琢, 不过以瑟瑟目力所及,大佛神态之安详温存,只能出自画师或雕刻家的想象,绝非世间任一帝王能够拥有。 她长长呼气,俯视脚下大地, 再遥望二十里外的洛阳城。 城中佛塔过万,鳞次栉比,一阵风吹过, 满耳都是和尚的早课,夹着几下提示节拍的铜磬,响亮但不吵闹,把人浮躁的心摁下来。 阑干上积了厚厚一层白雪, 河流该当冻住了,这季节踏马上桥容易打滑, 她低头吹雪,两手抓着阑干,冰冰凉。 琴娘来时提了个柳枝编的花篮,瑟瑟一扒拉,尽是早樱早梅。 “还没过年呢,你先抢着过春天了。” 琴娘颔首,“可不是,冲锋的人还没找见呢,你就怕马折了腿。” 瑟瑟原是提裙走在前头,闻言回看她。 “三年才攒出二十匹,我能不当宝贝?我又不得亲眼看看。” 琴娘替她奔走多回,见识了青金马的健勇,倒比她有信心。 “宫里,咱们两个加女史,无论如何应付的来,唯独撞开宫门这一关,不是我小瞧女人,那门三丈宽,铜皮包裹木板,打铁钉,任是女史骁勇,臂力有限,真用马去冲撞,正是你说的,总共就二十匹,要多的也没了,我舍不得。” 她捋了捋鬓发,“你的郡马偏是文采好过武功,不然叫他去撞门。” 瑟瑟溜她一眼,“不瞒你说,我不想他去,却很想自己去。” “那更不行!” 瑟瑟不语,由杏蕊搀扶着下了阶梯。 郡主府车驾等在底下,卫戍、仆婢站了几排,琴娘横竖计较,时日紧迫,再耽误不得,追上来,瑟瑟正在车前跟李真真商量,“阿耶太贪吃甜食了,屡禁不断,昨儿听说痰多喘起来,更受不得惊吓,还是事到临头再告诉他罢。” “就怕事到临头,他偏偏不肯。” 李真真眸中浮光闪闪,欲往深里劝说,又怕大战之前泄了她的气,“你别闹得辛苦一场,最后阿耶全是怪你。” 声音渐次低下去,几不可闻,“他可比不得武崇训,甘愿奉你为主。” 瑟瑟何尝不知道李显的支持步步设限,可事已至此,她是绝不肯后退的。 琴娘赶上来,恰听见这句,心一横,指自家方向。 “我有个人选!” 姐妹俩齐齐回头,就见杨府车队里一个人,大马猴似地窜跳下马,二十啷当岁的大好青年,正是李家眼下最缺的,毫无恩怨情仇包袱,三两步闯到跟前,不以郡主相称,反而笑嘻嘻来了句。 “表妹!” 李真真皱起眉头,一表三千里,李杨世代结亲不假,可他们之间最紧密的联系是女皇,认真算算,岔了三代,这个表字,当真是歪的没边儿了。 “哦,杨家表哥。” 瑟瑟倒是很喜欢他自来熟,“大表哥还是二表哥?” 提起书呆子大哥杨慎怡,杨慎交有点不高兴,撇嘴道。 “我大哥哪有空陪姑娘们看佛像?” 说出口才觉得不对头,急忙挽回。 “本来我也没空,可琴娘说——” 他压低了声,仿佛不知道世上有男女避讳这档事,大咧咧挤开杏蕊,凑到姐妹俩跟前,目光灼灼盯着瑟瑟,语调低沉而期待。 “四娘有青金马?” 琴娘七窍玲珑心,她哥哥怎么是个傻大个儿? 观其言行,活脱脱又一个武延基,瑟瑟无语,一时拿捏不来轻重,反是李真真有意吓退他,寒声道。 “这马要了太孙的性命,你还敢沾边?” 杨慎交脸色黯淡下来。 瑟瑟还以为他是替李重润抱屈,颇有些因为知己,没想到他低声道,“马总是没有错的……太孙如何,我哪里懂得?朝廷说什么就是什么罢。” 言下之意,比起太孙,他更惋惜青金马,好端端养在石淙,惨案后递解陇右马监,反而感染疾病,通通绝种。 人才要紧,没有人,马都养不住! 瑟瑟心生鄙薄,怪他既是兄妹,对琴娘的心事一无所知,专在人前戳她心窝子,瞧琴娘果然闷闷地不说话,狠狠瞪了他眼。 杨慎交浑然不觉,犹道,“况且都说这马是武延秀偷回来的,嘿!你们跟他不熟罢?世上没人比他更鸡贼,更会算计了,既是他偷的,必定是突厥最好的马种,我非得试试!” 好几年没人提起这名字了,瑟瑟有些失神。 郭元振与张仁愿大获全胜后,默啜便扔了阎知微出来。 他自知死罪如山,躲躲藏藏不敢入境,很快被俘,押解进京后便装疯卖傻,女皇气他软弱,判了车裂之刑,扯得手脚尽脱,犹不解恨,还令百官向中间那一截残躯射乱箭…… 至于裴怀古,趁乱逃回长安,已是李重润死后一年。 他跪在御前痛陈当日种种,浑身伤痕累累,便是不曾叛国的确证,言及默啜凶残,哥舒英狡诈,亏得是个潜伏突厥的铁勒细作,没有一颗心全向着默啜,又亏得淮阳郡王从中周旋,方才避免了最坏的结果。 女皇默然许久,问武延秀生死如何,裴怀古再三叩首,只道郡王许国。 武延基已死,没人替他讨衣冠冢,这几年清明,莹娘、骊珠只得在院中以清水祭奠,黑爪儿小狗养了一条又一条,连她这儿还分了两只。 瑟瑟挤出个笑脸,“二表哥认得淮阳郡王?” “何止是认得?他下赌场还是我手把手教的!” 杨慎交颇为得意,提起来又愤愤。 “这狗东西,有点子天份,最会的就是使诈,牌好他往坏里装,哄得我们下重注,牌坏他往好里装,赔不了三两银,我的俸禄全叫他骗了去!” 瑟瑟抿了抿唇,对这笨蛋没什么好感,论纨绔,他比武延秀纨绔多了,两姓宗室与控鹤府斗得刺刀见血,这便要决战,琴娘殚精竭虑,白发都多了,他一只脚踩在悬崖边上,愣是听而不闻。 “听说四娘私藏的几匹缺人驯养?” 杨慎交挤眉弄眼,羡慕地滋滋儿的。 “那时我也想问许子春买两匹,满京都知道,武延秀的产业是他管着,他偏说后头还有大东家,做不得主!尽胡吹,真有别人,他死了,就该牵出来!” 瑟瑟听得眼皮子直跳,轻咳两声,侧身抹了抹。 杨慎交像朵向阳花,跟着她转向。 “还是四娘手快,赶着最后一波,揽进自己怀里了。” 瞧她不自在,只当是姑娘家提起死人的事儿害怕,又恭维她。 “青金这名字就配得起四娘,你再打个金笼头,金马鞍,哎哟喂!不如交给我,保管驯的服服帖帖,两位表妹骑上去,也不撂蹄子,也不敢抖翎子,指哪儿打哪儿,叫地上打滚都成。” 瑟瑟转了又转,心里直骂晦气,李真真来解救她。 “表哥说的是,二哥的事儿,咱们两个更提不得了,不过是喜欢这马,舍不得白白断送,如今表哥别处想要,我敢打包票,九州上下,多一匹也没有,您唯有也学淮阳郡王,去给默啜做女婿——” “别别别!” 杨慎交连连摇手,直言不讳。 “谁上赶着伺候蛮夷?!真当上门女婿,还不如找个在京的。” 他一直对着瑟瑟说话,也听琴娘提过,李家是四娘做主,说了半天,这才头回和三娘对上眼神,甫一搭上,便愣了愣。 相王家女孩儿横竖是不想嫁了,太子家这四个,只剩一个没出门,世家子议论嫁妆,偶然提起,都猜长宁郡主长的丑,或是结巴,耳背,总之见不得客,没想到周周全全的姑娘家,口舌比四娘还伶俐些。 他没留胡子,却要扮老成,学国子监里的老先生捋下巴,光溜溜的触感,手里什么也没有,李真真噗嗤笑了声。 “三娘别笑!” 杨慎交一本正经,“驯马就是这么驯,先不戴笼头,也不装马鞍,假装有一个,没事儿就摸着那空笼头,摸它下巴,摸它耳朵,摸得它烦了,直板挣,可是没笼头啊!马可聪明了,也琢磨,是不是该有个笼头?就弄假成真了。” 李真真笑得前仰后合,再没见人自说自话,说的这般理直气壮,连瑟瑟都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拿胳膊肘怼琴娘。 李真真收了笑,饶有兴味地眨了眨眼,盯在他脸上。 不愧是琴娘的哥哥,他也算相貌堂堂,可是一门心思扑在马上,瑟瑟和琴娘都不吭声,杨慎交深长喘息起来,每一下似乎都费尽了力气。 半晌李真真终于开了口,声音镇定而清澈。 “世上要只剩下一匹青金马,表哥会拿给圣人用,还是太子?” “圣人能御驾亲征么?” 杨慎交毫不犹豫地反问,“好马配英雄!” 瑟瑟笑了,“就他罢!” 杨慎交夙愿得偿,简直欢天喜地了,唾沫吐进巴掌,要和瑟瑟握手,定个不死不灭的契约,瑟瑟皱眉恶心,咿咿呀呀推开了。 他倒也不生气,跑去从车子后头解开备用的马,故意要露一手给三个妹妹瞧瞧,一阵风似的奔出去,背影里双手脱了缰,横起挥舞,又两臂往中间一拢,整个人猛地拔起来。 “——哎呀!” 李真真失声惊叫,杨慎交旱地拔葱,竟站在马上,稻草人似的飘远了。 “你哥哥怎么这样儿?” 瑟瑟心有余悸,果然是门手艺呢,武崇训断断不行。 “我大哥更怪——哎,我们家真不知怎么长的。” 琴娘憾声解释,“怪我不小心露了痕迹,瞧马实在漂亮,订了一批银鞭金辔头,偏被他瞧见了,缠着我问什么马配的上这些装备,我不肯告诉他,他就跟在后头尾随我出城,逮个正着。” 瑟瑟担忧别的,“他糊里糊涂干了这诛九族的事儿,往后怪你,怎么办?” 琴娘已经想过这个了。 “他不干,我干了,也得诛他。” 郁金堂 第224节 这倒也是,李真真白了一眼瑟瑟,就好比李显,先斩后奏也好,骑虎难下也罢,瑟瑟不管捅了多大的篓子,最后来兜底的,只有他。 几乎是同时,瑟瑟和琴娘都喃喃道,“他愿意的。” 横竖受益的也是李显,还有她自己。 李真真不多说了,风冷水凉,拢紧缀毛边儿的披帛裹在肩上,先上了车,车厢里支了个四方铜炭炉,上面搭了张大暖被,长出来的四个角耷拉在地衣上。 听见人进来动静,被子底下的小玩意儿拱了拱,探出个毛茸茸的脑袋。 瑟瑟笑了,“阿喃,过来——” 两只小奶狗拱着拱着出来了,走路还不稳当,可是跃跃欲试。 第204章 七叶树五月才开花, 花挺出于枝上,一茎数十花,花色洁白, 远望如玉簪插满头,相传佛国灵鹫山上有岩窟,洞口长满七叶树, 故名七叶窟,乃是佛陀涅槃后众僧第一次集结的地方,《弥勒经变图》弥勒背后的圣树就是七叶树, 梁王府的正院也种了两棵,以为供奉。 荣安端着水盆从屋里出来,嘴里哼着小曲儿, 把水泼在七叶树底下, 仰起脑袋眺望枝头。一树浓荫凉如伞,与寻常树木别无二致,但眯眼细看,枝叶间已冒出小小的宝塔样花序,挤簇着, 毛茸茸的。 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四年前国师进宫,她正在瑶光殿外听宣。 才过了上巳节, 奇花异草正当时令,各有各香,廊下室内,香炉、香灯烟熏火燎, 来往宫人身上的香饼、香囊,还有府监的丹茜香御天盛放, 各样大杂烩搅拌,她脾胃虚弱,熏得久了,恹恹欲呕。 荣安咽着泛酸的口水不敢抬头,有限的视界摇摇欲坠,唯有国师的青灰衣角擦过金粉地面,竟是赤足穿草鞋,就像她小时候,那芒刺扎得人脚痛,她情不自禁软顿在地,国师是口悬天命之人,眼中众生平等,竟撇下前后宫人,径直走来伸手扶她。 荣安就在那一刻皈依了。 国师蹲着抚她额角,冷汗涔涔,辨她舌苔,知是鼻息太灵敏,摸出丹药嘱她压在舌下,口齿生津,瞧她目光还是摇晃虚弱,那边催促,便指殿外一株高大的七叶树,温声吩咐徒儿折来一枝早开的花束。 “再要吐时,你便瞧着这个,数它的花蕊,能静心。” 荣安那日没见着女皇,却在偏殿见着了大名鼎鼎的控鹤府监张易之。 室内香气更盛,连七叶花都没压住,荣安晕头转向,不知说了什么,出来便有个士子抱着胳膊打量她,阴阳怪气道,“恭喜娘子,平地一声雷,这就下半辈子不愁了。” 几个人捧来大红绒布铺的托盘,一样样交到她手上,金子也有,蜀锦也有,替她拿匣子装起来的宫人才十来岁,年轻鲜嫩,羡慕地望着她。 “你儿子往后有官做了。” 荣安恍如做梦,她将三十岁,奶过三个孩子,都顺顺当当养到两岁,也所以家里丢下两儿一女,连她的面儿都没怎么见过,别说孩子不记得她,她都不记得孩子什么样儿,夜里梦里想的都是奶儿子。 上个主顾做大官儿,家下人拜见,都叫他明府,杜明府说她很好,要荐她去好地方,只规矩大些,她应了。 于是先来个嬷嬷里外瞧了,又看孩子,白白胖胖,果然奶的好,细问家里人口,郎君做哪行市,几个孩子有无疾病,家中有无长辈久病暴毙,问了三四遍,过几日,便来个轿子接,万没想到是进宫。 荣安向来在大宅门里讨生活,人老实,也是当奶妈子最累,不够精神打听外头的事儿,进了宫,她才知道如今皇帝是个女人!小声问宫人,女人如何做得皇帝?女人做了皇帝,为什么还要亲自生孩子? 宫人噗嗤笑了,说不是女皇找奶妈子,是女皇的男宠找,叫张易之。 她不敢抬头看他,可那人偏偏叫她抬头。她惴惴抬了,上头噗嗤声笑,双生子似的两个清俊儿郎,穿的比杜明府花巷里买来的歌姬还妖乔,一个翘起嘴角笑的邪性,另一个百无聊赖,手里拽着一尺红绫,翻来覆去往腕子上缠绕。 荣安进了梁王府,另个奶妈子叫秀吉,比她有身份,主顾是员外郎。明府和员外郎谁高谁低荣安分不清,反正秀吉说房子比杜明府家大,小公子落地,排了六个奶妈子,秀吉只管四个时辰,不像这边儿,拢共两个人,从早跟到晚。 荣安很喜欢阿漪,奶妈子这行有规矩,不跟着主顾叫小名儿,容易叫错,悄悄另起个好记的,荣安和秀吉商量了,就叫七叶。 “借佛祖的庇荫,孩子好养。” 一年一度,荣安摘了七叶树的花给他玩儿,当球踢,泡洗澡水,梁王妃没拦着,回头还打个金坠儿挂脖子上。秀吉说他是女皇的重外孙,又是重侄孙,亲上加亲,贵不可言。 荣安咋舌,这么算女皇至少七十了,张易之可真年轻! “——荣安!” 秀吉在廊下招手,她赶紧回去,秀吉笑眯眯地,“府监又赏东西啦。” 还是大红绒布铺的托盘,可是秀吉一眼没瞧,为难地搓了搓手。 “还是叫抱出去?” 托盘里是个白瓷瓮,巴掌宽大,盖儿掀开了,小拇指大的金珠满满一瓮,秀吉把手插进去,冰凉滑腻的触感,像插进稻米缸。 捧起一把挑拣着,想两个人怎么分合适,随口道。 “老辈儿都是隔代亲,圣人想见孩子不是常事儿吗?就这一根独苗苗,奶娃子最好玩儿,不然叫十几岁犯浑的小子进宫?” 金光灿烂,能买好多稻米,荣安的脚尖顿下来,退后几步审视。 “王爷上回嘱咐的,什么都成,不能离了王府。” “哎哟,你就别死心眼儿啦!” 秀吉比她小几岁,却处处拿大,总想在两个里争个首脑。 “王爷是男人,懂什么呀?要说孩子娇贵,怕摔了折了,这都快五岁了,他是当公侯的命,人家孩子五岁开蒙的都有。” 想起传说中的安乐郡主,说是亲娘,偶然又偶然才来瞧瞧孩子,亲贵里罕见的安排,完全是梁王妃一手带大。 “我想出去!” 七叶从里屋噔噔跑出来,张开臂膀叫荣安抱,沉甸甸的棕榈叶形项圈兜着块玉坠,随他窜跳,荣安捧着他举高,换来一声兴奋的呼啸,半空里哼唱。 “七叶树,七叶树,结出宝塔百丈高,我家小儿长高高!” 秀吉撇嘴,“你就惯他罢。” 几年没人成婚,他仍是两姓宗室的唯一,满月礼无人操办,后面年年生辰场面都不小,金项圈、七宝璎珞,他有六七十个,梁王妃什么都信一点儿,叫轮换着每天挂,算给他压阵脚,他最喜欢这个棕榈叶的。 “出去!出去!” 七叶驱使荣安,像长随驱赶马匹,驾!驾! 荣安举他到院里,他使劲儿够着脖子向远望,越过重重院墙、宫墙、坊墙,蔚蓝天宇如幕布,唯有明堂的塔尖最最锃亮,有金凤含珠振翅,他生来喜欢高耸入云端的建筑,手可摘星辰——阿耶画给他瞧过,可是新年、重阳、中秋、圣人生辰,亲贵济济一堂,祖父总不肯带他入宫。 “王爷昨儿半夜就进宫了,顾不上后院安排。” 秀吉撺掇她,“咱们悄悄儿抱出去,交给那头就算交差,再说,头先府监派咱们来,说好了带到五岁的,这也快了。” 顿一顿,带点怀疑甚至刺探,“你不想你儿子?” 荣安动摇了,今日王府分外安静,迎佛指入明堂是大事,单华严宗僧侣在京的,便有三数千要入大内,按人头排布,铺满明堂前整个广场都不够,说是搭了东西两侧高台,一层站二百多人,七层摞起来,方便一道诵经。 宫里人手不足,几家远近亲贵,略登样的仆婢都借了去,单管做饭的也有,单管和尚喝水吃茶的也有,七叶的嬷嬷丫鬟三十个,一声令下,叫走了大半。 七叶坐在荣安脖子上,歌声渐渐低下去,她举着他两只手臂振了振,把手挪到腰上,抱下来一看,真稀罕,才吃了午饭,他竟睡着了。 荣安一向谨慎,掂了掂七叶的下巴,“困了?” 肉团团的小脸沉甸甸压在掌心,毫无反应。 “别掂了。” 秀吉把金珠倒出来划拉成两堆,“你先挑,赶紧送出去。” 她心虚,怕荣安跟她拼命,先撇清,“你别瞪我,我就给他喝了点儿酒,小孩子嘴馋,一会儿就好了。” 荣安把七叶紧紧搂在怀里,热腾腾的,软归软,是还在打小呼噜。 她放了心,慢慢跟秀吉周旋,“哪出的去?别说他,单是我们两个出门,非得许嬷嬷跟到门上方可放行。” 秀吉没把实话全告诉她,除了这瓮金子,她手上还有别的。 “你昨晚没听见动静?炙牛肉没熟,许嬷嬷吃多了,半夜拉肚子找大夫,折腾的王妃没歇好,这会子上下补觉,连门上也安排好了,就说是那牛肉不对,恐怕王爷在宫里发作,叫送药去。” 她伸手来拉荣安,“你跟我走,保证门上不拦你。” 荣安不信,“咱们两个外人,谁替你打马虎眼儿?后头不见王妃了?” 秀吉望望天时,太阳不在正头顶,往西偏了点儿,约定的时辰还没到,她便坐下来,“你非得钻牛犄角,我也不耐烦教你了,等着罢——” 荣安一噎一噎的抽气儿,叫天天不应,七叶颠颠往前栽,全靠她揽住,小金坠儿硌在她手臂上,金丝编络子的款式,隔着衣裳也像摁在渔网上。 “二门上管事的是浮梁的哥哥,哪肯做这开交?” 下人有下人的人情往来,管中窥豹,也能探知风向,武崇训给太子做了上门女婿,等于出了门子,还有一个新安郡公武崇烈,也不是王妃亲生的,往后看,梁王府唯有琴熏最大,他们讨好浮梁,外头把她哥哥捧起来。 “亏你还知道浮梁。” 秀吉压声吓唬她,“浮梁家小叔那两年投去东宫,看得真真儿的,杀太孙的可不是太子,就是圣人——这天下姓不了李。” 石破天惊的大消息,荣安倒很平静,“干我什么事?” 秀吉和她相处四年,知道她的想法,“我拉上你,是想给你条活路,胳膊拧不过大腿,待会儿人家来了,咱们两颗脑袋,说砍就砍了。” 荣安摇头,“我替人养孩子,孩子死了,佛祖不能容我。” 她说的很坚决,凭是改朝换代,说不过这个大天去。 “什么死呀活的,不过就是个小孩子,藏两天。” 府监叫她去吩咐时就说了,人的路都是自己选的,结局就写在脸上,从前集仙殿有个叫琼枝的宫人,偏要多管闲事,死了没人哭她,恐怕还有人骂她。 “你不仁我不义,我可顾不得你了。” 脚步声来,秀吉恨她挡着她发财,兴冲冲去开门,迎面是个亮刀尖儿,毫不犹豫捅个对穿,荣安啊了声,了不得,王府里公然杀人! 她拖住七叶后退,那人一脚迈进门槛,银亮袍子上溅的血,刀尖儿上滴答。 “——阿漪!” 武崇训喊,许嬷嬷扶着梁王妃紧跟其后,两张脸煞白。 是个好结局,荣安大喘气,下意识推七叶出去,可紧跟着一声尖叫,吓得她又搂回来。梁王妃急急仰头去找,墙头上趴着个穿红的小姑娘,哭都不会了,咧着嘴干嚎,墙根底下几只小奶狗跟着汪汪乱吼。 这一通热闹,阿漪给闹醒了。 骊珠失焦的眼神汇聚起来,“阿漪……” 她呜呜咽咽爬下来,瞧那伶俐劲儿便知道,这不是她头回翻墙。 “阿漪,咱们躲起来。” 她来抱她的小侄儿,满府里就这一个比她小,她最喜欢跟他玩儿了。 武崇训扔了刀子,努嘴叫梁王妃去,她舔了舔唇,挤出一丝笑。 “骊珠乖……” 可是她不认得二婶婶了,勇敢地搂住阿漪便往身后藏。 郁金堂 第225节 第205章 阎朝隐鬼鬼祟祟, 在北市转了半圈儿。 这边儿比不得南市,铺子小,生意也杂乱, 哑巴巷香料一条街,店面夹着酒肆歌楼,开间都窄, 出入的札客样貌寻常,头上统共没二两金,可眼角高得很, 在他身上打量两把,竟不搭理。 不搭理更好,他咽了咽唾沫, 钻到背街儿檐角底下掏出纸条看。 地址没错, 北市东大街甲一百零三号,郁金堂香料铺。 阎朝隐绕着铺子转了两圈,三进的宅院,稀稀松松没几个客人,后面大门紧闭, 房顶上都长草了,伸出墙头的凌霄藤蔓粗大,夏天定是郁郁葱葱一大片。 他心里没谱儿, 踌躇再三,索性进了隔壁,也是香料铺,向伙计打听, 说那边才开张就关门歇业大半年,后来生意好了一阵, 卖郁金赚了不少。 “那掌柜的好说话么?” 阎朝隐买了三斤麒麟褐,喝了两大壶茶,方开声问。 伙计笑了,“您掏钱买东西,哪能不好说话呀!” 问也是白问,阎朝隐郁郁起身告辞。 伙计笑嘻嘻送他出去,进内堂向自家掌柜道,“您让我盯着隔壁客人,可您瞧这人多有意思,送上门来让我盘问!” 掌柜的没说话,低头扒拉算盘珠子, 伙计道,“今儿这人长得就怪相,特别白净,那脸色儿,跟白缎子似的。” 掌柜的愣了愣,“男的?三十岁?” “对对对!您就是要找他吧?” 伙计猛拍大腿,打从新东家盘下铺子,换了掌柜的,日盯夜盯,两年多,可算有点儿眉目,满以为接下来要问客人形貌,可掌柜的只皱了皱眉,就把头埋下去了。 伙计瞧他眼比着账本,手上又扒拉错了,便从肩膀上扯下抹布,去扫柜台上的灰,说是和隔壁抢客人,里外只他一个操心生意,他们都无所谓。 这掌柜的压根儿就不是做生意的人,连笔账都算不明白! 阎朝隐进了郁金堂,这边儿小伙计面嫩,主意却大,眼神往他脸上一扫,二话没说,便带他往后院走,后头布置的又和铺面上不同,一派富贵雅致,斑竹刻的六折屏风,廊下铺大红地衣,踏足其上,丝毫无声。 小伙计引他坐下,便有丫鬟来上热茶。 阎朝隐战战兢兢捧着不敢喝,琴娘从珠帘后问,“喝罢,毒死了你,安乐郡主百般布局,岂非成空?” 说的他更哆嗦了,放下杯子原想俯身求饶,又想杨娘子未嫁之身,她阿耶小杨将军早逝,认真算起来,他的正五品更值钱,向她见礼,岂非颠倒伦常? “下官——” 他把心一横,把琴娘当女皇跟前的颜夫人那样礼敬,“下官想面见郡主!” “哈!” 琴娘撩开珠帘,亮出不屑神色,石淙山上见过这东西的谄媚嘴脸,凭是当初在鸾台,或是如今在控鹤府,跟班走狗,也难怪胆小如鼠。 “东宫并郡主府叫张昌仪守得水泄不通,你但凡是个晓事的,与他手底下人相处好些,面见郡主易如反掌,哪里需要安排下这里,着我与你交接?” 不耐烦地指后院库房,“这地方熏死我了,你要说快说,不说赶紧走!” 她说的倒容易,阎朝隐不服气,兹事体大,他来之前盘算过种种可能,单逮住他,安乐郡主定然不能满意,所以这回绝不会自投罗网,但叫他卖了府监,万一那日竟是府监赢了呢? “下官的命,也是命啊。” 琴娘揶揄,“奇了怪,你做官,竟不是要拿命换荣华富贵么?” 瞧他还在犹豫,琴娘起身掩鼻欲走,“罢了罢了……” “杨娘子!” 阎朝隐往前一出溜,滑跪下地,直接拦住她,“延清,还活着么?” “延清是谁?” 阎朝隐脸色骤变,贵人心真是太大,坑死人家直接就忘了。 琴娘看在眼里,笑眯眯重新坐下,自忖了忖。 “哦——我想起来了,宋主簿?他好端端的呀,只等外头郡主忙完了,论功行赏,自然有他一份。” 阎朝隐生了疑,东宫惨案是冲太子、太孙两父子,却不知为何,半中间废了上官才人,府监战战兢兢熬忍整晚,出来便大发雷霆,满京拘拿宋之问。 “延清,早就是郡主的人?” 琴娘揉了揉指尖,时日尚早,不妨与他多兜两个圈子。 “宋主簿进京多年,著作等身,诗文流传,不喜欢他的人很多,可是够资格骂他文笔寻常的,没几个,锥在囊中久不得出,缺的是伯乐么?” 阎朝隐眨巴眨巴眼,“延清不缺伯乐,两京第一才子的名头,够了。” 琴娘道,“是啊,石淙之后,连圣人也常提他,他有本事,人所共知。” “那他缺什么?” 阎朝隐嘀咕,嘴上替别人请教,其实是忧虑自身。 他承认才学不及宋之问,但攀爬仕途,精美辞藻只是锦上添花,真讲办差,并不比宋之问差,可是鸾台三年,控鹤府又三年,他和宋之问一样毫无起色,甚至连该往哪儿用力都闹不明白了。 “我二哥是功臣之后,倘若圣人多活十年,他从十六卫出身,二十尚公主,二十五立军功,都是应当应分,我家夫人却不敢赌这个,硬逼他读书考学,为什么?考出来做县蔚,便是骡马上了道儿,走快走慢而已!十六卫,点出去做将军还是和亲,就天差地别!” 琴娘说着,从座椅上下来,缓缓踱步到阎朝隐跟前。 她比他小五六岁,高门贵女,理应端然含蓄,而且阎朝隐是士子中少见的白皙清俊,本该旗鼓相当,可是两人一站一跪,气势便有云泥之别。 琴娘捋起袖子,仿佛座主提点学生,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 “武将缺的是机会,你和宋主簿,也是。” 如醍醐灌顶,阎朝隐长啊了声。 “维持原状,御前济济一堂,把你放哪儿?换个人,便是一朝天子一朝臣。” 琴娘觑着他,“我听说,府监亲兄弟六个,堂兄弟还有二三十个?” 这话太直白了,可是切中要害,正可打翻无头苍蝇样乱转的阎朝隐。 张家人口确实太多,这几年倾囊而出,全在神都盘踞,每冒出一个,阎朝隐心里便打一回鼓,知道事成之后分到自己手里的又少了,尤其还有张峨眉,在她看来,玉壶、金缕几个丫头恐怕还比用他来的顺手些。 “杨娘子说的是。” 阎朝隐也不拐弯抹角了,“李武杨三家加起来,尚不及张家人多。” “那是因为他们才入局。” 琴娘干脆利落道,“这回我们想一网打尽,成不成就看你了。” 阎朝隐打了个寒颤,他对仕途的期待当真不是如此,做官有很多种,拥立新君是最危险的一种,他三十出头已在鸾台,循序渐进就该足够,可是人呐——临水照花,看得见摸不着,一步之遥跨不过去,能憋死。 这几年,他看够了张昌宗的弗虑弗图,任性妄为,又看够了张昌仪的贪婪奸诈,更别提张易之的野心邪性,张峨眉的阴狠缜密,连这种人都能居于高位,他不过是姿态难看点,凭什么就屈居其下呢? “我想见见活的延清!”他咬住这条不放。 琴娘不解地问,“你怎么偏偏和他杠上了,不是不合么,石淙还挤兑他?” 绕他转半圈,当初挺俊俏的小伙子,这几年折磨的,苦瓜个脸。 “还是张说贬出去了,你想宋大才子替你吹嘘名声?” 阎朝隐很不安,今日是初六,该当上值,他指个由头溜出来,大半个时辰没回去,恐怕同僚注目,仰头看窗外,日头惶惶,一会儿在云里,一会儿出来。 “上回你们说,许子春的弟弟做了高阳县司马,我寻人问了。” 剩下半截咽在肚子里不必道明,许子春的弟弟许子秋上任伊始,便遭人检举不孝不悌,苛待寡嫂,恰天官负责官员功过考核的考功司郎中是高阳县人,正丁忧在家,听了四邻控诉,一封检举信发来神都,便抹了他的职衔,永不录用。 “信不过咱们郡主你还敢来?!” 杏蕊本来侍立帘后,闻言气哼哼过来抢他的茶。 “你不肯兜揽,有的是旁人,你只记着,郡主赢了自是拿你做筏子,万一输了,反咬你一口,也就是刚好!” 正要泼他脸上,被琴娘喝止了,“活的又不是没有。” 叫人来吩咐,“你去那边,请他们掌柜过来。” 阎朝隐目瞪口呆,原是将信将疑,亲眼所见不得不低头了,原来宋之问就藏在隔壁,当真是全须全尾,一个大活人。 “阎郎官寻我何事?” 宋之问很冷淡,坐下款款摆了摆袍子,只拿侧脸相对,可是一声嗤笑,便逼得阎朝隐讪讪起身。 他傲慢地端茶自饮,并不理人,自诩为瑟瑟立下汗马功劳,合该青云直上,却被藏匿此处,一搁三四年,早厌烦了,难得召他见人,没想到竟是见阎朝隐!石淙便被他抢了风头,如今又是他。 “延清——” 阎朝隐语带恳求,“咱们输不起呀!你怎么敢?” “那赶上了,怎么办?!”宋之问吊起眼梢,半是讥刺半是自嘲。 “如今时世,要么选府监,要么选郡主,再无旁路可走,不信你瞧张说,自以为两不沾,比我强,反被相王牵累了!你呀,来都来了,就算一个字不吐露,为府监所知,照样是死罪,倒不如痛快些!” 提起张说,阎朝隐更心慌意乱了,“这,我,你……” “到时候你只管往后躲。” 琴娘缓声安抚阎朝隐,瞧他目不转睫只盯住宋之问,便捎带着叮嘱,“连宋主簿也是,激战之时不必参与。” 节骨眼儿上撇开他? 宋之问有些恼怒,篡位逼宫这么大的动静,李显一面儿没露过,全是瑟瑟张罗,那事成之后,难道又要出女主? 可他揣摩瑟瑟性情,籍籍无名时便玩弄武家兄弟于鼓掌,何况权力加持,哪里还会如女皇,被两个年轻无赖哄一哄,就宠惯得,连储位都敢明刀明枪抢了?真到那时候,就算他硬贴上去,怕是也如太平戏耍府监,耍猴样摆弄。 阎朝隐倒是听进去了,大着胆子道,“诏书指明正月二十二癸卯日辰时迎佛指入明堂,具体动手的时机……” 琴娘皱眉欲追问,已听他道,“就在卯时三刻!” 第206章 过了元宵节反而冷起来, 风刮在脸上,小刀拉的肉痛。 长秋放下袖子垫着手,方敢去提灯捻子, 手指握紧便冰的嘶了声,武成殿又冷又黑,沿途灯火烧了大半夜, 油早干了,隔两步便灭一盏,不算大纰漏, 就是昨夜点灯的人偷懒,偏今早有大事,逼得他提前来巡, 替人补足。 他顶着风, 眯着眼缓步渐行,心想进了秋景门就好了,明堂门口有两只百尺高的黄铜蛟龙,手捧硕大金球,明光锃亮, 不是灯火胜似灯火。 差十来步,秋景门轰地开了。 郁金堂 第226节 冷风兜头打上来,激得长秋掩面后退, 转头方瞧见门头底下有个人,虎背熊腰的身架子,穿件碧绿小团花杂绫圆领袍,赤黄铜腰带紧紧勒出腰身, 暗影儿里看,几乎就是草金带。 长秋把灯往前递了递, “干爹!” 那人两手背在后头,颇矜重自傲的姿势,看清了是他,方提到前头来挽他的袖子,手肘上叮叮当当乱响,是一大串黄铜锁匙。 “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内侍办差,需露出手指手心,以示不曾夹带。” 长秋在他面前有点放肆。 “干爹太小心了!这儿就咱们两个,拿刀子刺谁啊?” 冰冷的手掌覆下来,捏住长秋的手腕重重一握,声气儿还是很和缓。 “今日进来的人多,不说亲贵重臣,单华严宗便有三数千人,虽说春官挨个儿审了问了,登记档案供监门卫查看核对,可保不齐里头有谁不谨慎,典仪上打个瞌睡,碰翻了法灯,上头追究起来,一气儿严查,谁再嘀咕你两句——” 长秋后怕的啊了声,“他们就爱背后告刁状……” “他们又欺负你了?” 长秋惶然抬头,与他视线交接。 杨思勖不过是宫闱令,从七品下,隶属内侍省六局之一,专管拿钥匙,寻常人家丫鬟嬷嬷的活计,只因在宫里,才配的上个‘令’字,仿佛军令如山,自有一套规矩。 其实他手底只有六个人,往常各处宫门跑着,查看锁孔有无堵塞,门轴有无干涩,就这一点子权柄,旁的,连门上铜钉都不归他管,所以他收了长秋做干儿子,却说这活计埋汰人,把长秋塞给高常侍管带。 长秋以为干爹自惭位卑,可他那双眼睛却充满了威严,触之胆寒。 高常侍走之前再三叮嘱过他,干爹身世凄惨,睚眦必报,些许小事落到他手里,难免平地生波,宫中都是苦命鬼,得让人处且让人罢。 他把头摇的像个拨浪鼓。 “谁敢欺负我?高常侍虽然退了,我干爹还是宫闱令!现而今是没皇后,但凡有,皇后娘娘入太庙祭祀,便得我干爹擎着手!” “哪壶不开提哪壶!” 杨思勖屈起中指,在长秋额头上狠狠敲了下。 他身板强壮,下手极重,这一下便痛得长秋跳脚,可是长秋怕他心痛,刚嗷嗷出声,忙捂住嘴巴问,“干爹,时辰快到了罢?” 杨思勖嗯了声,比着灯火往他额上瞅,红肿了一小块。 “昨晚风大,九州池的落叶说不定刮过来了,我瞅瞅,不成还得问内仆局借几个人来扫地。” 长秋诶了声,佩服干爹就是干爹,想的真周到。 揉揉眼睛往明堂前面的小广场看,天光亮起来些,乌沉沉墨蓝的穹顶透出一线明光,然后渐渐拉宽成一张光亮的弧面,继而缓缓下落,勾勒出明堂盛大威严的轮廓,顶上那只金凤单足傲立,如闻凤鸣。 为今日庆典,内府局、内坊局足忙了两三个月,扎看台,起花楼,听他们抱怨,圣人登基都没这么大阵仗。 长秋啧声感叹,“也不知这台子扎的牢实不?掉下人来不是玩的。” 又替人担心,“中间歇晌吃饭,和尚也光站着?不走动走动?” 叨叨半天,回头问杨思勖,“干爹怎么不说话?” 杨思勖双目炯炯发亮,神情呆怔,长秋不解,拿胳膊碰他,“我去跟内仆令说一声,您老歇歇?” “大金球不亮了。” 沉重黏腻的喘息,杨思勖的眸子爆灯花样闪了闪,指着明堂正门。 长秋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茫然去看。 说是早春,这天色活像晚秋,狂风搜刮着九州池的奇花异树,把无数茎叶卷到半空,再一股脑砸下来,灰扑扑的色调如山雨欲来,连黄铜蛟龙手里捧的大金球也黯淡了…… 不! 长秋陡然意识到,不是黯淡,是完全不亮了。 这两个金球的芯子是黄铜,外头用熔了的金子一层层抹上去,足抹了寸余厚度,趁软和刮的平整柔顺,真是一门手艺,自老师傅故去,后来者啧啧称奇,再想复现就不能了。 可如今那球体仿佛被人熔软,再拿铁丝刷子胡乱刷拉过,留下横七竖八毫无规律的刮痕,那蛟龙却一无所知,仍是敬重地捧着,拿它向女皇敬献。 “……武周的命数完了。” 杨思勖喃喃自语,长秋打了个寒颤,这正是他脑子里下意识的念头。 太僭越了,他听见也要拼命推开那话,恐怖的寂静,两人面面相觑,直到永巷的脚步越来越重,很整齐,飒飒口号夹在风里,是监门卫巡过来了。 “怎么办啊干爹?” 长秋龇牙咧嘴,急的快哭了,怕人家逮住他,说是他破坏了金球。 “你别跟内仆令提这事儿,就说借人扫叶子。” 杨思勖使劲儿推他,“往后有人问,都说亮亮堂堂,跟往常一样!” 长秋像个陀螺转了半圈,手里紧紧攥着灯捻子往回跑。 杨思勖站在原地,眼瞪着金球沉沉喘气,一口接一口,时辰不等人,他催促自己,秋景门开了,他还要去开景运门、长乐门和隆庆门。 “杨公公!” 监门卫从永巷进了烛龙门,小奉御远远瞧见他,喊了声。 杨思勖故作镇定,向他含笑致意,不等他走近,赶紧迈过门槛,往武成殿疾行,绕过凤阁继续往南,紧挨着西华门,有四座玄坛道场,照往常僧道进宫,就在那儿做法事,甚至住下来,吃喝拉撒。 天越来越亮了,两座玄坛关门闭户,独法云道场开了门,两个小和尚睡眼惺忪,迷迷瞪瞪往门头上点灯。 内府局的人着急忙慌从秋景门赶过来,隔着老远大声阻止。 “诶诶!轻些,宫里的灯不是这么点!” 内府令趿拉着鞋跟在后头,经过杨思勖时瓮声瓮气地发牢骚。 “杨公公起的真早,比这帮小秃驴还早!” 杨思勖笑了下,纳闷儿他们从明堂过来,难道就一眼没瞧大金球? “昨儿说好了,不着急,不着急,四更天起,一应巾栉水饭,咱家包圆儿,都拿过来,偏是秃驴啰嗦,非得这会子就爬起来,他们起了咱家能闲着么?” 内府令打个大呵欠,“非得过来伺候他们!” 三十几个小内侍挑着水桶跟在后面,每人脖子上搭着好几条毛巾,走得呼哧带喘,小和尚上来帮忙卸肩,一溜儿大水桶排在门口,最后两桶是米汤和稀粥,僧人早上吃的清淡,除此而外,只有冷冰冰的瓜果。 内府令肚子也饿,可是看了直摇头。 “也是可怜,就吃这些!” 杨思勖赶着去开景运门,头一摆,就见道场门口多了个人。 细挑个子,光溜溜的脑袋,年纪不小了,可是面孔很清矍,在这样天气里浑然不怕寒冷,把僧衣穿的翩然欲飞,右脚踏住门槛,左手背在身后,轻率地攥着根竹棍,啪嗒、啪嗒,轻轻叩击胳膊,分明听他们聊了好一会儿。 四目相对,她颇尴尬,抽身欲往后退,可是杨思勖已经认出来了。 ——好家伙! 他不敢声张,提步小跑起来,丢下内府令一头雾水。 司马银朱很镇定,摸了摸光头,又溜达回房了。 法藏盘腿坐在蒲团上念念有词,却被她噔噔走进来打乱了鼻息。 他没好气儿,“小僧早课未完,请施主动作轻些。” 司马银朱满腹心事,听了这话有点儿新鲜,侧目打量他,“今儿闹不好,华严宗要灭门,您还念早课?” 法藏枯着眉头,“施主莫非没听过,朝闻道夕死可矣?” 司马银朱哈了声,走到床边蹲下,从床底拖出一口狭长木箱,宽六七寸,长足丈余,乃是法藏盛放十二环禅杖之用,箱口上贴着黑字金框的封条,飞白写,擅动者——罪。 她从容揭了,开箱提出一把长柄大刀,噌地拔出半截,两面利刃。 法藏惊得向后仰头,食指哆哆嗦嗦点在面前。 “你、你、你……怎可,挟刃入宫?” 她虽是混在和尚队里,进宫时也少不了搜检,法藏‘你你我我’半天,终于回过味儿来,难怪日前司马银朱忽地对他殷勤备至,巧舌如簧,说动起手来怕他吃亏,要跟在身边保护,连头发也不惜剃了,原来是借他藏刀。 “高宗在时,突厥也反过一回,裴行俭将兵十八万征讨,行至朔州,闻知突厥人的弯刀刀刃极薄,唐军以横刀相碰,刃裂刀碎,难以匹敌,突厥人又爱使快马冲散敌军,所以特设一支步兵陌刀队,刃厚力猛,专以斩马。” 司马银朱抚着刀刃慢悠悠问他,“记住了么?这个叫陌刀。” 骑虎难下,法藏拿她没有办法,重重嗨了声,拍掌叫徒孙送洗脸水。 司马银朱走到窗下,拿寸宽的刀刃当靶镜用,照来照去,好一张素面寡容,额发整齐,连眉尾都剃了,真想不通杨思勖哪里来的火眼金睛,一辨即明? 第207章 杨思勖连开三道宫门, 跟监门卫交接完毕,交钥匙回库房。 管登记的小徒弟画完押拦住他,“瞧公公这一头一脸的热汗, 屋里坐坐,出去吹了冷风容易生病。” 杨思勖背手道不必,大步走到院中。 四面墙上碧萝绿油油生机盎然, 他却如堕笼中,束手无策。 宫闱局值房没有兵刃,别说宫闱局, 整个内侍省上下,哪有刀枪剑戟?可是司马银朱的本事他知道,既然来了, 绝不是御前哭嚎喊冤两句那么简单, 单凭她那支竹棍,寻常小奉御提把刀也拦不住。 可要说向监门卫或是千牛卫汇报,唤来大队人马? 他又踌躇了,一则法云道场住了三数千个和尚,司马银朱长得不起眼儿, 翻找起来,大半个时辰不够,万一耽搁了佛指入明堂的典仪, 他承受不起。 二则,连国师都肯庇佑她,闹到御前,只怕他们要倒打一耙。 再则, 杨思勖不甘心,泼天大功从天而降, 怎么他就接不住?区区一个女流之辈,就算是司马银朱,硬碰硬,以力打力,他还有七八成把握。 计较已定,杨思勖不去九州池,反而拐进丽正书院。 尚食局就在书院对面,因要预备大典仪上贵人饭食,御厨上忙得热火朝天,几个掌勺的大师傅二更天就起了,忙叨叨两个时辰,汗流浃背,好容易散出来,往廊下就地一坐,呼呼地喘气儿。 “郡王在么?” 杨思勖向相熟的大师傅打听。 那人累得满脸热油,囫囵一抹,“这会儿不在!他们今儿都得往前头去,才洗了澡,相王那头使唤,叫走了。” “哎呀!那怎么办?” 杨思勖心下大喜,面上装得拍腿懊恼。 “我原是答应了国师,单给他预备一碗鸡头米,早起空腹服下,最是养神益气,昨儿匆匆忙忙说起,忙昏了头,忘了跟郡王交代,这会子上哪找去?” 郁金堂 第227节 那人直道鸡头米是好东西,跟着着起急来。 “照理说那不值钱,现做就是了,可圣人特特交代了,法师年迈,又是向来茹素的肠胃,禁不起宫里胡乱滋补,给法师预备的膳馐,不论温凉寒热,都得经过司膳尝了方可送去,这火急火燎的,来不及呀!” “国师脾胃是弱,也不是非吃鸡头米不可。” 杨思勖的口气又变了,“上回郡王说,他有张方子,拿莲子栗蓉花生熬汤,额外添减些什么,也能应付,这也要司膳亲尝么?” “不用不用!” 那人打包票,“司膳早起也吃莲子栗蓉花生汤,一口锅出来,还尝什么?” 杨思勖哦了声,望了望李成器的值房。 相王家长子做了尚食奉御,跟伙夫力夫同吃同住,格外鹤立鸡群,他性情谦和,为人又热忱,偶然说了什么,大家尽听尽信,很上心,所以杨思勖说李成器有秘方,那人全然不疑,噢噢地点头。 杨思勖抹着下巴有些为难,“他那张方子就压在书桌台儿上,可他不在,我不好进去呀。” “你只管去就是了!” 大师傅一叠声指点,“郡王向来不锁门,我去厨上瞧瞧,让他们先热上,你看看方子要加什么。” 看大师傅拔步去了,杨思勖横穿庭院,去到左手第三间,门口木牌上书‘尚食奉御李’,成败在此一举,他踌躇满志,五十一岁了,再抓不住机会,就要跟高慈金一样,麻溜儿地滚回人间。 ——吱嘎。 杨思勖推开木门,简约的套间,收拾的清清爽爽。 他跟李成器打过交道,进屋喝茶时留神观察,李成器爱好曲乐胜过武器,里间儿卧房高低架上全是管箫笙笛,外间儿书也有,横刀也有,可刀塞在墙角不碍事儿的地方,大概是不怎么操练。 用横刀他心里没底,何况扥了扥,刀把都是松的,杨思勖不死心,转到里屋翻看,忽听外头有动静,他吓得一步窜出来,握刀在手,刀刃指向门口。 “——杨公公!” 梯形光斑里站着个十来岁的少年,全副山文铠铛啷啷作响,虽未挎刀,大喇喇轻拍空腰带,正在竹笋拔节的尴尬年纪,稚气未脱,可品性已然昭彰,是个招摇快活的人。 笑吟吟问,“你找我大哥?” 杨思勖不认得他,但凭这称呼并他的打扮,迟疑问,“……临淄郡王?” “——诶!” 李隆基摆手制止,“值上不提爵位。” 这是相王李旦的家教,往常众人要拜见寿春郡王李成器,也被这么软绵绵的挡回来。 杨思勖转而道,“下官……” “——诶!” 李隆基又是一挡,“大哥与杨公公平辈相交,我自也同样。” 单论职务品级,奉御在从五品上,高出宫闱令两格,但宫里另有一说,拿钥匙的又不同,不论是殿中省六局,内侍省六局,还是东宫属官,对宫闱令都很客气,不然着急出入时硬卡两刻钟,也够要人命,何况杨思勖长得凶神恶煞,小宫人见了便打哆嗦,所以都说他是阎王跟前的小鬼,惹不起。 杨思勖没得功夫跟他磨蹭,“那敢问李奉御,拦下奴婢何事?” “你拿我大哥的刀子作甚?” 李隆基抬起下巴点他手里,“大内除上四卫不得带刀,只我阿耶期望儿孙从行伍出身,怕大哥丢了功夫,特特请了圣旨,法外施恩,准他带这柄未开刃的假刀进来,早晚练习。” “——未曾开刃?” 杨思勖抽刃举高,劈手横挥,咔地一响,便斩断了博古架的一角。 他轻嘲,“尚食局别的没有,磨刀石最多,细翻翻,这屋里恐怕就有。” 李隆基抬起头来,正对上一双狞恶的眼睛,像钟馗捆来鞭打的小鬼,五棱六角,奇形怪状,眼里藏着阴毒的汁水,谁敢惹他,便要来个玉石俱焚。这节骨眼儿上冒出个不肯让道的狠角色,换个人难免毛躁,李隆基却自觉游刃有余。 “你别乱呛呛,大哥哪敢违禁?” 问也不问杨思勖急于寻刀劈砍的是何许人也,笑嘻嘻把话头一转。 “我可不敢让你拿刀子出去,坏我大哥的仕途。” 杨思勖皱眉不语,五个手指紧紧抓住刀把,澎湃寒风吹起李隆基额角碎发,吹得少年人面孔圆嘟嘟,咬住后槽牙也不见锋芒,他心下暗暗计较,司马银朱是东宫的人,怎么相王府肯来帮她解围? 李隆基看穿了他的怀疑,耸了耸肩膀,山文铠与旁的铠甲不同,两肩平扎着向外抻开,似衣裳带了垫肩,把个细竹竿支棱出豪迈的身形,他微微呵腰,抖搂开双臂,老鹰抓小鸡样挡在杨思勖面前。 “杨公公,你不记得我姓什么?” 杨思勖不屑地唾了口,“管你姓什么,宫里规矩最大!” “那咱们比划比划——” 李隆基赤手空拳却毫不胆怯,甚至还勾了勾手指。 “过了我这关,你才能管外头的闲事。” 他们在这里纠缠不清,那头长秋向内仆令交代完了,正四处找杨思勖。 走来走去没有,他心里砰砰打鼓,照理说他的职衔在大殿,被人踢出来检查灯火,原是高常侍走了故意整治他,眼下天光都大亮了,便该功成身退,回值房睡大觉,可是他心里不安生,惦记干爹,既不叫他掺和,必是有事情。 他从秋景门转到千秋门,又辗转摸到西华门,正好撞见大队和尚从法云道场出来,长长两条僧衣队列,把长街塞得满满当当,一颗颗光头随步伐起伏,看上去就冷飕飕的,着装却截然两样,左边那队穿的百衲衣,碎布头缝缀而成,破烂凌乱,右边那队却穿的整洁白衣。 长秋退到路边给人让道,暗想,往常见和尚穿赤色、穿褐色,或是皂衣、绯衣,倒从未见过穿白,余光瞥见国师手持十二环禅杖,神情庄严,便跟着默念‘阿弥陀佛’。 等了许久仍未走完,长秋心里急迫,悄悄挪步往边上,问他相熟的内府局小内侍,“这才三千人?” “哪能?加总四五千罢!” 那个知道底细,笃定地摇头。 “右边那队是云岩寺的星云法师总领,也有千余人,你细瞧瞧,他们衣裳下摆绣着弥勒佛。” 长秋瞠目,“这是什么说头?和尚还穿绣花的?” 那个捂着嘴笑他没见识,“所以说大殿上没意思,新鲜事儿都听不着,这是府监招揽的,闻说全是九州天下,最崇敬弥勒佛的和尚,不光衣裳绣花儿,身上还有呐……” 长秋没听懂,“身上有什么?” 他哎呀了声,拽近长秋的袖子咬耳朵,“京外来的,头先住清化坊,斋戒了十四天,请春官去一个个核实了来历,俗家名姓,何处受戒,尽是些不起眼的小庙子,可是当真虔诚!背上都跟黥面似的,纹了弥勒佛面貌。” 看长秋不信,伸手拍他背上,“真有!早上提洗澡水,我亲眼看见的!” “真新鲜!黥面还有人上赶着。” 长秋没往心里去,信佛的人别有一样古怪执拗,倒也说不得。 候着和尚走完了,他透过西华门往里张望,内仆局动作真快,这会子功夫,落叶收拾得干干净净,四千多个和尚爬上竹子、板凳扎的七层看台,东西两侧站得高低错落,像庙里五百罗汉墙,高矮胖瘦一目了然。 乐器通摆在正中间,音声人各就各位,只等女皇和百官亲贵了。 风平浪静,唯有铙钹被风吹得碰撞,引起一阵骚动。 架上和尚纷纷侧目来看,管这摊儿的是太常寺,几个协律郎跑过去,拿大袖垫着铜片,皱眉呵斥音声人,至于编钟、编磬、大镞等重奏乐器,皆排布在侧后方,如定海神针,叫人知道今日演的是宫廷大乐,绝非外头小唱儿。 坐部乐伎很稳重,从袖中掏出乐谱再三温习,又有一面悬挂起来的大鼓,赤红重彩,背面画的展翅金凤。 长秋看见金凤,心里便是咯噔一下,讪讪收回目光,害怕触碰蛟龙手上。 随口问,“待会儿仪式,你等着看吗?” “没那福气!奏乐就一个时辰,和尚跟着念经,完了下来喝水吃饭,内府令说了,叫咱们都回去等着,这边儿一散,马上往法云道场挑担子。” 办典仪就是麻烦,要在外头,自是春官、太常寺头疼,可这回在大内,内侍省六局跑不脱,都得掉层皮。 长秋体谅地拍拍他,“那下回找你喝酒。” 那人咳声叹气,拱拱手便去了。 长秋找不着杨思勖,只能往好了想,兴许大金球损坏乃是天降异象,只等佛指奉进明堂,便可恢复如常。 第208章 府监张易之比圣人早到两刻钟, 来了仍是四面巡查,新任内常侍陈安生领头恭候,内仆令、内府令等六局主官理应列队, 偏偏宫闱令杨思勖不在跟前,几个同僚怕张易之挑刺儿,七嘴八舌帮他遮掩。 张易之没放在心上, 随口问了两句,看看日影又道。 “外头风大,百刻香容易灭, 去搬四台龙舟香漏来,两边看台上各一,御前一个, 坐部伎跟前一个。” 陈安生忙叫内府令去办, 自家跟在张易之身后。 今日齐全,莲花六郎张昌宗跟着,洛阳令张昌仪也跟着,照理说大内典仪用不着洛阳令操心,可他殷勤, 跟张昌宗两个一左一右夹住张易之,另外还有个高颅顶的青年,双臂抱胸, 硬生生卡住位置,闹得陈安生想亦步亦趋也不能。 张易之回身叮嘱,“今儿是奉佛指,时辰错不得, 说是辰时,就得定准了, 左右差丁点儿,功德就少了。” 陈安生忙不迭答应,难怪百刻香还嫌不准确了,非得用龙舟香漏。 张易之又问国师何在。 陈安生忙指他看明堂跟前,太阳恰在这时拨开乌云,一扫满眼颓唐,洒下万丈金光,数十幅幡华幢盖支起两层楼高,皆是精美华贵,五彩斑斓,在风里时卷时舒,恰似朵朵祥云,烘托出高高在上的金凤。 华盖底下,一人身穿正紫僧衣,手持禅杖,斜披的袈裟流彩溢金,不是法藏又是哪个? 张易之嗤之以鼻,令陈安生止步,走去嘲他。 “国师气色不大好?” 侍立的僧众迤逦散开,周遭静悄悄的,高案上摆着一只铜磬,偶尔风穿过孔眼,带出轻轻的呼哨,法藏在斑驳的日影里缓缓转头,半片印花捻金的袈裟搭在臂上,微微一动,璀璨辉煌。 等了良久,才听他肃然道,“请府监恕小僧持杖,不能行礼。” 张易之咬着后槽牙不吭声,张昌仪阴恻恻怪笑,分明也没安好心,秋景门前一阵扰攘,监门卫几个郎将叠声问安,原来是太子领百官从右掖门入皇城,穿过长乐门,刚到武成殿,时间掐的刚刚好,张易之沾沾自喜,冷笑着吩咐。 “你让开罢——” 法藏不明所以,身后就有人请他抬抬脚。 龙舟香漏以青铜铸造,十分沉重,内府令带人搬搬抬抬,才把一个搁在法藏脚边,这东西又叫‘火闹钟’,两尺长短,铸造出龙舟模样,舱房上抬着一支长线香,与百刻香相仿,也以更香计算时间,但香上用细线悬挂了一串小珠,每当整时刻,香尽线断,小珠落入金盘,发出砰地一响,便是报时。 外头人家,小珠多用空心黄铜,宫中奢侈,用珍珠坠金盘。 法藏瞪在龙舟上片刻,狐疑问,“需得如此精准么?” 才出声,一颗大珠坠盘,砰地一响,正是卯时三刻。 张易之暴起发难,一把夺过禅杖,顺势向前猛推,杖头十二环质地沉重,撞得法藏仰倒,几个内侍、僧徒都惊呆了,幸亏一人眼明手快,伸臂捞住他。 张易之转身跑到场中站定,其时阳光猛烈,照得他身上红袍焕然,他心潮澎湃,几有开国新君的自豪,自以为横刀立马,唯我张家五郎! 东边看台上,白衣僧众早有准备,号令一出,便轰隆隆跺脚,齐齐嘶吼,“新佛出世,除去旧魔!” 华严宗诸僧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对面人等,纷纷下饺子样从高台跳下,站得低的,打个滚就爬起来,站得高的,六七层跳下来,跌折了胳膊腿儿,呼呼喊痛,眼看着鲜血就染红了汉白玉地面。 郁金堂 第228节 可饶是这么着,后来者毫无畏惧,扑腾腾只管往下跳,顷刻之间便塞满了整个广场,甚至两三个人叠罗汉,站着的捂住折断翻转的胳膊,一瘸一拐,密密麻麻人群似春蚕扭曲缠绕,从东侧看台,向西面的秋景门蔓延,内中几个神情尤为狂暴,龇牙咧嘴,边跑边脱衣裳,露出背上满面花绣。 法藏被司马银朱扶着,缩进明堂的屋檐底下方才坐稳,便被眼前景象惊得,再度倒吸冷气,虽不是第一次亲眼目睹白衣长发会的信徒发疯,但夜里聚会,不过数百人,且武三思有所顾及,不曾煽动太过。 这回就不同了。 张易之唯恐点不燃火苗,沉声高喊,举杖舞动节拍,人群轰隆隆跑过,往张易之身边集结,对法藏视若不见。内府令等颤颤跟紧了他,挤挨成一团,都把明堂的檐角当庇荫,不停往里缩,法藏下意识蜷住腿,怕被踩踏。 正哆嗦,司马银朱拍了拍他肩膀,“你进去罢。” 他讶然反问,“进去哪里?” 司马银朱推开朱红槅扇门,理所当然道,“里头!” 用力过猛,门扉当啷撞在侧边,一阵狂抖。 法藏呆住了,内府令反应更大,腿弯子一软便跪下来。 “这这这,这不能进啊!” 亵渎宗庙,是极大的罪过,他一个人掉脑袋事小,连累九族被诛事大,尤其在府监眼皮子底下…… 内府令脑袋里乱成一团,懵懂自问,府监在干什么?!圣人辰时就到,就这一刻钟功夫,他们搅得乱七八糟,他还来得及清扫么? 中衣湿透了,冰冰凉贴着背心儿,又冷又麻,像有个针尖儿往心口戳,矜矜业业干了十几年,簧夜点灯的小催帮干起,一直顺顺利利,才刚巴结上陈常侍,这就,到头儿了? 司马银朱拽起法藏,不由分说推进明堂。 内府令不由自主,糊里糊涂跟着爬进去,几人趴在地上,四肢不敢离地,像乌龟昂头,仰望着殿宇深处,高高供奉的武家先祖牌位,一行行一列列,密密麻麻的姓名,那木牌鎏了金,虽是十三扇朱红槅扇只打开一扇,室内光线有限,却还是熠熠闪着光芒。 “你们要运气好,杀不进这儿,运气不好——” 司马银朱在牌位后头一阵掏摸,提出一柄长长的陌刀。 “这里头也没个能抵挡的,实在不成,就哭祖宗罢!” 内府令惊得魂魄都散了,刀是凶器,藏凶器于宗庙——哎呀!他忽然反应过来这小和尚为何恁眼熟,是颜夫人的女儿! 法藏抖擞着指陌刀,“你什么时候拿进来的?” 司马银朱不理他,提刀出来,就见张易之裹挟在人流中,被人扛在肩上,红袍金冠,犹如白花花人潮卷起的红珠,一浪推上去,一浪落下来。 她眯眼笑了笑,不急动作,抱着陌刀倚门而立。 秋景门又是另外一番景象,李显扒住宫门张望,却被郎将持枪抵挡。 “到底怎么回事?”李显急急问。 郎将把长枪当门栓用,横挡在门洞前,不敢让他往里突进半步。 “下官失职,请太子殿下过后降罪,当务之急,先避一避锋芒罢!” 几个郎将独木难支,监门卫总共五百余人,前朝后廷,宫门足三十几座,秋景门并非要隘,往常不过两人把守,今日因外头和尚来的多,多调了人手,也不过就五个人。 单凭他们五把银枪,要应付这种乱七八糟的局面,实是捉襟见肘,不知该冲进人堆解救府监,还是护着太子撤退,或是分个人出去求援? 他苦着脸左右为难,想李唐立国百年,数次逼宫皆从玄武门杀进内廷,几时有人从前朝突入?概因前朝入宫,重重宫门阻隔,足以拖延时间,玄武门却是顷刻可至帝王寝殿。 又想不知什么人犯上作乱,为何趁女皇还未驾临便闹起来——哎呀! 他猛拍脑门,急指副手,“你快去九州池报信!圣驾千万别动!” 这头苦劝李显,“请太子殿下避一避罢!” 新任凤阁侍郎张柬之跟李显肩并着肩,魏元忠贬了、韦安石也贬了,姚崇口口声声推他在前头,他如今是当仁不让的百官之首,所以不顾老迈,两手抓住长枪,竭力探头去看。 秋景门宽不过三丈,视线遮挡有限,汹涌人潮中唯有张易之兄弟有头发,似三朵红莲浮水,起起落落,他闹不清状况,揣测和尚挟持他们作甚么?要斩杀奸佞么?可是国师却未不见踪影,他们是受何人指使? 正糊涂,他忽然啊地惊叫了声。郎将慌忙回头,就见一人赤膊冲来,面目狰狞,动作蛮横,空着两只手要来抓李显,便忙挑起枪尖去迎。 到底是久经操练的精兵,这一枪准极了,正中喉头。 李显嘶声,就觉脸上哗啦啦,兜头被鲜血喷了满满。 左右咿咿呀呀惊叫,都是没上过战场的人,生怕太子有失,七手八脚来抹他头脸。李显头上幸亏还有珠旒遮眼,血没溅进眼里去,却吓得不轻,一句话说不出,只顾高高仰着头,成串鲜红的珠子在他脸上扫来扫去,没一会儿就把脸全画花了。 张柬之不知所措,扎着两手道,“走走走!赶紧走!” 郎将深以为然,吆喝起左右,“护送太子出宫!” 于是几个人重重把李显围在头里,掉头后退。 原本秩序井然的队伍一下子被冲乱了,各家亲贵听见前头嘈杂,却并不知道发生何事,为何堵在秋景门前不走了,正狐疑张望,忽见几个监门卫护着太子掉头往回退。 张柬之、崔玄暐面色煞白,分明大事不妙,又见姚崇举高高着袖子为太子遮挡,可是风一吹,露出太子一头一脸的血,顿时惊声四起。 有的大叫,“宫中有刺客?!” 有的急问,“太子安否?!” “圣人何在?圣人有危险?!” 几个赋闲的武将撸起礼服袖子便往前闯,急于接应。 张柬之急的没法,想镇定人心,却不知该说什么。 眼见整个鱼贯长龙的队伍如被人斩首,一截截错乱下去,连最末尾服绿的杂官都跳起来胡冲乱闯,才要高声喊话,忽见众人的嘴大大张开,似要惊叫,可是全没出声。 他急忙扒拉住李显摁到身后,拿胸膛去迎接未知的兵刃。 就见一条胳膊刷拉从头上飞过,甩出长串血浆,被风轰得,散成一蓬蓬细碎血沫,姚崇和崔玄暐全没避开,他自己胡须上也是斑斑点点,李显更是不堪,双目反插,直接瘫倒在他怀里。 张柬之七老八十的人,哪经得起这样连番刺激?只觉胸膛里心脏悸动,几要奋勇挣出,剧痛贯穿前胸后背,十指发麻,浑身无力,他呼呼喘气,好一会儿才扶住李显,幸亏前后左右许多双手帮他搀扶,还有人撑住他腰身。 他重重吸气,抬眼看几个郎将已然脱队,与白僧袍的和尚扭打一处。 “白,白衣?” 崔玄暐初初看见,立时反应过来,他借住法门寺三年,几乎算得上半个佛门弟子,知道沙门忌讳,华严宗绝不会穿白衣,拿目光询问姚崇,自言自语。 “不是华严宗,那是什么人?!” 姚崇迟疑不语,崔玄暐面色灰败,嗷嗷叫起来。 “你们记不记得,高宗在时,长安也闹过一回,白衣女子闯进太史局,说天有异象?后来果然彗星拖尾?” 太史令归属春官管辖,与太祝、太卜同列,皆以事神为业,几人不约而同转头往人群中寻摸武三思,却见许多张惊慌失措的面孔里,独他意态散淡,抱着胳膊,几近袖手旁观。 张柬之只当抓住了罪魁祸首,一把扥住他领口大声质问。 “春官怎么回事?放这种凶徒进宫撒欢?!” 不料武三思很冷静,轻飘飘道,“张侍郎不必失态,反正圣人不在里头。” 第209章 谁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也顾不上追问,秋景门涌出来的白衣僧人越来越多,单凭四个郎将, 是万万抵挡不住了。 张柬之别无他法,唯有推着李显继续后退。 李显半昏半醒,脚底踉跄, 只觉四面八方都是人,交织的胳膊、手、笏板、金冠,似张大网拖着他逃命, 每当他趔趄腿软,力不能胜,便有东西托住他, 可是忽然之间张柬之向前扑倒, 带累的他也站不稳了。 疯狂的吼叫越来越近,似闷雷打在头顶。 “弥勒要拆尽天下官寺,杀光天下僧尼,你敢不从?!” “弥勒要毁天灭地,弑君弑父, 你敢不从?!” “弥勒要焚毁两京,化人间为炼狱,你敢不从?!” 李显实在爬不起来了, 肩膀被张柬之踩着,脚底勾着谁的袍子,还有人大概是想尽忠,张开臂膀压在他身上, 只求拖延他的死期,晚一刻是一刻, 救命的大网已经变成催命符,拖拽着他沉底。 李显勉力推开,使劲去看眼前局面。 韦氏很多很多年前就对他说过,就算要死,也要睁着眼睛死。 ——果然是张易之! 他冠服俨然,被人抬着,扛着,高出扑倒的众人数尺,红袍玉面凌驾白衣之上,手持禅杖念念有词,那些人便如过节,手舞足蹈。 就是今天罢,两度立储前后二三十年,终究没有登基的命。 他整个后脑勺嗡嗡地,痛得泪眼模糊,来不及想别的,只想到做阿耶的死在儿女前头,也算尽职尽责了,但愿因他之死,真真和瑟瑟再无凭依,张易之能放她们一马,至于愧对韦氏,唯有下辈子再补偿。 张柬之伏在地上,右腿膝盖痛得直打哆嗦,奋力扭头,正正看见崔玄暐的面孔,尘灰满鬓,狼狈不堪,两人相对,想到这般死法,都屈辱地哽咽难言。 崔玄暐心里还有个想头,张柬之能力平平,占据凤阁高位,只为姚崇一意退让,但今日宫变,华严宗既不知情,只要他能活到事情了了,迎奉佛指算一桩功劳,护持太子受伤又算一桩功劳,倘若再力挽狂澜,未尝不能取而代之。 机不可失,他使劲撑起身子,正义凛然地破口大骂。 “张易之!我呸!今日满朝文武亲眼目睹,你围杀储君,血溅宫闱,必是要遗臭万年!” 他卯足了劲儿痛骂,众人彼此叠压,自顾不暇,都顾不上响应,唯有张柬之抬起个苍老的头颅,恨恨道,“——人人得而诛之!” 张易之只管嗤笑,侧头向不远处的张昌宗说了句什么,慢悠悠从怀中掏出一物,方寸许,夹在两指之间,然后举手过顶,炫耀地迎着日光晃了晃。 崔玄暐不解其意,极力凝目去看,仿似根细竹枝,小指粗细,黯淡黄色。 张易之居高临下道,“崔郎官,你守着佛指三年,却不认得?” 崔玄暐当即怔住了,满腹疑窦,万没想到佛指竟落入张易之手中。试想佛指舍利何等尊贵?法藏自抵达法门寺,每日晨起,即绕塔祝祷念经,足七圈后方可晨食,三年雨雪风霜,从未断绝。 有回暴雨,整座法门寺被淹,唯地宫所在处高出丈余,法藏在水中跋涉,眼看洪水从小腿爬上胸部,犹自坚持。崔玄暐唯恐佛指还没迎回神都,先断送了国师性命,大发雷霆,调当地军防百余人,前后挖沟排水。 可就在洪水即将没过法藏颈项,由口鼻灌入时,大雨戛然而止,人皆惊叹,又见天上生出两道彩虹辉映,兵卒扔开铁锹相拥欢呼,都说国师当真神验。 崔玄暐不信法藏肯撇开佛指独活,但倘若连国师都已喋血宫闱,多杀一个太子,当真是不在话下,他声音发颤,勉强问,“你从何处得来?” 张易之一脸无可奉告的样子,抡起禅杖打横一指,杖头对准李显高呼。 “弥勒降生,太子当死!杀太子者,可为十住菩萨!” 千余信徒倏然回头,顺着杖头指向瞪住李显。 张易之再喊,“杀太子者,杀一人可抵十人!” “杀太子者,立地成佛,擢升九重天上,可为十住菩萨!” 他喊一句,那些人便离他远些,反而趋向李显,再喊再近,步步紧逼,如群狼环伺,青天白日,一双双眼炯炯如夜火。 这回不用李显挣扎,压住他的人自知生死刹那,一个个爬起来。 崔玄暐拽起李显,瞧他衣衫褴褛,狼狈不堪,忙抻出绛纱单衣的袖子擦净他面庞,又扶正白珠九旒的衮冕,边上姚崇扶起张柬之,也默默并肩,几人左右护持,纵然是在千百人嘶声呐喊中,仍不为所动,坚决奉李显为主。 郁金堂 第229节 “做皇帝要天命所归,他有么?” 张易之好笑,果然唯有外辱当前,人才能齐心协力,没有他时,他们对这位太子,可不满的很呐。 他缓缓转动禅杖,要亮一手绝活儿给他们瞧。 杖头上的智慧珠使用起来别有诀窍,人以为是神力,实则不过光影骗局,正如这世上所有的谶语预言,皆是人在捣鬼,那时武三思逐步讲解演示,拉出鬼魅样的人形黑影,指哪打哪,笑得他前仰后合,不禁大放厥词,所谓佛祖,亦是欺世盗名,待他掌权,必也自命神佛。 辰时已到,日光直直射入智慧珠,唤出一线流丽白光,飞快上下游走。 张易之纳罕,怎的与前次不同? 他极慢的转动手腕,如傀儡戏艺人巧妙操纵人偶,直到珠子中光线渐黯,禅杖投下的黑影越来越长。 张易之松了口气,重新抻起杖头,把修长影迹投向李显,可那黑影却迟迟未能幻化出双臂,更别提扼住李显咽喉,相反,影子一径踯躅乱动,地上墙上,来回穿梭,扰得人心头不宁。 ——这不对啊! 张易之懵了,武三思明明说智慧珠中空,内里设有三面水银镜,只要光线角度合适,便能再现黑影捕人的奇观,为何今日却不行?! 他翻来覆去摆弄禅杖,抓住智慧珠,恨不得一把掰下来。 可是这杖头工艺真是精湛牢固,饶是他用力摇晃,愣是纹丝不动,反是珠子里的宝光似有生命,时不时倏然一闪,摇头摆尾向他示威。 “——法王不灵了?” 抬着他的信徒顿生疑虑,裸背上的弥勒面孔红绿相间,似挤眉弄眼。 轰然节奏被打断,失望和怀疑像呵欠一圈圈扩散,信徒良久不见神迹,犹如一锅沸水抽去柴火,渐渐不耐烦起来。在场的数百人都泄了气,停下脚步,放下胳膊,三三两两散开,犹如池塘中的涟漪平复,不仅不再围攻李显,连张易之等人也不愿扛在肩上,就地脱手。 再不肯承认也不能不承认了,张易之双脚刚及地,便抬头在人群中搜寻武三思的身影。 这根本不是武三思向他展示的那柄禅杖,两柄他都曾握在掌中反复舞动,所以区分的出那微妙的差异,那柄实在是新的过分,漆光锃亮,这柄却颇有陈年之感,手握处略有磨损。 秋景门与武成殿之间窄窄的过道容不下许多人,也不知明堂那边发生何事,方才还潮水般往这边涌的人群,似是后继无人,大大减慢了速度。 张易之发起慌来,单手持杖,重把希望寄托于影骨戒指,举起右臂,把中指对牢日光,口中喃喃默念。 “显灵啊!快显灵啊!” 浑然未觉他才刚取笑他人轻信,现下却把性命寄托于此。 可是祈祷并无回应,他改口向诸人招揽。 “杀太子者,可为十住菩萨!为转轮明王!为净居国明法王!可立地成佛!” 日光朗朗,照得他一通胡言乱语犹如儿戏,崔玄暐憋不住笑出了声。 郎将见形势陡转,忙赶上前来,提刀去比张易之的脖颈,就被阿喃一把捏住了手腕,两人各自运力,都不肯放松。 张易之气急败坏,情知武三思使诈,众目睽睽之下却不能戳穿。 “你不要你孙儿的命了?” “你当我是你这种蠢货?” 武三思轻蔑地笑了声,拨开众人走近李显,躬身请示。 “太子殿下,二张假托弥勒下生,广集千余信徒,以讹传讹,妄说灾祥,更打断了佛指入明堂的盛举,实是罪无可赦,臣请殿下做主,将二人捉拿下狱,先行举办盛典,再论其他。” 四下打量,亲贵中尚有人瞪着禅杖,分明心怀疑虑,遂似笑非笑道。 “佛祖法力无边,自能辨认忠奸,连智慧珠都知道认太子殿下做主,不听奸佞号令,可见殿下乃是众望所归。” 李显听出他话里暗示,缓缓抻直脊背,环视周围,凡触及他目光者多是振奋激荡,但也有人失魂落魄,尤其是女皇寄予厚望的张柬之,根本扛不起事,金冠摇摇欲坠,袍服也撕扯的破烂,满把白须沾染尘土,哪里还有半分国朝重臣的矜重模样? 他心底不悦,冷冷道,“梁王所言甚是,押他们下去。” 郎将加力,与阿喃扭打成一团。 张易之唉地跺脚,千牛卫不离圣驾,但监门卫早晚拔队赶来,还有东宫近在咫尺,内中若有忠勇的,向老上级相王通风报信,雍州府兵不见虎符动不了,调动东宫卫却是方便,阿喃一人挡得住几个?机不可失,他皱眉暗示张昌宗,令他速速动作。 张昌仪心里拔凉拔凉,知道张家大势已去,现下不是挣功名,倒是挣命。 他绝望地从怀中掏出牛角奋力吹响,原来早埋伏了百余人在玄武门外,全是洛阳下辖军防中挑出的亡命之徒,清楚明白参与便是谋反,却情愿一搏。 张昌宗不敢靠拢张易之身边,反躲在阿喃身后发抖。 阿喃踹开郎将,回眸望了张昌宗一眼,握住禅杖上端向张易之讨要。 “府监,这个给我使吧?” 张易之灰败的脸上肌肉不住痉挛,还抱了一丝希望,“你会用?” 阿喃摇头,“这个重,好打人。” 张易之便明白,他不过是手无寸铁,抡起什么都能使唤。 阿喃于是持杖摆起个架势,守在张易之跟前,大有一夫当关之勇。 张易之感激地望住他背影,才要允诺事后重赏,就听西华门方向传来踏踏马蹄,他吃了一惊,跟前人头攒动,根本看不清那边情形,可大内纵马视同谋反,是谁——比他胆子还大? 李显等也听见了,各个狐疑转头,就见几团红影逼近。 几个穿绿的杂官站在最末,转过方向便是头排,霍地都在心里叫一声好! 第一印象便是这马可真好看! 女皇祭祀嵩山的仪仗马也没这般出挑,高及六尺,姿态极招展。 李唐寻常大马,都把鬃毛剪成三撮儿,叫三花儿,短仅寸许,人勒着马缰,偶然臂膀擦过短鬃,毛扎扎似摩挲孩童寸短的头发。 这马不同,黑背紫毛长长披拂,似女郎解了发髻晃动脑袋,又似紫云烘托着马上之人,蹄子高高抬起来,往前轻轻一跃,便是丈余,从西华门到秋景门,几个起跳已然抵达。 再多看两眼便惊叫出声,原来这几人不光白日纵马,还领着密密麻麻不知多少匹健马,轰隆隆滚雷般奋蹄而来,毫不客气地扬起漫天沙尘,后头几十个监门卫举着长枪横刀,边追边嚷,分明是闯宫! 第210章 众人面面相觑, 张柬之尤其汗毛倒竖,心道难怪求援许久没个回声,里头从北到南是一帮人, 这外头从南到北,怎么又来一帮人?来干嘛的,里应外合还是解救太子? 马上两男两女都穿红衣短打, 为首的腰上别根细竹棍,人未到,笑声先到, 嘴里大声喊着,“哕哕,让开让开!” 也不知道是吆喝人还是吆喝马。 李显脸色突变, 想拦压根儿拦不住, 眼睁睁看着瑟瑟贴宫墙冲过去。 后面跟着武崇训,然后是他不认识的青年,后头这个胆子最大,掠过张易之时忽地提步上窜,一下子松开马缰, 右手拽住马鞍,荡开身形,老鹰捉小鸡般从天而降, 刷地提起张易之的衣领,就把他甩上马。 张昌宗看傻了眼,连声喊,“诶!你放下, 阿喃!” 这话一出,遥遥冲到前头的武崇训夫妇, 不约而同回头一瞥。 那手握禅杖的青年不知怎的,一整天下来都没甚表情。 无论是张易之围杀太子,还是百余青金马闯进宫苑,都未令他稍作颜色,直到张昌宗呼救,方偏了偏脑袋,却没阻拦,反把禅杖拐在肘弯,借那顺势之力,打横一扫。 张昌仪猝不及防,两腿直如被斩断,向前猛扑,一口血喷在地上。 紧跟着,他抓起禅杖盘在手心旋转,顿时大棒横扫,杖头十二环扑簌簌响个不停,直如秋风席卷落叶,赶得左右人等刷拉拉躲避,来不及退让的皆受重击,一个个捂住肩膀手肘,痛得龇牙咧嘴。 人皆看得傻了,这禅杖长近两丈,少说二三十斤分量,耍弄起来自是花样儿百出,可这力气,瞧他细削身板,还真难以想象。 张昌宗见势不对,拔腿就跑。 阿喃笑了声,握紧禅杖往前一推,杖头狠狠戳在他背心,便钉在地上,四肢扭动,犹如死雁挣扎。 霎时间群马奔腾而至,白衣僧侣也好,亲贵百官也好,都顾不得了,囫囵混成一堆,抱头往巷道另一边躲避,唯有阿喃熟悉马性,随手抓住飘飞的马鬃翻身跃上,经过张昌宗时,也如法炮制,擒了他在马上,紧跟过去。 瑟瑟扭头看见大感痛快,却没勒马,一气儿冲过了秋景门。 华严宗僧众果然得力,以多胜少,从后偷袭,制伏了白衣长发会残余部众,司马银朱在香灰底下藏了大包绳索,这时候掏出来,正令和尚动手,把妖僧连串捆绑,提搂粽子样绑在明堂跟前。 瑟瑟见了大笑,向她一挥手,“——走!” 几步赶到烛龙门,武崇训和杨琴娘下意识提紧缰绳,过了这门便是永巷,再往北,便是隋炀帝杨广修的大业殿,如今叫贞观殿。 差不多一百年前,大业殿簧夜失火,隋炀帝以为逆党作乱,仓惶逃入西苑,狼狈藏匿在草丛间,可是羽林搜捕却全无收获,听说,他便是梦见了数年后起兵于太原的李渊父子。 王朝更替,事后总有重重牵强附会,解释这一切草蛇灰线,数年乃至数十年前便可辨识,但在当事人眼中,成败遥遥未知,眼前只有一个又一个关卡。 瑟瑟也攥缰绳,含义却截然两样,她是命青金马加速冲撞。 ——轰! 与巨响同时炸开的,是李显撕心裂肺的吼叫。 “瑟瑟!” 她在群马呼啸中悍然转头,身后百余匹青金马训练有素,明知是以卵击石也毫不犹豫,甩着辔头上细金丝编织的面网,七搭八挂的绿松、青金石坠子,直愣愣正面撞上宫门。 ——轰!轰轰! 一而再,再而三,瑟瑟振臂扬鞭,指挥群马前赴后继,不断冲撞。 烛龙门是太初宫中轴线上的第三道大门,与长安太极宫遥相呼应,可太极宫五道大门皆是五道门洞,太初宫五道大门却只有三道门洞。青金马生性悍烈,一旦认主,宁死也要完成任务,可是百匹大马横向冲撞,三道门洞排布不开,有些马甚至对着城墙也照撞不误。 李显站在马队后方,眼睁睁瞧铁蹄肆虐,门楼上监门卫十余人,举着弓箭时而向左时而向右,却被飞土扬沙迷瞪眼睛,瞧不清一道道红影究竟是何人。 “救我!我是张易之!” 张易之驼在杨慎交马上,竭力板起上半身乱叫。 张昌宗几近昏厥,双手死死拽住阿喃腰带,方才勉强未有落马,下半身拖在半截,鞋早飞了,小腿被扬起的马蹄踢来踢去,歪出不自然的角度。 守门的郎将顾不得分辨,夺过弓箭便往红衣上射。 阿喃唯恐瑟瑟吃亏,一把禅杖连扫带敲,撞得前马东倒西歪,武崇训在沙影中回神大叫,“慢些——” 他不予理会,排开群马挤到前面。 头马最是矫健,比后头那些挨得更紧,一匹匹抬高前蹄,互相踩踏,都要争个破门之功。张昌宗被两匹马臀夹着,又挤又蹭,痛不欲生,两脚蹬着青砖地,抱住他腰,发出高亢的痛叫,“别别!”拖得马头扭转。 阿喃挣出性子来,回首凛然一乜。 张昌宗嗳了声,就见十二环杖头扑来,他眼前一花,头破血流滑下去,顿时被踩成破布袋子。 密密箭头如落雨,从门头噼里啪啦砸下,几匹头马中箭,哕哕叫着甩头,瑟瑟双手被青金石和绿松石来回甩荡,打得生痛,死死拽着马缰不敢松手,混乱中琴娘被杨慎交推到阵外,滚在墙根底下喘息。 瑟瑟听见耳畔有个熟悉的声音,“你让开!” 禅杖似陌刀,又似脱弦利箭飞射出去,重重砸上烛龙门,霎时人仰马翻,武崇训扑上来,抱住瑟瑟滚鞍落马,门头上士兵们发出恐惧的呼喊。 轰—— 郁金堂 第230节 重逾百斤的大铜门缓缓倾斜,当空倒下,千钧一发之际,智慧珠爆出狭长白光,一瞬间贯穿禅杖,向前顶住铜门,向后笼住瑟瑟。 “智慧珠选了你。” 武崇训又惊又喜的声音在瑟瑟耳边响起,“你就是天选之子!” 瑟瑟撑着他站起来,见阿喃双手握紧禅杖,死死抵住铜门,臂上绷紧的肌肉青筋凸起,手指上赫然一枚赤金游龙指环。 ——她拽住武崇训向旁边飞闪。 两下交错的瞬间,烛龙门轰然倒地,砸的地面烟尘弥漫,碎石迸射。 大家不约而同举臂遮脸,待放下时,偌大的广场忽然安静了。 洞开的宫门似个邀约,门头上几个郎将、奉御摸不着头脑,颤颤巍巍向前抻头,挡是挡不住了,也没搞明白到底是控鹤府逼宫,还是东宫逼宫,但愿是女主闯宫篡位罢,女人兴许不会大开杀戒?忐忑不安地等待瑟瑟下一步举动,却没想到她并不踏进门槛,反而后退几步,挥挥手。 杨慎交提起半死不活的张昌宗,一把推进门内,继而是张易之,两人跌绊在一处,手软脚软爬不起来。司马银朱提刀押着成串白衣僧侣过来,赶鸭子上架般也赶进门内,千余人浩浩荡荡,围着二张默默无语。 张易之左右望望,永巷长而寂静,向西通往九州池和向东通往东宫的大门都是紧紧关闭,没半个人影。 古怪的静谧,从他卯时三刻骤然起事,至今已有两三刻钟,明堂天翻地覆,左近的凤阁、鸾台、远些的丽正书院、内侍省六局,都该听见动静。就算九州池要保女皇,千牛卫龟缩不出,东宫卫为何也不来救驾?还有镇守北门的羽林,便是未得圣令不得擅离,调支百人小队总不难罢? 他忽地醒转,这才明白,他没有滚到女皇面前哭嚎狡辩的机会了。 刻骨森寒瞬间从脊椎上窜起,张昌宗也如梦初醒,两人脸色非常难看,几乎是同时,兄弟俩一跃而起,推开闲人欲冲出烛龙门,却被司马银朱横刀在手,毫不犹豫地砍飞了一颗脑袋。 ——砰! 血淋淋的毛球撞上墙壁反弹落地。 张易之毛骨悚然,盯着看了好一会儿,“……你,你敢杀他?!” 司马银朱当胸再来一刀,当啷扔到他脚下,冷冷念出宫规。 “携刃入永巷者,杀。” 前后鸦雀无声,上方的监门卫早傻了,直到张柬之和崔玄暐彼此搀扶,一路踉踉跄跄,终于跑到跟前,一见这二张伏诛,血污满地的场面,张柬之立时扑到李显面前,颤抖着手指去摸他的脖颈。 “……太子,” 他嘶哑道,“殿下安否?” “李瑟瑟!” 李显推开他转身,朝监门卫怒吼,“来人啊!把这祸乱宫闱的东西……” 他骂到半截,见瑟瑟甩开武崇训的臂膀,瞪红了眼眶,却傲然抬着下巴,那副倔强又绝不退让的神情,和病死的李云卿一模一样,和落胎而亡的李仙蕙也是一模一样,而云卿死时瑟瑟方才五岁,已然握着阿姐的手直到冰凉。 他忽然被一股剧痛攥住了心神。 是啊,是他鼓励了她们,不是靠言语,而是日日夜夜,没完没了的恐惧,是他被摧毁的健康和心性造就了她们。 张柬之看懂了这局面,不由地面色剧变。 太子下不了决心弑女,正如他绝不可能亲手勒杀太孙,可纵容这样的李瑟瑟存活于世,比当初二圣临朝时的女皇,岂非更难以接受百官挟控? 他咬牙稳住心神,痛心疾首道,“殿下!大内纵马,可杀。” 李显失声转头,“什么?!” 张柬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崔玄暐有样学样,也跟着跪地脱冠。 李显僵直地不肯出声,百官熙熙攘攘追过来,姚崇赫然打的头阵,阿喃和武崇训不约而同奔向秋景门,一个关门,一个落锁,便把旁人都锁在了外头。 瑟瑟摸了摸脖子,指他们看明堂顶部。 闹了这么大一场血案,离地三十丈还是云淡风轻,金凤映着湛蓝天幕,招展艳丽,正是武周皇权的象征。李显眯起眼睛方受得住金光,发现明堂顶上有个穿红的小娘子,手里握着一摞纸扎,绕着金凤扑簌簌往下甩。 他喉头一哽,不知道她们还有什么花样。 琴娘撒完了西面的秋景门,便轮到这边儿,诸人头上纷纷如雪落,几百张纸飘飘摇摇,崔玄暐捡了一张来读。 “妩媚复妩媚,不道李与桃,阿娇十四著绣袍……” 崔玄暐想起来。 “这不是去年八月,择善、道化等坊城,诸家宅门口被人张贴的反诗么?那时春官祀部郎中上书,道有人借机煽动,附会圣人。” 李显目光一凛,转过头来,就见瑟瑟款步走近,胸有成竹继续。 “……亲挑佛灯诵佛语,邂逅君王泪如雨,大云经梵不足听,天堂火发延御屏,浮屠鬼战金轮庭,雨露新归控鹤府。” 她笑的狰狞,不是对他,却是对张柬之。 “张侍郎选罢!武家子弟全在这里——” 指武崇训,又指阿喃,因她指了,阿喃抹下假皮,露出皎然面孔。 瑟瑟再指自己,“李家唯有我。” 第211章 “太子殿下尚有三子!长子谯王李重福, 可立!” 张柬之大声纠正,“请郡主安分守己,切莫牝鸡司晨!” 还是这套陈词滥调, 瑟瑟对他疾首蹙额的模样视若不见,夺过崔玄暐手里的反诗,径直抖搂在李显眼前。 “阿耶, 白衣长发会聚众闯宫,围杀储君,该不该死?” 她的声音很平淡, 却偏偏让李显心底升起一股寒意。 “白衣长发会已然伏法,郡主奋不顾身勤王立功,该当有赏!” 张柬之及时退让, “臣请太子殿下下旨, 立安乐郡主为公主。” 瑟瑟古怪地一笑,女皇犹在,太子哪来的权力改立公主?她瞥了眼李显,提醒他注意,是在喋血宫廷的时刻, 而非他继位时,凤阁侍郎第一次对他称臣。 “朝廷自有法度,况且郡主早晚要做公主, 我不急。” 瑟瑟抽出竹枝指了指九州池。 “今日血案,匪首并非二张,而是新任内廷女官张峨眉,阿耶, 倘若他们得逞,孝期一过, 大哥就要立她做皇后了。” 张柬之顿时有点发懵,瞧李显亦是恍然大悟,面色忽青忽白惊疑不定,用力咬紧了后槽牙,原来是这么回事,难怪区区男宠有恃无恐,原来背后还是宗室争斗,这么说来李重福是要不得了,未掌权便纵容外戚弑父,登基还得了? 但他不肯轻易就范,坚持道,“太子殿下尚有义兴郡王、北海郡王可立。” “黄口小儿!” 瑟瑟冷淡反驳,明里说弟弟年幼,面上神情却分明是骂张柬之幼稚。 “等我阿耶坐稳了太子,再论儿孙贤愚不迟。” 张柬之勃然大怒,“郡主到底想说什么?” 瑟瑟将几张纸丢回崔玄暐怀里,敲敲耳根,示意众人细听北面动静。 果然,飒飒风声中裹挟着一浪又一浪的嚎叫,喊打喊杀,兵刃碰撞。 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张柬之的脸色僵硬了刹那,不相信今日还有第三波人闯宫,登时连珠炮般咄咄质问。 “郡主杀了二张还不够么?非得冲进九州池逼迫圣人?臣等装聋作哑皆是维护太子,郡主切莫逼人太甚!需知北门不同于……” “冲击北门的不是我。” 瑟瑟打断,在张柬之的瞠目结舌中摆了摆头,不等李显反应,杨慎交已强抱着李显上马。 张柬之大惊,拽住辔头不让他动弹。 瑟瑟昂然指玄武门,“张侍郎,你再耽搁,力挽狂澜的就是李多祚了!” 张柬之还没反应过来,崔玄暐已经急得跺脚,“府监死了!咱们明明有拥立之功,难道侍郎要推出去?!” 张柬之双手颤抖,厉声反问,“你,你明知道——” 啪地一声脆响,是崔玄暐不管不顾扇了他一巴掌,扭头向马上笑呵呵的杨慎交道,“我与你同去御前报信,没有我,你未必进得了九州池。” 瑟瑟大为赞赏,随口许诺,“崔郎官临机生变,少说也值个郡王。” 张柬之怒视瑟瑟,胸膛剧烈起伏,几番张口又硬生生噎住了。 然而他到底是六十四岁方登科的堂官,人生最擅长一个等字,片刻后竟强自恢复了镇定,木偶人般跟着上马。寥寥几人贯穿漫长永巷,一路李显不曾挣扎,崔玄暐踌躇满志,向他道,“圣人未必全不知情,你瞧着罢。” 叩开宫门,左右全无宫人侍从,唯有一个红衣高髻的妇人。 瑟瑟愣了愣,“姑姑——” “我就知道是你。” 太平面色冷淡,“给阿显十个胆子,他也不敢。” 李显顿如见了救星,抓住她问,“危月!圣人如何?” 太平嗤笑,根本不予回答,只慢条斯理地提了提黄罗销金披帛,转身向瑶光殿走,路上经过控鹤府的衙署琉璃亭,里外士兵把守,不独是阎朝隐等职事官绳索加身,连宫人嬷嬷,伙夫花工也全捆了,一排排跪在地上。 “论装神弄鬼,你不过是拾了圣人的牙慧。” 太平指着司马银朱问瑟瑟,“你不知道吧?当初闯进太史局的白衣女子就是颜夫人,那时阿娘叫她们两个……” 顿一顿解释。 “叫上官和她翻查史书,她们从北魏孝文帝故事中找到这个点子,欢喜地合掌相庆,我在窗外听个正着。” 司马银朱撇撇嘴默认了。 瑟瑟其实颇意外,但在姑姑面前就是要逞强,她不甘示弱道,“哦,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悍然逼宫的姑娘,事到临头,嗓音里到底夹杂了一丝惊惶。 太平的语气放和软了些,并不避讳前后人等,“你闹这一场,当心到末了是人家摘桃子。”一面说,一面将视线落在李显身上,“别瞧阿显眼下疼你,叫他为了你去对抗朝臣,他不成。” 她这么说,李显心头就哆嗦了一下。 张柬之一颗心更是提到嗓子眼儿,心道公主何必戳破这不堪的事实,郡主仗着满腔孤勇赢了这一仗,还是功成身退的好! 不想瑟瑟大手一挥,满不在乎。 “反正我替阿姐报仇了!至于往后,阿耶一个人说了不算。” 太平一直仔细观察她的神情语气,看来她说的是真心话,这样的女郎真正难得,她敢争,不是处心积虑,付出良多之后方迈出步伐,而是趁兴而为,今日争了过瘾,剩下的路别人走完也无妨。 于是她沉默下来,直到瑶光殿门口。 郁金堂 第231节 千牛卫持戈守卫,上来先没收禅杖陌刀,那人惊叫了声,“小六!” 武延秀苦笑,摆头令他噤声。 瑟瑟见了,玩笑般递上竹枝,又捏着帕子替李显揩拭头脸,诸人便跟着整衣正冠,张柬之眨巴眼,整理待会儿御前的陈词,忽发现姚崇压根儿没跟过来,崔玄暐虽伶俐,排资论辈,还比不上他,顿时大喜。 太平一把拽住瑟瑟的手,长驱直入。 “——圣人!” 她在女皇面前很少下跪,这回硬拽着瑟瑟,更不肯跪,“二张狼子野心,领白衣长发会南北夹击,撞开烛龙门,冲进永巷,触犯宫规就不提,如今玄武门尚在激战,若非安乐郡主……” 她停下来,意味深长地望了眼两位郎官,公然改口,“若非张侍郎和崔舍人两位中流砥柱临危受命,九州池危矣!” “你说是谁作乱?” 女皇从帘幕后坐起来,眼前人影瞳瞳,全是红衣,男女莫辩,她早已经无法分辨人的样貌,嗅觉也很迟钝,所以令张昌宗敞怀侍驾,靠一双手抚摸肌肤,方能确认六郎还在跟前。 一片紧绷的死寂,太平故意没有说出女皇真正想听的内容。 李显大着胆子抬头,见她蓬头乱发,素颜无妆,额角两颊老人斑密密麻麻,便觉陌生极了。 武延秀踏前补充,“不止白衣长发会,洛阳令张昌仪还在下辖各县衙仪仗中招揽人手,公然允诺新君继位后提携至府衙,臣恰被他招揽,可做证供。” “走开,你走开! 女皇没认出他的声音,提起枕边玉如意当棍子,把他扒拉到旁边。 一张张面孔竭力辨认,武崇训、杨慎交,杨琴娘,呵!都是她的子侄,她提声唾骂,“武家,杨家,我待你们不薄!” 杨慎交幼时常在宫中留宿玩耍,遭她诘问,羞愧地低下了头。 武崇训却只微微侧脸,义正词严道,“圣人,非是我等利欲熏心,实是放任二张胡为,这锦绣江山就要姓张了。” 三郎是个好孩子,女皇哀声痛诉,“你们要砍要杀,留他条命伺候朕不成?” 推开武崇训,又认出司马银朱,这孩子三四岁便在她脚边,“颜家!是我放你们一马!” 司马银朱淡淡道,“我不姓颜。” 女皇喘着粗气看向崔玄暐,“到底是谁杀了五郎,是你?他们都是亲贵,唯有你是朕亲手提拔……” 忽地想起来,大声问,“姚崇呢?朕的姚崇呢?!” 张柬之大失所望,拼死护住太子的明明是他,姚崇那拈轻怕重的东西,正当盛年却不肯跑快些!他躲什么,不就是不想搅和进浑水,爱惜着官声。 他在一瞬间背弃了女皇,大声道。 “人心思唐!我等从来不曾忘怀太宗、天皇的恩德,所以同心协力,尊奉太子,诛灭了犯上作乱的逆贼。不独二张,连同他们提拔的张昌期、张同休、张昌仪,都该在天津桥枭首示众!方可遂天意民心。” 一番话振振有词,扔出来便炸得殿内鸦雀无声。 女皇气血瞬间翻腾上涌,太平眼明手快,一把扶住她,“召院正来!” 她望着四十余年朝夕相处,从未有十日不见,曾经熟悉依赖,后来却彼此疏离客套的母亲。她许久不曾这样不带情绪地凝视过她了,她想在她昏黄的老眼里看见气恼、悔恨或是欣赏,但没有,只有零碎的片段飞快旋转,连女皇自己都捉不住其中含义。 “为了我,为我,你要走这条路……” 女皇大口喘息着摁住太平的手,然而话语戛然而止,连近在咫尺的瑟瑟也听不出,那到底是个描述,还是反问。 宫人侍从一拥而上,李显和张柬之也不甘落后,再加上匆匆从隔间冲进来的院正、侍童,重重围住女皇,唯有瑟瑟和太平站在原地,彼此对望。 瑟瑟轻快地笑了,“我是帝女,姑姑也是帝女,倘若我不成,请姑姑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