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譬如朝露》 第1章 《譬如朝露》作者:松风竹月【完结】 文案 【主动上钩的小坏狗x钓不自知的大美人】 钟情在迎新派对上遇见了分别多年的白月光。 只是这次,那个名叫秦思意的人并没有高高在上地打量他。 对方穿着一件洗旧的风衣,格外难堪地来到了所有人面前。 “好久不见,学长。”钟情伸出手,轻而易举攥住了曾经求之不得的月亮。 ———— 秦思意不曾想过自己会如此狼狈地与钟情重逢。 他至今仍记得两人的初见。 少年穿过层叠的古老门框,像经历了数个世纪的轮回一样,青涩地站在了他摊开的书页前。 “爱神太年轻,不懂什么是愧疚。” ——《十四行诗》151 ———— 所有人都以为秦思意不过是钟情用以消遣时光的漂亮玩物。 只有钟情自己知道,对方是藏在他一本又一本旧画册里的,不可言说的浪漫秘密。 在钟情的回忆里,圣台前的烛火,休息室外的月光,花窗下隐隐的月色,统统都只落在秦思意的身上。 ———— “爱我吧,像你年少时装出来的那样。” 【萌生在封闭私校里的少年心事】 食用说明: 1.倒叙,he。 2.攻受双洁,双初恋。 3.破镜重圆。 内容标签: 豪门世家破镜重圆 正剧 高岭之花 白月光 搜索关键字:主角:秦思意(受),钟情(攻) ┃ 配角:林嘉时,赵则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爱与诗歌皆是力量。 立意:save thou, my rose, in it thou art my all. palpitate 第1章 重逢 『“好久不见,学长。”』 窗外下着小雨,不远处的路灯似乎坏了,有一下没一下地亮着,在玻璃上映出一种闪电似的光影。 钟情懒得去听赵则胡吹海侃,只觉得雨珠划出的裂痕格外清晰,好像这样无趣的夜里也许会有什么人突然到来,彻底打碎他一成不变的生活。 “你说的那个人怎么还没来啊?” “再等等呗,说不定人家第一次来l市呢?” 有人不耐烦了。 赵则从第二个学期就开始吹自己资助了一个贫困大学生。 倒也不说对方成绩如何,只是时不时便和身边的朋友形容一番对方究竟多么清逸出尘,只看一眼就引得他巴巴上去要了联系方式。 事实上,头几回还有那么几个人好奇去附和他,次数多了,大家也就当听个热闹,左耳进右耳出,再没人管对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神仙人物。 “你不是说那人在国内都读两年了吗,怎么突然就愿意出国了?” 也许是实在闲得无聊,难得有人主动问起。 于是赵则也不藏着,炫耀似的一股脑说了出来。 “他不是还有个要做透析的亲戚吗,我说费用包了,再把人安排到港城的医院去。他都没犹豫,当时就答应了。” 赵则说罢将手臂一展,搭着沙发靠背就摆出了一副志得意满的模样,仿佛余下的所有人霎时便成了他的陪衬。 “那你也算行善积德了。” 钟情从窗边回过身,不耐烦地抬眼看了看墙上的时间。 见确实还早,也找不到合适的借口提前离开,只好往门口走了几步,在取下大衣的同时又复说到:“我下楼透会儿气。” “你不是想先跑吧?” 话虽这么说,赵则倒也没拦他,仍旧歪在沙发里,不怎么老实地将目光往一个新生身上放。 钟情不想理他,兀自推开门,顺着楼道一路走了下去。 天气已经开始冷了,小雨一下,过往的风便愈发刺骨。 他在门口犹豫了一阵要不要就这么回去,指尖勾着车钥匙转了几圈,到底也还是没能做出决定。 像是有什么即将发生的事情将他绊住了。 钟情莫名想到。 几分钟后,一道模糊的影子笼着雨幕出现在了街对面的拐角,伴着均匀的脚步,似乎连无趣的雨夜都被衬出了几分优雅的静谧。 钟情最初并没有认出对方,他只注意到那人拉着一个黑色的行李箱。 街角的路灯彻底坏了,对方藏在潮湿的阴影下,显得格外瘦削单薄。 直到数十秒后,钟情才在逐渐拉近的距离间看清,那张裹在夜色中的脸,像极了他年少记忆里的秦思意。 雨声似乎在一瞬间被放大了,冲刷着沿街的砖石,重复着试图盖过钟情无序且躁动的心跳。 他的目光死死锁在了对方身上,怎么都无法挪开,末了只好压抑呼吸,故作不在意地垂眼去打量。 秦思意穿了一件被洗得起了毛边的风衣,行李箱也深深浅浅刻着不少划痕,熟悉的脸上褪去了当年的精致柔和,只剩下白得几近病态的皮肤紧贴着骨骼。 从钟情身边经过时他似乎有过一瞬的停顿,可也只是那样一瞬。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而是径直朝公寓的大门走了进去。 钟情在原地怔了片刻,继而转身,迈步追了上去。 再回到赵则家客厅时,对方正搂着秦思意做介绍。 后者也不推拒,只是恹恹低下头,抿直了唇角任由赵则和一群狐朋狗友肆意调侃。 第2章 秦思意身上依旧带着那股与中学时代一样矛盾的气质,温和又孤高,哪怕处境再狼狈,也能轻而易举吸引他人的注意。 钟情就这么一眼在人群里找到了对方。 他看着秦思意安静地脱下了被雨沾湿的外套,修长的食指勾着衣领稍稍抖了两下,十分顺从地又回到了赵则身边。 见钟情进了门,后者远远打了声招呼。 像是要证明什么似的,赵则把秦思意往前揽了揽,半强迫地挑起了后者的下巴。 他托着那张熟悉的脸对上钟情的视线,而后格外轻佻地说到:“怎么样,没骗你们吧。我看钟情都不一定见过这么好看的。” 钟情注意到,赵则怀里的人难堪地偏了偏脑袋,原本平展的眉头也跟着蹙了起来。 换作以前,这一定是秦思意即将表达不满的先兆。可不知怎么,现在的他却低垂着眼帘,勉强在脸上撑出了一丝笑意。 “我叫秦思意。”他这样向满屋的陌生人介绍到。 钟情正是在这个瞬间突然觉得自己实在太过好运,倒不单指还能再见到秦思意。 甚至数年前对方离开时他脱口而出的恶毒诅咒,仿佛都在赵则描述过的故事里实现了。 -秦思意!你怎么不和林嘉时一起去死! 钟情记得,那时的自己确实这么说着撕烂了对方留在寝室里的日记本。 而现在,秦思意就落魄地站在他面前,为了林嘉时那一点可怜的医药费,不得不伏低做小,折节赔笑。 “好久不见,学长。” 钟情朝秦思意走了过去,从容且得体地向对方伸出了手。 灯光骤然被一道颇具压迫感的身影挡住,秦思意无奈地顺着对方的话抬起头,闪躲许久的目光也终于汇聚到了钟情的脸上。 “好久不见。”他迟滞地回握住了对方的手。 真要说起来,秦思意在五年前就体会到了什么是命运的作弄。 只是那时的他以为自己尚且留有最后一点骄傲的资本,因此在离开前特意从行李箱里取出了日记,恶劣且傲慢地将它留在最显眼的位置,仿佛要将钟情一切的悸动统统绞杀。 秦思意还记得自己在上面写了什么,他烦躁地让墨水沾湿了纸页,几乎就连封底都要被划开。 他写到——真恶心,以为我不知道吗?怎么会有这么恶心的人?不要再这样看着我了!钟情。 秦思意想,要是当时的自己知道今天会以这样的姿态站在对方面前就好了,至少他就不会自以为是地留下那本日记本,更不可能再最后特地补上对方的名字。 镜片在来时被雨水打湿了,干透后便留下了斑驳的污渍。 秦思意窘迫地与钟情对视着,却意外发现,自己再也无法像许多年前那样,轻而易举便看穿对方的表象。 他在这一刻迟钝地意识到,自己与对方的位置早已在经年的分离中被彻底对调。 * 或许是回到了l市的原因,秦思意在这天夜里做了一场极为久远的梦。 梦里的他仍在斯特兰德的休息室里,熄灯铃响过两遍,只剩下书架旁的台灯依然亮着。 “学长,要熄灯了。” 少年清朗的音色在身后响起,秦思意回头去看,16岁的钟情就明晃晃出现在了视野里。 窗外蓦地落下一阵大雨,夹着雷鸣与闪电,连对方的瞳孔都被照得透亮。 秦思意觉得自己的鼓膜都被那雷声撞得震了起来,嗡嗡在脑海里回荡出诡异的鸣响。 他离开琴凳,细白修长的十指抚过琴键,继而缓步走到钟情身边,格外温柔地牵起了他的手。 “你是特地来找我的吗?” “嗯!”钟情点了点头。 “谢谢。” 他带着对方走进了楼道,棕黑的木梯在昏黄的光影下显得异常压抑,大约是有些害怕,身后的少年将他的手握得格外紧。 秦思意没有说话,安抚似的用指尖轻轻在对方手背上点了点。很快,那双紧绷的手就变得放松了起来。 又一阵雷声之后,秦思意在赵则的公寓里睁开了眼睛。 他困顿地起身想要去厨房倒杯水,开门的瞬间却意想不到地在客厅见到了早该离开的钟情。 “……你还没回去吗?”对方也看见了他,秦思意不好再把门关上,只能硬着头皮走了出去,尴尬地随口扯了一句。 “我来接你。” “什么?” 秦思意不明白钟情话里的意思,端着茶杯在岛台边站了半天,许久才反应过来,对方大概是在他睡着的这段时间里和赵则聊了些什么。 “嘉时呢?”秦思意不放心地确认到。 “还是去赵则安排的医院,前期和后续费用我都会处理好。” 秦思意狐疑地打量了钟情一阵,末了又想起自己实在没什么立场去猜忌对方,只好将那个仍旧空着的杯子放下,闷声问到:“现在走吗?” “随你。” 钟情靠在沙发的拐角处,窝到了灯光照不到的阴影里,恰巧就能藏住自己的表情。 秦思意看不清对方在说这句话时的样子,却莫名觉得他与记忆里那个只会追着自己喊学长的少年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现在的钟情从容且大气,言语间也不会再透露出鲜明的情绪。 那语调隐晦又内敛,像是在念情诗,细听却只有得体的疏离。 第3章 钟情的房子要比赵则的公寓更靠近城市公园,凌晨的街上几乎没了车,秦思意便觉得踏在水洼里的脚步声格外刺耳。 他放轻了呼吸跟在对方身后,直到进了门也没敢彻底松懈下来。 秦思意不懂,看过了那本日记本的钟情为什么还愿意收留自己。 “房间在二楼右手边第一间。” 钟情没有看他,说完这句话就兀自走向了客厅。 秦思意在原地怔怔站了会儿,末了还是试探着说到:“我落了一本日记本在宿舍。” “我看见了。”钟情毫不避讳地回应了对方。 他体贴地倒了杯水递给秦思意,继而补充到:“不要误会,赵则说你很缺钱。” “我想知道,那些话究竟有几分真假。” 说罢,他用指尖温柔地擦过了秦思意的唇瓣。 第2章 初遇 『一个有点麻烦的学弟。』 秦思意与钟情的初见在七年前,异国封闭的私校内,衣着考究的少年坐在窗边,身后是整扇窗的枫红树影。 钟情那时还是个新生,也许是因为性格的原因,始终都只待在不起眼的角落里。 他闷闷跟着舍监参观完了学校的主要区域,再回宿舍时,一眼就瞧见了正在休息室里看书的秦思意。 与他的拘谨无趣不同,对方的身边仿佛环绕着一股矜骄却温和的气场。哪怕不靠近,甚至无法看清,钟情都挪不开已然被对方牢牢抓死的目光。 他神差鬼使地没有选择和其他新生一起上楼,而是就那么径直朝秦思意走了过去。 钟情在对方面前站定,等后者轻慢地抬起眼,这才磕磕巴巴说到:“我、我叫钟情。” 秦思意被他紧张的姿态逗笑了,并无嘲讽意味地将那双漂亮的眼睛弯出一个弧度,接着又把手里的书合拢放在了一旁的坐垫上,语气舒缓地接到:“秦思意,不尽相思意的思意。” 钟情那张稚嫩的脸都跟着这句话涨红了,他当然知道秦思意不可能是在和他调情。 可莫名的,心跳声就是砰砰一直从胸腔蔓延到了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他狼狈地半开着嘴,哪怕一个字都再蹦不出来了。 熄灯铃就在此时自拐角后响起,秦思意往远处的天花板瞥了一眼,继而又将视线落回钟情身上,像是见怪不怪地说到:“快熄灯了,回寝室去吧。晚安。” 他说罢站起身,从容地绕过了钟情,拿着先前那本书放回了书架,直到消失在楼道的墙后,也再没有多看钟情一眼。 青涩的少年良久才收回追随着秦思意定格在白墙前的视线。 他抬手揉了揉自己还在发烫的脸颊,左右环视了一圈无人经过的休息室,在确定不会被发现后,做贼似的来到了书架前,战战兢兢拿走了秦思意才刚放回去的诗集。 钟情和另一个新生一起被安排在一间双人寝室里,推门进去时对方正捧着手机打游戏。 见钟情回来,室友也不多问,只是在门开的瞬间迅速往那个方向扫了一眼,很快便将目光放回了不断闪动的屏幕。 钟情没有和他打招呼,兀自捧着书钻进了被窝里。 寝室的窗户很大,即便熄了灯,月光也同样能够照亮整个房间。 钟情靠坐在床头,曲起的膝盖上稳稳放着那本诗集,他的视线随着段落与词句游移,大脑却不由自主地猜测起,秦思意在翻阅时究竟会想到些什么。 “but my five wits nor my five senses can,dissuade one foolish heart from serving thee.”(注1) 他轻声念了出来,语气迷离得像在诵一段咒语。 他想,秦思意会把这样一首诗读给谁听? 翌日清晨,钟情起了个大早,起床铃还没响,他就先穿戴整齐跑到了楼下。 他不曾想过会在这个时间见到秦思意。 于是,当他捧着那本诗集转出楼道,少年挺拔的背影便一下子让他愣在了原地。 对方转过身,映着暖色曦光的眸子便打量着将视线放进他的怀里。 下一秒,钟情就听见对方笑着说:“原来是你借走了呀。” 秦思意朝他走过去,步态从容而优雅,精致漂亮的五官嵌在格外干净的皮肤上,随意一个表情都显得温润疏朗,顾盼神飞。 “早上好。”秦思意在钟情面前站定,微微将视线向下倾斜了些。 校服板正的西装与领带将他衬得比昨晚更多了几分矜重,看得钟情甚至忘了回应对方,木头似的就在原地那么杵着。 秦思意觉得这个小学弟实在是有些呆,也不好再和他多说些什么,因此抬起手用指腹轻轻点了点被对方捧在胸前的诗集,直截了当地问:“可以先借给我吗?今天上课要用。” 钟情愣了几秒,胸口仿佛还能感受到对方在触碰封面时的力度。 他仰着头迟钝地眨了一下眼睛,又过了半晌,终于反应过来,将诗集塞进了秦思意的手里。 “学、学长,给你!” 钟情觉得自己的整张脸都在发烫,连着耳垂与脖子根,发烧似的热。 他往后退了两步,低下头刻意与对方拉开距离,好像这样就能压抑住狂跳不止的心脏,让自己和对方一样得体而冷静。 “谢谢。” 顺着视线,钟情可以看见秦思意握着书脊将手垂在了腿边。灰色的西裤将他的线条衬得流畅又纤长,仅仅是迈步离开休息室,都自然地带出了一股矜贵。 第4章 直至听见宿舍门发出一声低而轻的声响,钟情这才抬起头朝那个方向望。 他看见秦思意走出了花园外的那扇门,绕过石柱与爬满了青藤的篱笆,继而与一个更加高挑的少年一起朝餐厅走去。 钟情转过头,看了看映在玻璃窗上,自己仍显得有些幼稚的影子,突然无比厌恶地对着那张熟悉的脸烦躁了起来。 * “今天出来晚了。”林嘉时侧过脸,对着秦思意不算抱怨地说了一句。 后者扬了扬手中那本诗集,略显无奈地将视线与他交汇在一起。 “我在找这本书,被一个新生借走了。” “新生借这个干什么,不是昨天才来吗?” 林嘉时将诗集从秦思意手里拿过去,随意翻了几页就又递回给了对方。 “我哪知道,昨天熄灯铃的时候我都放回去了。” 秦思意的态度不像面对钟情时那样得体,却是一种毫无保留的,完全敞开的任性。 他不满地瘪了瘪嘴,浅浅将眉头蹙起,末了直白地说到:“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拿的,害我找了那么久。” “真烦。”他又接上一句。 “你刚来的时候不是也惹学长不高兴过?”林嘉时安抚似的掐了一把秦思意的脸颊,笑眯眯地惹得对方拍掉了他的手。 事实上,刚入学时秦思意并不在靠湖的斯特兰德宿舍,而是和林嘉时一样,住在山顶的塔尔顿。 他们是同一年的新生,好巧不巧就被分在了同一间寝室。 与家境优渥的秦思意不同,林嘉时是拿到了体育与学术两份奖学金被特招入校的。 因此,在开学之后,他几乎毫无悬念地就被分配到了向来在运动比赛中表现优异的塔尔顿宿舍。 或许是从小训练的缘故,当时的林嘉时要比秦思意高出许多,笔挺地往边上一站,倒像是高中生带着小学生。 初见时,秦思意对对方的印象其实并不深。只记得舍监旁边有一个特别高的少年,双手放得有些拘束,格外乖巧地一动不动站着。 真正记住对方还是在到了寝室以后。 尚未发育的秦思意垫着脚也没能把行李塞进柜子上方的空格,正咬牙切齿打算往里扔的时候,头顶却伸过来一双手,轻而易举就将行李箱推进了柜子的角落。 秦思意扭过头去看,一抬下巴却刚巧撞在了对方胸口,他尴尬地往回撤了些,对方倒不甚在意。 那人照旧笑得一脸灿烂,带着一身格外清爽的气息,伸出手就向秦思意介绍到:“你好,我叫林嘉时。” “双木林,嘉时在今辰的嘉时。” 秦思意被对方惊得一愣,好在很快又回过神,握住对方的手说到:“秦思意。” 他说罢别扭地停顿了片刻,皱着眉又继续:“就是你能想到的最常见的秦和最简单的思意。” 于是林嘉时也跟着沉默了一阵,继而无比友善地替秦思意作完了介绍:“我知道了,是不尽相思意的思意。” 他说这话时身后就衬着一窗的蔷薇,被偌大的玻璃窗框着,好像将少年塞进了一副画里。 秦思意瞬时屏住了呼吸,不自觉就将这一秒定格在了脑海里。 * 文学史的教学楼临近球场,钟情下课时恰好碰上秦思意正和林嘉时一起往更衣室走。 对方起初并没有注意到他,而是将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林嘉时的身上。 钟情怀着那一点雀跃的小心思悄悄站在楼梯上看着对方,不知怎么,再回神时便已然跑到了秦思意的面前。 “学长!”他兴奋地打了个招呼,脸上红扑扑的,也不知是热的还是跑的。 秦思意被他喊得怔了半秒,等回想起眼前这个小学弟是谁,方才不冷不热地朝对方点了点头。 他没有要和钟情聊天的意思,只短暂地停下了脚步,在意识到对方找自己并没有什么要紧事之后,便又跟着林嘉时一起匆匆往更衣室走去。 “就是那个新生。”钟情听见秦思意的声音远远在身后响了起来。 他满心欢喜地误以为对方已然记住了自己,殊不知秦思意的脸上明晃晃写满了不耐,仿佛钟情是一个能够自由行动的巨大麻烦。 “别发呆了,还有两分钟铃就要响了。”钟情的室友正在这时出现在了一旁。 后者许是也看见了先前秦思意和林嘉时一起走过,故而揶揄着说到:“你看见刚才那两个学长了吗?左边那位,听说好多人都喜欢他。” 钟情惊讶地收回了注意力,难以置信地问到:“可他也是男生啊?” “男生怎么了?难道你不觉得他格外吸引人吗?”室友说罢就拽起钟情向教学楼走去。后者踉踉跄跄跟着,颇为费解地抿起了嘴唇,良久也没能想出个所以然。 可意外的,他却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他要向舍监申请调换寝室。 作者有话说: 注1:资料引用自威廉·莎士比亚的作品《十四行诗》141 第3章 树梢 『窗外的余晖在这一瞬骤然沉入了地平线。』 钟情于午餐后在咖啡厅里找到了舍监。 对方的腿上趴着一只奶黄色的猫,毛茸茸一团,蓬松的尾巴则一摇一摆地在椅子边上悬着。 那只猫见他靠近,松绿的眼睛极缓慢地眯了起来,仿佛打量了一阵,末了却惬意地打了个哈欠。 第5章 “布莱尔先生。”钟情怯生生的,由于性格的原因,连咬字听起来都不算太清晰。 他拘束地站在一旁,没有像学长们那样坐下,一双手在身后勾着,怎么都不敢去与自己的舍监对视。 “怎么了,遇到什么困难了吗?”布莱尔先生的语气和蔼且慈祥,他在说话前将那只猫放到了地上,直至转身正对上钟情,这才开口询问。 “我想换寝室。” 咖啡厅里还有斯特兰德的学生,钟情战战兢兢将音量压得极低,短短一句话,越往后说得就越轻。到了最后,布莱尔先生只能略微向前俯了些身,勉强听完了每一个单词。 或许是因为钟情的性格实在是有些不合群,他的要求很快就得到了同意。 布莱尔先生贴心地询问他有没有想要一起住的人,钟情假意为难地思索了一阵,继而难得壮着胆子说出了秦思意的名字。 新生是很少会分到和老生一起住的,极大一部分原因是,多数老生都会在高年级后选择单人寝室。 秦思意也不例外。 好在被布莱尔先生叫去谈话时,秦思意其实并不那么抗拒。 学校向来有老生帮助新生的传统,从百年前延续至今,他也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有义务去引导对方尽快融入。 可当听见钟情两个字时,秦思意的神色仍是短暂地变化了一瞬,也说不上是厌恶,只是多少都带着些不耐烦。 下午的最后一节课结束,生活老师便已经整理好了新寝室。 秦思意赶在社团活动之前回了趟宿舍,把私人物品也一起带了过去,正打算出门,钟情就恰好走了进来。 “学长。”对方还没到变声期,每每句末又喜欢拖点长音,和着他总是略微带些仰视的角度,秦思意一见到钟情便不由生出了一股在面对小朋友时才会有的温和。 他点了点头,最初并没有应声,于是钟情小心翼翼拽住了他的袖口,还是睁着那双漂亮的眼睛,继续用先前的语调说到:“学长,我睡哪张床?” “都可以,你选好了放东西就行。”秦思意不是太在意这些,加上还赶着去和林嘉时一起参加社团,因此将选择权彻底交给了钟情。 他在离开前从行李箱里翻出了一盒巧克力,十分大方地全部塞进了钟情的手里,末了又嘱咐到:“不要吃太多,会蛀牙。” 新寝室的窗外同样有一株枫树。 茂盛的树冠正对着窗框,只是不像休息室外那株已然红透的,寝室外的这一株尚且还透着些仲夏时节的森绿。 钟情走到房间中央,在靠窗和靠墙的两张床之间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把行李放进了离后者更近的柜子里,将那一窗的景色都留给了秦思意。 * 学校在九月末安排了表演,每个宿舍都要排一出短剧,为了让新生更快适应环境,演出及后勤人员大多都在其中挑选。 布莱尔先生将导演一职任命给了舍长,一个r国寡头的儿子。 对方有着一双灰蓝色的眼睛,身材虽然高大,苍白的皮肤以及略显严肃的气质,却时不时就会让人觉得r国文学里那种濒死的冷郁感似乎就藏在这具身体里。 果不其然,他在召集了所有新生之后,不容拒绝地宣布,今年斯特兰德要表演的短剧将会由《殉教》改编。 钟情没有看过这篇小说,只觉得光听名字便感受到了一阵令人窒息的摇曳着扭曲的恐惧。 他把自己藏在人群之外的角落里,听着对方一个个安排角色或职务,而最后,就只剩下了被吊上树梢的主角,以及一个亲手将绳索悬上枝丫的围观者。 舍长把钟情叫到了跟前,浅色地眼睛上下打量着,似乎能从那冰一样的瞳色里透出真实的寒冷。 他长得太高,尚未开始发育的钟情就愈发显得青涩。 前者又对着书里的人设打量了一番,怎么也不认为钟情适合出演一位如月光般神圣优柔的美少年。 于是,他将另一本台词抽出来递到了钟情的手上,沉着声说到:“你来扮演致悼词的少年,可以吗?” 钟情乖巧地点了两下脑袋,在心里暗暗舒了口气。 这个角色只需要站在树下笑嘻嘻地背一段台词,不必像主角那样痛苦而无奈地挣扎,更不用被舍长扮演的角色按在舞台上欺压。 他雀跃地躲回了角落里,下一秒却听见舍长在人群中央宣布:“那么最后一个角色就留给linus,他也确实很符合形象。” 钟情在一片赞同声里思索了几秒,那个有些熟悉的名字究竟是在哪里见到过。 末了,他在喧闹中想起来,秦思意的文件夹上,明晃晃就在标签中央写着一行英文名——linus q. 此时的钟情方才意识到,他自以为拿到了合适的角色,而事实上,剧中的他将不得不亲手‘吊死’秦思意。 * 钟情在晚餐铃响之前就跑到了餐厅门口,他忘了要秦思意的联系方式,只好通过自己的努力来制造和对方的‘偶遇’。 后者出现在视野中时天色已经开始暗了,半片是深沉的紫,另外半片却是热烈的橙。 秦思意从一个斜坡上下来,一点点由冷向暖过渡,最后就好像披着光一般来到了钟情的面前。 后者跟个小宠物似的抬起眼打招呼,秦思意愣了愣,继而轻轻揽了一下他的肩膀,柔声问:“要带你一起吃饭吗?” 第6章 钟情挪开眼,飞快地在林嘉时身上瞥了一瞬,接着点点头,十分乖巧地答到:“要!” 见这场面,林嘉时不禁失笑。 明明身边的少年前一秒还在和他抱怨着新生的麻烦,可真正见了面,倒又收起了那几分傲慢,改口就成了一名尽责且随和的学长。 “走吧。”林嘉时稍侧过些脸,对着秦思意说到。 餐厅里的人还不多,钟情跟着秦思意打完菜,幸运地找到了一个靠窗的位置。 林嘉时和后者一起坐在钟情的对面,特地又拿小碟子装了一块柠檬派,在对方举起餐具之前递了过去,十分友善地说到:“学校的柠檬派特别好吃,你可以尝尝。” 钟情不太好意思地接了过去,半信半疑尝了一小口,闷着声说:“谢谢。” 林嘉时对着他笑了笑,也不再多说什么,转而与秦思意聊了起来。 “我们舍长今年让我演一位女士。”他说着用手指在腿上比了两下,似乎并不太介意地继续到:“要穿这么长的裙子。” 秦思意皱着眉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不由露出了一个难以置信的表情。 他因此搁下了汤勺,赶忙祈祷,希望自己的舍长不要安排什么难度过高的角色。 可话还没说完,桌对面的钟情便开口道:“舍长说让你演主角。” “《殉教》里那个消失在绳索上的少年。” 钟情在晚餐前看完了剧本,他本能地不想用‘死’这样的词汇去描述秦思意所扮演的角色的遭遇,哪怕仅仅只是一出十几分钟的短剧。 他将音量放得很低,像是害怕,又像是在说一个秘密。 秦思意不以为然地松了口气,漂亮的脸上又复挂上了先前的笑容,他仿佛炫耀似的用手肘推了推林嘉时,略昂起些下巴说:“记得看我啊,我可是主角。” 窗外的最后一点余晖在这一瞬骤然沉入了地平线,月光投入室内,穿过玻璃时被栅格拦出几道大小一致的阴影。 其中一道巧合般正投在了秦思意的身上,就映在脖子中央,好像一条绳索,死死套在了那条纤长的颈上。 “那你演什么?”林嘉时突兀地将问题抛给了钟情。 后者几乎将视线盯死在了秦思意的脖子上,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声音里却带上了压抑过后的颤抖:“我演致悼词的少年。” “啊,是吊死‘我’的刽子手。” 秦思意说着毫不在意地轻声笑了起来,那道影子便随着他的动作在细白的皮肤上来回颤动,就好像他已经被悬上了树梢,而森林里的风正推着他摇晃挣扎。 “不要这样说。”钟情有些害怕了,他朝秦思意嘟囔了一句,清瘦的脸上甚至不自觉挂上了少许委屈。 秦思意有些无奈地换下了先前的表情,不带什么恶意地调侃到:“你真的16岁了吗?” 钟情又点了点头,格外认真地确认了秦思意的提问。 “这有什么好怕的,短剧而已,”秦思意托着脸安慰到,“我和嘉时刚来的时候还演过落魄的风尘女和将死的劳工呢。” 他说着玩心大发地又将自己代入了那个角色,略微朝桌对面的钟情凑近了些,勾着手指向对方叹息到:“我很需要钱,先生。” 钟情被那撩人的口吻勾得面红耳热,他不自在地往后缩了缩,害羞地别过脸,再也不敢多看秦思意一眼。 少年清爽的笑声就在这之后又一次响了起来,钟情听见秦思意欢快地说到:“你怎么这么不经逗啊?这有什么好难为情的。” 他说罢笑着靠在了林嘉时的肩上,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揽住了对方的手肘,将将就让自己的发梢擦过了对方的脸颊。 “你当时演的是我的未婚夫吧?林嘉时。” 后者闷闷‘嗯’了一声,扭过脸将手臂从秦思意的桎梏里解脱出来。 他重新拿起餐刀,一本正经地说到:“别闹了,早点回去写作业。” 第4章 月光 『“一起走吧。”』 晚餐结束后,三人沿着坡道一直朝宿舍楼走去。 林嘉时在一个岔路口与秦思意道了别,钟情看着他继续往山顶上走,自己则跟着秦思意转入拐角,顺着湖畔往不远处的砖红建筑行进。 “学长。”钟情抱着一叠资料在秦思意身后喊了一声。 他要比对方矮一些,自然步子也就更短,每每离远了便跑上几步,顺着斜坡一路过来,愈发显得有些吃力。 “怎么了?”秦思意应声停下了脚步,他回过身,钟情正克制地站在几步之外喘着气。 少年的脸颊红扑扑的,额头上也隐约挂着几滴汗珠,秦思意映着灯光打量了对方一阵,末了在钟情回答前又一次说到:“一起走吧。” 夜空阴沉沉的,浓云积压着,像是要下雨的前兆。 两人推开宿舍的大门,下午那只奶黄色的胖猫就竖着尾巴走了过来。 它在秦思意的腿边蹭了几下,‘喵喵’叫着朝面前的人撒娇,等秦思意将它抱起来,它又睁着那双浑圆的眼睛开始凝视一旁稍显陌生的钟情。 “他叫莉莉,”秦思意介绍到,“不过,是个男孩。” 他说着将莉莉朝钟情托过去了些。 后者抬起手,才摸了一下,莉莉就不耐烦地将脑袋偏向了另一侧,于是秦思意只好把它放回地上,格外可惜地说:“他可能还不认识你。” 第7章 钟情在来之前就搜索过学校的资料,宿舍里养猫似乎是从数百年前延续下来的传统。 起初是为了防鼠,再后来那些猫就也成了各个宿舍的代表。 比如斯特兰德大多都是圆润可爱的橘猫,而塔尔顿则更有可能是灵活机警的奶牛猫。 学校里甚至流传着一个传说,越是受到舍猫喜欢的学生,就越是符合这栋宿舍的传统与气质。 钟情用余光偷偷瞄了秦思意几眼,莫名便觉得那个传说不无道理。 对方身上的矜贵温和,确实配极了一向以古典音乐为优势的斯特兰德。 秦思意和舍长约在了七点半交流剧本,他见时间已然接近,也懒得再回寝室,干脆就在休息室等了起来。 钟情抱着作业跑回来的时候对方正在弹琴,挺括的外套将他的背影修饰得无比优雅,随意一个动作都显得修长且舒展。 休息室里,壁炉与木制的墙板在秦思意身边衬出了一种古旧的氛围。 恍惚间,钟情甚至产生了一种穿越感,仿佛那些20世纪版画里的小王子生动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大雨就在此时从天空中落了下来,倾盆泼在窗上,连成一道无法看清的雨幕。 钟情受了蛊惑似的朝窗边那台钢琴走过去。 秦思意没有发现,只是顺着乐段继续弹奏。 他的睫毛在昏黄的光影下漫开一片阴影,盖着鼻梁两侧的脸颊,郁丽又深情。 钟情小心翼翼站在了琴凳的一侧,难得以俯视的角度去观察对方。 他想要是自己能快点长大就好了,可再继续想下去,他却又没法说清自己产生这个念头的原因。 舍长在七点半准时出现在了休息室,一起来的还有其他几位演员与后勤。 钟情把自己的作业往角落挪了些,放在一堆不知是谁留下的资料与文件旁边,整整齐齐地摞成一小叠。 他看见舍长把剧本递给了秦思意,后者的皮肤又细又薄,曲起骨节将剧本挪到面前时,掌骨就漂亮地在手背上拱起,勾勒出几道纤长且锐利的直线。 秦思意随手翻了几页,仿佛觉得十分有趣似的对着某段剧情挑了挑眉,但那只是一瞬间的流露,很快他就压抑了下去。 那张干净的脸上渐渐呈现出一种奇怪的阴翳,是苍白的,让人觉得神圣又凄怆。 “饶了我吧,你想杀了我吗?(注1)”秦思意念起了上面的台词。 他在结束了这句的瞬间毫无预兆地抬起了头,目光不偏不倚落在了钟情的身上,那眼神无助且哀切,甚至无声地就让钟情以为,自己将会成为剧本里的施暴者。 “饶了我吧。(注2)”秦思意说出了那一幕里的最后一句台词。 钟情想到,假如作者笔下的少年正像眼前的秦思意,那么他们又怎么忍心将他吊死? 又或者,究竟要经历什么,自己才会产生那样可怕的,想要将秦思意吊死的念头? 围读结束时已经将近十点,熄灯铃响过一次,很快就要响起第二次。 长桌边的人零零散散走了大半,剩下的也多是留在这里看书或整理资料。 秦思意收起剧本准备上楼,经过钟情时指尖搭在了桌面上,他将视线倾斜着落下,正对上后者的目光。 从这个角度看去,他被那条高挺的鼻梁衬得格外傲慢,就连饱满而红润的唇瓣都意外显得冷淡起来。 “回寝室吧,再响两次铃就熄灯了。”好在他的语气还是平和的。 钟情匆忙把笔盖一套,夹着作业就站起了身。 也不知是不是没放稳,才走了没几步就‘哗’地散了一地,其中一张还恰好就落到了秦思意的脚边。 后者停顿了半秒,也不先回头,兀自蹲下身将那张预习纸捡了起来。 “不用那么心急。”秦思意把纸张递了过去。他的尾音拖得有些长,言语间仿佛带上了无奈。 钟情手忙脚乱地将地上的资料塞进文件夹,青涩的脸上明晃晃写满了惶恐,他将秦思意手里那张预习纸小心翼翼接了过来,格外沮丧地问到:“学长,你会不会不想带我啊?” “会的,”秦思意并没有选择骗他,“但我已经答应布莱尔先生了,所以不会不管你,不要担心。” 钟情没有答话,恹恹跟着进了楼道,他在为对方的直白而难过,同时也为后半句话感到欣喜。 至少他确定了秦思意不会因为他的笨拙而放弃他,对方的责任感显然强过了主观上对他的不耐。 两人一路上都没有再说话,倒是回到寝室后,钟情献宝似的跑到了靠窗的床边,怯生生又带着期待地说到:“学长,这张床留给你。” 他注意到秦思意的脸上露出了短暂的惊讶,好像从来不曾料到钟情会这样大方。 秦思意把外套挂在了衣架上,端正系着的领带被抽散,格外熟练地将扣到最上的纽扣也一并解了开来。 钟情嗅到了对方身上的气味,是一种朝雨过后清冷却怡人的香气,淡淡在室内悬着,让他忍不住就要将注意力朝秦思意飘过去。 “先去洗漱,再响两次铃浴室就关灯了。” 秦思意在钟情神游的间隙里换下了校服,他穿了件宽松的t恤,黑色的休闲裤则垂坠着盖过了白皙的脚背。 钟情怔怔点了点头,木讷地始终盯着对方,直到秦思意抿直唇角,不耐烦地对他皱起了眉,他这才终于反应过来似的飞快换好了衣服。 第8章 两人洗漱完毕,正好遇上来点名的布莱尔先生。 莉莉像只小狗一般听话地跟在他的脚边,只是表情显得有些懒散。前者才停下来,它就悠悠绕到了秦思意身前,翻着肚皮在地板上躺下了。 秦思意在名册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布莱尔先生与钟情谈话时他就蹲在地上和莉莉玩。 钟情心不在焉地应付着,一双眼睛从秦思意的发梢落至脸颊,从鼻梁挪向唇瓣,勾勒着印出t恤的肩胛,也打量过那些被水汽蒸得泛粉的关节。 钟情知道自己这样很奇怪,可他的目光却移不开,锁在秦思意的身上,一动都不能动。 第三次铃响结束后,窗外的灯光便暗了下去,寝室里也只剩下台灯和显示屏还亮着。 钟情的英语不是太好,除了语言课的作业之外,文学史的老师也额外给了一份单词让他背。 他微张着嘴不敢出声,只是窝在书桌的角落里悉悉索索一遍又一遍抄写。 秦思意已经睡下了,就在靠窗的位置,占了大半面墙的玻璃窗将他框在中央,让起伏的侧影变成一道笼着光晕的曲线。 钟情在书架上翻了翻,末了从中间抽出一本全新的速写本。 他转过身将本子靠在椅背上,仅映着台灯散出的那一点微弱的光,小心翼翼就将对方的轮廓描绘了出来。 窗框将夜色割成整齐的长方形,明暗的边界极为端正且对称地卡在了少年的喉结与膝盖。 昏黄光芒下的身体朦胧地裹着圣洁,那张精致的脸却落在了阴影里。 秦思意闭着眼,从每一寸皮肤间散发出温润的静谧。 钟情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见那两条交叠的小腿。 它们匀称而纤细,有一种独特的少年才有的紧绷与柔韧,被扣紧了似的在脚踝处交错,于窗框外的黑暗中酝酿出月光一般的皎白。 过尖的炭笔毫不意外地在钟情手中折断,他却痴迷地顺着线条继续画了下去。 炭粉在纸面上勾勒出对方的轮廓,连同每一处褶皱,每一根睫毛,甚至扫过额头的发丝都一起精确地画了出来。 钟情几乎忘了自己原本正在做些什么,世界似乎都只剩下了少年与夜色。 有树影从窗外投进来,摇摇晃晃铺在秦思意的身上,连带着蹭过那道落在颈部的阴影,仿佛被吊死的少年突然出现在了这间寂静的寝室里。 他在画完最后一笔的同时长长舒了口气,继而不带任何表情地在角落处写下了两个字。 与秦思意无关,也同样不是‘钟情’。 他将笔画刻得格外清晰,端正地映出了即将排练的剧名。 ——殉教。 作者有话说: 注1+注2:资料引用自三岛由纪夫的作品《殉教》 第5章 夜读 『整片银河都在其中运行。』 学校的起床时间并不算早,只是秦思意和林嘉时约好了早上一起去晨跑。 因此,当整栋宿舍楼都还沉浸在寂静中时,他却已然在布莱尔先生的办公室里签完了到,神清气爽地推门走了出去。 钟情在迷蒙间只听见一阵被刻意放轻的细碎的响动,他困倦地闭着眼,直到铃响才骤然发现,窗边那张床上早就没了秦思意的身影。 离开宿舍时钟情碰到了舍长,大抵是r国人不太爱笑的缘故,对方的神情总是显得有些严肃。 后者站在楼梯的扶手旁,用一种格外平直的语调告知钟情,下午的课结束以后就回宿舍来排练。 钟情点了点头,继而问到:“需要我去转告其他人吗?” 他想白得一个去找秦思意的借口,尚且不善掩饰的脸上醒目地挂满了期待,可舍长却只冷淡地扫了他一眼,末了转过身答到:“已经通知过其他人了。” 钟情没了在早晨去找秦思意的理由,就连情绪都跟着低落了不少。 他抱着课本独自往餐厅走,一粒石子踢得噼啪直响,也没注意离前面的人有多远,垂着脑袋便径直撞在了一片略显纤瘦的背脊上。 “啊,抱歉!”他吓得赶忙后退了两步。 身前的少年跟着他的话音回过头,好巧不巧正是秦思意那张格外熟悉的脸。 钟情眼看着对方的眉头浅浅蹙了起来,弧度漂亮的唇瓣抿直又松开,好像想要教训他,最后却仅仅只是把音色压重了些,不太高兴地说到:“你怎么总是冒冒失失的?” 钟情皱着一张脸,想去看秦思意,又怕对方生气,只好时不时战战兢兢瞥上一眼,很快又把视线落回地上。 “和别人说话的时候不要看着地。”秦思意的话语中听不出生气,却一如既往藏着无奈。 他心累地叹了口气,抬手将钟情的下巴勾了起来,一双眼睛漂亮地垂着,将将就与钟情对视在了一起。 “要像这样看着我,知道了吗?” 钟情觉得自己的整个大脑都好像停转了,迟钝地卡在这一秒里,傻乎乎的只知道要点头。 他的鼻尖盈满了从秦思意袖口中逸出的香气,清淡又冷冽,缠得他甚至忘了要怎样说话。 抵在下巴上的骨节在短暂的接触后很快放开,没了那股由秦思意施加的力,钟情便自然地将扬起的下巴收了回去。 他不自觉地用指尖碰了碰对方先前按着的地方,温热的皮肤上仿佛仍幻觉似的留着一点属于秦思意的温度。 第9章 “学长。”他叫住了正准备转身的秦思意。 “怎么了?” “我会变得和你一样优秀的,”他紧张地停顿了片刻,“我很乖,可不可以多给我几次机会?” 或许是没有听到过这样奇怪的自白,秦思意在一瞬的惊讶后很快笑了起来,舒展开眉眼,是一种格外温和的姿态。 他安抚似的揉了揉钟情的脑袋,又打量一番对方小狗般恳切的眼神,最终妥协着答到:“好的好的,你要多少机会都可以。” 下午最后一节课结束,钟情匆匆跑回了宿舍,他的教室离得远,因此到的时候大部分人已经做起了手头分配的工作。 秦思意坐在沙发上,惬意地靠着靠垫,他的手里拿着剧本,正在用十分寻常的语气逐字诵读。 见钟情回来了,他便伸出手将一旁空着的椅子提了过来,就放在紧挨沙发的位置,甚至钟情不低头都能听清他的每一个发音。 这部剧的台词不算多,经过舍长的改编后又加强了肢体表现,故而比起背词,秦思意要做的其实更偏向于对情绪的把控。 他始终拿捏不好在面对舍长扮演的角色时所应当展现出的状态,于是反复翻阅几遍后,他干脆走到了舍长面前,像剧本上写的那样,按着一侧的腹部,痛苦地抬起了视线。 “这里很疼。”秦思意说出了自己的台词。 舍长并没有很快接上去,他翻了两页剧本,将大致的内容记在了心里。 “真的?很疼吗?”说这话时,舍长能够鲜明地察觉到钟情正盯着自己。 不像其他人那样以观摩的视角,而是一种诡异的,包含了妒忌与期待的目光。 秦思意就在此时像剧本上写的那样小声笑了起来,轻轻的,脆生生撞进了他的耳朵。 按照走向,舍长是该去亲吻秦思意的。 可前者在俯身的瞬间飞快地朝沙发的方向扫过一眼,那个新生就坐在秦思意的位置旁边,明明尚未长开的五官哪里都显得青涩,可神情却冷得仿佛下一秒就会向他复仇。 舍长不适地将注意力放回到秦思意身上,他放松了表情,少见的以一种木讷的,受到蛊惑的姿态凑了过去。 就在唇瓣即将贴上对方脸颊的瞬间,他到底还是偏了偏脑袋,最终也没有像剧本上写的那样去亲吻秦思意。 再抬起头时,沙发旁的新生已经挪开了视线,他仿佛终于愿意把时间花在自己的段落上,而不是像一只刚学会护食的幼犬那样,阴翳又直白地盯着秦思意。 “你的室友总让我觉得有些不舒服。”舍长俯在秦思意的耳边,难得说出了一句对他人的抱怨。 “他有些害羞。”秦思意按着舍长的手腕,不动声色地推开了对方揽在自己腰上的手。 他又回到了平常那副松弛且稍显傲慢的状态,微挑着唇角朝对方露出一个微笑,亮着那双眼睛,却只极冷淡地看了舍长一眼。 “好吧,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可以再来找我。”舍长也不是什么爱管闲事的人,礼貌地说完了这句便转身朝道具组走了过去。 秦思意回到沙发上,随意往角落里一靠,托着脸将钟情从头到脚扫了一遍,到底也没看出究竟是哪一点能让一向公正的舍长说出先前的话。 于是他侧着身,不带边界感地朝钟情靠了过去,在几乎就要贴上对方的耳垂时方才问到:“你是不是在和我装乖?” 秦思意的眼睛眯了起来,要看穿钟情一般死死盯着对方的侧脸。 后者不敢转头,只能继续将目光锁在剧本上。 他结结巴巴地开口,连声音都控制不住地开始颤抖:“不、不是的!我只是、只是不想学长讨厌我。” 他说罢毫无征兆地对上了秦思意的视线,一度近得甚至蹭到了对方的睫毛。 他羞怯地往另一边挪了些,继而说到:“你是我在这里认识的第一个朋友……” 钟情的样子让秦思意在某个瞬间想起了刚到这里的自己。 一样是为陌生的环境感到不安,甚至害怕到不敢和别人交流,要不是恰巧和林嘉时分到了同一间寝室,或许他都未必会成为现在的自己。 想到这里,秦思意收起了先前探究的眼神,他后仰着靠回靠垫,又向钟情摊开手掌,带着些许歉意说到:“我不讨厌你,自信一点。” 他轻轻握住了钟情犹豫着悬在半空的手,勾着对方的骨节又补充:“不要担心,我不会讨厌你的。” 钟情看着自己的小指与对方交错着晃了晃,恍惚间便捕捉到,秦思意似乎对自己做出了一个承诺。 他不可思议地将视线从指间移向对方的眼睛,它们琥珀似的明澈,却又映着烛火般闪烁,荧荧透出炫目的光,仿佛整片银河都在其中运行。 钟情哑然坐在椅子上,怔怔不知该接什么好,末了还是秦思意先松开了手,温声提醒:“不想背了的话我先陪你回去写作业。” 钟情反应了半秒,继而飞快合拢了剧本,他跟着秦思意站起身,在走上楼梯后小声说到:“学长,谢谢。” * 夜里又下起了雨,打在窗外的树叶上像是石子似的一声接着一声响。 秦思意迷迷糊糊从一阵悉索的轻响里醒来,他半阖着眼听了一阵,末了意识到,似乎是钟情时不时就在被窝里翻身。 第10章 “钟情?”他试探着叫了声对方的名字。 靠墙的那团阴影很快安静了下来。 秦思意借着微弱的光亮看过去,钟情似乎并没有睡着。 对方扯着被子将小半张脸露出来,怯生生睁着眼,像是不高兴,却也并没有过于浓重的情绪。 “你睡不着吗?”秦思意坐了起来,背对着窗外朦胧的树影。 他见钟情不答话,于是掀开被子走了下去,细白的一双脚踩着红棕色的地板,衬得欺霜胜雪。 钟情就看着他一步步朝自己走来,裹着冷调的光,无比圣洁,却也遥不可及。 秦思意在钟情的床边蹲了下来,四目相对的瞬间,前者露出了一个沉静且柔和的笑容。 他伸手缓慢地在钟情的发梢间穿过,带着那股朝雨过后的气息,轻而易举就化开了对方压抑的情绪。 钟情把被子往下推了些,将整张脸都露了出来,小动物似的挨上去蹭了蹭秦思意的掌心,接着呢喃到:“我想妈妈了。” “学长。” “嗯?” “可以给我讲故事吗?” 在发间游移的手蓦地收了回去,钟情惊惶地坐起身,没等秦思意回答就死死扣住了对方的手腕。 “不可以也没事,学长你再陪我说说话吧。” 秦思意惊讶地愣了片刻,接着拂开了对方的手。他并没有觉得对方难缠,反倒意外地打算答应那个奇怪的请求。 “我去找找有没有什么适合睡前读的书。” 秦思意的声音很轻,动作也一样,举手投足都给钟情一种格外珍重的错觉,仿佛对方并不只是在照顾一个学弟,而是真正将他放在了心上。 “好像只有上次那本诗集了。”说这话时秦思意朝书架的顶格仰起了头,下颚连着喉结,被修长的颈线勾出一笔极流畅的线条。 钟情觉得他几乎就要融进那缱绻的夜色里,甚至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词汇去形容才好。 “我给你念诗吧?” 秦思意又一次朝他走了过来,掀开被角,靠着肩膀坐在了他身边。 书签仍夹在钟情随手翻开的那页,秦思意垂下眼,干净的声线便和着被压低的嗓音密语般在钟情的耳畔响了起来。 “but ’tis my heart that loves what they despise,who,in despite of view,is pleased to dote.”(注1) 他的唇瓣在每一次开合间发出细微的声响,同雨声一道淌进钟情的耳朵。 后者在那些连贯而饱满的读音间依稀产生了倦意,他一下又一下点着脑袋,只昏昏沉沉的偶尔在其中分辨出一声翻页的轻响。 终于,在纸张摩挲着再度进入新一篇之后,钟情困顿地靠在了秦思意的肩上。 树影沙沙在他的梦里晃了晃,他看见秦思意坐在树梢上,幻觉似的捧着一本书。 月光将少年的轮廓笼上一圈柔白的光,他对着钟情眨了眨眼,末了忽地消失在了这场梦里。 作者有话说: 注1:资料引用自威廉·莎士比亚的作品《十四行诗》141 第6章 花瓣 『“那我要另一个好了。”』 小雨下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也还是没停。 钟情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迷迷糊糊听见了一阵闹钟震动的嗡响,一睁眼却看见秦思意正安静地睡在枕边。 对方睡得很熟,也许是晚上被吵醒了的原因,哪怕闹钟已经接连震了几分钟,秦思意也依然闭着眼,任胸腔随着呼吸均匀地起伏着。 钟情其实并不想叫醒对方,他知道秦思意会在起床铃之前去找林嘉时一起晨跑,故而纠结了许久才终于心不甘情不愿地轻轻推了推对方的肩膀。 “学长,学长。” 钟情的声音很轻,传进秦思意的耳朵里羽毛似的勾起些痒。 “……嗯?”秦思意在半梦半醒间应了一句,等捕捉到远处闹钟连续的声响后,这才闭着眼努力让大脑转向清醒。 他记得自己昨晚是在钟情的被窝里睡着的,因此睁眼时倒也没觉得有什么奇怪。 “早上好。”秦思意自然地朝钟情打了个招呼,继而坐在对方床上迟滞地发起了呆。 钟情睡在靠里的一侧,秦思意这么坐着,他也不好直接跨出去,只能老老实实窝在墙边,像是打量,又像是等待似的小心翼翼盯着对方看。 良久,秦思意终于有了动作,他掀开被子朝衣架走过去,宽松的t恤被勾在了松紧带上,将将衬出一圈被收紧的裤边,显得腰线又细又贴。 钟情坐在被窝里看了一阵,瘪着嘴不知想了些什么,他攥着被角将目光收回了几秒,末了又装着期待落回了秦思意的身上。 “学长,我能和你们一起去吗?” 他说这话时向前凑了些,小狗似的趴坐在了被子上,顶着那头被睡乱的短发,看上去可爱得简直让人想揉上两把。 “可以啊。”秦思意没有拒绝,十分干脆地答应了这个请求。 见钟情仍傻愣愣坐着,他抬手指了指一旁的闹钟,开口提醒到:“快点换衣服。” 钟情闻言飞快从床上跳了下去,挂着一副几乎收不起来的笑脸跑到了秦思意身边。 “谢谢学长!” “这有什么好谢的?”秦思意给了他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 他说完就把视线放回了面前的镜子,也不再多看钟情,只是又补充:“你起得来的话每天都可以和我们一起去。” 第11章 钟情蓦地觉得幸运两个字骤然和自己撞了个满怀,他原本还想着明天该找个什么样的借口,未曾想秦思意竟然主动提了出来。 于是他顺着对方的话题,一边把衣服往自己脑袋上套,一边赶忙应了下来。 “起得来!我以前在国内天不亮就起来了!” 钟情的眼睛亮亮的,眨也不眨盯着秦思意,藏青色的运动服少见地将他衬出几分少年气,伴着脸上明晃晃的笑容,恍惚间像是映出了未曾有过的爽朗。 洗漱完毕,秦思意先下了楼。 宿舍外的灌木丛里开出了几簇白色的花,他捡了两片被雨水打落的花瓣放进口袋,拐出花园,恰好看见了站在电话亭里的林嘉时。 秦思意走过去,头发被淋湿了些,林嘉时把手里的伞递给他,又拿纸巾捻了捻对方垂在发梢的水珠,接着有些可惜地说到:“今天要去体育馆了。” 秦思意抬头去看,天空压着一层阴云,淅淅沥沥飘下小雨,哪怕落得并不急,却也的确算不上什么适合待在室外的天气。 “等一下钟情。”他在林嘉时替他擦头发的间隙提了一句,没用什么特殊的语气,就和平常下课时的闲聊一样。 “学长这么用心?”林嘉时打趣似的接了上去,语调里带了些笑意,将每个字都说得轻飘飘的。 秦思意知道对方是在调侃自己,因此也不说话,只是没好气地瞥了林嘉时一眼,继而想起了什么似的把手伸进口袋,摸索一阵之后拿了片白色的花瓣出来。 “给你。” “干什么?”林嘉时没搞懂他的意思,摊着手掌不知该不该收回去。一小片花瓣仿佛没有重量般落在掌心,偏偏又确实就在那里。 秦思意当然不知道林嘉时在想些什么,他见对方一脸疑惑的没有将手收回去,于是又解释到:“做书签啊,我之前不是把你的书签弄丢了吗?” 听到这里,林嘉时再度笑了起来,他拈着花瓣举到两人中间,在秦思意的眼前比了比,说到:“这花瓣太小了,做不成书签的。” “那你还我。”秦思意说着朝林嘉时伸出手,可后者却非要和他过不去似的把花瓣收进了口袋里。 林嘉时退后了一步,站在雨幕与电话亭之间,不经意便隔开了秦思意的视线。 “送我了就是我的。”他笑着往前俯了些身,停在了一个离秦思意很近,又不算过于亲密的距离,英挺的鼻梁流畅地指向对方,堪堪就在清晨的雨露里嗅到了一些十分相近的,属于秦思意的气息。 “学长?”钟情的声音就在此时飘了过来。 淡淡笼在雨声里,有一种模糊的不真切感。 林嘉时转过身,见对方就在不远处的围墙边,稚嫩的一张脸被爬出墙外的浓绿藤蔓映着,额外添上了几分惨淡。 “早上好啊,小学弟。”他朝钟情打了声招呼,自来熟地走过去把对方也拽进了电话亭里。 外面的雨许是比先前更大了些,钟情的衣服和头发都湿哒哒地沾在了皮肤上。 秦思意用手在他脸上抹了两把,见水珠仍顺着碎发不停往下掉,只好把伞还给了林嘉时,扭头说到:“我先带他回去换衣服,今天不去体育馆了。” 后者随意地耸了耸肩,也不多说什么,侧过身给两人让出一条道,背靠电话亭目送两人走回了斯特兰德的宿舍楼里。 他想,好奇怪,明明雨势也不见得滂沱,怎么钟情才出来就被淋成了那样? 林嘉时撑开伞,费解地朝宿舍的二楼望了过去。 某个瞬间,他觉得自己像是看见了钟情。 少年站在离窗户略远的位置,稍稍偏过了些脑袋,在被另一双手盖上毛巾之前,那张总是显得胆怯而羞赧的脸上,似乎诡异地朝窗外露出了一个炫耀似的笑。 “下雨了你都不知道拿把伞吗?”秦思意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打哪里来的脾气,明明也没必要管这些琐碎的闲事,却还是忍不住替钟情操心。 他拿着那条干毛巾搓狗似的揉着对方的脑袋,柔软的碎发先被雨水打湿,这会儿又被擦得半干,格外凌乱地朝四面八方竖了起来。 钟情委屈地把视线落在了地上,任由秦思意拿自己的头发撒气,不躲也不反抗。 “我看网上说外国人下雨都不打伞的。”他瘪着嘴嘟囔了一句,眼神湿漉漉的,显得格外可怜。 秦思意被他说得几乎倒吸了一口气,只得停下手上的动作,弯下些腰,强行对上对方的目光,像是教育小朋友一样说到:“雨下大了就要打伞,这是常识,不要总是看网上乱讲。” 他把毛巾握在手里,这会儿捧着钟情的脸讲话,一下子就将对方彻底裹了进去,只剩下几缕刘海从边缘冒出来,配上钟情的表情,莫名冒出一股矛盾的带着灵动的傻气。 秦思意被自己古怪的想法逗得笑了起来,再摆不出先前那副严肃的表情,只好弯着眉眼把毛巾拿下来,塞进了钟情的怀里。 学校的起床铃没响,秦思意走回床边看了眼闹钟,末了说到:“你把头发擦干了再睡一会儿吧,还早。” 秦思意说着也转过椅子坐下,随手从桌上拿了本书,不再看钟情,把注意力都放在了文字上。 后者将那身被雨洇湿的衣服换下,乖巧地窝进了被子里,倒没有听话补觉,而是安静地睁着眼,小心翼翼打量着秦思意的一举一动。 第12章 半晌,秦思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摸了摸口袋,钟情仔细看着,对方取出来的是一片白色的花瓣。 他没有说话,拢着被子又把脸往里缩了些,只剩下一双眼睛还露在外面,好像他正在进行的并非寻常的打量,而是应当藏在暗处的窥视。 秦思意的手格外漂亮,修长的十指连着纤细的掌骨,薄薄覆着一层透白的皮肤,随意一个动作都能让骨节清晰却并不贫弱地突显出来。 钟情的目光挪不开似的始终跟着对方的动作游移,他看见秦思意点亮了台灯,把花瓣放在正对的位置,转头从抽屉里拿出一张透明的塑料膜,对着中线折了折,随意地夹进了书里。 “学长,”钟情叫了秦思意一声,“你要做书签吗?” “嗯。”秦思意侧过脸,朝他不轻不重地点了点头。 “好厉害啊。”钟情还是捂着脸,露出来的眼睛便显得格外亮。 秦思意被他这句突如其来的夸赞弄得有些不好意思,手上的书翻开又合上,好半天才终于接到:“你喜欢的话我再做一个给你。” “这个不行吗?”钟情起初其实并没有太多的想法,他只是随口说了这么一句,无论秦思意同意与否。 可未曾料到,后者在短暂的迟疑之后并没有给出直接的答案,他露出了一个略显苦恼的表情,继而模棱两可地回到:“这个是给嘉时的。” 屋内的光线很暗,连着钟情的心情都变得阴沉起来,他莫名感到一阵压抑,卡住呼吸闷在胸口,半晌才艰难地喘了口气。 “那我要另一个好了。”他说罢一把将被子扯过头顶,严丝合缝地让自己藏进了黑暗里。 第7章 肖像 『画给学长的肖像画。』 秦思意的课是和林嘉时一起选的,因此哪怕不在一个宿舍,白天的大部分时间里,两人也总是一道出现。 钟情偶尔会在换教室的路上碰见他们,前者有些近视又不爱戴眼镜,几乎每回都是走近了由钟情先开口。 和面对林嘉时的态度不一样,秦思意和钟情说话的语气会让后者想到那只名叫莉莉的猫。 总是黏人地凑上前蹭秦思意的腿,最多也不过讨两下对方的轻抚。 钟情注意到,对方用在自己身上的语调似乎与哄那只猫时极为相似。 是一种居高临下的,不自觉带着傲慢,并且自以为友善的方式。 他会把语气放柔,会将嗓音压低,温声细语地凑近了呢喃,却不会像与林嘉时交流时那样,极为平等地措辞用句。 意识到这件事的瞬间,钟情正从路旁往音乐楼上看。 古旧的外墙上爬满了青绿色的藤蔓,缠着棕灰的砖石,只在楼梯的中央留出几个相框似的椭圆窗口。 钟情拿出手机想把这面墙拍下来,或许还可以画一幅画留着交下周的美术作业。 他把书本换到左手捧着,低头从口袋里摸出了手机,等到举着相机再对上先前的窗口,却骤然发现,秦思意正难得戴着眼镜站在那里。 砖缝里偶尔还会落下几滴早晨积在藤蔓间的雨珠,映着阳光,在即将流经秦思意的发梢时反射出星星似的光亮。 对方侧身站在那里,略微低下些头,浅浅笑着,仿佛正在和什么人聊天。 钟情把模式切到了录像,几近痴迷地稳稳将秦思意放在了镜头的最中央。 那个椭圆的窗框将对方的侧影衬得仿佛一副肖像画,藏在叶片与倾泻的阳光之间,茂盛又葱郁,奇异地让他想起弗里赛克笔下那些明快而轻盈的色彩。 或许是察觉到了远处投来的视线,秦思意微微眯起眼,漫无目的地向窗外扫了一圈。 钟情注意到对方的目光并没有在哪处过多停留,好像只是为了放松一般去眺望教学区后的山丘。 在这之后,秦思意很快就把脸转了回去,他顺手扶了扶鼻梁上那副细框的眼镜,继而迈步消失在了砖墙后的阴影里。 “我老是觉得钟情在看我。”秦思意略感不适地对林嘉时说到。 “刚刚路过窗户的时候他也举着手机在往这边对。”他知道自己不该妄自揣测一个才刚离家不久的新生,可不知怎么,直觉却始终警戒地让他保留下这样的猜想。 林嘉时没有答话,在为数不多的相处里,钟情给他的印象单调而刻板,是一种小孩子一样的谨慎与胆怯,似乎并不能与这些天里秦思意描述的形象对应起来。 他因此没有顺着对方的话题去评判钟情,而是转头问到:“斯特兰德的短剧排得怎么样了?” 距离开学已经过去了一周,很快就要迎来第二周的周末。 六个宿舍的剧目都会在同一天进行演出,而得分最高的宿舍则会被奖励在下个周末拥有一天的离校时间。 塔尔顿在这方面向来没什么优势,林嘉时自然也没把希望放在自己所在的宿舍上。 他倒是期待着斯特兰德能拿到第一,这样,作为主演的秦思意还能申请带他一起出去玩。 后者当然不会不知道林嘉时打的什么算盘,那双漂亮的眼睛朝边上一瞥,继而无比狡黠地跟着挑了挑眉。 秦思意的语气里透出一股并不让人讨厌的矜骄,他站在最后一级楼梯上,勾起林嘉时的下巴,稍停顿了几秒,与对方对视着说到:“你不会是想让我带你出去吧?” 第13章 林嘉时站得比他低一些,难得抬起头用上了仰视的视角,他也不将对方的手挣开,好脾气地由着秦思意逗自己玩。 “是啊。”他朝对方笑起来,干脆又爽朗地作出了回答。 阳光从移动的云层间漫出来,将他的轮廓勾勒得格外清晰。 “那你求我,求我我就带你。”秦思意的指尖仍在林嘉时的皮肤上点着,他恶劣地又朝对方凑近了些,颇显亲昵地几乎就要碰上鼻尖。 他试图以此来增加些许压迫感,殊不知这样的动作在他人看来究竟会有多么暧昧。 林嘉时倒也不觉得违和,他顺着秦思意的动作握住了对方的手腕,稍稍施力就将对方从台阶上拽了下来。 还没等后者抱怨,他又先一步靠近了对方的耳畔,压低声量,调笑着说:“求你了,主演先生。” 或许是秦思意先前的话留下的印象太深,林嘉时在揽住对方的同时莫名感觉便到似乎有人正盯着自己。 他在说话的间隙里抬眼往前方看了一圈,奇怪的是,并没有任何人在中途有过停留。 所有人都在赶着前往下一节课的教室。 甚至秦思意提起过的,举着手机的钟情,都没有出现在林嘉时的视线里。 * 晚上的排练结束后,钟情照旧跟着秦思意回寝室,林嘉时不在,对方的每一分每一秒就都可以被他独占。 秦思意在写预习作业,钟情则将画架支在了书桌边上,安静又乖巧地拿了盒彩铅画画。 他把纸裁得很大,贴在画板中央,以至于最开始秦思意甚至以为柜子里那盒丙烯颜料才是他想拿出来的东西。 钟情用浅棕色的线条在画纸上打了个底,秦思意不是太懂,只能大致看出画面的中央似乎是一个椭圆。 他不甚在意地将目光收了回去,只听见身后接连传来笔尖与纸张摩擦时的沙沙声,偶尔间断几秒,好像在思考接下来该怎样落笔。 带着微弱杂音的环境极其适合学习,很快秦思意就上传了所有的作业。 他把资料叠在一起,合拢了在桌上敲了敲,接着认认真真把它们放进桌角的文件筐里,伸了个懒腰才又转头去看钟情。 对方略微前倾地坐在椅子上,画具放在右手边,左边的支架上则架着一部手机。 出于对课间那几秒的介怀,秦思意有些忐忑地将视线落在了钟情的手机屏幕上,他当然知道这样的行为是不对的,可一种古怪的笃定感却始终萦绕在他的脑海里。 他没有出声,沉默着将自己的椅子稍稍往钟情的方向转了些。 明亮的屏幕上清晰地映出草木的葱郁,也确实如他所料正是音乐楼那道极具特色的楼梯。 但意外的是,砖石砌成的窗口间空荡荡的,只能看见一片被藤蔓遮蔽的朦胧阴影。 钟情仍专注地面对着画板,他像是丝毫没有留意到从窗边投来的目光,难得敛去了平日里的羞怯,以尚未长开的躯体迸发出一种略显深沉的气质。 那是一种矛盾地同时包含着严谨与松弛的奇异氛围,以至于秦思意在捕捉到的瞬间便不由开始为自己无礼的妄断而感到尴尬。 他因此收回了视线,讪讪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了一张还没做完的书签。 和送给林嘉时的不一样,钟情收到的书签里夹着的将会是一片玫瑰。作为斯特兰德的舍花,它几乎开满了庭院旁的篱笆。 秦思意在某天点到前随手捡了一朵,带回寝室摘了其中一瓣,剩下的就放在了桌上。 也不知是他记错了还是被生活老师清走了,总之等他再回来时,无论如何都找不到那朵被雨水打得半蔫的玫瑰了。 他将思绪扯回面前的书签上,被台灯烤干的花瓣干瘪地向四面八方延伸出经络,边缘卷曲着,仿佛一碰就要碎了。 秦思意十分轻柔地将它挪到塑料膜的一侧,沿着中线将透明的薄膜叠起来,他向舍长借了台手持的压印机,等到对准了才小心翼翼将把手按下去。 或许是花瓣被烤得实在太干,等压面再抬起来时,密封的塑料膜中央,奶油色的花瓣已然裂成了数块,像货柜角落里的巧克力屑一样,廉价地被装在透明的包装袋里。 秦思意不自觉朝钟情的方向看了看,对方仍在认真勾画那张被他误会的照片。 于是他愈发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抱歉,甚至窘迫地红了些脸,慌乱将那张失败的书签往角落里一放,起身就要朝寝室外走。 “学长。”钟情叫住了他。 “怎么了?”秦思意故作镇定地停下了脚步。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对方,心里却暗自祈祷,钟情不要猜到他在尴尬些什么才好。 “熄灯铃快响了。”钟情的视线上扬着,一双眼睛被他睁得幼犬似的圆,他将眼神放得格外无辜,轻而易举就拿捏住了秦思意对弱者的心软。 “我马上回来,上次不是说要给你做书签吗?”秦思意不知道自己这算不算得上撒谎,他确实是这样答应过对方,只是书签其实已经做完了,他却因为心虚而想要送一份更好的。 秦思意少见地匆匆走了出去,踩着凌乱的脚步,甚至开门时还不小心碰到了门框。 钟情看着他消失在走廊,小心翼翼跟出去又往拐角处探了探。 等到确定秦思意下了楼,他便赶忙跑回寝室,做贼似的从对方桌角的一堆废纸里翻出了那张失败的书签,无比珍惜地将它锁进了自己的抽屉。 第14章 若是秦思意此时回来,那么他就会看见,几天前消失的玫瑰也一样躺在被加了锁的地方。 它枯败凋敝,却宝藏一样被珍惜地装进了一个透明的盒子里。 也正是在这个秘密的抽屉,钟情将一个u盘拿出来接在了电脑上。 他跟着最新导入的视频在画纸中央一点点构型,逐渐便用线条在绿荫掩映的窗口定下了一个简单的侧影。 他在秦思意回来之前将画纸和u盘一起收了起来,乖巧地坐到书桌前,于对方开门的同时问到:“学长,今天可不可以再给我念一首诗?” 秦思意握着手中的玫瑰怔了怔,末了温柔地回答:“可以啊。” 第8章 影子 『下学期可不能再选宗教学了。』 指针转向11点的时刻,秦思意正捧着先前那本诗集坐在窗边。 钟情还是只从被窝里冒出小半张脸,一双眼睛困倦地半阖着,却仿佛舍不得似的怎么也不愿意早早睡过去。 秦思意把声音压得有些低,吐字却清晰而饱满,泠泠淌在披着银辉的夜里,像是已经结了霜的泉水,在澄澈中额外带了些颗粒感。 一朵玫瑰躺在窗台上,并非温和纯洁的白,而是饱满且热烈的深红。 在最后一行文字结束的同时,秦思意朝钟情望了过去。 对方像是终于累了,彻底闭上眼睛,鼻尖贴着被角,均匀地顺着呼吸在身侧映出一些起伏。 他走下床,轻轻将诗集放进了书架里,继而又爬回床上,伸手将那朵玫瑰从窗台上拿了下来。 台灯的亮度被调到了最低,秦思意迎着那圈暖黄色的光,安静地摘下了一片他认为最深沉动人的花瓣。 他用两张纸巾包住了那片花瓣,而后郑重地将他夹进了一本极厚的词典里,末了用手掌压了压,按照林嘉时发给他的方式,认认真真将它放回了可以落到月光的窗台上。 -我像一个中世纪的巫师。 他在睡前给林嘉时发了这样一条信息。 -那也太危险了。 对方跟着发来了一张照片,是一本翻开的,泛黄的书籍。 如果没有记错,露出的那一角书桌应当是他还住在塔尔顿时和林嘉时共用过的。 秦思意仔细看了看,对方正在阅览的,是关于‘女巫审判’的资料。 照片的边缘还有小半张配图,秦思意将它放大了,是一副正在燃烧的火刑架。 -你怎么大晚上看这些?! -宗教史的小组作业。 秦思意稍蹙着些眉,到底还是接受了这个理由,毕竟老师分给他们组的甚至是‘清教运动’。 他没有再去回复对方,按灭了屏幕就把手机扔到了枕头旁,分外清醒地开始看着墙上的树影发呆。 窗外的枫树在夜色中变成了一团高大的,摇曳着的暗影,只有边缘还隐约显出些叶片的形状。 明明是没有雨的天气,风却不知为何始终在无人的庭院里穿梭。 那些已然开始泛红的树叶被推搡着投在惨白的墙上,像是一簇正在燃烧的黑色火焰。 秦思意略感不适地将摊开的双臂收回了胸前,以一种保护的姿态交叠着,好像一不小心他就会变成火刑架上那个痛苦尖叫的女巫。 * 闹钟把秦思意震醒时,他产生了漫长而不真实的晕眩感,仿佛大脑才进入睡眠不久,太阳就已然从地平线后升了起来。 他用被子盖住了脑袋,少见地没有起床将闹钟关上。 即便隔着一段距离,秦思意还是听见了极轻的声响,他迟钝地思考了一阵,应当是钟情起床了。 “学长。” 果然,对方即将进入变声期的独特嗓音在床边响了起来。 稚嫩明朗,却又带着一丝即将转换的深情与温醇。 “学长。”钟情又叫了一声。 他轻轻拍了两下被子,掀开一小点被角,凑近了秦思意柔软的黑发。 “学长,起床了。” 秦思意的发间带着一股朝雨后的花园才会有的香气,钟情知道那是对方的洗发水留下的香味,他跟着买了一样的,可还是忍不住觉得秦思意身上的更好闻些。 他俯下身跪在床边,不敢离得太近,眼睛却和嗅觉一起,小心地捕捉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他想,要是可以把每一秒的秦思意都画下来就好了。 被窝里的少年在他的胡思乱想中渐渐睁开了眼睛,格外迷蒙地仰起脸,闷着声问到:“几点了?” “六点四十。” 钟情把闹钟按停了,拿到秦思意的面前,眼睛也跟着动作眨了一下。 后者在起身时打了个哈欠,很快又掀开被子走到了衣柜前。 钟情已经换好了运动服,不知怎么仍旧莫名问到:“今天也要去晨跑吗?” “嗯,”秦思意瞥了他一眼,“你先去洗漱吧,在休息室等我。” 难得的晴天,阳光穿过叶片的间隙,丝线般一缕缕绕进了室内。 秦思意一边拿衣服一边往楼下望,正巧看见林嘉时从山顶的坡道上走来。 对方的身后悬着一轮初升的太阳,炽热又灼目,燃烧着映在道路尽头,仿佛就要把他吞进去了。 秦思意为自己古怪的想法摇了摇头,他盘算着下学期可不能再选宗教学了,这么下去早晚得生什么毛病。 第15章 随着林嘉时的脚步逐渐慢下来,秦思意也将思绪放到了其他地方。 在对方转过拐角之后,秦思意想到,大概钟情会先去和林嘉时打个招呼,商量商量今天是去湖边还是球场。 而事实上,钟情并没有那么做。 即便他在下楼的瞬间就看见了站在围墙外的林嘉时,可内心却有一个声音怂恿着他,让他挪开视线,就当作不知道对方早已等在了那里。 他恶劣地坐到了一把背对窗户的沙发上,惬意地靠向靠枕,看着眼前一株已然开始染红的枫树,暗暗想到,要是秦思意还在寝室,那么就会和他在同样的时间,看着一株相同的树。 钟情将手肘支在边上,原本正合适的袖口便缩到了手腕以下,他和记忆里刚来时的距离比了比,似乎要比那时更靠后了些。 他兴奋地站起身蹦了两下,低头发现就连裤腿都几乎到了鞋口的位置,不上不下滑稽地吊着,像是在抱怨他实在长得太快。 秦思意的脚步声很稳,踩在木制的楼梯上,仿佛一些老电影里才有的悦耳音效。 钟情闻声跑到楼梯口,小狗似的仰头看着对方一步步走向自己,最后站在高一级的台阶上,对他露出一个舒展而自然的笑容。 “走吧,嘉时应该到了。” 钟情点点头,温驯地跟在秦思意身后,这是每一个白天他最后会与对方交集的时间,再之后就是漫长而枯燥的课程,看不见秦思意,也听不到对方听过的内容。 走出宿舍前钟情就看见了林嘉时的影子,即便对方坐在围墙后的长椅上,朝阳却还是诚实地将他的侧影投映在了清晨的小径旁。 “嘉时。”秦思意尚未推开大门就已然喊出了对方的名字。 他倾身向前,扶着围墙探出脑袋,只给钟情留下了一个无趣的背影。 后者说不上自己对林嘉时究竟怀着怎样的想法,明明也没有什么令人讨厌的地方,可偏偏只要对方一出现,他就会没来由地觉得反感。 “学长。”即便这么想着,钟情还是跟上去和林嘉时打了个招呼。 他的语气里带着些笑,眉眼也跟着弯起来,衬上身后耀眼的曦光,明朗得仿佛喜欢极了眼前的少年。 “早上好啊。”林嘉时同样给了他一个友善的问候。 三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很快就来到了宿舍东侧的湖岸边。 隔在湖水与宿舍区之间的是一小片树林,虽然用不了两分钟就能出去,置身其间倒也是满目看不尽的葱郁。 林嘉时在林间的小道上停了下来,看着其中一株早早便开始落叶的病树,没头没尾地开了口:“这颗树好像你们宿舍的道具,我昨天在剧院后台看见了。” 他说着举起手在脖子两侧比了比,做出一个拽紧绳子的动作,甚至十分滑稽地将舌头吐了出来。 “是吗?”秦思意没多大兴趣地瞥了一眼。 他倒不在乎自己会被吊在一颗什么样的树上,唯一让他关心的就只有斯特兰德能不能拿到第一。 毕竟他们那个格外负责的舍长不可能期望任何意外的发生,布莱尔先生也不会真的看他被吊死在舞台上。 至于‘刽子手’钟情,秦思意似乎隐约察觉到了对方雏鸟情节般的依赖。 他傲慢甚至略显自负地认为,现在,乃至将来,前者都绝不可能做出任何伤害自己的事。 “是有点像。”钟情在这个时候小声地接了一句,他站在秦思意的右手边,微微仰起些脑袋,就如对方所想的那样,明晃晃地挂着一副亟待表扬的神情。 “那就只剩我没有见过了。”秦思意笑着回应了两人的话,却并没有再分出注意力去多看钟情。 “道具组做的布景很、很好看,我也帮忙了。” 钟情先前跑得有些喘,此刻又急躁地想要从秦思意口中讨得几句赞美,因此一段话说下来竟有点像刚来时的样子,磕磕巴巴,连脸都涨红了些。 秦思意并非没有听出来他的意思,他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用哄人的语气鼓励到:“知道啦,期末评最受欢迎新生,我一定在选票上写你的名字。” 他说着在钟情的脸颊上轻轻掐了一把,没能掐出多少肉,倒是在收手的瞬间无意用曲起的骨节勾了勾对方的下颌。 钟情连耳尖都变得烫了起来,蔓延着在颈侧烧红了一片。 他能感觉到对方的手指浅浅擦过自己的皮肤,抵着骨骼,轻易就让心底那些慌乱无所遁形。 “学长。” “嗯?”秦思意对着钟情摆出了一副稍显疑惑的表情。 “我也会给你投票的。” “可我不是新生。”他说着又吝啬地将目光从钟情身上收了回去,好像和对方的对话只是一场无关紧要且没有意义的漫谈。 片刻的寂静之后,树林尽头出现了一片映满晨曦的湖面。它粼粼散发出闪烁的,金色的光,细碎地撒在微漾的湖水间,好像神话故事里才会出现的幻境。 钟情便在这时忽地拉住了秦思意的手,牢牢扣在对方的掌心,仿佛许下承诺般认真说到:“学长。无论什么,我都会选择你的。” 第9章 排练 『“你真的很不喜欢他的话,可以去找舍监换寝室。”』 “你说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直到历史课,秦思意都想着早上钟情在树林里说的话。 第16章 并非他对一些模棱两可的句意接受度太低,而是对方在说出那句话时的表情,实在不像平日里男生间的无聊玩笑。 林嘉时这头还忙着记重点,也没顾上秦思意满脸的困惑,他只是为表礼貌般朝边上瞧了一眼,接着敷衍地回答:“你真的很不喜欢他的话,可以去找舍监换寝室。” 秦思意苦恼地托着脸,指尖夹着笔杆转了几圈,末了‘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弯下腰去捡,起身时视线就落向了窗外。 和宿舍区的环境不一样,教学区周围大多都是开阔的草坪,绿茵茵一片,再朝远处望过去,甚至还能清楚地看见球场。 秦思意就是在这个瞬间捕捉到了一个酷似钟情的背影,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念头,可那人仅仅站在场上,秦思意便莫名觉得有些熟悉。 他盯着对方出了会儿神,矛盾地在心里询问自己,是否要为不确定的猜想去对一个新生进行近乎诽谤的责难。 他知道这样的行为低劣且无理,可不知为何,似乎总有什么隐隐让他认为,这其实并非是他无端的臆想。 短剧的演出被安排在周六晚上,秦思意赶在最后一次排练之前找到了布莱尔先生。 他的身上穿着被刻意揉皱的演出服,略显狼狈地顶着一头乱发,像是刚经历了一场单方面的殴打,紧接着就出现在了观众席的过道上。 布莱尔先生起初惊愕地与他对视了一眼,好在即刻就看出了这是演出当天秦思意将扮演的形象。 于是他并没有对这样不合规矩的着装表达任何不满,反倒赞许到:“看来斯特兰德已经准备好要拿第一了。” 闻言,秦思意会意地笑了起来,他的表情并不牵强,可被嘴角那块由化妆品涂抹出的淤青衬着,怎么看都带着一丝无措。 他将自己的诉求与缘由一道讲给布莱尔先生听,连同那些模糊且缥缈的困惑,像是把钟情变成了比宗教史更为复杂的难题。 剧院里没有开灯,只有舞台上孤零零亮着正在调试的光,它们淡淡斜照在秦思意的脸上,从阴郁的冷调里映出一些被肤色糅合后的暖。 布莱尔先生耐心听完了他的话,继而用见怪不怪的语气答到:“我当然可以同意你的请求,只要你确定你是想这么做的。” “事实上,以前也有很多学生反馈过一样的问题。” 对方的脸上始终挂着和善的笑容,仿佛只是在和秦思意闲聊,再没有其他多余的含义。 “一些年纪小的新生很容易就会对帮助他们的人产生额外的依赖,甚至还有可能将其误解成更深一级的爱慕。” 他说着朝秦思意眨了眨眼,并不违和地从年长的沉稳中展现出一种奇异的活力。 “大多数学生都会在逐渐融入学校的生活后停止这样的念头,或许你也曾经有过。” 秦思意在这句话结束后迟疑着回想起了两年前的自己。 他倒没有受到过什么来自高年级学长的帮助,却也不可避免地将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缺失感借由林嘉时去填补。 也正如布莱尔先生所说,在最初的陌生与孤寂逐渐消失后,他很快就脱离了那样的状态。 要不是此刻被特地点明,他或许永远都没有机会意识到这一点。 “如果你坚持先前的想法,我会在周一之前替你安排好新的寝室。”布莱尔先生的语调十分和缓,在严谨中适当地掺杂着长者对孩子的慈祥。 他不着痕迹地将秦思意的思绪从两年前引了回来,又将选择权交到后者手里,温和地与秦思意对视着,仿佛料定对方已经得出了答案。 “我还是,收回先前的话吧。” 秦思意窘迫地红了些脸,他开始为自己对钟情的恶评感到羞惭,思忖了片刻,到底还是在返回舞台前对布莱尔先生说到:“请您替我保密。” “当然。”后者轻轻朝他点了点头。 回到后台时钟情正站在幕布旁背台词,他半靠着通顶的石柱,垂在身侧的手有一下没一下的将深红的布料扯出摇晃的褶皱。 “学长。” 钟情机敏地在秦思意出现的第一秒就捕捉到了对方的身影,可他却并没有走上去,而是就那么继续站在原地,犯了错似的一动也不敢动。 他在几分钟前注意到了布莱尔先生看向自己的眼神,即便无从知晓对方与秦思意的谈话内容,钟情却可以断定,那一定是与自己有关的,并不正向的谈话。 钟情将下巴往后收了些,低着头摆出了一副极度委屈的姿态,他在叫住秦思意后便不再说话,只时不时战战兢兢抬眼,试探一般去打量后者。 “怎么了?”秦思意有些心虚,因此将语气放得十分轻缓。 他朝钟情走过去,稳着呼吸在对方面前停下。 修长漂亮的手掌摊开了出现在钟情垂落的视线里,隐约泛着些红,在细腻的皮肤上浅浅勾出几道藤蔓般的掌纹。 钟情受了蛊惑似的不自觉便将手放了上去,他贪婪地顺着动作卡住对方的虎口,清晰地将对方的温度传递到了自己的皮肤上。 “你还在为早上的话不高兴吗?”钟情的声音很轻,配合着他上扬的眼神与下垂的眼尾,像是随时都会有哭出来的可能。 “没有,”秦思意说着将他的手握紧了些,“是有一些很无聊的事。” 第17章 他向钟情撒了一个慌,面不改色地将每个字都说得格外清晰,连目光都始终与后者交汇着。 钟情知道秦思意在敷衍自己,可还没来得及等他多说些什么,台上的剧情就已经过渡到了下一场。 舍长站在灯光下喊了一声秦思意的名字,远远就朝两人的方向看了过来。 秦思意理所当然松开了钟情的手,应着声便走出了幕布所遮挡的范围。 他像是于一瞬之间投入到了剧中的角色里,沉默又压抑地步向舞台中央那束冷色的光,似乎脸上的瘀伤,衬衣的折痕,顿时都成了真实存在的施虐后的证据。 钟情看着秦思意如同剧本上写的那样扑在了舍长的手臂上,轮廓流畅的面孔被后者的背影挡去大半,只剩下殷红的上唇与湿润的眼睛仍停留在他的视线里。 灯光从两人的头顶转向了侧边,愈加阴翳地为秦思意裹上一圈灰败。 他的牙齿抵着舍长的皮肤,及时咬破的血包敬业地在松口的同时于那圈齿痕间留下了几道显眼的红印,更多的则留在了秦思意的唇瓣上,像排演好的那样,在被擦拭后将他的嘴唇染出一种诡异的艳色。 钟情彻底沉浸在了对方的表演里,他近乎痴迷地注视着开始逃跑的秦思意,未过膝的短裤将对方的双腿衬得愈发匀称修长,白皙的皮肤包裹着薄薄一层肌肉,在少年的纤细里完美地加入了恰到好处的柔韧。 每迈出一步都像踩在钟情的心上,随着节奏‘砰砰’直响,好像他的心跳终于脱离了把控,死死抵在对方干净莹润的脚尖上。 他几乎控制不住地掐着秒站上了舞台,握着作为‘行刑者’绳结,同其他人一道追逐着将秦思意按倒在地。 粗粝的绳索死死勒住了秦思意的脖子,钟情能看见对方的皮肤被细密的麻料扎得发红,顺着边缘绕成一圈,变成缎带似的美丽装饰。 他握着绳子的另一头将秦思意拽到了那颗对方尚且不曾见过的树下,周围的人在叫嚣着要立刻将后者吊死,他们齐刷刷将目光投向站在人群外的舍长,只等对方一声令下。 可钟情的眼睛却始终追随着秦思意,就连炫目的灯光都被全然忽视。 他看见对方麻木地仰起头,从眼神中流露出一些空洞的悲悯,好像真的能够透过穹顶看见剧院外远阔的天空。 钟情的双手不可抑止地开始了颤抖,越是压抑就越是连血液都要开始沸腾。 他突然为自己感到了一阵害怕,并非恐惧于接下来的剧情,而是他发现,自己正迫不及待地期望着看见一个濒死的,陷入绝境的秦思意。 灯光从这一秒开始渐渐从秦思意的头顶暗下来,只剩那棵枯败的树旁还留着一缕银白的,月色似的光。 钟情全力按捺住几乎就要从四肢百骸流溢出的喜悦,踩着鼓点将绳头轻轻一抛,顺利地便将它绕过了树梢。 “好了,今天就到这里吧。”舍长的声音突然在钟情身后响了起来,冷水似的骤然将他浇了个清醒。 他惊惶地将视线从秦思意脸上挪开,紧接着便开始祈祷对方不曾注意过自己先前的狂热。 “学长。”他谨慎地又摆回了最初那副乖巧温驯的姿态,小声叫了一句就上前替对方解开了锁扣。 他隐约察觉到了秦思意藏在矜骄外表下的优柔性格,因此小心翼翼不断在各种情况下试探。 就比如现在,对方非但没有对他产生抗拒,甚至还礼貌地笑着向他说了谢谢。 “你刚才出来得早了一点。” 秦思意说着将绳子递回了钟情的手里,指尖点上那一圈被勒得发红的皮肤,不算责备地补充到:“万一后面的节奏乱了,可能就拿不到第一了。” 钟情顺着对方的话点了点头,将绳索一段段折好,似是不经意地把环扣留在了最上方,贴着掌心,一点一点逐渐收紧。 第10章 帕凡 『要是能把这把这身衣服换到秦思意身上就好了。』 周六的午餐结束后,学生们陆陆续续开始前往剧院。 钟情跟着秦思意,一早就到了后台。 不算太大的空间里挤满了各个宿舍的参演人员,生活老师和舍长们一遍遍确认着服化与布景,余下的人则捧着剧本,在正式演出前最后做出一些努力。 秦思意来得早,幸运地占到了门边的一把沙发,钟情在他身边坐下,等到林嘉时推门进来,他便识相地往边上凑了些,留出一段距离,好让对方和秦思意有足够的交流空间。 钟情装模作样拿着剧本,余光却时不时就瞥向另一侧。 正如林嘉时先前说的,他扮演的是一名女性角色。 秦思意仿佛对前者的服装感兴趣极了,好奇地几乎将半个身子趴在了林嘉时的腿上。 那张被画上了淤青的脸不远不近地挨着对方纯白的裙摆,像极了油画里向神父告解的罪人。 “今年塔尔顿的衣服怎么这么好看。”钟情听见秦思意这么抱怨了一句。 后者在说话的间隙用食指在林嘉时的项链上绕了两圈,垂着眼帘,从优雅中带出一些轻佻的颓丧。 “你要是没换宿舍的话说不定就是你穿了。”林嘉时握住了秦思意的手腕,又一圈圈将那条珍珠项链从对方的指尖解救出来。 他别扭地勾着领口调整了一番,继而说到:“他们都觉得我穿这个实在是太奇怪了。” 第18章 钟情顺着林嘉时的话将脸侧了过去,不带多少感情地上下打量了一番,他原本就认为男生穿裙子不会有多少美感,也确实在对方身上短暂地得到了印证。 可转眼他便注意到了秦思意搭在对方肩上的小臂,白生生从卷起的衬衣袖口露出一截,生宣似的连藏在皮肤下的血管都隐约能瞧见些。 要是能把这把这身衣服换到秦思意身上就好了。 钟情暗暗在心里想到。 他在脑海里随着这个念头逐渐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轮廓,圣洁且端庄的白裙,挂着珍珠的手腕,被臂镯勒出一小道印记的皮肤,还有少年极具反差的美丽又落魄的面孔。 钟情觉得自己的太奇怪了,他不敢去问其他人是否和自己一样,总爱用某种他也说不清是什么的独特视角描摹秦思意。 他隐约能够意识到这样的行为是反常的,却怎么也想不通它的成因与克服方式。 剧院里的掌声穿过走廊一直传到了后台,几个节目过去,斯特兰德的众人终于在简短的报幕中听见了自己宿舍的名字。 秦思意在正式开演前站在幕布后握了握钟情的手,没有多余的意思,只是担心对方太过紧张。 他没有将目光分给钟情,视线始终专注地望向舞台中央那束被调得并不明亮的光。 舍长为短剧选择了帕凡舞曲作为伴奏,随着大提琴的音色逐渐从穹顶落下,秦思意也在恰当的节拍里一步步走进了观众的视野。 舒缓的琴声仿若冬日泉水般缓慢地在整座剧院里流淌,与台上激烈的对抗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反差。 秦思意被按在地上狼狈地挣扎着,在旁白平直冷淡的语调里,好像注定了命运似的痛苦而无望。 “你要杀了我吗?(注1)” 反复背诵了千百次的台词从那对饱满的唇瓣间幽幽飘出来,衬得他的脸色都仿佛更苍白了些。 钟情和林嘉时一起在舞台旁看着,不由就将手举到了胸前,五指被紧紧攥在了掌心,伴随着秦思意痛苦的表情一道握紧。 那条系着结的绳索就挂在他的肘间,悬了石头似的垂着。 钟情忐忑地等待着一阵急促的鼓点,那是他上场的提示音,也是秦思意所扮演的角色的‘催命符’。 就像彩排时那样,钟情看见对方一口咬在了舍长的手臂上,人造的血浆在松口的瞬间沿着后者的肌理淌下去,滴在舞台上,也滴进了秦思意被扯开的领口。 鼓点就在这时响了起来,‘咚咚’敲击着鼓膜,将柔和的大提琴彻底压了下去。 钟情握着绳结不断向秦思意靠近,他看见对方跑了起来,还是和先前一样,被光束追着,将皮肤照成霜一样凄寂的白。 钟情的手又一次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细碎又醒目,好像正因入戏太深而感到恐惧。 他把绳索套上秦思意的脖子,在充耳的嗡鸣中将它一点点收紧,鼓点正变得越来越急,仿佛催促着钟情即刻将眼前的少年绞死。 然而当他真正将手中的绳子抛出去的那一刻,震荡的鼓声却骤然突兀地停了下来。 典雅的弦乐再度包裹住整座剧院,在冷郁的月光与压抑的暴戾之间,极度诡异地添上了一丝庄重。 秦思意被吊了起来,悬在落了叶的枯枝上。 他的脚下有一把被黑布遮住的椅子,被少年秀气的足尖摇摇晃晃点着,好像并不存在似的,奇妙地消失在了所有人的眼睛里。 白鸽腾空而起的刹那,钟情没来由地开始猜测,台下的观众此刻正在想些什么。 是会和他一样期待着秦思意真正被吊死在那条锁链上,还是祈祷对方如同剧本上写的那样消失在月光里? 大提琴在白鸽飞过后又一次开始了新的乐章,引着所有人将目光落向空荡荡的绳结。 那里再没了少年苍白美丽的身影,只留下一束幻觉似的清辉,在渐弱的乐声中一点点淡去,最后彻底被爆发的掌声所吞噬。 钟情看着秦思意又一次从幕布后走出来,牵着舍长的手站到舞台中央。 他的脸上褪去了先前的麻木,剥离角色,傲慢地微微扬着下巴。 就好像知道斯特兰德一定能拿到第一,就连谢幕时都在侧过脸,狡黠地对着台边的林嘉时笑。 钟情觉得这样的秦思意好漂亮,披着一层炫目的矜骄,明明就站在身边,却还是让人觉得高不可攀。 他不自觉地伸出手,一把攥住了对方的衣摆,讪讪仰起脸,继而突然发现,自己原来已经和秦思意一样高了。 “我们要拿第一了。”秦思意并没有对钟情的行为表现出任何反感,甚至还顺着握住了对方的手。 他温柔地将眉眼舒展开,在说话间亲昵地捏了捏后者的脸颊,末了格外大方的,在其他人之后,也同样给了钟情一个拥抱。 * l市的黄昏在这天变得格外斑斓,层叠堆在天际,几乎将所有颜色都融进了暮霭里。 林嘉时要和塔尔顿的学生一起回去,因此并没有跟着秦思意朝湖畔走。 钟情就这么幸运地独占了对方返回宿舍的时间。 他小狗似的激动雀跃,蹬着步子,甚至连额前碎发都晃动起来。 “学长。” “嗯?” 秦思意的脸上还带着些妆,生活老师替他擦掉了那块淤青,却忘了唇瓣上咬破血包时留下的痕迹。 第19章 它将秦思意的嘴唇染成一种夺目的红,莫名让钟情产生了一股想要尝一口的冲动。 “学长。” 事实上,就连钟情自己都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叫秦思意。 他只是想让对方看着自己,想要对方的视线停留在自己的身上,想看见秦思意的眼睛,想听见秦思意的声音。 “你是不是长高了?” 终于,秦思意也发现了这件事。 他拉着钟情的胳膊停下了脚步,和对方面对面站着,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后者的呼吸。 他把钟情的肩膀扶正,将手绕到对方的背后拍了两下,继而放平手掌横在自己的头顶,又轻又慢地朝对方挪了过去。 钟情觉得自己的耳垂又开始发烫了,伴着秦思意身上那阵熟悉的香气,仿佛连空气都要蒸腾起来。 他抿着嘴唇极快地咽了口口水,生怕对方察觉到什么异样,绷着身体连指尖都变得僵硬,好像秦思意正在做的并不是在比身高,而是要对他下一个无法解开的魔咒。 “长得好快啊,开学的时候明明还要比我矮一点。”秦思意在钟情发愣的功夫里收回了手,漂亮的眼睛也跟着略显惊讶地朝对方眨了眨。 他的眼尾有些上挑,因此这副表情便带上了一种流潋的昳丽。 钟情不敢再看他,掩饰着抬手去捻脸侧的发梢,堪堪遮住烧红的耳廓,好半天才支支吾吾开口。 “可能、可能是晨跑的缘故。” 秦思意见钟情脸都红了,还以为对方是在为即将进入青春期而感到尴尬,于是他随意揉了揉对方的脑袋,格外轻松地劝慰道:“应该是要开始发育了吧,没什么好害羞的,长高一点多好啊。” 他说罢停顿了片刻,又接着补充:“你看嘉时,长得高连穿校服都比别人好看。” 秦思意自认为满意地拿林嘉时举了例子,高高兴兴就提步继续朝宿舍的方向走。 他只当钟情还需要些时间去接受即将到来的变化,殊不知对方安静地站在原地,骤然沉下脸,莫名就对林嘉时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敌意。 “学长。”钟情跟了上去。 “怎么了?”秦思意任由他牵住了自己的手。 “我想要奖励,拿了第一名的奖励。”钟情将脑袋垂下了些,还是和刚来时一样,露出一副可怜巴巴的表情。 他想让秦思意觉得自己始终都是那个需要帮助的学弟,这是钟情在这些天的相处里总结出的最为适用的捷径。 正如他所料,秦思意只是稍愣了半秒,很快便回应到:“好啊,你说,要什么奖励?” 他在说话时与钟情的耳尖贴得极近,甚至咬字间轻微的呼吸都仿佛被放大了灌进后者的耳朵里。 钟情心满意足地将视线与秦思意对上,收起先前对林嘉时的烦躁,只剩下妥帖的乖巧:“想听睡前故事,学长可以给我念吗?” “可以啊,不拿第一也可以念给你听。” 秦思意哄小孩似的,又一次揉了揉钟情那颗刻意低垂着的脑袋。 作者有话说: 注1:资料引用自三岛由纪夫的作品《殉教》 第11章 秋夜 『“这样会稍微开心一点吗?”』 点到结束后,宿舍里很快就响起了第一遍熄灯铃。 秦思意坐在琴凳上,有些无奈地抬起头。他将视线与一旁的钟情对上,交汇的瞬间,一片红透了的枫叶飘飘荡荡从树上落了下来。 “走吧,回寝室了。” 他站起身,绕过休息室中央的沙发,走到离书桌还有几步的地方朝钟情伸出了手。 后者匆匆把桌上的作业拢成一叠抱在胸前,熟练且自然地单手将椅子放了回去,继而上前攥住秦思意,曲起指尖,将两人交握的手轻轻摇了摇。 “学长,周末你要去哪里啊?” 还有两天就是周日,斯特兰德在前一周拿到了第一,自然就获得了离校一天的奖励。秦思意始终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期待,反倒愈发让钟情为此好奇起来。 “随便去街上逛逛吧,一天的时间也不能走太远。”回答这个问题时秦思意正要往楼上走,见钟情跟在稍靠后的位置,于是好脾气地将被拽着的左臂稍向后摆了些,由着对方继续黏在自己身后。 “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我可以陪你去。”他在转过拐角的时候朝钟情笑了笑,语气温润和缓,好像对方说想去摘星星他都有可能答应。 钟情愣了一瞬,连脚步都停了下来,带上动作一滞,堪堪就扯着秦思意的手臂将人引得转身看了回来。 “怎么了?”他问。 钟情不回答,只是跟了上去,等走到了对方身边,这才答道:“我也不知道去哪儿,学长决定就好。” “那就还是去街上吧,正好我有东西要买。”秦思意又将视线落回了前方,格外纵容地任对方牵着自己,一路穿过走廊回到了寝室。 十月初的l市已然到了深秋,温度随着雨水一降再降,偶尔在夜里打开窗,甚至还会让人产生一种入了冬的错觉。 学校把暖气开得很足,秦思意觉得有点闷,爬到窗边将窗棂抬起一小格的距离,留了条缝让风得以吹进来些。 恰到好处的凉意在温暖的室内营造出某种令人清醒的悠然,三次铃响过后,庭院里的灯也逐渐暗了下去。 第20章 寂静的斯特兰德被风与月色包裹着,仿佛世界忽地就只剩下了窗外的树与窗里的人。 秦思意已经习惯了在洗漱完毕后拿一本书钻进被窝,天花板上的光一灭,他便熟练地半趴着凑近了桌上的台灯,抵着指尖拍了拍,即刻就在床头映出了一圈澄黄的暖色。 和往常一样,钟情躲在被窝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秦思意最初还会觉得奇怪,次数多了就也再不去问。 他把书本翻到了前一夜结束的地方,接上最后一段继续念了下去。 钟情安静地就着那圈光亮注视着对方,将目光划过睫毛与鼻梁,喉结与耳垂,锁骨与肩膀,末了原路返回,又落在对方翕动的嘴唇上。 灯光和着夜色在少年脸上落出深浅不一的影子,伴随那舒朗清澈的嗓音,每念一段,都会在停顿的间隙,留下区别于定格镜头的轻颤。 这样的秦思意总是鲜活的,静谧却茂盛,包裹着一股冷调的生机。 钟情会在每个能够听到睡前故事的夜晚用同样的视线去描画对方,而每一次的秦思意却又都带着奇妙的不同。 就好比此刻的风从窗棂下吹了进来,轻飘飘便扬起了几缕对方的碎发。 秦思意将书本放在膝盖间,垂着眼帘去压被吹起的书角,他的睫毛便扇动着,将那对琥珀似的眸子隔成了仿若星屑的晶亮光点。细碎地在眼眶里闪烁着,像是下一秒就会垂下泪来。 “学长,你的妈妈是不是很漂亮呀?”钟情闷在被子里小声问了一句。 “是啊。”秦思意倒也并不谦虚,笑盈盈地看着钟情,言语间满是不加掩饰的骄傲。 “怪不得。”钟情露在被子外的眼睛眨了两下,仿佛从了然里露出了几分遗憾。 秦思意敏锐地察觉到了对方的情绪,因此把书合好放到了一边,支着床沿便问到:“你是不是想家了?” 事实上,真要说起来,钟情是不可能想家的。他对家的印象格外模糊,浅显地介于书本的内容与亲身体验之间,总是搞不懂究竟该怎样定义自己居住过的,只有保姆、园丁和司机的大房子。 他在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了父母之间并没有多少感情,甚至他的父亲对他更多的也只是义务,只有母亲始终温柔地牵着他的手,把他抱在怀里,对着绘本一字一句地为他读睡前故事。 不幸的是,永远愿意对他倾注爱意的母亲死在了他十岁生日的那夜。尖利的刹车声划破夜晚的寂静,一声撞击产生的巨响之后,鲜血就逐渐在后车窗漫了开来。 钟情没能在最后见到母亲,回忆便始终停留在那个春天的夜晚。 玄关的花瓶里还插着未开的郁金香,母亲弯下腰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口,说是助理把礼物落在了办公室。 他站在门后看着母亲走出花园,却至今也没能知道,十岁那年不曾收到的,究竟是怎样一份礼物。 “我想妈妈了。”现在的钟情没有否定秦思意的疑问,他另起一句,换上了一个相似又截然不同的话题,湿漉漉就朝窗边望了过去。 秦思意不会读懂那些藏在真切哀戚里的伪装,他当然不可能知道钟情有多想吸引自己靠近。因此,他只是回忆了一番第一次为对方念诗的夜晚,末了再度踩着月光穿过了寝室。 “这样会稍微开心一点吗?”秦思意掀开一个被角钻了进去,用来弹琴的双手带着些凉意在钟情的脸颊上浅浅擦过。 他在躺下时甚至不小心碰到了对方的腿,微凉的脚尖只在钟情的皮肤上轻轻一点,后者就连着耳垂一起烧了起来。 为了哄钟情开心,秦思意哪怕闭上了眼睛,嘴里也仍温吞地吐着字。 他把对方的指尖笼进掌心,低声絮语:“送你的书签快做好了,周末去买一条缎带,剩下的时间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学长。”钟情曲起手臂往前凑了些,贴着风里熟悉的香气,小狗似的耸了耸鼻子。 “嗯?” 他听见了秦思意从鼻腔里发出来的一声回应,柔和地拖着长音,在钟情身边制造出一些适合睡眠的困顿氛围。 后者像是莫名被这样的环境蛊惑了,迟疑着始终想不出自己该说些什么。 他就这么怔怔盯着对方那张沉静的,落在月光下的脸。少年精致的骨骼被斜照着勾勒出流畅而轻盈的线条,在小雨渐止的秋夜里,笼出一缕弥漫着慵懒的单薄雾气。 长久的沉默之后,钟情回神似的极缓慢地眨了下眼。 半晌,他小心翼翼靠近了对方的手背,屏住呼吸,轻轻贴着对方的皮肤,将自己的鼻尖凑了上去。 这个瞬间,钟情突然就明白了,为什么那些小狗总爱趁着撒娇的功夫向主人伸出舌头。 小雨于黎明时分再度淅淅沥沥落在窗上,‘噼啪’敲打着,不经意就又迎来了新的一天。 钟情在闹钟响起前睁开眼,恹恹想到,今天应当是他最不喜欢的周六。 好在他往窗边看了一眼,意外发现秦思意竟然忘了关窗。雨水顺着缝隙飘进来,就连枕头都打湿了一小片,这下便又让钟情有了叫对方和自己挤一张床的借口。 学校在周六只安排了上午的半天课,下午由学生们自行参加各种活动和社团。钟情讨厌的倒不是前半天枯燥又无聊的课程,而是一整个漫长的下午,秦思意都会陪着林嘉时一起在游泳馆练习。 第21章 钟情的性格不算外向,和同级生的交流也不多,除了秦思意和林嘉时,接触最多的就是课表相近的同学,再者便是斯特兰德的各位老师。 他最初只独自坐在休息室的窗前画画,搬来椅子,支起画架,握着笔一画就是一整个下午。 莉莉偶尔会经过,它不像喜欢秦思意那样喜欢钟情,因此大多数情况下就只是神气地绕着钟情走一圈,巡视领地般很快又转往下一个地点。 即便如此,钟情能够发现周六下午的秦思意去了哪里也还是多亏了莉莉。 后者在第二个周六的午后戴了一个漂亮的藏青色领结,蓬松的尾巴贴着地板扫了两下,继而跳上桌子,一把将美工刀推到了地上。 钟情弯腰去捡,莉莉就坏心眼地挥挥爪子,又将那把美工刀推远了些。 “要我陪你玩吗?”钟情正觉得无聊,也没了继续画下去的意思,将美工刀和其他画具一起收拾好,转头又朝坐在地上的莉莉发问。 奶黄色的猫咪没有出声,毛茸茸的耳朵却仿佛听懂了似的朝后扭了些。 它慢悠悠围着桌脚晃了一圈,拒绝了钟情的示好,几步一回头,引着后者便一路朝斯特兰德的花园外走去。 学校的旧址是一座19世纪的庄园,游泳馆则由最初的玻璃花房改建,隐秘地藏在一片树林里,甚至透明的穹顶上都爬满了花藤。 莉莉将钟情带到入口就跑没了踪影,只留下后者一个人站在门外发呆,好半天才想到可以进去看看。 过道和更衣室等一系列区域并没有窗户,冷色的灯光从头顶一路向前延伸过去,轻易就让钟情产生了一种望不见尽头的诡异感。 或许是来得晚,他始终都没能在过道里碰到任何人,鞋跟接触地面敲出声响,又撞着墙壁漾成回音,每走一步都好像闯进了封印时间的隧道,愈发让钟情想要找到并抓住些什么。 秦思意正是在这时出现在了拐角后的阳光里,巧合地避开了满地的树影,独独笼在一束极稀有的金色尘埃之间,眉眼都漂亮得像是由幻象产生的神迹。 钟情张了张嘴,哑然定在了原地,狭小阴暗的过道压得他几近窒息,可身体却违抗着大脑发出的指令,怎么都不肯打碎眼前流溢的静谧。 像是天生知道该如何破坏他的心情,林嘉时在不久之后出现在了门框圈出的视界里,淌着一身从泳池里带起的水渍,摘了泳帽,连发梢与下颚都摇摇欲坠地悬着透明的水珠。 “要早点去餐厅吗?”对方弯下腰,秦思意就埋在了圈出的阴影里。 那颗悬在林嘉时下巴上的水珠落了下去,砸在秦思意的嘴唇上,后者下意识地抿了一下,很快又松开,格外不满地用手背将它抹了个干净。 可钟情看不见对方的表情,他只知道,秦思意在那之后高举起手臂,无比熟练地将蹭过自己嘴唇的皮肤印在了林嘉时的唇瓣上。 第12章 劣犬 『“你好黏人啊。”』 小雨下了一整天,顺着游泳馆弧形的透明穹顶一直淌下去,破开花藤隔出的障碍,将室外的葱郁变成一片模糊的浓绿。 来训练的学生大多都会往角落看一眼,那里有一个年纪不大的新生,古怪地朝外坐着,在游泳馆里竖起了一块画板。 秦思意在离钟情不远的地方写作业,侧坐在突出的窗台边,曲着腿把椅子当桌子用。 钟情的颜料盒就放在两人中间,没有多余的椅子,因此干脆和画具一起摊在了地上。 窗外的雨一直在下,没有渐止的意思,反倒愈发大起来。瓢泼砸在玻璃上,连成一道道浅浅带着间隔的水幕,似乎原本便由刮刀涂抹而成。 钟情心不在焉地画着,目光偶尔越过画板,更多的时候则是在往秦思意所在的方向瞟。 对方的小腿交叠着指向颜料盒,被合身的西裤包裹着,只在裤腿的末端与皮鞋之间,露出一截套着深棕棉袜的纤细脚踝。 钟情根本就不想画那一堆明度不一的绿色了,他想画秦思意。 想画这个人,想画这张脸,想画眼睛,想画喉结,想画侧颈。 想画对方握着笔的手,想画对方起伏流畅的脚踝。 钟情锁着眉,不自觉地转向了秦思意,画笔上的颜料‘哒’一声掉在地上,沾着地砖,晕出一小圈清浅的,湖水似的绿。 秦思意为这声突兀的轻响抬起眼,睫毛便顺着动作堪堪颤了颤。他合上笔记本,将小臂圈在曲起的膝盖前,而后仰着脸问到:“想出去走走吗?” 钟情曾经在书上看见过,有些作者会用抓人、捕获等词汇去描写某个角色的目光。当时的他并不算太明白那是怎样一种眼神,而现在,就在他与秦思意对视的这个瞬间,他莫名就理解了那些作者想要表达的含义。 对方甚至不需要多余的动作,仅仅只是看着钟情,他便觉得自己该乖乖往对方身边去了。 他没有点头,也并不回答,只有双腿被大脑支配着,诚实地走到了秦思意的面前。 对方抬起先前还揽在膝上的左手,在腕间折出一个漂亮的弧度,理所当然就用五指握住了钟情的小臂。 微突的骨节因施力而愈发显得分明,随着动作在钟情的外套上逐渐收紧。后者盯着那只被细白皮肤包裹着的手,它一点点将黑色的布料扯出褶皱,再回神时,自己的掌心便已然不受控制地覆了上去。 第22章 “你好黏人啊。” 话虽这么说,秦思意到底也没有把手抽走,他对钟情的纵容日益加剧,甚至有时都盖过了与林嘉时相处间的亲密。 馆外有树木挡着,因此雨势并不像先前看上去那么大。 秦思意走出屋檐在树荫下站了一阵,继而笑着将还在躲雨的钟情拽到了身边:“不会淋湿的,过来吧。” 雨天的校园似乎格外安静,这样的氛围在无人的树林里便更为鲜明,沉寂地于空气中酝酿出朦胧的水汽,仿佛连呼吸都与草木同频。 钟情没来由地想,要是在童话里,此刻的秦思意也许是会变成精灵的。 他跟在对方身后,手却依然贪心地由对方握着。 虎口抵住掌侧,不动声色地扣住了秦思意的骨节。 从钟情的角度看过去,他其实已经和秦思意一样高了,哪怕不挺直脊背,只是自然地站着,也并不需要再将目光放成一个仰角。 可他并不为此感到满意,他见过了太多次对方和林嘉时的背影,沿着前往宿舍的坡道,或是途经餐厅的小径。秦思意靠着爬满花叶的篱笆向前走,林嘉时的影子便从前者头顶盖过去,将对方完完全全藏起来。 说不清究竟是羡慕还是妒忌,钟情总会在那些时候生出掩不去的酸涩,饱胀着填满胸腔,难受得几乎就要溢出来。 “学长。”他拽着秦思意的手往回收了些,引得对方停下脚步,踩在一片落叶上,应声对上视线。 “林学长是什么时候长到那么高的?” 秦思意被他问得一愣,很快又因为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浅浅笑了起来。 恰逢一滴水珠从叶片间滑落,巧合地再砸前者的睫毛上,乍看之下,倒有些像是被钟情给逗哭了。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就已经很高了。”秦思意说着抬手比了比,精准地停在了高出大半个头的位置。 “是吗……”钟情恹恹压低了语调,沉闷地把最后一个字说得极轻,泄了气似的挪开视线,不太高兴地落向了一旁的灌木丛。 说实话,他也并不是装出来这么一副烦郁的样子,只是略微又将情绪加重了些。于是,到了秦思意的眼里,他的学弟就成了一个会因为个子没别人高而生闷气的小朋友。 “你也长得很快啊,”秦思意温和地捧住了钟情的脸,“刚来的时候还没有我高呢,你忘了?” 他说罢又将那只手顺着钟情的下颌移了上去,指尖擦过耳后,不疾不徐地轻轻在后者发间拍了几下。 先前的水珠因为这个动作终于从睫毛上落了下来,贴着秦思意的皮肤淌出一道泪痕似的水渍。 钟情在它真正下坠前将它截住了,曲起骨节勾过秦思意的下巴,挑得对方向他仰出了一个索吻般的角度。 雨雾让整片树林都充斥着浓郁的草木香,密不透风地织成一道墙,仿佛要让所有身处其中的人都被迫接受这股气息。 但钟情嗅到了,掺杂在其中的,微弱的,来自于秦思意的清冽香气。 “学长。”他凑了上去,近得几乎就要贴上对方的鼻尖。 “以后是不是会有很多人喜欢你?” 他离得太近了,秦思意的视线甚至都短暂地没能聚焦。 钟情的五官在这个瞬间模糊得像是能望向多年以后,秦思意为这样的念头流露出些许迷茫,转而又因前一秒的错觉肯定到:“会有很多人喜欢你才对。” “那学长可不可以最偏心我?”钟情急切地想要知道答案,无论对方是真心还是假意。 “好的好的,最偏心你。” 秦思意无奈地在对方脸上掐了一把。 许是怕钟情不相信,末了又用哄莉莉一样的语气重复到:“在以后的所有人里最偏心你。” 雨水又一次从叶尖落下来,制止不及地于句末砸向了秦思意的唇间。 他还是像钟情第一次来游泳馆时看到的那样,下意识地一抿,接着就用手背将它擦成了一片浅淡的水渍。 “雨好像下大了,我们回去吧?” 秦思意的唇色被那滴雨珠浸得格外红润,饱满得像是咬破了樱桃,只把艳丽的汁液留在了唇瓣上。 如果现在咬一口该是什么味道呢? 钟情的脑海里奇异地冒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他看着秦思意挺拔的背影,突然就从心脏的角落里生出了躁动。 说不清道不明,好像小狗呲着牙想要撕咬主人,可真正张开嘴,却又只会用牙尖挠痒似的去触碰。 两人回到馆内,林嘉时刚巧结束了训练,他从泳池里出来,湿淋淋地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十分好脾气地等着秦思意帮钟情收拾画具。 “你们刚刚去哪里了?”闲着无聊,林嘉时随口问了一句。 秦思意将一支笔收进桶里,见钟情始终不答,只好起身看向林嘉时:“在外面走了一圈,雨好像比之前大了。” 有时候,钟情会觉得自己十分小心眼。 就比如现在,秦思意也许只看了林嘉时一秒,或者在一秒过去前便已然将视线落回了钟情身上,可他还是莫名感到烦躁,仿佛条件反射般顷刻便对林嘉时起了敌意。 这种奇怪的焦虑甚至还是双向的,在厌恶对方的同时,钟情也在为自己不够优秀而困扰,至少从任何一个角度去分析,钟情都不认为自己有哪一点可以即刻就超越林嘉时。 第23章 他怏怏不乐地把画板放在了靠窗的位置,将那副被搅得一团乱的画毫无意义地晾着,等到心里那股说不出的气消下去了,这才回过身,继续黏糊糊地凑上前牵秦思意的手。 “学长,今天可以早点回寝室吗?我怕明天来不及赶作业。”两人的指骨勾着指骨,隔着皮肤透出些微带着潮湿的温度。 或许是从树林里带来的水汽,钟情甚至觉得自己暴露在空气里的掌心也并不干燥,他太想独占秦思意的时间了,哪怕一分一秒都不愿意和林嘉时分享。 “可以啊,正好我要回去练琴。” 秦思意的回答十分干脆,不假思索,甚至只在最初开口时回头看了钟情一眼。 他的身上总是萦绕着一缕若隐若现的矜倨,即便专注时再如何温柔,也还是会在某些一闪而过的瞬间,对钟情露出与初见时极为相似的轻慢。 那是一种不平等的,自上而下去俯视,乃至施舍的高傲态度。可由秦思意展现出来,却又奇异地披上了一层神圣,仿佛他天生就该高高在上接受他人的膜拜,该有无数人为他前赴后继。 想到这里,钟情缓慢且小心地滑动喉结,做出了一个吞咽的动作。 他把五指又收紧了些,攥着秦思意拉近距离。 对方仍在跟着林嘉时向前走,丝毫没能注意,从身后传来的,那阵极具攻击性的酸涩。 第13章 书签 『小气鬼。』 入秋之后白昼便愈发短了起来,加之小雨总是不停,往往从餐厅一出来,天际便已然是浓重的,遮蔽月色的黑。 钟情吃完饭就找着各种借口催促秦思意回宿舍,一会儿说自己要补作业,一会儿又说怕雨下大了回不去。 林嘉时大约是猜到了一些对方的小心思,开着玩笑叫钟情‘小气鬼’。 他生了双笑眼,嘴角又极衬的总是微微上挑,真正舒展开来一笑,哪怕钟情再讨厌,也不得不承认人家就是长得周正。 后者恹恹对着玻璃上模糊的影子看了看,自己正处在某种尴尬期,没有男孩的圆润可爱,又少了和对方一样清朗的少年气,卡在一个不确定的状态里,甚至不知道究竟还要等待多久。 三人还是在坡道的岔路口分别,林嘉时继续朝山顶走,钟情和秦思意则拐入了前往斯特兰德的小径。 或许是第二天要离校的缘故,秦思意这天并没有在休息室待太久。钢琴被先到的学生占了,因此他只和舍长讨论了一阵十一月的合唱名单,很快便又带着钟情上楼了。 秦思意的睡衣是一件极其普通的纯白t恤,领口略微有些宽,松松垮垮露出半截锁骨,额外又显出几分轻盈。 两人各自伏在自己的书桌前写作业,钟情借着要给老师发邮件的由头将键盘敲得噼里啪啦,细看却只打了一连串意义不明的字母。 他在桌角放了一面镜子,斜照着正对侧脸,哪怕不转头,仅用余光都能看清。 秦思意在最初注意到这件事时还笑话钟情,说对方虽然不爱交朋友,倒是足够自恋。 殊不知从那个角度照过去,恰好就能把他框在钟情的下颌线与颈线之间。 而现在,钟情便挺直了腰板盯着那面镜子。 少年的躯体总是匀称而纤长的,尚未完全长开的骨骼支撑起细白的皮肤与柔韧的肌理,哪怕只是翻找资料时细小的动作,都能显出一种单薄却温润的漂亮。 钟情把键盘敲得格外响,丝毫没有让秦思意发现他的心不在焉。 后者先是埋头在文件筐里翻了几遍,而后又站起来,踮着脚往书架上方找。 白色的t恤跟着他的动作扯起了一个角,在边缘处勾出向上的圆弧,不经意便在镜子里映出一截纤细的腰身。 秦思意的皮肤在衣摆的阴影里愈发显出细腻,恰到好处的起伏更是让钟情想到了那些汝瓷花瓶,釉质莹润地勾勒出瓶身,光洁得仿若打磨好的白玉。 他将下巴抬了又抬,盯着镜子努力将秦思意彻底圈进视野。占据大半的侧颈清晰地显现出脉搏与线条,钟情却始终没能看见,自己的喉结正一次又一次因克制的吞咽而上下滑动着。 秦思意的床靠窗,次日天还没亮就模糊地听见了有嬉闹声从楼下传来。他迷茫地起身,扯着被子发了会儿呆,等稍清醒了些才往窗外看出去,原来是零星有人迫不及待地开始往大路上走了。 “钟情。”他打了个哈欠,困顿地半转过头,手臂撑在床上,将肩膀支得几乎抵到了下巴。 被叫到的人埋在被子里发出一声轻哼,很快又蹭了蹭脑袋,闷闷回到:“要起床了吗?” 秦思意还带着些倦怠,懒懒地又把下巴扬起了些,朝后仰着脑袋,将脊背连着腰身弯成了一道弦月似的弧。 钟情刚把被子掀开,抬眼就瞧见对方笼在弥蒙的光里,用身体遮出一片阴影,却也因此被描上了一圈缓慢流动着的闪烁昏黄。 屋外的雨还在下,淌过玻璃,在窗沿上汇成一道斜落的水柱。 那声音很响,可到了钟情的耳朵里,也还是被轰然的心跳盖了过去。 他跟着秦思意起床,换好衣服,洗漱完毕,把卡夹往口袋里一塞就兴冲冲跑到了楼下。 对方下来时没有和他一样继续穿校服,而是换了件杏色的卫衣,格外显小地又搭了条膝上的休闲裤,配上高过脚踝的纯色棉袜,干净得仿佛那些在穹顶下捧着蜡烛吟诵赞美诗的少年。 第24章 钟情的目光从对方的膝弯浅浅带过,即刻便将视线落回了秦思意的脸上,他朝楼梯口走过去,而后自然地牵住对方的手,顺着动作亲昵地将脸颊朝对方耳侧贴了贴。 “学长!”他小狗似的亮着眼睛,触着秦思意的发梢便开了口。 后者抬手将钟情的脑袋往边上推了些,末了却只纵容地说到:“别蹭,好痒。” 钟情听话地抬起头,犹嫌不足地想到,要是自己是莉莉就好了。 如果说秦思意在一日伊始就给钟情带来了足够的愉悦,那么林嘉时的出现,则好比为了平衡他的心情而刻意掺杂的郁卒。 他怎么都没想到难得的离校日对方都要来插一脚,因此,几乎在见到林嘉时的瞬间,钟情便毫不掩饰地骤然冷下了脸。 “早上好啊。”林嘉时撑着伞向两人打了个招呼。 秦思意应着声朝他跑过去,脚步轻快地躲到伞下,从对方的肘间取下另一把多余的,格外贴心地递到了钟情的手里。 “今天的雨也太大了。”他和林嘉时一起走在前面,说话间微微侧着些脑袋,因为身高的差异还需将脸仰起些,落在钟情的眼里,就是一副刻意讨好的模样。 或许是伞面小的缘故,两人时不时便会撞在一起,次数多了,秦思意便不耐烦地将手勾进了林嘉时的臂弯,掌心握住对方的手腕,十分亲密地靠了上去。 钟情死死抿着嘴唇,几乎想把手里的伞直接甩出去,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这样讨厌林嘉时,但从心底泛起的厌恶却必然是真切而诚恳的。 可即便存着这样的念头,钟情却又突然不想变成莉莉了。 他想变成林嘉时,想变成永远都能受到秦思意特殊对待的林嘉时。 三人在早餐之后离开了学校,顺着马路走到一个车站旁,稍等了一阵便顺利搭上了车。 由于平日里甚少有出校的机会,几个人其实对市区都不算熟。秦思意先问了问钟情有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在得到否定的答案后,就还是像前两年一样,将下车的站点定在了西区的一条商业街附近。 或许是因为恰逢周日,三人到达时大多数店铺都还没有开门,长椅和花坛都被雨淋得湿漉漉的,秦思意看了一圈,最终又在这个下雨天和钟情、林嘉时一起挤进了一个窄小的电话亭。 “早知道就晚点来了。”他把手探出去,拢着掌心接下几滴雨,怏怏蹙起眉,望着阴沉的天空嘟囔了一句。 钟情不知道该接些什么,只好跟着一起往天上看,倒是林嘉时收好伞,倚着墙笑道:“待在学校里不也一样没事干。” 秦思意稍愣了片刻,见实在找不到话去反驳,只好回过身嗔怪地瞪了对方一眼。 风把他的眼尾吹得薄薄泛起了一抹红,顺着轮廓些微上挑,简直将那本就精致的五官又额外添上了一层滤镜。 钟情安静地注视着对方,指尖却不受控制地在腿边收紧了。 他一下又一下按着掌心,重复着试图为自己解压,隐隐约约便觉得似乎就要抓住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了。 然而,也正在此时,秦思意看了看屏幕上的时间,接着牵起钟情的手说到:“我们到另一边去看看吧?应该快要开门了。” 后者对上那双眼睛,对方正澄澈地含着笑意,他棕黑的瞳仁里无比清晰地映出了钟情的身影,是一个已经刻出了少许英逸的,带着痴迷与沉湎的青涩少年。 “走吧。”林嘉时隔断了钟情的视线,撑着伞将秦思意带进了雨幕里。 商业街的另一头都是些零散的小铺子,秦思意目标明确地找到了一家卖手工材料的店,绕了小半圈就找到了放缎带的货架。 钟情不知道他买这个做什么用,倒是乐得被叫过去一卷接着一卷地选。 他心满意足地看着对方在自己面前垂下脑袋,而后再满怀期待抬起眼,动作间露出一种少见的极为柔和的目光。 “就这个颜色吧。”钟情最终指向了一卷宝蓝色的缎带,也说不上有多喜欢,只是想起了秦思意穿过的某件颜色相近的睡衣,浓郁地衬着对方细白的皮肤,好像月亮掉在了午夜的海面上。 “这卷吗?”秦思意的表情看上去有些犹豫,仿佛对钟情的选择有所迟疑,好在他只是又往货架上扫了一眼,到底还是拿着宝蓝色的那卷去了收银台。 事实上,直到回了寝室钟情才搞明白,为什么一卷缎带秦思意还要来询问自己的意见。 他看着对方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已经压好的书签,将缎带剪下一截,继而穿进孔里认真地打了一个极为对称的结。 深红的花瓣被包裹在透明的塑料膜里,略显违和地在顶端系上了一条宝蓝色的缎带,秦思意尴尬地将它托在掌心,不甚满意地朝钟情递了过去。 “是不是不太好看啊?要不然我再给你做一个?” 他在说话间半垂下眼,皱着眉反悔了似的就要把书签收回去。 钟情几乎本能地伸手攥住了了对方,五指紧紧扣着秦思意的手腕,头一回以强势方的语气说到:“你已经送给我了。” 他说罢也没有将秦思意松开,而是就着这样的姿势又把手臂往回收了些,拽着对方强迫似的凑到了自己的面前。 秦思意似乎是习惯了钟情平日里的亲昵,倒也没察觉出有哪里不对。 第25章 他干脆就顺着动作把书签塞到了对方的唇瓣间,在退开前笑盈盈说到:“送你了,你可收好啊。” 第14章 妄念 『钟情甚至开始怀疑,那些诗句便是秦思意的魔咒。』 书签上有一股和秦思意一样的香气。 直到深夜,钟情也仍旧时不时用指腹去触碰先前叼着书签的位置。 他迷茫地回想着书签光滑的触感,秦思意皮肤的温度,以及那阵淡淡拢在对方袖口的冷冽香气。 好想去亲吻对方的指尖。 他将唇瓣抿了起来,上下触合着施力,试图模拟出想象中的画面,可末了也只留下了一些寡淡而无趣的,自我消解似的体验。 秦思意已经睡着了,背对着窗户,在被窗纱裹得柔和的月色里留下一圈起伏的轮廓。 今天的睡前故事是一篇拉丁文诗歌,钟情没上几节课,自然听得云里雾里。 好在秦思意的声音永远都是清冷而温柔的,泠泠荡进耳朵里,就连那些陌生的语言都化作了天籁。 钟情侧躺在枕畔,视线便恰好落在秦思意的膝上,后者没有像先前那样曲着腿坐在被窝里,而是端正地坐在床边,将书本放在了膝盖之间。 细直匀称的小腿贴着垂坠的床单,只偶尔在翻页时跟着手上的动作轻轻晃动两下。 钟情避不开似的盯着对方,就连脸侧发梢勾起的弧度,语句间细微的停顿,风将衣袖吹出的褶皱,都认认真真刻进了脑海里。 “这篇叫什么名字?”他没来由地问到。 秦思意停顿了片刻,漂亮的眼睛轻缓地抬起,流潋着月光似的徐徐落向钟情,继而用后者隐约能够听清的声量回答:“《lunaticus》。” 窗外的阴云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驱散,毫不吝啬地将冷调的辉光铺向大地,它们透过摇曳轻拂的纱帘,与夜风一起将秦思意包裹其中,静谧皎洁,却也摄人心魄。 钟情甚至开始怀疑那些诗句便是秦思意的魔咒,一字一句加深对他的蛊惑,最后只消一抬眼便能将他完全控制。 那么秦思意有没有像这样给林嘉时念过故事? 林嘉时是不是也会和自己一样移不开视线? 钟情远远望着那个矜庄坐在床边的少年,他看见对方合起书,在转头的瞬间映出精致利落的线条,每一个动作都像预设好了完美的角度,傲慢且不讲理地抢占了钟情心里所有的位置。 “早点睡吧,明天要上课了。”秦思意说着关掉了台灯,手臂却仍放在枕边没有收回去。 他的呼吸逐渐在沉寂的夜幕下变得平顺,余下隐约而细微的声响动摇着钟情的心绪。 后者又一次将指腹点上了唇瓣,从平和的揉捻逐渐变为不甘的撕扯,末了撤开手,用牙尖狠狠咬了下去。 钟情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总在看见秦思意时做出这样奇怪的举动。他有些害怕自己是真的要疯了,或许某个瞬间,又或就在下一秒,他便会迷失在秦思意的平淡优柔与傲慢矜骄之间。 睁眼便又是新的一天,钟情在晨跑结束后回到寝室,纠结了一阵,到底还是小心翼翼把书签夹进了笔记本。 舍长站在楼梯口像是在等什么人,钟情下楼时从对方面前经过,宝蓝色的缎带便从书页中露出一截,显眼地在白色的封皮外晃了晃。 “你该去找生活老师改校服了。”舍长的声音从背后响了起来。独特的,就和那些小说里描述的北国少年们一样,是低沉且冷淡的。 钟情停下脚步,下意识地转身,缎带勾上纽扣,不经意便将书签扯出了一小截。 舍长还是那副漠然的神情,说不上是在批评亦或指点,视线向下先落在钟情的袖口,而后又移到了裤腿上。 “监督员看见会扣着装分,不要再有下一次了。”他说罢将目光放回了缎带系着的那片书签,灰蓝色的眸子映出些更浓重的色彩,带着少见的古怪。 “你该多交些朋友。”说这话前,舍长将眉头蹙了起来。 校服板正的西装与领带将他本就深邃的轮廓衬得愈发阴郁,配上那头奶金色的短发,格外便多了股与俄文小说里相似的压抑。 钟情狐疑地将最后那句话在心里琢磨了一番,捧着课本与资料尴尬地与舍长面对面站着,直到预备铃响起也没能理解对方究竟要表达些什么。 仿佛是特意要为他答疑解惑,在上午的最后一节课开始前,钟情意外地在路上碰到了同样要前往下一间教室的秦思意。 不知林嘉时去了哪儿,钟情一出转角,抬眼就看见秦思意向前小跑两步,爽朗地搭上了舍长的肩膀。 “萨沙!”对方仰头笑起来,金属的框架霎时反射出一道炫目的光,将钟情眼里的一切都镀上了薄雾。 他跟了上去,不远不近地停在一个将将能够听清对方在讲些什么的位置,像是那些为人不齿的尾随者一样始终都紧盯着秦思意的背影。 钟情看见舍长的眼帘半垂下来,侧着脸对上了秦思意的视线,他淡色的唇瓣略微张开了些,用上了一种与钟情对话时所没有的熟稔。 “linus.” 他的音色不算太低,却有一种r国文学里所描述的,刻板印象般的深沉感,一旦将语气放柔,便格外令人觉得像是在与恋人说情话。 钟情烦躁地将手中的书本掐紧了,骨节都被曲得泛白,精瘦的颈侧绷出清晰的线条,显眼地印刻出妒忌。 第26章 他将呼吸屏得极轻,几乎算得上是在憋气,恨不得就变成一点尘埃粘在秦思意的领口,一字不落地监听他与所有人的对话。 “……你该引导他去接触更多人。” 舍长说前半句时恰好转过一道围墙,钟情匆匆追了上去,到底也还是没能听见。 可他敏锐地捕捉到了最重要的内容,与早晨对自己的提醒相似,哪怕没有提及姓名,他也依旧笃定地代入到了自己身上。 “我和布莱尔先生提起过。” 秦思意把课本抱到了另一边手臂上,空出靠近舍长的一侧,又将两人的距离拉近了些。 “布莱尔先生认为那只是新生对前辈暂时的依赖,等到习惯这里的生活之后,自然就会克制。而我需要做的,就是在他适应之前尽可能地提供帮助。” 钟情注意到,秦思意在说这段话的间隙轻轻扶了一下眼镜,修长的手指在关节处折出优美的弧度,抵着镜架一推,遮住侧脸,仿佛是刻意要和舍长讲悄悄话。 他想,舍长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嗅到了对方身上朝露似的气息,淡淡在言语间包裹住交谈的对象,清浅地让人产生一种可以被称作留恋的情绪。 转弯后的路很长,接着一个坡道,尽头处才是又一栋教学楼。钟情始终没有听见舍长做出任何回答,只在后者的脸上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并不那样认同的表情。 他打量着秦思意的一举一动,从嘴角的弧度到看向太阳时慵懒眯起的眼睛。 对方仿佛并不在意舍长的反应,反倒像是在为自己的负责而感到满意。 大约是同样注意到了这一点,舍长并没有说出原本想要提醒的话,他只是跟着秦思意一起朝叶片间隙的光斑看了过去,在分别前自言自语般说到:“我并不觉得没有距离感会是件好事。” 秦思意应声故意靠了上去,贴着舍长的外套,轻声笑起来:“那你也不该把这句话说给我听。” 那分明只是一句玩笑,钟情却从其中听出了对他的纵容乃至包庇,他将其理解成秦思意对舍长言语间的不满,充斥着独属于他的温柔平和。 钟情便带着这份意外收获的好心情一直到了傍晚,他难得没有和秦思意一起去食堂,而是赶在生活老师下班之前去了一趟办公室。 青春期的来临让少年的身高迅速变化,开学前订制的校服显然已经并不合身,尴尬地在边边角角缩起一截,呈现出一种莫名的拘束。 老师带着钟情去了服装室,一位裁缝正收拾着自己的小包准备下班,见钟情来了,也没有多问什么,只是上下打量了后者一番,继而沉默着走到他的面前,十分老练地折起袖口看了一圈。 “把先前预留的尺寸放出来就好,不用做新的。”裁缝说话时并没有看钟情,而是蹲下身接着去检查裤边。 他的头发已经彻底白了,一丝不苟地用发胶固定成一个严谨的发型,乍看之下倒并不像个裁缝,反而更像是位老学究。 “这两年的新生长得可真快。”他在起身时朝钟情瞥了一眼,而后又把目光移到窗外,莫名就让这声感慨多了几分老旧的故事感。 钟情安静地垂下眼,将视线停在对方布满皱纹的手上,一边递出外套,一边好奇地问到:“以前的学生是什么样的?” 老裁缝接过外套,仔细在钟情尚未彻底长开的轮廓上扫了一遍,末了别有深意地答道:“或许要比你矮一些,但你的学长们会更多一点舒展与坦然。” 他说着指了指边上的衣架,将钟情的外套收好,回到工作台前补充到:“先拿一套替换的吧。” 钟情于是走过去,在几套熨烫整齐的校服间翻了两遍,不知是在挑拣些什么,最终古怪地选中了一身看上去最为陈旧的,麻利地从衣架上取了下来。 “我觉得这件会好一些。”生活老师在一旁善意提醒到。 “没关系,我只是先穿回宿舍。”钟情礼貌地回应了对方,又跟着解释到:“我不太习惯穿别人的衣服,回去找室友借一件就好了。” 他乖巧地看向老师,眼神里流露出一种真切的苦恼,他将自己狡黠的心思编造成虚构的事实,顺理成章地为自己找到了愈加靠近秦思意的理由。 第15章 对望 『穿到了学长的校服。』 穿着那身老旧的校服吃完晚餐,钟情独自一人沿着湖畔走向了通往斯特兰德的小径。 他在路上巧合地又一次碰到了舍长,对方粗略地打量了他几眼,末了什么都没说,仍旧带着那副难以捉摸的表情离开了。 散漫的晚霞渐渐被乌云盖了过去,映着昏黄的灯光,在天空下铺出一种厚重的压抑。 钟情抬头看了看,加快脚步朝宿舍的方向小跑了起来。 雨水在他推开大门的那一刻骤然落了下来,带着铺天盖地的声响,仿佛要把世界都从那道门的位置隔开。 他在花园里便听见有琴声隐隐从休息室传来,飘飘荡荡融进风里,像是这阵大雨的前序。 开门时的铃响打断了对方的演奏,霎时就只能听见身后滂沱的雨声,以及闷在楼里模糊不清的嬉闹。 休息室的钢琴斜对着大门,间隔了数根梁柱,将秦思意框在了重重光影之中。 他在雨声响起的瞬间抬眼看向了门外,少年便站在那里,如同一阵被急雨打出来的雾。 第27章 “钟情。”他轻缓地念出了对方的名字。 分明是不该被听见的音量,对方却还是提步走了过去。 他在秦思意唇瓣的开合间抓住了提示,接着,清润的嗓音便纠缠着绕进了他的耳廓。 高大的梁柱在秋日的阴雨里落下无数阴影,钟情便在明暗间反复穿梭,看着秦思意坐在窗边的琴凳上,被大雨、灯光、夜色笼罩,变成画面中央最耀人心目的存在。 他在距对方还有一臂的位置停了下来,安静地站着,无措又迷茫。 “你的校服拿去改了吗?”秦思意仰头看他,掌心支着琴凳,不经意便往前凑了些。 “嗯,舍长说不改会扣分。” “怎么选了这么旧的一身?” 秦思意说着伸手在袖口的位置捻了两下,而后又换回先前的姿势,略显强势却也慷慨地继续道:“等会儿回去拿我的吧,正好多带了一套去年的。” “衬衫也可以换了。”他将视线落在了钟情的领口,那里还板正地束着领带。于是他抬手将它扯散了,一双眼睛笑盈盈地弯起来,用食指顺着布料绕了两圈,轻轻一勾便从衣领下拽了出来。 “都回宿舍了还穿得那么端正干什么?”他说罢将领带塞回钟情手里,转身把谱子翻回了前一页,“你先上去写作业吧,我练完琴就给你拿衣服。” 钟情没有说话,只是握紧了堆在掌中的布料,垂眸看了阵对方专注的侧脸,最后轻轻点了点头。 走廊里断断续续传来他人的声响,和着窗外的雨声,显出某种朦胧的不真实感。 寝室里的灯足够亮,倒不至于让钟情产生自己浸在梦中的错觉。 他写完了作业,竖着耳朵趴在桌上听了一会儿,没有朝自己靠近的脚步声,也听不见藏在休息室里的琴音。 钟情把画架从柜子里拿了出来,放上画板,思绪间摇晃着浮现出秦思意坐在窗下的身影,不知不觉就在隐约的嘈杂里起好了形。 那几根廊柱被他连成了一道又一道门,重叠着深深将秦思意圈在了尽头。枫树的轮廓越过玻璃,在墙壁与地板上投下成片的阴翳,纠缠着爬满琴漆,末了在秦思意的衣摆与指尖染上葱郁而茂盛的影子。 钟情凑近了,挨着那些凌乱却含着规则的线条。画纸上的少年还没来得及被添上细节,只是简单地留出了一张空白而没有表情的脸,可在钟情眼里,那人的视线却仿佛已然望出重门,精准地与他交汇在一起。 他像是回到了推开门的那一秒,世界陡然割裂成了两半,身后的瓢泼大雨,以及眼前的璀璨静谧。 钟情甚至觉得自己嗅到了飘在空气中的清淡香味,不像花也不像雨,缠着若有若无的冷,温吞却轻盈地落在自己身上。 “钟情。” 秦思意的声音也是一样,仿佛婆娑春风,又好似枝上清霜,饱满清朗,却泠泠带着星点寒意。 钟情太喜欢听对方叫自己的名字了,喜欢到甚至想要变成猫,变成狗,变成会被对方抱在怀里的小动物。 他将脸颊贴在了画纸上,对着门后那一圈空隙,对着光影里端坐着望向画面之外的少年。 秦思意上楼时钟情已经换好了睡衣,乖巧且无害地坐在床上,把被子一直拉到了肩下。 他的眼尾并不像对方那样带着些神采地上挑,而是平直地连上了下眼睑。或许等他再长大些,这双眼睛便会因此而显得淡漠锐利,可此刻却只让秦思意觉出了一丝掺杂着可爱的少年气。 “你起来试一下这件。”秦思意从衣柜里拿了件外套出来,翻找了一阵又将一条西裤挽在了腕上。 他把柜门关好,自然地倚了上去,斜靠着等钟情把自己的校服换上,末了又拿起椅背上那件还带着洗衣液香气的衬衣,朝对方丢了过去。 “把衬衫也换了。”他的语气不像是在提供帮助,倒更贴近发号施令。 傲慢地将下巴一扬,简直像是童话故事中被困在这座古老建筑里的小王子。 钟情跟着他的动作慌乱接住了衬衣,踌躇着不知道该先解扣子还是先脱外套。 总嫌青涩的躯干这下却又显得笨拙,僵在桌边闷闷发着愣,一双手便在身前悬着,无意间露出骨节处常年学画留下的茧。 “要不然我给你找件新的?”秦思意走近了些,掌心覆上了那件才刚递给钟情的衬衣。 他先将眼帘垂下了半扇,优柔地遮住了眼底那星点光亮,而后再不疾不徐地抬起,熠熠落向钟情,将对方本就繁乱的心跳逼得愈发混沌无措。 后者迟滞地向后退了半步,将将撞在椅背上,整个人又是一顿,方才回答:“不、不用,这件就好了。” 秦思意稍显疑惑地打量了他几眼,见钟情低着头不再说话,还当是对方生气了,于是礼貌地收回手,转身回到了自己的衣柜前。 “你先换上试试,不合身的话我回来再给你找。”秦思意说着将自己的睡衣放进衣篓里,径直朝寝室外走去。 房门在秦思意松手后迅速回到了关闭的状态,‘嗒’的一声就将钟情与他的欣喜悸动一起藏了起来。 他长舒了一口气,抱着秦思意的校服便倒在了床上,身后是柔软的被褥,怀里则是仍沾着对方气息的衬衣。 钟情抬起手,又将五指松开,熨烫妥帖的西装便和衬衣一起盖在了他的脸上,笼着一阵冷冽的淡香,好像那仅有的几个夜晚,秦思意靠在他枕边时的气息。 第28章 内衬里缝着标签,除了连笔的一串linus q,还有清隽端凝的秦思意三个字。 墨渍顺着布料的纹路稍许晕染开来,浅淡地形成毛边似的蓬松感,钟情甚至能够想象到对方在写下自己名字时的认真与沉静。 总是干净的五指会握住金属的笔身,指腹点住笔头,骨节则抵在下方。 秦思意的手腕会像弹琴时那样稳定而均衡,在端雅间显出少年独有的洒脱力度。他会将视线斜落,连带着睫毛一起轻缓垂下,妥帖地在脸颊上盖出两片优柔的阴影,无声地为他清逸的五官添上几分温润的痴缠。 钟情从床上坐了起来,拿着笔,小心翼翼将标签翻到了背面。 他打开门,又探出脑袋往走廊尽头望了一阵,在确定秦思意尚且不会回来之后,迅速且雀跃地走到了桌前,贴着秦思意三个字渗出的墨迹,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现在,钟情拥有了两朵玫瑰,两张书签,还有一套原本属于秦思意的校服。 窗外的大雨滂沱不止,连灯光都跟着水珠在白色的窗纱上一阵阵摇曳。 钟情难得开始失眠,闭着眼睛在黑暗中映出光怪陆离的世界,他的心脏仍旧擂鼓般跳动着,一声又一声,清晰地撞进鼓膜,像是要将熟睡的秦思意也从梦中唤醒。 对方的校服就挂在他的衣架上,衬着一条领带,甚至或许他再装得笨拙些,秦思意都会愿意替他系好。 想到这里,钟情的心底又莫名有些泛酸,仿佛突然被揪起来似的,连呼吸都开始变得生涩。 他蓦地觉得眼皮有些冷,于是抬手将被子盖过脑袋,掌心便那么放下,温热地贴在了眼前。 斑驳的光影逐渐在脑海中变得明了,真切地映出童年时代里藏在衣帽间门后的镜子。 记忆中的男孩应当是刚上小学不久,白嫩的脸颊并不夸张地鼓起些,乖巧地伸着脖子,等待母亲替自己系好领巾。 钟情想起那时自己应当是朝镜子里看了一眼的,于是脑海中的男孩便也跟着转过头,灵动地对着镜子眨了眨眼。 “妈妈。”男孩抬起头,平直的眼尾便温驯地朝下落了些。 “怎么了?”面前的女人蹲下身,笑着对上了他的视线。 “想要妈妈抱。”他伸出手,毫无顾忌地扑进了母亲的怀抱,鼻尖擦过发梢时,依稀嗅到了极淡的花香。 回忆便在此刻与现实骤然分割。 仿佛有一团气堵在了喉咙,一点点下压,最后像是抽走了全部力气似的,就连睁眼都觉得艰难。 钟情记得母亲身上的香气,包容而温暖,像是搅碎了玫瑰再裹上奶油,那是一种柔软的、甜腻的、令人想要沉沉睡去的气息。像燃着壁炉的冬天,绒面的窗帘将大雪隔绝在屋外,目所能及的,就只有烘烤出来的融融暖意。 但斯特兰德的寝室总是冷调的,哪怕有路灯昏黄的光,但月色却是霜雪般的白。 空气里飘荡着夏末才有的恍惚的清寒,酝着雨水,像是将花园里的鲜花全都浸透了再稀释,只剩下冷淡的,难以描述的,高不可攀的浅香。 钟情突然觉得自己猜错了,他其实从来没有在秦思意的身上找回任何遗落或缺失的情感。 他所期待的,似乎应当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全新的,区别于其他所有人的独特心意。 第16章 花窗 『倏然一听,倒有些像恋人间的亲昵絮语。』 天亮后小雨也仍旧在下,淅淅沥沥的雨水将斯特兰德的花园与红砖一起衬出孤独的陈旧感,像是被切断了时间,混沌地停留在了某个庸常的清晨。 钟情扯着领带两端反复调试,却始终没能系出一个长短合适,形状优美的结。 于是,就如他所想的那样,秦思意在整理好自己的仪表后毫不意外地来到了他面前。 微凉的指尖轻拂开钟情的攥着领带的手,骨节则在布料间微微曲起,那双漂亮的眼睛向着他的领口半垂,纤长的睫毛便跟着动作并不显眼地颤动了一瞬。 钟情少有的在这样近距离的接触间走神了。 他迷茫地想起了昨夜没能想通的问题,继而不自觉开始将秦思意与遇见过的各种各样的人作比。末了又顺着对方突然投来的眼神一顿,让那个朦胧的答案再度消失在了沉闷的雨声里。 “好了,把伞带上。”秦思意用指腹拍了钟情两下,一下落在领结上,另一下则奇异地点在了偏左的位置。 钟情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跟着对方重重发出了一道轰响,几乎就要将他的四肢都震麻了。 入秋后围墙上的藤蔓便断断续续落了叶,枯黄一片攀在老旧的砖上,映进雨里便愈发显出一股灰败。 钟情一出门就看见了站在路灯下的林嘉时,寂寂撑着把黑伞,将那副格外周正的五官都融进了阴影里。 “早上好。”他的嗓音却还是舒润的,与秦思意极其贴合,甚至还有一种饱满的大气。 秦思意从钟情的伞下跑了出去,拿文件夹在头顶挡了挡,几步就握上了林嘉时的手腕,眉眼一展,笑着便说:“早上好啊,今天早点去餐厅,我看菜单上写了虾饺。” “我还以为你这么跑出来是怕我等久了。”林嘉时玩笑着接上了对方的话,提步便向前走去。 钟情跟在两人身后,尴尬地开始了沉默,他没有被提及,也同样没有可以相谈的话题。 第29章 他将视线放得很低,盯着秦思意的鞋底,看着水花一次又一次溅起,从零星沾上裤腿,到最后彻底打湿裤边。 “学长。”钟情低声叫住了秦思意。 “怎么了?”对方回过头,目光也跟着落在了他身上。 “沾到水了。”他握着伞又抱着书,再腾不出手去指,因此只好将目光又一次下移,蹙着眉引秦思意去看。 “等会儿就干了。”后者说着向钟情投去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而后回过头,拽着林嘉时匆匆往餐厅赶去。 钟情没有再跟着秦思意跑,他恹恹留在了原地,挨着一墙枯死的花藤,说不清是什么心绪,握着伞柄的五指仿佛就要嵌进掌心,将骨节弓成了阴郁的惨白。 他张了张嘴,却想不到该说些什么,末了也只有萧索的风卷着几滴雨珠飘进去,触着舌苔漫开,变成一点没有味道的凉。 他们仍旧是不平等的。 钟情迟钝地再度为自己加深了印象。 大概有时候,是命运就是由一个又一个巧合织成,化作一条红线,纠缠着牵引出原本并不存在的偶遇。 比如钟情恰好和同学对调了要送的文件,冒着雨推开教堂的木门,再一回神便看见,阴雨天的昏暗室内,秦思意正背对他坐在圣台前的长椅上。 有星点的光从花窗外投进来,漫过穹顶,十分吝啬地停在了离秦思意不远的过道上。 钟情没有出声,屏着呼吸走近了些。 他看着烛火轻微晃动了一阵,映着对方柔顺的黑发,浅淡地将它染成了更为温暖的栗色。 秦思意似乎只是专注地看着手里的书,并没有注意到钟情就站在几行长椅之后。他将脑袋低下了些,露出一小截侧颈,恍惚被暖色的光亮衬着,在下颚与喉结的起伏里勾出一圈弥蒙的光晕。 “学长。”钟情的声量很轻,脱离了最初幼稚可爱的音色,倏然一听倒有些像恋人间的亲昵絮语。 秦思意应声回头,带着流潋的眸光一起在幽弱的灯影间晃动了一瞬,仿佛于这一刹披上了层朦胧的薄纱,将整个轮廓都变得如同古画般细腻。 “你怎么来了?”秦思意轻缓地笑起来,稍往里让出些位置,分明还空着一整座教堂,他却好像认定了钟情会坐到自己身边。 “布莱尔先生叫我来送文件。”他将手中的文件夹举高了些,刻意朝圣台后的小门摆出了一个探寻的眼神。 “神父在告解室。”秦思意把书合了起来,妥帖地放在身侧,专注地看着钟情。 后者顺着回答朝另一侧的小木屋看过去,似乎确实正有人坐在门后。 他无法听清里面的人正在说些什么,只能依稀听见似乎确实有细碎的人声正从那处断断续续传来。 “学长为什么在这里?”钟情挨着秦思意坐下,自然且舒展地挺直了脊背,目光浅浅落向对方的侧颜,不自觉便跟着换上了一副和缓的语调。 “这里很安静。” 秦思意说罢兀自仰起脸,视线散漫地对上远处的花窗,而后就着这个姿势,温吞地合上了眼帘。 钟情不知道自己还该不该接话,他思忖了片刻,最终也只是望向圣台,在对方身边安静地坐着。 雨声逐渐变得哗然,从连绵的碎响变成一整片的喧嚣。秦思意睁开眼的那一刻,一串水珠恰好从花窗上的圣母像前落下,顺着眼眶汇成一股,又沿着脸颊上斑驳的水渍沉沉坠落。 告解室的门便在此时发出了一声轻响,从两边先后被打开,在昏黄烛火间映出神父和林嘉时的身影。 钟情不由朝秦思意看过去,见后者站起身,又弯腰将那本放在长椅上的书捧进了臂弯。 “你要走了吗?”他局促地拽住了对方的衣摆,平展的眉头不甘地皱了起来,蹭着那一点从圣台前传来的光亮,将一句最普通的话酿出了不该有的躁郁。 秦思意为钟情的反应少有地露出了几分迷茫,愣在原地任由后者攥着,半晌才为难地回握住了对方的手腕。 “我留下来陪你?” 他的体温有些低,贴上钟情的皮肤,莫名传递出先前丢失的清醒。 钟情慌忙松开手,眼神却逃不掉似的始终与秦思意对视着。 他捕捉到了其中一闪而过的不耐,也同样分辨得出对方掩饰过后的温柔。 好在秦思意似乎并没有为此感到厌烦,那双眼睛只是平淡地看着他,在不经意间掺上了施舍般的傲慢。 “我也想和你当朋友……”钟情将眉头锁得愈发深,焦躁地仰头凑上前,几乎像是画作里虔诚的信徒。 “我们本来就是啊。”秦思意不解地将指尖点上了对方的眉心,轻柔却不容拒绝地捻着,纵容一只宠物似的由着钟情再度攥住自己。 “不是的!”钟情摇了摇头,“你和林学长说话的时候不是这样的。”他将落在秦思意腕间的手更收紧了些,死死扣住衣袖,明晃晃将不满和委屈一起摆在了脸上。 “不是吗?”秦思意顺着动作安抚般一下下捋过对方的碎发,继而将掌心贴上对方的耳侧,温和地捧起了钟情的脸颊。 “我会改的。” 烛火幽幽从圣台散开来,迎着花窗外的光亮,无比神圣地铺在秦思意的身上。 他的动作太撩人,像是下一秒便会印下亲吻。 第30章 “不要担心。” 秦思意的唇瓣在言语间翕动开合,饱满又靡丽,捉住钟情的眼睛和心,令后者只能在迷茫间听见胸腔里漫无边际的混沌鸣响。 他在林嘉时离开后将文件交给了神父,收敛起面对秦思意时所有的不得体,异常礼貌地完成了与对方的沟通。 随着天色的渐沉,室内也又一次变得寂静。 秦思意和钟情并排坐在先前那把长椅上,谁都没有提起要去餐厅。 前者在掌心托着一本书,偶尔发出些翻页时纸面摩擦的轻响,很快又会随着目光在文字间的游移而沉寂。 钟情低着头,双手在膝间不住地来回交握,像是在紧张,又好像从这样的气氛里生出了几分尴尬。 他在为自己的冲动而后悔,同时也为秦思意的回应感到欣喜,仿佛一个讨到了不属于自己的礼物的孩子,每一秒的雀跃都隐含着忐忑。 良久,他终于又开了口。 “学长。” “嗯?” 秦思意又翻过了一页,并不抬头,只是继续顺着段落读下去。 “我不是故意的。” “什么?” “我不是故意那样说的。” 钟情不安地朝秦思意瞄了一眼,紧扣的十指几乎将手背掐出了红痕。 “你和林学长都对我很好,我不该那样说的。” 他的视线斜落着,在眼底映出一片湿漉漉的光,恹恹耷拉着脑袋,好像将所有沮丧都装了进去。 秦思意当然无从得知这样的表现究竟是发自内心的忏悔,还是对方狡黠恶劣的伪装。 因此,他终于放下了手中的书,转过脸认真看向钟情。 “没关系,我其实很高兴你能说出来。” “表达与争取都是勇敢而优秀的品格,不用为这些道歉。” 他说罢朝钟情眨了眨眼,在眉目间酝酿出一个疏朗的笑容,又顺着动作流畅地牵起对方的手,掌心拢住指尖,温声道:“走吧,去吃晚饭了。” 第17章 少年 『“你好像和刚来的时候不一样了。”』 时间一晃便到了十一月中旬。 钟情去服装室取校服的当天,恰巧先前秦思意提起过的合唱比赛也被定好了日期。 两人沿着湖岸一路走回去,在经过一把长椅时惬意地迎着夕阳停下了脚步。 余暮将湖面染成了闪烁的金色,荡漾着泛起波纹,每一缕风都带起一股新的褶皱。 秦思意靠着椅背坐下,将尚未选定的谱子从文件夹里抽出来,指尖规律地敲击着节奏,也从鼻腔里发出柔和的轻哼。 钟情就抱着刚改好的校服坐在对方身边,微微眯起些眼,仿佛一直望向了比湖对面的建筑更远的地方。 深秋的一切都开始衰败,枯叶将草坪和树林连成一整片凋零的黄。目之所及,似乎只有天空还留着些冷郁的蓝,沉静地悬在昏黄云层之上,也许一眨眼便会消弭殆尽。 钟情会在一些闲暇里揣摩秦思意矛盾的性格,就比如现在。 他的目光随着晚风一起飘向了拨云而出的月亮,思绪却跟着湖水摇摇晃晃,一直回到了阴雨间曳动着烛火的教堂。 事实上,钟情一早就看穿了对方的优柔与纵容,甚至换个词来形容,也同样能够不那么准确地被称作溺爱。 他敏锐地发觉了秦思意温润躯壳下的冷漠,因此并不十分认可那些只能笼统概括的词汇。 ——我会改的。 秦思意在说这句话时是真切且肯定的,也正如他答应的那样,从那天起,他就将更多的精力转移到了钟情的身上。 无论是餐间午后,清晨黄昏,秦思意总会优先将时间分配给钟情。 可与林嘉时不同,钟情收获的一切都出于莫名其妙的责任感以及习惯性的善意。 秦思意受到的教育告诉他该去帮助对方,因此他便理所当然地向钟情张开了双臂。 他似乎从来没有意识到其中的古怪,甚至未曾察觉钟情的每一次后退,其实都是在试探他的底线。 对方不动声色地一点点将其抹去,轻而易举地就占据了最接近的位置。 每晚的睡前故事,雷雨天被攥紧的手,餐厅里对面的座椅,不知不觉就都成了独属于钟情的特殊待遇。 夕阳彻底坠入水面之前,钟情将怀里的校服叠了叠,妥帖地放在了腿上。 他看着写有自己的姓名的标签问到:“学长,你的衣服怎么办?” 秦思意的指尖在扶手上顿了下来,指腹点着冰凉的金属,连轻笑着的眼睛都仿佛装着些说不出的冷寂。 “随你,扔掉也行,已经有些旧了。” 他的专注似乎总掺杂着漠然,抬眸是无神的,连语调都透着无欲的傲慢。 钟情在得到回应后故作为难地不再开口,藏在校服下的双手却惊喜得几乎就要颤抖起来。 他略微皱着些眉,将视线远远落回湖面,天空的橙黄被一点点浸下去,到最后就只剩绵延的靛蓝。 “学长,我们回去吧。”钟情说着又朝身侧看了一眼。 沿岸的路灯便在此时骤然亮起,晕成如豆的光点,将秋夜和置身其中的秦思意一起缀出了陈旧的色彩。 那双眼睛徐徐向钟情看去,在微弱的晚风里迎着月色抬起,光华缱绻,顾盼生辉。 “钟情。”秦思意没来由地叫了对方一声,半侧着靠近,放低身姿,自下而上地仰头,将目光缓慢地从喉结爬到了少年愈发分明利落的下颌角。 第31章 “你好像和刚来的时候不一样了。”他的食指跟着视线一起落向了钟情的颈线,凉丝丝地贴着皮肤一直向上,末了停在了对方平直的眼尾。 “我听别人说,这样的眼睛很薄情。” 他说着又将指尖顺着钟情那道极深的双眼皮的折痕扫了过去,继而略显疑惑地接着道:“可是你好黏人,跟他们说的一点都不一样。” 夜风突然将那几页乐谱吹了起来,撞上衣摆,‘沙沙’发出清晰的声响。 钟情看见秦思意的碎发也在贴着脸侧轻颤,微弱地带起对方身上的香气,莫名就让先前哼唱过的旋律有了明晰而深刻的画面。 “这首好听。”钟情伸出手,按住了仍在风里翻动的纸页。 “visions of gideon.” 钟情在朦胧的灯影间念出了这个名字,岸边的水声将他的嗓音衬出某种清澈的空幽,融在略显低沉的语调里,像是一道诱人探寻的神秘幻听。 秦思意愕然坐直了身体,重新以一种审视的目光去打量对方,眼角眉梢都落满了不加掩饰的惊异。 他对后者的印象始终停留在休息室的初见,钟情站在一众新生的最边,紧张地低着头,瘦小又拘束。 那时的秦思意甚至以为对方是拿着特长奖学金入校的,只随意瞥了一眼,转头就忘了那些新生都长什么样。 钟情像是在这个奇妙的日暮里突然长大了,哪怕秦思意早就注意到了对方拔高的躯干,渐深的轮廓,可直到这一秒,他才终于将这些全部联系在了一起。 “……那就这首吧。”他第一次在钟情面前吞了声。 也许是预见了对方在未来的深沉矜重,他竟少有地察觉到了难以言明的压迫感。 固有印象的割裂并没有让秦思意试图改变与钟情的相处方式,可即便只是一瞬,到底也是真实存在的记忆。 因此,在和舍长讨论编排的过程里,他时不时便会拿对方去做比较,犹疑着想要从不对等的学级关系里探寻到一些合理的解释。 来自r国的少年像是天生就要比其他人更为冷郁,金色的睫毛半掩住灰蓝的眸子,每一次发音都仿佛在酝酿一场即将到来的暴风雪。 他们最终在间奏里加上了一段调式更为紧凑的和声,伴着原曲中重复循环的吟唱,顿时就让单调的人声又叠上了几重被包裹的层次感。 舍长就在琴边倚着,秦思意的十指一停,他便将眼神从乐谱挪到了后者身上。 他的身材高大且挺拔,哪怕同样穿着校服,也比其他人更多出些沉稳。 可意外的,秦思意却并没有感受到先前钟情带给他的压抑。 他若有所思地抬起头,将视线与对方交汇,格外含糊地问到:“萨沙,能离我再近一些吗?” “这样?”舍长闻言略微弯下些腰,扶着琴身,迟疑地俯向了秦思意。 然而即便如此,后者却仍旧只能体会到,由越界后的亲昵所产生的不适。 于是他礼貌地稍避开了些,在退后的过程里站起身,只有脸上依然挂着先前那副眉头轻蹙的疑惑表情。 “你会短暂地觉得某个人很陌生吗?” 秦思意说罢下意识地抿了抿唇,在这样细碎的动作间透露出心底的迟疑。他仍旧被笼在舍长遮出的阴影里,可令他动摇不安的,却是并不在休息室的钟情。 或许是看出了秦思意的疑虑,舍长并没有选择含蓄地再去确认些什么。 他在整理文件的间隙里回答了对方的问题,没有尝试劝解,也并不与对方对视:“我提醒过你,他太没有距离感了。” 那双淡色的眸子背着光显出少许阴翳,良久才又一次与秦思意的目光交汇:“你需要引导他融入这里,只在适当的时候提供帮助,而不是一味地满足和纵容他的一切请求。” 秦思意推开门时钟情正坐在靠墙的书桌旁,淡漠的双眼应声一挑,即刻便换上了幼犬般的欣喜。 对方将眼眸亮晶晶地望向秦思意,嘴角也跟着扬起,愈发开阔的肩背紧随动作一展,像是恨不得把一身的少年气都缠进这间寝室里。 “学长,气象预报说晚上有雷雨。” 钟情说这话时桌上还摊着一本文学史注解,夹着花瓣的书签便放在书页之间,连缎带都认真地沿着中线捋平了。 他的语气太寻常,甚至算不上在撒娇,平铺直叙地陈述,似乎还带着些刻意的试探与讨好。 秦思意当然不至于那么快就忘记舍长的话。可摒弃理性且不带主观地分析,此刻钟情就在他的眼前,即便他尚且不了解对方以往的经历,但他却真切地相信对方并不会像他人揣度的那样复杂。 他在片刻犹豫之后毫无芥蒂地向钟情伸出了手,语气仍是一贯的清润,带着笑便说到:“我会陪你的,不用害怕。” 事实上,真要往前回想,雷雨天带给钟情的其实并不是恐惧。 他只会感到抵触,以及一种类似盛夏午后的窒息。 留存在脑海里的是一个灰败的春天,古怪地连下了几场雷雨,分外强势地将冬季的冷冽一扫而空,转瞬便带来了隐约的闷热。 最后一场雨下在钟情十岁生日的夜晚,闪电从巨大的落地窗外映进来,几乎刺得他产生了目盲的错觉。 钟情在那一刻像是丧失了大部分的感官,只剩下听觉还灵敏地捕捉着一切。 第32章 有雨声沉闷地从室外传来,接着便是刺耳的刹车声,和围墙外不同于惊雷的突兀巨响。 对于钟情来说,雷雨并不意味着将至的夏季,亦或潮湿的凉意。那是鲜红漫延的血洼,是蛛网般碎裂的玻璃,是戛然而止的童年,以及再得不到的,独一无二的爱。 “学长,我可以牵一下你的手吗?” 钟情往秦思意的枕边靠了靠,伴着雷声说出了一句请求。 “嗯。”后者迷迷糊糊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哼,听不出是疑问还是回应。 直到埋在被窝里的手被另一个人的掌心摸索着裹住,钟情这才又一次酸涩地闭上了眼睛。 他说不清那些艰难无望究竟从何而来,只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六年前的夜晚。 而这一次,当他再屏息去听,听见的却不是重复了千万遍的暴雨。 身边的少年含糊不清地开了口,带着朦胧的睡意,温吞说到:“快睡吧,我在这里。” 第18章 玫瑰 『钟情没来由地想到,命运仿佛正在此时开始了轮转。』 钟情对音乐并不敏感,因此最终并没有被选入斯特兰德的合唱编排。他在休息室的沙发上坐着看了小半个月的排练,到底也没把几个声部彻底分清。 宿舍里的壁炉已经停用数十年,不知是哪任舍监彻底封掉了烟管,将它改成了一个小型的书架,总之到了钟情这届,它便已然成了专门存放乐谱的地点。 钢琴就放在壁炉的另一边,转过拐角,正靠着玻璃窗。 时间一久,钟情便发现,秦思意更常待着的其实并不是离沙发较近的长桌和书柜,而是对面这个会落满树影的角落。 对方会在每个傍晚从壁炉改成的书架里翻出自己的谱夹,而后几步走到琴边,习惯性地抬眸望向窗外红透的枫叶。 有时钟情会抱着电脑来休息室做作业,长桌上杂乱地堆满了他人的资料与笔记,身边也是不止不息的烦扰闲谈。 可只要琴声一响起,他的听觉便会不受控制地被吸引,连目光都需要极力克制才不会始终黏在秦思意的身上。 大多数时候,对方都会在第一次熄灯铃前后结束练习,挺拔的背影离开琴凳站起,接着便是回头看向钟情。 如果说要有例外,那么在后者的印象里,应当就只有今天。 盘旋在休息室里的琴声随着手机屏幕的亮起戛然而止,突兀又生硬,甚至连长桌旁的其他人都短暂地停止了交谈,好奇地将视线落往窗边的少年。 钟情看见秦思意接通了电话,似乎是说了句什么,而后匆匆便走上了楼梯。 他跟着对方回了寝室,棕黑的房门一开,恰巧正听见了秦思意的回话。 “妈妈。” 那是南方口音的方言,即便夹杂着焦虑的情绪,听起来也还是只多了几分温和的愁楚。 对方在看见有人开门时愣了一瞬,很快又因为来人是钟情而些许放下了戒心。 钟情其实可以感受到秦思意的克制,特别是在他走进寝室之后。原本还能依稀听见些像是安慰的话语,而现在,对方就只是一味用某种心酸无助的语气,重复着‘妈妈’两个字。 铃声很快就响到了第三次,斯特兰德的灯光与最后一个音符一道消失,突然就让黑夜彻底包裹住了这间寝室。 钟情只能隐约分辨出电话那头的人是在哭诉,渐渐又变成声嘶力竭的诅咒。 他想象不出一个和秦思意拥有相似面孔的人在表达这些情绪时会是怎样的表情,因此便只是将自己埋在被窝里,装出一副已然入睡的模样。 “妈妈,我会在的……” 这是钟情听见的,秦思意在挂断电话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后者没有劝对方别哭了,也没有做出任何遥远的承诺,他只是叹息着用最寻常的词句去安慰,悒悒拖长了尾音,从言语里漫出无法消抹的凄寂。 钟情背对窗户睡着,直到对方离开寝室才又一次坐起来。 他犹豫着思索了一阵,到底还是推开门,跟着那道影子一起走向了走廊的尽头。 熄灯后的洗漱间静得几乎能听见每一次呼吸,钟情没有再像先前一样莽撞地走进去,而是安静地站在了门外,看着被月光拖长的影子延出门框,诡异地割断了地板上的纹理。 秦思意像是并不在意,借着那点微弱的光亮,如往常一般进行着睡前的洗漱。 钟情能听见隔间里带着回音的水声,能听见储物柜被打开时的轻响,他听着对方按部就班地结束了所有的动作,末了却压抑地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呜咽,霎时就结束了那场漫长的沉默。 门框后的那道影子颤抖着佝偻起来,一点点从棕红的地板上退回去,最后和秦思意一样抱着膝盖缩成了一团。 钟情仍旧没有开口,他小心翼翼走了进去,放缓了脚步来到秦思意的面前。 这还是他第一次用这样的视角去打量对方,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好像他能向对方施舍什么。 许是察觉到了异样,秦思意迟钝地将脑袋从臂弯里抬了起来,那双被彻底沾湿的眼睛迷茫地将视线与钟情交汇,继而无声无息地又让一滴眼泪坠在了膝上。 钟情怔了怔,不由自主地弯下腰,用指尖轻轻擦过了对方的脸颊。 他当然知道,某些时候的哭泣,未必就会像他人描述的那样悲恸嚎啕。 第33章 “学长。”钟情收回手,平淡且自然地叫了对方一声。 他看着秦思意一点点又将目光落下,呆滞地凝视起地上被水珠割裂的月光。 少年清瘦的脊背难得显出鲜明的落魄,却不知怎么,意外地让钟情觉得,这也许并不会是最后一次。 也就在同一秒,窗外的树叶毫无预兆地被风卷起,铺天盖地涌向窗台,砸在玻璃上连成整片破碎扭曲的影子。 钟情没来由地想到,命运仿佛正在此时开始了轮转。 天亮之后一切还是如常,秦思意仍旧是以往那副温和清贵的模样,淡然地挂上一缕笑,好像昨晚那个在一地碎月间落泪的少年,不过是钟情臆想出的幻觉。 好在他的眼梢仍若有若无地留着一抹红,昳丽又隐秘地昭示着,钟情确实以一种极度傲慢的姿态俯视过对方。 合唱比赛的时间就定在下午,舍监和几位老师一整天都在为学生们的服装仪表做检查。 钟情和秦思意都按照规定戴上了胸花,尚未完全绽开的玫瑰羞赧地被佩在胸前,仿佛他们要前往的并不是礼堂,而是某处能够定下誓约的秘密花园。 “学长,为什么你的是白的,我的是红的?”钟情不满地在镜子前踌躇了一阵,最终还是问了出来。 “我和你换?”秦思意说着就要把玫瑰取下来,可还没等到松手,钟情就又制止了他的行动。 “我想戴和你一样的。”他试探着透过镜子去与对方对视,直白地迎上秦思意的目光,话音未落就已然让那双眼睛看向了自己。 “你可以去问问布莱尔先生,应该还有多的。” 钟情说不上秦思意究竟是什么反应,他以为对方是会迟疑的,甚至也有可能露出类似于不适表情。 可镜中的少年就只是清浅地朝那朵玫瑰看了一眼,继而意外地给出了一个并不抗拒的回答。 然而,最终两人还是佩戴着各自领到的胸花前往了礼堂。 斯特兰德的最后一朵白玫瑰,幸运地被扣在了莉莉的项圈上。 一行人在台阶前的过道处分散,秦思意跟着合唱组到台边候场,钟情则和余下的人一起坐到了观众席。 按照抽签,斯特兰德之后便是塔尔顿,因此两个宿舍的座位也被安排到了相邻的区域。 钟情只是略微走了几秒神,再一转眼,林嘉时便和塔尔顿的同学换了位置,笑盈盈地坐到了他旁边。 “我还以为新生会坐在后排。” “布莱尔先生说随便坐。” 钟情不怎么耐烦地回应了林嘉时的热情,脸上挂着笑,语气却是淡的。 他有些抵触地朝椅背靠了靠,双手不自觉环在胸前,十分巧合地就将那朵玫瑰蹭了下来。 “斯特兰德怎么还是这样。” 林嘉时没有对钟情的行为发表任何言论,反倒是换上了一种更接近玩笑的语气,轻飘飘就引来了钟情的疑问。 “什么意思?” “红白玫瑰。”对方说着指了指被钟情握在手中的胸花。 “前几年也是,一半学生戴红玫瑰,一半学生戴白玫瑰。” 他的视线在话语间逐渐流向了远处高起的地台,秦思意就显眼地站在所有人的中央,白玫瑰被妥帖地佩在左胸,点缀着鸦黑的燕尾服,将对方衬出真实也难以企及的矜肃与优雅。 有些时候,钟情实在认为自己和林嘉时是天生合不来。 就比如现在,他以为两人的话题已经结束在先前那句回答,而林嘉时却偏生要和他过不去似的又一次开口:“你们一个寝室分到的也是不一样的吗?” “嗯。” 说实话,钟情对林嘉时从来都毫无耐心。他可以在秦思意面前装出一副谦逊友善的模样,可这并不代表对方不在的情况下,他也依然愿意为前者的废话浪费时间。 “钟情。”林嘉时又叫了他一声。 钟情极力克制着没有表露出任何不得体的情绪,眼神里却再没了先前伪装出来的笑意。 “你们历史课讲到玫瑰战争了吗?” 他烦躁地想着林嘉时为什么还不闭嘴,下一秒却又莫名将对方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理解成了意有所指。 “约克家族俘虏了亨利六世,而爱德华五世和弟弟一起消失在了伦敦塔里。” 林嘉时说罢笑着替钟情将胸花戴了回去,端正又仔细地别在和秦思意相同的位置,偏偏那颜色却红得几乎像是浸透了鲜血。 他没有拒绝对方的善意,目光顺着对方的手掌一同垂下。末了迟滞地想起了课堂上邻座的同学为那段混沌历史写下的概述,诡异又简洁,像极了图书馆角落里,那些神秘学书籍中的诅咒。 ——白玫瑰俘获了红玫瑰,红玫瑰杀死了白玫瑰。 第19章 眼镜 『“他想亲我,我说这样不好。”』 秦思意能够感受到,钟情的情绪似乎从合唱比赛之后就一直维持在一种低迷的状态里,包含着一些说不清的,特定时刻才会出现的攻击性,雾一般若有若无缠着。 斯特兰德又拿了一次第一,理所当然的,同宿舍的学生们就又有了一次外出的机会。 秦思意记得自己在回到寝室后便脱下了佩着胸花的燕尾服,只留下衬衣和外面的马甲还因为纽扣的存在而齐整地扣着。 他低头去解,指腹抵着光滑的边缘往另一侧推,钟情便坐在自己的床沿看着,不说话也不做其他事。 第34章 “下周又可以离校了,你想去哪里?” 钟情没有很快回答,他只是怏怏将视线从秦思意的腰际挪到了下巴,停顿了几秒,又顺着与后者对视在了一起。 事实上,钟情的五官总会令人不由自主地想用‘薄情’两个字去评价。 那些线条平直又流畅,仿佛造物主在刻画他时每一笔都放得要比他人多几分利落。 初见时他缩在人后倒还掩去了一些,可时间一久,随着少年在成长间的变化,那些轮廓便愈发显得凛冽分明,逐渐就将最初那个可怜兮兮抬眼看秦思意的男孩藏进了身后的影子里。 现在,钟情正做着几乎与那时一般无二的动作,展现出来的,却是截然不同的,仿佛想要侵占什么似的神色。 “林学长也要去吗?”他已经迎来了变声期,好在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嘶哑难听,只是由一开始的纯真清亮,变成了某种更为低沉冷淡的音色。 “老师不会批第二次的。” 意外的,秦思意给出了否定的答案,只是也并非出于主观的拒绝,而是客观上的无法实现。 钟情因为这句话抿了抿唇,赌气似的将目光从秦思意身上瞥开了。 他在后者换衣服的过程里始终保持着沉默,直到奶黄的t恤顺着秦思意的动作盖过那一整片白腻的皮肤,钟情这才起身来到对方面前,像是撒娇,也像是胁迫般说到:“学长可以陪我留在学校吗?” “只和我一起,不要其他人。” 说这话时,钟情不动声色地朝衣柜里那件燕尾服扫了一眼。 秦思意带回寝室的胸花还没来得及摘下,却不再是出门前那朵未绽的白玫瑰,而是一朵象征着塔尔顿的白山茶。 就在回来的路上,秦思意毫无顾忌地与林嘉时交换了胸花。 气象预报连着几天说要下雨,可始终也只是阴沉沉地盖着乌云。 回忆结束的同一秒,有落叶被风卷到了玻璃上,它脆生生发出一丝轻响,巧合地正赶上钟情睁开眼睛。 “醒了?” 秦思意已经穿戴整齐坐在了书桌前,学校没有规定周日也要穿校服,因此他便自在地穿了一件卫衣和休闲裤。 “嗯……”钟情还没太睡醒,又复闭上眼,闷闷在被褥里应了一声,好半天才磨磨蹭蹭坐起身,发着愣朝秦思意的方向看。 “学长。” “怎么了?” “你之前答应了今天要陪我的。”钟情说着眯了眯眼,上下将秦思意打量了一番,他只当对方这么早起怕是已然忘了和自己的约定,于是语气中不由就带上了几分躁郁。 眼前的少年大抵并未察觉到钟情异常的情绪,他随手合上书,继而有些莫名其妙地回道:“我不是在这里吗?” 秦思意或许很少观察自己在表达疑惑时的神情,不像日常交往间的平和,也没有不经意出现的傲慢,那是一连串很容易就会被误会成厌烦的举动,夹杂着倏忽的漠然,好像与他对话的另一方应该即刻就消失在他的世界里。 很不巧,钟情恰好就是最常会让秦思意感到困惑的一方。 床上的少年拿捏不准秦思意此刻的想法,很难说对方是真的觉得他烦,又或仅仅只是习惯性的表现。 于是钟情安静地噤了声,一言不发朝盥洗室走去,直到又一次推开寝室的门,这才好声好气问到:“学长,今天真的可以一直都陪着我吗?” “嗯。”秦思意肯定地点了点头,眉目间也挂起了一丝浅淡的笑。 钟情背过身打开衣柜,躲在那扇木门后开始庆幸,先前不过又是自己的多疑。 林嘉时的周日要比秦思意和钟情都忙上许多,他最初就靠两份奖学金入学,自然在特长和学习上都要比其他人更努力才行。 因此,只要秦思意不主动去游泳馆找对方,钟情的周日便不可能出现任何令他感到不悦的状况。 两人在早晨的点到结束后并没有去餐厅,钟情起得晚,干脆就连秦思意也一起等着直接去吃午餐。 倒不是说钟情真就困到不得不在洗漱完毕后又补上一觉,只是他实在不想让秦思意在餐厅和林嘉时碰到。 届时必定又是那两人坐在餐桌对面言笑晏晏,而他甚至连插句话的机会都未必会有。 秦思意在钟情换衣服的时间里先下了楼,后者看着他关上门,金属的镜框在最后的那一瞬间,映着屋内的灯光飞快地闪了闪。 离窗更近的书桌是秦思意的,除了学习工具,右下角的小柜子里,更多的是一些备用的生活用品。 钟情盯着房门看了一会儿,在确定秦思意不会突然折返后,蹑手蹑脚靠近了对方的书桌。 他蹲下身将那一小扇柜门打开,里面放满了款式相近的纸、笔、橡皮、谱夹、领带,以及几副细框的,极少被拿出来佩戴的替换眼镜。 ——去把那天秦思意戴过的眼镜藏起来。 钟情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想法,只知道这念头在自己的脑海里越来越强烈,最后甚至到了困扰他入眠的程度。 他记得那天下午自己收到了人生中的第一次告白,来自于一个同级的同学。 他并不记得对方的发色究竟是浅棕还是姜黄,却记得自己在把这件事告诉秦思意时,对方惊讶的眼神。 那时他们坐在斯特兰德的湖边,夕阳将湖面与秦思意的镜框都映成了细碎的金色,余晖便在对方的眼眸里流淌,像黏稠的蜜糖,酿出一整片漂亮的,琥珀般澄澈的色彩。 第35章 “那恭喜你了?”秦思意笑起来,眉眼跟着一弯,那些光亮就愈发像星屑一样溢出,只差将钟情的视线填满。 “我没有答应。”他回答得很严肃,板着脸,好像也要和秦思意说上一句拒绝。 后者于是笑盈盈在他的脸上捏了一把,接着问到:“那你怎么说的?” “他想亲我,我说这样不好。” “亲你?” 秦思意笑得更鲜明了,他好奇地凑近了些,继续问:“怎么亲你?” “亲这里。”钟情指了指自己的侧脸,指腹贴着皮肤,认真得就差在那里打上一个坐标。 “这样?” 钟情没有想过秦思意会就这么靠过来,他的左手甚至还没来得及放下,指尖便被夹在了对方的唇瓣和自己的脸颊之间。 那是温热且柔软的触感,带着一缕属于秦思意的气息。同时抵上来的镜架却是凉的,冷冰冰一起贴着,从铺天盖地的晕眩里,为钟情带来了些许的真实。 他几乎忘了要怎样控制自己,一瞬间就连挪动手指这样简单的事都变成了世纪的难题。 “你好害羞啊。”秦思意很快就退开了距离,调笑似的又轻轻捏了两下钟情烧红的耳垂,末了无奈地说到:“拒绝别人的时候不会也在脸红吧?” 钟情是怎么回答的? 说实话,连他自己都忘了。 他的脑海里像是升起了一簇又一簇烟花,轰隆发出巨响,震得心脏连同鼓膜一起开始躁动,仔细感受,又好像只剩下漫无边际的空白。 钟情把那副眼镜从盒子里取了出来,小心翼翼锁进书柜的抽屉里,和先前那些开败了的玫瑰放在一起。 金属的边框上似乎仍留着那日漂浮在空气里的光,摇摇晃晃,像是下一秒秦思意就又会亲吻他的指尖。 钟情不自觉地举起了左手,蹙着眉将自己被吻过的食指含进了嘴里。 舌尖与皮肤接触时没有像秦思意靠近时那样带来清冷的香气,只有一些寡淡的咸味,他不满地又将食指抽了出来,仔细用湿巾擦了一圈,而后推开门,拎着画具朝楼梯口走去。 钟情和秦思意约好了在宿舍画美术作业,前者下楼时,对方便坐在琴凳上,已然在壁炉和钢琴之间收拾出了一片足够摆放画架的区域。 “这里会太挤吗?”秦思意侧过脸,目光浅浅落在钟情身上,看得后者也莫名跟着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不会,刚好。”钟情说罢将画架调转了些角度,又把画板稍挪了些,一点点让秦思意出现在了自己的视野里。 “你要是想出去玩就告诉我,去近一点的地方逛一圈应该来得及。” 那双手又落在了琴键上,纤瘦的腕骨从袖口露出一截,白腻又单薄,不知怎么,就让钟情产生了一种想要碰一下的奇怪想法。 “学长陪我一起做作业就可以了。”他的声线很稳,一点都听不出异样,眼神却是炽烈的,烧灼着晃动,从指间一直燃到了秦思意的唇上。 秦思意的唇瓣会是什么味道的? 钟情的思绪不断搅动跳跃,从可见的细节逐渐发散到那些被掩盖的部分。 他记得秦思意的右腰上有一小颗痣,在髋骨和肚脐之间,贴着人鱼线,又小又显眼。 那会是什么味道的? 钟情的喉结上下动了动,他还没来得及削好笔,突然就开始觉得渴了。 第20章 梦魇 『“不生气了?”,“不生气了。”』 钟情的习惯不算太好,有灵感的时候或许能专注地画上大半天,而更多的情况下,则都是画着画着就开始向无关的事转移注意。 不像很多美术生,钟情会接触这些纯粹就是母亲想要为他培养一个兴趣。因此,他总是随心所欲地在某一笔后突然停下,仿佛原本就计划好了一般,开始做一些上一秒才想到的事。 工具箱被扣上时发出了两声轻响,‘哒哒’从画架后传来,引得秦思意回过头,有些诧异地问到:“不画了吗?” 也许是快要下雨了,风从推高的窗缝底下钻进来,在秦思意看向钟情的瞬间,将他的黑发吹起了几缕,凌乱地翘着,从原本的静谧中生出了几分并不违和的可爱。 钟情没有回答,只是沉默着在琴凳边坐下。 窗外的风仍旧不止不息地摇动着那颗红透的树,落叶被卷起又抛下,在秦思意的身后舞出一整片浓烈的萧条。 钟情看向了秦思意的嘴唇,忽然想问对方,湖边那短短几秒到底代表着什么? 对方似乎从来不曾在意。 他好像仅仅觉得有趣,就连解释都懒得留下。 钟情想不明白那点落在指尖的温柔触感,只好无措地坐在秦思意的身边,到底不知道要如何开口。 “不说话我就继续练琴了?”秦思意的目光很快就放回了乐谱上,认真地退回有些生疏的某小节,再没理会坐在边上的钟情。 有脚步声逐渐向休息室靠近,继而便是几个人模糊的对话。钟情突然好奇别人会和朋友说些什么,于是竖起耳朵去听,听着那几个人一路走到了长桌旁,像是拿了些资料和书籍,末了十分随意地离开了。 钟情说不出他人的相处方式与自己和秦思意究竟有什么不一样,可无论怎样去比较,他与后者之间,仿佛始终都有种分外刻意的不自然。 第36章 或者说,并非他与秦思意之间,而仅仅只是他单方面地感到不知所措。 为什么? 钟情撑在琴凳上的手攥紧了。 他低着头,目光却隐隐扬着,斜落在秦思意修长的颈侧,好像那是什么值得反复鉴赏的艺术品。 想要触碰对方。 钟情的视线朝踏板的方向落了下去,避开那些生动鲜明的部分,隐秘地在对方的膝盖与脚踝之间游移。 他拿捏不好自己的情绪,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自己居然就这么开始感到热了。 起身时衣摆碰到了对方的手肘,秦思意被他突然的动作惊得一怔,也跟着抬起头,盯着钟情僵硬的背影问到:“去吃饭?” 钟情没有转身,已然开始拔高的轮廓难得又显得有些佝偻,他只是侧过些脸,朝秦思意瞥了一眼,含糊地应到:“啊,我先回一下寝室!” 他其实是想立刻就走的,可是秦思意却故意似的圈住了他的手腕。 或许是室外吹来的风实在有些冷,对方的皮肤与他相贴时,带来的是格外分明的凉意。 “你最近是不是不太高兴?” 说话间,秦思意加重力道将钟情的手往自己的方向拽了些,略显强硬地扣紧后者的腕骨,倒是有种大人在向小朋友问话的意味。 “……没有。”钟□□言又止地将唇抿了抿,匆忙就把手从秦思意的掌心抽了出去。 他急切地想要掩饰自己的慌乱,甚至无视了难得向他示好的莉莉。 那条蓬松的尾巴一下又一下扫过秦思意的小腿,绵长的‘喵’声却又冲着钟情,像是一遍又一遍试图引着后者再将目光放回去。 “我先上去了。”钟情只觉得自己连耳朵都要开始发烫了,他来不及再等秦思意的回应,干脆地绕开了莉莉,径直就向楼梯跑去。 琴凳上的少年注视着那道影子消失在拐角,末了疑惑地低下头,将手掌摊开在了莉莉的面前。 “他怎么了?” 莉莉没有回答,只是用它饱满圆润的脸颊蹭了蹭秦思意的指尖。 钟情再下楼的时候,秦思意觉得对方应该是顺便去洗了个澡,耳上的碎发湿漉漉沾着,浑身上下都是一股和他相似的气息。 当然,这并不是说秦思意也在过分关注钟情,只不过后者在某天换了和他一样的沐浴露,从那以后,每回钟情从盥洗室出来,秦思意就总能闻到原本只粘在自己身上的微弱香气。 两人一言不发地往餐厅走,天空是一副要雨不雨的阴沉,就连坡道旁的红砖都添了几分灰败。 途经湖岸时,钟情在长椅边停了下来,掌心撑着椅背,指腹则在转角处的金属包边上抵着。 “学长。” 他不知怎么突然就格外想问,于是莫名就叫住了秦思意,站在长椅边,看着对方愣起了神。 “你那天……” “哪天?” 秦思意似乎早就忘了。 他非但没有领会到钟情想说些什么,甚至还迟钝地回问了过去,试图让钟情主动将那个问题问出口。 “就是我和你说,有人和我告白的那天。” “啊?” 秦思意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钟情是想问些什么,他不觉得自己的举动出格,自然也就没有预演过正确的回答。 “困扰到你了吗?” 他不自觉地抿了一下嘴唇,松开了原本牵着钟情的手,尴尬地解释到:“啊,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觉得好玩?” “嗯……也不是。” “你是因为这个不高兴了吗?” 秦思意往后退了半步,挪到了一个自认为足够合适的社交距离。 他在出门前摘了眼镜,因此每一个表情,每一道眼神都显得格外明晰。 钟情能分辨出对方身上忽而蔓延的疏离,像是即刻就要撇清,将其划为一次并不好笑的玩笑。 “我以后不会这样了,给你道歉好不好?” 还是那种哄小孩子的语气,秦思意的态度像是骤然回到了最初的半个月,百依百顺地任由钟情提出要求,给人的感觉却又只有冷淡与得体。 钟情开始后悔问出那个问题了,要是有可能,他甚至想把时间倒回一分钟前。 他想不到可以补救的回答,否定会显得难堪,顺着秦思意的意思承认又会将两人的关系重置。 几乎是被定格在了这一秒,钟情觉得自己突然丧失了一切的表达能力。 一顿午饭吃得食不知味,秦思意早早放下了餐刀,接着就靠在椅背上,低着头摆弄起了手机。 钟情在伸手拿柠檬汁的间隙里偷偷朝桌对面瞄了几眼,对方无甚表情地抿着唇,指尖却在屏幕上飞快地敲击着。 “下午还要陪你画画吗?”见钟情放下杯子,秦思意像是掐好了时间般开口问到。 他分明还是在笑的,钟情却只能体会到掩饰过后的距离感。 “不用介意什么,不喜欢、不要、拒绝、讨厌,都可以直接说。”秦思意坐直了身体,肩背舒展,姿态从容,愈发将钟情的窘迫衬得鲜明。 后者没有出声,五指始终握着透明的杯壁,有水珠滑下来,浸湿了指腹,将那里的皮肤冻得有些发白。 “你要去哪里?”钟情还是没有回答,他莫名问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倏地就让秦思意露出了一瞬的困惑。 第37章 “什么?” “不陪我画画的话,你要去哪里?” 钟情觉得,现在的自己在秦思意眼里可能就像一个乱发脾气的臭小孩,但他又实在压抑不下心里的委屈,他看见了秦思意在拿起手机前屏幕上的备注,是熟悉又刺眼的两个字。 ——嘉时。 “去游泳馆吧,嘉时下午还有训练。” 你看,又被我猜对了。 钟情愤愤咽下了堵在心里的话,他当然知道自己和林嘉时孰轻孰重,自然就不可能将这些不自量力的埋怨说出口。 “学长。” “嗯?” “之前都说好了的,今天只陪我。” 钟情的视线随着话语蓦地抬起,直直对上秦思意的眼睛,顿时便又让后者感受到了那阵鲜少出现的压迫感。 “我没有说不陪你了。”不知怎么,秦思意莫名感到了一丝焦虑,或许还有隐约的不安。 他否定了钟情的假设,继而试探着握住了对方被水汽沾湿的手,抽了张纸巾,温柔又仔细地替后者擦干了。 钟情没有将手收回去,于是秦思意也只好尴尬地任对方继续把手放在自己的手掌上。 他的指尖像是隐约触到了对方的脉搏,鲜活地跳动着,与面前沉默的少年奇异地割裂开来。 “我困了,想睡午觉。”钟情的发言十分突兀,没头没尾地提出要求,似乎从一开始就在迫使秦思意服从。 后者先是怔怔愣了一秒,而后又复笑起来,温声应到:“那我陪你回寝室。” “然后呢?你要去哪里?”钟情的语气简直像是在审问,不委婉也没有回避的余地,框死了就要秦思意将答案放进去。 那双眼睛冷冷盯着对方,仿佛讨厌极了秦思意温吞优柔的态度。 “……我也留在寝室。” 秦思意还是第一次在午后为钟情念睡前故事。 他在回来的路上迟钝的意识到,自己没必要一次次为对方没来由的不满买单,可答应下来的事情又不好再去临时反悔,于是他在休息室的书柜前纠结了一番,最后坏心眼地选了一首看上去并不适合作为睡前读物的诗。 “why,when my body finally finds repose,and my soul is alone,must i sprout this senseless rose”(注1) 诗的篇幅不长,自然秦思意念完的时候钟情也不可能睡着。 他侧躺在床上,远远望着坐在窗前的秦思意。 寝室里没有开灯,只有屋外黯淡的光线隔着窗帘落进来,钟情其实知道这首诗的名字,可他还是恶劣地故意去问了。 “你没有说名字。” “《nightmare》.”秦思意说罢狡黠地笑了起来,也许是这种无聊的作弄在他看来格外有趣,那双漂亮的眼睛难得笑得眉月似的弯。 “哦,我想起来了。” 钟情挑了挑眉,仿佛确认一般接到:”there are dreams at the bottom of other dreams”(注2) “嗯。”秦思意点点头,被掩得朦胧的影子就也跟着在地板上轻轻晃了晃。 “学长,我惹你不高兴了吗?” 大抵是钟情的问题太过直接,秦思意一时竟不知道要怎么回答才好。 他就坐在那一圈光里,像披着一层浓雾,迟疑却不拒绝地接受着来自前者的凝视。 “我,嗯……”秦思意犹豫地皱起了眉头,像很多时候一样轻轻咬了一下唇角,停顿了片刻方才继续。 “我不知道你想要我用什么样的态度对待你。” “我以为你是不会介意的,先前的事情……” 秦思意将目光平和地放到了钟情的身上,温润妥帖,亲近又并不狎昵。 他为钟情的反应而感到困惑,因此迫切地想要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哪里会错了意。 “我介意!”钟情突然抬高了音量,将将打断了秦思意,却也不接着说什么,只将被子又往头顶一拽,背过身把自己闷了进去。 “那我以后……” “但是学长像之前一样对我就好了。” 他又打断了秦思意一次,语句含糊地为对方定下了标准。 他有太多不敢说的话,只好就让秦思意停在那条看不见的线外。 “不生气了?” “不生气了。” 钟情闭着眼,闷闷做出回应。 “那祝你做个好梦。” “你要出门了吗?” “我不走。” 有风从梦里经过,拨云散雾,将月光沉沉铺满了窗台。 钟情看着少年仰起脸,在婆娑树影间朝自己露出了一个格外静谧的笑。 对方的右腰上还单薄地缀着一小颗痣,靡丽又纯情,引诱他不受控制地靠近。 惊醒的前一秒,钟情终于想起——那是秦思意的脸与秦思意的声音。 作者有话说: 注1+注2:资料引用自博尔赫斯的作品《梦魇》 第21章 沉迷 『好想咬一口。』 梦里的颜色是糅杂且斑驳的,晕出光怪陆离的一整个世界,好像哪里都是温热的黏腻。 钟情醒来时窗外正下着雨,分明没到傍晚,天却已然暗了。 或许是眼前的景象与梦中的落差太大,他在床上怔怔出了会儿神,这才恍然朝秦思意的方向看过去。 小雨的午后总能让人凭空生出微凉的惬意,窗边的少年在细碎的声响里安静地趴在自己的书桌上。 第38章 他睡着了,肩背随着呼吸并不显眼地起伏,干净的侧脸从臂弯里露出一些,舒朗又清逸,朝雾似的就披着一身迷蒙的璀璨。 钟情此刻才迟钝地意识到,秦思意甚至都不需要看他。 后者仅仅只是在那里,就足以叫他方寸大乱。 他蹑手蹑脚下了床,做贼似的从自己的衣柜里拿好换洗的衣物,关门时几乎是握着把手等到了最后一微米。 钟情实在是太害怕秦思意会在这时突然醒来了,他太害怕秦思意会发现,梦里那一窗银白色的月光,是怎样被他染成了低烧一样的温烫。 手机在昏暗的房间里骤然亮了起来,秦思意迷迷糊糊睁开眼,而后又被那道过于强烈的光刺得下意识闭上。 他皱了皱眉,缓了几秒,再去看屏幕时才发现,原来已经接近下午六点。 “钟情。” 秦思意对着靠墙的方向喊了一声,见没有反应,于是走过去轻轻往被子上拍了一下。 “钟情?” 被褥里空荡荡的,甚至枕头上都已经没了明显褶皱。 秦思意换上一副带着些惊讶的表情,像是从没预料到钟情有一天也会自己跑出去。 【秦思意】:你去哪里了? 【钟情】:休息室。 秦思意下楼时,钟情正坐在先前那个角落里画他的美术作业。 和上午起形时留下的线稿截然不同,他几乎就是拿着那一盘丙烯颜料,随心所欲地往画面上刮。 秦思意盯着那张混沌的画纸看了一阵,末了疑惑地问到:“你这样会被扣分的吧?” 钟情的动作在对方出声的同一瞬间顿在了原处。 他僵硬地举着手臂,好半天才想起要回头去看。 秦思意又戴上了眼镜,见钟情转头,他便跟着垂下眼,笑盈盈地揉了揉对方碎发。 “去吃饭了,回来再画吧。” 有朝露似的气息从他的袖口飘了出来,像是还沾着伶仃的花香,又薄又凉。 钟情的目光一刻不停地追着秦思意,以至于就连对方低头时,镜架上映出的色彩都通通记进了脑海。 那两扇睫毛会在垂眼时落下郁丽的阴影,将将衬在鼻梁两侧,让仍在灯光下的鼻尖更显得精致可爱。 钟情木讷地描绘着对方的轮廓,比如线条流畅的下颌,平直舒展的眉弓,还有灿亮光影里微微勾起的饱满又昳丽的唇瓣。 他在梦里吻过对方。 应当是甜丝丝的,带着股不算太过炽热的温度,或许可以被形容为春日的清晨,尚且无人踏足的玻璃花房。 “钟情。”秦思意无奈地叫了对方一声。 “别发呆了,去吃饭吗?” 他把手放到了钟情的肩上,后者坐在椅子上的高度不算太合适,因此秦思意便又往下弯了些腰,几乎像是趴在了对方脸侧。 钟情的心跳又开始慌乱起来,秦思意的温度仿佛隔着那一小点距离蛮横地贴在了他的皮肤上,说不清是冷还是烫,咄咄逼人地就往他的四肢百骸里钻。 他小心翼翼吸了口气,又接着稍稍将脸往对方的方向转了些。 钟情近得甚至就要碰到秦思意的鼻尖,他看见后者的眼睛正奕奕注视着自己,棕黑的眼眸清明澄澈,将他的忐忑与惶恐映得无所遁形。 对方眼中的少年应当怀着无比隐秘的欲念,他是迷茫的,与此同时,又似乎藏着更为低劣的愿望。 好想咬一口。 如果此刻的秦思意能够知道钟情正在想些什么,那么他一定会带着不加掩饰的厌恶与鄙夷,毫不犹豫地起身离开。 可惜,他却只觉得钟情傻愣愣的还有些麻烦。 “吃饭,我说第三遍了。”这次说完,秦思意倒是再没和对方有任何接触。 他按着钟情的肩,从容起身,也不等对方整理画具,兀自就朝宿舍门外走去。 趴在窗台上的莉莉骨碌碌转了转眼睛,好像看穿了什么似的望向钟情,它在后者离开前撑着爪子伸了个懒腰,末了吐出一小节舌头,轻轻在自己的圆滚滚肚皮上舔了舔。 虽说早餐和午餐可以卡着林嘉时的训练时间避过去,可到了晚餐,钟情就只能眼看着秦思意将餐盘放在对方边上,理所当然地靠近了,聊一些他不曾接触或听闻过的内容。 林嘉时的训练量大,吃完了最开始的那份,又准备再去拿些别的。 他坐在靠窗的位置,出去得先经过秦思意。后者却视而不见地继续坐在自己的位子上,隔了几秒才笑着抬头说:“不让。” “让一下。” “求我啊。” 或许是钟情尚未出现的两年间,二人早就玩惯了这样无聊的游戏,总之林嘉时并没有为此感到烦扰,而是干脆又坐了下来,用餐刀指了指秦思意的餐盘,接着笑道:“那我吃你的了?” “不行。”秦思意玩笑着将剩下半块鱼排都叉了起来,护着餐盘一起挪到桌边,好像那该是什么价值连城的宝物。 钟情脸上始终无甚表情,他似乎对两人的互动并不感兴趣,只是慢条斯理地吃着自己的晚餐,仿佛此刻他才是要比两人高上几届的学长。 “不给我吃?” 林嘉时抓着秦思意的手腕下了最后的通牒,钟情抬眼看过去,后者细白的手腕被前者死死攥住,在鲜明的肤色差里,透露出一种极易掌控的脆弱感。 第39章 “你求我,求我就给你。”他说着在林嘉时的桎梏下挣了挣,眉眼间仍旧流潋着笑意,泠泠轻摇,耀人心目。 钟情沉默着将手中的餐刀放下,目光缓缓移向窗外,他把手放到了膝上,藏在看不见的桌下,努力压抑住内心逐渐躁动的暴戾。 他能看见秦思意和林嘉时的身影仍映在玻璃上,和着耳畔清晰的对话,霎时便有种在看廉价短剧的错觉。 “噫——”秦思意拖长的嗓音出现在林嘉时抢走那半块鱼排之后。 出乎钟情的意料,对方似乎确实是下意识地接上了一个有些抗拒的表情。 即便很快就又换上了先前的笑脸,可钟情却捕捉到了,有那么一个短暂的瞬间,秦思意真真切切地皱起了眉头。 “我都吃过了。” 秦思意拍开了林嘉时的手,稍往桌边靠了些,不算抱怨地轻声说了一句,终于感到无趣了似的收起了方才那股莫名其妙的兴奋。 “谁叫你不让我的。” “你怎么不去吃钟情的。”秦思意一句话便将林嘉时和钟情的注意力都拉回了桌上。 两人难得默契地对视了一眼,继而又一起将视线移向了别的地方。 “谁像你,天天欺负学弟。”话是抛给林嘉时的,自然便要由他来接,他故作严肃地放沉了语气,不想却让秦思意误以为这就真的是在数落自己。 “我哪里欺负他了?我就差手把手喂饭给他吃了。”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秦思意终于说出了这顿晚餐里和钟情的第一句话。 他用食指在桌面上敲了两下,等目光一交汇便开口问到:“钟情,你说我对你好不好?” 这样的秦思意是极少见的,带着笼统的幼稚,不温吞也不傲慢,只是一味急切地想要知道答案。 钟情错愕地盯了他一阵,等到那双眼睛里因为犹疑而愈发少了笃定,这才点点头,含糊地表达了肯定。 “你看人家被你吓得都不敢说实话。”林嘉时不依不饶地曲解着钟情的回应。 他挑衅似的朝秦思意扬了扬下巴,果不其然,后者就被引着继续接了下去。 “那从现在开始,钟情你说什么我做什么,明天你告诉他,我有没有听你的话!” 秦思意不服气地将脸转向钟情,又接着说:“你想做什么都行。” 事实上,钟情当然知道对方所表达的不可能包含自己所期待的,但他的心跳还是不受控制地躁乱起来,‘怦怦’在胸腔里撞出震天的巨响,恨不得让整个餐厅的人都听见。 他在过分克制的呼吸间努力装出一副温驯的样子,终于在某次压抑的吞咽之后平静地回道:“我没什么想做的,学长你对我很好。” 或许是下午睡了太久,钟情这一晚翻来覆去,直到凌晨也没能睡着。 他先是在床上躺了一阵,又起身坐在桌前发了会儿呆,最后战战兢兢来到秦思意的床边,靠着床沿,小狗似的蹲了下去。 对方的表情不像是睡得有多安稳,浅浅蹙着眉,嘴唇也紧抿着。 奇怪的是,秦思意的左手十分戒备地挡在胸前,反倒压着床单的右手却舒展地垂在床边,优雅地曲着手腕,似乎抬指就要抓住些什么。 钟情把自己的食指伸过去,轻柔地勾住了对方。 秦思意的体温总比钟情低一些,指腹抵着后者的皮肤,凉凉的,好像幻觉似的一点。 他大概是梦见了什么,顺着这个动作就将钟情的手攥紧了,可也只是抓着指尖,惶惶就又将眉头皱深了些。 ——你想做什么都行。 钟情又想起了秦思意在餐厅时的玩笑话。 他静静任秦思意攥了许久,末了终于凑近了对方的耳朵。 “学长,我想一直和你在一起。” 他将小指勾上了秦思意的指弯,透过皮肤感受到与那日黄昏在湖畔时相似的温度。 清冷的香气于同一秒丝丝缕缕绕进鼻腔,恍惚间,钟情觉得,自己几乎就要爱上秦思意了。 第22章 雪色 『“下雪了,你看。”』 进入12月以后,时间仿佛走得愈发快了起来。 几天前下了一场小雪,洋洋洒洒从厚重的云层间落下来,引得秦思意这个土生土长的南方人整整兴奋了一夜。 气象预报早早就挂上了雪花的图标,饶是已经在b国待了两年,秦思意也还是满脸期待地等在了窗前。 点到结束后不久,第三次熄灯铃就响了起来。 钟情打开台灯坐在背对窗户的椅子上,带着倦意想要在圣诞节前将作业和罚抄补完。 他连打了几个哈欠,脑袋也时不时支撑不住地朝下点,不知何时彻底放弃了坚持,沉沉就睡到了自己的笔记本上。 唤醒他的还是梦里秦思意遥远的声音,空灵又清爽,朦朦胧胧传过来,好像数个世纪前遗留下的神秘咒语。 “钟情。” “钟情。” 钟情揉着眼睛转身时,秦思意恰好也正回过头。 窗外是漫天飞散的新雪,而后者就在那一窗雪色与夜色之间朝他眨了眨眼。 “下雪了,你看。” 窗户被向上推了起来。 有雪花被卷着涌进寝室,包裹在秦思意的身边,扬起两旁摇曳的白色纱帘。 恍惚间,钟情像是听见了簌簌轻响,忽地就明白了‘雪落有声’四个字。 第40章 “你想出去玩吗?”秦思意朝他走了过去,在椅背旁停下,理所当然地牵起了钟情搭在上面的手。 “已经熄灯了。”钟情的骨节抵着对方的掌心,秦思意的手很冰,覆着层雪似的就盖在了他的手背上。 “可以从窗户翻出去。”后者指了指那扇被推上去的窗户,漂亮的眼睛里装满了钟情未曾见过的野性与狡黠。 “那我们怎么回来?”即便这么说着,钟情还是跟着站起了身,绕过椅子来到了秦思意面前。 “门禁卡可以从外面开,我试过。”他雀跃地又握住了钟情的另一只手,想要再有些什么动作时,却骤然发现对方似乎已经比他高了。 “你是不是又长高了?” 秦思意抬手在两人头顶比了比。 为了能更精准,他几乎是拽着钟情和自己贴在了一起。 钟情的唇瓣差一点就要碰到秦思意的鼻尖,他小心翼翼收了收下巴,身体却控制不住地试图再靠近一些。 “真的比我高了诶!” 秦思意在钟情即将行动的前一秒放开了他,轻笑着退后半步,顿时便又让两人回到了合适的距离。 后者看着那双眼睛,摇曳着装满了温润的光亮,随意一个动作都缀着迷蒙闪烁的星点,好像神秘浪漫的银河,就要将他困进去了。 “快点换衣服,别发呆了。” 秦思意永远都是不解风情的。 他似乎从来不明白别人在看向自己时会想些什么,也不曾知晓自己是一个多么强大的引力源。 他会回应,会拒绝,会接受从四面八方扑向他的赞美与爱慕,可偏偏他就只能察觉到那些最为得体有礼的表象。 钟情想,也许在对方看来,世上的一切都该是善意的。 趁着秦思意找门禁卡的功夫,钟情先抓了件衣服翻了出去。 他十分顺利地从窗边的枫树跳进了斯特兰德的庭院,继而抬起头,看向寝室的窗台,望着秦思意在夜雪间一跃,踏落满树的积雪,轻盈地立在了尚未完全枯败的枝干上。 好漂亮。 钟情没有避开,他就站在树下出神地凝视着对方。 秦思意的眼眸微垂,视线便也跟着一起朝树底看。他的右手扶着树干,宽大的袖口便往下滑到了肘间,堪堪露出一截小臂,仿佛和身边的枯叶一同挂上了清霜。 “让一下。”秦思意压低了嗓音对着钟情小声说到。 他不确定对方能不能听到,只看见树下的少年在那之后向他伸出了手,虔诚得像要拥抱月亮。 秦思意是带着那阵熟悉的香气扑进钟情的怀里的,比以往又多了些雪花的凌冽,却少了那种即刻便会消散的不真实感。 钟情被拥着摔进了雪地里,背后是湿哒哒的积雪,眼前却是秦思意少见的,慌乱的脸。 他看着对方坐起来,后知后觉地朝他伸出手,等钟情握紧了一拽,秦思意便彻底被困在了他的身上。 “我、我没摔到你吧!”秦思意难得有些慌乱,坐在钟情的腿上,来不及起身就先盯着对方打量起来。 “没有。”出乎意料的,这次倒是钟情主动将秦思意推到了一边,抖了抖压在地上的外套,随意又迅速地把自己裹了起来。 “要去哪里?”钟情在穿好之后才发现自己拿的其实是件长斗篷,他在朗诵会之后忘了收起来,好巧不巧,却成了最适合掩饰自己的工具。 “游泳馆。” “游泳馆?” “嗯,那里有一间留下来的花房。” 秦思意说罢将手抬到了身前,掌心在飞雪间摊开,很快就接住了一片雪花。 钟情没有明白他想做什么,怔怔在原地站了好久,直到秦思意不耐烦地把手伸进斗篷,这才迟钝地回握住了对方。 “学长,你的手好冰。” 钟情的左臂被秦思意拽着在夜色间轻摇,他把后者的手掌攥得极紧,终于也在秦思意的掌心里感受到了一丝暖意。 学校的温室在百年前被改成了游泳馆,只有一小间玻璃花房幸运地继续留在了树林里。 代表各个宿舍的鲜花一年四季都在其中生长、开放,而在校园里最为常见的玫瑰,甚至也会被播种在玻璃墙外,学生做的陶泥花盆里。 钟情在后来的漫长年月里始终记得当晚的风与雪,灯火与树影。他记得秦思意拽着自己渐渐跑了起来,从斯特兰德的坡道上,沿着看不见月亮的小路一直朝山脚下跑。 他的斗篷在冬夜里猎猎作响,翻飞着投出奇异的影子,落在秦思意不断向前的脚下,像是努力尝试要将对方留住。 他们在经过河岸时看见了堆满积雪的长椅,路灯将它照得像一大块蓬松的面包,秦思意特地在上面抓了一把,末了恶劣地拽着钟情,将那一小团雪塞进了后者的衣领。 “学长!” 钟情把秦思意按进雪地里的时候后者还在小声地笑,眉眼映着昏黄的光,从呼吸间飘出一小团白色的雾气。 “不玩了,快点让开。”秦思意将手腕在钟情的虎口下转了转,见挣不开,于是曲起膝盖又歪着撞了撞对方的大腿。 他看见钟情过分认真地注视着自己,愈发明朗锐利的五官凝出一种与年龄不相符的深沉,因此他收敛了先前过于放肆的笑意,格外温柔地轻问:“不高兴了?” 第41章 秦思意的眉目间缀着寂静的平和,没有攫人眼光的锋芒,是薄雾般愈渐弥漫的慵懒靡丽。 他没有因为钟情的沉默而恼怒,只是顺从地躺在那一片冰凉的积雪里,专注地看着对方的眼睛,欺霜胜雪得清贵。 钟情就是在那一秒俯了下去,贴着对方的脸颊,重重撞在了秦思意的颧骨上。 他注意到对方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可不知怎么,其中却并没有鄙夷与厌恶。 钟情抓准了这个时机起身,刻意摆出了一副烦恼的姿态,耿耿于怀地抱怨道:“是你先撞到我的,不然我就亏了。” 秦思意哑然看着钟情,数秒后才撑着胳膊从地上坐起来,他慢半拍地抬手摸了摸被碰到的地方,然后迟钝又缓慢地眨了下眼:“哦……那现在扯平了。” 两人最后抱着一束玫瑰回到了斯特兰德,花房的门一早便落了锁,只有玻璃墙外的花架上还摆着几簇被雪冻得发蔫的玫瑰。 这是一个不知从何时开始的传统,那些被包装好的花束,可以由学生们任意带走,插在寝室里,又或送给想送的人。 秦思意随手揽起了一束,捧在怀里掸了掸压在花瓣上的雪,又拉着钟情在周围转了一圈,这才顺着来时的脚印,开始一步步往回走。 果然如秦思意所说,门禁卡顺利地从外面刷开了上锁的大门。 他们蹑手蹑脚扶着门边推开一小条缝,不曾想却看见有光隐约从休息室投过来。 见到舍长时,对方显然没有像秦思意和钟情那样错愕,他坐在沙发里朝两人看了一眼,继而无视了钟情,只对着秦思意说到:“监督员不会和我们一样在熄灯后就睡觉。” 秦思意抱着那束花,满脸窘迫地站在原地接受审视,有融化的水珠顺着他的指尖落在地上,‘嗒’的一声,在安静的休息室里砸出巨响。 “你会告诉布莱尔先生吗?”他看见对方仍旧坐在那里。 暖色的灯光透过布艺灯罩打在对方脸上,柔和地将那双冷色的眼睛映得透亮。 “可以不要告诉布莱尔先生吗?萨沙。”秦思意捧着玫瑰走过去,懊恼又忐忑地站到了舍长的面前。 钟情看着对方走进了同一片光里,周围的阴影切出一圈模糊的昏黄,而那两人就像一张极度和谐的老相片,突然就让他意识到,原来也会有人以一种更高一等的姿态去对待秦思意。 “条件呢?”舍长的视线越过了挡在两人之间的花束,不做停顿地落到了秦思意的身上。 “什么?” “交换的条件。我可以不告诉布莱尔先生,但是你能给我什么?”他将下巴抬高了些,愈发傲慢地与秦思意对视。 仿佛笃定后者拿不出等价的筹码,因此舍长又从容地往沙发里靠了靠。 事实上,他只是想要给出警告,没有想过真的能从秦思意身上得到什么,也不觉得这是多么有趣的事。 他不想让斯特兰德因为这样莫名其妙的原因被监督员扣分,仅此而已。 玫瑰被塞进怀里的时候,不止是舍长,就连黑暗中的钟情都跟着露出了诧异的神色。 就像那个没有任何理由就落在了自己指尖的吻一样,直到此刻,钟情才终于相信,他的那些悸动,确实只源于秦思意的无心之举。 “送给你。” 对方松开手,玫瑰就成了舍长的礼物。 第23章 小狗(倒v开始) 『“我在意向后面写了你。”』 圣诞假期前的最后两天,学校让舍监们发了意向表给各自宿舍的学生。 寝室要在新学期开始改建,增加独立卫生间。而考虑到进度和工期,最终方案便成了从顶层开始,一层层往下进行。 寝室少了,自然住在单人间的高年级也必须重新住回双人间,意向表还没拿到手,休息室里就爆发出了一阵不满的哀叹。 钟情和身边的同学一样愁眉不展,只是他担心的并非寝室的变动,而是秦思意会在表格上写下谁的名字。 他在午休结束后就没再见过对方,甚至布莱尔先生点到时,他也只看见,linus q. 这串已然写在了上方空格里的字母。 周围有人说,也许会有学生被分到其他宿舍。钟情听了便朝那个方向看过去,是几个临近毕业的学长。 “现在人最少的应该是塔尔顿。” 他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句,于是心也跟着最后的名词沉了沉。 和大部分斯特兰德的学生一样,秦思意也会在下午的课结束后前往琴房。 钟情找到那里时并没有看见对方,昏暗的长廊两侧只有一间空余。顶灯把琴盖上的门禁卡照得有些反光,他从门外看进去,边上放着的,似乎正是秦思意的眼镜。 钟情试探着将把手往下压了些,有些意外地就这么推门走了进去。 谱架上有一份斯特兰德为圣诞募捐准备的合奏曲,另一边则摆着本超技练习曲。 他坐下来,拿着后者随手翻了几页,末了凭借有限的乐理知识,伸出食指,在琴键上敲出了一个音。 “你怎么来了?” 余音还在狭小的琴房里回荡,秦思意站在先前钟情站过的位置,同样扶着门把,露出了一个仿佛从没想过会在这栋楼里看见对方的表情。 “壁球馆今天提前关了。”钟情撒了个谎,顺便也把摊在腿上的曲集合了起来。 第42章 秦思意垂下目光瞥了一眼,继而说到:“这个太难了,寒假我找点简单的教你。” 他的话接得太快,说完了才想起自己今年要回国去陪母亲,于是那双眼睛又带着歉意看向钟情,顿时便将后者才刚萌芽的喜悦掐灭了。 “差点忘了,今年我要回去。”秦思意往琴房里走了一步,反手关上门,坐到了钟情身边。 “圣诞节你要回国吗?”他笑盈盈地转头去问,干净修长的手指自然地落在膝上,恰好就贴着钟情的腿侧。 “不回去。” “家里人要来l市?” 钟情在这个问题之后摇了摇头,沉默了片刻,坦率说到:“我爸不会来的。” 这是一个很奇怪的回答,问句里用的分明是‘家里人’,而钟情则仅仅将它理解成了父亲。 秦思意并不会去多嘴问些什么,他只在这样莫名尴尬的氛围里停顿了几秒,很快就又说到:“那你可以去找嘉时玩,我等会儿把地址给你。” 对于林嘉时不打算回国这件事,钟情其实多少有些惊讶。 学校并不会在假期结束前开放,这也就意味着,对方需要在圣诞节这个档口,于l市另寻住处。 钟情起初以为林嘉时会去租一间市郊的小公寓,又或找一家廉价旅馆,他甚至已经开始产生了怜悯,纠结着是否该邀请对方去自己家住。 可下一秒,秦思意便将复制好的地址发到了钟情的手机里。 他靠过来,手肘搭在钟情的肩上,支着下巴就说到:“你无聊的话去这里找嘉时玩就行,是我爸爸的房子。” 秦思意没有将那里称作‘家’,只说是他爸爸的的房子。 钟情当然知道这样的‘房子’应该还有许多,大抵就连房产经理都要比秦思意更清楚它们在哪里。 可后者给了林嘉时自由出入的权利,甚至纵容到愿意让对方像主人一样,在他不在的时间里招待其他客人。 钟情没有回应,也没有拒绝,他按下锁屏,又把手机塞回口袋里,恹恹将曲集还给秦思意,起身就要朝门外走。 “等我一下。”秦思意叫住了他。 温热的指尖蹭着皮肤拽住了钟情的袖口,很快却又松开,腾出手整理起了放在琴盖上的东西。 许是想起了什么,秦思意在拿门禁卡的同时朝钟情看了一眼。 他抱着一叠课本和谱子,临出门才恍然问到:“对了,你来这里干什么啊?” 钟情此刻才记起自己来这里的目的,他倒是仍旧不安,可心情却早已为先前的对话披上了一层挥不去的阴翳。 “布莱尔先生发了意向表。”他闷着声嘟囔了一句,神情低落地将目光挪向了一旁,稍等了一阵才继续问到:“你会搬走吗?” “嗯?”秦思意没太明白他的意思,迟钝地发出一声疑问。 那双眼睛茫然地与钟情对上,甚至还明晃晃含着疏朗与坦率。 他将视线仰起一些,在没有窗的长廊里专注地看着钟情,良久终于再度开口:“我在意向后面写了你。” ——我在意向后面写了你。 钟情在这天晚上失眠了,脑海里翻来覆去都是这句话,和说这句话时秦思意那双映在灯光下的眼睛。 他想,为什么要放假呢?在学校里就很好,他不想让秦思意回去,这会让他错失整整一个月与对方相处的时间,而一年就只有十二个月。 钟情开始后悔自己为了避开与父亲的相处而做下的决定,同时也抓心挠肺地嫉妒起了林嘉时。 他把自己埋在被窝里生闷气,胸口沉沉的始终堵着无处发泄。 突然,他似乎听见了窗边有压低了音量的细碎声响。 钟情将被子掀开一角,侧着脑袋仔细去听,是秦思意那种和哄自己时相似的语气。 他说:“妈妈,我把航班发给你了。” “我会回来的,和你保证,好不好?” 钟情觉得好奇怪,为什么要对一个长辈这样说话? 他只见过纪录片里那些家属对精神康复中心的病人用上这样的词句,可他并不认为秦思意会有一位发疯的母亲。 “学长……”钟情把尾音拖长了些,装出一副被吵醒的样子。 他揉了揉眼睛,稍等了几秒,将脑袋从被窝里探了出去。 “吵到你了吗?”秦思意的态度更温柔了,带着些歉意,似乎那几个字都是乘着云朵飘进钟情耳朵里的。 他盯着对方看了一小会儿,掀开被子,小狗一样跑到秦思意的床边蹲下了。 “学长,你在和谁打电话啊?” “和我妈妈。” 秦思意说着把手机放到了床边,按下免提,温声向电话那头说:“妈妈,我室友也知道我要回去了。” 说罢,他朝钟情眨了眨眼。 后者会意,朝亮起的屏幕接到:“阿姨,学长早就订好机票了。” 他听见有悉悉索索的奇怪声响先从那头传来,又等了一阵,才有一个十分温厚知性的女声回应了自己。 “是吗,那阿姨就放心了。是不是吵到你睡觉了呀?” “没有,我本来就睡得浅。” “这样啊,阿姨下次让思意带点助眠的香薰过去。” 电话那头的声音太柔和了,含着些南方口音的儒雅,以至于钟情觉得也许对面是临时换了个人。 第43章 他在某个恍惚里想起了自己的母亲,也是一样斯斯文文的语调,怀里还总带着温暖的香气。 于是钟情在大脑里逐渐刻画出了秦思意母亲的形象,那应当是一位极优雅美丽的女性,她的身上会笼着柏木的气息,淡而沉静,像下雪的冬夜里在室内弥漫开的热气,格外令人安心。 他不再将对方和疯子之类的词汇联系在一起,甚至差点就要剔除最初那通电话里对方声嘶力竭的咒骂。 钟情猜不透对方有过些什么样的经历,也不敢就这么向秦思意发出问询。因此,他只是主动地选择了忽略某些已知的细节,强行将一切美化成了自己认为的样子。 电话挂断后,秦思意伸手拍了拍钟情的脑袋。 他没有为那通电话作出任何多余的解释,反而清浅地笑了起来。 “你这样好像小狗。”他将五指穿进钟情的发间,舒徐地一下下揉着,仿佛床边的少年真的就是他最乖巧的宠物,逗一逗便能替他挥散这一整夜的压抑。 “钟情。” “嗯?” “你开心吗?” “开心。” 钟情的回答接得快且直白,甚至秦思意的话音都没落下,他就盯着对方的眼睛给出了答案。 他隐约可以感受到秦思意的情绪有些低落,于是就顺着两人的对话将脑袋靠过去,温驯地贴上对方的掌心,而后仰起脸,笑着说到:“学长要养狗吗?” “还在考虑,学校不让学生养宠物。”秦思意好脾气地接上了钟情的话,指尖也一道向下,划过脸颊,挑起了对方的下巴。 “我很乖的。” 钟情说着握住了秦思意的手,低下头,用脸颊轻轻在上面贴了贴。 “学长,养我吧。” 两人的视线再度交汇在一起,隔着皎白的月光,像是在空气里掺入了迷幻的试剂。 秦思意俯下身,一点点朝钟情靠近,那双眼睛静谧又郁丽,将他的小狗迷得神魂颠倒。 他在即将触到对方鼻尖的前一秒停了下来,睫毛倏忽一扇,摇晃着在钟情的鼻梁上落下一片迷蒙的影子。 它顺着那挺拔的骨骼漫过去,带着奇异的痒,一直钻进了钟情的心里。 钟情下意识侧过脸,碰了碰对方的手背,不动声色地掩饰好自己的情绪。 末了,又再度抬起眼。 “学长,别难过了。” “我来当你的小狗。” 第24章 放假 『“我会想你的。”』 钟情的第一个学期在一场考试里结束,他选的课有些冷门,因此教室里的人并不多。 老师站在桌边一个个和他们说晚上见,电脑的屏幕上也应景地闪烁着圣诞晚会的电子邀请函。 他从砖石堆砌出的古老旋梯走下去,还没到底,就看见秦思意捧着书抬头往上看。 少年舒展的眉宇间带着股天生的清贵,冷眼一望,便又多了些不算过分的傲慢。 钟情想,对方应当是看见了自己的。 于是他朝着旋梯中央的空洞挥了挥手,加快脚步往底层跑了下去。 “学长!” l市在假期开始的前一天又下起了雪,钟情才刚开口,一团白蒙蒙的雾气就在他的面前飘了出来。 秦思意拎着他的围巾绕了一圈,在下巴前打了一个并不好看的结,随口问到:“你不冷吗?” “不冷,我才刚从教室出来。” 他在说话间将下巴朝围巾里缩了一些,盖过上唇,贴着鼻尖,笑眯眯地皱了皱鼻子,仿佛上面还沾着来自秦思意的浅淡香气。 “等会儿到宿舍你先去拿胸花,换完衣服可能就又没有你要的了。”秦思意走在前面,话却还是对着钟情说的。 他的声音不大,轻飘飘缀在雪里,有些模糊,却恰好能让钟情听见。 后者先是跟着点了点头,继而意识到对方看不见,于是又迈步来到秦思意身边,笑着回问:“学长想戴什么颜色的?” “都可以,随你喜欢。” 秦思意的嗓音很干净,时常给人一种碎雪清霜般的冷感。 可钟情却很喜欢。 一样的音色,对方在和别人交流时总是得体且妥帖,用词乃至语气都显得平和,挑不出错,却也让人觉得疏离。 但在某些与钟情的对话里,秦思意的回答就都带着随性。笼统温吞地一答,好像钟情希望怎么样,对方就真的愿意去配合他。 “那我要拿白色的。” 钟情垂眼去打量秦思意的表情,对方倒并没有多么好奇,只是下意识地接话:“因为上次没换到?” “嗯。” 钟情当然不可能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他烦透了合唱比赛之后那朵换到秦思意外套上的白山茶,却也觉得自己佩着的红色玫瑰与对方并不相衬。 因此,他一定要挑两朵斯特兰德最漂亮的白玫瑰,哪怕又被别人换走了,他也可以把自己戴的再换到秦思意身上。 雪在夜幕时分骤然大了起来,纷扬从天空中落下,很快便在窗台屋檐上积起了厚厚一层。 钟情和秦思意先后走进演讲大厅,门被推开时,后者的睫毛上还挂着一小滴雪花消融后留下的水珠。 钟情抬手将它捻掉,秦思意便安静地直视着对方的鼻梁。 那双漂亮的眼睛随着对方的动作反射性地闭了一下,再睁开时便盖出了一片间错的阴影。 第44章 “我要等你表演完再去签字。”钟情在两人分别前俯身贴近了秦思意的耳畔。 他将话音放得很轻,又带着笑,一句话说完,突然就让后者觉得耳廓上的皮肤被灼得有些烫。 秦思意没有回答,不自觉地摸了摸那侧的鬓发,也不等想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抱着谱夹就匆匆跑进了通往后台的过道。 每年的慈善募捐都会有毕业校友回来,学校的历史悠久,自然上台演讲的前辈也都是各界的知名人士。 钟情起初坐在台下认真听了一阵,等到各个宿舍准备的节目开始才略微走了会儿神。 他漫无目的地从接下来的圣诞晚餐想到了窗外的大雪,又从落在秦思意睫毛上的雪花想到了这个见不到对方的寒假。 直至琴声从舞台上响起,他这才回过神,将目光再度落回了前方。 钟情去签字时,用于募捐的拍品表已经放在了桌上,他打开来随手翻了几页,刚巧就看见了秦思意的名字。 后者的节目是和斯特兰德乐团里的一提二提一起表演的,因此三个人拍下的物品也被列在了一起。 他不觉得签名篮球和麦穗胸针会是秦思意喜欢的东西,于是便认定最后的翻书杖就应当是对方心仪的拍品。 钟情按照编号在拍品表里找了找,认真记下那柄翻书杖的样式,末了满心雀跃地拿出手机,让父亲安排给自己的助理准备起了将要送给秦思意的生日礼物。 晚会结束时,屋外的雪似乎又下大了些。参加募捐的校友有不少也是学生的家长,趁着散场的功夫,干脆就接了孩子将车开到宿舍门口,等不及明早便要把孩子接回家。 钟情和林嘉时都还要在学校留一晚,秦思意的机票也订在第二天,故而三个人沿着难得热闹的坡道一直往回走,看着在大雪中碾出的车辙,突然都默契地始终保持着沉默。 临到餐厅,一辆黑色的汽车从通往宿舍的小径拐了出来,秦思意看着远去的车灯停顿了片刻,继而转头朝林嘉时发出了邀请:“你要不要坐到斯特兰德这边来?” “坐得下吗?位子应该都是排好的吧。” “今晚走的人很多。” 秦思意正说着,又有一辆车从三人面前开了过去。 也许是汽车带起的风,又或者原本就有风要经过这里。 钟情看见,秦思意抬头的那个瞬间,有一片雪花被卷到了他的唇间。 后者许是察觉到了,伸出一小点嫣红的舌尖,轻而迅速地在自己的唇瓣上舔了舔。 按照惯例,各个宿舍要在圣诞晚宴上选出每年的最受欢迎新生。 钟情没什么关系太好的朋友,便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他安静地吃着自己的晚餐,身边是把林嘉时拉到了斯特兰德的秦思意,那两人断断续续地聊着,好半天才又提起了钟情。 “钟情。”秦思意拿着选票叫他。 他转头朝那张尚且空白的选票看了一眼,然后有些冷淡地轻轻回了声‘嗯’。 “我要写你的名字。”秦思意朝他笑,一双眼睛弯起来,纤长的睫毛映出阴影,将那两颗棕黑的瞳仁盖得如同浸水的墨玉一样黑。 “选不到我的。”钟情有些放肆地盯着对方看,那双眼里温润地流潋着光亮,好像他再怎么拒绝,秦思意都会坚定地选择他。 “但我答应你了的,要写你的名字。” 笔在两人说话的间隙里被递了过来,秦思意的用食指和中指按着纸边,不等钟情往前回忆,兀自就将他的名字写了上去。 “什么时候的事?”钟情一时想不起来,盯着那行连笔的字母看了半天,到底也没记起两人何时有过这样的约定。 他仿佛突然又消了对方叫林嘉时来斯特兰德餐桌上的气,耳尖莫名盖上了一层浅粉,垂着脑袋,堪堪就将视线放回了秦思意的指尖。 “好像是刚开学?” 事实上,秦思意也记不太清具体的时间和经过,他只是依稀在脑海里留下了这么一个印象。 自己答应了钟情,会在期末的投票里写对方的名字。 至于接下来他们又聊了些什么,或者他还答应过钟情什么,秦思意便全然忘到了九霄云后,横竖无非是些拿来哄人的废话。 假期前的最后一夜不会有熄灯铃,斯特兰德将会彻夜灯火通明。 大厅、休息室、办公室,乃至每一条过道与走廊都会一直亮着。 钟情坐在地上看秦思意把东西一件件放进行李箱,后者在拿出那个空了的眼镜盒时疑惑地站了一会儿,像是回忆了些什么,然后迷茫地看向钟情:“你有看见这副眼镜吗?” 看见了,它就在我的抽屉里。 钟情在心里暗自回答,脸上却摆出了和对方相似的茫然。 他起身来到秦思意的身边,贴着对方的肩背将那个眼镜盒接过去,继而说到:“是不是忘在楼下了?” “我记得应该是放回来了的……” 秦思意迟滞地摇了摇头,再没去管那个落进了钟情手里的眼镜盒,拿了两件衬衫,继续整起了摊在床上的行李。 “你不整一下东西吗?”秦思意合上行李箱时已经到了凌晨,他转头看了看靠在床头玩手机的钟情,突然就生出了一股莫名的关心。 他无奈地想到,自己大概是习惯了这一学期以来对钟情的照顾,否则无论如何也解释不通,他怎么会在前一个瞬间冒出,对方一个人过寒假会不会觉得无聊,这样奇怪的想法。 第45章 “明天会有人帮我整的。” 钟情把手机放到了书桌上,秦思意在锁屏前瞥了一眼,背景好像是一副对方自己画的画。 “学长,你什么时候回来?” “十号,稍微早两天。” 秦思意还在想那副画,他觉得有些眼熟,似乎应该是学校的某处。 绿荫遍布的砖墙,有少年站在藤蔓下的窗框里。 “林学长还是和你一起住吗?” “嗯,不然他要去哪里?”秦思意理所当然地反问了一句。 他扶起行李箱推到柜子前,在经过钟情时,格外自然地拍了拍对方的脑袋。 “你无聊的话就去找嘉时玩,没关系的。” 后者的视线始终追随着秦思意的动作,盯着他关掉顶灯,盯着他走回窗边,盯着他在月光下掀起白色的t恤,盯着他露出腰际那一小颗漂亮又靡丽的痣。 “学长。” “嗯?” “我会想你的。” “我也会的。” 第25章 师蕴 『秦师蕴。』 航班在一个清朗的午后于pvg降落,秦思意拿了行李走出去,意外地在出站口看见了自己的母亲。 秦师蕴画了个淡妆,长发温婉在脑后盘了起来,两颗不大的珍珠耳钉坠在耳垂上,甚至不需靠近,就能感受到对方身上柔和优雅的气息。 “妈妈。”秦思意朝她小跑过去,几乎没能压住行李车的方向。 他看见对方朝他露出了一个微笑,继而伸出手,在他停下的同时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后脑勺。 “一个人回来的?” 司机还在替秦思意搬行李,他坐在母亲旁边,中间空了段距离,突然就听见对方向自己抛出了话题。 “嗯,同学都留在l市。” 秦思意有些紧张,双手在腿上握紧又松开,末了侧过身,打开冰箱,从里面随手拿了瓶水出来喝。 “回来的路上有人和你搭话吗?” 他的母亲显然也在紧张,只是和秦思意的欣喜不同,秦师蕴更像是在焦虑些什么。 被问到的少年刚含进去一口水,只好先摇了摇头,等把水咽下去,这才答道:“没有。” “不可以和别人说话,知道吗?” 秦师蕴说这话时严肃地皱起了眉头,恰巧碰上司机坐进车里,她便愈发不安地攥住了秦思意的手腕。 “跟认识的人也尽量不要说话,不要跟着他们走,特别是李峥和他儿子,记住了吗?” 秦思意的手腕被抓得太紧,甚至母亲的指甲都嵌进了他的皮肤里。 他觉得有些疼,想把手抽出来,可是秦师蕴死死按着他的手背,就连挪动都显得困难。 “记住了,妈妈。” 他不敢问太多,直觉告诉他,哪怕说错一句,自己的母亲都有可能崩溃。 他只能顺着对方的意思答应下去,在心里暗自疑惑为什么要这么做。 李峥和他儿子。 好奇怪的称呼,秦思意没敢把这句话说出来。 那是他的父亲和同父异母的哥哥。 秦思意父亲的发迹可以说是一个无人不知的‘秘密’,之所以它还能被称之为秘密,无非就是因为没人敢把它拿到明面上来谈论。 李峥原本只是秦氏旗下某家子公司雇佣的精算师,阴差阳错娶了秦老爷子的独生女,从此平步青云。 当然不会有人知道老爷子是否真正反对过这门婚事,流言十句有十句都是从地摊小说里扒出来的烂俗剧情。 等到了秦思意满月宴的当天,那些阿谀奉承的人才像是预言家般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 李峥和秦师蕴的孩子并没有跟着父亲姓‘李’,而是跟着母亲姓了‘秦’。 秦思意生在七月十五,不算什么好日子。倒是满月宴正逢中秋,宴厅里觥筹交错,灯影摇曳,窗外便是满空明月和流溢不散的桂花香。 人心总是装着各式各样的恶意,比如当年参加秦思意满月宴的人里,不少都抱着看热闹的意思。 他们不相信李峥能够就这么老老实实和秦师蕴过一辈子,不图钱财,不图地位,只是喜欢。 那些人在角落里隐晦地谈论,到了台面上又阿谀奉承,一个个嘴上贬低着李峥,心里却等着看秦师蕴的笑话。 或许是太多人许愿,这样恶毒的愿望到最后竟也成了真。 秦老爷子在秦思意上三年级的那年突发脑梗,牵着外孙的手还没来得及走到教室门口,突然就朝着楼梯倒了下去。 男孩被拽着往后一带,好不容易才抱住扶手将自己稳住了,再回头去看,祖父却躺在了楼梯的拐角。布满皱纹的脖子第一次清晰地浮出了血管的纹路,挣扎似的紧绷着,无声地显出痛苦。 也就是从这天开始,秦师蕴顺风顺水的人生突然触礁,正像多数人期望的那样,变成了一团糟的狗血剧情。 先是李峥将秦氏的实业板块拿去给一个不良资产作抵押,再是股东集体退股,好不容易熬过了最焦头烂额的日子,李峥的公司也在江城站稳了脚跟,她却在某个打开家门的午后看见了自己的丈夫正和一个陌生的女人抵死缠绵。 如果要让秦师蕴说出她人生中最为耻辱的一刻,那么大概就会是李峥带着李卓宇站在秦思意面前,让后者叫对方哥哥的那个傍晚。 第46章 她看见秦思意的嘴唇翕动了两下,疑惑地睁着眼,虽然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但却仍旧乖巧地出了声:“哥……” “不许叫!秦思意!” “你不许叫他!” 她把手里的筷子摔得从桌上飞了出去,餐碟也跟着砸在地上,哗啦啦碎成无数尖锐的瓷片。 秦思意被吓得即刻哭了起来,红着眼睛抽抽搭搭,却又怎么都不敢大声。 “你哭什么!他都没哭你哭什么!不许哭!” 秦师蕴抓着秦思意细小的胳膊站起来,两个人一起走到了李峥面前。 李卓宇就坐在后者的右手边,已经懂了些事的男孩只是安静地垂眼坐着。 他其实也害怕秦师蕴会冲过来像对待那双筷子一样对他,可那个漂亮的女人只是在他身边停留了一秒,然后又往前走了两步,一巴掌扇在了他父亲的脸上。 李卓宇不可思议地抬头去看,霎时就对上秦思意惊恐的目光。 他看见有眼泪不断从对方的眼眶里涌出来,止不住似的打湿了一整片衣领,但是秦师蕴说了不许哭,他的弟弟就真的再没有出过声。 吊灯在秦师蕴的背后落出单薄而狭窄的阴影,李卓宇犹豫了半晌,小心翼翼握了握秦思意那只没被拽着的手。 严格来说,秦思意其实从来没有叫过他‘哥哥’。哪怕是偶尔在学校里碰到,对方也只是沉默地从他身边经过,傲慢又矜贵地用余光轻轻扫一眼,好像李卓宇就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垃圾。 很长一段时间里,李卓宇都不知道该怎样去理解自己和对方的关系。他没有办法靠近,秦思意却也并不后退,只是站在原地,看着他尴尬。 母亲搬进秦家老宅的那天,秦思意少有地和他说了话。 男孩穿着条背带短裤,短袖的衬衫被熨烫得格外板正,保姆将秦思意的纽扣扣到了最上一颗,他没有解开,就任它将自己束缚在得体的表象里。 李卓宇记得当时还是暑假,夕阳从窗外斜落进来,带着灼人的温度,将秦思意的皮肤烫得浮起了一层浅淡的粉。 “我妈呢?”秦思意没有尖叫,语气却很重。咬牙切齿地说出这三个字,顿时就让李卓宇明白,原来那不是因为热,而是他的弟弟生气了。 “秦阿姨去城央了……” “这是我外公的房子!凭什么让你妈妈住!”秦思意打断了他。 男孩的抗议太大声,引得楼下正和保姆打招呼的女人脸色不悦地抬起了头。 她的身上没有秦师蕴那股从小养尊处优,拿钱堆出来的气质,脸却生得好看,俗气地抹着两道鲜红的口红,笑起来掩着嘴,刻意将指根上那两枚戒指晃到面前。 “我的爸爸妈妈还没有离婚呢!你凭什么搬来这里!这里是我家!”小秦思意扒在护栏上朝下喊,客厅的挑空很高,他看不太清对方的眼神,只看见保姆阿姨以一种微乎其微的角度朝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 “你出去!这里是我家!我不要你来!” 母亲上楼的时候,李卓宇还站在秦思意的身后,他已经比弟弟高了不止一个头,视线稍垂就能看清对方的所有表情。 他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将秦思意的手握住又放开,看着母亲在后者对面站定,笑着弯下腰,然后伸手,死死掐住了秦思意的脸颊。 “思意这么不喜欢阿姨啊?” 李卓宇看见秦思意的眼泪又掉下来了,可这次后者却没有露出那种惊恐的眼神。 他只是倔强地皱着眉,挺直了脊背,与眼前的女人对峙。 “怎么哭了?男孩子可不能哭,要叫别人看笑话的。” 李卓宇站在母亲的对面,莫名就感到了一阵恶寒,他的母亲分明在笑,可他却觉得,如果可以,对方其实是想把秦思意从这里扔下去的。 秦思意最后一次和他说话,是在出国的前一晚。 对方身上少了些男孩的稚气,漂亮的眉眼逐渐显出少年独有的舒逸,举手投足都带着朦胧的清贵,不疾不徐迈出大门,从背影里倏忽溢出一股解脱似的雀跃。 李卓宇和他道别,不由自主就碰上了几年前母亲掐过的那侧脸颊。 他记得第二天上学时秦思意的脸肿了,他和同学路过后者的教室,恰好听见秦思意和老师说,这是被坏蜜蜂蛰的。 “一路顺风。” 李卓宇在秦思意上车前朝他挥了挥手,末了又补上一句:“我会把你的房间看好的。” 少年显然没有想过他会这么说,一双眼睛霎时被惊诧填满,良久才回了一句:“谢谢。” 秦思意走后,秦家的老宅就彻底变成了李峥一家三口的房子。 在李峥的经营下,最初的闲言碎语也渐渐被压了下去,再没人会当着李卓宇的面说他是小三的儿子,他的母亲也可以光明正大地出现在那些太太们的聚会上。 而秦思意和秦师蕴就像曾经辉煌的秦氏集团一样,逐渐消失在了茶余饭后的闲谈里。 唯一还能让李卓宇感受到这对母子真正存在过的,大概就只剩下了记忆里男孩无声落下的眼泪;从窗外落进走廊的夕阳;泛着粉的漂亮关节,还有母亲时不时就会提起的,父亲和秦师蕴迟迟没有结果的离婚诉讼。 第26章 初冬 『玉兰树长出了花苞。』 第47章 司机载着秦师蕴母子回了城央,这是江城最中心的地段,穿过花园便是一整片宽阔的人工湖,再往远处望,还能看见景区里连绵的山。 秦思意的外公在去世前的几个月买下了其中的一栋房子,也许是预感到了什么,他并没有让自己的女婿插手任何与这栋房子有关的内容。 事实上,就连秦思意对这栋房子的印象也极其有限。 在为数不多的记忆里,他清楚记得的就只有一个闷得几乎让人透不过气的夏天。 家里来了一个陌生的阿姨,穿着张扬漂亮的裙子,把嘴唇涂得染了血一样红。 他认出了女人是李卓宇的母亲,大喊着让对方从自己家里出去。 那个女人抬头看他,好像笑了,却又莫名让他觉得很害怕。 几天后,他终于难熬地等来了周五。 车才刚开出停车场,秦思意就在李卓宇震惊的目光里,解下领巾勒在了司机的脖子上。 “我要去找妈妈!” 后来想起来,司机要挣开他这样一个小孩的束缚简直轻而易举,可对方却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手,看着后视镜对他说:“先坐好,我带你去。” 秦思意一路上都警觉地观察着沿途的建筑,直到确定驶入了一个他不曾到过的小区,这才略微放松地将掌心里捏皱的领巾放开了些。 接到访客电话的秦师蕴一早就等在了花园外,她穿了一条靛蓝的长裙,及胸的长发微卷,在耳后披散着,夏风一吹,便扬起几缕,悠悠摇晃。 哪怕是长大之后秦思意也记得当时的温度。太阳把门前的小路烤得几乎蒸腾出扭曲的热气,他跳下车,扑进妈妈怀里,迎面就是一阵微甜的香味。 “小少爷说想妈妈了。”司机从车上下来,替秦思意关好了车门,又转过身向秦师蕴回话。 李卓宇在车里看了一会儿,末了听见树荫下的女人温声说到:“那麻烦你和李峥说一声了,思意今天住在我这儿。” 那时的秦思意侧过脑袋贴着母亲的手臂,余光却打量起了坐在车里的李卓宇。 少年在盛夏的烈阳里降下车窗,挡在镜片后的眼睛便跟着眯起了一些。 秦思意不知道李卓宇是在看自己,又或在看他的母亲。 总之,那张像极了父亲的脸上,莫名便展露出了让人读不懂的神情。 像是羡慕,又似乎包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恍然。 时间回到现在,秦思意在下车时抬头看了一眼,花园里那颗玉兰已经结了花苞,细长地在枝头立着,仿佛明早一睁眼便能看见花开。 司机把行李放好就进了辅楼,秦思意看见两个脸生的阿姨从屋里出来,将他的东西拿了进去,几人始终都没有说过半句话,也没有过任何多余的眼神。 “以前的阿姨不做了吗?”他好奇地问了一句,转头去看身边的母亲。 “那些都是认识李峥的人。”秦师蕴在回答时露出了与路上相似的焦虑,甚至还带着鲜明的不安,仿佛李峥并不是她的丈夫,而是一个正四处猎捕她的猎手。 秦思意被母亲带到了三楼尽头的房间,面朝着小区里的人工湖,除非从对面的高层拿望远镜看,否则就绝无可能被人窥见。 “吃饭了我会来叫你,别人叫你都不要下去,知道吗?”对方的眉头始终紧锁着,在那张保养得当的脸上皱出极深的‘川’字。 秦思意不好去猜这半年里发生了什么,但还是清楚地感受到了环绕在母亲周围的恐惧。 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只好在秦师蕴离开前轻声喊了句:“妈妈。” 晚餐过后阿姨们便都回了辅楼,秦思意没有立刻回到房间,而是站在走廊的拐角看着母亲锁上了连接两处的门。 这里的光线不好,哪怕开着灯也是模糊地从头顶直落下来,映出间错的阴影,任何表情都显得诡异。 秦思意在母亲开口前转身上了楼,木质的楼梯被踩得发出几声闷响,他为此放缓了脚步,停在转角的位置,仰头开始往电梯的方向看。 黑底的显示屏里,上行的箭头不断闪烁着。它像一道红色的警报,炫目地刺激着大脑,上方的数字由1跳到2,再由2变成3,秦思意听见了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的脆响,‘哒哒’朝楼梯靠近。 紧接着,母亲的脸便逆着光出现在了扶手中央的空隙里。 “思意,回房间去。” 秦师蕴的头发披散在肩上,此刻向下一望,它们便越过肩头凌乱地垂了下去。 那些发丝遮住了她原本柔和的轮廓,连着影子在眉目间扭曲晃动,乍看过去,简直就像被吊在了昏暗的护栏上。 秦思意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半步,在迟钝地反应过来母亲的话后,很快又低头跑了上去。 他在经过母亲身边时稍稍停顿了一瞬,继而安心地捕捉到了和小时候一样清甜的香气。 对岸的灯火在入夜后逐渐亮了起来,一窗接着一窗,无序地一直延伸至天际。 秦思意没有开灯,沉默地在窗边坐了一阵,接着拿出手机,给钟情发了一条他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的消息。 【秦思意】:你起床了吗? 收到消息的钟情其实已经吃完了午饭,他玩了一上午的游戏,这会儿正百无聊赖地趴在床上发呆。 钟情在l市没什么认识的人,学校也没有作业,他晃晃悠悠在屋里转了一圈,到底也没找到什么打发时间的有趣方式。 第48章 秦思意发来的消息就像天降甘霖,钟情欣喜地接住了它,怀着一颗躁动不已的心,却窘迫地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他将聊天栏里的文字来回输入删除,反复修改了近五分钟,最后就只是干巴巴地回复了一句——起床了。 事实上,钟情向来不擅长这样的沟通方式,或者说,哪怕是面对面的交流,他也同样会感到无所适从。 在收到秦思意的消息前,他刚刚结束了与父亲的通话,两人近半年没见,可拿起手机,钟情也只是干巴巴地憋出了一句:“爸。” 电话那头的男人显然并不太习惯这个称呼,纵使有着血缘上天生的亲密,可对方却并没有除了责任以外应有的连接感。 “学校那边还习惯吗?”稍停顿了半晌,男人才又开了口。 就像临时去搜索了答案,又照着答案原原本本念了出来。 “嗯。”钟情应了一声。 他不知道要答什么好。说习惯,他似乎连斯特兰德都没有融入进去;说不习惯,他又格外舍不得与秦思意分别。 钟情一手握着手机,另一只手便放在纽扣上抠了抠。 电话那头是随时都有可能结束的静默,他在这样漫长的时间里生出虚渺的压抑,不知怎么,格外想要听见秦思意的声音。 屏幕上的时间仍在逐秒增加,钟情不适地从床上坐起来,离开房间,在走廊上来回踱了几圈,最终看向餐厅的位置,在父亲之前说出了象征结束的暗语。 “爸,我要吃饭了。” 他其实没有听见电话那头传来什么多余的声响,但钟情就是觉得,这个瞬间,他的父亲应当也如获大赦地松了口气。 “嗯,去吧。”对方的语调显然比先前松弛了些,低沉又简短地回应了钟情,甚至没有说再见就挂断了这通令双方都感到困窘的电话。 【钟情】:学长,你睡觉了吗? 跟在那句枯白的回复之后,钟情又忐忑地发出了另一条消息。 他没有构想过秦思意会送来怎样组合的字句,仅仅只是看见上方出现了‘正在输入……’,他的心脏便已然发出了慌乱的闷响。 【秦思意】:我在看花,它们可能快开了。 秦思意对钟情说了谎。 他的房间在靠湖的方向,哪怕从窗户探出半个人去,也未必能看见前院那株玉兰。 他已经盯着湖对面的灯火看了太久,甚至谁家的灯又熄了,谁家的灯才刚开,他都大概记了下来。 说不上为什么,秦思意有些后悔回来。 【钟情】:我也想看。 【钟情】:学长拍给我看吧。 钟情的两条消息接得很紧,秦思意还来不及拒绝,对方就强势地提出了第二个要求。 也许是在学校习惯了对钟情的照顾,秦思意竟只是在心里动摇了几秒。他很快便敲着屏幕给出了回复,压下那一点对母亲反常行为的不安,蹑手蹑脚走出了房间。 【秦思意】:等一下,我去给你拍。 落了叶的枝干在夜色下愈发显出枯败,好在那些象征着生命的花苞仍间错着缀在枝头。 秦思意知道,它们会在初春到来的同时绽放,大雪一般盖满整座前院,如同以献祭自己的方式,掩去未至的盛夏将会带来的闷热与窒息。 “秦思意,你要去哪里!”按下快门的瞬间,秦思意的脚下出现了一道瘦长的影子。 “妈妈。” “你要去哪里!?” 秦师蕴朝他走过来,那道影子便也跟着愈发变得清晰,它将秦思意一点点盖过去,恍惚间,少年觉得,自己像是看见了一只吞食人类的怪兽。 “我在拍玉兰花。” 秦思意把手机举到母亲面前,骨节抵着侧边,也许是冬夜的江城实在太冷,他的指尖不受控制地开始了颤抖。 “为什么出来?” “妈妈不是和你说了不要出来吗?” “你为什么要出来?” “玉兰还没有开,你为什么骗妈妈?” 秦师蕴将手放在了他的脸颊上,落向那年李卓宇的母亲掐过的位置,却并没有和后者一样捏紧手指。 她的眼神里有些含糊不清的克制,或许也有哀戚,但秦思意读不懂,他只是觉得害怕。 “妈妈说了不能出来,你没听明白吗?” 她用指尖撩过秦思意额前的碎发,分外关切地攫住了后者的目光,那两道细弯的眉毛浅浅蹙起,凭空又添上几分幽怨凋零。 秦思意惶恐地被那神情钉在原地,僵硬得连呼吸都失了规律,他听见自己的心脏正因恐惧而不断颤抖,混沌又迷茫地撞击着胸腔,一阵阵带起了难以抑制的恶心。 第27章 恐惧 『“不许看我!”』 在钟情看见那些细白花苞的同时,秦思意却难以抑制地支在镜子前干呕了起来,可这并非是他对母亲有所不满,而是某种由恐惧而引起的更直观的反应。 他不了解母亲在自己不在的时间里又经历了些什么,听觉却敏锐地捕捉到了房门外,走廊上再度落锁的声响。 似乎母亲正在极度担心自己会被‘偷走’。 【钟情】:下次我可以去学长家看吗? 屏幕在台盆的角落里亮了起来,幽幽发出些割裂的光,拉扯着便将秦思意的视线吸引过去。 第49章 他缓慢地直起身,又过了许久才伸手将手机拿到了眼前。 指尖在屏幕上反复回落,末了却只给出了一个并不肯定的回答。 【秦思意】:再说吧。 简单洗漱了一番,秦思意便将自己埋进了被窝。 他没有再去看钟情是否回复,而是极度倦怠地闭上眼,屏住呼吸开始放空。 秦师蕴与李峥的离婚案无非就在围绕着秦思意展开。 倒不是说后者有多么喜欢自己这个小儿子,可仅凭秦老爷子留给秦思意的遗产,李峥就不可能轻易放手。 对于秦师蕴来说,他或许是寄托,是希望。 而对于李峥,秦思意则是他处心积虑多年,最终胜利的象征。 少年的身上有着秦氏余晖中的最后一点傲慢,熠熠闪着光,铺洒在秦老爷子的遗嘱上。 李峥太想要得到这些了,哪怕他早已吞下了几倍于秦氏的份额,哪怕墓碑后的老人再不可能对他露出鄙夷的眼神。 但李峥始终记得,当年的自己是如何伏小做低,一再妥协。 甚至秦思意被抱出产房时,他都没有资格凑近多看一眼,只尴尬地在一堆秦家的亲戚身后张了张嘴,然后就听见了秦老爷子欢欣又珍重地说到:“外公名字都帮你起好咯,叫秦思意。” 城央的环境好,天还没亮便依稀从窗外传来了些鸟鸣。 秦思意睡得浅,才听见叶片间几声细碎的轻响,转眼便从床上坐了起来。 窗外的花园里没有开灯,只有湖面上摇曳着映出难以描述的墨色似的光亮。 他试着将窗户往外推了推,可惜只支开了一小道窄缝。 岁末的寒风呼啸着涌入房间,夹杂着晨间单薄的雾气,刮在秦思意的脸上,生出一股幻觉似的痛感。 他往后退了两步,那些风便拂过发梢,穿进衣领,凛冽又强势地将他的体温压了下去。 对岸的平层里有灯光亮了起来,即便距离足够远,甚至秦思意也没有戴眼镜,可他莫名就觉得有人正在看着自己。 他不适地按下了窗帘的开关,在一阵微弱的声响里隔断了与外界的联系。 直到手机的屏幕又一次亮起,诡异且不合时宜地蹦出了‘李卓宇’三个字。 【李卓宇】:爸爸让我问你,元旦要不要来家里吃饭? 莫名的,秦思意的指尖便僵在了屏幕旁,他飞快将眼镜架在了鼻梁上,而后从衣帽间的角落里翻出了童年时落下的望远镜,赤着脚再度回到了窗前。 不等窗帘顺着轨道匀速挪开,他一把就将那些垂坠的布料掀了起来。 可对岸的高楼间哪还有先前的光亮。 它们在将至的黎明里沉寂着,只从绵延的玻璃窗上映出荡漾着的漆黑波纹。 秦思意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带着惊惧与压抑,一下又一下漫出胸腔。 他似乎在这个瞬间体会到了母亲的心情,一种始终被注视着的惶恐,以及无法预知的不安。 【秦思意】:你在哪里? 【李卓宇】:城央。 【秦思意】:不许看我! 【李卓宇】:什么? 秦思意没有再继续回复对方的问题,他按下了锁屏,紧接着就将手机丢进了抽屉里。 他能听见铃声还在房间里不断响起,催命似的不止不休。 直到一缕微光穿过越过窗台,铺洒着落向地板,在跃上秦思意的脚背的同时,也终于令那恼人的声响戛然而止。 他迟钝地转头朝窗外看去,一轮朝阳正从湖面上缓缓升起。 紧绷的神经忽地就在浮动的光屑里断开了,他深深吸了口气,而后颓然蹲在了地上。 少年轻颤着双肩环住了自己,将那张脸埋在膝间的阴影里,末了于晦暗中悄然逸出一声叹息。 相较于秦思意,钟情的圣诞节其实要好过许多。 除了无聊,似乎也没有可以抱怨的内容。 与前者的聊天记录停留在了b国的午后,钟情捧着手机一直等到了入夜,可屏幕上却始终静悄悄的。 不止秦思意,任何人都没有想过要找他。 他百无聊赖地在前厅与门廊之间走了一圈,将头顶的吊灯开了又灭,只差没有像电视剧里那些熊孩子一样在地上滚着玩。 屏幕是在某个灯光熄灭的瞬间亮起的,倏地在不远处的边几上投出一道光亮,将一旁的花瓶都照出了晃眼的色彩。 不知怎么,钟情预感到了那不会是秦思意。 于是他慢条斯理地踱步过去,任影子在柱石与窗棂的遮蔽下忽隐忽现。 若是此时有人正巧站在他的身边,那么对方或许就能察觉到钟情被倏忽放大的漠然。 笼统却专注,像是需要多年沉浸才会有的傲慢姿态。 手机里是父亲安排的助理发来的资料。 近期的几场拍卖会给出的拍品里,只有一场列出了翻书杖。 钟情原本并不心急,可在打开图片的瞬间,银雕包裹的琥珀杖体顿时就让他想到了秦思意那双映着月色的眼睛。 泛着温润的夺目的水色,神态却仿佛缠着月光似的凉,泠泠朝钟情望过去,说不清更道不明,对方心里究竟是怎样一种意味。 拍卖当天,钟情的父亲将最终的定价权彻底交到了钟情手上,举牌到了第十二次,加价便逐渐超出了钟情预先给出的底价。 第50章 代理在电话里向他询问是否需要继续举牌。 与前者曾经接触过的相同年龄的孩子不同,钟情的语气并没有幼稚的不服,或是难抑的雀跃。 电话那头的少年自始至终都带着一股势在必得的笃定,沉静地给出肯定的答复,反倒叫经验老到的代理人莫名产生了一瞬恍惚,不再带上那种哄小孩似的语气,转而更为简练与专业地和钟情进行确认。 或许是预见了未来的钟情将会是怎样的大人,在落槌的瞬间,代理人礼貌且恭谨地向电话的另一头说到:“恭喜您,钟先生。” 事实上,钟情也是忐忑的,即便父亲并没有给他设限,但从竞价超出他的心理价位开始,钟情就在等待着手机屏幕的又一次亮起。 他不敢说这究竟只是单纯的心虚又或包含着另一种期待,可时间一天天过去,直到那个装着翻书杖的黑色绒盒被交到了钟情手上,他的期望也并没有实现。 他没有办法说自己的父亲不好,但相对的,他也同样无法将评价拉向更高的位置。 盒子被打开时,钟情一眼就看见了被嵌在杖柄上的蓝宝石。整轮拍卖中,大多数的竞拍者应当都是为此而来,当然也会有少数人是因为欣赏它的历史背景。 大约只有钟情并不十分在意。就像此刻,他只是随意地握住了雕刻精美的杖柄,几乎没再分出多余的目光,就将那颗蓝宝石掩在了手腕下方的位置。 他将琥珀色的杖体对准了窗外的月亮,看着清冷的月色在其中映出澄黄的光彩,它们游移轻摇,好像秦思意看向他时的神情。 迷蒙又璀璨,优柔却也带着肯定。 钟情好喜欢,喜欢到指针越过12点的瞬间,他便已然产生了朝露的香气正环绕着自己的错觉。 清晨的机场并不太过繁忙,秦思意过了安检,很快便又朝着休息室走去。 在登上电梯之前,一个奇怪的念头迫使他调转了方向,回过头朝更远的候机厅行进。 经过航班信息屏时,他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抬眼的一瞬,李卓宇那略显陌生的面孔就出现在了休息室外的护栏边。 对方往下看,恰好正撞上了秦思意上扬的视线。 “秦思意。”楼下的少年读懂了对方无声的唇语。 不知是否该用慌乱去形容秦思意此刻的心情,他出神地立在了原地,握着拉杆的右手却连骨节都在泛白。 李卓宇并没有像他料想的那样踏上扶梯。 对方只是倚在护栏上看着,用一种难以读懂的情绪,像是恍然,又像是惊诧。 而假使此刻的秦思意能够听见几秒钟前李卓宇与同学的对话,那么他必然不会在这次对视中将自己放在更为被动的立场。 他甚至可以像小时候一样去漠视对方,而不是像此刻一样,怀着某种无法言明的畏惧。 时间倒回几秒之前,李卓宇和身边的同学还在为论文的开题而争论不下。 就在聊到克罗齐的《美学原理》时,秦思意却突然出现了。 少年舒朗又伶仃地站在机场巨大的玻璃幕墙之下,从指间乃至发梢都挂满了星点闪烁的晨光。 李卓宇向来不认同克罗齐在某些方面的主张,却意外地在这一刻模糊地开始领会到对方所提出的‘以直觉为中心的非理性主义美学’。(注1) 他在顷刻间回想起了母亲来到秦家老宅的夏天,那时的秦思意也是一样浸在散乱的光里,愤怒又压抑,偏偏就让李卓宇将他的一举一动都刻进了脑海。 “秦思意。” 这一次,李卓宇轻声念出了对方的名字。 作者有话说: 注1:资料引用自克罗齐的作品《美学原理》 第28章 前兆 『钟情会这样说吗?』 每次回l市,秦思意总会觉得自己偷到了时间。 零时区的要比江城晚上八个小时,因此哪怕航程再漫长,等到航班落地,秦思意也会莫名感到一阵时光曾在旅途中倒流的欣喜。 然而,这一次的指针要在更早之前就开始逆向拨转。 从李卓宇迈向扶梯的那一刻起,又或者从秦思意转身逃跑的刹那开始。 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身体却本能地执行着大脑发出的指令。 母亲愈发反常的状态让他清晰地察觉到了不安,而这一切必然只会来自于霸占了秦家老宅的那一家人。 秦思意觉得,他必须要逃跑。 似乎有风在耳畔响起,伴着细碎的讨论与惊呼,依稀还夹杂着自己的名字。 行李箱的重量拽着手臂向后扯,秦思意干脆把它提了起来,拎在身侧,继续漫无目的地向更远的候机厅跑去。 也不知跑了多久,秦思意最终还是被机场的安保拦了下来,他一口接着一口无序地喘着气,偶尔因喉咙的干燥而艰难地咽下一口口水,好久才在安保人员怀疑的眼神里安定下来。 “这是我弟弟。”跟在后面的李卓宇将护照和身份证一起递了出去,他不动声色地把秦思意向自己身侧揽了一些。 对方不曾预料,于是踉跄了一步,几乎像是撞在了李卓宇的手臂上。 “秦思意。” 等到安保人员离开,李卓宇这才又一次叫出了对方的名字。 他略显强势地扣住了秦思意的手腕,垂下眼耐心地等待起了对方的回应。 第51章 半晌,面前的少年才不适地去掰李卓宇的手指,疏离地冷着张脸,似乎再过多久都没有想和后者交流的打算。 李卓宇将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些,扣着秦思意便又朝自己拽了拽。 他看着对方无措又愠愤地扬起视线,一双眼里装满了堆叠累加的情绪,良久才终于沉着声命令到:“放开。” “爸爸和秦阿姨的离婚案要有结果了。” 李卓宇并没有顺着秦思意的话将手放开,他仿佛害怕对方会再一次逃跑似的,甚至又将虎口收紧了许多。 “那天你为什么不来吃饭?” 秦思意低头去看,腕间已经被掐出了一圈红痕。 他仍旧安静地不作任何回应,避开李卓宇目光,将将就把视线落在了一旁平整的地砖上。 对方也不追问,大抵是知道秦思意不愿回答,于是又兀自说了下去。 “跟秦阿姨走的话,你以后就……以后的生活条件肯定不会像现在这样了,你明白吗?” 李卓宇的话说得委婉,似乎还藏着什么暂时不好说出口的隐情。秦思意不理他,他就像小时候那样在一旁等着,等对方看他一眼,又或者等对方昂着下巴从自己身边走开。 “你的房间我一直都替你留着,妈妈没有进去过。” 和小时候不同,现在的李卓宇依然没有松开紧扣着的秦思意的手腕。 他用上了和曾经一样小心翼翼的语气,却截然相反地几乎要在对方白腻的皮肤上留下一整圈的淤青。 “爸爸想让你回家看看。” “已经是你家了。” 秦思意留给李卓宇的最后一句话枯白且冷淡,连语调都平静得像是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他在那句话之后又清浅地瞥了对方一眼,像极了童年时无数次在学校回廊里的偶遇,傲慢又轻蔑地用眼神让对方远离自己,轻而易举就让李卓宇怔在了原地。 降落时l市正在下雨,水珠顺着舷窗落下去,在边缘短暂汇集,很快又沿着路径继续下坠。 秦思意睡了很久,昏昏沉沉,只在最初拿着菜单和空乘说了声不要前菜和甜点。 事实上,就连主餐他都没有吃到。一整个漫长的航程,秦思意始终都被困在梦里,没有任何剧情或场景,仅仅就只是混沌与压抑。 他迟疑着不断向前,末了终于在降落前被空乘轻声唤醒。 灯火在雨幕中变成了晕开的昏黄,连绵着映成烟花般绽开的光点,将整座城市都包裹在了温柔暖色的里。 秦思意极慢地眨了眨眼,仿佛又要睡过去,可片刻之后却又轻轻颤动睫毛,再度将视线投向了窗外。 他在那几秒的黑暗里想起了李卓宇的话,他所拥有的,甚至今夜的目的地,那座暂时交由林嘉时借住的房子。 一切都属于他的父亲——李峥。 航班少有地提前降落,秦思意取完行李出去,司机才刚载着林嘉时抵达。 后者还穿着身没来得及换下的球衣,秦思意在上车后打量了对方一番,玩笑似的抱怨到:“你就这么来接我了?” “是你的航班提前了,我可是紧赶着来的。” 也许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话属实,林嘉时说着就转身把丢在后排的篮球捞了过来,举证一般摆在秦思意的面前,继续补充:“你看,是你送我那个。” 秦思意将指尖抵上去,让那颗篮球在对方的掌中转了小半圈,等到露出了记忆中拍品图上的签名,他这才略显满意地靠回了自己的椅背上。 “好吧。” 秦思意的声音很轻,到了句末几乎就只发出了一点气音。 林嘉时想,对方大概是累了,于是也不再多说什么,安静地回过身,拿出手机开始浏览新收到的邮件。 复活节前还有一场大型的比赛,林嘉时在假期里其实也并不算空闲。 除了每天去游泳馆,他还抽空预约了一次检查,好在身体并没有太大的问题,只是肌肉因为高强度的训练而有些拉伤。 医生给他开了点不影响赛前检查的止痛药,很快他就又赶上了教练的计划。 学校的两份奖学金对他来说缺一不可,哪怕隐约可以猜到这也并非长久之计,可对于林嘉时来说,眼下最重要的就是从这里毕业,并且拿到那份其他学校的学生们可望而不可得的推荐信。 汽车驶入大门后,林嘉时的注意终于又一次落回了秦思意的身上。 对方皱着眉歪在座椅靠背与车窗的夹角里,修长漂亮的手却舒展地放在腿上。 袖口被他先前的动作蹭上去了一些,因此堪堪露出一小截手腕,醒目又令人费解地印着一圈淤痕。 林嘉时故作无意地挪开了视线,直到晚餐结束才从自己的房间里翻出了一瓶喷雾,也不多问什么,安静地喷在了秦思意的皮肤上。 后者不自然地将手往回抽了一下,林嘉时便也跟着停下来,问到:“痛吗?” 秦思意下意识地想要点头,可很快就又表达了否定。 他没有把手从林嘉时的掌心收回去,而是任凭对方轻握着自己。 “有点凉。” 林嘉时失笑,又摇了摇喷雾,把另一侧也喷上。 直到把秦思意挽起的袖口再度放下,他这才跟着说:“怎么这么娇气。” “现在是冬天了。”秦思意顶了他一句。 第52章 “有暖气。”林嘉时起身,把手放在对方的发间揉了揉,塞在口袋里的喷雾便随着动作骨碌碌发出一连串的声响。 等到那声音停了,林嘉时也早已在秦思意的面前站定。 他坦然对上后者的目光,接着便听见秦思意呢喃到:“要是你是我哥哥就好了。” 林嘉时不是不了解秦思意家的情况,他在这句话之后沉默了许久,酝酿着措辞,也猜测着对方在这个圣诞节经历了什么。 就在客厅的石英钟晃动着钟摆开始又一次报时的瞬间,他终于和着那规律的节奏回答:“那你也会讨厌我的。” 秦思意其实再清楚不过,即便不是李卓宇,哪怕任何一个人被安上同样的身份,他都会不可避免地开始厌恶对方。 可那又是他逃不开的,对方甚至在他出生之前就来到了这个世界上,从一开始就没有给过他拒绝的权利。 秦思意太渴望一份正常的爱了,不要像母亲那样压抑,也不要像李卓宇那样带着讨好与隐约的胁迫。 他会怀念小时候被外公牵着手走过的石子路,壁花开满了砖石间的每一处空隙,而外公就只是笑眯眯地听他讲那些天马行空的故事。 “林嘉时。”秦思意少见地认真念完了对方的名字。 “毕业以后我们会去哪里?”他狡黠地用上了‘我们’,将两人的未来由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绑在了一起。 那双眼睛迟滞又困惑地与林嘉时对上,在即将消弭的枯白之下铺上一层浓烈的郁丽。 就连秦思意自己都说不好他在期待些什么,可也就在等待答案的倏忽间隙里,他毫无来由地想起了钟情。 -钟情会怎样回答? “你想去哪里都可以,我会和你一起去的。”林嘉时说不准对方的毕业是指中学还是更久以后,他单方面地认为秦思意是希望两人可以申请同一所大学。 因此,仅仅只停顿了几秒的时间,他就给出了最终的答案。 -钟情会这样说吗? 在林嘉时的话音落下的同一秒,秦思意想到的却并不是要如何做出回应。 就连他自己都感到了意外,在那短暂又真实的瞬息,出现在他脑海里的,其实只有钟情。 跟在他身后的钟情;要听睡前故事的钟情;害怕雷雨天的钟情;一点点高过自己的钟情。 -如果是钟情的话,无论如何都会和自己一起走的吧? “思意?”林嘉时打断了那点不断扩散的古怪思绪。 “啊?”秦思意怔怔回神,尴尬又匆忙地抬手攥住了对方的衣摆。 他将指尖抵着布料摩挲了一阵,到底也还是不知所措地开口:“我要睡觉了,晚安。” 第29章 春雪 『红与黑,光明与黑暗,少年与裙摆。』 时间临近一月中旬,很快就迎来了返校日。 秦思意踏上斯特兰德棕黑的木梯,转过拐角,再向前经过几扇门,熟悉的窗棂便框着窗外落了叶的枫树出现了。 宿管阿姨在书桌旁放上了新摘的玫瑰,压着一张舍监亲手写的欢迎贺卡,郑重又贴心,仿佛这里并不是人生中某个可有可无的居住地点,而是斯特兰德学生们的另一个‘家’。 钟情还没有回来,秦思意在窗边坐了一阵,而后打开行李箱,将里面的东西一件件拿了出来。 放在最中央的是一本手抄诗集,他在开学前翻找了一些适合当作睡前读物的诗歌,一笔一划摘进了原本空白的笔记本里。 秦思意的腕间还留着一小圈泛青的淤痕,偶尔抵在桌沿也会本能地感到一阵钝痛,可不知怎么,他却并没有因此停笔,而是沉静地翻过一篇又一篇旧诗,将笔墨均停且妥帖留在了钟情将会听到的词句上。 门被再度推开时发出了‘吱呀’一声轻响。 秦思意回过头,钟情便站在古旧的门框下,小狗似的亮着一双眼,眉目间都是掩不去的雀跃。 “学长。”他扶着门把,并没有即刻走进去。 愈发舒展的骨骼支撑起那件黑色的大衣,在少年的挺拔与清朗间,又分外添上了几分攫人心神的锋芒。 秦思意的指尖不由自主地抓紧了桌角,他站起身,逆着光在钟情眼里映出一圈模糊的光晕,好久才终于朝对方伸出手,沉默着等待钟情向自己靠近。 真要说起来,就连秦思意都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做。 大脑本能地在见到钟情的下一秒发出了令人费解的指令,却又矛盾地在对方扣紧他的掌心的同时产生了退却的想法。 “钟情。” “嗯。” 对方笑起来,那双往日里总显得薄情的眼睛,此刻却熠熠闪烁着光亮。 “新年快乐。” 秦思意的语调还是一贯的温吞,静谧地被清冷的嗓音裹着,似乎这原本不该是句祝福,而应当是情人间的絮语。 “新年快乐,学长。” 钟情说着松开了对方的手,故作不经意地将指腹擦过了秦思意微凉的掌心。 学校向来不会在返校日安排课程,因此整理完行李后,大多数学生都会按照意愿前往学校各处,或是干脆待在寝室补觉。 春季学期里还有一场弦乐比赛,秦思意在把诗集放上书架之后便下楼和舍长商讨起了人选。 钟情跟在对方身后走出楼梯间,踩着那道被顶灯映出的影子,像是逃不开似的,自始至终都只将目光落在秦思意的身上。 第53章 有人将书桌上的玫瑰带了下来,或佩在领口,或举在手上,无意便将其变成了一件供人抢夺的玩具。 也不知是谁先将那朵玫瑰丢了出去,总之,它在一片繁乱的笑闹间被反复抛起,再被钟情注意到时,便已然落在了秦思意的发间。 对方茫然地转身,后知后觉才抬手将它取了下来。 舍长只平淡地朝周围扫了一圈,并没有要打搅返校第一天热闹氛围的意思。于是斯特兰德的学生们也渐渐大着胆子开始起哄,一声接着一声地怂恿秦思意去扮演前一年被否掉的短剧中,头戴玫瑰的贵族小姐。 “你可以拒绝。”舍长合上了名单,低声在秦思意耳畔提醒到。 “很有趣,不是吗?” 未曾预料到对方会这样回答,舍长倒是有些惊讶地对上了秦思意的视线。 后者的眼睛狡黠地眯起来,带着笑意弯成一种格外吸引人的弧度,他仰着脸些微往舍长身前靠了靠,像是在蛊惑,目光却还是如同融化的春雪般清冽。 有爱凑热闹的学生跑去向宿管阿姨借了口红,也不管合不合适,见与花瓣的颜色相近,便直接拿来塞进了秦思意的手里。 一群人簇拥着他进了寝室,而后关上门,又一股脑跑回休息室安静地等待起来。 夜幕低垂。 新年以来,沉闷了许久的l市毫无预兆地飘起了雪花。 它们从休息室巨大的玻璃窗外缓缓落下,仿佛正在为什么即将降临的神迹拉开序幕。 夜空中望不见月亮,只有林间的灯火交错着映出大雪。 钟情等在最后一级台阶之下,心跳莫名便开始躁动。 他甚至感受到鼓膜也跟着一起震荡,带着热意与轰鸣,似乎就在他的血液中绽开了最为盛大的烟花。 随着灯光映出一道被拉长的影子,脚步声也在无人的楼道里愈渐清晰。 钟情看见少年细白纤瘦的双脚踢开裙摆踩在了暗色的楼梯踏板上,纯白的布料随着对方的动作轻轻摇晃,恶劣地只在极短的瞬间露出一小截脚踝。 直到转过拐角,秦思意才彻底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前。 他从楼梯上走下来,一点点自昏暗迈向光明。 白色的床单垂坠着拖在地上,肩侧则披着一件黑色的斗篷。 斯特兰德最美丽的玫瑰就在他的发间轻颤,欲坠未坠地悬着,魔法一般,引着人不受控制地朝他看过去。 不知是谁提议将帽兜戴上,于是那些盛开的玫瑰便又被夹在帽檐与秦思意柔软的发丝之间。 它们鲜红又饱满,仿佛此刻少年被抹上了浓重色彩的唇瓣。 甚至都不需要一秒,仅仅只是一刹,或是一瞬,便足以令人心神俱乱。 红与黑,光明与黑暗,少年与裙摆。 一切都同时出现在了秦思意的身上,滑稽又神圣,让本就方寸大乱的钟情愈发显得慌乱且无措。 “好看吗?” 秦思意又朝钟情伸出了手,站在两格台阶的位置向下看去,凭空生出一股静谧却璀璨的傲慢。 休息室里的起哄声早在他出现的那一刻就停了下来。 所有人都屏息凝视着秦思意的一举一动,哪怕只是些微一次垂眼。 钟情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他甚至没有办法去回答对方的问题,只知道木讷地顺着指引去握住对方的手。 就和窗外的大雪一样,秦思意的指尖仍是凉的,点在钟情的掌心,霎时就让他混沌的思绪恢复了清明。 “好看吗?”秦思意再一次发问。 “好看。” 钟情将对方的手攥紧了,五指得寸进尺地卡进对方的指缝里,像是下一秒就会以此为丈量,为对方套上属于自己的戒指。 周围的学生们像是此刻才终于从惊叹中缓过神来,争先恐后地朝秦思意伸出了手。 就连莉莉都从舍监的怀里挤了出去,迈着轻盈的步伐,穿过人群,踩上裙摆对着秦思意叫了起来。 秦思意顺从且自然地将手搭了上去,就像曾经排演过的那样,极为优雅地去行女士礼。 他的眉眼笑得弯弯的,格外好脾气地满足着所有人的要求,似乎已然忘了,当初这场短剧为什么会被否掉。 ——戴着玫瑰的贵族小姐在家族没落后最终沦落成了风尘女。 这样的剧情实在和塔尔顿的短剧过于相似,也没有必要再让同一个人演第二次。 大雪还在下。 舍监给了斯特兰德的学生们足够的时间去玩闹,直到响过第二次熄灯铃才催促着将所有人往楼上赶。 秦思意扯掉了那条白色的床单,转而随手穿上一件衬衣,戴着那些玫瑰,低头去扣扣子。 他的睫毛在灯光的映照下投出两片阴影,蝉翼似的在细腻的皮肤上轻颤着。 钟情将视线移下去,越过对方漂亮又挺拔的鼻尖,很快便又描绘起了被染得殷红的唇瓣。 有玫瑰从秦思意的发间掉了下来,巧合地正赶上窗外坠下一叠积雪,‘簌簌’几声轻响,引得窗边的少年顿时支着手臂回身去看。 后仰的姿态将一切线条都刻画得愈加流畅,清晰地展现出少年独有的单薄与柔和,衬着身后四散飞舞的雪花,顷刻间便在钟情的记忆里印下了抹不去的色彩。 这一瞬的画面实在是太过深刻,以至于往后的许多年,每当有人提起玫瑰与雪,钟情最先想到的都是斯特兰德巨大的玻璃窗,寝室里即将熄灭的灯光,突然落在少年指尖的玫瑰,以及坐在一窗大雪中的少年。 第54章 “学长。”钟情朝对方走了过去,未经允许就爬到了窗边。 他倚着窗台,目光却并未落向屋外,而是始终都只在秦思意的脸侧徘徊。 “要熄灯了。”秦思意笑着看了回去。 正在视线交汇的刹那,斯特兰德陷入了彻底的黑暗。 有路灯在极远的方向隐约亮着,朦胧为秦思意的五官铺上一层柔光。 下雪的夜晚看不见星星,可钟情却觉得,对方的眼里装满了从盛夏流淌而来的星河。 朝露的香气夹杂着大雪的凛冽,温柔又强势地将他和秦思意环绕在了小小的窗台前。 他无声地拾起了那朵落在秦思意指间的玫瑰,跪在对方面前又一次将它戴在了对方的发间。 钟情在结束这一连串的动作后克制地往回退开了一些距离,将将就把自己藏在了窗框旁的阴影里。 他看着秦思意继续笼着那一圈流潋的光,偶尔在雪花飘落的间隙微垂眼帘。 恍惚间,一切似乎都在今夜的斯特兰德消失了。 无关于声音、温度、心跳,乃至时间。 秦思意在这里,钟情便觉得,奇点就也在这里。 第30章 诗集 『“那我,可以离近一点看你吗?”』 “if i should meet thee, after long years, how should i greet thee with silence and tears.”(注1) 秦思意坐在床头,合上诗集时,硬壳的书封将t恤勾起了一角。 钟情远远看着,对方腰际的那一小颗痣迎着雪色露了出来。 但很快,秦思意就用指尖将衣摆捋了下去,继而撑着床沿,将诗集放在了一旁的书桌上。 “还是睡不着吗?” 他洗掉了唇间过于浓烈的红色,却哄人似的在洗漱完毕后又将玫瑰戴回了发间。 秦思意似乎能够读懂钟情在想些什么,噙着笑便又一次问到:“好看吗?” 钟情迟钝地点了点头,半晌才想起自己不必就这么站在原地。 于是他心跳如鼓地来到对方面前,低垂下眼,闷着声含糊地回应到:“好看。” 两人其实已然进行过相同的对话,就在一个小时以前。 可钟情还是难抑地用指腹抵向了花瓣,僵硬又忐忑地摩挲着,在秦思意的默许下,用一种并不直接的方式,试图向对方靠近。 “学长。” “嗯?” “我可以画你吗?” 钟情的手垂了下去,食指擦过秦思意的脸颊,比触碰那些花瓣更温柔。 他看见秦思意仰起脑袋,漂亮的眼睛似笑非笑地注视着自己,发梢与玫瑰一起顺着对方的动作晃了晃,很快又安定下来,衬得对方朝雾一般,迷蒙又清贵。 “可以啊。” 秦思意的回答间含着淡淡的笑意,语调微扬,听得钟情连耳朵都开始发烫。 他局促地揪紧了自己的裤腿,酝酿了好半天才继续开口:“那我,可以离近一点看你吗?” 秦思意盯着对方的眼睛看了许久,不知怎么却并没有回答。 钟情只当对方是想要拒绝,于是窘迫地退后了半步,松开绕在指尖的布料,抿着唇便想离开。 然而下一秒,一双略带凉意的手便握住了他的手腕,稍稍施力往回一拽,轻易就让毫无防备的钟情跌坐在了床沿上。 他后知后觉才意识到对方离自己太近了,近到每一次呼吸都有了清晰的温度。 “够近了吗?” 秦思意在向他发问。 钟情的大脑像是一台过度运转的处理器,除了热意与嗡鸣,再也没有其他反馈。 他的双手被秦思意按在了身侧,贴着对方新换的床单,以及对方柔软的掌心。 迷茫在时间的流逝中逐渐转换成慌乱,引着他抬头去看眼前的少年。 那些明暗与色彩,线条与结构,霎时都化为了虚无,只剩下唯一的秦思意,神明一般出现在这个没有月亮的雪夜里。 钟情连指尖都开始颤抖,克制着不让自己更加靠近。 灵魂仿佛即将脱离躯壳,连心跳都是一种足以令人窒息的反应。 在所想的一切都即将无所遁形的前一秒,钟情突然狠狠咬在了秦思意的颈窝上,直到一股陌生的味道涌入他的口腔。 “对不起。” 最终,还是秦思意先说出了抱歉。 他意味不明地向钟情说出这三个字,而后便松开手,起身抽了张纸巾擦掉了颈侧的血迹。 钟情在寂静中咽下了口中的涎水,他的喉结在背光的阴影里上下滑动了一下,接着便听见秦思意说到:“去睡觉吧,我给你念诗。” 他看见对方从书架上取下了一本笔记本,转身的同时,书页也顺着秦思意翻动的动作被打开。 那是一本手抄的诗集,要是钟情没有看错,就连笔迹都和秦思意作业上的一样。 “the dew of the morning, sunk chill on my brow.”(注2) 钟情钻进被窝时,秦思意仍戴着尚未开败的玫瑰。 后者将嗓音压得又轻又缓,泠泠像溪水淌过山涧。 分明是极适合哄人入睡的语调,可偏偏钟情却就是睡不着,只想听着那声音再说些什么无关的话。 秦思意再度望向他的瞬间,钟情其实并没有想好要如何回答。 他侧躺在枕头上眨了眨眼,小孩子似的只能由对方去猜他的答案。 第55章 “为什么想画我?”可秦思意并没有纵容钟情幼稚的行为。 他直截了当地抛出了先前忘了提起的问题,同样用被子盖过了鼻梁,只露出一双眼睛,以及因为忘了摘下而落在枕边的花。 “学长不愿意的话,我就不画了。” 钟情含糊着绕过了秦思意的疑问,他背过身,不再去看窗边的少年,分外刻意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而后闷声说到:“晚安。” 黎明仿佛一道迷乱与清醒的分界线,铃声响起之后,一切便又恢复到了有序且寻常的状态里。 秦思意枕边的玫瑰已经开始枯败,蔫蔫卷起一小截花边,连颜色也变得血渍一样灰暗。 他起身,随手将那些玫瑰丢进垃圾桶里,按部就班整理好要用的资料,等到从盥洗室回来,钟情便也已然站在镜子前换好了晨跑要穿的衣服。 后者的目光极快地扫过了秦思意的颈侧,不过却并没有看见那块被自己咬出来的痕迹。 对方聪明地一早便穿上了衬衫,领带将被扣到顶的领口更衬出了几分挺括,近乎完美地恰好就盖过了钟情慌乱留下的印记。 他在此刻才终于想到要道歉,尴尬地与站在门口的秦思意对视,好半天才抓着柜门说到:“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没关系。”秦思意又对他笑了,不像昨晚那样静谧又浪漫,而是一种格外公式化的表情。 钟情不知所措地跟着对方朝窗边走去,眉心因焦虑而不自知地皱起。 他怀着某种小狗似的殷切,只差没有盯着那双眼睛去确认。 秦思意并没有很快就去理他,反倒不疾不徐地又把今天要用的资料都确认了一遍。 等到将它们都码好放在桌边,他才抬眼疑惑地发问:“你不去洗漱吗?会来不及的。” 钟情在面对秦思意时,似乎永远都是困窘的。 好比此时,对方仅仅只是一句话,他便忙不迭转身往盥洗室跑了过去。 秦思意无甚表情地抱着资料下了楼,独自揣摩着愈发纷乱的思绪。 他似乎控制不住地想要在钟情身上找到突破口,将那些积攒的恐惧与压抑统统释放。 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究竟为什么,自己会产生这样古怪的念头。 * 春季学期开始,钟情课表里的自习被换成了额外一节的拉丁语。 他在上个学期几次补考,因此在与布莱尔先生的谈话之后,对方将他每天早晨的第一节课与秦思意安排在了一起。 由于两人相差一个年级,加之钟情还要再晚来两年,秦思意其实从未关心过对方的选课。 他在早餐结束后便和林嘉时一起朝球场对面的教学楼走去,丝毫没有注意,钟情一直就沉默着跟在不近不远的距离。 第一节课是拉丁文诗歌的鉴赏与朗诵,正当秦思意凑近林嘉时的课本准备纠正发音时,教室外一个熟悉的身影却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看着钟情经过走廊,短暂地消失在玻璃窗与教室门之间,而后就像所有新生一样,走到了老师的办公桌旁,俯下身在名单上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你换课了?” “布莱尔先生让我多上一节拉丁语。” 钟情在回答的时间里找到了个空座位,就在秦思意的斜后方,稍一抬眼便能看见对方正在做些什么。 他自然地放下课本,拉开椅子坐好,目光却依旧落在秦思意的身上,眼看着对方欲言又止地抿了抿嘴唇,末了还是道不清意味地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真要说起来,钟情其实并不认为布莱尔先生的决定是正确的。 至少从现在看来,整节课他都只在关注秦思意又在和林嘉时做些什么。 两人的座位相邻,又都挨着后排,因此时不时就会凑到一起说上几句。 有时甚至还会无比默契地同时看向对方,也不知是哪里显得有趣,嬉笑着便映入钟情的视界里。 笔尖来回在纸面上打转,一圈圈划出重叠的墨痕,临近下课都没能记上几行笔记。倒是往后的几页空白都被染上了黑色的水渍,勾出毫无规律的弧线,纠缠着让钟情的心情愈发躁闷。 铃响的那一刻,钟情仿佛终于得到了解脱。 他后仰着靠向椅背,闭上眼长长舒了口气。 可秦思意却在此时朝他走了过去,抱着怀里的活页册,不等钟情睁眼便将其中一页取了下来。 “这节课的笔记。” 他的指尖点着纸页在桌面上敲了敲,‘哒哒’叩出两声轻响,顿时便让钟情睁开了眼睛。 “发音和重点我都标出来了,有自习的话可以先背一背。” 对方的手指干净且修长,随着动作曲起恰到好处的弧度,就连包裹在皮肤之下的骨骼都漂亮得像是经过了无数次测算。 钟情莫名想要伸手去握,偏偏秦思意更早便将手垂回了身侧。 他有些惊讶地看着钟情的动作,而后调笑着说:“我又不和你抢,晚上回寝室还我就可以了。” 他错想了对方的举动,误以为钟情只是害怕他后悔把笔记借出去,于是温柔地再度将活页往钟情的方向推了些。 最后,甚至犹嫌不足地亲手放进了对方的文件夹里。 作者有话说: 注1+注2:资料引用自拜伦的作品《春逝》 第56章 第31章 承诺 『“那你要来我家吗?我可以教你弹琴。”』 钟情习惯在思考问题时转笔。 带着凉意的笔杆在骨节间来回转动,最后贴着指侧,被拇指的指腹按压停下。 他托着脸,却没有将另一只手里的笔放下,心不在焉地将视线挪向窗外,期待也祈祷着能够看见自己想见的人。 教学楼的原址是庄园的辅楼,从这里望出去,再隔不远便是仿照神庙所建的装饰建筑。 它略显破败地矗立在平整的草地上,盖着不知从哪里爬上去的藤蔓,仿佛突然从某个遗落的世界跳跃到了这里。 深冬的底色是枯黄的,哪怕晴好的天气在湖面上映下了一层又一层炫目的光,可落叶的树梢也还是无声地昭示着这是个万物凋敝的季节。 前夜的雪化了,雨滴似的淅淅沥沥从屋檐上落下来。 某个不曾预演的间隙,秦思意的身影却从林间出现了。 在水幕消失的短暂时间里,他踏过一地的枯叶,不疾不徐地踩上了神庙的台阶。 少年修长的身影在石柱的衬托下呈现出一种并不违和的渺小。 也不知到底是要做些什么,他在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后并没有继续往殿内走,而是倚在一道断裂的柱石旁翻开了笔记本。 钟情远远看着,而后同样将笔记本翻到了新的一页。 他重新将笔握在指间,匆匆便把对方与身后的神庙一道画了下来。 临近下课,教室里渐渐多出了一些细碎的声响,但钟情却只能听见风从林间穿过的低鸣。 他在铃响的刹那起身朝窗边跑去,倾着身就想喊出秦思意的名字。 他不知道对方能否听见,或许尚未越过草坪便会被风吹散,可钟情却还是撑着窗台深深吸了一口气,预备着下一秒就要让对方看向自己。 大抵是命运给了他太多惊喜,又或秦思意天生就知道如何拿捏钟情。 就在后者准备将第一个发音送出唇间的同时,对方却毫无预兆地抬头了。 他的目光越过空旷的草坪,穿过风与光所隔出的距离,一瞬间便望向了钟情的眼睛。 “学长……” 钟情僵硬地将酝酿好的声音吞了回去,只含糊不清地用上了和往常一样的称呼。 但秦思意又仿佛是听见了,专注地盯着钟情所在的方向,连眼角眉梢都带着温朗的笑意。 如果自己是小狗就好了,钟情想到。 那样他就可以毫无顾忌地朝对方冲过去。 时间并不是真实存在于宇宙中的。 钟情在此刻真实地体验到了这句话。 他看见忽至的寒风将秦思意的碎发从额前吹开了些,引着对方浅浅眯起眼,将神情变成了一种更近似于迷恋的模样。 少年手中的笔记本跟着被翻过数页,‘哗啦啦’连成一道翻飞的弧线,好像要将那些声音统统都装进钟情心里。 分明就不应该听见,可偏偏,随着秦思意唇间的开合,钟情便在脆生生的翻页声里听见了对方正在呼唤自己。 “钟情。” 掌心抵着窗沿将身体向后推开,钟情甚至没来得及拿上课本就朝楼梯跑了下去。 他当然知道路过的同学会用怎样惊讶的眼神看向自己,也知道要是被监督员撞见会面临怎样的惩罚,可他还是控制不住地想要朝秦思意靠近。 冬日的风在皮肤上留下隐约的刺痛,甚至凛冽到连眼睛都开始变得干涩。 但钟情并不想停下脚步。 他从树藤织出的阴影间跑出去,踩上枯黄的草地,继而迈向第一级石阶,几步跃到了秦思意的面前。 “学长。” 钟情大口喘着气,眼神里却含着格外可爱的雀跃。 他兴奋又怯懦地站在离对方一步之外的距离,目光专注且克制,好像真正见到了神明的信徒,在神庙的大门外忐忑徘徊。 “怎么不去下节课的教室?” 秦思意好整以暇地将目光扫过了钟情不断移动的喉结,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似乎在某些无人发觉的时刻,印象中烦人又寻常的学弟,早已长成了挺拔清朗的少年。 “因为学长在这里。” 过分直白的回答让秦思意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对,他怔怔看着钟情,心脏却怦然在胸腔中撞出了巨响。 他犹豫着合上了手中的笔记本,避开视线退后半步,末了闪躲着走下了钟情身后的台阶。 “要上课了,你们老师不点名吗?” 钟情听见秦思意的嗓音在几步之外传来,带着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其他原因导致的轻颤,熟悉又陌生,像是即将撞破一个无比荒诞的秘密。 他随着对方的提醒转身走了下去,遥遥看着那道背影,好久才终于想起,自己其实不该和秦思意走在同一条路上。 钟情的教室,在正好背向的另一端。 弦乐比赛的名单要在二月之前上交,因此下午的课结束,钟情并没有在斯特兰德找到秦思意,而是去了更远的小音乐厅。 冬季的太阳落得早,还没走过半程,暮色便将整座学校都盖了过去。 钟情穿过走廊,窗外的灯光就也跟着脚步一盏接着一盏亮起来。 有琴声在幽长的过道内回荡,偶尔停顿,调整或重复,在昏暗的空间里生出一种古老的神秘感。 第57章 他是没有见过秦思意拉琴的。 一样矜庄地坐在凳子上,目光却因垂落的角度而更显得缱绻。 那双细白的手并不像往常那般落在琴键上,而是握着琴弓,揉捻琴弦。 一把大提琴立在他的膝间,黑色的支撑杆斜倚着与一侧小腿支成两道平行的线。 秦思意将校服穿得格外板正,从领带的打法到衬衣露出袖口的长度,每一毫米都仿佛照搬规则,钉死在了某一点上。 钟情没有开口去打扰,他安静地在靠门的位子上坐下了。 小音乐厅只亮着台上的一束光,他不确定对方能否看见自己,可也并不想由自己去打碎眼前幻境似的场景。 时间在空旷的音乐厅里变得迟滞而缓慢,钟情靠着椅背望向舞台,恍惚间便产生了一种已然过去千百年的错觉。 他在很久以后见到秦思意向着无人的观众席点头致意,仿佛这并不是一次练习,而是一场即将谢幕的演出。 好在很快,对方就又持着弓架回了弦上。 不同于前一曲的陌生,钟情听出了这是开学时那出短剧里用到的配乐,经由秦思意和舍长改编后的帕凡。 他不可思议地跟着旋律一步步向台下靠近,末了仰着头将视线与台上的人交汇在了一起。 秦思意笑着让乐段停留在了某个不应停顿的瞬间,握着琴颈对台下的钟情说到:“我看见你了。” 他将琴弓举起来,形成一条和小臂相连的线,从大门一直移到了钟情的眼前。 “从你进来开始,我就看到你了。” 说这句话时,秦思意的琴弓便直指着钟情的眉心,像一把用以宣誓的剑,也像一根摄魂夺魄的魔杖。 钟情滞怔地看着被照亮的微尘在秦思意身边翩飞,形成一个又一个奇异的光点。他突然就想要和对方说一些必然越线的话,可最终那些词句也只是堵在喉咙里,在他翻身跃上舞台的同时变成了一段再平淡不过的文字。 “要用的曲子定下来了吗?” 两人对调了视角,再度变成了往常一样由钟情去俯视的姿态。 秦思意于是收回视线,垂下眼轻轻点了点头,抬手将谱架上的乐谱翻到了更靠前的页面,同样寻常地回应到:“嗯,萨沙把这里改成小调了,我还在练。” 他说着便顺着所指的乐句拉了起来,直到出现了反复记号才又一次停下。 “好像以前那种苏式音乐。”钟情在对方看向自己之前就发出了评价,并不专业,却巧合地押中了舍长改编时的思路。 秦思意因此流露出一瞬惊讶,转而在起身合上乐谱的动作间问到:“复活节你回国吗?” “我爸让我回去。” “在江城?” “在江城。” 钟情跟在秦思意的身后,看着对方熟练地将琴放回琴盒里,稍等了一阵,才又听见蹲在地上的人说到:“那你要来我家吗?我可以教你弹琴。” 秦思意说这话时背对着钟情,后者只能看见他扣上了那个金属的锁扣。 对方的表情被锁扣上的纹路扭曲,看不清也辨不明,只好就依照那随意的语气,将其当作对话中的平白一句。 “是上次拍玉兰花的房子吗?” 大抵是没有想过钟情还会记得那些未开的花苞,秦思意反倒有了短暂的迟疑。 他起身转向钟情,略停顿了少顷,继而回答:“嗯,要去吗?到时候玉兰应该也开了。” “要!”钟情应得快,秦思意话都还没说完他就兴奋地答了出来。 他的眼睛像是在黑暗里发光,隔着镁光灯所划出的屏障,哪怕再隐秘也毫无保留地落向了秦思意。 后者拎起琴盒又将乐谱抱在怀里,半天才迟钝地发觉,自己似乎没有办法作出更为直接的回应。 他本能地朝钟情靠近了一些,略微仰起脸,贴了贴对方的耳侧。 “不许反悔。” “不会反悔的。”钟情压下喉底那些难抑的颤抖,极力克制着给出了承诺。 第32章 痴迷 『“学长,是你在诽谤我。”』 第一节课的笔记在晚餐后回到了秦思意的活页册里,林嘉时和两人一起沿着坡道向上走,在分别的岔路口理所当然地将它从秦思意的手里接了过去。 有林嘉时出现的场合,钟情总是走在靠后一些的位置,尴尬地听着对方与秦思意交流,插不上话,也并不想回答那些偶尔引向自己的提问。 眼前的路口便是他与林嘉时互换身份的分界线,在此之后,林嘉时继续朝塔尔顿走,而他则终于可以再上前两步,站在先前对方站过的位置。 秦思意过分漂亮的五官总会在幽深的小径里生出一股静谧的倦怠,好像他在与林嘉时道别的时间里便用完的所有力气,余下的甚至不足以支撑他维持住最基本的从容。 钟情却格外喜欢,他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迈入斯特兰德花园前的时间,独占着眼前这个低迷且冷淡的秦思意。 枯黄的藤蔓在墙上爬出一道道交错的影子,偶尔擦过衣袖,扯出一小阵挽留似的拉力。 秦思意有时会回头,但却并不会说话,钟情便也只安静地在他身边走着,打量那双眼睛无甚情绪地再度落向前方。 冬天到来之后,秦思意就很少再在湖岸的长椅旁停下。 第58章 其一是因为天气实在太冷,其二便是对岸的树林褪去了葱郁,稀稀落落染成一片衰败,秦思意不喜欢,于是就不再去看。 钟情不知道这些原因,却听见秦思意无意间提起过一句。 那时一旁的枫树还热烈地红着,映着晚霞与早开的路灯,将对方的皮肤都抹上了一层柔和的暖色。 “再冷一点就不会有这样的好天气了。” 事实上,已经会有白色的雾气于说话间散逸开来,它们很快出现又很快消失,在少年远眺的目光中变成一闪而过的幻觉。 秦思意接着说到:“l市的冬天总是阴沉沉的,好像会下雨,偏偏又只是把云压着。” 那其实是极为晴好的一天,可钟情却顺着对方的话语将目光投向了云端。 他看见月亮已经在橙紫的天空中升起,衬着几片孤零零的云,或许再过一会儿,便能看清环绕在它周围的星星。 “学长。”钟情结束了自己漫长的沉默。 “怎么了?” “你想申请哪里的大学?” 或许对于他人来说,这是个足够奇怪的问题,并不去问更有指向性的‘哪个’大学,而是漫无目的地将答案扩大到了一整片区域。 可是秦思意却格外自然地接上了钟情的话。 他望着那轮眉月思索了几秒,而后不算多么确定地回答:“我自己选的话,也许会想去m市。” “因为天气好?” “嗯,天气好。”秦思意对着钟情露出了一个有些幼稚的表情,“天气好,还不用学新的语言。” “那为什么不选西海岸?” “因为我哥哥会去那里度假。” 就像秦思意不曾过问钟情的家庭一样,后者也知趣地从不会多问些什么。 钟情只在知道秦思意有哥哥的那一秒露出了些许错愕,很快便又恢复了先前的状态,安静地和对方一起看着散落在湖面的夕阳。 时间回到现在,秦思意将外套挂在了门后的衣架上。 宿舍的暖气将从室外带回的潮湿彻底蒸发,逐渐令人感受到冬日独有的懒倦。 没了他的笔记,钟情的作业就陷入了某种尴尬的循环。 因为记不起发音和词义去查阅,又因为查阅而添上更多额外的陌生词句。 第一遍熄灯铃响起的时候,钟情对林嘉时的厌恶几乎达到了顶峰,除了反感他与秦思意过于亲密的相处方式,也同样不满他在告别时拿走了那份原本应当只留给自己的笔记。 钟情还记得那张活页纸上有和秦思意相似的气味,淡淡的,像沾着朝露或是晨雾,隐约又散出一些清冷的花香,好像秦思意本身,裹着独一无二的矜贵。 笔尖被他不太高兴地戳在了笔记本上,漾出一圈墨渍,毫不掩饰心底的烦躁。 他盯着桌角的镜子,里面清楚地映出了秦思意的侧脸,泛着被热意晕染的浅淡绯色,透出一种包含蛊惑的纯真。 钟情没法将心收起来,只能避开眼,转头盯着电脑发呆。 磨砂的屏幕映不出对方靠近的动作,因此,直到秦思意的指尖点上纸面,钟情才在耳畔熟悉的字句里意识到,自己正被对方圈在书桌与椅背之间。 “esto quod audes.” 秦思意指着钟情笔记本上的句子,而后俯下身,凑在后者脸侧问到:“这应该是你去年学的了,你上课没听吗?” 他的表情很认真,浅浅蹙着眉,连唇角都在提问结束后抿直了些。 钟情尴尬地将视线从对方脸上挪回那行单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是上课时自己无聊写下的句子。 “esto quod audes.”他含糊地轻声念了一遍,目光紧锁着秦思意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的皮肤。少年的掌骨在手背上印下漂亮且流畅的弧度,淡淡又显出些并不突兀的泛青脉络,似乎每一寸都刻着足以令人意乱神迷的咒语。 那句由拉丁文构成的谚语在这一眼的时间里重复了成百上千次,推搡着便将钟情带到了看不见的界线之后。 他不自觉地想去抓住秦思意的指尖,并难得为此付诸了实践。 尚且握着笔的右手倏然覆上对方的手背,于两人相似的错愕间,突兀地在秦思意的皮肤上划出了一道没入衣袖的墨痕。 钟情看见,秦思意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你在干什么……” 掩去最初的惊诧之后,后者的眼神里仿佛就只剩下了不曾见过的厌烦。 钟情无措地站起身,想要说些什么为自己辩解,可话到了嘴边,他又意识到,哪怕是自己的初衷,也依然是一个无法诉诸于口的秘密。 尴尬会让人不自觉将注意力转移到无关的地方,试图寻找新的足以掩饰窘态的话题,钟情也是一样。 他小心翼翼将目光从秦思意眉间挪了下去,落往对方的手背,而后再顺着那道歪斜的黑线一直向上,忽地发现对方腕间有一圈尚未消退的淤痕。 钟情最初愤恨地想到了林嘉时,但平心而论,他却并不真的认为后者会这样对待秦思意。 也许是经过湖岸时记起的对话让他有了特别的预感,钟情莫名便将‘凶手’指向了秦思意曾提起过的‘哥哥’。 作为一个能够让秦思意刻意想要去回避的人,对方自然也应当拥有足够的动机去留下这圈淤痕。 第59章 钟情在了悟到这一点后很快又将自己代入进去。 他想不通,怎么会有人在秦思意身上留下象征暴戾的痕迹。 而下一秒,他却在对方低头的间隙里瞧见了那点露出领口的咬痕,间错着留下一个棕红的血痂,像极了正在讥讽钟情此刻的虚伪。 于是他又想,如果自己是秦思意的哥哥,那么对方大概会更愿意忍受l市终年阴郁的天气。 “学长讨厌我吗?” 灯光将钟情的影子拉得极长,倾斜着从秦思意身侧盖过去,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失衡。 他的语气并不重,呢喃似的将每个字都说得冗长又低迷。 如果不是这个问题本身,秦思意甚至会觉得对方正在和自己说情话。 钟情微妙地在句末上扬的语气里夹杂着笑意,倒不像是用上了‘讨厌’,而更像是在说‘喜欢’。 “为什么这么问?” 秦思意停下手上的动作,转眼去看对方的表情。 他没有料到钟情并未像以往一样望向自己的眼睛,而是将视线低垂着,专注地盯着那片被擦红的皮肤。 “可以不要讨厌我吗?我可以帮学长擦干净。” 钟情说着便抬手托住了对方的掌心。 也不继续,而是就那么低着头,乖巧地等待起了秦思意的回答。 “我不讨厌你……” 秦思意在回答的几秒间感受到了一股莫名的胁迫。 似乎钟情并没有留给他选择的余地,仅仅只留下了正向的答案。 说不讨厌,钟情便达到了他的目的。 可是说讨厌呢? 要怎么去说讨厌? 把手从对方的掌心收回来吗? 再之后呢? 要怎样去应对之后的困窘? 秦思意根本无法拒绝钟情,对方一早就设好了陷阱,只等着他仓促无奈地跳下去。 熄灯以后,钟情牵着秦思意走到了窗台边,后者不确定对方是否看见了自己手腕上的淤青,只知道他隔着衣袖握了上去,用比先前重上许多的力气,无心却也恶劣地制造着无法忽视的痛感。 映着月光,钟情将那道墨迹擦得格外小心。 秦思意只能感受到水渍覆上皮肤的凉意,以及对方的指尖按在手腕上的钝痛。 不知怎么,他没有出声,就那么安静地任凭钟情握着。 时钟在跳向下一个整点时轻轻闪烁了一下,两人一起看过去,又微妙地在收回目光时对视到了一起。 秦思意察觉到钟情将自己的衣袖挽了起来,松开手掌,让腕间的疼痛变成一种延续的,尚未消失的错觉。 他看着对方靠近自己,从窗棂割裂的阴影间越进成片的月色里,天真又顽劣,却也疏朗得让人移不开眼。 “学长,现在还是周一。” 钟情的语气在静谧的冬夜里酿出令人恍惚的眩晕,秦思意不明白他想说些什么,却还是莫名将话接了过去。 “还有一个小时。” 钟情当然知道秦思意只是随口跟上的一句话,于是他也并不跟着回应,反倒自言自语似的说出了毫无关联的下一句。 “dies lunae.” 钟情停顿了半晌。 “我不是没有听,去年的课我都很认真地记住了。” -是因为你在教室里,所以我才忘了记下无关的内容。 “lunae,luna的变格。以后者为词根,还能延伸出另一个单词。” 钟情期待地注视着秦思意,迫使后者再度按照他的意愿将对话继续下去。 陡然生出的恐惧让秦思意本能地试图退后,可钟情却死死攥住了他的手腕,按着那圈淤青,不容拒绝地盯死了他的眼睛。 “……是什么?”秦思意问。 “lunatic.”钟情突然看着他笑了。 “你到底要说什么?!” 秦思意的语气急促起来,带着慌乱气音,连呼吸都变得起伏不定。 他在这一瞬突然感受到了某种和母亲身上相似的克制,压抑又疯狂。 仿佛下一秒,面前的少年就会拿出钥匙,像母亲一样将自己锁起来。 “这些都是老师上课说的,我全都记住了。” 钟情的脸上还挂着那缕天真无害的笑容,他把脑袋埋到秦思意的颈窝蹭了蹭,贴着那道结痂的牙印继续道:“学长,是你在诽谤我。” 作者有话说: 写之前问了一下中学上类似学校的朋友,他们拉丁语是必修。 但是因为我们学校没有要求,所以用到的词汇比较简单,希望小天使不要介意! (有点想把这篇文的名字改回最开始想到的那个了) 第33章 对调 『“凭什么林嘉时可以靠你那么近,说什么都能让你答应,我就不行?”』 学校的教堂里有一间橡木搭成的告解室,作为一个无神论者,除了必要的活动,秦思意其实极少会来这里,更别提打开眼前这扇木制的小门。 神父在这里更多担当了心理医生的角色,隔着扇窗,去聆听并给出建议。 秦思意还是第一次坐到这把椅子上。 他关上门,世界便骤然被装进了晦暗的阴影里。 有微弱的烛光从缝隙中漫进来,随着窗那边的声音摇晃,继而又变成繁乱的忏悔。 他其实是不愿意承认的,在钟情向他靠近的那一刻,心跳却与本能的抗拒背道而驰。 第60章 布莱尔先生只说过新生会对自己的学长产生依赖,秦思意也知道这应当并不少见。 可现在,他所困扰的却并非钟情与自己的距离,而是藏在胸腔里那颗犹嫌不足的心。 秦思意畏怯着对方掩藏好的占有欲,又矛盾地期待着对方能够更加靠近。 他不自觉地将双手交握在了膝上,食指掐进皮肤,在手背上留下了一道显眼的抓痕。 神父仍在窗后听着他细碎的回忆,从第一眼的寻常,到湖岸边那个短暂的瞬间,再到离别前隐约的不舍,最后便是前夜那点混沌的期待。 他把声音压得极低,仿佛音调稍稍一扬,这些秘密就会跟着烛火一起映向花窗,乘着寒风,往更远的地方飞去。 “爱欲是人类生来的自由。” 良久,神父终于在秦思意的沉默中说出了自己的见解。 他没有像后者以为的那样按照教令作出反对,仅仅用再平静不过的语调,将这句话传到了窗户的另一头。 “你会在一生中不断地爱人。亲情、友情、爱情,不同的相遇会让你感受到不同的爱。” “你要做的,就只是去学习,学会接受和给予,学会如何爱人。” “可这难道不是错的吗?” “linus,这该问你自己。” 离开时,教堂外刮来了一阵风,卷着不知从哪里凋落的枯叶,忽地就从秦思意面前飘了过去。 他回避着闭了闭眼,低着头,直到再听不风声方才睁开。 路旁的灯光将临近的玻璃装饰照得灿亮,斑斓地映射出流溢的色彩,像是正有一条河在其中极缓慢地淌过。 有人站在那座玻璃装饰旁,穿着绣有斯特兰德舍徽的披风,只是一道轮廓都显得英俊而挺拔。 秦思意的眼镜起了雾,朦胧地将一切都变成了奇异的色块。 他看见那人朝自己走过来,随着雾气的消散一点点变得清晰,最后某次眨眼的间隙里,映出了钟情斯文又寡幸的脸。 “你来这里做什么?”秦思意的声音被风吹得像是在颤,含糊不清地传进对方的耳朵里,倒是惹得钟情远远便笑了起来。 “来找你。”他走到了秦思意的面前,隔着几级台阶,无比期待地仰着脸。 “是林学长告诉我的。” 他本想问对方是怎么知道自己在这里的,可钟情就像将他看穿了似的,在他张口的同一秒说出了问题的答案。 “为什么来找我?”秦思意仍旧站在原地,轻蹙着眉头。 风把他的衣摆扬起来,带着朝露的清香扑在了钟情的身上。 “因为学弟要学长带着去吃饭,我饿了。”钟情说着伸出手,摊开手掌递到了秦思意的身前。 他的眉目舒展又深邃,携着笑意,依稀就将这句无比幼稚的话,变成了情人间的低喃。 究竟是掩藏与克制,还是天然的亲昵? 秦思意猜不透对方的举动,不知从何时起,钟情便告别了初见时怯懦易懂的模样。 “走吧。” 他犹豫着将右手搭了上去,转而被钟情回握着走下台阶。 后者的体温似乎总要比秦思意高一些,温暖地传递向冻得麻木的指尖,星点就在秦思意的皮肤上绽开令人晕眩的热意。 “钟情。”他叫住了身边的少年。 那双眼睛朝他看过来,明亮又薄情,昳丽地织出酝酿好的期待,一闪一闪,仿佛无论秦思意要说什么,他都会给出最认真的回答。 “你会怎样表达爱呢?” “爱?”钟情问,“是喜欢的意思吗?” “嗯。”秦思意点了点头,继续跟着对方的脚步往前走。 “不知道。”钟情如实回答。 他想说他不知道,某一秒,某一瞬,自己会如何行动。大脑会控制身体做出本能地反应,或许他会努力克制,但也无法在眼下就说出自己会如何表达。 他注意到秦思意在听见这个回答时僵硬地顿了顿,微凉的指尖在他的掌心里短暂地摩挲,而后又放松下来,恢复到了最初的状态。 “你猜神父是怎么说的?” 秦思意像是突然回到了更久之前,含着郁丽葱茏的光彩朝钟情回望,可更深的眼底却不甚清明,仿佛蒸腾着升起了一整片的雾气。 “遵从内心?” “来自灵魂深处的渴望将会支配你的身体。” 秦思意看见的钟情总是明白该在何时遏止欲望的,他或许还带着少年的天真,也有藏不掉的顽劣,但他却知道要如何收敛自己的情绪。 一切行为都和神父所说的大相径庭,压抑代替冲动,温驯代替热烈,依赖代替喜欢。 “好想知道,你以后会喜欢什么样的人。” 秦思意在呼啸而过的风里发出了这样一句叹息。 钟情没有听清,于是只流露出些许迷茫。 他静静看着对方,好像这样秦思意就会愿意重复先前的话语。 可最终后者也只是将视线落回了前方,任由钟情攥着他,低声道:“你的手也变冷了。” 大雪过后的夜晚明朗地闪烁着无数星星,休息室的长桌旁没了空位,钟情便跟着秦思意走进楼道,顺着台阶一直来到了寝室的门前。 趁着他写作业的功夫,秦思意打开了前夜不曾阅读的诗集。 他按照摘录的顺序朝后翻,卡明斯的诗歌便出现在了拜伦之后。 第61章 手写的字体并不完全一致,偶尔会有蹭掉的油墨,又或抄错的字母。 秦思意发现自己曾经划掉过某句,不知怎么,又在之后原封不动地写了下来。 他将目光从那行诗上扫过,于心中一道默念:“though i have closed myself as fingers……”(注1) 椅子挪动所发出的声响打断了秦思意,他回过神,转头看向钟情,指尖却未能收回来,而是巧合地点在了接下去的一行。 -as spring opens her first rose.(注2) 钟情朝他走过来,穿着一件看上去已经不太合身的衬衫,秦思意不知道自己是该像以前一样提醒对方,还是就当做没看见。 他慢半拍地闪躲掉钟情的眼神,靠在桌边,听着对方停下脚步,末了温声念到:“i do not know what it is about you that closes and opens.”(注3) 钟情的手指在这庸常的几秒里,顺着字母轻轻蹭过了秦思意仍点着书页的指尖。 “学长,这是今天要给我念的诗吗?” 仓皇间,秦思意仿佛失去了发声的能力。 他只能一味地注视着对方,听耳边不断回旋着钟情在诵读时留下的余音。 “春天开出的第一朵玫瑰。” 对方笑盈盈地盖住了秦思意的手背,覆着他的指尖说出了正指向的那行单词。 “今天不念这首。” 秦思意转过身,慌乱地将诗集又朝后翻了几页。 他用小腿抵着椅子向后挪,试图拉开钟情与自己的距离,可对方却察觉不到他的用意般绕过了原本的位置,大大咧咧来到秦思意身旁,分外无辜地问到:“为什么?” 为什么不想念这首诗? 秦思意也同样在心里朝自己发出了疑问。 他的目光在过长时间的注视里变得模糊,逐渐就让那些字母变成了扭曲的墨渍。 时间在寂静的空间里一点点流淌,变得迟滞,变得粘稠,最后停顿下来,消失,弥散。 “我不喜欢。” 良久,秦思意从干涩的喉咙里说出了自己的答案。 “但是我想听。” “这不是该念给你听的。” 秦思意加重了语气,音量却莫名又压低了许多,似乎这句话本不是说给钟情,而应当用来警醒他自己。 “那你要念给谁听?是你自己说的,这本诗集就是要念给我的!” 钟情孩子气地抢走了桌上的笔记本,又急又恼地将它举到秦思意面前,终于又脱离了那些令人心烦意乱的深沉,只留下掩不去的仓促与天真。 “我不是要念给别人听。”秦思意抬手握住了书脊。 “换一篇念给你听,好不好?”他换上了最初那样哄人的语气,以欺骗自己的方式,试图去获得暂时的安心。 “秦思意。” 钟情第一次用姓名去指代了对方。 “你在哄我吗?” “凭什么林嘉时可以靠你那么近,说什么都能让你答应,我就不行?” “你连最基本的公平都没有办法做到,不是吗?” 秦思意不敢再去拿那本诗集,那会碰到钟情。 他小心翼翼将手收了回去,也不彻底放下,仅仅只是不知所措地停在了稍远的距离。 该怎样去理解这场对话? 不同于令他心跳过速的猜测,钟情想要的,原来是和林嘉时一样的友谊。 想到这里,秦思意终于极缓慢地对上了钟情的眼睛,他放肆又释然地朝对方露出一个微笑,不再忸怩,转而大大方方答到:“我念给你听。” “只念给你听,钟情。” 作者有话说: 注1+注2+注3:资料引用自爱德华·埃斯特林·卡明斯的作品《我未曾旅行过的地方》 第34章 罪恶 『爱欲即是罪恶。』 时间从那次也许可以算作争吵的对峙后走得更快了一些。 课表的更换让钟情顺理成章占据了秦思意的每一个清晨,曾经只会在暮色中见到的人,现在也同样会坐在落满朝阳的桌边。 老师没有为钟情调换过座位,于是他便始终坐在那个可以看清秦思意动作的斜角,装作漫不经心去打量对方和林嘉时的每一次互动,而后在新买的记事本里留下一张又一张速写。 秦思意的侧脸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出现在钟情眼前,将印象一再加深,渐渐变成哪怕闭上眼都无法抹去的生动画面。 弦乐比赛的当天,钟情被老师带去校外参加了某个青少年艺术展。 没人想过初见时那个孤僻又不合群的男孩会拿下创意组的金奖,却也不得不承认,在光影落下的瞬间,所有看到那副画的人都会为之发出赞叹。 钟情的画并没有和其他人一样被单薄地挂在墙上,而是被单独放在了展柜里。 画布上是一片爬满青藤的砖墙,棕红衬着葱绿,在定格的时间里映出一种蔓延的生机。 令人不解的是,砖墙的中央只有一圈阴影,被砌出的椭圆窗口包裹着,仿佛将要有人出现,又似乎只是单调的留白。 转变出现在灯光开始调动之后。 那些立体的,被以为仅用来作为装饰的纸雕一点点在窗口投下摇晃的叶影,继而随着倾斜的角度汇聚在一起,逐渐变得完整且清晰,并在最后一秒投射出一位少年的侧影。 人们无从得知对方的长相,甚至看不见他的表情,却意外地能够从中感受到浸润出的静谧。 第62章 作品的名字只有简简单单一个‘你’,框在书名号之间,像是暗恋,又像告白。 抓心挠肺地让人想要知道对方究竟是谁,又因为从那道侧影间隐约流溢出的矜贵而止步于前。 作品的成功让钟情一时间名声大噪,甚至都有国内的媒体试图以视频的形式进行采访。 有人翻出了他的照片,与他过于暧昧的名字放在一起,顿时便让《你》成为了少年少女们在课间午后讨论的重点。 可秦思意却并不知道,他甚至并没有注意到钟情不在台下,仅仅是认真负责地像先前的无数次练习那样,又一次替斯特兰德捧回了奖杯。 这是钟情不想被戳穿的秘密。 他选择了最平淡的角度作为作品的留存照片,只有一面砖墙,葱茏的藤蔓,以及那个无人经过的窗口。 回去的路上,钟情少有地接到了父亲的电话,他做好了被质问的准备,未曾想对方却只是语气平静地提出了几个问题,最后就和往常一样结束了这通简短的电话。 “爸爸。” 不得不承认,在父亲开口之前,钟情的情绪与声线都是紧绷的。 他试探着在对方之前开启了对话,然后便沉默地等待着,等待他并不熟悉的父亲给出他预想不到反应。 “我看见你的作品了。” 他停顿了几秒。 “很不错。” 未曾预料到会从父亲口中得到赞美,倏忽间,钟情几乎以为自己产生了幻听。 他怔怔对着空气点了点头,尚未反应过来自己的行为有多傻,接着便又听见对方问到:“有喜欢的人了?” 世界突然静了下来,只剩下钟情心里交错的独白,他想过要给出否定的回答,可再一转念,他的父亲其实应当早已知晓了答案。 “嗯。”钟情轻声应到。 “是男生?” “嗯。”他把声音放得极轻,语气却又坚定,不断印证着那些荒唐的事实。 “对方知道吗?” “不知道……” 他的视线因为这轮对话落下去,坠在自己的衣摆上,眼看着骨节因握紧的五指而泛出青白。 “那你还有考虑的时间。” “我不觉得自己有错……” “我没有说你错了。” 电话那头的人似乎无意叹了口气。 “钟情,你要考虑很多,不单单是自己的想法。” “你要知道对方是如何看待你的。” “您不生气吗?”钟情不可思议地问到。 “没什么好生气的,这是你的人生。” 复杂的情绪似乎要将灵魂分裂开来,钟情久违地又开始为母亲而感到难受。 他在对话的末尾想起了年幼时曾见过的相片,穿着白色校服的父亲和两个同学一起站在操场上,盛夏的光将少年们的面孔衬得无比明朗,而最耀眼,也最令人难忘的,便是画面中央唯一望向镜头的男孩。 钟情那时不懂父亲为什么要把一张不以自己为主角的照片摆在桌上,直到现在才恍然明白,原来父亲想看的,自始至终都不是他自己。 “那妈妈呢……” -这真的是对的吗? 钟情在那通电话之后陷入了某种低迷且自我割裂的状态,他并没有去思考自己或是秦思意的未来,而是思索起了当下的心动究竟是否应当被定义为罪恶。 他还记得花瓶里的那束郁金香,还记得母亲拥抱自己时的温度,记得环绕在身边的香气,也记得下在生日那晚的大雨。 他的母亲停留在了并不令人愉快的雨夜中,而父亲相片中的少年却始终沐浴在盛夏热烈的光里。 迷人又耀眼,好像无数个记忆里的秦思意。 爱欲即是罪恶。 钟情在见到秦思意的瞬间想到了这句话。 “我们的小画家回来了。”对方又在看着他笑,眉清目朗,温润璀璨。 秦思意坐在休息室的琴凳上,隔着数道梁柱朝他望过来,那眼里依稀装着期待,细看又只有得体与疏离。 斯特兰德的学生们在他的提醒下纷纷转头朝钟情看过去,嬉闹着向他传达赞美与善意,很快就在两人之间隔出了一道攒动的人墙。 琴声并未再度于斯特兰德响起。 当人群散去,窗边就只剩下了一台被盖好的钢琴,以及一片不知何时被吹进屋内的枯叶。 -弦乐比赛结束之后,学长和林嘉时都去做了些什么? 钟情在走上楼梯的时间里莫名地想到。 -会聊起我吗? 他推开寝室的门,秦思意正换下表演时所穿的礼服。 对方解开领结,将它放进袖扣旁的盒子里,等到盖好盖子才又看向钟情,略带迷茫地抱怨到:“她们好像把我的东西弄丢了。” “是重要的东西吗?” 秦思意摇了摇头,继而答道:“也不是,就是领带衬衣之类的小东西。” “可能是我自己丢在什么地方忘了。” 他说完便不甚在意地继续换起了衣服,站在衣柜的门后,刚巧便能挡住钟情的身影。 他看不见对方,自然也无从得知钟情是怎样一副表情。 后者在鼓动的心跳里纠结、挣扎,似乎即刻便会被自己的烦扰所溺毙。 他从门后走到了桌前,匆忙将桌角那面镜子扣下,焦躁又无措地听着它发出‘啪’一声巨响。 第63章 诗歌拥有感染人的魔力。 可惜的是,这晚的钟情却始终被桎梏在那些冗杂且纷乱的情绪里。 他第一次将秦思意的诵读当成了与月色相合的背景音,悠悠在寂静的深夜里回荡,却并不能让他想到要去细听。 -假使爱与欲望都成了罪恶,那是否就证明这次悸动是一个错误的反应? 窗边的少年在诗句结束后逐渐安静下来,钟情听见了窸窸窣窣一阵离开床铺摆放书本的声音,然后就是漫长的,再无任何声响的岑寂。 他躲在被窝里,数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等待着秦思意陷入沉眠,好让他能够更直观地考虑,那些他已然做错的事情。 钟情从与父亲的通话中感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罪恶,似乎他从更早之前就该纠正自己错误。 他想,将来的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呢? 变成和父亲一样的人? 令人恶心地在桌上摆上一张照片,看似深情地去缅怀自己逝去的,或者说从未得到过的情感? 他在恍惚间起身走到了秦思意的床边,漠然盯着眼前熟睡的少年。 有那么一瞬,钟情甚至更希望对方是死了,至少他就不用再像现在这样无望。 他蹲下身,屏住呼吸凑到了秦思意的枕边,又看着对方沉思了许久,而后轻轻将自己的五指塞进了对方的指缝。 十指相扣的瞬间,钟情仿佛嗅到了那阵带着朝露的香气铺天盖地朝自己涌来。 从四肢百骸侵入,最终死死攥住他的心跳。 “学长。”他轻唤了对方一声。 “我向你忏悔。”钟情把秦思意的手牵到了自己面前。 他在这句之后压下指尖,扣住了对方的掌骨。 那动作又轻又缓,好像他握紧的,不过是清晨尚未消弭的雾气。 “可不可以不要像对待别人一样对待我?” 钟情太难受了,酸涩到只能低头去抵住自己的手背。 离开自己的床铺之前,他是想好了要放弃的,所有的错与恶,他都不想让它们继续留下。 可眼前的人是秦思意,对方就像一个对他使用了魔药的巫师,无论钟情怎样挣扎,都逃不开要向对方靠近的冲动。 他在伸手的刹那产生了强烈的背叛感,记忆不断回溯,重复着在脑海中放映那些与母亲一同度过的岁月。 它们在一声撞击声后戛然而止,变成父亲桌上的相片,又最终变成眼前秦思意的脸。 第35章 郁丽 『“学长,带我逃走吧。”』 寝室的改建工程在一整个假期的等待后终于启动,工人们趁着上课的时间在花园里搭起了脚手架,围绕着斯特兰德的主体建筑,几乎在每一面窗外都留下了交错的金属支架。 钟情在午间回了寝室一趟,恰好碰见工人正在窗边拉网,细密地盖住光线,将本就足够沉闷的天空更掩出了几分阴郁。 伴着时不时出现的噪音,钟情将被打湿的衬衣换了下来。 在袖口滑出手腕前,他注意到了表盘上的指针,巧合地指向下午两点,那场他恰好错过的弦乐比赛的开场。 角落不起眼的日记本里留下了整页空白,除了一早就写好的日期,就再没了其他。 那里本该有满篇的记录,关于弦乐比赛,也关于握着琴弓的秦思意。 可现在却只有油墨印下的数条平行线。 仿佛有一口吐不出的气正堵在胸腔里,钟情有些难受地慢慢在原地蹲了下去。 人会在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后不断拉扯,除了试图纠正,也会因此对自己产生厌恶。 钟情不明白这个道理,仅仅为纷乱的思绪感到焦虑。 寝室里的光线实在是太暗了,好像审判似的就将他放在了逃不开的阴影里。 他想要是能有谁来拥抱他就好了,哪怕还是看不清光亮,也无法在顷刻间结束这样冷郁的冬天。 要是能有人会接受他的罪恶就好了。 “钟情?” 少年清亮的嗓音划破了周围的寂静。 被叫到的人抬起头,霎时就被亮起的灯光刺得眯起了眼睛。 秦思意正站在门边,带着些担忧,微微将眉头蹙了起来。 “你怎么了?” 他朝钟情走过去,温柔地跟着蹲下身,抬手用指尖拨开了对方被压乱的碎发。 “不开心吗?” 秦思意和钟情一起躲在桌椅隔出的角落里,耐心等待着后者的回应,将将就让对方的祈祷成为了现实。 “学长。” “嗯。” “可不可以牵一下我的手?” 钟情说着将手伸了出去,并不直白地放在秦思意的面前,而是格外收敛地只从膝上挪开了些。 他看见秦思意的目光随着他的动作下移,又带动着睫毛隐约颤了颤,说不出究竟是想要拒绝,又或仍在犹豫。 钟情的心就在这样的等待里沉了下去,仿佛坠着铅块,怎样调整呼吸都提不上来。 他失落地将五指攥回掌心,又尴尬地避开眼,正想着要怎样起身离开,却骤然被一股力向前拉了过去,毫无防备地扑进了秦思意怀里。 熟悉的香气顿时漫入鼻腔,钟情觉得自己简直就像被泡在了一滴沾着花香的朝露里。 他惊讶得甚至忘了要怎样控制自己,只能木讷地抵着秦思意的肩膀,感受对方一下又一下抚过自己的脊背。 第64章 压抑许久的情绪在无声的安抚间爆发,化作愈加无法达成的妄念。 它们被一再克制、拒绝、否定,最终变成眼泪,变成呜咽,一点点从喉咙与眼眶里溢出来,漾进秦思意的鼓膜,也打湿了他干燥的衣领。 钟情好想去亲吻对方,可是他不敢。他甚至不敢再和对方多说些什么,只能攥着一颗纽扣低声啜泣,听着秦思意依稀发出了一声叹息。 工人们在日暮西沉前陆续离开了斯特兰德,只有那些搭起的架子依旧向窗内透入一道道拉长的影子。 再度见到秦思意时,对方正坐在休息室的沙发上看书。 钟情走过去,在对方面前站定,秦思意这才终于察觉到什么似的将视线移了上去。 那双眼睛温润又明亮地看向钟情,隐约含着些笑意,似乎已然忘了午后发生在墙角的莫名其妙的小事。 “壁球馆今天这么早就关门了吗?” 秦思意把书合好,放在一旁的矮几上,他自然地拍了拍身边的空位示意钟情坐下。分明仰着脸,等待着对方的选择,却又仿佛这片土地的领主,傲慢且不容拒绝地发号施令。 “作业有点多就先回来了。” 即便这么说着,钟情还是顺着秦思意的动作坐下了。 “吃完晚饭你想做什么?” “我?”钟情迟疑着问了一句。 “嗯,我可以陪你去。” 秦思意笑了,目光却并不落向钟情,他的指尖在身侧的书封上摩挲了一阵,不知怎么,又将它放回了膝上。 “学长不写作业吗?” “已经在自习课上写完了。” 和以往的对话不同,秦思意并没有很快就得到钟情的答案。 他以为对方会和之前一样,兴高采烈地说出某个地点,可从始至终,钟情就只是沉默。 随着灯火渐明,休息室的人也慢慢多了起来。 见等不到钟情的回答,秦思意只好尴尬地朝楼梯口走去。 他开始后悔回绝了林嘉时的邀请,甚至后悔起在午间推开了寝室那扇紧闭的门。 他以为钟情是愿意向他靠近的,而眼下看来,那时无论是谁发现了角落里的少年,对方也许都会做出一样的反应。 气象预报显示着今夜也许又会有雪。 秦思意坐在窗边往天际看,难得没有带钟情一起来吃晚餐。 他们在某种没有争吵的状况下陷入了冷战,不知因何而起,却也没有人愿意主动打破僵局。 “钟情呢?” 林嘉时端着餐盘坐到了对面的位置,随口就问出了秦思意同样想问的问题。 “不知道。”他托着腮,恹恹将视线收了回来。 屏幕上组合的数字已然过了预报会降雪的时间,秦思意只好失望地低头看向了餐盘。 “吵架了?” 林嘉时将水杯递过去,却并没有在秦思意伸手的同时松开。 “没吵架。” “那怎么了?” “不知道。”秦思意重复到。 或许是太过了解对方的脾气,即便是这样乏味的对话,林嘉时也还是把话题继续了下去。 “思意,不要总是见别人停下了,你就也跟着一起停下了。” “你太守规矩了。” 他说罢将水杯推到了秦思意的手里,又碰了碰对方的指尖,轻声道:“你看,总要有人再主动一点。” “我把它递给你,或者你自己把它接过去。” 少了一个人的晚餐要比平时安静许多,林嘉时在之后也不多说什么,只留下秦思意若有所思地盯着那杯水看。 他在离开前拿出了一小盒药片,熟练地合着水咽下,像是已经重复过这种动作千百次。 秦思意此时才开始了由自己发起的第一个话题,略显诧异地看着那个药盒,不怎么高兴地问到:“止痛药是可以一直吃的吗?” “要训练啊,下个月有比赛,结束了就好了。” “可是已经很久了。” “没关系,教练帮我问过药剂师的。” 林嘉时说罢揉了揉秦思意的脑袋,他在起身时看见了餐厅外的钟情,于是又笑眯眯弯下腰,贴着后者的耳廓说:“好了,有人来接你了。” 秦思意顺着他的指引往身后看去,钟情便站在来往的人群间望向自己。 他甚至没有注意到林嘉时的离开,只一味盯着钟情朝自己靠近的身影。 等到对方在身边站定,秦思意这才恍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忘了与林嘉时告别。 “你吃饭了吗?” 他去握钟情的手,就像林嘉时说的那样,主动勾住了对方的手指。 少年的指尖还留着从室外带来的寒意,不知为何却在掌心泛出了薄薄一层细汗。 秦思意发现钟情的脸色似乎不再像走过来时那样难看,而是复杂地将一些他也说不明白的情绪糅合在了一起。 “今天有柠檬派和草莓冰淇淋,你要吃吗?” 他把钟情的指尖攥得更紧了一些,眼看着对方逐渐舒展开眉心,挂上某种饱含期待的不可思议。 “我请你吃甜点,你不要不高兴了,好不好?” “好。”钟情在发声前顿了顿,小心翼翼咽下了那些堵在喉咙里的质问。 这夜的雪要比预报的晚上许多,秦思意踏上斯特兰德门廊的瞬间才终于有第一朵雪花颤颤巍巍从夜空中降下来。 第65章 “学长。”钟情叫住了他。 “下雪了。” 少年抬起手往路灯下指,秦思意便也顺着他的动作往远处看。 和先前的大雪一样,那些轻盈的雪花飘然环绕在了澄黄的灯影旁。 “今年的雪好多啊。”秦思意感叹着,摊开掌心从屋檐下伸了出去。 “前两年都只下了一两场小雪。” 他在这句话后看向了钟情,眉眼被灯光照得透亮,舒展又郁丽地笑着,紧接着就说到:“你来了就开始下雪了。” 秦思意将手收了回来,捂着一小滴化开的雪水,‘啪嗒’在转身的瞬间砸向了台阶。 “我想好要去哪里了。”钟情站在风雪里说到。 “什么?” “下午你问我,吃完晚饭想去做什么。” 一片雪花飘进了钟情的眼睛,他稍停顿了片刻,隔着斯特兰德门廊,将秦思意的表情模糊成了灯光下奇异的虚影。 “我想听学长拉琴。” “所有人都听到了,只有我不在。” 随着雪花的消融,眼前的画面也再度变得清晰起来。 “可是琴在器乐室里。” 秦思意的言辞像是拒绝,眉眼却又弯弯笑着,星点亮起灼人的光,仿佛将那云层后的月亮装了进去。 他用指尖轻轻擦过了钟情的眼睑,继而发问:“你要和我一起再偷跑一次吗?” 话音落下,秦思意便将手掌覆在了钟情眼前,恶劣地笼出一层黑暗,迫使对方做出更真实回答。 “他们在寝室窗外搭了脚手架。” 钟情握住了秦思意的手腕,紧贴着对方的掌心答到。 “学长,带我逃走吧。” 他将对方的手挪开,狡黠地眨了眨眼。 第36章 回廊 『少年们在窗棂的阴影间穿梭,仿佛跨越了一个又一个世纪。』 办公室的灯光熄灭得要比第三次铃响再晚上许多。 钟情和秦思意坐在落满雪的窗后,有一搭没一搭便聊起了比赛当天的琐事。 后者特地换上了礼服,板正地配着马甲,只有那头柔软的短发没有多做打理,乖巧地盖在了额前。 秦思意把斗篷扣在了肩上,裙摆似的在窗台上铺开,似乎两人将要做的并不是逃跑,而是前往一场只有在雪夜才会出现的舞会。 “你说要是被监督员看见了,他会扣我们的分吗?” 说话间,秦思意将窗户向上推开了些,霎时便让大风卷着雪花涌入了寝室。 他转头去看钟情,额前的碎发便滑稽又可爱地翘起几缕,随着风雪轻轻摇晃,在迷蒙的夜色下映出几分触之可及的真实。 “会的。”钟情同样扣好了斗篷,撑着窗台便将脑袋探向了窗外。 他的声音被盖得有些模糊,好在秦思意还是听见了,于是也跟着趴到对方身侧,迎着雪问到:“因为门禁?” “因为胸花。” 钟情笑着指向了秦思意,分明抵着心口,却并没有多余的含义。 “不戴胸花不能入场。” 楼下的灯光就在此时暗了下去,依稀在玻璃窗上留下一道暗色的影子,一点点消失,末了变成走廊上一阵渐远的脚步声。 钟情将抵在对方斗篷上的食指收了回去,迫不及待地扒着窗台,望着坡道上渐远的背影说到:“布莱尔先生走了。” 几分钟后,少年们顺着窗外的脚手架跳进了斯特兰德的花园里,挂着沾满衣摆的雪花,很快又融化成一片深色的水渍。 因为钟情的话,两人并没有将最初的目的地定在小音乐厅。 他们绕开大路,穿过雾气弥漫的树林,在湖岸边的积雪上踏出一道道凌乱的脚印,继而牵着手来到了学校的花房前。 就和无数个无人到来的夜晚一样,那些盛开或凋零的玫瑰落寞地积压在花房的玻璃墙外。 它们在大雪中枯白地颤抖着,孱弱又美丽,好像正等待着有人能将它们带离这里。 一旁的工具箱里有一把别人留下的剪刀,钟情把它拿了出来,拨开雪,挑拣着剪下了木架上最漂亮的一朵玫瑰。 他握着花回到秦思意的面前,安静又专注地垂下眼,而后将对方的斗篷掀开一角,分外认真地将茎秆装进了对方襟前的口袋。 “只能这样了。”他将斗篷从秦思意的肩上笼了回去,目光些微扬起些,堪堪与对方的视线交汇到一起。 “那么钟先生想要哪朵花?”秦思意打趣地迎上了那双眼睛,说不出是肆意又或冲动地就向前挪了半步。 “你选就好了。” 钟情没有避开,感官却在对方朝自己靠近的瞬间出现了短暂的失衡。 晕眩感就像雪花一样铺天盖地朝他涌来,混乱且仓促,让他几乎无法分清,眼前的少年究竟是真实还是虚影。 他看见秦思意在得到回应后又盯着自己的眼睛沉默了几秒,扬着下巴也不说话,像是索吻,又似乎仅仅只是在探究。 钟情迟钝地站在原地,只有心脏还在怦怦发出巨响。 对方的双手攥在了他的领口,将黑色的布料捏出褶皱,也将那双手落进了泠泠夜色里。 “我想戴和学长一样的。” 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说出这句,只记得似乎每一次秦思意都会看向自己。 这次当然也不例外。 第66章 那双眼睛灿亮地笑起来,勾出清绝的弧度,将每一缕微妙的变动都衬出了耀人心目的昳丽。 “这样好像要去参加婚礼。” 秦思意松开手,在说话间转身剪下了一朵玫瑰,接着又回到钟情面前,学着后者的样子,将斗篷掀到肩上,然后同样替对方戴了上去。 “谁会在小音乐厅举行婚礼?”钟情笑着问。 “你不觉得那里很像维纳利亚宫的教堂吗?” “由狩猎之神去祝福新人?” 秦思意被钟情的反问逗得一愣,很快又跟着笑起来。 清朗的音色在静谧的雪夜里蒸腾出转瞬即逝的热意,摒弃了一切礼仪与规则,放肆又烂漫,许久才终于在雾气弥漫的林间消散。 由于时常会有音乐专业的学生熬夜练习,小音乐厅的大门其实并不会真正锁上。 两人只是试探着转动了门把,锁芯便传来一声轻响,‘咔哒’就将大门挪出了一道缝隙。 钟情很少来这里,加上两人也不知道照明的开关在哪,因此他顺理成章地牵住了秦思意的手,一路都雀跃地跟在对方身后。 夜晚的回廊里有从窗外映入的光,银白一片,清冷又皎洁,染着夜色与雪色,将他们的影子照得好长好长。 钟情看见,秦思意的斗篷在在那道暗影里连成了随着步伐摇曳的裙摆,严丝合缝地包裹住少年修长的躯干,轻盈而庄重,仿佛正如对方先前所说,他们要前往的,并非灯火尽灭的小音乐厅,而是维纳利亚宫里神圣的教堂。 “学长。” 有积雪在钟情停步的同一秒落了下来,朦胧地将影子映在墙上,薄纱似的,倏忽便又乘着风消失了。 钟情仍旧牵着秦思意的手,引着对方就朝身侧的墙壁看去。 他们的影子要比主人离得更近些,同样的十指交错,却好像立刻就会将另一方拥进怀里。 “你要再过来一些吗?”秦思意望着两人的影子问到。 钟情没有回答,应声朝对方的位置迈了半步,眼看着那道缝隙被掩盖,将两道影子变成一整片的黑暗。 “我碰到你了。”他说着侧过脸,幼稚地晃了晃两人交握在微凉空气中的手。 被夜雪染成纯白的过道依稀在钟情眼中化作了维纳利亚宫的大拱廊,少年们在窗棂的阴影间穿梭,仿佛跨越了一个又一个世纪。 秦思意最终在过道的尽头停了下来,略微喘着气,放慢脚步推开了一道藏在角落里的门。 器乐室里堆满了历届学长留下来的乐器,从单簧管到长号,从尤克里里到低音提琴,甚至靠墙的柜子旁,还有一架早已落灰的竖琴。 秦思意并没有刻意去挑选,他径直走向了先前钟情见过的那个琴盒,提起握把便又朝门外走了回来。 “这是学长的琴吗?” 钟情好奇地将目光落下去,指尖也在对方经过的同时轻轻触碰到了包裹着的皮革。 他在秦思意回眸的一瞬隐约察觉到了些许掩饰过的恶劣,而后便听见对方回答:“是上届的学长留给我的。” “只留给我。” 分明已经预感到了什么,钟情却还是因为那额外的后半句而发出了疑问。 他跟上秦思意的步伐,很快便回到了对方身边:“为什么?” “因为我很乖也很听话。” 秦思意停下来,直白地盯住了钟情的眼睛。 “如果你也足够听话,我可以考虑把它留给你。” 他说着将琴盒往上提了些,故意去碰钟情垂在身侧的指尖,好像即刻就要让对方感受到自己那些幼稚的坏心眼。 “怎么才算听话?” 不曾料到钟情会认真对待这个玩笑,秦思意倒是被对方问得愣了半秒。 他离开器乐室,反手把门关好,又若有所思的往回廊中央走了几步,末了突然就将话题转到与之无关的方向上。 “啊,我忘记带谱子了。” 秦思意试探着去看钟情,并不抬头,而是不动声色地将视线往对方脸上移。 他看见后者不太高兴地冷起了脸,倒也不说话,就那么生闷气似的在自己身边沉默了起来。 “我拉别的曲子给你听,好不好?” 面对钟情,秦思意总爱在一些时候不自觉地用上这样哄人的语气。 他干脆就在回廊上打开了琴盒,握着琴弓,取出松香,继而伸手在夹层里摸索一番,分外得意地从里面翻出了一份不知是谁留下的泛黄乐谱。 “是第二圆舞曲,你想听吗?” 琴声在回廊中响起时,钟情的脸上还挂着些先前留下的别扭,他也说不好自己到底在烦恼什么,只知道秦思意答应了自己会拉弦乐比赛上的曲子,可到了这里却又突然变了卦。 对方在靠墙的位置找了把长椅坐下,黑色的支撑杆点在泛着辉光的地砖上,像极了一道延伸着一直藏进了琴底的影子。 和钟情听过的大多数现场不同,秦思意的独奏并没有那样可以去注重优雅,而是更为轻快活跃,真正像是会有翩飞的衣裙在这条长廊中回旋,跟着他的琴声一起没入这静谧又浪漫的雪夜。 在仅剩黑与白的古老建筑里,只有少年披着满身光华坐在一把棕红的木椅上。 钟情受了蛊惑般盯着那道揉捻着琴弦的影子,良久才终于从奇异的恍惚中苏醒。 第67章 他来到秦思意的面前,拘谨又文雅地朝对方伸出手,不知怎么却并没有发出所有寻常舞会间的邀请。 他专注地等待着对方看向自己,直到最后一个音符落下,直到那把琴弓离开琴弦,他这才青涩地问到:“等夏天到了,可以带我一起去都灵吗?” “都灵?”秦思意仍握着琴颈,格外斯文地就将目光投向了钟情。 “我想和学长一起去维纳利亚宫。” “可我不一定会留在这里。” 他温吞地拒绝了,看着钟情尴尬地伸着手站在面前,与自己极为相似的在这样的场合下抿直了唇角,似是不开心,却也不说不开心。 “我没有说一定要这个夏天。”钟情在许久之后继续到。 “多久以后的夏天都可以,我想和学长一起去都灵。” 他说着又将手试探着向前,末了与秦思意握在了相同的把位上。 第37章 花束 『“舞会结束了。”』 回去的路上,大雪渐渐停了下来。 零散从夜空中落下一两片雪花,只有草坪仍被纯白覆盖着。 秦思意答应了钟情的请求,不知怎么,两人却一直沉默到了现在。 胸花从口袋里被取了出来,由后者扎好,变成了秦思意臂弯间的单薄花束。 他有些不明白钟情的意思,暧昧又青涩地向自己发出邀请,举止却又不像最初那样亲昵。 冬末的夜晚实在是太安静了,以至于他偶然一次没能克制好的呼吸,都随着白色的雾气一起飘进了钟情的耳朵里。 “很冷吗?” 后者说着上前了些,走到和秦思意并肩的位置,‘吱嘎吱嘎’在积雪间踩出了几声不容忽视的轻响。 “嗯。” 秦思意点点头,为了证明自己似的将下巴朝斗篷的领口缩了缩,又就着这姿势抬眼去看钟情,将将便在弥散的夜色下流露出了微妙的枯白。 仿佛受了蛊惑一般,钟情稍愣了一秒,很快就将自己的斗篷解了下来,理所当然地系在了秦思意的肩上。 他说不清自己究竟在这短暂的几秒间想了些什么,只知道秦思意看向了他,秦思意在等待着他。 层叠的斗篷在少年重新迈开的步伐间摇曳出愈发美丽的褶皱,这让钟情想起了曾经参加过的舞会里,少女们飞旋的裙摆。 他突然就好想和对方跳一支舞,哪怕记错了节拍都好,只要秦思意能够将指尖落在他的掌中。 “学长。”钟情顺着这个想法又一次叫住了对方,“可以请你跳一支舞吗?” 他在秦思意回应之前便发出了邀请,郑重又礼貌地弯下腰,将掌心摊开在了冰凉的空气里。 时间便在此之后变得缓慢又迟滞,凝固一般再不向前方流淌,而是仅仅等待着对方给出足够动摇钟情的答案。 “为什么要请我跳舞?” 秦思意靠近了,却并没有即刻将手搭上去。 他将眉心稍稍蹙起了些,垂眼看着钟情,说不出的傲慢与冷淡。 后者就保持着邀请的姿势,无望地盯着地上那堆蓬松的积雪,良久才终于答到:“很像前几天课上讲的雪夜舞会。” “被邀请的是一位贵族小姐。”秦思意指正到。 似乎又有雪花顺着秦思意的话语间断着坠了下来。 钟情便也在这之后直起了身。 他轻笑着向对方看过去,深秀的眉眼跟着一展,炫目地蕴出深沉,也将秦思意的心脏悄无声息束缚在了看不见的桎梏里。 “学长要是是女孩子就好了。” 他没有再等下去,而是主动上前,牵起了秦思意的手。 雪夜中没有伴奏,只有寒风呼啸着从湖面掠过,可钟情却揽着对方兀自跳了起来。 他温柔地托住对方的掌心,不知不觉,又将另一只手落在了对方的腰上。 秦思意的影子在纯白的积雪间映出了一整片裙摆似的墨色,提线木偶一般,随着钟情的动作一次接着一次绽开。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纵容对方,他只看见那束玫瑰从怀里掉了下去,砸在白色的尘埃里,又被舞步践踏,变成了散乱的鲜红。 书上说,寒冷会使人清醒。 可秦思意却觉得,自己似乎已经迷失在了蒸腾又靡丽的幻觉中。 他在钟情的引导下逐渐混沌、眩晕,最后就只能看见漫天大雪中对方的身影。 某个恍惚的间隙,秦思意扬了扬下巴,他索吻一般朝对方凑近了,也确实像这个奇怪的举动一样,期盼着对方能吻一吻自己。 “学长,‘舞会’结束了。”钟情低下头,靠在秦思意的颈窝间提醒到。 就像被这一声呢喃骤然惊醒,后者几乎在一瞬间就将手从对方掌心收了回去。 他沉默着去与钟情对视,间隔无数飞散的雪花,直至空远的钟声又在湖的对岸响起,他这才低声对自己说到:“我不是女孩子。” 该如何描述没有月色也听不见诗歌的夜晚? 钟情认为,那是寂静花园里枝头新雪落下的簌簌声响,也是秦思意背对着他细碎颤抖的背影。 假使爱欲便是罪恶,那么此刻的秦思意,就正为自己的污浊而懊悔着。 他把脸颊埋进了被褥间,一味地吞下所有呜咽,只有心脏跟着身体一起无法抑制地轻颤。 第68章 钟情的矛盾与克制,强势与温柔,天真与恶劣,无一不在引着他踏入得以预见的深渊。 可秦思意分明望见了,却还是无措地走了过去。 他隐秘地捂着一颗心,又难以言明地期待着对方能够发现自己的秘密。 -学长要是是女孩子就好了。 这句话如同诅咒一般不断在秦思意的耳畔回旋,漾出余音,震荡着敲击本就足够繁乱的思绪。 他好像在一刹那明白了,为什么钟情总爱黏着自己;为什么对方的回答总是对不上他想听的词句;为什么那些行为已然足够印证悸动,偏偏钟情却总是站在原地,再没有任何一丝将要靠近的前兆。 一点点长大的钟情,本来就该和那些美丽优雅的女孩子们一起,牵着手走进起舞的人群。 “学长。”对方的声音从寝室的另一头传了过来,“你还醒着吗?” 秦思意听见了对方踩在地板上的脚步声,一步又一步向自己靠近,最终停在床边,只剩下均匀又细微的呼吸声。 “为什么不看我?” 钟情蹲了下来,靠着床沿,轻轻拽了一下秦思意的被子。 “我要睡觉了。”后者的话语间带了些鼻音,闷闷隔着些距离,像是真的已经困到说不清话了。 “你在哭。”钟情戳穿了他,稍施了些力,一把将那床碍人的被子掀开了。 大雪又在窗外轻缓飘落,映着夜色,白蒙蒙织出梦境似的光影。 它们透过玻璃,透过纱帘,末了变成无数游移的影子,在秦思意回眸的同时披在了他的身上。 钟情鲜少见到这样的秦思意,狼狈地沾着眼泪,连发梢都湿哒哒地贴在了脸颊。 可那双眼睛却好漂亮,宝石似的浸在水色之间,勾着一抹绯色郁丽地染满了眼梢。 钟情抬手时,秦思意忍不住似的小声发出了一声呜咽,又轻又短,很快就被吞回了喉咙里。 他看着对方的指尖朝自己靠近,拘谨地只停留在脸颊上。 那些眼泪不识趣地朝着钟情所在的位置落下,渐渐就也沾湿了后者的皮肤。 “为什么要哭?” “和我跳舞让学长不开心了吗?” 钟情的声线已经稳定了,不再是最初少年似的清亮,而是介于前者和醇厚之间,格外适合说情话的某种撩人音色。 这些词语从他口中说出来,倒并不像是在质问,而更像是在与恋人调情。 “不想和我跳舞的话,为什么不拒绝我?” “是你牵着我跳的。” 秦思意将视线避开了,闪躲着看向床边的褶皱,混乱又仓促地便将被子从钟情手里夺了回去。 他依稀知道自己不该回答这些问题,却还是忍不住违心地反驳,试图以此说服自己。 “就算不是我,任何一个人你都不会拒绝,是吗?” “还是说我会比其他人特别一点,至少你也只是和林嘉时一起在门禁以后逃跑过。” 钟情说着站起了身,垂眸漠然地盯死了秦思意。 少年单薄的肩膀仍在大雪间轻颤着,衬着那细白的皮肤,堪堪就在冬夜里裹上了一层朦胧的辉光。 有极淡的朝露香在无声的寝室里流淌,趁着秦思意沉默的间隙缠上了钟情的身侧。 他看着对方在许久之后重新对上了自己的目光,没了蕴在眼眶里的水色,只剩下眼尾那点清艳优柔的色彩。 “我已经对你够好了,钟情。” “是你在咄咄逼人,不是我在偏心。” 秦思意说罢便躺回去不再看钟情,他呆滞地望着雪花连绵落下,不知为何突然就觉得有些空荡荡的难受。 床边在那之后便没了声音,秦思意屏着呼吸去听,也只听见不久之后钟情安静地走回了自己的床上。 对方在一阵布料摩擦的轻响后就再没了动静,妥协似的就让这个荒唐的夜晚迎来了尾声。 秦思意揪着衣领深深吸了一口气,末了闭上眼睛,难得地抗拒起了几个月以后的社交季。 而他不知道的是,就在数米开外的另一张床上,钟情愤恨地拔开了笔盖,将年册上林嘉时的照片和姓名一并涂成了漆黑的墨块。 夜幕下仍是数不尽的雪花,距离云层更近的塔尔顿静悄悄的,只有药片在掉落时‘噼啪’砸出了些许声响。 林嘉时将它们捡起来,细心收回了盒子里。 他端着茶杯来到休息室,又在饮水机前接了些热水,继而和着掌心里那片教练递给他的止痛药一起喝掉了。 药片在穿过喉咙时短暂地卡了一下,不过他到底还是将它咽了下去。 在进行完这一系列动作后,林嘉时放下水杯,不怎么舒服地揉了揉手臂。 屏幕上的日期与下次比赛尚且不算接近,他有些难熬地叹了口气,最终还是认命一般,顺着来路回到了寝室里。 第38章 试探 『钟情在这天夜里悄悄拢住了秦思意的耳朵。』 钟情和秦思意在那场大雪之后陷入了奇怪的僵持,没人说出过什么决定性的词汇,偏偏又都默契地忽略了对方的一切行为。 两人的下一次交流要一直等到几天以后,某个天气不佳的早晨。 即便缺少沟通,钟情也还是照旧跟着秦思意前往了餐厅。 他在对方身后走着,分外难得的没有发现林嘉时的身影。 第69章 冬末的l市与江城的气候十分相似,除了偶尔出几天太阳,更多时候则都是阴冷与潮湿。 他在进入餐厅后把外套脱了下来,挽在腕间抬手一摸,毛呢的面料竟然已经沾上了一小层细密的水汽。 不知怎么,林嘉时今天来得格外晚,直到钟情在秦思意的面前坐下,对方才姗姗来迟迈入大门。 秦思意抬头去看对方,目光便不自觉地扫过了钟情。 他试着回避了一瞬,大抵又觉得尴尬,于是矛盾地看了回去,主动问到:“第一节课的预习作业写好了吗?” “嗯。”钟情的回答简短到让秦思意觉得有些不习惯。 后者只好再度将视线落回了林嘉时身上,看着对方绕远路去接了杯水,末了回到桌边,坐到了常坐的位子上。 “你要不要问问教练,这药真的可以一直吃下去吗?” 林嘉时在秦思意说话的空档将药盒拿了出来,遵照医嘱,只将其中一片放在了掌心。 “比完赛就可以不用吃了。”他说罢合着水将药片咽了下去,平静又温和地回看向秦思意,似乎在安抚,又像是不以为意。 钟情沉默着听完了这一段对白,莫名在心里升起了一种算不上正向的预感。 他不好界定自己的心情,分明想要和秦思意一样去提醒,可耳边却始终都有一个声音兴奋地回荡着——不要制止,不要阻挠。 很多时候,就连钟情自己都会察觉到深埋心底的,对林嘉时的反感。 他在对方举起刀叉的同一刻抬眼瞥了过去,继而随口说了一句:“要等拿正式拿到offer吧。” 后者朝他看回来,算不上是诧异,却也还是短暂地犹豫了少顷。 事实上,林嘉时也是有所动摇的,在停止服药,与拿到更好的成绩去换取未来之间,他已然迟疑着纠结了许久。 钟情的无心之语显然是在为后者加码,漫不经心就向对方传递出了,连一个外人都知道该如何选择的讯号。 林嘉时在那之后将一小块培根插到了面包上。 他含糊地点了点头,却用肯定的语气答复到:“等学校定下来就好了。” 早餐结束后,三个人开始沿着树林往教学楼走。 或许是因为在先前有些了交流,秦思意破天荒地走到了钟情的身边,挨着对方沾了露水的外套,随着脚步间断的与对方轻轻碰上。 钟情注意到了对方的小动作,但他并没有选择戳破。他有些读不懂秦思意的想法,故而只好小心去打量,偶尔垂眸,状似不经意地去观察对方的神情。 后者的怀里捧着几本课上要用的参考书,另一只手则自然地垂在身侧,泛着凉意的指尖不时贴在钟情的手背上,奇异的倒像是秦思意在引诱对方。 树林里弥散着冬季清晨浓厚的雾气,恍惚间便让钟情产生了也许自己正身处梦境的错觉。 他略显仓促地用食指勾住了对方的指尖,而后稍停顿了片刻,看着秦思意倏然转向自己,惶惶抬起眼,流露出某种挣扎过后的热忱。 “牵手吗?”他并没有给出选择的余地,在这句话结束之前便兀自握住了对方。 秦思意顺从地由着钟情将他攥在了掌心,自暴自弃地将指尖在对方的手背收紧了些,又低下头说到:“你的手比我热。” 正是在这句话之后,走在两人前面的林嘉时微妙地回头看了一眼。 他欲言又止地仿佛将什么话咽了回去,吱嘎踩着林间的枯叶,良久才冒出一句:“今年夏天你打算去哪里?” 钟情不会懂,这句话对于秦思意来说就好像一句警告,指向明确地提醒着他,他的母亲不可能接受正令他悸动的缘由。 夏天是并不属于秦思意的季节,那是紧闭的门窗,母亲不安的目光,以及幻觉一样,隔着墙壁传来的咒骂与尖叫。 “回江城。”他在这句回答之后将手从钟情的掌心抽了出来,掩饰似的抱在了书本的另一侧,再没有和先前一样怀着不敢表明的心绪去靠近钟情。 迈出林荫那一瞬,冬季的寒风裹着雾气骤然从湖面上扑来,秦思意这才侧过头,又一次靠近了钟情所在的位置。 哪怕闭着眼,他都能猜到,对方正在看着自己。 “有人和我告白。”秦思意听见,钟情的声音呢喃般在耳畔响了起来。 像是由这六个字组成了一道魔咒,秦思意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开始躁动。 他有些难受地始终让视线落在脚下,唯独听觉在无措中愈渐警醒,慌乱地将对方的话语排列到了最优先级,隔着薄雾去探听钟情究竟做出了怎样的回应。 “我要说什么才好?”钟情的语气甜津津的,并没有最初在那把长椅上的抗拒与忸怩。 他像是在享受他人爱慕,傲慢且讥诮地用那些真心去试探秦思意,不自觉就从话语里流溢出一种近乎残忍的纯真。 “我要接受吗,学长?” 他已经比对方高过了小半个脑袋,贴着秦思意的脸颊说话时便格外强势地将倾身向对方靠近。 后者只能被迫停下脚步,故作镇定地将下巴扬出一个自以为足够倨傲的角度,仍旧回避着钟情的视线,冷冷答到:“要问你自己。” “要是我说我想试试呢?” “那你就告诉那个人啊!”秦思意突然抬高了声量,他郁愤地盯死了钟情,稍克制了些情绪,继而说到:“你来问我干什么?你想答应就去答应,跟我有什么关系?” 第70章 他知道自己是不该有这样的反应的,对方想要恋爱也好,只是好奇也罢,一切都与他毫无关联。 甚至按照布莱尔先生的说法,秦思意更应该给出答案,去引导或是去指正。 可是他的心脏却在听见钟情的反问时格外短促地抽痛了一下,绞出从未有过的窒息感,让他在惶恐的同时莫名也生出了对那句话的抗拒。 秦思意发现,他并不想让钟情喜欢上其他任何人。 “可我在问你。”后者不依不饶地追了上去。 “钟情。”到底还是林嘉时看不过这场闹剧,他伸手拽住了钟情,少见地并没有纵容对方继续下去。 “秦思意没有义务满足你的所有要求,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或许是拽住对方时太用力,林嘉时的手臂在说话间又一阵阵地痛了起来。 他掩饰着将手垂回了身侧,颇为无奈地继续到:“不要太小孩子气了,耐心等一等。” 彼时的林嘉时并不知道,钟情在与他对视的数秒里究竟想说些什么,他只能看见对方渐渐舒展了紧蹙的眉头,无甚表情地抚平了被揉皱的衣袖。 他还当对方是听进去了自己的话,只是尚且留着些来不及藏好的懊恼,于是也没等钟情回答,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肩膀,笑眯眯的就说到:“走吧,快要上课了。” 而假使此刻的林嘉时能够翻开钟情的年鉴,那么他一定会看到,自己的名字在被墨水盖过之后,又用鲜红的笔迹被写了出来。 钟情太懂怎样依靠秦思意的心软去拿捏对方,他或许还没有办法达成自己最终的目标,可至少他懂得怎样修复两人之间的关系。 因此,还没等到下课,一个小纸团就从斜后方被丢到了秦思意的桌上。 后者在打开前回头朝钟情的方向瞥了一眼,对方正摆着一副格外委屈的表情,老老实实低头做着笔记。 【对不起。】 被揉皱的纸条上只写着这样简单的三个字,秦思意不知道钟情在为哪句话道歉,却也不好就这么忽视这张纸条。 他将指腹沿着褶皱抚了一遍又一遍,甚至笔墨都被染上了指尖,许久才忧悒地落笔,在下课铃响之后将纸条递了回去。 【下次不要再这样了。】 下次,下次,再下次。 秦思意的性格其实并不像初见时那样傲慢,那更近似于一种流于表面的伪装,而表象之下则是极少被人窥见的优柔。 他总是温吞又纵容,放任钟情不断越过他设下的底线,溺爱一般,在不知不觉间被对方逼进了角落。 “学长。” “嗯?” “我其实一开始就拒绝了。”钟情在这天夜里悄悄拢住了秦思意的耳朵。 他听完了又一篇诗歌,安静地看着秦思意熄灭了床边的小夜灯,而后抱着枕头穿过寝室,幼稚又黏人地说到:“我昨天做了一个恶梦。” 秦思意好脾气地将床让出了一半,掀开被角让钟情钻了进去,才刚准备闭眼,后者就忽地凑到了耳畔。 他跟着对方的话沉默了一会儿,同样侧身将手从被窝里拿了出来,裹着微凉的空气,轻声答到:“我已经不生气了,但你以后要听话一点。” 说这话时,秦思意正背对着窗台。月光在他的脸侧勾出一道浅淡的弧线,那双眼睛却是明亮的,星子似的在钟情的凝视下闪烁着,从冬夜里轻易蒸腾出夏季才有的炽热。 后者不由将手移到了对方眼前,茫然地探出指尖,极轻地在对方的睫毛上点了点。 “有东西掉在上面了。” “帮我拿掉吧。” 秦思意顺着对方的动作闭上了眼,他安静又温驯地将手搭在了枕边,在即将入睡的前一秒,模糊地察觉到,似乎有人贪心地覆住了他的手背。 第39章 预感 『“可不可以,不要变成大人。”』 树影在白色的纱帘后婆娑轻摇,钟情失眠了,睁着眼直勾勾盯着屋顶,又侧耳仔细去听秦思意的呼吸。 他有些不好确定对方的想法,分明那双眼睛里应当装着和自己一样的情愫,可偏偏那些话语和行为又好像是只在拿他当一个过于缠人的学弟。 秦思意离他很近,钟情是可以去吻对方一下,但是他没有。 他害怕对方会突然睁开眼睛,将他的一切努力变成随着夜色隐去的狂热幻觉。 “or new love pine at them beyond tomorrow.”(注1) 钟情将睡前秦思意念过的诗歌呢喃般复述了一遍,捡着第三节的末尾叹息似的沉吟,好像那是句不该被认真诵读的诅咒,又或是一篇无法诉诸于口的禁诗。 第二天上午,老师带着钟情和其他几个学生去了一场与青少年艺术相关的座谈会。 他原本是可以和其他人一起回来的,但钟情犹豫了少顷,继而提出,自己能不能去市内的游泳馆看看。 林嘉时要在同一天参加新年以来的第一场比赛,青年预选赛的坐席向来不满,轻易就让钟情买到了亟待售出的门票。 他顺着指示走进去,穿过走廊,从那个方正的入口进入了明亮的赛场。 落座后,他颇有耐心地环视了一圈,末了不算多么肯定地将目光落在了某个人的身上。 日子到了这一天,钟情已经不知道自己怎样祈祷才算是真正对林嘉时好。 第71章 他可以祈祷对方在药检时就被筛掉,也可以祈祷对方顺利地跃入泳池。 前者必然会让对方被禁赛,而后者也未必能让林嘉时拥有一个值得看好的未来。 长期服用药剂导致的器官损伤是不可逆的,不像泳池边响起的指令,偶尔也有退回起点的可能。 钟情看见,林嘉时和其他选手一起,展臂朝泳池的另一头游了过去。 大抵是因为对结果并没有多少好奇,他在确认对方选择了第二条路后就起身离开了场馆。 返校的巴士在山脚的坡道口就缓缓停下了,钟情从那辆红色的老旧公车上跳下来,沿着绕满了枯藤的围栏向上走了许久,就在将要见到校门时,秦思意又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他没有任何理由出现的地方。 像是没有料到会在这里碰见钟情似的,对方在看到他的一刹那流露出了未曾掩饰的错愕。 秦思意顺着视线转过身,那些藤蔓便映着夕阳的余晖,让影子扭曲着爬到了他干净的脸上。 钟情没有戳破,好像也同样意外地对着围栏另一头的少年问到:“学长在这里做什么?” “去帮布莱尔先生送一点资料。” 对方的回答要等到钟情结束提问后的十数秒,他或许是临时编了个理由,也可能只是不确定该以怎样的立场去与钟情交流。 总之那双手空荡荡垂在身侧,接受着钟情的审视,末了在突至的狂风里解脱一般攥紧了尚未扣好的外套。 “我去看了林学长比赛。”钟情开始继续朝校门的方向走。秦思意跟着他,隔着绵延的枯藤,离得极近却也没办法真正越过那道围墙。 “晋级了吗?”秦思意随口问到。 “嗯,入水很好。”钟情便也随口撒了个谎。 他就和所有路过场馆的普通民众一样对一场预选赛毫不关心,遑论这其实还是一个与林嘉时有关的话题。 两人沉默的间隙,钟情穿过了那扇半开的大门。 他一下子来到了秦思意的面前,看着对方的眼睛低声道:“是已经送完了?” 后者半晌才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窘迫地又将衣领攥紧了些,胡乱地回应了一句:“嗯,打算回去的时候正好碰到你了。” 钟情听罢浅淡地笑了一下,自然地引着秦思意往回走。 他注意到,后者似乎并没有发现,自己的谎话究竟有多么苍白。 一切与舍监职务有关的都在更远的教学区,若是沿着这条路一直向前,那是一条只有马术课才必须经过的林荫小道。 钟情的心脏恰合时宜地‘怦怦’响了起来,他像那天一样试着去牵住了秦思意的左手,对方仅仅转头朝他看了一眼,很快就又把脸埋进了柔软的围巾里。 铃声尚未响起,斯特兰德的休息室里间错着坐了不少来阅读或是写作业的学生。 钟情从书柜里挑了本与近代美术史相关的书,回到靠近秦思意的沙发上,从容地靠向了椅背。 后者的外表总会在黎明到来前更添上些令人心惊的郁丽。 那道轮廓过于适合披上月色,以至于钟情每每看见,都会将其拟作神话里忽而降临的使者。 秦思意正在练琴,月光隔着玻璃落在他的身上。不止是钟情,休息室里的其他人,大抵也都想要看他。 不会有人不愿偏爱美丽的事物,放到对方身上也是一样。 他就舒朗沉静地坐在那里,爱慕的视线便也自然而然向他聚集。 钟情很少会在这种时候觉得嫉妒。 他反倒自满,自满于其他人都只能凝望,而他却可以靠近,可以触碰,可以得到除却亲吻以外的一切回馈。 假若没有林嘉时,那么秦思意就是独属于他一个人的。 想到这里,钟情的食指在硬壳的书封上轻轻点了一下。 秦思意或许是听见了,少有地漏下了一拍。他在那之后欲盖弥彰地又弹了一节,继而侧过身,支着琴凳问到:“要回去吗?” “走吧。” 琴漆在这期间将钟情的身影完整地映了出来,与初至时截然不同,是得以窥见的,从优渥环境中养成的优雅。 那其实和秦思意有一点相像,但却少了几分清冷,又额外多了些斯文的傲慢。 他从沙发旁走过去,朝着未起身的秦思意伸出手,后者便自然地将指尖搭了上去,由着钟情握紧。 裹藏在少年心底的迷恋是不需要用语言去表达的,至少对于钟情来说确实是这样。 他在秦思意身上获得了一切他人未能拥有的特权,哪怕是出于怜悯,那也是仅属于他的独特情感。 两人沿着楼梯上去,还是和以前一样,由秦思意走在更靠前的一级。 交握的手在空气中来回摇晃,钟情踩着对方的影子,突然玩心大作,幼稚地将秦思意朝自己拽了一把。 对方跌进怀里时带来了一股清浅的香气,钟情没有选择去汲取,而是托住了少年纤细的腰肢,在他站稳以后礼貌地将手松开了。 “抱歉。”秦思意弄不清是谁的问题,下意识地就和钟情说出了这两个字。 转身时暖色的灯光就散在他的脸上,衬着那茫然的神情,像是笼着层未尽的夕阳,连轻颤的睫毛都沾着星星点点的光亮。 钟情将他的五指扣紧了,攥在自己的掌心里,酿出一个足够纯真的表情。 第72章 他用拇指在秦思意的手背上提醒似的按了按,接着回到:“没事的。” 大抵是前夜失眠的缘故,钟情在这天睡得分外的早。 第三次铃声才响过没多久,他便昏昏沉沉陷入了被春雨浇湿的梦境。 客厅的落地窗外下着熟悉的暴雨,甚至雷声与闪电都和记忆中一一对应了起来。 钟情恐惧却无法逃离,只能被钉死了似的站在窗后,看着远处依稀亮起了一小点灯影。 哪怕母亲根本就没有出现在这场梦里,他却还是痛苦地发出了尖叫。 门厅的郁金香在一瞬间开败,变成长在茎秆上揉皱的漂亮绸缎。 洇湿的鲜红在此后一点点爬上透明的玻璃,携着母亲身上温暖的香气,骤然便将眼前的大雨暂停,换上了那张他曾见过的,与父亲有关的合照。 不等钟情将那些背叛感掩饰过去,相框里的人却又化作了他和秦思意,后者鲜活又明朗地笑着,根本就看不出他有多么讨厌l市终年阴沉的天气。 “钟情。”突然,有人在身后念出了他的名字。 钟情转头去看,秦思意就坐一窗大雪之间,无望又倦怠地凝视着自己。 “钟情。”对方又重复了一次。 不知怎么,钟情觉得对方似乎要比现在成熟了一些。 可与他想象中的不同,秦思意并没有长成文雅矜庄的大人,而是荒唐地穿着一件廉价毛衣,从眼神里流露出了挣扎过后的空洞。 “就到这里吧。” “什么?”钟情没能听懂,迷茫地回问了一句。 “我想走了。” 秦思意仍在看他,苍白的脸上只有唇瓣像是浸了水似的红润。 这让那副总显得圣洁的面孔难得的多了些媚态,好像他并不只是会被亲吻,也会有人不知好歹地撬开那张嘴,去玷污,去亵渎。 钟情觉得秦思意就要哭了,那双眼睛泫然欲泣地开始回避,低垂着将视线挪向指尖,许久才抬起,掐灭了一切希冀似的,木讷又无神。 即便没有弄懂发生了什么,钟情还是解除了锁定,依照对方的想法让他下了车。 梦境结束的前一秒,终于有眼泪砸进了秦思意脚下的积雪。 钟情迷茫地看着,朦胧间像是也听见了‘喜欢’。 “钟情。” “钟情。” 惊醒的瞬间,秦思意的脸又一次出现在了视线中。 只是对方没了梦里惹人作恶的难言情态,而是回到了印象里该有的优柔与雅致。 “做恶梦了吗?” 秦思意的声音好轻,泠泠荡在冬夜里,仿佛一种将要吟诵情诗的语调。 钟情半晌才从梦境与现实的转换间回过神,匆忙俯到了对方肩上,挨着少年清瘦的颈窝便问:“学长可不可以不要变成大人?” “为什么?”秦思意笑了。 “那样不好。” 钟情不敢说,梦里的秦思意,似乎会为了取悦他人,将自己变成一件价格低廉的‘商品’。 作者有话说: 注1:资料引用自约翰·济慈的作品《夜莺颂》 第40章 贪心 『私奔的秘密情人。』 秦思意又在发呆,钟情注意到了。 三月以来,或者说林嘉时的第二场比赛之后,秦思意便时不时地望着窗外出神。 钟情总觉得对方在某些时刻的神情像极了先前的那场梦,好在环绕在对方周围的仍旧是稍显冷淡的轻慢,而非梦里诱人却廉价的靡丽。 春季学期最短,上不了多久便又是一个假期。 许多人倒数着日期就整起了行李,一颗心早就不知道飞去了哪里,每回上下楼蹬出的脚步,都像是迫不及待就要从斯特兰德冲出去。 但钟情没有。 他记得秦思意说要和他一起回江城,去看对方家里那株玉兰树。 而现在,秦思意迟迟没有提起,他也不好确定,对方是不是已经忘了。 l市的春天并不暖和,即便太阳毫不吝啬地接连轮值了几日,可乍一风起,却还是一阵扑面而来的寒意。 钟情在画板后坐了一会儿,到底还是忍不住站起身,朝角落里那台钢琴走了过去。 “学长。” “嗯?” 恰好有人从楼上整了些不要的旧衣物下来,钟情往那个行李箱上瞥了一眼,寻着借口似的就开启了话题。 “还有两周就要放假了。” “是啊。”秦思意说,“明明来的时候还在下雪,转眼都到春天了。” 窗外的枫树还没有长出新叶,但对方还是在那句话后望了出去,顺着树干,一直将目光停在在某枝足够高的树梢上。 “学长要回家吗?”钟情在明知故问。 “嗯,我好像和你说过要回江城。”秦思意也开始了试探。 他想,问出这个问题的钟情大概是忘了,自己说过要邀请对方去看家里的玉兰花。 “你还记得我拍给你的玉兰吗?” “记得。” “这个季节大概已经开花了。” 秦思意说着就将视线从窗外收了回来,他抬眼去凝视钟情,笑眯眯的,似乎带着些微妙的缱绻。 这会儿他倒是没了几分钟前的迟滞,那双眼睛灵动地钩住了钟情的目光,又恶劣地引着对方去答出自己想听的话。 第73章 “那我可以去学长家看看吗?”钟情当然不可能再像一年前那样,秦思意随便勾勾手指他就让思绪跟着对方跑走了。 他大抵是猜到了秦思意这样说的目的,也乐得顺着对方的心思,去给出对方期待的回应。 “不是同一个航班怎么办?” 这是根本就是一个毫无必要的问题,哪怕不是同一班次,甚至哪怕不在同一天起降,江城也还是江城,玉兰树也不会凭空消失。 但秦思意有他的私心,即便知道自己这么做并不好,他也还是难耐地想让钟情像现在一样跟在自己身后。 “我可以改签。” 隐秘的雀跃随着这个答案,骤然在秦思意的心底绽开了。 这天下午有安排给高年级的求职会,虽然和钟情没多大关系,但他还是和秦思意一起去了礼堂。 说是求职会,事实上却更接近于由各界校友来介绍行业前景,以及分析规划。 这是学校历来的传统,以方便学生们在申请大学和专业时能有更明确的指向。 秦思意来回在艺术和金融的区域徘徊,听几个同学提出了些他感兴趣的问题,末了却还是犹豫着未能在自己的表格上勾出大致的选项。 钟情垂眸一瞥,古典音乐前方的小方块里,有一个被涂掉的勾。 “学长不想继续学音乐了吗?” “我在想学金融相关的会不会更合适。”秦思意将眉头略微蹙起了些,仿佛这句回答的背后应当还有更深层次的理由。 钟情没有追根究底地去问,调转话题便说到:“林学长会选什么?” “他应该是学金融吧。” “上了大学就不用比赛了吗?” “是为了上大学才要比赛。”秦思意语调温和地纠正了对方的错误。 “希望他能拿一个好名次。” 在此之后,钟情看见,身边的少年将眉心深深拧在了一起。 正如他所料,秦思意应当是不想让林嘉时继续去比赛的。 时间临近傍晚,礼堂里的人愈发多了起来。两人没有等到林嘉时,秦思意又觉得有点闷,眼看着路灯从窗外被点亮,钟情便提议,不如去外面走走。 离开时恰逢屋檐下的壁灯亮起,或许是因为老旧的缘故,它在角落里挣扎了几秒,终于漫开一圈光晕。 那光线不强,影影绰绰铺在钟情出众的五官上,像老旧电影掉帧的画面,‘滋滋’还有些从灯罩或是线路里发出的,类似机器的放映声。 秦思意被对方的唇瓣吸引住了,平直的唇角因为好心情而些许上翘,让那被映得格外温柔的唇色,染上了近似于诱人去亲吻的讯号。 钟情在笑。 是那种上世纪电影里的,闲适自然的笑。 他从头到尾都是一派游刃有余的姿态,却没有觉察到似的,略显疑惑地将目光汇聚在了秦思意的身上。 “怎么了?”他低声向后者问到。 这一声轻缓的提问唤回了秦思意的注意,他慌忙转过头,将视线落向了另一侧,稍等了片刻才答到:“走吧,这里好热。” 他把钟情的手腕攥紧了,箍着那一圈袖口,叠出了一道又一道并不规整的褶皱。 “我们要去哪里?”钟情的话音里裹着笑意,声调在最后一个字之前就开始轻盈地上扬。 秦思意敢肯定,对方的表情也会一样愉悦,可他并不敢回头看。 他发现,在迈下礼堂门口的台阶之前,自己其实是有一点想要去吻钟情的。 或许也不止是一点,秦思意甚至愿意加码,将先前的词汇改成‘特别’。 “去教堂。” ——去告解,去忏悔,不该因对方萌生的罪恶。 推开门,只有隐约的烛火在圣台前摇曳。 神父不在,告解室的门也关着。 钟情被秦思意牵着手绕了一圈,又被带到临近的长椅旁,跟着对方的轨迹,安静地在花窗下坐了下来。 秦思意要坐得靠外一些,他穿着尺寸正好的西裤,以及刚到小腿的黑色长袜。 裤腿随着他落座的动作向上收起了些,钟情一垂眼,看见了一小截藏在阴影下的纤细脚踝。 烛火隐约从圣台照过来,沿着那点微茫向上,再经过膝盖的转折,秦思意细白修长的双手就出现在了深色的布料上。 神圣纯洁的教堂里,后者的轮廓被烛火与彩绘玻璃投下的光,染出了裹挟着欲望的惊心动魄的绯色。 “学长。”钟情凑过去,“这样好像书里那些私奔的秘密情人。” 他看见秦思意将目光投向了自己,熠熠闪烁出静谧的璀璨。 少年的面容年轻且饱满,矛盾的清瘦却并不纤弱。 他漂亮的鼻尖随着转身的动作挨到了钟情的脸侧,几乎就要贴上皮肤,又克制地只是停在了间隔毫厘的位置。 秦思意在冲动彻底盖过理智的前一秒想起了钟情说过的话——要是学长是女孩子就好了。 对方想要邀请的舞伴是一个女孩,书里的秘密情人也是女孩。 但秦思意不是。 他只是碰巧和钟情相遇在了封闭的私校里,又恰好是众多男孩中最让人愿意用‘漂亮’去形容的那一个。 “不要在这里说这么奇怪的话。”秦思意收回了想要送出的吻,停在钟情耳边,留下了一句警告。 第74章 窗外忽地又开始下雨,带来春天的第一声惊雷,由一道闪电将花窗上的绘像照得透亮。 钟情没来得及反驳,下意识就攥住了秦思意的手。 他后知后觉想去征得对方的同意,抬眼的瞬间,却看见后者出神地望向了窗外的雨幕。 雨水将光影连接成一整片的画布,树影则荒唐地投出游移的影子。 它恰到好处地落在两块彩玻的接缝旁,伴着雨声,起舞般轻摇,莫名便让人觉得实在像极了舞池里少女翩飞的裙摆。 “漂亮吗?”秦思意突然问到。 钟情并不明白对方想要表达的含义,他又盯着那影子看了一阵,末了客观地点了点头。 说不上究竟是怎样的心情,秦思意切实地认为自己是恶劣的。 他可以做到不再向钟情靠近,却又暗自祈祷着对方能被蛊惑。 因为那样便不再算作是他的罪恶,或者说,至少也该是钟情作为主谋。 秦思意伏在后者的肩上缓慢地眨了下眼。他像是听见了钟情的心跳,有力地从胸腔里震荡出余音,一声接着一声,仿佛一句尚未解码的晦涩暗语。 “真的要跟我回家吗?” “学长反悔了?”钟情的声音从太近的位置闯进了秦思意的鼓膜。 “你可能会觉得无聊。”后者就着这个姿势回答了对方的提问。 那呼吸零散落在钟情的颈侧,像是星火,毫无征兆就让整片皮肤都灼烫地烧了起来。 他的手掌在秦思意给出的空隙里渐渐扣死了对方的五指,贪婪地挤进指缝,试图掠夺一般,将那双总是落在琴键上的手,彻底按在了长椅上。 “不会的。”钟情答到,“想要学长教我弹琴。” -想和学长永远在一起。 第41章 玩笑 『“以后也都一直陪你许愿。”』 假期开始时已经临近三月底,天气略微回暖了些。 钟情在毛衣外披了件长大衣,回头一看,倒是秦思意少见却可爱地用一件米白色的羽绒服把自己裹了起来。 两人并肩站在寝室窄小的更衣镜前,挨着两个行李箱,仿佛即将启程开始一场期待已久的远游。 “这样看,你好像已经长大了一样。”秦思意对着镜子里的钟情评价到。 后者已经比他高出了小半个头,被黑色的大衣一衬,就更显出了几分预支的深沉。 钟情将脸侧过一些,稍稍低下些脑袋,轻笑着去看秦思意。 对方身上清淡的香味与潮湿的空气交织在一起,变成了裹着冷的干净气息。 镜子里的两人实在是太像青涩的情侣,以至于钟情一度想要翻出速写本将他们一并画下来。 可行李箱上了锁,司机也已经等在了斯特兰德的花园外,航班会按时起飞,假期也不会为他们延后。 于是他仅仅犹豫着抬起手,在短暂的挣扎后,突兀又亲昵地揉了揉秦思意柔软的发丝。 天穹下飘浮着浓厚的云团,钟情推门出去,林嘉时便站在花园的围墙后,戴着生日时秦思意送给他的围巾。 “要送你回去吗?”钟情朝那条围巾扫了一眼,心情不算太糟地问到。 “我是来送你们的,等会儿去坐地铁就好。” 每当钟情感受到秦思意对自己的偏爱占了上风,他就会客观公正地去评价对方。 真要说起来,林嘉时其实应当是个再随和不过的人。他礼貌又真诚,永远只在最合适的位置,不会越界也同样不会令人觉得疏离。 如果没有秦思意,钟情认为,自己也许是会愿意和对方交朋友的。 但是,不可以没有秦思意。 “嘉时。”随着身后大门的一声轻响,秦思意微扬的音调便也跟着冒了出来。 云层从这一瞬裂出一道缝隙,吝啬地将唯一一束光落在了穿过花园的少年的身上。 “我还以为你会先回去。” “我又不着急。” 说话间,秦思意走到了林嘉时的面前。 那件米白色的羽绒服让他显得格外乖巧。 钟情看见林嘉时抬手将前者的眼镜摘了下来,又从口袋里拿出手帕,认真地擦拭了一遍。 “起雾了。” 秦思意没有回答,却笑盈盈地仰着脸,好像已经习惯了似的,等着林嘉时帮他把眼镜架回去。 钟情跟着那束光走到了对方身后,看着纤细的镜架重新在秦思意的皮肤上留下一道影子,默不作声地揽了一下对方的腰,提醒对方已经到了该结束告别的时候。 “那我们先走了。”秦思意在上车后降下了车窗,对着站在砖墙边的林嘉时挥了挥手。 不知怎么,后者只是和他说再见,并没有再次把手举起来。 去机场的路上没人说话,莫名的,钟情便想起了林嘉时生日的那个夜晚。 白色的花瓣从少年的掌心被抛起,大雪一样飘忽地在夜里扬了起来。 就和这个名字一样,林嘉时生在除夕与正月初一的交界,怎么算都是嘉时吉日。 据他所说,他出生的那年,南方下了罕见的一场雪,电力故障,铁路停运。 他的父亲被焦急地被困在更远的北方,而母亲则在突然熄灭了灯光的病房里生下了他。 “我妈说,可能是因为下雪的缘故,那天晚上其实也没有很黑。” 第75章 彼时三人正坐在河岸边,月光将水面染成流潋的银白,随着夜风微漾。 钟情觉得无聊,曲着手指在长椅的扶手上毫无规律地敲击着。 他的身边是一盏路灯,另一边是林嘉时,而秦思意要坐在更远一些的位置,像一道融进夜里的影子。 “后来的除夕夜就再也没有下过雪了。” “这么说起来,今年也是。”秦思意补充了一句。 “不会是要攒到我去世的时候吧。”林嘉时开着玩笑,将脑袋朝后一仰,等到秦思意伸手去拍他,他这才重新直起身子,好好坐在了两人中间。 “哪有人生日说这种话的。”秦思意不太高兴地瞪了林嘉时一眼,又小声‘呸’了三下,双手合十,许愿一样朝着一湖的月色说到:“林嘉时要健健康康,开开心心。” 或许是对方的那番话实在让秦思意感觉不好,他在回寝室给对方拿礼物时,顺便去了趟杂物室。 生活老师会把前一天换下来的玫瑰放在这里,等着周末一起处理。 尚未彻底枯死的白色玫瑰便安静地在角落里躺着,堆叠在一起,将饱满的花型变成被挤压后的条状。 秦思意把那些花瓣摘下来,放在平时极少用到的外套口袋里。鼓鼓囊囊连袋口都合不起来,却好像一堆即将满溢的真心。 钟情始终站在门外,他看着对方弯下腰,一片一片去寻找、挑拣。最终,在转身的前一秒,攥着一把放不下的花瓣拿起了边上用来装围巾的盒子。 “好了,走吧。”对方小跑了两步,来到钟情身边,自然地想去牵他的手。 而钟情却刻意将手抽开了。 他在秦思意朝自己露出疑惑的表情前就往休息室走了过去,留着对方在迟滞后仓促地去追赶他的脚步。 冬季的夜晚太冷,大多数学生都只会留在室内。 因此,当两人再度来到湖岸边,靠近路灯的长椅上,也还是只坐着林嘉时一个人。 秦思意格外珍重地双手将那个盒子递了出去,看着对方抽开系带,从包装纸里拆出一条灰色的针织围巾。 “只有这个颜色了,别的摸起来不太舒服。”他语调轻快地解释了一句。 “很好看啊。”林嘉时说着将围巾挂在了脖子上,绕了一圈,将其中一端垂在了肋骨附近的位置。 “刚好。”他退后了两步,展示似的让秦思意看了一圈。 “还有一个刚想到的礼物。”后者笑着走近了,披着他那件被撑满了口袋的外套,无比神秘地将双手又背回了身后。 “什么礼物?”林嘉时也不催他,仍是那副好脾气的样子,温和地带着一缕笑,倒有些长辈在面对小辈时的耐心。 “是一场雪。” 秦思意忽地将掌心的花瓣抛了出去,趁着一阵突至的风,真正像雪花一样让他们在寂静的夜里高高飞扬起来。 他的眼眸星子似的璀璨,映在澄黄的灯光下,像是聚起了两簇永不熄灭的炫目火焰。 那些‘雪花’在黑夜中落下,掉在枯黄的草地间,坠入静谧的湖水中,又或就那么消失在了那双漂亮的眼睛里。 “好大的雪啊。”林嘉时仰头去看,在最后一片花瓣飘远后笑着感慨到。 同样见证了这场‘大雪’的钟情默不作声站在秦思意身边,看着对方幼稚地摊开掌心,‘呼’一下就把仅剩的花瓣也吹走了。 “结束了。”他在做完这些之后,谢幕一般提醒了一句。 “回宿舍去?”林嘉时问。 “嗯。”秦思意心情极佳地继续挂着抹笑。 “那晚安了,我要绕路去一下图书馆。”林嘉时说着朝湖对面指了指,顺便将围巾系紧了些。 “晚安。”秦思意寻常地和对方道了别,牵起钟情的手,脚步轻快地往斯特兰德的方向走了回去。 钟情的记忆在这里出现了一个奇怪的转场。 从两人推开斯特兰德的大门起,更偏向林嘉时的画面,就彻底变成他与秦思意。 熄灯铃已经响过两次,他们来到门廊下的同时,舍长也正迈上前往二楼的楼梯。 后者只往门口看了一眼,很快就转过了拐角,连着影子一起消失在了楼道后。 “钟情。”秦思意将握着对方的那只手又施了些力,难得强势地让对方停下了脚步。 “还有一片花瓣。”秦思意将另一只手盖在了钟情的手掌上。 冰凉细腻的触感被皮肤的温热包裹着,界线清晰地让他在看见之前就勾勒出了那片花瓣的形状。 秦思意拿开手,一片美丽的,洁白的,比先前都要舒展的花瓣就出现在了钟情的视野里。 “这片送给你,新年快乐。” “还没有到明天。”钟情提醒到。 “那我明天再和你说一遍。” 最后一次熄灯铃就在此时响了起来,急促又突然,像是要连未出口的词句都一并打断。 秦思意站在钟情遮出的阴影里,只有肩上还零星落着些光。 可他的眼睛却格外明亮,将后者的表情,一眨眼,一皱眉都映得好清楚。 钟情想,自己是不是应该吻对方一下? “熄灯了。” 在漫长的纠结得出结果之前,秦思意的声音先一步传进了钟情的耳朵。 就连那一点微弱的光亮都在一瞬间湮没在了黑暗里。 第76章 最安静的几秒,钟情就只能感觉到秦思意的指尖落在自己的掌心,紧贴着那片花瓣,很轻,又带着不容忽视的温度。 “等我生日的时候,学长要替我许什么样的愿望?” “生日愿望当然是你自己许的。” “可你刚刚给林学长许愿了。” 视觉渐渐适应了周围的环境,钟情于是一边说着,一边牵起秦思意开始往楼上走。 “那是他先说了不好的话。” “我也可以说。”钟情在台阶上站定,愈发生出了莫名的距离感。 “不要说,生日很重要的。” “但我的生日在清明。” 总是下雨,也总是不会有人跑来和他庆祝的清明。 “没有什么不好的。”秦思意站在一级楼梯下,踮起脚,温柔地拥住了钟情。 “气清景明,万物皆显。是一年里最值得去展望的时候了。” 他在钟情的肩背上一下一下拍着,轻絮地保证到:“今年我陪你一起许愿。” “那以后呢?”钟情将脑袋埋进了对方的颈窝里。 “以后也都一直陪你许愿。” 作者有话说: 不知道小天使还记不记得前面的红白玫瑰,还有秦思意说钟情来了就开始下雪了。 这两个是会延续到很后面的小伏笔。 (这篇可能会很慢热,谢谢小天使愿意看下去030) 第42章 诅咒 『藏在梦里的月夜酒会。』 由于事先和母亲打了招呼,当秦思意和钟情一起出现在航站楼时,秦师蕴并没有显得过于焦虑。 她起初戒备地打量了后者几眼,保养得当的脸上稍稍挂上了些严肃。那眉心些微蹙起来,留下浅浅一道痕迹,与眼尾的平展形成了突兀的对比。 “妈妈。” “阿姨好。” 钟情跟在秦思意的身后,礼貌地与对方的母亲打了个招呼。 秦师蕴的状态不算好,哪怕看得出上过些妆,眼底的青黑也还是掩不住地透了出来。 她尽量让自己维持在了一个温和知性的状态,微卷的长发在脑后盘起,漂亮的钻石耳钉则简练地挂在她的耳垂上。 钟情小心瞥了一眼,对方戒指上的粉钻尺寸与工艺,像是很久以前母亲想要却没能拍到的那颗。 大抵是注意到了他的视线,秦思意在这之后凑近钟情的耳朵,小声说到:“是我外公还在的时候送给妈妈的生日礼物。” 说这话时,秦思意的手正与钟情交握着。他靠过去,在午后的日光下顺着动作抬起那双透亮的眼睛。 钟情便莫名地想起了尚未送出的那柄翻书杖,稀有且昂贵,是只有秦思意的生日,才值得让他拍下的礼物。 “学长给我准备了什么?” “还不能告诉你。” 即便这么说着,秦思意却把手举到了钟情面前,他勾了勾离校后对方那不需要再系上领带的领口,继而神秘兮兮地提示到:“在这里。” 后者低下头,看着秦思意的指尖探进了纽扣间那一小片缝隙,隐约擦过皮肤,留下了星点格外勾人的温度。 “领带?” “不是。” “领带夹?” “不是。” “胸针?” “不是,但接近了。” 秦思意说着把手收回了身侧,期待地看着钟情,只等对方给出正确的答案。 可钟情偏生就不想顺对方的意,他将交汇的目光一转,利落地望向前方,笑着便接到:“那我不猜了,猜中了就没意思了。” 或许是两人的嬉闹太过显眼,这期间,秦师蕴的视线便不时在钟情与秦思意之间游移。 她说不出究竟是哪里不对,可不知怎么,自己的儿子和他带回来的同学,在不到半小时的时间里,已然无数次令她想起李峥与那个躺在她家沙发上的女人。 回到城央的路上,三人几乎没多少交流,良好的家教让秦师蕴游刃有余地在外人面前保持着体面,但也仅此而已。 意料之外的,这回她倒没有再要求秦思意待在家里,她只是和所有母亲一样嘱咐了一句出门记得打电话,很快便又上了车,准备前往和诉讼团队约好的地点。 玉兰树已经开花了。 母亲走后,秦思意便带着钟情趴在二楼的窗口。 开满白花的树冠正对着走廊尽头,阳光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虬绕又葱茏的影子。 窗户还是不能打开太多,两人不知不觉就将脑袋挨在了一起。 初春的风凉丝丝地从窗缝里钻进来,隐约还带着些和秦思意身上极其相似的气息。 钟情小狗似的皱着鼻子嗅了嗅,继而直白地评价到:“是下雨之前的香气。” “什么?” “风里的气味,湿漉漉的,好像快要下雨了。” 秦思意转头去看他,鼻尖便因为两人过近的距离而擦到了对方的耳朵上。 他微妙的在这样的接触里停顿了一瞬,等到反应过来,方才无措地退后了些。 那种难耐的,宛若盛夏提前降临的晕眩感又出现了。 在春天裹着凉意的风里,怎么都吹不散似的爆发出令人迷恋的炽热。 秦思意的脸颊迅速染上了灼目的绯红,一点点蔓延至耳廓,最终烧得心脏都开始发烫。 有麻雀扑簌簌从树上飞了出去,扇动翅膀,发出一阵无法忽视的声响。 第77章 可秦思意的听觉却正在嗡鸣,好像旷野上远至的汽笛,在钟情将视线对上的同一秒变得振聋发聩。 “是和学长身上很像的香气。” 坏心小狗凑近了,扣住秦思意搭在窗台上的手,和之前一样,贴着后者的颈侧嗅了嗅。 “但是学长身上的气味更好闻一点。”他公正地作出了评价。 钟情觉得,秦思意会在熟悉的环境里对他人愈发纵容,不单单是他,就连楼下那些阿姨,也都在对方愿意给予更多善意的名单里。 对方似乎很早就习惯了在安定的情况下怜悯弱者,极少拒绝,也几乎不曾有过指正。 钟情发现了这一点,并且利用这一点,成功在这天夜里,从客卧搬去了秦思意的房间。 和斯特兰德狭小却明亮的寝室不一样,秦思意的房间很大,却阴恻恻的并不常把窗帘打开。 黑暗里,钟情看不清秦思意的表情,只能依稀察觉到,一旁的枕头上,少年均匀而又克制的呼吸。 他将被窝里的手摸索着朝前探了些,轻轻点在秦思意的手臂上,又顺着小心翼翼移动下去,末了勾着对方的指尖,格外小气地将对方的手拢进了自己的掌心。 “睡不着吗?”秦思意问。 “太黑了。”钟情撒娇似的将脑袋往对方的方向靠了过去。 “我去给你开灯?” 秦思意刚洗完澡,满身都是环绕着的朝露似的清香。 钟情恶劣地将对方的手压在了身侧,不依不饶抱怨了几句,却到底也没有要让对方去把灯打开的意思。 “学长。” “嗯。” “好开心。” 钟情的语气轻飘飘的一个字接着一个字扬起,他甚至说不出来自己为什么会觉得开心,但只要在这个什么都看不见的房间里,他的心脏就连着鼓点似的,怦、怦怎么都压抑不下来。 “学长。” “怎么了?” “今天我一定不会做恶梦了。” 钟情的眼睛在黑暗里眨了眨,也不管秦思意看不看得见,兀自就朝着对方笑了起来。 他把后者的手攥得好紧,以至于秦思意想要去拍拍他都没有办法做到。 “快睡吧。”秦思意说,“做一个你最喜欢的梦。” 如果世界上真的有魔法师,那么钟情认为,秦思意必然位列其中。 他记不清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知道思绪迷蒙地意识到了自己正在梦中。 酒会正在宴厅里举行,灯光下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秦思意站在略显纷乱的人群外,古怪又美丽的穿了一条纯白的长裙。 钟情走过去却没能看见对方的表情。 秦思意被一个很像他的人带走了,推开通往露台的大门,倒将真正创造出这个梦境的钟情阻隔在了朦胧的纱帘之后。 好在,他在那道缝隙闭合之前看见了屋外的玫瑰,饱满又纯洁,一簇接着一簇,在护栏边连成了一整片的白。 他想,或许是自己要将藏了好久的秘密说出来了,西装的口袋里甚至都有可能藏上一枚戒指,秦思意大抵是会答应的,否则也就不可能那样顺从地跟着对方走出灯火缱绻的宴厅。 在睡醒之前,钟情将其定义成了一个极好的梦。 不去探究秦思意为什么穿着裙子,也不去好奇开满了玫瑰的露台上发生了什么。 他先入为主地将正向的思维代入了所处的情境,却始终忘了去想,一言不发的秦思意为什么会麻木地站在酒会的角落里。 圣洁的玫瑰,缎面的礼裙,纱帘之后辉煌的灯火,夜空中闪烁的星星,一切预言般出现在了钟情最好的梦里,也将在很久以后,变成秦思意最坏的未来。 “钟情。”少年清亮的嗓音伴着窗外的鸟鸣结束了前夜的舞会。 “快要十一点了,该起床了。” 睁开眼时,秦思意就曲着腿坐在另一侧床头。 他垂眸看着钟情,碎发跟着动作些微落出些影子,将那眼波衬得愈发温柔。 后者的目光凝滞着在对方眼中聚起,许久才渐渐清明,将梦境与现实做出了正确的区分。 他有些越界地抬手绕了绕秦思意的发丝,而后出神地说到:“我真的做了一个很好的梦。” “梦见什么了?” “梦见学长……”钟情突然掐断了自己的发言。 “嗯?” “梦见学长在陪我过生日。” 钟情像是知道自己不该把那个梦一五一十地说出来,他狡黠地撒了个谎,并由此说出了自己的心愿。 “本来就是要陪你过生日的。” 秦思意说罢握住了对方绕在自己发间的手,稍稍施力,将钟情从床上拽了起来。 “快去洗漱,万一生日那天也睡过头就不好了。” “学长不会叫我吗?” “只有小朋友才需要别人天天叫起床。” 这么说着,秦思意退回了床下,紧挨着床沿,格外耐心地又牵着手将钟情带向了自己。 他像中了咒语一般,一味去纵容对方。将钟情放进装满了隐秘心绪的玻璃缸里,灌注爱与私心,试图将对方溺死似的,将那些说不出口的、不该说出口的,一股脑都装了进去。 -要是可以被对方亲吻就好了,哪怕并不裹挟爱意都可以。 钟情踩上地毯的瞬间,秦思意松开手,向自己施展了最残忍的诅咒。 第78章 第43章 傲慢 『意见相左的观后感。』 清晨下了一场雨,雨停之后,天气就变得格外晴朗。 钟情洗漱完,正赶上吃午饭。 他从二楼的走廊上穿过,院子里的玉兰就在春季和煦的风与光里婆娑晃动。 或许是因为在家的缘故,秦思意放松的只穿了一件卫衣和一条不过膝的休闲裤。 那两条匀称修长的小腿随着步伐交替前行,打乱了光影,也将钟情的视线完全吸引了过去。 他突然有些好奇,自己是不是可以用一只手就将它们统统攥住。 秦师蕴似乎没有回来,因此午餐也还是只有钟情和秦思意两个。 他们闲适地结束了用餐,而后按照计划,出门准备给钟情买一份他自己挑选的礼物。 商圈内的选择足够多,可贩卖餐具的却只有那么几家。 钟情绕了一大圈都没选中心仪的,最后倒是莫名其妙停在了某个橱窗前,看着玻璃后方那只青色的小碗,神差鬼使地拽住了正往前走的秦思意。 “这个好看。”他朝那只碗指了过去。 “碗?” “嗯。”钟情给出了肯定的回应。 他紧紧牵着尚且隔着些距离的秦思意,表情认真得倒有些像买不到玩具就会闹脾气的小朋友。 “买了可不能反悔了。” “不会反悔的。” “好吧。” 柜姐将小碗在礼盒里装好,绑上系带递给了钟情。后者在上车之后就迫不及待地将那条黑色的带子又抽散,揭开盖子,像是不曾见过似的兴奋地盯着那只碗看。 秦思意笑他幼稚,钟情也不反驳,自始至终都让目光垂着,在心里盘算到,照这样下去,自己收到的礼物什么时候能够超过林嘉时。 再回神的一瞬,红灯恰好暂停了车辆的行进。 两人在短暂的对视过后一道朝窗外看去,正对的的位置便是江城大剧院的台阶。 巨幅的海报上印着今天将会有两场《茶花女》。 明知入场票应当早已售空,秦思意却还是莫名问到:“要去看吗?” 钟情点点头,将小碗装回盒子里,稳妥地放到了一旁。 或许是因为临近生日,故而格外好运,两人在上前询问时被告知,下午场的演出刚巧有两张退票。 秦思意在取完票后带着钟情从旋梯走上去,轻车熟路找到一号大厅,就在落座的同一秒,灯光一层一层从穹顶上暗了下去。 “我只看过小说。”钟情凑到秦思意的耳边,轻声说了一句。 “没关系,我也是很久以前来看的。”秦思意挨着对方的耳畔去回答,大概是先前在室外有些冷的缘故,那唇瓣不小心擦过耳郭,从温热的气息里掺入了无法忽视的凉意。 钟情的双手在腿上绞紧了,指尖掐着虎口,就连视线都回避着落到了台上。 乐声在寂静过后替代了先前繁杂的细语,黑暗的剧场里突然就亮起了一束光,冷郁的透着些蓝,依稀倒像是斯特兰德花园外的月色。 钟情能够欣赏舞台与服装,也对舞者们的体态格外感兴趣。 可他并不理解整场剧目所想表达的含义,一如多年前,当老师将茶花女作为暑假阅读作业让他们写读后感,只有钟情在最后的总结里写上了‘自作自受’四个字。 钟情在谢幕时才又一次与秦思意有了交流。 演员们在台上优雅地致意,两人便和其他观众一样为了这场精彩的演出鼓掌。 他并没有去看秦思意,而是直视着前方,在听完身边女孩与同伴的交流后小声说到:“我不觉得阿尔芒有错。” “为什么?” 秦思意也听见了,不远处的两人始终都在为阿尔芒将钞票扔在玛格丽特身上的一幕心疼。 他不好为这样优秀的作品做出过于主观的评判,只能转头看向钟情的侧脸,看着对方无甚表情地答到:“因为阿尔芒做这些的时候并不知道实情。” “但他确实伤害了玛格丽特。” 秦思意其实是想用上‘羞辱’这个词的。可不知怎么,他的心底涌上了一种难言的情绪,像是预感,细探却又无迹可寻。 “至少在此之前,阿尔芒是怀揣着爱意和希望的。” 钟情的反驳让秦思意有些难受,他不认为仅凭这两点就可以肆意去刺痛他人。 然而若是将这场对话进行下去,或许两人正常的沟通就会变成一场辩论,或者再难堪些,也未必不会变成争执。 他沉默着将视线收了回去,同样凝视着远处的舞台。 剧院里的灯光渐渐亮起来,一簇簇投射在钟情的脸上,将那本就薄幸的五官更衬出了某种从优渥环境里浸润出的漠然。 他跟着秦思意起身,并没有和其他人一样去等电梯,而是和对方一起走向了更远处的旋梯,踩着那些坚硬的砖石,一步一步顺着弧线走了下去。 “钟情。” 走到一半时,秦思意突然抬头,朝他望了回来。 对方倚着扶手,身后则是一整面铺满了晚霞的玻璃墙。 像是有暴雨即将来临,那些云彩被大风吹得移动得极快。 秦思意蹙着眉往他的眼中盯了一阵,末了意味不明地叹息到:“你要温柔一点。” 如钟情所料,回到城央的路上,一滴雨珠忽地砸在了车窗上。 第79章 几秒之后,大雨便开始瓢泼坠下,将玻璃变成了一大块流动的透明糖浆。 他把自己那侧的挡板拉上了,秦思意却凝滞地望着窗外。 霓虹灯被雨幕晕成奇异的闪烁色块,在后者干净的皮肤上落下斑斓又诡谲的光晕。 钟情凑过去,不自觉地伸手,将对方的脸扳向了自己。 他看见秦思意的眸子里正映着一张足够熟悉的脸,专注地与其对视着,良久才说到:“我以为学长会给我好一点的评价。” “只是建议,我没有觉得你不好。”秦思意握住了钟情的手腕,难得强势地将那只手从自己的下颌上挪开了。 这期间,钟情便任他摆布似的撤了力,只剩下一贯攫夺的目光,像是想要汲取,又似乎只是迷恋地看着秦思意。 两人到家时,秦师蕴便站在巨幅的玻璃窗后。 她的气色不好,眼神里也是掩不去的疲态。 但她却在看见两人下车的瞬间聚起了精神,警惕地打量着钟情,仿佛对方置于秦思意,其实就像李家父子一样危险。 很难说秦师蕴对钟情抱着怎样的想法。 同一圈层里姓钟的人不多,长居江城的则更少。 钟情的基本资料并不难找,甚至随便打开一个搜索页面,都可以了解到对方的身份。 秦师蕴最初是认为钟情可以帮到秦思意的。 钟氏唯一的继承人,哪怕只是无心的一句,都有的是人前赴后继想要巴结。 可在真正接触过对方之后,秦师蕴便逐渐生出了更多的考量。 她不觉得那会是一个学弟在看向学长时该流露出的眼神,也同样不觉得,那些无意间的冷淡只是由外表形成的错觉。 直觉告诉秦师蕴,她的儿子就只有两条路可以选。 趁早抽身,又或在离开那座私校之前,彻底掌控住对方。 过多的负面情绪会让人回想起那些不好的记忆。 餐桌上的灯光将少年们的面容都映得格外清晰,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都像是定格画面似的在秦师蕴的脑海中停留。 它们变成不想被代入的脸,变成令人厌恶的场景。 最后,让她想起了李峥和对方带回秦家老宅的那个女人。 相似的光亮笼在他们的身上,柔和又温暖,将老宅的客厅额外添上了画框里,恋人间的浪漫与放纵。 秦思意没有见过,因此他也不会知道。 可他却见过坐在餐桌旁的李卓宇。 还是一样澄黄的光亮,从餐桌的中央扩散开去,映在李峥那张足够欺骗任何女性的脸上,也把普普通通的李卓宇衬出了些养尊处优的大少爷的架势。 想到这里,秦师蕴愤恨地放下了筷子。 她当然不会就这么表现出内心的躁郁,仅仅冷眼朝钟情和秦思意的方向扫了一圈。 奇怪的是,令她感到恶心的并非一派闲适的钟情,而是一旁偶尔会向钟情搭话的秦思意。 那些不好的回忆与眼前的画面堆叠在一起,上位者成了钟情,意外的,秦思意却成了那个廉价的献媚者。 “思意,你和同学慢慢吃。妈妈还有事要和律师谈。”话还没说完,秦师蕴就从桌边站了起来。 她倒是确实表现出了有什么急事的样子,只是那匆匆离开的背影实在不像是单纯的急切,反倒更像试图逃离。 “阿姨好忙啊。”钟情说。 “嗯……”秦思意将这个字拖了很久,后半句话却迟迟没能说出口。 他大概是知道的,要是钟情的父亲愿意出手,这场离婚诉讼很快就会有一个确切的,偏向母亲的结果。 可他根本没有向对方请求的立场,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能够转换的身份。 秦氏是一眼得见的穷途末路,而李峥则不同,哪怕只在某个产业里能和钟氏争一争份额,他也是被人看好,拥有光明前景的。 几乎算得上有生以来的头一次,秦思意发自心底地感到了迷茫。 他尚且没有将这种感受称为‘自卑’,毕竟没落与沦落之间,也还是隔着一道鸿沟。 秦思意天真地以为自己永远不可能退往那样的境地。于是,一番沉默之后,他照旧傲慢地放弃了这个最有可能改变未来的机会。 第44章 领针 『他说着伸开右臂,调情似的将五指挤进了秦思意的指缝里。』 二楼的小会客厅里有一台贝森朵夫。 钟情分不清型号,只能从以往的接触里认出这个品牌。 他在生日的前夜被秦思意带进了这个藏在门后的‘秘密基地’,穿着藏青的睡衣,在没有开灯的房间里,变成一团融进夜色的影子。 钟情的手最初被对方攥在掌心里,之后却微妙地擦过了对方的后腰。 秦思意跑去把窗帘拉开了。 流潋的月光霎时倾泻进来,将一切都笼上了耀人心目的光华。 他穿着纯白的t恤,赤着双脚踩在深色的地板上,随着动作回眸望向钟情。 屋里太安静,以至于后者甚至认为自己察觉到了时间的流动。 秦思意走过来,在他身边坐下。对方的体温似有似无地绕上皮肤,出现在琴漆上的影子却是清冷的。 少年温和地垂下眼帘,握住钟情的右手放在了琴键上。 后者觉得,自己的手背似乎开始发烫了。 第80章 很快,那热意就席卷了每一个角落,蔓延至心脏,连思绪都不可避免地开始烧灼。 他用余光偷偷去看,秦思意的嘴唇就和梦里一样红润。 那是一种对于对方来说过于艳丽的色彩,突兀地被皓白的皮肤衬着,让人联想到一些不属于这个年纪的低俗词汇。 钟情根本无心去听秦思意说了些什么。 他们靠得太近了,以至于后者身上清淡的香气汇聚起来,恶劣地变成了该用勾人去形容的气息。 年少时的欲念轻易就会变成鼓鼓囊囊的□□,变成移不开也掩饰不了的目光,变成缓慢滑动的喉结,也会变成压抑又珍重的逃避。 钟情慌乱地将视线移动到了琴键之间的缝隙上,好久才从那种空远的嗡响里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时间在这把琴凳上变得冗长且难熬。 它变成了一种甜蜜的痛苦,编织出看不见的细网,将钟情困在秦思意的身边,无论如何都无法逃开。 “钟情。”对方说话了。 “嗯?” “你是不是没有听我在说什么?” 秦思意转头去看对方,抬眼的瞬间却被捕获似的莫名一怔。 他像是看见了藏在对方眼底的迷恋,与尚未消弭的青涩虬绕在一起,聚成令人沉沦的热忱。 钟情的嘴唇微微张开了些,想要辩驳却找不到理由似的停滞在了某个微妙的角度。 秦思意看了他一阵,而后将手贴在了对方的脸侧。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要做些什么,只是无知无措地让指尖顺着钟情的轮廓移下去,末了又托起对方的下巴,将拇指温柔地按在了对方的下唇上。 秦思意的手在抖。 钟情察觉到了这一点。 他盯着那双眼睛,将脑袋略微低下了些,计划好了一般,把秦思意的指尖含进了嘴里。 须臾间,后者的思维从迷茫变为混沌,再由混沌顷刻转为清明。 他慌忙将手指从钟情嘴里收了回来,局促地站起身,从满地月光间落荒而逃。 秦思意发现,自己已然开始读不懂对方在想些什么。 所有的猜测与揣摩都会在对方的回应里崩盘,变成零碎的、剧烈的心跳,撞得他连呼吸都开始过速,让一切的悸动无所遁形。 他太害怕看见钟情的眼睛了,从那样疏离薄情的轮廓里蔓延出足够天真的神采。 不像是他所见过的年少爱慕,而更像是对某件得不到手的玩具的渴望。 钟情在生日的前夜回到了隔壁的客房。 指针一点点向第二天靠近,门外的走廊上却还是听不见任何声音。 他觉得自己的期待就要落空了,原以为会在跨过零点的一瞬得到的祝福,从秦思意抽出手指的那刻起变成了飘在半空的气泡。 谁也不知道,在落地的刹那,它是会消失,还是变成脆弱的透明肥皂球。 与爱欲交织的焦躁让所有情绪不受控制地开始膨胀。钟情难耐地挨在门后坐了一会儿,继而咬了咬先前被秦思意擦过的下唇,到底还是走进浴室,将一切难以掐灭的妄念,融进了蒸腾的水雾与迷蒙的喟叹里。 房门紧闭着,依稀却有少年的说话声传来。 钟情抵着额前那一块沾湿的瓷砖,稍听了一阵才确定,那并不是自己的幻听。 他随意地将头发擦了几下,套上件t恤,来到洗手台边仔仔细细将手又洗了一遍。 开门时秦思意就站在走廊的窗边,他抬眼去看钟情,窗外的玉兰花便随着风轻轻晃动,在那双细白的脚下落出成片的影子,也将那对眸子映得像是有星火正在闪耀。 “生日快乐。” 秦思意把礼盒举到了钟情面前,分明只是一只手掌大的盒子,对方却认真地用双手托着。 那双手实在是太过干净漂亮,以至于钟情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去接。 他将指尖往掌心收了收,贴在身侧犹豫了许久,直到秦思意尴尬地想要将礼物收回去,他这才攥住了对方的手腕,用另一只手拿走了上面的礼盒。 “是领针。”在他揭开盖子的同时,秦思意小声说了一句。 “这个当做十八岁的礼物不是更好吗?” 钟情说着将它取了出来,那款式其实十分简单,白金的主体上,只在两端各嵌了一颗蓝宝石。 但他又知道这和林嘉时收到的不一样。 对方的礼物是在橱窗里所有人都能够得到的,而自己的却是需要提前预订,由秦思意亲自敲定设计和工艺。 钟情觉得对方好难懂,什么都不说,却放任自己靠近;什么都会做,又拒绝自己的回应。 秦思意像是陷入了奇异的矛盾里,回避和接受都不是正确的选项,于是就这么徘徊在两者之间,看着钟情笨蛋一样围着他团团转。 “等到明年,你可以戴着它收新的礼物。” 果然又是这样,状似无心地说出一些暧昧的话,连眼神和距离都显得无比亲昵。 可钟情知道,只要自己上前一步,秦思意就又会像在那台钢琴前一样,惊惶尴尬地退后。 他抬手在后者的脸颊上抚了一下,看着对方因这个动作将脸仰得更高。 此刻的钟情倒是期望起了自己并没有反复去洗手。他想,要是能把那些污浊留在秦思意的脸上的就好了,至少那样,对方就不会再若即若离地装作读不懂他的心。 第81章 “明年这个时候,学长是不是快要毕业了?” “嗯。” “等上了大学,学长会想我吗?” 钟情把领针放了回去,顺手将盖子阖上,等做完所有的动作,才慢条斯理地看回秦思意的眼睛。 他的视线低垂着,被额前湿哒哒的碎发盖出阴影,深秀的眉目在逆光的环境下凝出越线的炽热,顿时便将后者未能说出口的敷衍回答,变成了零碎咽下的词句。 “我会很想学长的。” 他没有去等秦思意开口,兀自就将这场对话进行了下去。 毫无预兆的,一滴水珠顺着发梢落了下去,不偏不倚砸向秦思意悬在半空的指尖,又顺着指缝坠下,洇开在了衣摆上。 “学长的衣服脏了。” 秦思意顺着对方的话将衣摆扯了起来,堪堪露出一小截纤瘦的腰,连着那颗小而靡丽的痣一起,霎时夺走了钟情的注意。 后者不自觉地将手掐了上去,用拇指盖过那点微尘一样的黑点,捻着对方细腻的皮肤,就连开脱都忘了似的问到:“你会去哪里?” 不知怎么,秦思意并没有将对方的手挥开,他放任钟情去做一切想做的事,像是认命了一般无奈答到:“还没有决定好,等定下来了就告诉你。” 他松开衣摆,布料便盖在了钟情的小臂上。 原本对方的不得体霎时就变成了来自于秦思意的邀请。 那双手藏在柔软的白色布料之下,于溶溶月色间逐渐环住了后者。 他顺着动作俯身,将脑袋埋在了秦思意的颈窝里。 那双手沿着背脊一路向上,最后停在蝴蝶骨中央,一边摩挲,一边低迷地问到:“今天还可以听睡前故事吗?” “今天是你的生日,想听什么都可以。” “那学长给我念茶花女吧。” “你不是不喜欢吗?”秦思意温柔地问到。 “因为想不到别的了。”钟情说着往对方的颈侧蹭了蹭,小狗似的让湿漉漉的碎发擦过对方的耳垂,就连衣领都些微留下了水渍。 “好笨啊,钟情。” 即便这么说着,秦思意却还是到书房翻出了一本不知是谁买的茶花女。 在此之后,他牵着钟情回到卧室,把对方按在沙发上,转身从卫生间里拿了个吹风机出来。 房间里的沙发靠着墙,钟情坐得又靠后,秦思意半弯着腰替对方吹了一会儿,总觉得怎么都站不舒服,于是直起身盯着对方纠结了几秒,末了屈膝跪在了对方的腿侧。 “头发还有点湿。”他扶着钟情的肩膀,心虚地解释了一句。 “这样不累吗?”钟情抬起头,与对方垂落的目光交汇。已经干了的发丝抵着秦思意的掌心压在沙发靠背上,狡黠地让对方再腾不出手去拿一旁的吹风机。 “你压到我了。”秦思意把搭在对方肩上的那只手挪到了对方的脸侧,温柔地拢了拢钟情的鬓发,哄着他再把脑袋抬起些。 可后者却并不配合。 他又一次掐住了秦思意的腰,揽着对方坐到自己腿上。等到贴着耳廓的指尖因为这个动作克制地颤抖起来,他这才稍让开了些,让秦思意如愿将手扶到了靠垫上。 “学长,你在发抖。” 他说着伸开右臂,调情似的将五指挤进了秦思意的指缝里。 第45章 虚荣 『“今天可以让你抱一会儿。”』 秦思意最初是能游刃有余地拿捏钟情的。 而现在,他却变成了对方怀里的猫。 分明理智在警告自己该从对方腿上离开,身体却毫无反应,任凭那双手缓慢地在腰间游移。 钟情在唯一一盏台灯的光亮里轻笑着盯着他的眼睛。 秦思意低头去看,掌心抗拒似的抵在了对方身前,可再之后,他便又没有任何动作。 他没有办法去拒绝钟情。 后者好喜欢秦思意现在的表情,清冷矜肃的一副模样,流露的却是与之不相符的惶然。 他坐在钟情的腿上,纤瘦的腰肢被揽着向前塌,不敢往对方身上趴,偏偏又好像不知道要怎样回避。 那两扇睫毛就在钟情的眼里细碎地颤抖,像蝉翼也像蝴蝶,遮得眼眶里棕黑的眸子都变成了藏在阴影下的宝石,只从某些瞬间流溢出温润的水色。 “学长不是要给我吹头发吗?”钟情笑着逗他,好整以暇地往沙发上去靠,双手却并不松开,强势地扣在对方的腰胯间,仿佛他才应该是这间卧室真正的主人。 “……我拿不到。”犹豫了几秒,秦思意到底窘迫地开了口。 他蹙着眉将手搭在了钟情的腕上,不算太用力地往下压了压,继而轻声提醒:“不要这样玩了。” 秦思意很聪明,他将对方的行为用‘玩’去替代,轻而易举就将钟情的越界化作了幼稚的亲昵。 他顺着这句话去观察对方的表情,后者似乎也没有给出负面的回馈,只是稍显意外地抿了抿嘴唇,而后便松开手,格外好脾气地放秦思意离开了。 吹风机的声音又在耳边响了起来,钟情盯着秦思意的颈线看了一会儿,随口问到:“等天亮了,我们要去做什么?” “你可以多睡一会儿,我要先去祭拜外公。” “栖山墓园?” “嗯。”秦思意关掉了开关,迟滞地点了点头。 第82章 “那我可以一起去。” 显然,秦思意在钟情的这句话后明晃晃表露出了诧异。 但他并没有去问,而是安静地由钟情决定是否将话题继续下去。 他用手指在对方的发间梳了几下,还没等捋顺那些被吹乱的头发,钟情便接着道:“我要去看妈妈。” 霎时,秦思意的右手僵在了对方的头顶上,半晌方才懊悔似的重新对上了那道目光。 “要再抱一会儿吗?”他坐回了钟情身前,小心翼翼问到。 “学长不是不喜欢那样吗?”这么说着,钟情又往后靠了些。 他看着进退失据的秦思意在自己的眼前踌躇,看着对方茫然地攥紧掌心;看着对方挣扎般垂下眼;甚至看着对方下定决心似的张嘴吸了口气。 最后,他终于看到秦思意别扭地朝自己凑了过来,猫咪一样蹭了蹭发烫的脸侧,比先前还要小声地说到:“今天可以让你抱一会儿。” “生日快乐,钟情。” “你已经说过一遍了。”钟情笑着回到。 “嗯,但是今天还没有结束。生日快乐。” —— 栖山墓园分为两个大的区域。 钟情和秦思意在岔路口分别,一个拿着花独自走向了上山的石阶,另一个则和母亲一起走向了靠山的小径。 钟情母亲的墓前并没有人来。 管理人员将这里打理得很整洁。他放下花独自发了会儿呆,末了就像往年那样,对着微凉的空气道了别。 去找秦思意的路上,钟情看见了从小径里走出来的一家三口。 其中的青年莫名的与秦思意有几分相像,可再细看,却又让人找不到任何后者的影子。 或许是注意到了他的视线,青年在擦肩的刹那转头看向了钟情。 两双眼睛短暂地对视了一秒,继而同样在各自的眼中显现出了对对方天生的厌恶。 “卓宇,碰到同学了?”那人身边的女人开了口,随着言语展现出一副应当是长期吸烟产生的黄牙。 她的身上有很浓的香水味,即便并不劣质,钟情却反感地将脸转到了另一边。 “不认识。”青年收回视线,诚实地给出了答案。 找到秦思意的时候,对方正在案前点香,他和秦师蕴的表情不太好,看上去像是才刚经历过什么令人不愉快的事。 钟情于是回想起了先前碰到的一家三口。 他笃定地猜测到,或许那个被叫作‘卓宇’的人,正是那个在秦思意的手腕上留下淤痕的‘哥哥’。 事实上,钟情是能够看出来,秦师蕴并不希望自己和秦思意一起去订好的餐厅吃饭的。 可对方自始至终都只是冷着脸,直到两人下车都没有说出什么表示拒绝的言论。 秦思意在车窗外站了一会儿,确定母亲再没有话要说,这才与后者道别,牵着钟情的手往餐厅门前走。 两人订的是临湖的一间包厢,秦思意另外准备了一束花送给钟情,就放在沙发的角落里。 很难说那是暗示又或暧昧,那其实是一束奶油色的玫瑰,依稀与斯特兰德的舍花相近,却又并不是相同的纯白。 钟情走过去,把花从盒子里抱出来,又打开一旁的贺卡,上面只接了一句无甚新意的祝福语,还不如对方昨晚那句‘生日快乐’来得真诚。 好在包间里就只有他与秦思意两个人,衬着这样特殊的日子,哪怕是敷衍,都显得带上了几分浪漫的意味。 “已经是春天了。”捧着花的钟情莫名发出一声感叹。 秦思意顺着他的话语往窗外看,枯败的草坪上还是只立着几株尚未长出新叶的银杏。 这年的正月格外地晚,因此哪怕到了清明,空气里也依然飘着股冬日的萧肃。 “是啊,明明已经是春天了。” 他在回答的过程中将视线落了回去,轻飘飘掉进花瓣间,乍一眼倒更像是放在了钟情的怀里。 后者无所谓两人的对话有多么平淡,又向前迈了几步,坐到了秦思意面前的位子上。 侍者在两人的闲谈间送上了前菜,安静且迅速,空气似的几乎就像未曾出现过。 秦思意在这短短十数秒间垂下了眼帘,像是出神,又仿佛若有所思一般,盯着餐盘的边缘轻缓地眨了眨。 他毫无根据地在这个只与钟情有关的日子里想起了林嘉时,并由此产生了一阵莫名的焦虑。 仍有小雨过后细密的潮湿飘散在身侧,霎时便让秦思意联想到了学校游泳馆里浮动的水汽。 他抬眼去看钟情,却在读出对方眼中的关切与不解后,忽地又在焦虑中添上了几分额外的背叛感。 “学长在想什么?” 钟情的嗓音已经完全褪去了最初的青涩,短短几个字被那上扬的语调问出来,倒意外地衬出了几分足以令人沉沦的雅致。 秦思意慢半拍地回过神,大脑将这句再简单不过的话重新排列组合,半晌才迟钝地作出了回应。 他极小幅度地摇了摇头,继而低声说:“没想什么,快吃饭吧。” 心脏为自己的答案慌乱跳着,或许是挨不住钟情探究的眼神,秦思意到底也没有如自己说的那样真正将注意力放在用餐上。 手边的筷子被拿起又放下,在兴致缺缺地吃了几口之后,他毫无征兆地起身,回避着说到:“我去一下洗手间。” 第83章 假若真要细究,某些时刻的烦乱其实并非无迹可寻的妄想,它更近似于一种由先前的经历拼凑得出的预感。 而秦思意在离开栖山墓园之后的一切低迷与忧悒,最终都在与李卓宇再度碰面的一瞬,变成了最仓促的真实。 他仅仅看着水流包裹着自己的双手落下,再抬头将视线对上那面被擦得透亮的镜子,后者那双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眼睛,便又一次出现在了其中。 秦思意没有说话,尴尬地将沾着水的双手收回了身侧。 刚准备离开,手腕间就被扣上了熟悉的力度。 “秦思意。” 从李卓宇的角度看过去,头顶的射灯恰好将光线投在了对方的眸间。 它们将那两颗棕黑的眼仁染上了鎏金似的水光,哀艳地蕴在眼底,却又倔强地只是在眼眶里回荡。 “我已经说得够清楚了。” 即便这样回答,秦思意倒并没有试图挣开。 他安静地与李卓宇对峙着,哪怕腕间已然传来了痛感,也仅仅只将眉尖略微蹙起了些。 “秦阿姨不可能赢下诉讼了,你还不明白吗?” “她什么都没办法留下,难道你也要跟着她一起看人脸色过下半辈子?” 说这话时,李卓宇将声音放得很轻,可语气却是重的。 每说一个字都像砸在秦思意的心口,一阵阵敲出了蔓延开的钝痛。 “那是我妈妈。”他压抑地接上了对方的话,没有过多的停留,甚至也没有真正去思索。 灯光在他的眼前晃出了灼人的虚影,很快又聚起,重新变成了李卓宇的模样。 “你过过苦日子吗?”后者突然问到。 “起早贪黑都凑不起一顿饭钱,衣服哪怕再不合身也只能继续穿下去,邻里会在背后嘴碎说你是个野种,茶余饭后的谈资就是虚构你和你母亲的往事。” “这样的日子你经历过吗?你这种金尊玉贵的小少爷怕是连打散的零钱都没有见过吧?” 李卓宇的虎口在说话间掐得更重了,压着秦思意的脉搏,仿佛一切都是对方的过错。 他没有看向镜子,便也无法意识到,此刻的自己究竟有多像许多年前第一次踏进秦家老宅的母亲。 “我和你不一样。” 秦思意的神态从话音落下的同一秒开始转变,褪去先前低迷的枯白,转而换上了更久之前的轻视与傲慢。 如果说原本他还在为即将面临的一切而担忧,那么当李卓宇将自己的母亲的人生与秦师蕴作比的那刻起,秦思意便毫不犹豫地扫清了曾经对后者仅有的几分好感。 他将食指贴着皮肤抠进了李卓宇的指缝,继而一点点掰开,在彻底将自己的手腕解放出来的瞬间开口道:“你们一家的虚荣心,真让人觉得可怜。” 第46章 抉择 『“你是想继续当那个可怜我的小少爷,还是当一条被我可怜的狗?”』 镜面不知在何时溅上了水珠,随着时间的流逝,在秦思意与李卓宇的对话间缓缓坠成数道扭曲的水渍。 李卓宇的眼里似是添上了飘忽的阴鸷,分明还是同前一秒相似的表情,偏偏却能让人不寒而栗。 他沉默着与秦思意对视了片刻,而后将目光扫过那张干净漂亮的脸,视线顺着唇瓣下滑,停在了起伏优美的喉结上。 十七岁的男生正是糅杂了纤细与蓬勃的混合体,那脖颈看上去修长又脆弱,仿佛稍一施力就能将其毁灭。 可当李卓宇真正掐住秦思意,将他按倒在湿漉漉的台面上,对方的脉搏却在他的掌心里一下又一下,跳出了足够丰沛的生机。 少年的眉头皱得更深了,那双常年落在琴键上的手,此刻正一反常态地攥在李卓宇的衣袖上。 他的嘴唇像是染了樱桃嫣红的汁水,在挣扎间映着顶灯昏黄的光亮,说不出的靡丽与清冶。 李卓宇在此时朝对方俯了下去,腾出一只手捂在了秦思意眼前,于自己制造出的黑暗中,最后一次向对方下达了通牒。 “是,我是可怜。”他说,“现在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你是想继续当那个可怜我的小少爷,还是当一条被我可怜的狗?” 短短几句话,在视觉被剥夺后,变得振聋发聩。 甚至秦思意在即将窒息的痛苦里也迟钝地想过要选择前者。 但那只是极短的一须臾,倏忽而过,很快便在突至的光明里消弭殆尽。 最先落进秦思意眼里的,其实是一盏并不刺眼的顶灯。 他盯着那束光茫然地愣了片刻,继而清醒过来,支着身后台盆的边缘,看见了钟情早已足够挺拔的背影。 “钟情……” 秦思意很难理清自己在这一秒的思绪,他不知道胸腔里的轰鸣究竟因何而起,只听见声声闷响‘怦怦’从心脏一直传递到了鼓膜。 李卓宇的嘴角迅速红肿了起来,隐约还渗出了一小点血丝。 他先是朝镜子里瞥了一眼,而后将注意力转移到那个名叫钟情的少年身上。打量着,缓缓让自己恢复了到了最初用以掩饰的虚伪姿态。 “李卓宇,秦思意的哥哥。”他礼貌地向钟情递出了手。 钟情往对方指间轻扫了一眼,那只手不久前还卡在秦思意的脖子上。 大抵是真的用上了十分的力气,直到现在,虎口的位置也仍旧泛着圈红。 第84章 他没有理会李卓宇的示好,自然地将手揽在了秦思意的腰上。 后者的毛衣顺着钟情的动作陷下去,停在掌心与皮肤之间,弯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钟情在此之后稍稍施了些力,轻而易举便让秦思意如同舞会上不下心错漏了舞步的女孩一般,顺从地跟着他的动作转向了不再看得见李卓宇的方向。 餐厅里笼着浅淡的桃香,甜丝丝缠在两人身侧。 钟情并没有在迈下台阶之后将手放开。 他安静地等待着秦思意的回应,像以往一样,略微朝对方低下些脑袋,专注又热忱。 “我是不是把你的生日搞砸了?” 问出这句话时,秦思意其实并没有抬头,他的目光下沉,轻轻点在了钟情的右手上。 从这个角度看下去,对方的手掌几乎揽住了他大半侧的腰肢。 淡青的经络隐约在皮肤下延展,衬着一道道分明的骨节,无声无息地显露出了独特的掌控感。 秦思意凝着视线稍盯了一会儿,这才抬眼,看向钟情。 “是那个人不好。” 钟情当然记得李卓宇的名字,只是他不想提,于是随口用三个字带了过去,孩子气地贴着秦思意的发梢蹭了蹭。 “已经很久没有人陪我过过生日了。”他又将脑袋埋低了些,挨着后者的颈窝,模糊地说到。 秦思意被对方带出的呼吸碰得有些痒,于是稍稍侧过脸,避开了钟情小狗一样的亲昵。 他大概知道钟情想要说些什么,可他却并不觉得自己温柔。 对于秦思意来说,现在的钟情,其实更像是他用来逃避的工具。 “以后还会有好多人陪你过生日的。” 秦思意的领口是湿的,沾着台盆边缘溅出的水滴,又贴在钟情脸上,变成一连串的凉意。 但钟情并不觉得有什么。 他用食指点住一小撮被沾湿的毛线,幼稚地捻了两下。 等它在秦思意的锁骨旁缠作一团小球,钟情这才退后半步,回到了两人应当保持的社交距离。 “但是学长是第一个。” “很久很久之后的第一个。” 事实上,秦思意并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他无法窥视对方的大脑,自然也就无从知晓,钟情记忆里的那束郁金香,自母亲离开之后,已经凋敝了多久。 聚起的花瓣绽开,再一天天枯败,变成泛着金属般色泽的美丽绸缎。 直到某个清晨,它们彻底从茎秆上凋落,坠进玄关那层新积的尘埃里。 钟情又望回了秦思意的眼底。 他似乎再没有什么要对对方说的话,只觉得记忆里那枝光秃秃的花杆上又将结出新的花。 有一小朵纯白的花苞颤颤巍巍立着。 它大概不会是郁金香了。 钟情想,那应当更有可能是一朵玫瑰。 —— 或许是起得太早的缘故,回去的路上,两人挨在一起睡着了。 初春的太阳落得已经不像冬季那样早,回到城央时,天边仍聚着一圈橙色的光晕。 秦思意要比钟情醒得早一点。 他迷迷蒙蒙睁开眼,少年深秀的眉目就出现在了咫尺之间。 与初见时的青涩不同,即便那张脸上依旧微妙地残存着几分稚嫩,可秦思意最先感受到的却是耀人的锋芒。 他不敢将视线在对方身上停留太久,仅仅让这念头在脑海倏忽闪过,很快便收回注意,轻手轻脚地从另一边下了车。 趁着钟情醒转的功夫,秦思意跑上楼,将先前买的那只青色的小碗连着礼盒一起捧下来。 迈出电梯轿厢的一瞬,窗外的最后一点暮色也终于沉入了夜里。 钟情就站在窗边等秦思意过去。 领针上的宝石随着他的转身,反射出短暂而炫目的光彩。 秦思意将礼盒放在了白天送的那束玫瑰边上,松开手的同时,余光里便是闪烁的斑斓火彩。 “先拆礼物还是先许愿?”秦思意问到。 “拆礼物。” 钟情停顿了几秒,并没有动手去扯那条丝带。 等到秦思意不解地再度看向他,这才慢条斯理地抬手攥住了末端。 “学长和我一起打开吧。” “可这是你的生日礼物。”这么说着,秦思意倒还是用指尖勾着丝带绕了两圈。 烟粉色的布料将他的皮肤衬出似是带着甜味的腻人的白,拘谨地靠在钟情的手边,犹如另一件要被送上的漂亮礼物。 后者玩笑着说,要回秦思意一条相似的缎带当礼物。 秦思意无奈地笑起来,跟着钟情的动作往边上一抽。 下一秒,盒子上工整对称的蝴蝶结便成了一条弯折在桌面上的普通系绳。 碗是两个人一起买的,在导购的介绍下,钟情甚至了解了它的出产地与工艺。 因此,他最初并没有再将那个碗特地拿出来的想法。 可或许是心念一动,又或试图遵循电影里老套的流程。 钟情最终还是打开了礼盒,将那只茶盏大小的瓷碗拿了出来。 青釉在灯光下映照出与宝石截然不同的温润,清水似的从碗口划过一圈,又随着动作收成一小点。 秦思意难得觉得有趣,凑在钟情身边细细打量,正准备从对方手里接过来把玩,一阵铃声却在此时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第85章 钟情没能料到秦思意会先将目光放向远处,跟着先前的动作松开了手。 于是重复的铃声里混入一道瓷器碎裂的脆响,霎时便掐灭了那点尚未迸发的热忱。 不止神色,秦思意就连身体都随之一滞,双唇几番开合,终究没能说出什么用以开脱的词汇。 他慌乱地抬眼去看钟情,眼角眉梢满是无措。 以往的妥帖文雅被亟待谅解的惶恐所取代,悒悒装满那对琥珀似的眸子,给人以一种想要即刻对其施虐的美感。 “我……” 钟情的视线越过秦思意,指向明确的落在不远处的手机上。 他依稀看见了林嘉时的名字,伴随着铃声刺眼地出现在屏幕上,平白令人生出一股愤恨。 “不是学长的错。” 话虽这么说,秦思意却还是能够察觉到对方未能藏好的阴郁。 他再没回头去看,那道铃声究竟源于谁的来电。 好久才在钟情聚起的目光中缓缓抬起手,试探着将对方拥进了自己的怀里。 “碎碎平安,岁岁平安……” 他贴着钟情的颈侧,紧挨在对方耳畔呢喃。 次数多了,倒不再像是说给对方听,而更像是在为自己祈祷些什么。 秦思意不敢承认自己的恐惧,只好放任钟情隔着毛衣向自己作恶。 那双手覆过肩胛,指尖顺着骨骼细细描摹,留下羽毛似的轻痒。 最后难耐地托在他的耳后,索吻一般,让秦思意的鼻尖停留在了钟情的唇瓣前。 “学长在害怕什么?”他问。 “我会保护你的。” 在得到秦思意的答案之前,钟情兀自送上了一个承诺。 第47章 求助 『不该回拨的电话』 l市的春天是由盛开在阳光下的无数鲜花组成的。 紫藤在沿街的门框间垂坠,随着微风摆出沙沙的声响。 林嘉时站在街对面,身后的围栏里是一朵尚未绽开的白色山茶。 他向欧亚大陆的另一端拨出了一串号码,分明浸在惬意的风里,却不安地一遍又一遍为自己祷告。 由于赛制的调整,这年的赛程安排得格外紧。 林嘉时没能在假期回国,而是留在l市继续比赛。 他大抵是知道自己的身体出了问题的,但他选择了侥幸不去面对,将未来与健康放在了天平的同一端。 钟情生日的前一天,也正是四月的第一场比赛。 林嘉时如愿领先触壁,却再没了先前那样正朝预想的未来靠近的喜悦。 他的肌肉在放松的刹那产生了抽搐般的疼痛,伴随着无力感,几乎无法支撑他离开泳道。 熟悉的铃声在手机里重复了数遍,林嘉时举着那条酸胀的胳膊等了许久,到底还是将它放回了口袋。 药盒在手机滑落时被撞出了一声响。 他纠结了一阵,又想起教练向自己做出的保证,稍犹豫了几秒,打开盖子,取出一小颗白色的药片放进了嘴里。 “还不困吗?” 秦思意要更晚一些才会知道,那通未能接起的电话究竟是谁打来的。 他坐在客房的沙发上,掌中捧着一本随手买到的小说,在念完又一个章节后,将视线聚在了钟情的身上。 房间里的温度不低,钟情把被子一直推到了腰边。 他将手臂搭在铁灰色的被套上,少年线条流畅的肌肉便被映衬出了雕刻般的纹理。 这让秦思意想起了游泳馆里林嘉时撑在泳池边的双臂,是健康且充满力量的表征。 在一些文艺片里,这样的手臂通常都会被衬衣和套装掩饰好,道貌岸然地揽在女伴纤弱的腰肢上。 秦思意想象不出钟情那么做的样子,只好眯了下眼,装作干涩的样子,将目光收回了自己膝间。 “学长要回自己的房间去了吗?” 钟情总是有些孩子气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坐起身。 原本上卷的袖口下滑,忽地又遮住了那截结实漂亮的上臂。 “已经很晚了。” 秦思意注意到钟情正盯着自己。 他想要回避,又茫然地不知该躲到哪里,只好握着硬壳的书封,将它在腿间合拢又打开。 窗帘没有拉严,屋外的玉兰花就在秦思意的身后斜倚着轻颤。 钟情莫名想到了神话故事中纯洁的祭品,白生生披着月光,唯一的使命却只有被恶魔沾染。 这期间,秦思意的眼睑带动睫毛,在背光的阴影里小心翼翼地扇动着。 他仿佛不敢去看钟情,视线局促地徘徊在地毯到足尖的范围内,说不清道不明地给人一种迷茫感。 他的脸颊在暖调的夜灯下晕出了朦胧的,柔胶质感的绯色,成片地洒在细白的皮肤上,好像电影里在堕落与守节之间徘徊的圣子。 钟情用审视的目光去描摹这张在他眼里无限趋近于完美的脸,视线迟滞得简直像是凝固在了某个点上。 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秦思意似乎再度放低了对他的底线。 哪怕身处这样暧昧不明的岑寂,对方也并没有先一步离开的打算。 钟情走下床,踩着光影的边界向秦思意靠近。 年轻的身体似乎从极远处便带来了热意,引诱后者扬起视线,一路追随着对方来到自己面前。 第86章 钟情用来握笔的骨节先是蹭到了秦思意的下巴上,又随着那声紧张的吞咽下移,张开手,温柔地箍在了被李卓宇掐红的位置。 秦思意的眼神仿佛在跟着纷乱的呼吸轻颤,好像胆怯一样,微微将肩膀缩起了些。 钟情低头看他,舒展而挺拔的身姿遮出急剧压迫感的阴影,严丝合缝地将秦思意困在了中央。 “这里。”钟情将贴在对方颈侧的手指收得更紧了些,“被掐红了。” 秦思意本能地为这个举动将脸仰了起来,无措又不解地与钟情对视在了一起。 “但是很漂亮。”他听见后者这样说。 “像系着丝带的瓷器。”钟情补充到,“像礼物。” 秦思意不知该怎样回答对方,一味缺氧似的呼吸。 他的心跳声实在是太明显了,以至于钟情在片刻后轻声笑了出来,恩赐般说到:“学长去睡觉吧,确实很晚了。” 对方松手的刹那,秦思意几乎算是落荒而逃。 硬壳的书封砸在地毯上,‘咚’的撞出一声闷响。 他犹豫了一瞬,甚至来不及回头,身体就快思维一步地冲出了房间。 这天夜里,秦思意梦见了钟情。 或者更准确地说,那应当是很久以后,他尚且未曾见过的钟情。 不知为何,对方的双手径直掐在了他的皮肉上,惩戒似的落下一道道红痕。 秦思意茫然地回头去看,对方脸上那种带着的嘲讽的狂热便惹得他慌忙又将脑袋埋回了被子里。 他觉得钟情好像不太高兴,可又说不上是为什么。 思绪在脑海里兜兜转转,末了竟忘了去想,他们正在做些什么。 反倒就这么放任钟情,将自己当作一个新奇的游戏探索。 仿佛要在这个梦里溺毙,秦思意一阵阵产生了失衡般的眩晕。 最初的热忱汲取逐渐变成了残忍的掠夺。 他被反剪着双手按在铁灰色的床单上,只有被眼泪和涎液洇湿的部分,变成了令人难堪的浓黑。 秦思意发现,梦里的自己,似乎也只能感受到爆发自心底的愁楚。 以至于当他试探着再去回望钟情时,对方也同样像是被夜色中滋长的藤蔓缠绕着。 ——钟情并不快乐。 秦思意是被电话铃声惊醒的,他在清醒的瞬间重复地将梦里的情绪抿了几遍,而后摸索着拿起手机,按亮了屏幕。 事实上,就连来电都是梦里扰人的错觉。 显示时间的下方,通知里只有一条数小时前的消息,提示他漏接了一个来自林嘉时的电话。 秦思意短暂的回溯了一番,而后记起,在那只青瓷小碗被摔碎之前,确实是有道铃声从自己的手机里窜了出来。 他回拨过去,稍等了一阵,那头才传来林嘉时的声音。 对方散漫地聊了会儿天气,然后突然感慨到:“好羡慕你们,放假就真的是放假了。” 江城的凌晨一点,正值l市的黄昏。 绯色与靛蓝交织,将拱形窗框外的天穹变成一颗缓慢流动的水晶球。 林嘉时知道自己在秦思意交由他借住的房子里说出这句话有多不知好歹,可他还是诚实地说了出来。 他在最后一个字结束时试着伸手去触摸窗外的风,小臂才刚抬起,牵动三角肌,甚至手肘都没能离开身侧,便又痛苦地放下了。 没有比赛的时候,林嘉时不会特意去吃药,他认为那会给自己带来更多未知的,不可预测的麻烦。 或许是□□的疼痛带来精神上的负担,他最近时常会水肿。 他蹲坐在地上,手臂便自然地垂在了腿旁。 验证似的,林嘉时用食指在小腿上按了一下。 一圈指尖大小的青白印记凹了下去。 “我看了比赛的转播。” 秦思意在和他聊天。 对方应当是还说了些什么,但林嘉时没有注意。 他看着那块皮肤在对方说话的间隙一点点回到了原本的位置,恢复到正常的颜色,最终与周围相融。 “我想做个体检。”林嘉时没头没尾地打断了对方。 秦思意为对方难得不合规矩的行为停顿了半秒,继而如常问到:“教练没给你安排定期检查吗?” “想等回国了再去做个全面点的。” “怎么不在l市做?” 问出这句话时,秦思意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 可很快,他就为自己的冒犯开始后悔。 电话那头安静了一段时间,不算太长,却足以让秦思意觉得难熬。 “太贵了。”林嘉时诚实又残忍地回答到。 此时,他正待在位于骑士桥的公寓里。 身边的一切将这三个字衬得荒唐又可笑,就好像他其实该是一个被秦思意雇佣到家里,专门为对方讲越洋笑话的喜剧演员。 “抱歉。” 再提什么与金钱相关的帮助只会显得整场对话愈发讽刺,秦思意聪明地选择了最直白的用词,在两人少有的无话可说的气氛里,尴尬地结束了这个话题。 “暑假你回来吗?”他又问。 “还不确定,看看比赛怎么安排的吧。”林嘉时说罢,有些费劲地站了来。 他的手臂用不上力,因此并没有去支撑地面。 这让他的起身的动作看上去格外迟缓,有点像上了年纪,带着一种与少年人恰好相反的老态。 第87章 秦思意看不见这些,为了缓解气氛,照旧将语气挑得兴奋。 林嘉时不好再打断他,等到对方说完了这几天的见闻,这才开口问到:“我和钟情的生日过完了,那你的生日呢?” “你想要什么礼物?” 在秦思意的讲述里,最重要的部分其实从一开始就被隐去了。 他没有提起自己的母亲,也没有提起李卓宇,兜兜转转反复聊着些无关话题。 当然,还有必不可少的钟情。 他有些不好形容藏在自己内心的情绪,太多想法混沌地交织在一起,倒有些荒唐和无望。 秦思意当然记得钟情在几个小时之前才说过会保护他,可他拿捏不准后者对于玩笑与真心的尺度。 于是只好又向林嘉时求助到:“跟我申请同一个大学吧,好不好?” 第48章 深宵 『他是交到钟情手上的‘货品’,让对方满意是他的天职。』 “再选一个礼物吧。”林嘉时有些无奈地笑了起来。 为了让秦思意安心,他又在之后继续道:“很早之前就答应过你了,一定会和你申请同一个学校的。” “我想去m市也没关系吗?” “嗯,你想去m市也没关系。” 话到了这里,秦思意愈发感到为难。 他觉得自己不该这么做,像要把林嘉时的努力压成一张纸,丢进碎纸机。 无数的地点骤然开始在秦思意的脑海中盘桓,他在自私与迁就之间摇摆,末了凝了凝神,用某种庸常又冷郁口吻说:“那样的话,你现在争取的,就都没有意义了。” “我不要去m市了,嘉时。” 秦思意在后来无数次回忆过这个晚夜。 他没有开灯,一个人坐在床边。 窗外的天空是一种死气沉沉的黑,没有星星,看不见月亮,也未曾有乌云流过。 它像一个黑洞,连光都未能逃逸,遑论生命。 秦思意那时自大地以为,他牺牲了自己的快乐,为林嘉时的人生做出了最好的选择。 殊不知只要这夜的他再任性那么一点,又或再骄纵那么一点,他们的命运就不会如现实一样,成为赵则用以彰显‘善心’的谈资,成为钟情拿来嘲弄的笑柄。 —— 最近天气很好,或许是连日的晴朗让钟情的心情转过了可以用轻松去概括的阈值,他大发慈悲地答应了秦思意的请求,并替对方订了一张飞往港城的机票。 秦思意很久没有见过林嘉时了。 他不忙,但是他很累,钟情也不允许他来这里。 林嘉时被安排在一间私人病房里,寸土寸金的地段,病房外的花园里却还开着许多叫不上名字的花。 秦思意到的时候,对方正在午睡,他的四肢水肿得很厉害,早已看不出曾经健康清晰的脉络。 那样粗笨的手指和蜡黄的皮肤搭在一起,有点像被腌渍后的萝卜,让人莫名觉得,也许会有一股不太好闻的涩味。 林嘉时呼吸的声很重,并不是说他打鼾,而是一种试图将生命延长的努力。 秦思意握着他的手安静地听了一阵,忽然低下头,小声啜泣起来。 如果没有合适的配型,那么即便对方一直住在这里,也不过是煎熬着虚度时光。 他其实很想问钟情,自己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够好,为什么就不能再多花一点钱,再多花一点点,对于钟情来说微不足道的钱。 可是他不敢,他太害怕钟情后悔了。 害怕钟情连为林嘉时拖延时间都不愿意,害怕钟情再把他送还给赵则。 “思意?” 第一滴眼泪砸在地板上时,林嘉时醒了。 秦思意抬头看他,余下的眼泪就接二连三地落在了对方扎着针管的手背上。 或许是怕对方和钟情一样,觉得这些眼泪做作。 秦思意飞快地用袖口在脸颊擦了两下,勉强地扯出一个笑,无声地对上了林嘉时的眼睛。 “干嘛憋回去?” 后者的声音很轻,还带着久未开口的沙哑。 他费劲地从床边的小柜子上抽了张纸巾,然后非常非常仔细地,将秦思意脸上的泪痕擦干了。 “那天钟情来看我。”林嘉时没有说完,突兀地停在了这里。 那双已经不那么明亮的眼睛稍稍弓起来,弯成很温柔的弧度,略过了会让秦思意难堪的部分。 “你那么难过,想哭就哭好了。” 林嘉时明白自己什么都给不了,只能又轻又慢地哄他。 于是秦思意枯白地抽噎了几声,不知怎么,倒再没掉下眼泪。 两人起初心照不宣地都没有提起钟情,直到秦思意连贯地削了个苹果递给林嘉时。 “这么久不见,连苹果都会削了?” 林嘉时的本意是想缓解气氛。 秦思意的脸色不好,坐在这间病房里,无端让人想到在学校时,同学们说的飘荡在庄园废墟中的幽灵。 可对方似乎并不觉得这句话好笑,他还是浅浅垂着眸,细薄的眼睑连着睫毛,像带褶皱的糖纸,也像轻颤的蝉翼。 秦思意没有想过不去理会林嘉时,钟情给的机会太过难得,甚至也许都不会有下一次。 “我还学了很多……” 他停顿了片刻,像在组织语言,稍等了一会儿才又说到:“我得想办法,让钟情喜欢我一点……” 第88章 他是交到钟情手上的‘货品’,让对方满意是他的天职。 离开医院时,天彻底黑了。 钟情在停车场等他,车窗被降下,伸出一只好看的,属于青年的,骨节分明的手。 修长的五指漫不经心张开,掌心些微曲起,依稀像是正尝试着握住飘忽不定的风。 他看见秦思意走过来,单薄的身形在夜里犹如鬼魅,可再近一些,又只让人感受到混杂着倦怠与低迷的冷郁。 “满意吗?”钟情在车窗内叫住了秦思意。 后者于是停下脚步,犯错的学生一般,顿在了钟情的手边。 “谢谢。” 他低着头道谢,目光跟着对方的指尖一起,看它们落在自己的手背上。 “学长的手真好看。” 钟情突然像很多年前那样称呼他,惊得秦思意一怔,好久才聚起目光,看对方审验一般打量自己。 “你用这只手给林嘉时递东西了吗?” 钟情笑起来,掌心绕过秦思意的小指,然后又向前贴了一些,挤进对方的指缝,十指交错在一起。 “林嘉时是怎么说的?” “是不是以为这双手还在用来弹琴?” 路灯的光亮被廉价且老旧的玻璃灯罩裹住了,变成一种雾一样不清晰的滤镜,朦胧沾在秦思意的脸上。 他的眼尾还红着,有点像很多个夜晚,他攀着钟情的肩膀,隐忍不敢出声的样子。 但是,还要再多一些湮灭前的苍白。 掩去了随热意蒸腾而起的哀艳,也不存在天生的纯洁与清绝。 此刻的秦思意像一张白纸,摊开了让钟情去看,可再怎样努力,后者也读不出来。 “上车。” 这样的想法让钟情产生了莫名的焦躁,他语气不佳地向秦思意作出了指示,在对方提步前,抢先升起了车窗。 回去的路上,港城下起了雨。 霓虹灯被水渍晕成连片绽开的斑斓,让人联想到圣诞夜里,从学校教堂的尖顶后升起的烟花。 秦思意觉得,似乎有什么从心脏的缝隙里溢出去了。 带着连续的针扎似的痛感,将本就空荡荡的心脏戳得愈发寥落。 他俯过去吻钟情的耳廓,手腕从袖口露出雪白的一截,揽在对方的颈侧,像一个青涩又急不可耐的暗娼。 钟情把车停在了路边,好整以暇地等待秦思意接下去的动作。 对方连呼吸的频率都显得局促,却偏偏还是心虚地啄吻着。 钟情在秦思意的唇瓣离开自己的鼻尖,即将落向嘴角时掐住了他的下巴。 对方的动作停下来,朝露似的香气便随着体温,一点点绕紧了钟情。 “钟情,钟情……”秦思意轻声叫他的名字,好像在斯特兰德的寝室里那样温柔。 钟情没有回应,那双总显得寡幸的眼睛很认真地与他对视,表情严肃得几乎像是要解一道略过答案的题。 “你想说什么?” 钟情起初认为,秦思意这样不合常态的举动,是为了能有下一次来见林嘉时的机会。 他想要拒绝,又听见对方叫自己。 字正腔圆地坠在清冷的香气里,像一滴泠泠落进春池的融雪。 “钟情。” 秦思意又怎么会知道自己想说些什么,他只是想在这恍若时光倒流的一秒里念出钟情的名字。 斯特兰德的阴雨下在了港城,从后视镜狭小的框架涌入秦思意的眼睛。 他的目光要比钟情记忆里岑寂许多,却还是像清霜,像流月,静谧优柔地勾画出后者的轮廓,仿佛真正饱含爱意一样。 钟情托着他的下颌回吻,看他茫然地眯起眼,不知是在发呆,还是和同样想起了那些久远的事。 “不觉得恶心吗?” 秦思意是被对方按回车门上的,甚至钟情在做这些之前,仍在依依不舍地用舌尖舔舐着他的下唇。 昏暗的空间内,秦思意的思绪转得极慢。 沉默许久之后,他才反应过来,钟情是在拿那本留下的日记嘲讽他。 他重新扣好安全带,再没有将目光移回去,视线在指尖绕啊绕,最终浅浅扬起,对上了映在车窗上的自己的影子。 “我知道,你大概觉得我又在说谎。” “但我确实是喜欢你的。” “很久以前就开始喜欢了。” 他的语调古怪,有气无力地渐弱下去,以至于最后一个字几乎就像一声叹息。 那双弹过琴,给林嘉时递过苹果,也同样讨好过钟情的手,此时便紧扣着放在腿上。 钟情一眼睨过去,秦思意修剪整齐的指甲就残忍地在手背上抠出了一个个月牙状的印记。 “现在我说什么,你都会觉得我是想骗你的喜欢吧?” 钟情没有回答,漠然地等待着秦思意演完这场独角戏。 后者或许是给自己留出了一个过场的时间,抿起唇再没说话。 直到他们从停车场进入直达的私人电梯,他这才放弃了似的对钟情说到:“让我再见一见嘉时吧,我会很乖的。” 那双细白的手又攀在了钟情肩上,不知廉耻地随着动作献上了一个吻。 第49章 蒸腾 『那种夏日般丰沛的水汽,从秦思意的心里,忽地蒸腾而起的。』 假期的最后一周,随着初夏的渐进,l市的天气也终于转暖。 第89章 林嘉时从衣架上取了风衣,正打算出门,又看见了藏在风衣后面的针织围巾。 那是秦思意送给他的生日礼物,温暖地陪伴他度过了整个冬季,或许还会和他一起经历此后的无数个寒冷冬天。 朋友间的交流,有时会无声无息地将一些负面情绪带走。 自从上次的通话之后,林嘉时便觉得自己的状态要比先前好了许多。 他不确定这是真实的转变,还是出于心理因素,但至少,不适症状确实没有那样明显了。 这间位于骑士桥的公寓十分古典,李峥从始至终都将其交由房产经理处理,自然也就不会有改动的心思。 真要说起来,林嘉时甚至觉得,它比学校里那些改建尚不完善的教室都要昏暗。 深蓝的墙纸上繁复地绘着盛开在热带的鲜花,密密麻麻,虬绕着层叠的线条,像要刺穿屋顶一样攀援。 房间里只有几束从窗外挤进来的月光,穿过窗帘厚重的布料,不偏不倚地照在一幅贵妇人的肖像上。 林嘉时顺着光束往回看去,司机已经在台阶下停稳了车,就等着他出去。 “晚上好。”出于礼貌,林嘉时在对方替自己打开车门时打了声招呼。 后者仿佛稍稍愣了一瞬,而后同样客套地回应了。 先前的司机不知为何离职了,这是一个新人,却并非第一次接触住在这样地段的雇主。 或许是林嘉时身上并没有同样用金钱灌溉出的得体傲慢,司机在行驶了一阵后,于傍晚拥挤的车流中突兀地开了口:“很少会有雇主像您这样。” 林嘉时起初没能明白对方的意思,略显疑惑地盯着后视镜向前看了数秒,继而反应过来,对方是在提他的那声问好。 他笑着回应了几句,在两人的对话间,迟钝地意识到,确实就只有自己会想这么做。 钟情和秦思意在上车时从来都不曾有过这样的举动。 他们理所当然地进行着手头上的事,不会被打断,也不认为这该是什么值得他们分出多余注意的部分。 林嘉时便在这一秒倏然意识到,自己与钟情和秦思意其实一直都分属于两个世界。 “我只是他的朋友。”他舒展地笑了笑,并不显得无奈,倒更像释然。 司机看着后座的少年温柔地将视线落回窗外,影影绰绰从眼里流过l市优雅的奢靡,它们雾气似的笼着那双眼睛,却好像从来没有真正停留过。 航班晚点,加上行李出得有些慢,林嘉时比预定的时间多等了近两个小时,这才瞧见两人的身影。 他说不上有什么和先前不同的地方,潜意识里却把钟情和秦思意的关系放到了比自己更高的优先级。 前者推着行李车,秦思意便走在他身后,穿着件黑色的长风衣,乍一看倒有些像钟情的影子。 林嘉时为这样的想法别扭了片刻,怎么想都觉得哪里反常。 思来想去好一阵,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先前的钟情,是不可能让人觉得足以盖过秦思意的光芒的。 司机接过行李车后,三人便开始并行。 钟情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小礼盒,算是补送给林嘉时的生日礼物。 他在挑选时并没有多用心,随意搜了搜成年礼该送些什么合适,接着便装作格外上心的样子,缠着秦思意要对方陪自己出门。 那是一枚领带夹,虽然比不上价格令人咋舌的定制款,却也已然足够体面。 林嘉时在惊讶之余同钟情道了声谢,暗自又在心底为两人之间的友谊添上了几分。 他原本认为钟情对自己并不亲近,现在想来,倒或许是他小心眼,错判了对方的性格。 “他给你挑了好久。”秦思意在林嘉时将礼物拿出来后温声补了一句。 “是学长陪我一起挑的。”钟情的心情不错,说话时平直的眉眼稍稍眯着些,像是带着笑。 他在两句话之间停顿了数秒,十分自然地垂眼去看秦思意。 后者并没有留意到钟情的目光,于是继续向前走着,等到即将离开航站楼,方才慢悠悠地转身,听钟情说完了下半句。 “学长和我保证,说你一定喜欢这个。” “嗯,学长说得没错。”林嘉时打趣似的回到。 此刻,秦思意和林嘉时的视线都汇聚在了钟情的身上。 从他们的角度去理解,这应当是一场没有结束的闲谈。 可是钟情将三人的对话截断了,停在了林嘉时的回答里,只是漫不经心地笑着,仿佛并不觉得这会让任何人尴尬。 半晌,秦思意突兀地打了个圆场,越过站在两人之间的钟情说到:“我只是帮忙选了一下,是钟情自己说的要给你带礼物。” 林嘉时点点头,露出一个会意的笑容。 他分外珍惜地将那个小巧的礼盒放进了风衣的口袋,自以为照顾着钟情不爱沟通的性格,再也没去另起什么话题。 回到公寓的时间同样晚了许多,才一进门,楼梯旁的座钟便摇晃着钟摆,敲出了连贯的声响。 秦思意脱下外套,回头看了眼仍旧停靠在街边的汽车,稍犹豫了半秒,又匆匆钻进风里,敲响了靠近一侧的车窗。 “很晚了,要不然今天住在我家吧?” 钟情没有降下车窗,而是隔着这道透明的屏障读出了秦思意正说着的话。 第90章 他在那之后默数了三秒,留出足够让对方产生动摇的时间,却恶劣地在秦思意真正作出决断的瞬间推开了车门。 “我还以为你想先回去。” 钟情站在了秦思意的面前。 两人离得太近,逼得后者倒退了一步。 “只是想了一下,学长在和我说什么。” 他长得已经比对方高出了小半个脑袋,目光斜落着交汇,在话语间轻描淡写地扫了眼秦思意仰起的下巴。 “快进去吧,外面好冷。”钟情说着轻轻在对方腰际推了一把,很快又收回手,好像先前的动作真的就只是一道关切的提醒。 公寓的灯光规划不算太好。 秦思意要比钟情先一步走进门廊,他在穿过那条高而窄的走道时短暂地变成了一道单薄的影子。 夜色将其映照出一种格外优美的诡谲,游移似的轻飘飘来到置物柜旁,在台灯柔和微弱的光晕里,描出了少年清冶的侧脸。 这期间,钟情便站在门框下悄声看着。 他的眼底难□□溢出魔怔般的热忱,好在秦思意背对着站在走廊里,无论如何都无法察觉。 钟情跟上去,干净的白色球鞋踩住从对方脚下延伸出的黑影,游戏似的乐此不疲。 秦思意或许是注意到了,在转过拐角之后,忽地背靠着贴在了墙壁上,嗔怪地说到:“你好幼稚。” 对比门廊,主厅的光线甚至算得上刺眼。 秦思意的影子随着他的动作骤然被收回了身后,吝啬地变成用以勾勒的等比轮廓,由真实的躯壳将其精妙地掩过。 “是学长好小气。”钟情反驳。 他停在了正对转角的位置,巧妙地沾着最边缘的那层光。 灯影摇摇晃晃,蓦地便让灰黑色的暗影盖在了秦思意的身上。 钟情小狗一样去盯秦思意的眼睛,平直的嘴角扬起来,勾出许久未见的可爱与天真。 他抬手去托秦思意的脸,惹得后者惶惶避开,最终却只是曲起手指,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对方的脸颊。 “学长以为我要做什么?” 钟情的语气里含着笑,游刃有余地抛出这个问题,眼看着秦思意闪躲着将视线放得更低。 后者其实也知道自己不该以这样的方式回应。 可是心脏在钟情的指尖与自己的皮肤相触的前一秒便仓促地撞出了闷响,在胸腔里,震得大脑都开始产生热极过后的眩晕。 他不知道该如何去回应。 思维变成了粘稠的,甜丝丝的糖浆,缓慢地淌出蜜一样的香气。 秦思意的耳尖都要烧红了,就连空气也在这个春夜里蒸腾出盛夏般的热意。 他艰难地抬手攥住了钟情的小臂,还没想好自己究竟要做些什么,微波炉停止运作的轻响便从餐厅的方向传来过来。 “我热了点东西,先过来垫垫肚子吧。”是林嘉时的声音。 接着那一声由机械发出的‘叮’,清晰地落进了两人的耳朵。 扣在衣袖上的五指松开了,钟情下意识地想去回握,分明指尖已然碰到了秦思意的手肘,可最终也只是堪堪擦过。 秦思意几乎算得上落荒而逃,从墙面与钟情身侧的夹缝中快步离开,在没有铺上地毯的砖石间踩出一连串的声响。 微波炉放在窗边的吧台上,倒数结束的数字不断闪烁,规律地将他的心跳衬得愈发无序。 秦思意将手搭上去却并不打开,好像需要一个支点才能撑住自己似的就那么停在了原地。 林嘉时没能注意,兀自拿了餐具出去。 经过钟情时,对方的眼里还隐约挂着丝恶作剧得逞似的笑。 掐不灭似的,恍惚藏着坍缩前,被挤压到极致的,尚且未能彻底湮灭的光亮。 “学长。” 钟情靠近的一霎,秦思意终于清晰地认知到,那种夏日般丰沛的水汽,原来是从自己的心里,忽地蒸腾而起的。 第50章 滋长 『钟情是,在他心底野蛮滋长的入侵植物。』 钟情侧在被窝里,倚着床靠的秦思意正在给他念加缪听。 沿街的房间有很暗的,路灯漫进来的光。透过一道白色的纱帘,变成月亮暖调的滤镜。 秦思意想要把另一道更厚重的窗帘拉上。 他还没有掀开被子,钟情就按住了他摊在掌间的书页。 ——爱,就是我过去的喜悦和今日的苦痛。(注1) “怎么了?” 秦思意侧过脑袋,眼帘低垂着,轻而细地在落向钟情的刹那振了振。 月色在他脸上铺出一种藏着绯色的白,清贵得遥不可及,又从其中扑簌簌散下转瞬即逝的妖冶。 钟情想,或许欢愉女神赫多涅其实也会像秦思意一样。 “学长看着我的时候,会想到什么?” 秦思意的呼吸随着这个问题渐渐迟缓起来,仿佛谨慎地压抑着,不想让人看出一丝一毫的异样。 他在须臾间想起了湖畔粼粼闪烁的日落;窗外纷扬而至的大雪;音乐厅无人的走廊,以及许久未见的,在潮湿夏季里葱茏茂盛的草木。 钟情是,在他心底野蛮滋长的入侵植物。 ——究竟该,如何描述? 秦思意将右手挪到了钟情的脸侧,细白纤长的食指好轻缓地划过。 他从眉梢一直移到唇角,依依不舍地停顿了数秒,到底还是挪开了。 第91章 “你是……一粒种子。” ——一粒,尚且不知会结出喜悦还是苦痛的种子。 夜里是不会有太阳升起的,可秦思意的眼眸里却星星点点闪烁出缱绻的光。 钟情去握他微凉的手,在拢住对方指尖时,又听见秦思意的嗓音清凌凌响了起来。 “我好偏心。” “嗯?” 钟情仰起头,逆着光去看秦思意。 后者纯白的睡衣融在月光里,变成一层裹住他的薄霜。 “你不知道,我其实很偏心。” 霜色又化作白纱,随着秦思意的动作覆在钟情的脸上,淡淡携来朝露的清香,摇曳着坠下一道轻絮似的影子。 “偏心我吧。”钟情说。 “很久没有人偏心过我了。” 秦思意没有出声,他的嘴唇润着水一样湿红。 钟情凝着对方的唇瓣看了许久,继而捕捉到它翕动了一瞬。 如同幻觉一般,轻飘飘送出了一个字。 ——或许,自己想要的并非只有偏心。 这么想着,钟情托着秦思意的指尖将手抬了起来。 他认真地坐起身,目光里带着孩子一般的青涩与纯真。稍等了片刻,难以预料地引导着秦思意,轻轻将对方的指腹抵在了那两瓣嫣红的嘴唇上。 柔软的,像烂熟果实一样的唇瓣从秦思意的指尖陷下去,施力的却另有其人。 这样陌生的认知让他产生了奇异的动摇,提线木偶一般,再也无法凭借自己的力量做出回避。 面前的人是钟情,所以秦思意并不觉得危险。 他安静地等待着对方的下一步动作,像旧居中笼着纱的雕像,也像舞剧里古典且沉郁的美人。 钟情的双手并没有继续移动。 他将五指挤进了秦思意的指缝,交握着回落到了枕边。 万籁俱寂,空气里只剩隐约躁动的心跳。 “晚安。” “晚安。” —— 翌日,l市的黎明照常到来。 冷调的灰蓝掩去路灯的光亮,从更远的天际渐渐染遍目之所及的一切。 钟情迎着晨雾坐起来,盯着窗帘间的缝隙发了会儿愣,继而转过身,无甚表情地端量起仍在睡梦中的秦思意。 对方侧卧着,挺拔秀气的鼻梁有一半因为蜷缩的身体而没入被窝,如同被截断了。 钟情俯下身,仔细且认真地凑近去看,秦思意脸上柔和的线条便又模糊地出现在了阴影里。 压在他脸侧的被角折出几道褶皱,由昏暗的光线衬着,仿佛一只强硬地捂住了对方口鼻的手。 钟情为自己的想法闪过了一丝诧异,很快却又开始好奇,悄悄将自己的手掌盖了过去。 均匀的呼吸扑在了指缝间,由于覆盖的角度,秦思意的睫毛甚至抵在了钟情的手指上。 后者心痒地靠得更近,鼻尖几乎都要贴上手背。 总显得薄情的眼睛聚起痴迷的色彩,熠熠围着对方打转。 钟情对现实的逻辑被秦思意融化了,淅沥沥变成一汪水,晃得他连思绪都不再清明。 他混沌地在脑海中挤出了一个念头,艰难地组词造句,最后拼拼凑凑,得出了一个连他自己都读不懂的结论。 ——矜贵的只是清醒着的秦思意。 对方睡得很沉,眉心却清浅地蹙着,不知怎么就有些像被谁欺负了。 钟情没有将手挪开,尝试解构画面一样整体地去看。 秦思意蹙起的眉头就又变成了某种精致的无望,好似被那只掩住了口鼻的手,死死按进了一旁的枕被里。 “学长,学长。”钟情把对方叫醒了。 正如他所料想,那双眼睛只短暂地在最初有过一瞬失神,它幻觉似的一闪而过,即刻便被更漂亮,更耀人的光芒取代。 秦思意不疾不徐地将睡衣领口整理了一番,优美的颈线向着布料边缘延伸,白润得几乎就要融为一体。 他做完这些才终于回看向钟情,抬手轻轻将后者额前的碎发拨得服帖。 “送你回家,还是下周一起去学校?”秦思意问。 他坐在床上,一只手支撑身体,另一只手则顺着先前的动作搭在了钟情的膝盖上。 这样的姿势令他的肩膀形成了一个倾斜的角度,无意间便又让刚整理好的衣领滑向了偏下的一侧。 钟情盯着那圈领口一点点下滑,最后停在锁骨过半的位置。引诱似的,从秦思意天生的傲慢里流露出了极具反差的,唾手可得的廉价。 这样的感知并没有使钟情产生任何正面的情绪,他反倒倏然生出一股躁郁,甚至就要去指责秦思意的‘放荡’。 但他又始终清楚地知晓,这只是自己无端的臆测。 无论说给谁听,都会被批评上一句,自大且卑劣的,对他人的污蔑。 因此,钟情和往常一样,选择将他认为不该说的话咽了回去。 他心烦意乱地往对方眼里看了片刻,见秦思意终于表现出了不解,这才伸手,将对方的领口调整到了足够端正的位置。 “一起去学校吧。”钟情回答了对方提出的问题。 两人洗漱完毕,前后从楼梯走下去。 木料在脚下发出陈旧的响声,几级台阶之后,愈发变得和谐与规律。 林嘉时一早就坐在了餐厅,正拿着平板核对日程。 第92章 站在窗户的女佣在注意到秦思意下楼后稍稍挪了点位子。 阳光把她的影子照得一晃,不偏不倚,正越过林嘉时面前的餐盘。 后者抬起头,先是本能地朝后看了一眼,继而平和地落回前方。 他把手上的平板放下,格外爽朗地向钟情和秦思意一起打了声招呼。 “早上好。” “你要出门吗?”秦思意走过去,将装着早餐的餐盘放在了林嘉时对面的位置。 “这两天训练比较紧。” 钟情听着两人的对话,兀自坐到了秦思意身边。 正准备将黄油刮到一片面包上,长桌对面的林嘉时便又开口问到:“反正这几天也没事做,要不要过去看看?” 钟情没有回答,目光直白地指向秦思意。 他看见后者欣然点了点头,为表强调,又特地回答了一句:“好啊,吃完饭一起去吧。” 钟情想到了‘偏心’两个字。 分明昨晚还承诺一般对他保证,可只消一转眼,秦思意的心就又偏到了林嘉时的身上。 钟情感到了一种被愚弄的愤懑,悻悻冷下脸,撒气似的用餐刀在光洁的盘子上划出了一声刺响。 大抵是也知道这样的方式太过幼稚,钟情在这之后始终没有抬头。 他只能从细窄的餐刀上窥视秦思意的表情,看对方略显惊讶地转过脸,又看对方温吞雅致地笑起来。 “有小朋友在不高兴吗?” 秦思意说罢稍等了片刻,歪着脑袋贴近桌面去观察钟情。 后者又羞又恼地把脸扭向了另一侧,无论如何也不肯再转回来。 见他这种反应,秦思意不带恶意地轻笑了一阵。 等到那点有趣过了,他便用上了哄人的语气,重新凑近了钟情。 “学弟怎么不说话?不会是不想和我们一起去吧?” 秦思意将最后几个字拖长了,难得轻佻得像在句末带了个钩子。 钟情说不清自己的想法,只觉得那干净的嗓音不该配上这样的语调。 一句算得上示好的话在耳畔荡悠悠地回响,末了却成了惹人不快的咒语。 他把视线缓慢地往秦思意身上放,在两人的目光交汇的瞬间说到:“你们去吧,我还有事。” 钟情的五官很容易就能让他显出一种上位者的姿态,线条流利的轮廓在严肃的状态下则更让人觉得冷冽。 他此前从未向秦思意展露过这样的情绪,以至于后者恍然一眼,畏怯便藤蔓似的,密密麻麻绕满了心脏。 “钟情……” 秦思意一点都不喜欢钟情用这样的眼神看自己,这会让他联想到厌弃、倦怠、讥诮与鄙夷。 哪怕从来没有任何人如此对待过他,秦思意也还是天然且本能地产生了抗拒。 他无措地在林嘉时面前攥住了钟情的手,悒悒凑近,试探着问到:“陪我一起去吧,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注1:资料引用自阿尔贝·加缪的作品《加缪手记》 第51章 呓语 『首因效应不再适用的同时,爱就诞生了。』 场馆里的人不多,钟情和秦思意坐在看台上,有些别扭地在中间空出了一个座位。 他拿了一本速写本,笔尖在纸上勾勾画画,最后呈现的却并非这座游泳馆,又或正在泳道里练习的林嘉时。 秦思意用余光小心翼翼瞥了眼,一朵玉兰花便栩栩出现在了原本空白的角落。 钟情专注时总爱不自觉地皱眉。 他将视线低垂着,高挺的鼻梁连着蹙起的眉心,弥散出比同龄人要更沉静的气度。 秦思意坐在一旁,状似无意地去打量。 金属的镜架横跨过侧脸,映着场馆的灯光,反射出难以忽视的光点。 钟情把头转了过去,目光紧跟着落向秦思意。 沉默了一阵,他放下速写本,抬手摘掉了挡在对方眼前的镜框。 “在画街上的玉兰吗?” 秦思意没有去制止钟情,反倒任其把自己的眼镜收好,放在了空位上。 他在提出这个问题时清浅地笑着,可由钟情看去,怎么都像是带着些讨好。 “是学长家的玉兰。” 钟情恹恹将目光收回去,捻着书页,用指腹在那朵花上蹭了蹭。 “学长家花园里的那株玉兰树。”他补充到。 l市的春天到处都是鲜花。 紫藤与玉兰相继沿街盛开,早樱和海棠雾一样成簇地团在枝上。 可它们都不是钟情想要留下的。 手中的速写本就像他人的日记,用线条与图案代替文字,以钟情喜欢的方式记录下他也许想要回忆的内容。 他记得秦思意家的玉兰树种在花园靠墙的位置。 紧挨着二楼走廊尽头的窗户,一枝又一枝,托着那些白色的花朵,在春季的风里轻颤。 钟情许多次见到秦思意经过那扇窗。 晨光穿过朝雾,变成缥缈的金色帷帐。 空气中流动的微尘轻盈璀璨地将对方的面容罩上一层薄纱,连带着身后的玉兰也镀上了鎏金。 这些转瞬即逝的画面在钟情的脑海里定格,装裱成记忆长廊里珍贵的艺术品,只吝啬地留下一个人的署名。 当然,此刻的他还在为早上的事不满,心情不佳地始终没有再看秦思意。 第93章 后者稍盯着他看了一阵,收起放在空位上的眼镜,主动往更靠近钟情的位子坐了过去。 秦思意曾经在学校教堂外的林荫下问过对方一个问题。 即便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他却意外地由此读懂了自己的内心。 与面对林嘉时的纯粹直白不同,钟情是秦思意想要又不敢说出口的隐秘心事。 秦思意在落座后并不说话,反倒挺直了脊背,远眺着将目光落向场馆另一头的玻璃窗。 钟情不解地跟着望过去,湛蓝天穹下,只有几片云彩轻飘飘地浮过。 他合上速写本,审视一样,认认真真去看秦思意的侧脸。 少年便心有灵犀地缓缓移转眼眸,多留恋似的,极速向他眼底坠下。 “那天你站在窗口,有风吹过来。” 说到这里,钟情兀自结束了这句话, 秦思意稍等了片刻,接着轻声问:“之后呢?” “那些玉兰在树枝上晃。” 钟情又停下了。 他抬手拢了拢秦思意长长了些的发丝,继续到:“有片花瓣被吹掉了。” “掉在你的头发上。” “很漂亮,像舞池里戴花冠的女伴。” 事实上,秦思意很早就猜到了钟情是如何看待自己的。 ——是沉闷的男校里,尚且能与那些年轻漂亮的女孩们替换的奇怪角色。 秦思意没有失望,也不觉得多难过。 他明白自己还会遇到许多人,而钟情只是其中一个,或者说,第一个让他进退失据却又束手无策的幸运儿。 先前掠过的白鸽盘旋着再度经过,他将视线从钟情眼里收回来,听不懂似的又放回了窗外。 “只是一片花瓣罢了。”他指正到。 秦思意确实是想要让两人的关系重回正轨的,否则他就该像课堂上那样,试图以鉴赏诗歌的方式对钟情的话进行解析。 可他又矛盾地用指尖去碰钟情攥在身侧的手。 温热的指腹轻触手背,趁着热意尚未消失,格外忸怩地等待起对方的回应。 钟情读不懂秦思意,他烦躁地把头转回去,过了一阵才闷声说:“反正你就是在完成布莱尔先生交给你的任务。” “只要把我变得像你们一样就好了,你就可以丢掉我这个累赘了。”钟情的话不重,比起指责,更像是小朋友的抱怨。 但他切实地正在不高兴,甚至秦思意难得主动地朝他凑近,他也只是端坐着,欣赏表演似的,冷眼等待对方的下一个动作。 出乎意料的,秦思意将下巴搁在了钟情的肩上。 他以格外温驯的姿态倚在了钟情怀里,引诱似的牵住了对方的手:“钟情是钟情就好,不用变得像我们一样。” 场馆里的水声嘈杂,混着消毒液的气味,从所有感官包裹住钟情。 然而秦思意的声音携着一股朝露的香气倏然而至,铺天盖地,在顷刻间席卷了一切。 钟情心想,他大概会是一只萌生了思想的傀儡。 哪怕拥有再多的自主意识,可只要秦思意勾勾手指,他就会失控地去接受相悖的逻辑。 钟情现在十七岁。 他天真地想到,也许到了七十岁,他也还是会因为秦思意,变成盲目追随的小狗。 —— 时间临近傍晚,林嘉时结束了训练,从更衣室回到馆内。 钟情把速写本放进书包里,跟在秦思意身后,从看台的楼梯上走了下去。 场馆内的暖气开得很足,在离开之前,秦思意都没有要披上外套的打算。 那条细白的脖颈便从卫衣领口延上去,流畅地没入了的发尾。 钟情站在几级楼梯后,居高临下地看过去,秦思意藏在衣领下的背沟就随着步伐,隐隐约约出现在布料构筑的阴影里。 这样的画面很适合出现在一些仅谈论情感的文艺片里,与对方清贵冷郁的气质很不相符,偏巧又确实诞生在他身上。 钟情凝着那片皮肤微不可查地笑了笑,继而收敛回去,极力克制般咬住了唇角。 三人原本计划着去附近的餐厅吃饭,不巧秦思意在等待林嘉时训练的时间里收到了公开演讲日的邮件。 这几乎是春季学期最重要的活动,向来只交由每个宿舍最为出色的高年级学生。 而今年斯特兰德的候选人,正是舍长与秦思意。 钟情还不太了解这类活动的意义,只沉默地听着对方与林嘉时讨论。 他们没有叫司机,打算好了,一路从游泳馆走回了公寓。 这片街区已经有了些年头,步道上的石板起伏不平。 钟情没办法放空注意,因此行进之余,又讪讪竖起耳朵,去听前方的两人都在说些什么。 秦思意和林嘉时的聊天里其实并没有任何钟情不该听的话题,甚至关于选题也只是一笔带过。 他们闲谈似的将斯特兰德与塔尔顿的要求进行对比,最后各自抱怨着,一同转向了身后的钟情。 林嘉时看上去心情不错,全然没有放假前被伤病纠缠的压抑。 夕阳将他的睫毛染成带橘色的枯黄,似田埂间烧起来的稻草,仿佛再过不久便会灰飞烟灭。 这样残忍的比喻并不令钟情感到愧疚。 他抬抬眼皮,看似谦和地去回应,深秀的眉目却压在浓重暮色里,漠然到几乎不近人情。 第94章 少年人的英俊总含括生机与纯真,但钟情还要更特别一些。 他额外添上了掩饰完美的顽劣,裹藏精致的暴戾,甚至游刃有余地将对林嘉时的憎恶表现成了板正且妥帖的守礼。 “主题决定好了吗?”钟情扬起一点嘴角,浅笑着问到。 “差不多了。”林嘉时含糊地回答了一句,接着又说:“不过思意觉得,你好像比我更能理解斯特兰德的选题。” “是什么?” “爱欲。” 林嘉时说出这两个字的瞬间,忽然刮来一阵风。 他被骤降的温度冻得一怔,不自觉便停下了原本想要继续的话。 秦思意无声且长久地看着钟情。 让后者有些意外地认为,自己或许应当从中读出些什么。 他冥思苦想,目光聚起又落下,可哪怕到了秦思意说出提示的前一秒,钟情也只能隐约回忆起对方在教堂外向自己提出的那个问题。 ——你会怎样表达爱呢? 当时的钟情一点都不明白,所谓的表达其实并不局限于语言。 因此,他只是将那些朦胧的感情粗略过了一遍,而后仓促地用‘不知道’三个字结束了自己的回答。 ——爱是心悸,是眩晕,是沉沦。 ——是靠近就不再顺畅的呼吸,是想要触碰却又不敢触碰的手,是在对视的刹那无限延长的时间。 现在的钟情可以罗列出一千种,一万种答案。 可他仍旧不说,仍旧不敢过分去试探。 仿若昨日重现,那双薄情的眼睛熠熠朝秦思意望去,泛出比从前更流丽的光芒,却只给出了同样的答案。 “不知道。” 钟情撒了个谎。 他骗过了秦思意,眼看着对方舒展的笑容渐渐消弭。 路灯在几乎是卡着节拍在对方垂眸的一瞬亮起,照出眼眶里攒聚的雾气,措不及防便映出了积蓄已久的失望。 可秦思意并不选择回避。 他花了些时间调整好情绪,两扇睫毛蝶翼似的颤了颤。 等到藏下所有的愁楚与低迷,秦思意这才呓语般说到:“在我眼里,首因效应不再适用的同时,爱就诞生了。” 第52章 春逝 『用以消遣时光的人选。』 斯特兰德的枫树长出了新叶,葱茏一片,绿茵茵铺在窗外。 由于宿舍的改建仍在继续,脚手架织出的阴影也依旧覆在古老的砖墙上。 钟情推开门,午后的阳光便穿过层叠的阻碍,从叶片的间隙中灿烂照进来。 他的身后跟着秦思意,尚且没有换上校服的两人穿得仿若一对双胞胎兄弟,只能从极小的细节上能看出他们的差异。 钟情把自己的行李堆到了床边,转身去替对方提箱子,恰好碰上了秦思意屈膝蹲下,倒显得前者更像年龄稍长的一方。 这种角度的视线让钟情感到有些奇怪。 他说不上是为什么,再仔细想想,或许是因为从未见过对方像此刻一样清艳澄澈的眼神。 两人之间的落差让秦思意在抬头的同时将目光斜成一个巨大的仰角,他就着这样的姿势盯了钟情一阵,继而看累了似的,将视线放平,短暂地在对方身前做了一瞬停留。 大抵是同样觉得别扭,秦思意不久便站起来走向了自己的书桌。 “原来短假回来也会有花。”钟情抢先一步拿起了放在桌上的玫瑰。 他握着被修剪过的茎秆,将纯白的花朵举起,细细打量。 鉴赏艺术品似的,那双眼里盛着的不止对美丽事物的欣赏,还蕴含着苛刻且严格的审视。 “每次假期结束都会有,是延续很久的传统了。” “学校希望学生在返校时更多感受到的是温馨和安定,而不是对新学期的焦虑。” 秦思意说着,把自己的学习工具拿出来放好。 他在回身时无意瞥见了钟情的眼睛,还是端详似的凝着,落向的却并不是先前那朵玫瑰,而是倏地发现了这件事的自己。 “怎么了,我脸上沾到东西了吗?”秦思意问。 钟情没有否认,兀自顺着这句话抬起手,轻抚一般用指腹点了下对方的脸颊。 “嗯,现在没有了。” 他将手放下,动作分外流畅地垂到腿侧,甚至还装模作样捻了捻。 秦思意信以为真,再没追问。 殊不知被钟情掐在指尖的,除了空气,便只余下花瓣上尚未干涸的露珠。 斯特兰德的室内总是飘荡着一种温暖的,会让人联想到榛子巧克力派和木柴燃烧的气息。 这样的氛围极易制造出令人怀恋的熟悉感,哪怕是对于钟情来说。 他和秦思意闲聊了一阵。 很快,依稀的倦怠袭来,让本就懒倚着的少年渐渐走入了梦境。 事实上,钟情不好去定义这究竟算是一个贫乏的梦,又或印象过于深刻的回忆。 他回到了几天前的夜里,和秦思意一同被电话铃声吵醒。 后者睡眼惺忪地朝黑暗中唯一的光源伸出手,片刻之后却端正了情态,认认真真挨着靠枕坐了起来。 “妈妈。”他听见秦思意这样称呼到。 没了印象里前几次通话的歇斯底里,也不像钟情在接触时体会到的温柔。 秦师蕴的声音太轻,以至于最初就连秦思意都迟疑地多问了几声。 第95章 钟情其实根本就听不清对方说了什么,只能隐约辨别出电话那头仿佛正有人啜泣。 像是受了从未有过的委屈,断断续续,就连词句都无法完整地表达。 “还没有结果呢,妈妈。”秦思意又开始安慰她。 “无论如何,我都会一直陪着你的。” 钟情听过很多次秦思意这样对秦师蕴保证,只是偶尔会将用词稍作改变。 比如前一次,秦思意说的就不是与陪伴有关的词汇,而是‘保护’。 他说——我会保护你。 钟情还记得生日那天看见的秦思意。 被李卓宇掐过的脖颈泛起一整圈红痕,宛如一条试图分割躯体的丝带,诡异又艳丽地缠在秦思意的皮肤上。 对方看上去甚至一碰就有可能消失,惨白着一张脸,呼吸都显得艰难。 可意外的,钟情注意到了那双眼睛。 蓄着由不适而产生的水光,神色却是坚定的。如同数个世纪前的骑士一般,守护着自己的忠诚与信仰。 那时的钟情没来由地回想起了对方对秦师蕴作出的承诺。 于是他轻轻拥住了秦思意,学着对方的语气,同样认真地说到:“我会保护你。” 梦境被打断,手机铃声又响了起来。 钟情花了些功夫才分清,这并非更深层次的梦境所产生的幻觉。 他朝靠窗的方向看过去,秦思意并不在寝室里。 出了会儿神,直到实在无法忍受,钟情这才走下床,翻出了被自己丢在行李旁的手机。 来电的是他陌生的,爱意缺缺的,成熟且冷漠的父亲。 钟情从来不希望自己会成为相似的大人,理性到几乎不存在本真。 他恹恹接通了电话,在打完招呼后,不出所料地得到了一声简短的回应。 两人的对话开启得无甚新意,自然沉默便也随之而来。 钟情稍等了一会儿,见实在不知该和父亲说些什么,正踌躇着要不要道别,对方的声音却出乎意料地再度传向了鼓膜。 “回学校了?” “嗯,下午刚到。” “上次提到的事,你仔细考虑过了吗?” 父亲的问话让钟情产生了一瞬的疑惑。 好在两人之间的交流实在寥寥无几,他仅仅回溯到前一次通话,那个与自己也与秦思意有关的问题就出现在了脑海。 钟情不知该答些什么,似乎父亲想要的并非答案,只是钟情对自己内心的某种选择。 他犹豫着没有开口,听电话那头传来细微的白噪声,仿佛父亲为了与他对谈,真的就拿早晨宝贵的时间来等一句未必诚实的话。 “钟情,你醒了吗?” 寝室的门开了。 屋里没有开灯,只有走廊上的光越过秦思意的身影落进来。 后者的皮肤被照得很白,一圈又一圈笼出光晕,乍一眼竟让钟情想到了神话里描绘的,沟通人间与天国的使者。 “同学找你?” 他的父亲也听见了秦思意的声音。 钟情往门的方向望过去,对方便安静地站在光影间。 模糊得看不清表情,又从容地从姿态里带出一身矜贵。 他因此产生了一个恶劣的念头,将秦思意晾在了一旁,转而先回答了远隔千里的父亲。 “嗯,可能快到晚饭时间了。” “那你们先去吃……” “爸爸。” 钟情破天荒地打断了父亲的讲话。 “您选择了妈妈,没有选择照片里的那个人,不是吗?” 在提到母亲时,钟情的心脏无法忽视地抽痛了一下。 他起初只当这是自己将母亲搬出来伤害他人的惩罚,可等他重新注意到秦思意的目光,无限繁衍的苦涩便开始提醒他,那或许也会是对他心口不一的诅咒。 “这是你的人生,没有必要做出和我一样的选择。” “可是您告诉过我,爱与责任是能够为了更完美的人生而分立的。” 钟情在反驳时直直盯着秦思意。 显然,在提到‘爱’的刹那,对方的瞳孔仓促又细微地收缩了一下。 后者像是被这简简单单的一个字设下了定身咒,握着黄铜的把手,挨在门边动弹不得。 钟情藏在黑暗的寝室里,可秦思意却无比笃定地相信,对方此刻必然正看着自己。 “您放弃了无法被接受的爱人,选择了我的母亲。” 秦思意认为,自己似乎听见了一场自己不应当知晓的对谈。 即便他从未见过钟情提起的‘照片’,可过于敏锐的直觉不可避免地让他联想到了正确的线索,也将思绪带入了对其更深层次的理解。 对于钟情,甚至对于这所学校中的大部分人来说,爱人就仅仅只会是爱人。 他们可以与其调情,与其恋爱,与其拥抱接吻,又或做更多想做的事。 但最终,家世相匹的,同样优雅高贵的女士才会是同他们交换誓言的伴侣。 那些拥有靓丽皮囊的年轻男女,只在特定的时间,成为用以消遣时光的人选。 秦思意太明白这通电话的隐喻了,无非是钟情的父亲也在提醒对方不要忘记最基础的逻辑。 他的指尖毫无缘由地在冰凉的金属上细细颤起来,连锁反应般,接上了耳畔空远沉闷的轰鸣。 第96章 秦思意从前只觉察到自己对钟情的微妙好感。 而现在,它们变成了山火,将稚嫩的细芽,烧成了遮天蔽日的飞烟。 “学长。” 钟情那令人讨厌的声音从无光的寝室里传了出来。 “嗯。”秦思意僵着身体,动弹不得。 “我们去吃饭吧,家里给我打了个电话。” 对方在懒怠的音色里夹杂着不易觉察的笑,暧昧得好像这本该是一句拿来撩拨恋人的话。 秦思意缄默着不敢去接,喉间却因为少有的紧张而发出一声隐晦的吞咽。 他没有听到钟情有任何疑惑的反应,只有连贯的脚步声,一点点从耳鸣的尖啸里朝自己靠近。 接着,已经高过他许多的少年在面前站定。 挂着副难以读懂的表情,藏在门框隔出的黑暗里。 秦思意抬眼去看,钟情便也顺从地将目光落下,不疾不徐交汇在光与影的分界间。 “学长都偷听到了什么?” “我没有偷听。” 秦思意的反驳仓促且无力,就连他自己都觉得心虚。 可钟情却满不在乎地仍旧挂着笑。 他威胁似的俯身向对方凑近,从薄情淡漠的五官里漾出几乎攫夺一切的锋芒。 秦思意还当对方是在为自己听见了先前的电话而生气,正准备开口道歉,钟情却忽地与往常一样握住了他的手。 他不解地低下头,视线直直投向两人交握的双手。 一团乱麻的思绪在脑海中越缠越紧,末了倒因为钟情的随口一句,顷刻化为了消散的泡沫。 钟情说:“听到了也没关系,学长想听什么都可以。” 第53章 恶念 『真正将要结束的,并不是比赛。』 临近晚餐时间,斯特兰德的休息室里聚集了不少整理完毕,准备和许久未见的朋友们去餐厅的学生。 钟情跟着秦思意转出楼道,正巧碰上舍长在和人聊天。 他好奇地在经过时听了几句,是关于选校和先修课程的内容。 休息室连接大门的走廊不算太短,两人走过一半,他人的声音就已经被掩在了身后。 钟情礼貌地替秦思意推开了门,在对方迈向花园的同时问到:“学长是怎么打算的?” 后者不曾料想过钟情会对这件事感兴趣,因此稍显意外地迟滞了半秒。 他的脚步被绊住似的停顿了一瞬,若有所思的,在迈下第一级台阶后方才回答。 “帝国理工吧,去年嘉时的比赛成绩不错,校方和他接触过。”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斯特兰德由红砖砌成的围墙便成了血色的幕布。 那上面爬满了藤蔓织出的褶皱,衬在秦思意身后,弥散出观感单一的哀艳。 钟情不满意这个答案,他还记得对方曾在湖畔的长椅上说过,永远晴朗温暖的m市才是对方真正想去的地方。 而现在,林嘉时改变了秦思意的初心。 “学长没有想要申请的学校吗?”他试探着继续发问。 不知是钟情的问题难住了秦思意,还是因为恰巧过去了一阵风。 后者的眉心跟着话音拧了起来,蹙成了一副格外为难的模样。 说实话,秦思意确实没有认真考虑过自己的去向。 林嘉时、秦师蕴、李卓宇,甚至钟情。谁都有可能成为他选择或放弃某个地点的理由,但偏偏,他从未将自己真正放进选择的过程里。 ——那么自己所向往的,究竟是哪里? 秦思意思索了半晌,含糊地答到:“反正,先把大家会选的几所学校都申请试试吧。” 他犹豫了太长时间,以至于两人的视线再度交汇,钟情原本蕴着的笑意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一张本就冷淡的脸,挂着更为漠然的的表情,站在门廊昏黄的灯光里。 钟情不像是在向自己提出问题,秦思意想。 ——这更应当被定义为一场审讯。 “为什么不高兴?”好在这一次,秦思意直白地问了出来。 他不是笨蛋,不会永远读不懂对方的情绪。 秦思意能够看穿多数时间里钟情的心情,关键只在于,他想逃避还是面对。 壁灯在夜幕下将钟情的轮廓映照得愈发深邃,光影精准地分割出明暗,将对方的五官变成素描书上逐字解析的教材。 秦思意好细致地去打量他,几乎没有来由地想要将这一秒的钟情记住。 初见时怯懦而青涩的男孩,正在流逝的时间里,愈发向矜重优雅的大人靠近。 “为什么学长要用别人的理由来决定自己的人生?” 是了,秦思意眼中即将长成青年的钟情,正在向他发出质问。 而作为学长的他,竟然无论如何都想不出一个合适的借口。 “毕业以后呢?”钟情继续起他没有说完的诘责,“难道要缠在林学长身边一辈子吗?” 钟情的语调很稳,结束了变声期之后,从清爽的少年感里带出一些更接近于成年人的慵懒。 他将每个字都说得格外妥帖,把这句本应该加重强调的话,变成了一段调式新颖的诗歌。 秦思意不知道该怎样去回答。 钟情半点都没有错。 对方的用最简单的问题戳穿了秦思意用傲慢掩饰的软弱,扼住他的视线,连目光都无法回避。 第97章 灯影下的面孔在两人的岑寂间变得飘忽。 秦思意一度怀疑自己忘了戴上眼镜,否则又该怎么解释,钟情几乎就要融进光晕里的脸。 他回过神,迈上那级才走下不久的石阶,而后极慢地伸出手,确认一般抚上了对方的脸颊。 钟情便任由秦思意向自己靠近,眉目沉沉,盯着后者茫然又无措的眼睛。 “我给不了你答案,钟情。” 秦思意仰头迎上他的目光,嗓音冷郁,语气温吞。 他在前一瞬瞥过一眼墙角的影子,缱绻地紧靠在一起,好像拥吻。 —— 四月末的l市其实已经不那么冷,夜风褪去了冬季的凛冽,变成一种尚能被接受的凉。 秦思意在前往餐厅的路上试过要与钟情对话,可第一个字还没来得及出口,空气中的潮湿就被裹挟着涌到了面前,轻飘飘将它堵了回去。 他冷极了似的低下些脑袋,将下巴往后缩了缩,一双眼睛悒悒盯着脚下的石砖,连经过了哪里都无知无觉。 钟情的脚步停下时,秦思意险些撞上。 好在他还不算完全在神游,于是急忙避开了。 他下意识去看钟情,因此要比对方更晚一些,才会注意到远处的林嘉时。 “林学长。” 钟情的这句话说得轻,比起打招呼,秦思意认为,这更有可能是一句提醒。 他跟在这句话之后往两人前方看去,林嘉时便站在连接塔尔顿与斯特兰德的丁字路口,舒展又自然地露出了笑容。 “等你们好久了。” 对方在婆娑的树影间朝他们打招呼,分明是一句再普通不过的话,秦思意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他踩着一地的碎光走过去,在试图向对方挥手的瞬间意识到,林嘉时的双臂,始终都装饰般垂在身侧。 秦思意没有戳穿,旁敲侧击地问到:“最近还有在吃药吗?” 正准备转身的少年被问得一怔,神色复杂地抬眸。 良久,他温声说到:“还有最后几场比赛,马上就要结束了。” 林嘉时没有给出正面的回答,这些话就像大人们常说的一样,委婉、隐晦。 它们间接地让秦思意获知了最明确的答案,却也在同时向他传递了不再追问的讯号。 冬季遗留的枯枝在犹疑间发出了轻响,秦思意酝酿着即将出声的前一秒,钟情将他从无法延续对白的尴尬里解救了出去。 “刚才我和学长在讨论,申请哪个大学比较好。” “哦?有结果了吗?” 林嘉时与钟情一左一右在秦思意身边并行,他们仿佛绕开了后者,单独地进行着交流。 这样的氛围让秦思意有了一种奇怪的感受,仿佛他并不是两人的朋友或同学,而是一个需要被照拂的晚辈。 他不适地企图制止自己的念头,也不等到钟情回答,兀自便答:“没有,我打算先去问问布莱尔先生。” “不是说要看林学长决定去哪个学校吗?” 钟情说罢,不给秦思意辩驳的机会,很快又接上一句:“学长明明就快是大人了,为什么还是像一个离不开旁人的小朋友呢?” 他在提到‘旁人’两个字时,意有所指地将目光放到了林嘉时身上。 平直的眉眼曲成浅笑似的弧度,不显得谦和,倒像是恫吓。 “是不该跟着我递申请。”林嘉时插嘴打了个圆场。 他在很短的时间里复盘了所有秦思意向自己提及过的,有关于未来与选择的内容,接着小心翼翼尝试着抬了抬自己的胳膊。 酸痛与撕裂感在没有药物压制的情况下迅速通过神经传递至大脑,它们猛烈地冲击着所有过度美好的幻想,让林嘉时不得不冷静下来,认真思考关于秦思意的最优解。 “现在才四月,还不着急。” “真的很不习惯一个人的话,我也可以和你申请同一个学校的。”林嘉时补充到。 餐厅的轮廓在三人的闲谈间逐渐清晰,坡道尽头的路灯将沿街的玻璃映出了镜面似的反光。 钟情在三人路过的间隙瞧了一眼,自己的脸上,写满了与妒忌有关的一切词汇。 他为自己得不到秦思意的偏爱而烦闷,为林嘉时对后者的温柔而愤恨,为秦思意的优柔而焦躁。 他有太多负面的,与身旁的两人有关的情绪。 以至于在某个钟情自己也不好确定的节点,他甚至产生了想让秦思意与林嘉时统统消失的念头。 “你们的感情真好。” 钟情看着玻璃窗上的影子,用一句话将自己从三人的队列里摘了出去。 窗间映照出的少年早就没了最初那样幼稚的轮廓。 他完美地契合了外界对就读于这所学校的学生们的印象,斯文得体,高雅从容。 但钟情并不认可。 他预感到腐烂的汁液即将破壳而出,自己光鲜的外表不过是一张被斯特兰德塑造好的面具。 只要秦思意伸出手指轻轻一戳,那些恶臭又粘稠的欲念便会化为喷溅的污浊,抹不去地布满对方干净的面庞。 “是我们。”秦思意小声地打断了钟情。 他大抵不知道对方先前都在想些什么,只是一味地试图对其包容。 那双眼睛天真地朝玻璃窗上看去,用一种近乎于怜爱的目光与钟情对视。 第98章 他将摇曳的花影都变成了驻留的画面,时间定格一般,化作钟情眼中的无可比拟。 后者好久才回过神,低头去看秦思意不知何时牵住的自己的手。 少年清瘦的骨骼从细薄皮肤下显现,温和却也坚定。 钟情不可思议地从那道影子上收回了视线,回眸真正望进秦思意的眼底。 一瞬间,心跳震出轰鸣,呼吸骤然窒塞。 春风骀荡,万籁俱寂。 第54章 贪婪 『无人戳穿,不可说破。』 胡桃木的窗棂在夕阳下泛着浅淡的金色,钟情坐在图书馆的窗边,面前是正在准备演讲稿的秦思意。 落日的余晖轻飘飘粘在后者的睫毛上,随着视线微颤,化作钟情眼中扑朔的羽翼。 只有极细的翻页声在空气中游移,偶尔还伴着均停的脚步。 钟情在舍长路过时扫了一眼。 对方抱着一本厚重的资料书,和往常一样,无甚表情地走向了更远处的空桌。 【舍长过去了。】 钟情在速写本上写下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指尖一动,调转方向递到了秦思意的面前。 后者的反应和钟情预想的有些不一样。 那双手先是拿起笔盖套好,又在读完纸上的文字后稍稍用力,‘哒’的一声将它拔开了。 对方的骨骼藏在皮肤下,随着这一连串的动作,展现出了少年独有的清瘦与有力。 钟情仔细记住了它们弯折的弧度,施力时的突起,甚至指尖贴着笔帽时肤色的细微变化。 【专心预习,不然明天的课又听不懂。】 笔尖沙沙在书页上划出声响,秦思意在停笔后将本子推回去,清浅地朝钟情看了看。 很难说几天前的那场对谈过后,他对前者的感情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但至少,钟情可以察觉到,对方的态度似乎要比以往都更纵容。 他试探着去抓秦思意没来得及收回去的手,掌心压着对方的手背,食指勾住对方的骨节。 暮色在两人的手边投下一道暧昧的昏黄,挨着窗框隔出的阴影,恍若电影海报上,恋人交握的双手即将分开之际。 钟情又开始试探起秦思意的底线。 他看见那两颗深棕色的眼仁带着惊讶望向自己,在抬眸的瞬间撒入窗外最后的一点残照。 对方乖乖等待着他的下一步行动,明亮湿润的眼珠变成蜂蜜一样的淡色,像一只过于温驯的猫。 钟情将拇指挤进了桌面与秦思意手腕间的缝隙,紧贴着,清晰地探知到了对方的脉搏。 他狡黠地笑起来,仿佛这是一件多么有意思的趣事。等到后者隐约有了想要抽离的举动,这才慢条斯理地松开桎梏,无声地朝秦思意说出了一句话。 ‘舍长在看我们。’ 钟情很早就注意到了来自靠近书架处的视线,极难形容,是一种不包含任何负面情绪的探究。 可与此同时,舍长的眼神里也并没有任何一点好奇,他似乎仅仅是在观察,并试图分析出什么他需要的线索。 跟着钟情的举动,秦思意在稍作理解后回头望了过去。 舍长没有将视线避开,而是由着它们交汇,越过弥散在夕阳里的尘埃,短暂地停滞了几秒。 他仿佛看出了秦思意的不解,指尖点点手边的资料书,提示一般,将目光压得更沉了些。 秦思意戴着眼镜,但仍对着那本书眯了眯眼。 书脊上的烫金早已剥落许多,只能从剩下的字母间依稀辨别出,这是一本与心理学有关的书籍。 意外的,秦思意没有再去细看书名,只微微抿起唇角,似笑非笑地转身回看钟情。 窗外的最后一束光,在他回眸一霎没入了夜色。 它极快地从秦思意眼前划过,流星似的,在钟情脑海中,留下了曾闪烁过的虚假印象。 那双眼睛随之隐入阴影里,变得晦暗不明。 幽深且清冶的色彩流溢而出,盯得钟情久违地感到了慌乱。 秦思意大概是对他说了些什么的。 对方红润饱满的嘴唇在台灯的光晕下翕动,将一切的纯真都变成了令人神魂颠倒的奇异魔法。 钟情骤然回忆起初见的一眼。 也是同样的心跳如擂,进退失据。 他战战兢兢地呼吸,生怕惊扰对方,几乎就要窒息。 而秦思意永远都像现在一样轻慢地笑。 恰到好处地勾起些唇角,不动声色地在优雅中添上几分惹人注目的引诱。 —— 图书馆里的光照设施不算太完善,吊灯正悬在秦思意的头顶,只是稍微向书本凑近的动作,由自身所产生的影子就会遮挡住眼前的文字。 他不适地向一侧挪了点,手肘斜放上桌面,将原本板正的外套撑出了突兀的折角。 钟情被对方的动作吸引了注意,无所事事地转了几下笔,打量起了对方难得不显得合身的着装。 秦思意其实并没有扣上扣子,他在落座时将其解开了,钟情甚至还记得对方的十指当时是怎样活动的。 他想,秦思意或许正放松地将双腿交叠着。 衣摆堆在西裤上,刚好就能折出同样的褶皱。 钟情的心里有一个声音,不停催促着他低头看看,去验证自己的猜想。 第99章 但理智与受到的教育告诉他,在这样的环境里是不该做出他所设想的行为的。 那应当只出现在私密的场合,仅限于情人或爱侣间的调情。 钟情不算秦思意的情人,也尚且未能成为爱侣。 因此,他能做的,就只有维护好自己道貌岸然的表象。 想到这里,钟情不太高兴地将自己的领带扯松了些。 他顺道解开了最顶端的纽扣,在这所守旧且纪律严明的学校里,大胆地表现出了被约束好的放纵。 秦思意又盯着他笑了。 钟情没能发觉对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观察自己的,两人的目光相触时,秦思意便已然托着下巴,将视线聚在了他的脸上。 幻觉似的,钟情认为,有什么正在一下接着一下,有节奏地踢在他的小腿上。 隔着西裤的面料,他不敢确定,那是否就是秦思意的鞋尖。 可这张书桌底下,似乎不应当再存在任何其他东西了。 钟情数着拍子,就像秦思意教他弹琴时那样。 他发现后者的食指也跟着小腿上的触感,于同一秒,轻轻敲在了桌面上。 昏暗的灯光成了秦思意的面纱,朦胧遮住他的五官,让钟情不由开始怀疑,那点笑容也不过是自己的臆想。 江城剧院里上演的茶花女毫无征兆地重现在脑海。 钟情回想起玛格丽特娇艳的容貌,放荡的过往。 而此刻,噙着笑的秦思意恰与故事中的主角重叠,像极了开场时,游刃有余地拿捏他人真心的茶花女。 回去的路上,钟情开始缠着秦思意聊天。 他问秦思意,是否还记得在剧院观众席里的对话。 后者茫然地顿了下脚步,很快又跟上,清泠泠答到:“忘掉了。” 春末的月亮升起来,高悬在坡道尽头,塔尔顿旗帜的后方。 秦思意站在了钟情和明月之间,眉目微垂,自然地流露出近乎于悲悯的神态。 他温吞地笑着,目光不似先前的轻佻,高挑单薄的身影裹上月色,溶溶漾在夜风里。 钟情突然抬手去捻对方的嘴唇。 不断地搓揉,将本就漂亮的唇色染得更为靡丽。 艳色的唇瓣与这样静谧的夜晚形成了令人瞩目的反差,钟情居高临下地看着秦思意,后者不反抗也不迎合,而是用相似的眼神向他回望。 他们似乎达成了一种默契。 无人戳穿,不可说破。 秦思意深知斯特兰德的日夜有多短暂。 不过再数百次晨昏的交接,他就会离开这里,成为钟情生命中没有特殊意义的‘故人’。 他自私地渴望成为‘特殊’,又胆怯地不敢给出承诺。 钟情是一朵秦思意亲手浇灌的玫瑰,他无时无刻不想着将其摘下,也每分每秒都祈祷着对方能拥有全世界最美丽的盛开。 这样的花朵是不该被独占的。 秦思意不想让钟情的人生在与自己交集时产生丝毫错误,也承担不起随之而来的负罪感。 他将目光回避了一瞬,而后温柔地咬住了对方的指尖。 钟情无声地看他,他便又轻轻松开,翕动那两片被揉红的唇瓣,叹息般说到:“不可以对别人这么不礼貌。” “那学长呢?”钟情盯着对方问,“学长算是别人吗?” 他在提出这个问题时迎着月光,秦思意抬眼看他,少年的英俊与狂热就毫不掩藏地与深邃的轮廓交织在一起。 后者在他面前犹豫,踌躇着几乎不知该先说出哪个字。 潮湿的空气里带来春雨和朝露的气息。 钟情嗅了嗅,不太确定地凑到了秦思意的颈侧。 “学长,再不回答就要下雨了。” 秦思意的喉结就在钟情的眼皮底下滚动,伴随缓慢而克制的吞咽声,自欺欺人地制造出从容的自若的假象。 他感受到了后者温热的呼吸,规律地拂在皮肤上,像威胁,像催促,也像蛊惑。 “只可以对我这么做。” 不是拒绝,不是禁止,不是下不为例。 秦思意给出的答案是——可以,只可以。 他的耳垂在发烫,烧成一种胭红,红榴石似的衬在雪白的皮肤上。 钟情想要咬一口,难耐得甚至用舌尖抵了抵口腔侧壁的软肉。 可他最后却并没有那么做。 他直起身,退回合适的社交距离,好整以暇地看着秦思意露出无措的表情。 “学长真是,太过纵容我了。” “别这么说。”秦思意侧过脸,转身继续朝远处走去。 他根本无法想出用以辩驳的词汇,遑论去拒绝钟情的亲昵。 早在更久之前,他就该制止自己对对方的溺爱。 可是他过于贪婪。 他贪图对方回馈的热忱,渴望掠夺钟情掩藏好的迷恋。 秦思意被自己的贪念所反噬,成为了他所受到的教育里,某类并不正确的角色。 第55章 升温 『“希望这次,学长选择当一个诚实的人。”』 秦思意习惯在感受到压力的时候放空。 而他最常待的去处,则是湖畔的长椅,又或演讲大厅的走廊。 钟情费了些功夫去找他,好在秦思意并没有出现在意料之外的地方。 没有活动的日子里,壁灯只会间错着点亮,从入口处不断向里延伸,昏暗却不至于阴沉。 第100章 秦思意坐在一把暗红丝绒的凳子上,清瘦的脚踝从裤腿下露出一截。再往上看,则是比例优越的小腿,以及弧度恰当的膝盖。 见钟情出现在门口,他稍稍往边上挪了点,将原本交叠的双腿端正地并拢了。 “我听布莱尔先生说今天有网球训练。” 秦思意的语气带着嗔怪,动作倒截然相反,将手上的书本一合,塞到了一旁的夹缝里。 “是有训练。”钟情说。 “但我翘掉了。”他笑着朝秦思意走过去,眼睛促狭地眯起,一派心情大好的模样。 不宽的凳子在钟情坐下后愈发显得拥挤,好在两人似乎都不介意,紧挨着继续起了闲谈。 秦思意身上有一股类似于晨露的干净香气,钟情一直知道,并总是乐此不疲地试图汲取。 他在落座后不久小狗似的贴了过去,下巴抵着对方的肩膀,浅浅耸着鼻子嗅了嗅。 “海报上写着,演讲日会有几个著名院校的校长过来。” “嗯,每年都是这样的。” “学长是在因为这个紧张吗?” 走廊上没有人,钟情的声音就显得格外清晰。 他将每个字都说得颗粒饱满,骨碌碌滚进秦思意的耳朵里,有一种带着痒的酥麻质感。 秦思意为此愣了会儿神,反应过来便略显懊恼地在对方额头上拍了拍。 他倒也不拒绝,只是那么提醒似的,让手掌在钟情的发梢上掠过。 “嘉时是塔尔顿的代表。” 秦思意没有把话说完,他委婉地向钟情表达了这场演讲的重要性,继而半垂眼帘,温和地朝身侧看了过去。 后者没有理会,兀自伸出右手,有些孩子气地将手指挤进了秦思意的指缝。 钟情清楚地知道自己一开口就会露出嫉妒,因此聪明地用沉默掩盖了本心。 秦思意的十指修长,加之练琴的缘故,常年都将指甲修剪得圆润且整齐。 那漂亮的指尖恰到好处地泛着些粉,点在细薄白腻的皮肤上,让人想起春天开出的桃花。 钟情抓着秦思意的手摆弄,去勾曲起的骨节,去握微凉的指尖。 他被默许在不越界的情况下对后者做任何事,哪怕是一些在旁人看来过于暧昧且不得体的举动。 秦思意是独属于钟情的秘密,于此刻应景地藏在晦暗的灯影里。 “你太黏人了,钟情。” 秦思意好声好气地提醒对方,还是一贯的清冷的嗓音,语调却格外温柔。 他的视线始终低垂着,显出雅致的懒倦,和着那句拖长了咬字的话,仿佛一句飘进钟情耳朵的梦呓。 “学长,学长。”后者真正像小狗一样连续着叫他。 “嗯?”秦思意轻声应下,安静地等待起下一句。 “不是只有林学长,我也可以跟你去同一个学校。” 不同于只能由秦思意去迁就的林嘉时,出身优越的钟情几乎可以无底线地为对方的选择妥协。 他不需要考虑任何前者正担忧的问题。 从降生的那一刻起,钟情就注定了能够得到一切他想要的。 “如果学长只是不想一个人。” ——如果学长并不是非他不可的话,那么我是不是也可以? 钟情的眼神在这句话后愈发殷切,平直锐利的眉眼不再显得薄情,反倒多了几分楚楚可怜。 他挨在秦思意的肩上,两人贴得极近。 哪怕下一秒,钟情想要去亲吻秦思意,后者也不会有丝毫避开的机会。 大抵是到了整点,不曾点亮的壁灯在话音落下的同时,倏忽染出了光晕。 秦思意线条流丽的轮廓被勾上一笔金色的描边,精致且柔和,令人不由设想,这样的少年要怎样才会说出拒绝。 “不要让他人左右你的人生。” 树影在玻璃上婆娑轻摇,他的嗓音伴着春末的轻响,扑簌簌在钟情身边落下。 窗外是阴雨将至的灰败,糅杂花香、水汽与夏季到来前的升温,将每一秒都变得格外煎熬。 “是你自己和我说的,钟情。” 秦思意反握住钟情,一点点将对方的手从自己的指间褪开。 这期间,他不容抗拒地盯着后者,目光沉寂,表情肃穆。 就连呼吸听起来,都显得冷漠。 秦思意了解自己,他不希望钟情在将来提起时,将他描绘成一次错误的选择。 那会让他感到失望,苦涩与压抑。 他想要钟情在记起他时是不可得的难耐,是未沉沦的痴迷,是掐不灭的狂热。 秦思意过分自私,以至于他不自觉地认定,只有变成钟情顺遂人生中唯一的望而不及,对方才有可能永远怀恋自己。 钟声从遥远的天际传来,秦思意起身,站在了无人经过的走廊里。 他的影子被头顶的灯光分成了两束,工整地分立左右,像是拉扯着主体,残忍地想要将其撕裂。 钟情还在回味对方先前说的话。 他神色阴翳地皱着眉,并不仰头,仅让视线跟着秦思意缓缓上扬。 “学长为什么总是拒绝我?” 与钟情的表情正相反,他的语气倒显得轻快。 玩笑似的问出这一句,就连尾音都含着明朗。ban 如果秦思意愿意,钟情甚至可以像对方的宠物一样温驯。 第101章 但这并不表示他也能接受对方近似玩弄的举动。 他在秦思意的掌中心神俱乱,被拿捏着只能毫无头绪地团团转。 甚至莉莉用爪子挠玻璃的声音,都要比钟情说不出口的焦虑好听。 秦思意明明都知道,却只会冷眼看着,无动于衷。 “我是学长拿来消遣的工具吗?” 钟情靠在椅背上,质问时自然地将手放在了坐垫旁。 他无意间摸到了秦思意先前塞在椅缝里的那本书,余光瞥向书脊,上面用简单的字母拼写着——《loving hurts》 窗上的影子古怪地扑在秦思意肩上,他没有发现钟情短暂的走神,从头至尾都无甚表情地站着。 他应当是进行了几番思考,半晌才冷冷说到:“所以你期望怎样呢?” “要我亲吻你?还是屈膝表达我对你的忠诚?” 秦思意的话术与书中的反例如出一辙,冷郁的质问紧接上不可能达成的假设,一不留神就有让钟情误以为自己是罪人的可能。 后者没有起身反驳,他好整以暇地倚着柔软的靠垫,衬得秦思意像个冷静的妄想症病人。 “我已经默许你做了其他人不可能做的事,别再得寸进尺。” 是的,正如钟情所料,也正如书本所写,秦思意照搬教科书似的用他人与钟情作了对比。 钟情拿不准秦思意对自己的态度,尖酸狠戾的话就憋在喉间,却怎么也没能脱口。 矜贵的,傲慢的秦思意;静谧的,清艳的秦思意;温吞的,优柔的秦思意。 钟情印象里有太多不同的秦思意,以至于一时间,他都想不出该对谁发出质问更好。 他看着飞花从窗外翩然而过,忽地带来春季最后的阴雨,‘滴答’打在了透明的玻璃上。 钟情想,秦思意低着头,像被淋湿了。 他又去够对方的手。 不算讨好,也并非郁愤。 钟情说不好自己怀着怎样的心情,只是莫名地想要去触碰湿漉漉的秦思意。 他的动作一点儿也不忸怩,大大方方就握住了对方的手。 秦思意的小臂跟着向前抬起来,曲成掀开琴盖时的弧度。 雨丝映着灯火,在他脸上投下泪痕般的影子。 钟情将他揽到自己身前,稍稍施力让对方跌坐到了自己的腿上。 他攥着秦思意的指尖去擦不存在的眼泪,从交握处的皮肤传来凉丝丝的体感。 后者不再重复那些陈词滥调,一味专注地盯着钟情。 那双藏在镜片后的眼睛似乎蓄积着水汽,细看又只有缥缈的,由钟情延伸的影子。 “学长会让这场戏演多久?” 秦思意的手掌被钟情摊开了,举到后者的脸侧,停在了一个非常适合扇上一耳光的位置。 当然,他并没有那么做。 钟情趁着对方神游之际将脸贴了上去。幼稚地歪着脑袋,目光却始终锁着秦思意。 他注意到后者的视线先落向了掌心,而后才慢悠悠放回自己身上,冷眉冷眼地噤了会儿声,突然又得出结论了似的回答了他的问题。 “直到我和你分开。” 暴雨在窗外连成了水幕,瓢泼砸出戏剧落幕前的嘈杂。 钟情更愿将其形容成‘宏大’,用以衬托秦思意那句可笑的,苦情剧一般的台词。 他恶劣地用对方的手去捂对方的嘴巴,顺道按住秦思意的后颈,轻而易举便将对方禁锢在了自己面前。 “学长已经说了好多骗我的话了。” 他对着秦思意笑,纯真且明快。 无视对方试图辩驳的举动,将手上的力道更加重了些。 “希望这次,学长选择当一个诚实的人。” 钟情默数了三秒,在秦思意真正恼怒之前,贴心地松开了手。 第56章 演讲 『塔尔顿的最后一朵山茶花。』 演讲日的下午,秦思意站在休息室的琴凳旁,手捧文稿,反复推敲着语调与重音。 这个时间宿舍的人不多,偶尔有人经过,也只是匆匆转进楼道。 钟情还是坐在画架前,靠着那扇可以看见枫树的窗户,不作声地涂改着画布。 l市的回温很慢,哪怕已经到了初夏,也依旧让人觉得冷清。 室内开着暖气,钟情将窗户往上推出了一条缝,凉丝丝的夏风吹进来,携着庭院里的花香,温柔地拂起了秦思意的衣摆。 他终于不舍地将注意力从文稿上挪开,眺进枝叶葱茏的院子。 阳光穿过花束,映着清晨留下的雨露,细碎地闪烁。 窗棂成了用以装裱的画框,圈起灵动的绿色,切出一幅近似亨利·比瓦风格的作品。 “在画什么?”秦思意忽而问到。 “夏天。” 钟情少有地没有看向对方,目光在画布与庭院间来回跃动,专注得仿佛沉浸在了平行的世界里。 窗台上的调色油成了过渡两个世界的连结,从瓶身间透过青绿,又恰好衬着斯特兰德古老的木墙。 秦思意走过去,礼貌地停在不影响钟情构图的位置。 风将那件纯白的t恤吹得鼓动起来,擦过秦思意扶在书柜上的手,无声地让视觉的中心转移到了少年修长的指间。 钟情很慢地朝他看去,下巴随着视线缓缓仰起,最后定格在一个不算傲慢的角度。 第102章 “社交季开始了。”秦思意望着庭院,右手微抬,在说话间尝试着去抓住夏风。 学校会在夏季与秋季学期安排几次与外校的舞会。少年们换上形制挺括的燕尾服,少女们则穿着各式华美的礼裙。 通往礼堂的灯火彻夜不息,整条街道都能听见女孩们入场时清脆悠远的铃声。 侍者手边的金色铃铛是一封封入场函,只为她们的到来响起。 秦思意和很多女孩跳过舞。她们无一例外地谈吐优雅,举止高贵。 或许其中有人天性跳脱,但至少在舞池里的几分钟,那些年轻且美丽的面庞上,更多展现的,是令人动容的羞赧。 ——一种极易让人产生怜爱的,常被错认为心动的情感。 钟情不好在那样正式的活动里邀请秦思意跳舞,因此他并没有接话,而是恍若无闻地继续调整着手上的作品。 时间似乎在两人身上表现出了不一样的流速,又是数十分钟过去,他这才侧过身,支着椅背朝秦思意看去。 “学长不换衣服吗?” 演讲日的着装要求分外严格,甚至与入学仪式和毕业典礼作比都不为过。 秦思意的身上只单薄地穿着t恤和休闲裤,由于开着地暖的缘故,就连双脚都白生生踩在红棕的地板上。 他坐在琴凳上,没有打开琴盖,就这么从烤漆的映射间去看钟情。 少年站起来,绕开画架,途经有风的窗户,一步步走到了他的身后。 “走吧。”秦思意说,“这次还是红白玫瑰。” “那我选红色好了。”钟情趁着对方起身,在耳畔呢喃了一句。 他看到秦思意因为自己无关紧要的话停驻了一瞬,于是大胆地继续要求到:“学长可以不要再拿自己的花和其他人交换了吗?” “那是舞会上该对女伴做的事。” “嗯。”秦思意回应着,不甚明显地点了点头。 —— 晚餐结束不久,所有人开始往演讲大厅赶。 林嘉时大概忙着整理文稿,因此并没有和两人一起用餐。 见到他是在正门后的过道。略显拥挤的空间里,对方找了个不常有人路过的角落,目光平和地注视着门廊。 “思意。”他在人潮中小声呼唤。 钟情捕捉到了这两个字,相信秦思意也不可能当作没有听见。 后者不出所料地朝声音的来源看了过去,不带情绪的脸上霎时绽出笑容。 钟情观察着两人的一举一动。林嘉时随意抬手招了两下,秦思意便提步穿过了门廊。 “给你的。” 林嘉时摊开手,轻笑着将视线下移。 他的掌心是一朵纯白的山茶花,细弱地从叶片边缘泛出些透明,映着无数将要枯萎的脉络。 “出门的时候看见它掉在花园里,可能是今年塔尔顿的最后一朵花了。” 与过道的嘈杂相对,秦思意和林嘉时的身边像是天然地设有屏障。 钟情只觉得耳边一片寂静,除了两人的对话就再无其他。 按照最初的设想,哪怕是最糟糕的发展,也不过是秦思意违背了不久前的承诺,再度将两人的胸花进行交换。 钟情把一切结局框定在是与否,却未曾想过,秦思意会珍重地将那朵山茶花藏进口袋。 花瓣在对方手中层叠聚拢,团成尚未盛开的花苞,被虚握着消失在眼前。 钟情在心底将其称作惹人厌烦的魔术表演,毕竟演讲结束后,秦思意必然会将它重新拿出来。 他不是没有尝试过用善意去解读林嘉时。 然而最终,思想的守矩也没能压过本能的憎恶。 哪怕对方仅与秦思意对视一眼,发自心底的恶意也会控制不住地爆发。 它们在钟情的身体里疯狂滋长,扼杀天真与胆怯,同脚下那道影子一起,伴着辉映的灯火与月色,死死扒在了秦思意肩上。 祷告始于林嘉时调整话筒的同一刻。 钟情冷眼望着,双手却虔诚地在膝间握紧了。 他发自真心地为对方祈祷。 祈祷林嘉时的发挥差强人意。 祈祷他足够优秀,却微妙地与今夜可能给出的offer失之交臂。 钟情希望,林嘉时被困死在望不见尽头的泳道里。 作为第一名演讲者,以及塔尔顿的代表,台上的少年用了一句问候作为开场。 端正饱满的发音传过媒介,额外添上了几分更为沉稳的质感。 林嘉时的脊背挺得笔直,却不显得局促。 他从容而舒展地站在讲台后,自然地散发出浸润多年的温和。 钟情很难在这样的情况下仍旧违心地否定对方的优秀,甚至哪怕是斯特兰德的舍长,也未必拥有这样上下兼容的气质。 从第一段演讲开始,钟情便预见了祷告的结局。 林嘉时不可能被埋没,即便是在这所培养过无数名流的私校。 远处的到访者们不加掩饰地表露出欣赏,他们小声交流着,目光凝住讲台的位置,比台上的少年更为势在必得。 没有人会拒绝顶尖高校的邀请。何况从资料上看,林嘉时能有幸入学,靠的本就不是无法同他人相较的寻常家世。 “真可惜,他看起来似乎病了。” 钟情身边坐着开学时分配的室友,对方用调侃似的嘟囔了一句,好在目光还在礼貌地直眺向演讲台。 第103章 “为什么这么说?” 难得收到钟情的回应,对方将惊讶表现得淋漓尽致。 他先是不可思议地转过头,瞪着钟情愣了几秒,而后才有板有眼地开始解答对方的问题。 “看手臂。”他朝林嘉时的方向扬了扬下巴,“他可能受伤了。” “如果是为了翻页,没必要将小臂也搁到桌面上。” “或许只是习惯呢?”钟情引导到。 “还有手。他的手有些浮肿,这不是一个好的征兆。” 大抵是怕钟情觉得自己胡言乱语,对方稍后又补充到:“我先前在陶艺课上见过他,那时候这双手还很漂亮。” “吃止痛药会导致浮肿吗?” “不会直接导致吧。”他思索了一阵,不太确定地继续:“但是过量服用导致其他器官出现问题,倒是可能引起并发症。” “选修课上看到的。”说罢,对方自满地挑了下眉。 在面对他人时,钟情总是漠然的。 因此,他没有为对方详细的解答而表现出过度的感谢,只是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重新将目光落回了林嘉时手上。 对方的右手恰好翻过一页,应当醒目的骨节此刻却连成了流畅的弧线,并未曲出折角,而是如身边的少年所说,轻微地浮肿着。 钟情往台下看,秦思意正站在木阶的拐角,优雅地握着身侧的讲稿。 与林嘉时的双手截然相反,对方的手指贴着稿件,显出清瘦却并不孱弱的轮廓。 “这么对他人进行讨论似乎不太好。”钟情朝坐在身边的人说到。 “只是推测罢了。”对方反驳。 “那么,忘了我们的对话?” “嗯哼,忘了我们的对话。” 四目相对,两人默契地露出了微笑。 这夜散场,林嘉时被单独留在了台下。 一位先生与他说了些什么。 可不知为何,对方和善的面容从半程开始便带上些惋惜,直至最后才仍有期待地拍了拍林嘉时的胳膊。 钟情在出门时回头看,后者的眉头倏忽跟着对方的动作蹙了起来。 “那位先生看上去对嘉时的演讲很满意。”秦思意站在钟情身侧,同样往台边瞥了眼。 “林学长会提前拿到offer吗?” “不出意外的话。” 秦思意说完这句便随着人潮向门廊走去。 还没走出多远,他又莫名停下脚步,颇为懊悔地问:“我是不是应该收回刚才那句话?” 钟情不解地与他对视了片刻,末了想起对方的回答。 他不甚在意地收回目光,而后恶劣地评价到:“学长不该那么说的。” “听起来,像个由妒忌催生的诅咒。” 第57章 祷告 『摇摇欲坠的,象征斯特兰德的玫瑰。』 夜风有些凉,不少学生在散场后披上了斗篷。 他们沿着主道不断前行,在拐入通往各自宿舍的小径时,将斗篷甩出一个优美的弧度。 秦思意没有等林嘉时。 他和钟情一起离开了演讲大厅,走上坡道,迎着月色一步一步踢动衣摆。 象征斯特兰德的玫瑰被压在了厚重的布料下,与斗篷的内衬摩擦,摇摇欲坠地挂在了襟前。 经过庭院外的砖墙时,他忽地想起了什么。 原本被环抱的文稿换到了左手边,腾出右手伸进口袋,小心翼翼拿出了那朵山茶花。 秦思意将它托到钟情面前,不知所谓地低笑起来,清艳的眼梢一弯,蕴出格外缱绻的光华。 “我戴了好多年的白山茶。”他说。 这不算一句多么标准的开场。比起对话,它似乎更像秦思意单方面地开始了对塔尔顿的回忆。 钟情不咸不淡地回应了一声,从鼻腔里发出一个沉闷的‘嗯’,兀自迈进了花园的正门。 或许是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扫兴,秦思意快步追了上去。 他用仍旧拿着山茶花的右手攥住了钟情的衣袖,将怀里的稿件抬了抬,示意着说到:“腾不出手了,可以帮我戴上吗?” 钟情当然知道秦思意想要戴上什么。 他因此极度不悦地抿直了嘴角,怏怏盯了对方几秒,到底还是接过那朵花,将它别在了对方的斗篷上。 “好了。”钟情松开手,重新看回秦思意的眼睛。 “你说会不会有新生以为是塔尔顿的学生来串门?” 像是刻意要惹恼钟情似的,对方玩笑着多问了一句。 他在话语间几步跃上了台阶,蓦地转身,堵住了钟情的去路。 “发生什么事了吗?”秦思意沉下表情,忧悒地回看过去。 钟情仍是不说话,在短暂地停步之后,绕开对方,踏上了又一级台阶。 经过秦思意时,对方蹙着眉将目光紧追着。 钟情有意放缓了脚步,眼看秦思意像那些忽遭冷落的小猫一样,在自己身后亦步亦趋。 两人维持着微妙的气氛,直至巧合降临在休息室的转角。 秦思意终于忍受不了似的撇开了钟情,可还没等他往前多走几步,一朵纯白的玫瑰就从斗篷下方直直坠下,掉在了斯特兰德深色的地板上。 钟情没能收住步伐,一脚将尚未盛放的玫瑰,踩出了软烂腐朽的衰败。 他好像此刻才想到该回答于数分钟前的答案,轻慢地将视线移动至脚下,最后看着那摊不成型的玫瑰说到:“现在你确实只有塔尔顿的胸花了。” 第104章 窗外的枯枝在钟情的话音里刮过玻璃,挠成刺耳的尖啸。 秦思意恍然发觉,自己早已看不透眼前的少年。 半晌,他无言蹲下身,将那份精心撰写的文稿放在地上,用自己干净的手掌,轻轻拢起了被踩得稀烂的花瓣。 “钟情……” 秦思意轻叹一声,却再没说上任何用以表达情绪的话。 —— 次日的午间点到结束,钟情独自离开了斯特兰德。 他只在签名时短暂地见了秦思意一面。 对方似乎仍旧心情不佳,在写下名字之后,很快便离开了宿舍。 钟情记得秦思意在拉丁语课前还兴致颇高地和自己打了招呼,可现在想来,倒显得像是他产生了错觉。 或许是之后的时间里发生了什么,钟情在前往餐厅时只见到了林嘉时。 对方同他打了声招呼,端着餐盘坐到了三人常坐的位置上,继而与沉默的钟情进行了一场无比尴尬的午餐。 林嘉时从头至尾都没有提起昨天的演讲。 不炫耀,也不陈述。 仿佛那是又一个,因为钟情的过度关注,凭空虚构的假想。 只有分享了秘密的秦思意知道,林嘉时的缄口不言,究竟藏着怎样令人唏嘘的故事。 ——“我拒绝了。” 这是一天里,林嘉时回答秦思意的第一句。 时间向前倒推数日,林嘉时少有地接到了一个陌生的国际长途。 并非来自软件的语音请求,而是真正拨出了他的号码的跨国通话。 贴合所有防骗知识的开场,对方自称是江城第一医院的急诊室,而将他抚育成人的外祖父则正因中风进行抢救。 来电的时间恰逢午休,他百无聊赖地应和了几句,不知怎么,便为对方手机里过于真实的背景音开始惴惴不安。 挂断电话后,林嘉时立刻就尝试着拨打外祖父的电话,可无论重复多少次,手机里也只会传来令人焦躁的忙音。 他听着那道机械的女声一次又一次说出无人接听几个字,本就慌乱心,终于一点一点开始下沉。 林嘉时的父母在他年幼时,因为一次事故,双双离开了自己的孩子。 他至今没能从外祖父母口中得到详细的经过,只能凭借当时不多的新闻拼凑。 两人被外派至中非监督项目,在当地突然爆发的疾病和动乱中,由于医疗条件的落后,没能熬到近在眼前的回调。 林嘉时那时不懂家里为什么突然来了一群慰问的人,只知道外祖父母看起来,要比他在机场送别爸爸妈妈那天更为伤心。 他于是乖巧地走过去,窝进祖母怀里,用对方平时最喜欢听见的话安慰到:“外婆,不要伤心了。我以后每次都会考到一百分的。” 稍长大些的林嘉时渐渐明白了,原来父母的照片被挂上墙壁的那天,祖母的悲伤是与他拿不到满分时全然不同的。 那是更为深切的,发自肺腑的苦涩;是直到心跳停止都无法忘怀的哀戚;是永远无法忘却,也永远不能提及的痛楚。 那是再优秀的林嘉时也无法根治的顽疾。 他记得自己飞往l市的那天,对他向来严格的祖父并没有要求他刻苦学习。 满头白发的老人站在机场匆忙的人潮里,颤抖着声音不断地嘱咐——注意身体,好好休息。 林嘉时每个字都听见了,每句话都记下了。 可他没有照做,他飘飘然地以为,自己在这里,就拥有了同其他所有人比肩的资格。 而演讲日的前夜,当林嘉时接到外祖母回拨的电话,他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错得究竟有多么离谱。 “嘉时啊,外婆有没有打扰到你啊?” 老人的声音理所当然是沧桑的,但与记忆中的不同,现在它又多了几分沙哑。 林嘉时从来没有忘记,多年前的某天,外祖母的声音也是一样的艰涩。 他已然预感到了什么,稍稍调整情绪,至少让自己的语调显得不那么压抑。 片刻过后,林嘉时温声回答到:“没有。刚做完作业,还要等会儿才去洗漱。” “那就好,那就好。外婆怕吵到你做作业了,写不出来就不好了。” 老人将每个字都拖得极长,短短两句话,听得人莫名从心底泛起酸楚。 林嘉时用指甲去抠衣摆,试图以此平复情绪。 然而堵在喉咙里的滞顿感几乎就要令他窒息,无论如何都无法借此消解。 他调整了许久才再度开口,委婉也含着希望地问到:“您和外公身体都好吗?” 电话那头没有像先前一样立刻传来回应,老人在漫长的停顿后答到:“外婆好得很,你放心好了。” “就是你外公,你外公……前几天生了点小病。”老人又沉默了几秒。 “不过我们和医生商量过了,再过几天就好出院了。” 有仪器的声音在老人的话语间‘嘀嘀’响着,平稳且规律,给人以一种特殊的安定感。 林嘉时盯了会儿桌上的药盒,愈发低迷地继续:“怎么不多住几天?再仔细检查检查。” 他听见外祖母在这句提问后窘迫地笑了,犹豫了一霎,而后掩饰般说到:“那多浪费钱啊,再说让护工照顾哪有外婆仔细。” 老人什么都没说,字里行间吐露的却都是生活的无奈。 第105章 林嘉时不会笨到听不出真正的缘由,可他也实在没有办法去扭转对方已然定下的决心。 事实上,林嘉时父母的赔偿款其实并不优厚。 时间间隔太远,加之当时的各项条款尚不完善,最终交到祖父母手里的钱,甚至将将才抵上两人一年的工资。 他的祖父一辈子教书育人,而祖母不过是个普通的主妇。 老人们靠着不高的退休金维持生活,从未想过去动那笔存款,一分一厘都精打细算着,只为林嘉时的将来。 只能凭借双份奖学金入学的林嘉时,与这所私校里的其他人,实在是太不一样了。 ——离开l市的话,外公外婆过得是不是就会比现在好一点? 分明不久前还任性地说着自己可以陪秦思意去任何对方想去的地方,可等到真正挂断这通电话,林嘉时却蓦地回到了现实。 他做不到对秦思意的承诺,从一开始,那就是一堆漂浮在半空的梦幻泡沫。 “我在考虑毕业以后要不要先回国。”他在课间,对着满眼欣喜的秦思意,说出了思虑多日的想法。 “为什么?你完全可以继续拿奖学金的啊。” 后者不明白林嘉时的选择。 在他的理解里,拿到奖学金便代表着对方不会再有其他关于金钱的顾虑。 而昨夜,林嘉时愚蠢地放弃了那个唾手可得的机会。 “如果你一开始就是这么打算的,那这些年你都在为什么努力呢?” “就因为一点生活费吗?你要因为这样肤浅的理由放弃先前规划好的未来吗?” 秦思意的不解在对方的避而不答中逐渐变成了质问。 他还是保持着一贯的优雅,语气却刻薄,仿佛林嘉时已然背叛了他们的友谊。 “思意,你没有为钱困扰过。” 对方不与他争辩,将一句话道成了叹息。 “钱比你想象的重要太多了,很多事情都是你在金融课上学不到的。” 林嘉时不愤怒也不埋怨,他在说完这句话后礼貌地噤了声,在心底由衷替秦思意祈祷。 ——希望对方永远都不会学到。 第58章 裙摆 『为什么不能邀请秦思意跳舞呢?』 步入五月。 随着初夏的到来,绿意复苏的同时,学校的新一轮修缮也开始了。 斯特兰德的改建还没有完工,秦思意和钟情在午休时间沿着湖畔散步,远处的教学楼也一样被脚手架和网布围起了小半。 这所由屹立百年的庄园所演变诞生的学校,也同市区里那些历史悠久的老房子一样,需要不断地投入金钱去维护。 秦思意和林嘉时的关系约莫从演讲日之后便开始冷淡起来。 钟情察觉到了,却并没有选择去调节,他漠然旁观,任其没有定数地发展。 于他而言,无论是俩人中的谁导致了眼下的局面,都对自己百利而无一害。 他心安理得地独占着秦思意,甚至愉悦到,一度认为自己或许也不再那么讨厌林嘉时。 此时距离舞会只剩下不到一周,秦思意先前答应了要陪钟情去改礼服。 两人从湖畔走向远处的草坪,再穿过树林间的小径,很快便望见了主道。 午后的阳光将道路两旁的植物照得翠绿,从叶片表面散射出随风摇曳的金色光点。 秦思意的影子聚在脚下,难得不像多数的记忆中那样,拖得又细又长。 钟情眯起眼朝对方看了看,露出一个玩味且促狭的笑。 后者脸上映出不解,很快又接着两片忽现的绯红。 “天气热起来了。”他不去戳穿,反倒莫名像当地人一样讨论起了天气。 秦思意并不能看见自己现在样子,只觉得脸颊有些发烫。 他详装镇定地与对方四目交视,稍停顿了一会儿,红着脸说:“好像是升温了。” 这句话后,秦思意匆匆撇开钟情,加快了步伐向目的地前进。 后者不疾不徐地跟着,目光紧盯着对方泛红的耳垂,在推开门的下一秒,轻轻攥住了那条被衬衣与外套笼盖着的纤瘦手臂。 “这里沾到东西了。”钟情说着,极快地用食指擦过了对方的皮肤。 秦思意站在隔绝了阳光的砖墙后,心脏随着对方的动作难以抑制地开始悸动。 就这间采光不佳的房子里,少年圆润的耳垂,突然染上了樱桃一样甜津津的红。 “学长?” “啊?” 秦思意回过神,下意识地想用手背去贴自己的脸颊。 可还没等他举过胸前,钟情便又一次打断到:“先陪我进去改衣服吧,午休快要结束了。” 里间坐着的还是之前钟情见过的老裁缝,对方戴着副老花镜,略微佝偻着肩背,正坐在工作台前裁剪一件衬衣。 见有人来,他先将视线向上挪,接着才缓慢地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稍稍下滑的镜架。 他打量了两人一阵,目光倒并不显得失礼。 秦思意从容地在这期间同对方问好,顺道也将钟情的外套递了出去。 “午安,先生。” “午安,孩子们。” 对方的视线定格在钟情身上,回忆了些什么似的,又过了几秒才接上下一句。 他把那件外套铺在了台面上,目光跟过去,低着头说到:“我差点就认不出你了。” 第106章 秦思意不认为这句话是对自己的说的。 他朝钟情看过去,果然对方便笑着做出了回答。 “您还记得我?” “在这所学校里,怯生生的小男孩可不多见。” 老裁缝说着拿过一旁的皮尺,步伐矫健地来到了钟情身边。 他老练地拍了两下少年的肩膀,继而说到:“稍微蹲下来些吧。” “您怎么知道那是我的衣服?”钟情问。 “直觉。”老裁缝拉直了皮尺,凑近上面的刻度,仔细记了下来。 “你的变化太大了,真令人意外。” 他拿起笔在本子上将数字记下,钟情就站在原地等待。 等到对方重新朝自己转回来,这才接着说:“可以把这当作是对我的赞美吗?” “当然。这样理解并没有错。”老裁缝飞快肯定了他的想法。 两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钟情时不时遵照着指示转身或展臂。 他在某次站定后瞥见了角落里的人台,与周围的环境毫不相符,突兀地在满屋的男士着装之间,套着一条纯白的绸缎长裙。 “那是什么?”钟情问。 老裁缝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在注意到同一个人台后不甚在意地答到:“大概是哪个宿舍没能用到的演出服吧。” 听着两人的谈话,秦思意也望向了那个角落。 他若有所思地盯着那条裙子看了一会儿,末了淡然评价到:“真是可惜。” 事实上,假使钟情早来一学期,那么他就会像斯特兰德的其他学生一样,有幸见到秦思意穿上这条长裙。 绸缎垂坠着包裹住少年纤长柔韧的身躯,在休息室的火光下,闪烁出静谧清冷的光泽。 如果让舍长来形容,他会客观地说这只是一种再普通不过的光学现象。 而若是将当日的舍长与钟情对调,那么后者一定会将其比喻成月光。 “学长。”他恰巧在这时唤了对方一声。 “怎么了?” “你还记得下雪那天,我们从斯特兰德跑出去了吗?” “嗯。”秦思意肯定地点了点头。 “你穿着斗篷。”他停下来,仿佛组织了一番措辞。 “像舞池里女孩绽开的裙摆。” ——为什么不能邀请秦思意跳舞呢? 钟情将目光死死锁在了层叠的裙摆间。 —— 两人从裁缝铺离开,预备铃已经响过一次。 钟情和秦思意在下午没有选到一起的课,因此按照各自的教室,在某个路口分别。 后者的课程几乎完全与林嘉时重叠,不久便在熟悉的过道里见到了对方的身影。 秦思意当然知道自己没有任何立场去左右对方的选择,遑论像现在一样心生埋怨。 可他实在是不能理解林嘉时突然的放弃,也同样无法接受对方给出的莫名其妙的理由。 “思意。”对方叫住了他,“你还在生气吗?” 秦思意懒得回答,无视了林嘉时的搭话,兀自走进教室。 “思意。”后者跟了过去,和往常一样坐到了秦思意旁边的位置。 他不是没有想过向对方道出实情,只是以秦思意的性格,对方大概率会表示,想要为自己提供金钱方面的支持。 或许更早几年的林嘉时会欣然接受这样的帮助,可现在的他要比几年前的自己更为成熟,而秦思意也不可能再像最初那样毫无顾忌地去花李峥卡里的钱。 即便对方不说,林嘉时也能够大致猜到,关于对方父母那场拖延了数年的离婚诉讼,并不会以一个多么体面的方式收场。 他不希望自己的假想印证在秦思意的身上,更不希望在它真正发生时,自己会成为让对方难堪的其中一部分。 林嘉时最想见到秦思意好。 这是他在失去双亲以后,除开外祖父母,最最真心实意对待自己的人。 他一点都不想看见秦思意难过。 “还有一年才毕业呢,说不定最后我们还是会去同一个学校的。” 林嘉时总是温柔且平和。 与其说他是在试图让秦思意和自己讲话,倒不如理解成他在单方面地哄人。 这样的次数多了,即便关系一般的普通同学也难免产生动容,何况秦思意本就憋着一股气,左右都没找到合适的时机开口。 “我只是生气你随便一句话就把之前的努力全都丢掉了。” 他撇过脸,别扭地不去看林嘉时。 “是我的错。”林嘉时说,“但是不看得那么远的话,我的演讲稿确实写得很好,不是吗?” 他故意去逗秦思意,顺着对方的话将问题揽到自己身上,又玩笑似的,接着提起两人没来得及讨论的演讲日。 秦思意没好气地把嘴抿起了些,稍沉默了一会儿,到底没有憋住,倏忽笑了出来。 “我在和你说将来的事!”他终于让视线与林嘉时对上,义正辞严地进行了强调。 “可是将来还有好多好多年呢,未必就会在眼下被决定。” 后者说着用笔杆戳了下秦思意的手背,笑嘻嘻地截住了对方原本试图说出的抗议。 铃声便恰合时宜地在此时响了起来,将两人的对话定格在近似于玩闹的举动里。 秦思意在老师走进教室前转头瞧了一眼窗外。 第107章 接连明朗了几日的天空,依稀从远处飘来了连片的乌云。 “好像要下雨了。” 就在他对林嘉时说出这句话的瞬间,一道闪电毫无征兆地在隔岸落下。 不久以后,绵延的雷声沉闷传来,隆隆将讲台上老师的声音盖了过去。 “你看,刚刚还是晴天。”林嘉时将先前的话延伸了出去。 “但我预感到了会下雨。”不知怎么,秦思意的回答显得有些低落。 他格外担忧地远眺着,眼看雷鸣带着雨声‘哗’地扑向了这栋教学楼。 指针走过两点,秦思意听见老师说:“希望周末的离校日不会再有这样的大雨了。” 他略显意外地打开了日程表,果然,学校的网页上,少见地排出了一次没有任何理由的外出时间。 “你看。”林嘉时得意洋洋地叫他,“谁说得好将来会发生什么呢。” 第59章 舞会 『去没有人看得见的地方,偷偷和学长跳舞。』 舞会这天学校里来了许多人。除开受邀学校的学生们,还有不少拿到了入场券的亲友。 这年的夏初要比往年更冷,太阳刚从地平线沉下,温度便仿佛骤然降回了寒冷的春天。 温差让室内与室外割裂成两个世界。 门后的礼堂衣香鬓影,灯火缱绻。 而一门之隔的步道上,则只有孱弱的灰败月光。 学校的修建工程切断了礼堂附近路灯的电源,记忆里连片的光亮被夜色淹没,只剩落地窗旁还留着温暖的色调。 秦思意在来的路上听见了女孩们的笑声。 甜美、优雅,怀揣着期待,以及经过大脑美化的,对浪漫邂逅的憧憬。 钟情的前襟佩着一朵象征斯特兰德的玫瑰,按照惯例,它会在舞会结束前被交换到某个女孩的手上。 秦思意在递出邀请函时小心翼翼朝那里瞥了一眼,半开的花瓣含蓄地拢着,不热烈,也不宽柔。 舞会尚未正式开始,乐队在一旁演奏着最近流行的曲目。 少年少女们年轻的荷尔蒙在封闭的空间里蒸腾骚动,迸发出扑面而来的热意。 秦思意飞快扫了一圈,视线所及,满目皆是华美的长裙,昂贵的珠宝。 女孩们皓白的皮肤变成了最为细腻柔美的衬布,映出绚丽的色彩,在每一缕灯光之间晶莹闪烁。 她们为常年刻板守矩的私校带来前所未有的甜蜜,将各色鲜花扣在腕间的系带上,几乎不用靠近,就足以让人意乱神迷。 “学长会请谁跳第一支舞?” 钟情忽地凑到秦思意面前,弯下腰,将两人的视线拉平了。 他们躲在礼堂的一个角落,因此并没有人提醒这样的姿势过于暧昧。 秦思意朝后退了半步,正巧撞在了墙砖上。 他用手在背后撑了一下,接着撇过脸,小声说到:“别这样。” “学长只要告诉我,你想邀请什么样的舞伴就好了。” 钟情不依不饶地去追秦思意的目光,最初是跟着一起将脑袋歪过去些,再后来便腾出手,扣着对方的下巴,状似温柔地将那张脸掰回了正对自己的角度。 “别闹了。”秦思意不耐烦地抬眼,视线交汇的一霎,钟情正直勾勾地盯着他。 对方站在背光的位置,五官在灯下映出深邃的影子。 那双眼睛在连片的阴影里亮得无比突兀,像家养的黏人小狗,也像发现了猎物的凶残野兽。 可现在正他面前的,只有企图回避的秦思意。 “我没有想要邀请的女孩。” 后者将舞伴两个字的含括缩小,换成了可以用在相同句意里的‘女孩’。 随着乐队的演奏结束前序,一片花瓣从舞池上方的挑空处慢悠悠飘了下来。 或许最初并没有人注意到它,可在那之后,无数鲜花纷扬降下,散作花雨,无比醒目地将这夜的舞会推向了开场。 钟情遥遥一望,凝视着最后一片花瓣在灯火下飘荡。 它在落地的瞬间仍曲着美好的弧度,然而身边的少年随意一次迈步,纯白即变成了污秽。 “学长,去跳舞吧。” 说罢,他轻佻且不和规程地向秦思意伸出了手。 或许是预感到了对方会给出怎样的反应,钟情始终都若有若无地挂着抹笑。 逆光的昏暗将他的手指衬得愈发修长有力。 秦思意似乎犹豫了一秒,在短暂的迟滞过后,方才拍开了挡在自己身前的手。 他将步子迈得很快,挤近舞池周围的人群,忽地便消失在了钟情的视野里。 乐团在演奏假面舞会,女孩们的裙摆跟着顿挫的旋律一圈接着一圈绽开。她们漂亮的高跟鞋时不时从裙摆下探出些许,被男伴们单调的深色皮鞋一衬,更显得矜贵精巧。 钟情在一旁等完了第一轮,几个活泼的女孩上前与他交谈,尝试着给出邀请自己跳舞的机会。 他遗憾地拒绝了数次,末了却将掌心对着最后那名向自己靠近的少女摊开了。 “可以邀请您跳舞吗?” 钟情感受得到,有人正盯着他。 并非周围的人,而是从更远的距离,目不转睛地将他锁在了视线范围内。 当然,他并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妥。毕竟在这座礼堂里,会这么做的,除了秦思意就不会再有别人。 第108章 与其说钟情如芒刺背,倒不如说他正享受着后者给出的特殊对待。 他托着舞伴的手步入舞池,女孩的脸红扑扑的,从健康的皮肤下不加遮掩地漫出来。 钟情很礼貌地对她笑,每一个动作都显得细致轻柔。 两人在第二轮开始时从容跟上了节奏,钟情往二楼的挑空一瞥,秦思意就站在扶栏边,冷郁地朝礼堂中央看着。 “你会介意我不能和你交换胸花吗?”他突然朝舞伴问到。 女孩似乎没有想过钟情会在这时和自己说话,不小心迈错一步,将将踩住下一个节拍。 “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 钟情引导着对方转了一圈,托着女孩纤细的腰肢,在回身时默契地让对方将指尖搭在了自己手上。 他的目光平稳地追随对方,在开口之前便透露出了恰如其分的无奈。 “有人拒绝了我的邀请。” 显然,女孩的脸上即刻换上了惊讶。 那对翠绿的眸子映照灯光,湖水一般微弱地摇晃。 她红润的嘴唇在几秒过后才松开了一些,渐渐由羞怯转为娇俏,半真半假地抱怨到:“对自己的女伴说这样的话,可真是太失礼了。” “抱歉。”钟情说,“但是真的很荣幸,您能赏光同我共舞。” 这句过后,女孩对着钟情胸前的玫瑰皱起了眉。 她没有任何责怪的意思,倒是格外好脾气地嘟囔:“又是斯特兰德,下次我一定要和其他宿舍的男生跳舞。” “又是?” 舞池里的少年们在闲谈间又跳完了一圈,出于好奇,钟情并没有选择离开,而是和当下的舞伴继续起了下一轮。 女孩在钟情的怀里轻盈地转身,目光交错,香气也在恍惚间缥缈回旋。 秦思意从二楼望下去,少年半垂着眼帘,无比深情地接住了舞伴重新递向自己的手。 ——钟情看任何人,都是一样的目光。 ——深情的,专注的,热切而直白的。 毫无来由的,秦思意想到,对于钟情来说,自己也许并不特殊。 乐曲到达尾声,长笛的独奏忽而将喧嚣的人群转为寂静。 秦思意沿着长廊一路绕过去,指尖在弦乐加入的一瞬收紧。 他死死抓着身旁木制的扶手,真正仿佛心有不甘似的,几乎要把干净整洁的指甲嵌进去。 “去年也是斯特兰德的男生,和你一样是个亚裔。”与此同时,钟情的舞伴指出了巧合的一点。 她在舞曲结束后向钟情致意,优雅地走出舞池,接过对方递来的气泡水。 戴着手套的胳膊露出一小截上臂,白皙且充满年轻的□□。 钟情看了一眼,却未作停留,自然地将视线从对方身上移开了。 女孩无所谓地笑笑,而后颇具反差地大胆朝他靠了过去。 她用下巴挨着钟情的肩膀,笃定地说:“你不喜欢女孩。” 钟情低头看她,抗议般抬手抚了抚对方的脸颊,等到女孩的脸上再度泛起绯色,他这才松开手,低声问:“你是怎么猜到的?” “眼睛。”女孩回答。 “你的眼睛从头至尾都没有看过其他任何一个女孩。” 她说着狡黠地举起右手,用食指在钟情眼前摇晃了两下。 “你一直都在看我,可我不是你想看着的人。” “让我猜猜——”女孩拖长了尾音,“那个人不在礼堂里,是吗?” 她的瞳仁很亮,透露出一种势在必得的自信,周身昂贵的珠宝和礼裙将她衬得璀璨夺目,钟情细看了一阵,想到对方的推测也确实不无道理。 哪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会不为这样的女孩心动呢? “他在礼堂里。”钟情没有反驳前两句话,委婉地印证了对方的猜想。 “至少他一定不会在这附近。”女孩说罢扬起下巴,骄傲地从钟情身边走开了。 她在离开前最后回头望了对方一眼,若有所指地举起系着绸带的手腕,让没能交换的花朵在空气里轻轻颤了颤。 同舞伴道别过后,钟情放下饮料,朝楼梯的方向走了过去。 他在通往二楼的台阶前截住了正准备离开的秦思意,语调微扬,轻飘飘像是确实碰巧遇到。 “学长在做什么?” 钟情向前一步,恶劣地堵在了对方身前。 “不继续跳了吗?” 后者的语气有些别扭,刻意维持在某种冷淡的状态,听上去又让人觉得急躁。 那朵用以交换的白色玫瑰稳妥地佩戴在前襟,撞进钟情的眼睛,变成一道突兀的光点。 秦思意说不出得懊恼,往边上挪了两步,准备绕开。 他的眼眸被睫毛遮了起来,影影绰绰,叫人怎么都看不真切。 钟情懒得理会这些,颇为恶劣地拦住秦思意的去路。 那双才揽着女伴跳完舞的手又揽到对方的腰上。 不同于先前的得体,而是换上了仅在面对秦思意时才会有的肆无忌惮。 “我来找学长跳舞。” 他凑近了,贴着对方的耳廓去说。 热意黏上皮肤,烫得秦思意甚至开始觉得发痒。 “钟情!”他厉声喝了一句。 被这样叫的名字的人并不生气。 钟情把这当作一次无关紧要的警告,俯身挨在秦思意肩上,一下一下用指尖去描对方藏在礼服后的背脊。 第109章 后者愣了几秒,大脑宕机似的呆立在原地,直到听见钟情的嗓音再一次响起,这才恍然回神,幽幽望向了对方的眼底。 “或者,我也愿意去没有人看得见的地方,偷偷和学长跳舞。” 钟情的话语犹如蛊惑,长久且虚渺地在秦思意脑海中传出回响。 他茫然地注视了对方许久,末了突然浅浅点了点头。 第60章 邀请 『“想把学长,藏进我的画册里。”』 钟情在舞会结束前,向老裁缝借来了那条白色的长裙。 秦思意坐在寝室的窗台边向外探,对方便兴冲冲跑到庭院的窗下,高高将它举起来。 绸缎垂坠着,在纤长挺拔的躯干上折出优雅的弧度,恰好于腰间层叠收紧,衬托出年轻男孩独有的体态。 秦思意要比一年前长高了些,原本拖地的长裙变成了及地,好在腰线仍巧妙地卡在原本的位置。 三次铃响过后,斯特兰德就只剩下了银白的月光。 澄黄灯火骤灭,将一袭白裙的少年衬得神祇一般,虚渺笼上一层淡色。 他赤脚踩在地上,不太习惯地将裙摆左右踢了几下,莹润的足尖恍惚从钟情视线中闪过,构筑出隐秘且晦涩的炽热。 后者蹲下身,半跪在地板上,一双眼睛充满期待地抬起来,像是要说什么正经对白 “我可以把它掀起来吗?”钟情问到。 秦思意不说话,淡然垂眼看着。 他默许了对方的要求,而后懵懂地见钟情将裙摆托在掌心,一点一点折到了脚踝的上方。 对方的手指无意间碰到了他的小腿,是微凉的,像突然拂过的夜风一样。 “好想画下来。”钟情凑近了,几乎算是伏在秦思意的身前。 他的目光极慢地从对方脚背上淌过,仿若江城雨季里,潮湿挂在墙面上的水雾。 秦思意看着窗外的树影摇摇晃晃落在对方身后,张牙舞爪地朝他嘶吼。 他说不好自己此刻的心绪,只觉得四下无声,一切都显得空泛。 月亮把他和钟情的影子交叠在一起,纠缠着映上对面的白墙。 他凝视了那处许久,终于眨了下眼,抬腿轻轻踢了踢对方的小臂。 “钟情。”他毫无意义地低喃了一声。 那些老练而熟稔的大人们会在此刻接上亲吻,将夜晚变成粘稠的,湿哒哒的爱情剧。 可钟情和秦思意并不明白。 他们只会小心翼翼去对视,茫然且迟钝地试图读懂心底的忧悒。 迷恋在钟情眼中聚起,遏止,坍缩,挣扎着融作一团雾气。 他或许是在几秒过后便问到,也可能是在很久之后才开口。 那双手松开柔滑的衣料,转而抓住了秦思意的脚踝。 钟情仰着头说:“想把学长,藏进我的画册里。” 夜晚创造出幽暗的屏障,一切无法在白日言说的,都可以在这秘密的几小时内说出来。 秦思意去看寝室棕黑的房门。 漆面反射出冷调的月光,映着一团奇怪的黑影。 他知道那是他和钟情,因此并不觉得可怕。 他只是一味看着,踩在钟情温热的掌心里,无知无措地吞咽、呼吸。 良久,月色倾移,秦思意的视线里再也瞧不见恼人的暗示。 他安静地将目光回落,降在钟情眉心,指尖顺着轻点,慢悠悠停在了对方脸侧。 “为什么要对我说这样的话?” ——明明就跟他人更为相配。 秦思意托着钟情的脸颊,轻折腰肢,胸前的布料便流水一样粼粼摇晃。 有很淡的香气飘到钟情脸上,冷清地中和掉舞会的余热,只剩下朝雨过后,虬绕在花瓣间的露珠的气息。 ——要说什么才显得动听? 他迷茫地望向秦思意。 钟情舍不得收回自己正贴着对方皮肤的手,言辞却穷乏,无法归纳藏在岑寂里的无数真心。 夏季短暂的夜晚在这天变得无比漫长。 听不见蝉鸣的l市,只有风经过树梢时,沙沙带起的轻响。 钟情到底没有回答。 他很重地在秦思意的脚踝上握了一下,掐出瞩目的指痕,继而起身,沉默着揽在了对方的腰间。 “明天学长可以穿这条裙子和我跳舞吗?” 钟情说着把秦思意的手托了起来,按照标准的舞步,引导对方重新将舞会延续。 “和我跳舞吧,学长。” 后者的手背被握着贴到了钟情的脸侧。 他懒倦地顺着秦思意的手指蹭了蹭,小狗一样露出一副讨好的表情。 对方慌乱抬了下指尖,回馈似的就将食指按回到钟情脸上。 脚下的动作因为这个细小的意外而错漏节拍,不知是否巧合地踩住了裙摆。 秦思意骤然跌进了钟情怀里。他坐在对方腿上,少见地让那副清贵的皮囊写满了错愕。 “好不好?”后者还在问。 秦思意从来不会屈从于他人的不依不饶,可在钟情的又一次重复过后,他到底温驯地点了点头。 那两扇长而卷的睫毛跟着动作震颤,垂在半阖的眼帘下,似要盖过颊上隐约攒聚的红。 钟情掐着他的腰甜津津笑起来,以某种掌控的姿态,微妙地钳住了布料下清艳的躯壳。 第110章 —— 再到晨光微熹,庭院外的小径上已经有了不少赶往餐厅或校外的学生。 风从窗下的缝隙里吹进来,拂起一旁的纱帘,一下接着一下,轻柔地盖过秦思意的鼻尖。 钟情要醒得更早一点,他坐在床沿,将速写本翻到了新的一页。 画纸上的少年静谧地睡在窗边,白纱盖住他的脸,依稀勾出五官,在定格的画面中,营造出近似丧礼的哀艳。 不过很快,对方的双眼就在钟情的注视下睁开了。 他的呼吸将鼻尖下薄透的布料吹起了极细微的弧度,而后收紧,随着抬手的动作,飘然落回了一旁。 钟情收起速写本,向他道了声早安。 后者倦怠地起身,懒懒回应了一句。 他在片刻后将被子掀开,露出一小截皓白的脚踝。 那里无比瞩目地印着一圈红痕,对应钟情的骨骼,犹如一道用以标注归属的铭刻。 ——everything carries me to you, as if everything that exists. aromas, light, medals.(注1) 钟情想起了聂鲁达的诗。 由于过分贴合,他只在诗歌鉴赏课上记住了半句,自以为足够形容对秦思意的眷念,却偏偏忘了去看作者为这首诗设下的前置。 ——if you forget me.(注2) 离开学校时,秦思意把那条长裙塞到了借来的帆布包里。 它已经被用得有些旧了,从边角上勾起几截线头,不太符合平日里的着装规范,倒是意外的与他随意套上的卫衣相称。 他不知道钟情要带自己去哪里,只好在上车后百无聊赖地翻看手机。 社交软件刷新显示出李卓宇的名字,覆上几张照片,看上去像是正在l市的市郊。 秦思意不太高兴地把屏幕划过去,又朝窗外看了一眼,汽车驶向的,是截然相反的市区。 裙子皱得不成型,秦思意的目光在左右游移几遍后放到了敞开的帆布包里。 他将手伸进去,很小心地试着把褶皱抚平。 钟情注意到了他的动作,视线往回收,驻留在秦思意手上。 “等会儿叫人熨一下就好了。” 后者不吭声,说不上何种反应地重新解锁了手机,等到钟情朝屏幕看过去,这才慢吞吞开口。 “差点忘了,他也在l市。” 秦思意怕被李卓宇看见。 即便知道市郊与他们的目的地相距甚远,秦思意还是委婉地向钟情提了一遍。 这条裙子原本就不该出现在剧院以外的地方,遑论他简直发了疯才会答应对方,要穿着它去参加一场并未受到邀请的舞会。 秦思意不用猜都知道,他只能以‘伴侣’的身份和钟情一起进去。 那些人会怎样看他? 一个穿着裙子的古怪少年?又或哗众取宠的可笑谈资? 他这时才开始后悔,还不如留在学校,陪林嘉时一起去图书馆查阅资料。 真要想起来,秦思意的思绪又逐渐发散。 他确实因为林嘉时的态度暂时安定了下来,然而直至这一秒,先前困扰他的问题才重新回到脑海。 他后知后觉回想起,曾经的林嘉时,是不会把周末的时间全部都放在图书馆里的。 林嘉时三个字,该与玻璃穹顶,攀援的藤蔓,泳道,以及消毒水的气味联系在一起。 记忆向前追溯许久,秦思意最后一次见到对方练习,似乎已经是开学前的事了。 他略显犹疑地拍了一下钟情的手臂,不太肯定地问到:“你最近有见过嘉时去游泳馆吗?” “林学长?” “嗯。” 钟情看上去好像在回忆,不知怎么,秦思意却觉得对方几乎就要笑出来。 他不太好带着这样的偏见继续盯着对方,于是移开视线,礼貌地等待钟情回答。 天气有点热,车内的温度并不合适,空白的时间就变成了煎熬。 这期间秦思意反复去瞄钟情的表情。 对方疏离淡然地抿着唇,看上去和平时没有半点不同。 他有些怀疑自己又像最初那样胡乱在心里编排对方,不由感到懊恼,讪讪把脸转回了窗外。 汽车便恰好在此时驶过了林嘉时常去的场馆。 轮胎碾着突起的石砖,断断续续开始了颠簸。 “我去打壁球的时候见到过他几次。”钟情面不改色地撒谎。 “这样吗……” 秦思意不好去质疑,只是将尾音拖长了,更仔细地搜刮自己的记忆。 有阳光从建筑的缝隙里见缝插针地投进车窗,随着路径无序地在眼前闪烁。 它们把不存在的画面织成跳帧的电影,解构、重组,一幕一幕同钟情的叙述进行替换。 秦思意恍恍惚惚记起那些不存在的瞬间,瞳仁清凌凌,映出晨间弥散的奇异闪光。 作者有话说: 注1+注2:资料引用自巴勃罗·聂鲁达的作品《如果你将我遗忘》 第61章 派对 『玛蒂尔达。』 司机最后停在了离李峥的房子不远的街区,相同风格的建筑几乎不存在间隔地紧挨着,从局促中展现出望不可及的昂贵。 钟情让父亲的助理安排了化妆师,几人一早就等在了前厅。 一个对于布莱尔先生来说打扮得有些出格的青年细细打量了两人一阵,没等任何人开口,福至心灵地上前,一把‘抢走’了秦思意。 第111章 钟情不在乎对方出格的举动,毕竟不是什么人都能像林嘉时一样,仅凭一眼就让他感到强烈的危机。 他找了把单人沙发坐下,随性地窝在靠垫之间,目光偶尔从周围掠过,最终却都回到了秦思意身上。 后者从房间换了衣服出来,青年将他按在梳妆镜前,仔细地将粉底液在他脸上扫开。 他像是不习惯地抿了抿唇,平展的眉心蹙起,摆出一副难以接受的姿态。 “没有必要这么细致的。”秦思意望着镜子里的钟情抗议到。 后者不理会,困极了似的又往椅背的方向缩了点,末了干脆连眼睛都闭上了。 拿他没办法,秦思意只好无奈地任青年摆弄。 对方为他的嘴唇涂上润泽的唇釉,透亮地泛着水光,让人想起玻璃果盘里,那些诱人的酒渍樱桃。 前往舞会的路上,秦思意始终不甚满意地冷着脸。 他在最后被青年要求戴上了一顶假发。柔软的发丝垂在裸露的肩膀上,迫使他一遍又一遍拨弄,企图将它们固定在身后。 他甚至开始反思自己是否对钟情过于纵容,致使对方不知收敛地一再触线。 车窗外的黄昏将他的表情烘托得靡丽又傲慢,霓虹灯照过眼尾的细闪,恍惚间便有了泫然欲泣的错觉。 “要到了。”钟情收回目光,好心提醒了一声。 与想象的地点不同,钟情并没有带秦思意去什么过于正式的场合。 比起舞会,这里更像是一场私人的派对。 几个相熟的朋友带着各自的同学在人群里穿梭攀谈,根本没人会特地打扰角落里那两个莫名其妙跳着华尔兹的怪人。 钟情一面贴着秦思意的耳朵夸对方好看,一面用目光粗略将这套公寓扫了一遍。 派对的主人是钟情一个远房亲戚,两人不算熟悉,倒是父辈还时常有些生意上的交集。 对方将客厅的沙发挪开了,变成一个宽敞的舞池,两侧的灯球躺在地上,时不时就被躁动的男女踢上几脚。 即便在这样的氛围里,秦思意还是清贵得出奇。 他跳累了坐在靠墙的吧台旁,拿了杯不含酒精的饮料,用两根手指轻轻压在台面上。 “什么时候回去?” 秦思意看上去有些无聊,脑袋向一侧肩膀斜靠,慵懒地将视线半垂着。 钟情颇有兴味地去玩他的头发,指尖勾着发梢绕,调情似的直到唇边才停下。 “随时都可以。” 事实上,钟情并没有说谎。 在他看见对面沙发的女孩之前,他确实就是这么想的。 可话音刚落,他将目光一转,视线才穿过人群,对方翠绿的眼睛就明晃晃映在了闪烁的灯光里。 “等一下吧。”他对秦思意说,“你别乱走,我离开几分钟,等会儿就回来。” 被这么当小孩子嘱咐的秦思意有些不耐烦,恹恹从钟情身上瞥开了。 不远的高脚凳旁有几个男人正盯着他窃窃私语,直勾勾将视线黏在未被遮挡的蝴蝶骨上。 他感到不适,调整坐姿了转向正对大门的一侧,看着不同面孔的陌生人迎来送往,凭空生出一种低迷感。 钟情还没有回来,他在和舞池对面的女孩交谈。 后者灿亮的金发蓬松地托着脸颊,似两团被晚霞映照的云朵。 “我还以为昨天应该是猜对了。”她意有所指地说。 “是的,你并没有猜错。” 钟情一早就注意到对方看向秦思意的神情。意外与惊艳交织,仿佛后者是哪场展会上仅供观赏的神秘藏品。 林嘉时不在,他就不存在过分的掌控欲。 钟情和所有同龄的少年一样,幼稚地乐得收获一切旁人为秦思意着迷的信息。 “可是……” “他答应了要陪我跳舞。”钟情打断对方,心领神会地给出答案。 “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还要过来找我?”女孩略显不甘地调侃了一句,笑盈盈用杯口碰了碰钟情的脸颊。 “昨天忘记问你的名字了,抱歉。”他停顿了一下,朝着对方将眼睛些微弓起来。 冷感的五官因为这个举动变得热忱,甚至不用说出下半句,女孩便已然向他投降。 “好了好了,我可不是什么小心眼的人。” “我叫玛蒂尔达。” 她在结束发音后留出一秒,很快又接上,补充到:“就是你现在想到的那个玛蒂尔达。不过我不喜欢人家拿影视角色和我作比较,事实上我们一点也不像。” 钟情肯定了她的自白,笑着朝对方颔首。那表情过分闲适自然,以至于突兀地从满屋躁动中跳脱出来,更显出他天生的优渥。 玛蒂尔达真的好不甘心,可是目光一再偏移,每回落在秦思意身上,她又觉得服气。 一颗心矛盾地来回牵动,半晌才瘪着嘴打发身边英俊的少年。 “我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不过那有点绕口,可以叫你richard吗?” 她一边说,一边打开社交软件,不容拒绝地把手机递到了钟情面前。 后者上道地在搜索栏里输入了一串字母。半秒过后,系统显示,玛蒂尔达关注了他这个空白的账号。 “我就不占用你的时间了,你的舞伴好像遇到了些麻烦。” 钟情顺着她打磨精致的指甲看过去,秦思意的身边不知从何时起,围上了一圈陌生人。 第112章 —— “思意?”李卓宇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角落里的秦思意。 倒是他身边先有什么人朝着这个方向反复窥看。 那人借着酒劲不怀好意地说了几句,李卓宇无聊望过去,一张熟悉的脸就出现在了视野里。 他绕开舞池走到对方身边,少年奇怪却并不违和地穿了条长裙。 “你怎么穿成这样来这里?” 与其说李卓宇在评价秦思意的衣着,倒不如说他的重点其实应当放在后半句。 印象中,对方应当始终干净高傲地生活在象牙塔里。 而此刻秦思意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这场派对上,简直要让李卓宇以为,世界上是不是还有另一个和对方长相肖似的女孩。 “这是谁啊?怎么从来没见你介绍给大家认识?” 几个朋友围了上来,态度暧昧地开始了调侃。 李卓宇见秦思意不说话,于是尴尬地开口:“是我弟弟。” “弟弟?”一道醉醺醺的声音从几人间冒了出来,“哦——你爸前妻的孩子?” 这句话霎时为他们贡献了谈资,一群人堵在秦思意身边,用近乎评判宠物的目光审视起面前的少年。 “哈哈。不对啊,前妻的孩子怎么会是弟弟呢?”突然,又一个人指出了李卓宇语句中的疑点。 周围的人或快或慢,陆续反应过来。 随后,就连没有喝酒的朋友都调笑着凑上前,对着秦思意露出了玩味的神色。 先入为主的印象让这些人本能地选择维护李卓宇的利益,他们大多不在江城,因此并不了解关于秦家的秘辛。 秦思意以这副模样出现在这里,自然而然的,所有人便都将他当成了见不得光的存在。 “怎么前妻生的孩子反而年纪小啊。” 领头的青年凑近了,言语间吐出酒气,扑在秦思意脸上,带起一阵恶臭。 他扭头试图回避,那人却跟着侧身,挡住了去路。 “你是私生子吗?漂亮弟弟。” “滚!” 秦思意极少有机会使用这样的词汇。 他所受到的教育注定了与粗俗两字无缘,但此刻,他一把揪住了对方的衣领,字正腔圆地传达出了自己的厌恶。 “卓宇,你替这野种找补,他还不领情呢。” 秦思意想走,那人却不依不饶地追上来,径直堵在了大门的位置。 “长得倒真漂亮。有没有考虑过继承母亲的先志?” 他说着就要抬手去摸秦思意的嘴唇,酒臭也随之愈发浓重。 可就在后者忍无可忍之际,有人却比他更先一步,一拳砸了过去。 秦思意错愕地看着对方被挥到在地,半天也只是骂骂咧咧,再没能站起来。 “回去了。”那人说着,主动牵起秦思意的手,走向了通往台阶的门廊。 后者慢半拍地转头,视线便正巧在光影交替的一瞬落定。 少年日渐成熟的面孔从昏暗的玄关一寸寸脱离,染上暖调的光。 直至步下第一级台阶,秦思意这才真正确定,身边这个能令他感到安定的少年,确实就是爱惹他烦心钟情。 公寓内,那群簇拥着李卓宇的青年只是悻悻看着,等到两人离开才敢上前。 门边的壁灯有一刻照亮了钟情腕上的手表,是一支在港城的拍卖会上拍出了天价的理查德米勒。 虽然没有公开后续的藏家,但也曾有媒体报导,那支表最后被作为礼物,送给了钟氏集团的继承人。 即便也有家世相近的青年列于其中,可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明白,明哲保身才是眼下最正确的选择。 他们没有必要也没有理由,为了一个普通朋友而去和钟情动手。 “唉,真可惜他不喜欢女孩。” 玛蒂尔达惬意地将腿曲在沙发上,看着手机里刚拍的照片叹息了起来。 第62章 佩花 『“你是秦思意。所以,我只会是钟情。”』 秦思意很少去指责什么,即便不满,也多是用得体的口吻去表达。 他只有在气极了的时候不爱说话,闷声憋在心里,无法从学过的知识中搜寻到发泄的方法。 钟情不敢靠得太近。他不清楚自己究竟应该道歉还是安慰,只好犯错的小狗一样跟着,仿佛错过哪个转角,秦思意随时都有可能把他甩掉。 终于,对方在躲进一条小巷后停了下来。 秦思意站在一盏路灯下,即将窒息似的开始大口呼吸。 他像是在尝试着调节情绪,但应当是失败了,于是蹲下身,埋着脑袋低声哭起来。 气象站预测在舞会当天的雨水延后到了今夜。 一颗水珠忽地从夜幕中落了下来,砸在地上,变成一个深色的圆点。 它很快带来一场大雨,杂乱无序地打在秦思意身上,将那条纯白的长裙洇湿,染出一圈被积水浸污的灰黑裙摆。 灯光在雨中愈发朦胧,摇摇晃晃映成水洼里的太阳。 秦思意缩成一团蹲在那盏太阳底下,肩背瑟缩,似乎要在这样的好天气里冻死。 钟情舍不得,走上前,温柔地拍了拍对方的脑袋。 “对不起。”他说。 “下次我一定先问问有谁会来……” 他不说不知情,也不尝试撇清,反而一股脑将问题都揽向了自己。 第113章 秦思意想否定。 他想说不是的,明明就是他太过懦弱,甚至不敢在那样的境况下与李卓宇对峙。 可不知怎么,他好像在一瞬间患上了失语症。 无数情绪混沌堵在胸口,到最后,竟无法编织出哪怕一个能够用以形容的词汇。 秦思意觉得,自己大概是个胆小鬼。 他预感到了那场诉讼也许不会再有好的结果。 因此,在最需要为母亲辩驳的时候,他本能地犹豫了。 他在明白的同时产生了强烈的自我厌弃与背叛感,仿佛该受到谴责的并非他处心积虑做空秦氏的父亲,而是几分钟前没有为母亲据理力争的自己。 雨水将长发彻底打湿,一缕缕沾在了秦思意的脸颊和手臂上。 钟情细致地替他拨开,继而又想起什么似的说到:“对不起,明明你已经说过了不喜欢这样。” 事实上,钟情也是有愧疚的。 他不该无视对方的抗议,仅凭一时好奇就强行将秦思意打扮成这样。 也许对方不换上这条裙子;不带上这顶假发;不画上这个妆,青年也就不至于说出那样羞辱人的话。 但他已然这么做了,也见证了由此诞生的恶果。 此刻的秦思意仍在突如其来的大雨里。 即便停止了颤抖,也不再听见啜泣。 可莫名的,钟情觉得,对方依旧在哭。 无声地,枯白地,在初夏寂静的夜晚里哭。 他蹲到了对方面前,安抚小猫一样,用指尖梳理那些长发。 等到秦思意终于将小半张脸从臂弯里露出来,他便温声说到:“回去吧。把这些换掉,去换你最喜欢的那套睡衣。” —— 两人回到斯特兰德时,第三遍熄灯铃刚巧结束。 他们错过了晚间点到,只好老老实实绕到布莱尔先生的办公室,赶在对方下班之前,扣掉了一些个人分。 或许是秦思意的样子实在可怜,他被扣的分数要比钟情少一点。 不过也仅是用于表达怜爱的那么一小点,根本不关乎最后领到的处罚内容。 大雨把秦思意的妆淋花了。 走进寝室的那一刻,他几乎没能认出镜子里的那个人就是自己。 他愣了一会儿,半晌才反应过来,布莱尔先生在说话时,为什么会是一副忍俊不禁的表情。 “你怎么不告诉我!” 秦思意羞愤交加,红着脸就想拿钟情出气。 后者赶忙撇清,摊着手道:“你刚才哭成那样,我哪敢跟你说。” 他盯着秦思意的脸,忍不住又轻声笑起来,渐渐也不再收敛,干脆就大着胆子又在对方的唇瓣上擦了一把。 残余的瑰色顺着指尖划出唇角,沾在秦思意的脸颊上,把他变得愈加像一只漂亮小猫。 钟情对着他笑,气恼也不顾的毫不收敛。 秦思意或许是被带动了,又或者本就不像表现的那样生气,倒也没过多久,就稚气地跟着对方一起笑了出来。 “快去洗漱吧。”钟情提醒他。 “帮我把睡衣拿过来,裙子太脏了。”他说着把裙摆提起了些,从那层挂满泥沙的布料下,露出了细白的脚踝。 “遵命!” 关于秦思意的喜好,钟情早在日夜的相处间摸得一清二楚。 对方原本以为他只是随口一句,没成想钟情递过来的倒确实是他最喜欢的。 他有些惊讶地接了过去,却并没有多问,而是兀自替对方找好理由,转身走向了盥洗室。 真要说起来,钟情的发现远不止于此。 他还注意到对方身上有一种特别的倦怠,只在真正放松的状态下表现出来。 秦思意回到寝室时,大约就与这样的认知相似。 步伐略显拖沓,神色也带着散漫。 但是奇异的,被优雅浸润的慵懒与朝露的香气一道开始弥散,随着房门关闭时发出的‘咔嗒’轻响,一丝不漏地被钟情所捕获。 掩去了灯光的斯特兰德,只有他的眼睛还在熠熠追随秦思意的脚步。 “学长,玛蒂尔达说你和她跳过舞。”趁着对方从床边经过,钟情小心翼翼勾住了他的手。 “玛蒂尔达?” 秦思意对这个名字没有太深的印象,于是重复成一个问句,抛回给了钟情。 “就是和我聊天的那个女孩。” 这时,秦思意方才回忆起那阵熟悉感因何而来。 一年前的夏夜,同样是在礼堂的穹顶下,玛蒂尔达就是顶着那头美丽的金发走向了自己。 对方问他可否提出邀请,秦思意却露出了一副为难的表情。 然而女孩并没有气馁,她俏皮又勇敢地伸出手,对面前的少年说:“好吧,那我来邀请你。可以给我这个荣幸吗,先生?” 他们在那天晚上跳了整整三轮,玛蒂尔达苹果一样的香水味随着汗液挥发,甜津津地飘荡在秦思意的身侧。 在最后一支舞结束前,女孩贴着舞伴的脸颊表达了感谢。 她用那双翡翠似的眼睛去看秦思意的侧脸,少年的耳廓羞得通红,双手却依旧礼貌地托着。 玛蒂尔达朝对方的耳朵叹了口气,轻声说到:“希望明年你能遇到想要邀请的人。” “谢谢,希望你也是。” 记忆中的影像就此终结。 第114章 秦思意想,再度相遇时自己的那副打扮,大概玛蒂尔达无论如何都不会想起来,这便是曾经在舞会上与她共舞的舞伴。 “我记得她,是一个很可爱的女孩子。”秦思意的嘴角抿起来,微扬着赞美到。 “可她说学长也没有和她交换佩花。” 说到这里,钟情不再满足于勾着秦思意的指尖。 他把手掌盖上去,攥住对方,用力一拽,将秦思意扯得坐在了床沿上。 暴雨的夜晚没有月光,后者的眼睛却还是透亮,浅浅漾着一弯水色,浸着霜雪般清艳优柔。 钟情去抚他泛红的眼尾,不知怎么,就传染似的向脸颊晕开了。 秦思意的皮肤被点得发烫,只得握住钟情的指尖,故作严肃地去制止他的行为。 后者乖巧地没有反抗,任凭他将自己的手放下,又低声重复:“学长为什么不和玛蒂尔达交换佩花?” “布莱尔先生说,佩花只能送给心仪的女孩。” “可以送给我吗?”钟情忽地发问。 “你不是女孩。”秦思意指正他。 “所以,可以送给我吗?” 钟情不在乎秦思意为那朵花加上怎样的前置,哪怕对方再添上一些古怪又苛刻的条件,他也一样想要得到。 林嘉时不是女孩,秦思意却还是和对方交换了佩花。 钟情很在意,钟情也想要。 “可是佩花是用来交换的。” “我愿意和你交换。” 钟情说得很认真,甚至堪比立下承诺又或誓词。 秦思意想要纠正他,想要告诉钟情这是不对的。 对方应该遵循常理去选择更合适的人选,而不是因为长久的相处与一身已然褪下的装扮,将他放在不正确的位置上。 可是秦思意说不出口。 他渐渐开始质疑自己的论断,并设想钟情也许确实和自己一样。 前夜的礼服仍挂在墙角的衣架上,襟前的玫瑰已经完全盛开了,它沉重地缀在一小截茎秆上,好像稍不留意,就有凋敝的可能。 秦思意视线飘忽地不敢与钟情对视,他尝试去说服自己,将其描述为一次普通的朋友之间的友好赠礼。 那双手很久才从对方的床单上离开,留下因为紧张和心虚攥出的褶皱,在起身时,分外刻意地贴在了身侧。 “只是交换佩花。”秦思意喃喃着,应当是要说给钟情听,又恍惚是在讲给自己。 他很慢地朝衣架走过去,五指僵硬,脊背都绷紧。 取下玫瑰的瞬间,秦思意深深吸了一口气,压抑住虚幻的失衡,仅留下一贯的克制与自持。 他将那朵花在钟情眼前递出,随后半开玩笑地问:“你是里卡多,还是雷纳托?” “谁都不是。”钟情说。 “你是秦思意。所以,我只会是钟情。” 作者有话说: 里卡多和雷纳托是假面舞会里的角色。59章提了一下,第一支舞开始的时候,乐队演奏的是假面舞会。 【以下是碎碎念】 这篇文最近大概会隔日更,先给在追读的小天使们说一声抱歉,带来了不太好的阅读体验。以后会全文存完再开。 因为这篇文一直在轮空,加上三次元比较忙,存稿不多。所以想等存完稿了,或者万一轮到有榜的时候多放一点出来。 真的很感谢喜欢这篇文的小天使,这里再说一声抱歉。 第63章 奖品 『“夏天好像到了。”』 秦思意在和林嘉时聊天,斜倚着教室窗口木制的边框。 钟情手中的笔转了数圈,铃声没响,两人的谈话也没有结束的意思。 他趴在桌上朝那个方向看,两人中间留出了格外明亮的一片天。夏风推着云很快地流过,看不见树叶,却能听见它们沙沙在响。 那些声音将秦思意的话语掩了过去,钟情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能凝着对方的唇瓣,看它们在早晨的阳光里翕动。 “萨沙说你在打听业余马拉松的事?” “嗯,想看看暑假能不能找些额外的事做。” “那训练怎么办?总觉得好像很久没有见到你去游泳馆了。” 秦思意有一个幼稚的小习惯,偶尔会在感到困惑时不自觉地抿嘴。 他问完就下意识地将嘴唇抿了一下。钟情看着少年的唇瓣抿紧又松开,在柔和的色调间,添上饱满的,健康的,让人想要舐咬的水红。 ——会是什么味道的? 钟情散漫地去联想,在否定掉无数答案之后,他莫名想起了汁水丰沛的蜜桃。 但是属于秦思意的气息要更冷一些,寡淡得与这种植物并不相像。 ——到底会像什么呢? 钟情好想自己尝一口。 “只是刚巧没有碰到。再说我在泳池,你在馆外,怎么会看见?” 林嘉时抬手揉了揉秦思意的碎发,又一次将自己的谎话圆了过去。 他确实没有在训练,过高的强度为他的身体带来负担,而那些负担则需要依靠药物去抵消。 药物再产生新的负担,如此往复,变成一道不可解的循环。 林嘉时需要一具健康的身体。暑假期间会有几次业余的马拉松赛,只要夺得名次,就会有一笔可观的奖金。 他不想错过这样的机会。 第115章 “那这周末要陪你去训练吗?”秦思意还是有些放不下心。 “不用的。”林嘉时拒绝了对方的提议。 为了避免秦思意再问下去,他收回搭在窗台上的手,兀自走到了平时的座位旁。 钟情似乎还是望着窗外。 他闲适地支着脑袋,哪怕秦思意朝教室里看回来,他也只是出神一般,安静地坐着。 阳光里浮动的尘埃在后者的颈侧描上一条细窄的金线。 它沿着骨骼向上爬,勾勒耳垂与脸颊,继而路线一转,巧妙地在那双眼睛里,点上耀人心目流光。 秦思意的视线游移,从钟情放回自己的位置上,那点光亮便也彗星似的,倏忽消失在了眼眸。 “钟情。”他叫他。 “嗯?” “夏天好像到了。” 秦思意把手摊开。 递向钟情的掌心里,有一片被风吹来的花。 下课之前,三人约好了今天要一起吃晚饭。 林嘉时已经不合群地几天没来,即便钟情乐得见此,可秦思意在这里,他就只好违心地跟着问上一句。 由于没有别的课在一起,上完拉丁语,钟情就和两人转向了不同的方向。 他看着林嘉时与秦思意走下旋梯,说笑着,好像每句话都能逗后者开心。 钟情不甘却又无能为力,几乎算得上迫切的,想要得到一个能够‘战胜’林嘉时的途经。 而向来好运的他此刻尚未知晓,自己所期待的机会,其实一早就规划在了学校的活动表上。 就在五月末,六月到来的前一天,两年一度的定向越野赛,即将在这个下午开放报名。 “今年的定向越野赛会有私人赞助方。除了往年的奖励,还会额外向第一名提供奖金” 林嘉时坐在塔尔顿的一间办公室里,在他对面的,是他的舍监——米勒先生。 后者已经在这里工作了十余个年头,从林嘉时入校开始,对方就细心负责地照顾着这个孩子。 他在不久前与情绪低落的林嘉时谈过几次心,少年最初沉默着不愿多说,到来后来便宣泄似的一股脑全都吐露出来。 米勒先生耐心安慰他,陪着他去向神父告解,并为他提前申请了下一学年的奖学金。 时间回到现在,所有人都在午休。 林嘉时被米勒先生单独叫到了办公室里,在其他人知道这个消息之前,获知了有关的一切。 “虽然这么说也许不太礼貌,这也并不是我们应该谈论的。但我认为你会想知道,那笔奖金的数额非常可观。” 他略显担忧地看了看林嘉时,在起身后接着说到:“今天下午就可以开始报名,其他人不会在比赛结束前知道‘这件事’。” 说罢,米勒先生意有所指地往策划表上斜了一眼。 林嘉时顺着那道视线一起看去,赞助方的名单里,显眼地标注着几家在求职会上出现过的公司。 他的双手不由在腿边攥紧了,说不上是兴奋还是犹豫地不断用拇指摩挲着骨节,好在到底还记得要为自己保留些体面,因而并没有即刻给出明确的答案。 “谢谢您,米勒先生。我会考虑的。午安。” “午安。” 林嘉时关上门,离开了那间办公室。 夏季的太阳落得晚,即便气温仍在爬升,暮霭呈现出的却早已是热烈的粉紫色。 天气晴好的日子,余晖将坡道两旁的建筑涂上柔和的橙,像打上一层蒙版,世界都显得温暖且浪漫。 秦思意和钟情到餐厅的时候,林嘉时已经坐在了靠窗的位置上。 两人走过去,一左一右入座,和往常一样,坐在了正对的方向。 “刚才布莱尔先生说定向越野可以报名了,米勒先生通知你们了吗?” 好巧不巧,平日里总喜欢先去打饭的秦思意,这回倒是空着手坐下来,聊起了关于比赛的事。 “嗯,我打算报名了。” 林嘉时把这句话说得有点怪。秦思意不好形容那种听感,近似于一句话还没讲完就被截断了。 但显然,对方在之后的十数秒里都没有了再开口的意思。 为了缓解这段沉默带来的尴尬,秦思意夸张地拍了下桌子,似乎无比期待地说:“那我到时候带着钟情去给你加油!” “你们都不参加吗?” “我要准备申请材料。”秦思意说,“但是钟情好懒,他这么闲都不想参加。” 前者的话音才刚落下,被点到名的钟情就立刻接上了一句。 他意味不明地往秦思意身边瞥了瞥,又将目光挪回去,认真说到:“我改变主意了。” 钟情的运动能力并不差,甚至可以说,与塔尔顿的学生们相比也不落下风。 他只是不爱和人过多接触,因此大多只在壁球馆单独练习。 秦思意去看过几次钟情为了学分参加的比赛,网球、板球甚至马术,他都能拿到不错的名次。 推翻最初留下的印象,现在的钟情是能够被秦思意用‘优秀’去形容的。 “定向越野可不是沿着指示和跑道向前跑就好了。” 秦思意惊讶地提醒了一句,生怕钟情把它和马拉松弄混似的,还拿出手机将往年的障碍设置递给对方看。 后者一条条仔细看完,又用余光扫过林嘉时,见对方没有要退出的意思,于是坚定地说到:“吃完饭陪我去报名吧,学长。” 第116章 对于钟情的决定,林嘉时表现得并不意外。他原本就设想三人会一同参加,倒不如说秦思意才是没能让他料到的那一个。 他在回到塔尔顿后把收在柜子里的药瓶翻了出来,为了以防万一,又将它放回了桌角。 里面的止痛药已经所剩无几,林嘉时想了想,给先前的教练发了封邮件,询问对方能否再让队医开一张药单给他。 —— 晚餐结束后的第一时间,钟情就拽着秦思意在斯特兰德的报名表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莉莉压着表格的一角,毛茸茸的爪子揣在胸前,十分蓬松地盖住了本该签字的位置。 钟情哄他让开,许久都不见莉莉有什么反应,无奈只好可怜巴巴去看秦思意,暗示对方将这只缺乏运动的小猫咪挪走。 见秦思意过来,莉莉立刻换了副面孔。 他殷切地站起身,歪着脑袋便往对方手背上蹭,不够热情似的,最后甚至钻进了秦思意的怀里。 钟情神色复杂地盯了他一阵,庆幸莉莉只是只猫咪的同时,也感慨自己为什么不能变成莉莉。 “这个比赛会有什么特殊奖励吗?”回寝室的路上,钟情朝秦思意问到。 他最近多了个新的爱好,去数对方的步伐。 和自己一样,在转过楼梯的转角时,秦思意习惯迈出两步。 “没有吧。最早是有奖杯的,后来可能是因为不方便,改成了奖牌。” 对方答得详尽,但钟情没有好好去听。 他在心里默数着‘一、二’。 果然,两步过后,秦思意迈上了转弯后的第一级楼梯。 “不过你真的打算参加的话,我可以给你准备一份额外的奖品。” 这回,钟情算是彻底把每个字都听了进去。 他站在稍低的位置仰头看,秦思意扬着下巴,用食指在扶手上敲了两下。 楼道里只有一扇装饰用的密封的落地窗。 分明是不该有风途经的地方,钟情却嗅到了扑面而来的香气。 秦思意身上冷调的气息与斯特兰德的花香交织,变成某种足以刻入灵魂的符号。 他傲慢却温柔地看着钟情,一瞬间,矛盾、神圣与引诱,统统汇聚在了一起。 “只要你拿到名次,就会有只属于你的奖品。”少年用最清朗动听的嗓音,说出了最蛊惑钟情的话语。 后者谨慎地避开了秦思意的目光,许久才压下内心里想要作恶的狂热。 他思忖了片刻,盯着对方搭在护栏上的手,沉声道:“我太懒了,学长得监督我训练才行。” 在秦思意给出回应之前,钟情踏上台阶,终于无法抑制地凑到了对方身前。 他低下头,高耸的鼻尖紧贴秦思意的颈窝,无度地汲取着那滴凝滞在玫瑰间的朝露。 后者没动也没有说话,任凭钟情做出这样出格的举动。 他仅仅轻缓地开口,哄人似的对对方说:“好了,不要挡在楼梯上。” 片刻过后,钟情抬起头,正看见对方浮起潮红的脸颊。他莫名想到,是不是就算咬上一口,秦思意也还是会说同样的话? 第64章 信徒 『秦思意好小声地呼唤起:“钟情,钟情。”』 确定参加定向越野后,钟情将每天傍晚的时间更多的放在了为比赛的准备上。 他减少了前往壁球馆的频率,制定好计划,开始自学校的各个区域间往返。 树林前那片没有名字湖成了交汇点,连接通往一切方向的道路,也是钟情唯一能够看见秦思意的地方。 没有风的日子,琴声总是飘得很慢。 停在茂盛的叶片间,不再那样低沉,而是添上空灵与悠远。 钟情在穿过小径之前就听见了一道弦音,从湖畔悠悠传来,像绵延的,省去了文字的轻吟。 视野在冲出树林的瞬间变得无比开阔。 在此之前,那片窄小的天空,就只有阴郁的灰蓝色。 然而仅是几步只差,夕阳下完整的黄昏便环绕着秦思意,倏忽出现在了钟情的眼前。 对方坐在湖畔的长椅上,遥遥隔着草坪,正认真地练习着合奏的曲目。 作为毕业送别的前序,历年六月的大合奏都是夏季学期中无比重要的一项活动。无关个人或宿舍间的竞争,仅仅为了给即将毕业的学生们留下典礼前最盛大的一场回忆。 这样的场合,管弦乐团的演出显然要比钢琴更有整体感。 因此,和钟情一样,在暑假即将到来之际,秦思意暂且将钢琴放到了比大提琴稍后的位置。 长椅朝向湖面,后者并不能看见都有谁从身后经过。 这就像一个不断重复的小游戏,钟情一次次奔向湖岸边的背影,秦思意也不断猜测着,对方会在第几小节奏响时出现在自己身边。 谱夹摊开了放在空置的一侧,被不知何时途经的风翻页,停在了比贝尔的帕萨卡利亚上。 秦思意练得有些腻了,恰好转眼看见,于是便趁巧换了首曲子。 第一个音是在钟情踏上草坪时响起的。 天光映射出下雨前的灰调,阴云却还在远处,分不清是阵雨还是夜晚的前兆。 这为秦思意的琴声更添上了几分神圣,似乎宗教课上老师在讲授18世纪的文学、音乐与美术时,它就该作为伴奏,从始至终,不断延续。 第117章 钟情曾经在小音乐厅听见过其他人练习,彼时他只觉得对方的小提琴没有终点地重复着那四个固定低音,听得他太阳穴都突突跳起来,一阵阵感到头疼。 可或许是大提琴的音色足够醇厚又不至于沉闷,在钟情反应过来这是同一首曲子之后,忽地便在心里产生某种难以言喻的虔诚。 这样的情感不像悸动,不好用青春期荷尔蒙的分泌去解释。 它更像是发自灵魂的共振,从深层的,不受束缚的介质中萌生。 一时间,钟情根本搞不懂该把这样沉重的情感存放在哪里,他陷入了冗长且没有边际的深思,只能跟随着琴音,茫然来到秦思意身后。 “钟情。”早有预感似的,对方蓦地在他站定的一刻回过了头。 琴声顿止,剩下幻听一般秦思意念出的名字,合着他的嗓音,一遍又一遍在钟情耳畔回响。 后者神思恍惚地去抚他的眉眼,像对待一尊亟待描摹的神像,小心翼翼勾画出每一寸细节。 渎神的罪恶与迷恋交织,滋养出晦涩而沉重的爱,钟情许久才将手从对方脸侧收回来,懵懂地轻问:“学长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我在等你。” ——我在等你。 神向他的信徒给出了最不可抗拒的答案。 —— 直到夜里,钟情也没有弄懂,秦思意究竟是否该算作答非所问。 即便他全盘接受了对方的回答,可无论是谁都知道,钟情的提问,不会仅停留在字面上。 从一开始就答应了陪他练习的秦思意,怎么可能因为其他的理由出现在那里。 钟情想知道的,似乎是对方永远也解答不了的。 而通常,人们会将其称之为命运。 十二点过后,先前的云团终于压在了斯特兰德的屋顶上,瓢泼带来一场雨,敲打着窗户将钟情吵醒了。 秦思意很沉地睡着,窗帘没有拉上,雨滴透过玻璃,在他身上映出流动的影子。 钟情睡不着,从柜子里把画架拿出来,斜对着窗户,认真地去描绘睡梦中的少年。 窗外的枫树在夏季色彩寻常,与庭院里的其他树木一起,连成葱郁的一整片绿。 这样的构筑只会在白天显现出足够丰富的层次,到了阴雨的夜里,就变成黑压压的雾气,飘忽地在窗外徘徊。 秦思意睡得安静,极少翻身,也不发出梦呓。 他总是爱将自己蜷起来,右手紧紧护在身前,倒是左手邀请似的虚握在床边。 这天夜里,他的眉心是浅浅蹙着的。 有雨滴碰巧从玻璃上滑下,在他的脸侧投射出垂泪一般的影子。 钟情的笔触格外轻,落出近似消弭前的缥缈。 他用这样的力度去画对方的眼睛,画对方的脖颈,画对方t恤上褶皱层叠的阴影。 等到那支炭笔量出对方腰线的转角,这才骤然加重,摹画起秦思意丰润□□的臀。 夜色盖过少年起伏优美的线条,平添诞生于自然的灰调,它织成弥蒙的薄纱,半遮半掩地轻笼。 秦思意修长漂亮的小腿便在婆娑树影下交叠,矛盾地展示出矜持的流丽。 钟情忽而想起很久之前的某个晚上。 对方坐在教堂外的长椅上,穿着未过膝的西裤,以及刚到小腿的黑色中袜。 烛火从教堂的花窗里照出来,摇摇晃晃。 他走上前,问秦思意为什么不进去。 对方就将小腿伸出来,一点点抵近,笑盈盈解答到:“不可以这样进去。” 钟情那时没有仔细听,也顾不上再多问一句,他低着头,发现对方细白的皮肤被光影映成了暖调的粉。 “学长为什么在这里?” 他回想起来,那天夜里自己也问了同样的问题。 “我在等嘉时。” 秦思意散漫地对他笑,将这句话说得像在打发小孩。 ‘嗒’笔尖在纸面上折断了。 钟情的思绪被带回只属于他与秦思意的寝室。 对方仍旧静谧地困在大雨里,被细弱的噪音掩去心跳与呼吸,仅余下那副正沉浸在恶梦中的表情。 钟情没有去用美工刀削笔,而是坐在凳子上,出神地比较起秦思意在两次回答时的不同。 俏皮的、狡黠的秦思意,优雅的、温吞的秦思意。 对方显然是改变了。 但钟情没有办法确定,这样的变化是否源于自己。 ——林嘉时同样是会出现在对方口中的名字。 秦思意的睡衣领口有些大,钟情在思考时,雨水的影子就从前者脸颊坠下去,短暂地消失,稍后又出现在锁骨与喉间。 它们将钟情的注意力转移,引导视线跟着靠近衣领。 秦思意的皮肤不像那天映着烛光的白,旖旎的粉调在很久以前就褪了下去,遗留的是与l市的天气相衬的病态。 钟情曾经听别人聊起所谓的‘灵魂映射’,那些人把宗教学的课前看作是神秘学的特别讲演,时不时就会来带一些可以被分类到志怪小说的奇怪故事。 他极少加入这个不定期的活动,倒不是说觉得同龄人幼稚,只是单纯的不爱去凑热闹。 仅有的一次,钟情听见他们聊起了秦思意。几个人围成一圈挨着课桌,神神秘秘地为对方加上了一些类似于愁楚或阴郁的形容词。 第118章 他难得提起些兴致上去问他们在聊些什么,还没说上几句,上课铃便响了起来,突兀地为这场对谈画上了句号。 “他的状态很奇怪。”其中一个少年对钟情说。 “可能你是新生所以察觉不出来,他看上去就像一朵即将开败的花。” 钟情当时不明白对方在讲些什么,他青涩又拘谨,只觉得秦思意在自己眼中光芒万丈。 他想后者怎么会将要开败? 秦思意该是斯特兰德盛极的玫瑰,生长在施加永恒咒语的水晶球里,永远都纯洁清贵。 可时间到了现在,不会再有人用‘新生’去作为钟情的前缀,他终于有足够的时间去理解对方当时说出的话,也后知后觉地开始赞同对方给出的观点。 秦思意依然保留着最初矜贵轻慢的一面,只是被越来越多的枯白所掩盖。 偶尔有风吹过,那些锋芒便久违地破出尘埃。而当那阵风消失,它们便又弥散,等待着不知何时才会到来的又一次风声。 “学长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钟情走过去,第三次问出了这个问题。 然而这一次,秦思意沉默着,始终没有给出答案。 他的眉头在被钟情握住指尖后渐渐松开了,变得平展而柔和,似乎梦境也从同一秒开始安定。 钟情将脑袋凑得很近,埋在曾经被他咬过的位置,那里已经看不见当初留下的印记,只剩秦思意的脉搏平缓而规律地跳动。 它引着钟情屏息去听,制造出看不见结局的期待。 后者几乎要迷失在雨声与呼吸的合奏里,困倦得甚至没有办法睁开眼睛。 他总觉得自己听见了秦思意的嗓音,泠泠绕着空气,催促他保持清醒。 少顷,钟情惺忪地起身。 在即将松开秦思意的那一瞬,他听见对方好小声地呼唤起:“钟情,钟情。” 第65章 计划 『“学长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那天之后,钟情很久没有再提起会得到模糊答案的问题。 他应当是暂且笃信了什么,平白在与秦思意的相处中添上了几分坚定。 后者还是会在黄昏时陪他去练习。 坡道、树林、湖畔、板球场外,无论是鲜有人经过的小径,还是喧闹嘈杂的活动地点,只要是钟情想去的地方,秦思意必然会背着一把琴出现。 中午下过一场阵雨,突如其来,直到傍晚才停。 岸边的长椅仍是湿的,秦思意拿纸巾擦干了,起身望向远处时,钟情便正好从教学区的方向跑来。 他把琴盒放在草地上,沉重的黑色盒体盖住茂盛的绿芽,将它们压得从中间凹了下去。 一把提琴就躺在绒面的内衬里,被暗红色包裹,弥散出古旧的神秘。 秦思意不拉那些经文歌,反倒上好松香,开始了一首幻想曲。 晚风将乐谱吹得发出轻响,纸页拱起圆弧,又在谱夹的位置整齐地聚拢。大提琴的支撑杆插在草丛里,像一根突兀没能横倒的枯枝,随着曲调轻微地被琴体带动。 钟情走过去,拿起椅子上的谱夹,他找出对应的页码翻好,继而坐下,将谱子摊开在自己的腿上。 雨后的天穹高阔而澄澈,干净得只能看见夕阳映出的背景。云在先前的大雨中落散了,飘忽剩下几缕,像依稀缠着蒲公英的绒絮。 湖面与暮色交际,粼粼照射出闪烁的,浮动星屑似的光。 水波变成金色的绸缎,映着遥远的橙蓝,回荡风与琴声,也将少年们的影子隐隐约约投了进去。 钟情的冬天是秦思意、玫瑰与雪,而夏天则由秦思意、黄昏和琴声构成。 他分不清那些音符来自文艺复兴还是巴洛克时期,但由秦思意演奏出来,就都是属于钟情的,隐秘的浪漫主义。 湖水漾得很轻,后者在一曲终了时用相近的语调问到:“我可以和学长一起去维纳利亚宫吗?” 秦思意在前天夜里接到了来自江城的电话。 母亲的嗓音柔柔的,听不出有什么异样。 她没有再像以往那般歇斯底里,情绪格外平稳地与秦思意聊了些生活上的话题,又嘱咐几句,然后温柔地笑着说:“暑假不回来也没事,妈妈这里还有点忙,大概没时间陪你。” “没事的,妈妈。我机票都买好了。” 秦思意那时搬了椅子坐在钟情的书桌旁,他原本正在辅导对方写拉丁语作业,母亲的电话来了,他就直接接起,将手机贴在了靠近钟情的那侧耳朵。 “难得的暑假,和同学在欧洲玩吧,到处去看看。” 说不上为什么,秦思意其实觉得母亲的话语里含着疲惫。 他有些担心,尝试着想再多问几句,可对方却在他之前开了口,倦怠地继续道:“之前不是有个同学来家里玩吗,你问问人家,要不要一起去旅游。” 秦思意以为钟情在写作业,应当不知道母亲都和自己说了些什么。 可是电话那头的声音才刚结束,钟情就把视线从笔记本上挪开了,毫不停留地与他交汇。 他看见对方轻轻点了点头,握着笔的手指一动,笔杆就在骨节间迫不及待转起来。 “嗯,我会问他的。妈妈你自己也注意身体,别太累了。” 秦思意说着拿走了钟情的钢笔,惩戒似的在对方手背上敲了一下。 第119章 电话挂断后,钟情立刻就朝对方挨了过去,倒不是为了他那支价格不菲的钢笔,而是为了先前在两人的通话间听到的内容。 他凑近秦思意的鼻尖,小狗一样,笑得无比灿烂,那双眼睛熠熠亮起光点,从漆黑的瞳仁里,映出对方瓷白清艳的脸。 “阿姨在说我,我愿意和学长一起去!” “到过我家的人多着呢。”秦思意呛他。 “但是阿姨说的是之前,之前就只有我一个人去了。” “之前涵盖的时间很久的。” 或许是久违地和母亲有了交流,秦思意的情绪高涨,趁着钟情的话便开始逗对方玩。 城央的别墅连他自己都没有住过多久,遑论再带什么同学去玩。 从头到尾,也就只有钟情幸运地去过那里。 “让我一起去吧,不然留在l市我会很无聊的,我又不能回家。” 钟情开始装可怜,一双眼睛湿漉漉地盯紧了秦思意,钟家几代人遗留的房产遍布各地,他又怎么可能真的无处可去。 对于钟情的纵容,似乎是秦思意为对方保留的底层逻辑,即便清楚地知道对方已经兼具大人的成熟,他也仍然选择了妥协。 他将手中的笔递回去,放在钟情没有写完的作业上,暗示似的点了两下。 后者会意地转身,回到合适的社交距离,目光却并不移开,照旧直勾勾地盯着秦思意。 “……那就一起去吧。” 秦思意受不了钟情这样的眼神,他在回答时找了个由头避开,拿着几乎满电的手机,跑到了充电器边上。 “你有想去的地方吗?”他坐在自己的床头问。 “不知道,学长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直白的话语最能打动人心,秦思意以往总是试图向林嘉时确定,对方不会离开自己。 可是对于钟情来说,他甚至都不需要秦思意先提出问题,只要后者同意,他就可以无条件地去追随。 莫名的,秦思意觉得,钟情的答案甚至可以用可爱去评价。 “那就再想想吧。有机会我去问问嘉时,要不要一起。” 对于两人的假期里有可能掺上林嘉时这件事,钟情其实早有预期。 不过这并不代表当他真正确定秦思意有同样的想法时,还是能够保持住先前的情绪。 钟情不太高兴地噤了声,埋头写起没完成的作业。 好在单方面的冷战并没有持续太久,何况发起者是钟情。 秦思意完全没能察觉到对方的失落,他只瞧见对方安静地把预习内容写完了,从洗漱间回来,和往常一样钻进了被窝里。 次日一早,钟情还是那个雀跃期待的钟情,都不需要秦思意去特别顾及,他自己就在睡眠的过程里忘掉了林嘉时带来的不愉快。 由于临近假期,大量的作业和essay即将到达截止日期,三人取消了晨跑的计划,将更多的时间用到了学习上。 如此一来,只有到了每天的拉丁语课,林嘉时才会和两人碰上。 也因此,钟情最近在面对后者时,语调都轻快了不少。 塔尔顿离得远,林嘉时要比他们晚几分钟才来到教室。 他推开门,秦思意就站在窗边,很认真地整理钟情额前突兀翘起的碎发。 对方倒了些水在纸巾上,沾湿了往钟情的发丝上按,可或许是前夜压了太久,那一小撮头发在稍干些之后,又固执地翘了起来。 秦思意试了几次,见实在无法,只好放弃。 他看着它们在钟情柔顺的短发间形成叛逆的一小部分,被经过的风吹得蜷出小卷,不由得抿上嘴,斯斯文文朝对方开始笑。 “早知道把闹钟调早点再洗个头了。” 钟情注意到了林嘉时的出现,他还不想秦思意这么快就移走放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于是在说话间,故作无意地往边上迈了一步。 后者的视线跟着他的动作往回收,从余光能瞥见讲台的方向调转至窗外的草坪。 他看钟情站在窗棂框出的青绿里,远处废弃的神庙衬起他日益舒展的身影,就连那身已经看腻的校服,都像是变成了量身裁制后浆洗的挺括衣衫。 “好可爱啊,钟情。”不自觉的,秦思意将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 有时候,林嘉时会觉得自己是多余的。 他已经忘了这种想法最初出现在何种情况下,但是可以肯定,在钟情和自己同时存在的场合,它出现的频率已经不能用偶尔去形容。 比如现在,窗边的少年们似乎正笼在一个透明的结界里,林嘉时能够看见,却无法靠近。 往常总会在第一时间与他道早安的秦思意,此刻正背对着自己,满心满眼都是钟情。 放在过去,林嘉时会觉得用正常的社交去结实新的朋友无可指摘。但如今的秦思意过于亲近钟情了,那些表情看起来根本不像友谊,反而更像是说不出口又急切期望被戳破的喜欢。 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提醒对方的立场,纠结许久,到底只是走过去,说出了最普通不过的开场白。 “你们什么时候到的?” “有一会儿了,你今天来得好晚。”秦思意愣了一下,终于回看过去。 林嘉时将课本和文件夹在桌上放好,没有落座,转身走向了窗口。 “在聊什么?”他问。 第120章 “钟情的头发按不下去了。”秦思意又看着对方的碎发笑。 他抬手轻柔地去捋,指尖顺着梳了几下,继而想起什么似的问到:“暑假你要和我们一起去旅游吗,嘉时?” 林嘉时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词——我们。 这意味着秦思意在一早就决定好了要和钟情一道旅行。 他没有说破,心里却为之前的猜测做出了论断,到底无奈地摇了摇头,回答说:“不了,今年打算回国去看一下外公外婆。” 林嘉时绝不可能否认秦思意是他为数不多的朋友中最重要的那个,但同样的,他也没有办法将对方摆在第一位。 ——他还有更重要的家人。 第66章 比赛 『大雨打湿的签到卡。』 “好像快下雨了。” 从定向越野赛的前几天起,天气就一直沉沉闷着。 潮湿的海风凝起积雨云,不知怎么却始终没有雨水落下。 终于,在所有选手即将出发的前一刻,雷声从遥远的天际传来,是夏季独有的震耳欲聋的轰鸣。 钟情和林嘉时站在了起点的位置,中间隔着许多其他参赛者。 那些选手挡住了两人的视线,巧妙地避免了钟情看到自己讨厌的人。 作为观赛者,秦思意的表情称得上凝重。 他将眉心紧锁,视线在林嘉时身上短暂停留,很快又探寻着望向钟情所在的位置。 “这种天气,会取消比赛吗?”不知是谁压着声音问到。 秦思意没有移开视线,他注视着钟情,下意识地将指尖攥进了掌心。 学校规划的赛程含括了部分校外路段,没有折返,而是在终点处由车辆接回。 选手们会经过一处地势较高的树林,在往届比赛中,那里都会被临时搭建出几个最恼人的障碍。 雨还没有开始下,但秦思意不敢肯定,那团云是否会将水汽积蓄至结束。 他惴惴不安地将目光挪向了发令员高举的枪口,一声枪响之后,灰白的烟雾在空中升起,随着阵雨前的大风,忽地消散在了起点线旁。 “走吧。”舍长握着一把伞,来到了秦思意身边。 “你不是也报名了吗?”后者一边问,一边跟着他朝校外走去。 “没必要为了这场比赛而错过合奏。” 的确,对于大部分学生来说,学期末的大合奏才是整个夏天最重要的活动,而定向越野赛,似乎更像是为了特定的部分爱好者,或是需要补分的人准备的。 秦思意其实不太懂林嘉时为什么坚持,对方的履历足够亮眼,根本没有在这样的天气下继续参赛的必要。 在他看来,和舍长一样选择退出,才是最正确的做法。 布莱尔先生带着他们上车时,又一阵雷声打断了众人的闲聊。 那声音实在太响也太低沉,以至于最初听见的一瞬,秦思意甚至不认为那是闷雷,而是一次没有预警的爆破。 他走进车内,在舍长身边坐下,安静地往窗外看了几秒。 一滴水珠砸在了窗上。 暴雨在顷刻间瓢泼落下,让原本安静不少的周围再度变得聒噪。 前后都有人在猜测比赛是否会因此中止,秦思意慢悠悠转过头,无声地将视线与舍长交汇。 “今年的比赛有赞助方。” 舍长以一种委婉的说辞给出了答案。 “我觉得你还有什么没有告诉我,萨沙。” 秦思意的这句话并非追问,仅仅语义直白地表达出了自己的想法。 他和对方不算太过亲密,但从同年入校至今,也称得上相互信赖。 因此,对方没有选择忽略,而是在那之后诚实地说到:“是的。” 作为斯特兰德的舍长,萨沙是为数不多知道这届比赛能够得到奖金的人。 他无法确定现在还未退赛的选手中有多少人会在中途选择放弃,但他有理由相信,林嘉时和钟情必然不会是其中之一。 萨沙清楚地明白,只要前者不退出,后者就绝不可能摘下自己作为参赛者的手环。 而林嘉时,他是六个宿舍多年以来,唯一始终拿到两项奖学金的人。 —— 从出发起,钟情就一直在林嘉时的视线里,后者有些担心对方会在前半程消耗太多体力。 这种天气,要是脱水了可不会是件好受的事。 不过,几分钟后,林嘉时就对钟情的表现做出了正向的评价。 对方始终保持着合理的速度跟在一二梯队之间,不冲动地在最初就想跑到第一,也没有像他以为的那样,过于散漫地留到最后。 钟情在很认真地对待这次比赛。 离开学校前还没有下雨,远处的人群穿着相似的校服朝校车走去,黑压压的,像一片正在寻找屋檐的雨燕。 林嘉时花了些时间才找到秦思意的身影,对方走在斯特兰德的舍长身边,低头把不怎么戴的眼镜仔细擦了擦。 他大概想要好好看比赛,可林嘉时觉得,等到雨水降下来,似乎戴不戴眼镜也就都没有区别了。 地图显示,第一个打卡点在一处岩壁上方。 能够抵达的路线有两条,从岩壁下往上爬,或者绕路,花更多的时间,顺着山丘到达同样的位置。 岩壁不算陡峭,高度也尚且合理,但在没有专业工具和防护的情况下,假使意外跌落,却未必不会造成伤害。 第121章 多数选手都在权衡利弊后选择了第二种方案,但从拿到地图的那刻起,林嘉时便决定好了要去攀那道岩壁。 作为大雨的前序,石块上湿漉漉裹了一层水雾。 林嘉时挑了处还算干燥的位置试探着踩了两下,见没有晃动,于是握住上方凸起的岩石,迈出了攀援的第一步。 另一条路线要比这里多耗费近半个小时。 因此,林嘉时将每一个落脚点都挑选得格外仔细。 任何有可能造成意外的选项都在耐心分析后被排除,只剩下负责人在制定赛程时留出的最优解。 钟情在不久后来到了同样的位置,此时林嘉时已经靠近岩壁中段,正踩着一处凹陷,施力往下一个目标位置攀登。 他原本打算和大部队一起往山丘旁绕,可若是在这里被对方落下,那么在之后的赛程里,再要追上就成了最大的难点。 就在钟情犹豫的过程里,雨水突然从云层间穿了出来,它们为坚硬的石壁打上一层蜡似的光泽,很快就在某些窄小的缝隙里淌成了连绵的水流。 ——不该走这里的。 钟情想到。 雨势太大,他只能眯起眼睛往先前的位置看。 林嘉时被困在中间进退两难,丝毫没有注意到下方正有人打量着自己。 事实上,钟情确实在纠结要不要抓紧时间离开这里。 大雨中的视线不算清晰,他犹豫地往后退了半步,到底还是朝林嘉时的方向喊了一句:“别走这里了,赌一把前面的人因为天气退赛吧。” 林嘉时循声往下看,钟情没有在说完之后离开,而是关心似的留在了原地。 “不要浪费时间。” 后者冷冷去催对方,鬼魅一般被大雨裹出一道迷蒙的边界。 林嘉时以往都认为自己应当是钟情的朋友之一,直到这一秒,他才隐约产生了动摇。 对方好像并不在乎此刻岩壁上的人是谁,他只是礼貌又冷静地在对一个做出错误决定的同学下达正确的指令。 哪怕此刻将林嘉时换作任何一个陌生人,钟情也还是会用同样的语气说出同样的话。 “已经过去半分钟了,林学长。”他看了眼手表,不耐烦地又一次提醒到。 往下爬要比往上攀更费力,何况这会儿还下起了雨。 钟情有些焦躁地等着林嘉时下来,先前在后面的选手陆陆续续转入岔道,惹得他的脸色愈发难看。 他有些后悔自己的多管闲事。 即便林嘉时在这里受伤,只要不是失血休克,学校雇佣的医疗队都会在第一时间提供合理的应急治疗。 想到这里,钟情回过神,跟着其他人一起往山丘上跑去。 天气与之后的合奏演出制造了成倍的压力。 在第一个打卡点签到时,钟情注意到,名单上的不少人都在签名后的方框里画上了叉。 这代表着选手自愿退出比赛,和舍长一样,放弃了这次无关紧要的竞争。 对于这所学校的学生们来说,权衡利弊做出有利的选择,也是学习之外无比重要的一课。 钟情清楚地明白这个道理,但林嘉时还没有退出,他不能错过这次打败对方的机会。 打完卡,钟情便准备往第二处目的地行进,他站在小屋里朝外看,抹了把挂在睫毛上的水珠,很快就把门拉开了。 “我认为在这里停下才是最好的决定。” 就在即将迈回雨里的一瞬,坐在签到处的老师叫住了他。 “雨势太大了。” 钟情回过头,对方正宽和地笑着,是与布莱尔先生一贯的表情相似的,并不令人感到强势的神态。 纸质的签到卡已然被浸湿,握在钟情沾着雨水的掌心里。 他不作声地点了点头,到底还是按照自己的想法,重新拉开了隔绝大雨的木门。 —— 校车到达市郊的时间比预计的要早,雨下得太大,不少人都跑进了附近的店里避雨。 萨沙在秦思意之前下车,撑开那把连伞骨都是纯黑的雨伞,沉默地看着后者走进来。 “已经有人在打卡点退出了。” 他的嗓音低沉,与一贯印象中对r国的青年的描述相似,不过多了几分雅致,有点像哲人在诵读自己写的诗。 秦思意往他身边凑了点,将自己整个藏在伞下,照着那种语调说:“但你没有说是谁。” 如果是钟情或林嘉时,对方一定会提到他们的名字。 舍长带着他往一家咖啡厅走,在躲进屋檐后绅士地替他将门推开。 有一道清亮的铃声随着对方的动作响起来,等到收完伞,却连余音都消失在了雨声里。 秦思意抬头看,正对店门的位置,挂着一串精巧的竹木风铃。 “我以为只有女孩会喜欢。”舍长注意到了他的目光,有些意外地说到。 “什么?” “那串风铃。”对方说,“之前我带阿廖娜……就是我的妹妹,来过这里。她也对它感兴趣。” 舍长把伞放进门后的架子里,走向秦思意时,后者仍盯着着先前的地方。 大抵是察觉到有人靠近,他将视线挪到了对方身上,稍等一会儿,半开玩笑地说:“或许你该为你的话感到失礼?” 舍长怔了半秒,反应过来,低笑着回应到:“抱歉,我只是突然想到了阿廖娜。” 第122章 秦思意没有立刻接话,他若有所思地跟着对方,直到入座后不久,这才毫无预兆地冒出一句:“钟情的话,是把我和谁联系在一起了呢……” 用漂亮去形容他,威逼利诱让他穿上长裙的钟情,是不是也在某些时刻,想起了他不曾见过的某个人。 作者有话说: 钟情:我不是,我没有,我只是好奇想看看。 第67章 小铺 『“但是雨太大了,他能早点回来,我就愿意把礼物给他。”』 雨势没有转小的意思,钟情抵达倒数第二个打卡点时,浑身都湿哒哒地挂着水滴。 他已经领先许久,甚至产生了这场比赛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错觉,直到推门走进那间屋子,他才重新见到了除自己以外的选手。 赛程策划组在每两个打卡点之间都安排了至少两条的路径,以便选手们通过合理的选择去规划和弥补预计的时间。 钟情在前三次打卡时都没有看见林嘉时的名字,故而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已经和对方拉开了足够的差距。 他在之后的赛程中选择了较为平稳的路线,直到这个打卡点前,他都是第一个在名单上写下名字的人。 而眼下,他的优势显然已经被追平。 林嘉时要比他更早踏进这里。 无论是一秒也好,数分钟也罢,至少在钟情打开这扇门的时候,对方已然搁下了用来签字的那支笔。 “你看,又有人来了。”他们应当是在钟情抵达之前聊过些什么。 后者甫一进门,老师就笑着说出了这句话。 显然,林嘉时并没有想到会在这里再遇见钟情。他诧异地愣住几秒,稍后才反应过来,摸索着从口袋里拿出一条打湿了包装的能量棒。 “休息一下再继续吧,后面的人应该还在前一个打卡点。” 他说着将那条能量棒递到了两人中央,颇为好心地想让钟情垫垫肚子。 这次比赛的时间拖得太长,许多没有因为天气而中途退出的选手,也在饥饿的驱使下,被迫选择了离开。 林嘉时在两年前有过一次参赛的经验,因此做出了比其他人都要完备的计划。 “我在前面几个点上都没看见你。” 出乎预料的,钟情并没有接受对方的好意。 他让林嘉时的手在空气中尴尬地悬了数秒,兀自绕开,走到签到桌前拿起了笔。 “就是在不久前追上的吧,我做了挺久的规划。” 林嘉时有些看不懂钟情的反应。 对方在签完字后仍旧垂眸盯着桌上的表格,若有所思地将唇角抿得很直。 这样的小动作应该是秦思意的习惯,此刻由钟情做出来,少了几分雅致,却额外添上些冷厉。 林嘉时见他等了一会儿才将笔盖上,倒握着用笔帽在纸上敲了两下,终于抬起头,将目光放在了自己身上。 “还剩最后一个打卡点,两段赛程。”钟情蓦地说到。 林嘉时不明所以地点点头。接着,听见对方问:“林学长,要比吗?” 窗外的天色太暗,屋子里也只有一盏临时接上的台灯,过分阴沉的光线把钟情的轮廓照出了一种难以描述的诡谲,仿佛此刻他正为某件事情感到不悦。 林嘉时其实猜不出对方坚持到这里的理由,若是把他放在钟情的立场上,这根本就是在毫无意义地浪费时间。 钟情不需要奖金,也不需要靠在恶劣的天气里完成比赛去证明什么,他完全可以和其他人一样,回到宿舍,换一身干燥温暖的衣服。 但此刻,钟情却偏偏就在眼前这座光线晦暗的小屋里,狼狈、疲倦、饥饿,却也神思笃定。 放在过去,林嘉时大概会在心里笑对方幼稚,他会拒绝钟情的提议,也会大度地让出胜利。 可驱使他参加这场比赛的理由实在是太重要了,林嘉时不能不为那笔丰厚奖金心动。 几周前的通话还在他的记忆里盘旋,他甚至可以回想起外祖母的每一次叹息。 即便理解不了钟情小孩赌气一样的行为,林嘉时到底还是没能拒绝。 “那就从这里开始。” 他走到门边,等待钟情一道站在了下行的石阶前。 —— 店里很安静,弥散着一股浓郁的咖啡豆的香气。 周围偶尔有人小声说上几句,悉悉索索不甚明了地响过一阵,很快又只剩雨声。 学校安排了实况转播,出于天气和网络的原因,画面时不时就有卡顿。 舍长把手机调成静音放在桌上,镜头切到末段路线时,隐约从雨幕间映出了两道身影。 秦思意凑近了去看,试图以这样的方式确认那是钟情和林嘉时。 可毕竟隔着屏幕,任凭他怎样努力,画面中的少年们也只是无声地奔跑在暴雨里。 “我们那个赛段有人受伤了。” 风铃响了几声,紧接着,刚进来的人压着嗓子对迎接自己的同伴说了个最新消息。 他接过从朋友手里递上去的毛巾,胡乱在脑袋上揉了几下,然后披在肩上,咬着牙说:“这也太冷了,真搞不懂他们为什么还要继续。” 几人说着往对向的座位走去,等到彻底听不见声音,秦思意这才抬眼,忧悒地朝舍长看。 “已经快天黑了……” “我没有中止比赛的权力。” 第123章 舍长当然知道对方并非是在要求些什么,但那双眼睛忽地朝他望过去,裹藏着微妙的无助,莫名就让他想要为自己开脱。 他没有能够帮到秦思意的地方,何况钟情和林嘉时也不会希望这场比赛在现在中止。 隔着橱窗传来的雨声不算轻,在玻璃和水洼间落成不同的音色。 一种冷郁从敏锐的听感里被筛检出来,像电影的配乐,让人想起一些灰蓝色调的文艺片。 舍长再回看的时候,秦思意已经将目光移走了。 他歪着脑袋往窗外的小径里望,被雨打湿的石板上泛着临街商铺里温暖的光。 ——要不要去给钟情买条毛巾呢? 他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漏提了林嘉时,径自起身往伞架走去。 舍长在后面很轻地叫了他一声。 秦思意偏过头,用听不见声音的口型向对方给出了回应。 “借一下你的伞。” 下雨的缘故,外面的天几乎完全黑了。 秦思意经过的时候,橱窗上洇开的水渍变成了无数攀附在他身上的花。 舍长用目光追着他离开,那只握着伞柄的手在雨夜里显现出由环境酝酿而成的病态,染上令人心惊的苍白,仿佛秦思意脸上的笑容并不是在期待,而是正为将来的某次道别进行预演。 “等等……”舍长想把他叫回室内。 对方也许是忘了两人间隔着一面窗,焦急又突然地从沙发里站起来,扶住椅背,将原本坐在另一侧的同学吓了一跳。 秦思意听不见舍长都说了些什么,他只觉得窗户对面那些人的反应格外有趣。 在校内时很少能看见这样一惊一乍的场面,何况领头的还是斯特兰德不苟言笑的舍长。 他为此站在屋檐外无声地笑起来,漂亮的眉目稍展,弯出柔和的弧度。 咖啡馆里的众人看那清凌凌的眼波,装着用以点缀黑夜的光亮,温润缱绻,叫人忍不住去想,可否有一个瞬间,那点微茫也能照到自己身上。 “linus.”舍长叫出了他的名字。 秦思意没办法看见,在对方拼读出这个单词之前,他就已经朝街对面的商铺走了过去。 小店里摆了不少毛绒玩具,乖巧地坐在棕色的木架上,像幼儿园里等待家长的孩子。 与这些都不相符的,秦思意在往里走了段距离后看见了一条领带,它被卷好放在打开的礼盒里,板正又严谨,仿佛是哪个客人无意遗落的。 藏青的色调让他想起了钟情生日时自己送给对方的领针。 是十分相配的,稍浅一点的蓝。 他于是把那条领带连同盒子从货架上取下来,又从边上拿了条宽大的毛巾,挂在肘间,一起带到了收银台。 店主是个面容和蔼的老妇人,她握着扫码器‘嘀嘀’响过两声,将它们叠好放进纸袋里,递回给了秦思意。 “今天就只有你一个人买了其他东西。”或许是想打发时间,对方在秦思意付完款后没头没尾地说上了这么一句。 “领带吗?”他问。 “是的,其他孩子都只买了毛巾。天气太坏了。” 她说着便朝窗外看,象征终点的条幅在风雨里猎猎作响,要不是两头还在钩索上系着,只怕早就不知被卷到哪里去了。 “是买给自己的吗?”见秦思意望着小径出神,她又问。 这样的情况极少发生,至少在秦思意对于当地人的认知里,他们都不爱做一些可能会自讨没趣的事。 好在他只是发了会儿愣,并没有不想理睬对方的意思。 “是给朋友准备的礼物。” 秦思意仍有些恍惚,低着头温吞地去回答。 他大概不好界定钟情在自己心中的定义,先说出了几个字,隔了许久才模棱两可地用‘朋友’去指代。 大雨把他困在了这间鲜有人至的店铺里,只剩老妇人依旧在柜台后坐着。 他等了一会儿,见路上还是没有人来,于是也不管对方想不想听,兀自便继续说了下去。 “本来是说好拿第一才送他礼物的。但是雨太大了,他能早点回来,我就愿意把礼物给他。” 秦思意把视线放得很低,始终从袋口的方向往里探。 他没有去看老妇人的表情,只依稀听见对方慈祥地笑了,好像无奈,却也不提什么拿年龄和阅历说教的话。 “你们的关系一定很好。”对方接上了一句,用的是笃信的陈述。 秦思意抱着怀里的袋子,声音出得愈发的轻,好久才幽幽回答:“我不知道……” 在他眼里,钟情总是任性、强势且随心所欲,乐此不疲地给予希望再将其否定。 对方反复将那点孱弱的悸动催生又扼杀,用他懵懂的眷恋滋养出一颗破不开壳的种子。 秦思意不知道钟情到底怎样看待自己。 对方像一首被特地留到课后的诗,难以解析,也永远无法读懂。 第68章 倒影 『秦思意只能关注幼稚又小气的钟情。』 大约是因为下雨,明明应当最简单的末段赛程,竟也在泥泞中变得艰难起来。 钟情没能在抵达最后一个打卡点前和林嘉时拉开距离,而从线路的设置上看,最后一段赛程也不再有其他的选择。 两人的比拼从脑力与体力的双重考验变成了单纯的竞速,谁也不愿意在这最后数百米里落败。 第124章 到达市郊前还要穿过一处林地,钟情在近半个月的练习间已然熟悉了各种天气与环境,饶是此刻正下着从未见过的暴雨,他也依然保持着平稳的步伐,只偶尔在一些过于崎岖的洼地放慢速度。 林嘉时要在更靠前的位置。 钟情凝着那道背影,莫名从胜负欲里又多出几分焦虑。 他确实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对路线的规划,体力的分配,以及从头到尾都没有想过因为毫无意义而放弃。 但林嘉时始终要比他领先一点,领先得以窥见,又遥不可及的那么一点。 视线因暴雨而变得模糊,不远处的背影像是缺了帧的画面,影影绰绰变得缓慢且凝滞。 钟情在宗教学的课前听同学讲过一个故事,阴雨的树林里出现由枯木化作的怪物,它移动迟缓,行为怪异,但无论如何,主人公就是没有办法追上它。 此刻的林嘉时像极了那株枯木,水雾将他的四肢融进林间的黑暗里,只剩下被雨打湿后沾在躯干上的白衣,恍惚又让人想到幽灵。 钟情不觉得恐怖,倒是没来由的感到一阵可惜,莫名就将对方与死亡联系在一起。 他知道这样的想法低劣又恶毒,可是看着林嘉时奔跑在雨里,钟情能够想到的,就只有逃不开的陨灭。 远处已然亮起了星点的灯光,钟情瞥了眼表上的导航,只要穿过这座山丘就是终点所在的小镇。 他不甘心地追赶着林嘉时,步步紧逼,终于也让对方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林嘉时将脚步迈得很大,加快频率一次次踩进积水的泥洼,雨夜的树林中只有间隔极远的路灯发出微弱的光亮,他甚至无从得知每一步的深浅,只能咬着牙,不断为自己默念祈祷。 然而意外偏生就爱找上最虔诚的人。 镇上的灯火在钟情眼中忽明忽灭,被不远处林嘉时的身影有规律地遮上。 他看得有些心烦,暂时将发散的思绪聚回了前方。 或许是同样被景色吸引了注意,林嘉时在即将迈入主路的前一刻蓦地摔进了泥里。 尖利的枯枝掺着泥沙,霎时在膝盖和掌心里擦出刺痛。 他试着凭借自己的力量再度起身,可还没站稳,脚踝处产生的痛感便迫使他停下了一切动作。 林嘉时低头去看,一条折断的树枝划破小腿的皮肤,延伸向下,将伤口一直停在了脚踝上。 它并没有落在一旁,而是醒目又诡异地扎进了肉里。 通往终点的道路分明就在眼前,可林嘉时却只能停下,眼睁睁看着钟情从幽密的林间追出来。 对方在经过他时流露出了显而易见的错愕,那对瞳孔几乎在黑夜中产生了不应当出现的收缩,聚成两颗墨色的小点,长久地凝在他淌血的腿上。 钟情是可以丢下林嘉时离开的,毕竟命运已经注定了桂冠将会落在谁的头上。 可他只是步伐机械地向前跑了一段,继而反应过来,不算情愿地回到了后者身边。 “还能走吗?” 他傲慢地去俯视林嘉时,脊背挺得笔直,只有眼眸厌恶地微垂。 钟情不会说自己是什么圣人,也不会宣扬自己此刻正在做一件多么高尚的事。 促使他折返的理由再简单不过,若是在这里将林嘉时丢下,等到比赛结束,秦思意的关心必然全部落在对方身上。 因此,也不等林嘉时回答,钟情伸出手,径自递到了对方面前。 “起来,不要浪费时间。” 他站在背向小镇的路上,遥远的灯火在他身后朦胧罩出成片的光晕,叠加起近乎能用神圣去描述的画面。 但林嘉时却犹豫着迟迟不敢将手搭上去,他依稀见到了藏在雨幕后的钟情的脸,是褪去了一切表情的无欲与漠然。 “林嘉时。” 见他没有回应,钟情催促似的说出了他的名字。 雨水将后者的发丝浸透了,顺着发梢从脸颊不断下落,它们砸在林嘉时割裂的伤口上,带来刺痛,也将血渍变成一条被冲刷成浅红色的水流。 后者终于握住钟情的手,借力站了起来。 他被迫撑着对方的肩膀,勾着脚,蹒跚地向终点靠近。 之后的路途中,钟情再未出过声,只有脚步踩进水洼的脆响,‘啪嗒啪嗒’像夜里有人点火星。 “你其实很讨厌我吧?”临近终点线,林嘉时倏然问到。 他不等对方的回答,自作主张地松开了架在对方肩上的手臂。 钟情回看他,他便像平日里那样温声道:“我不会告诉思意的,你先走吧。” 林嘉时的脚步慢下来,一瘸一拐地去扶沿街的墙砖,他看见钟情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望着他的方向,和秦思意一样抿直了唇角。 那样子很难不让人将他们放在一起去比较。林嘉时沿着每一处细节去回想,最终无望地意识到,或许从一开始,自己和秦思意就都不能算作是钟情的‘朋友’。 他在钟情跑远后很长地叹了口气,荒唐地在落着冻雨的夏夜呵出一团白雾,顷刻便被雨珠砸碎,未曾出现过一般消失在眼前。 林嘉时就在此刻后知后觉地感到力竭,猝然倒在街边,再也没了继续向前的力气。 雨水从空中径直坠进他的眼里,转而涌出,划出眼泪一样的水迹。 第125章 —— “钟情!” 橱窗里的彩灯将打湿的路面映得很亮。因此,最先出现在视野里的并非真实的躯壳,而是被拉长后倒映在水洼里的影子。 秦思意悬起的心在钟情从道路尽头奔来的那一刻终于放下,他站在终点线旁,手中黑色的伞竟也被雨水沾上一层银白的闪光。 持续了数小时的雨声在一瞬间化为岑寂,世界都只余下从远处渐近的脚步。 “钟情!” 或许还有其他人在呼唤他的名字,但钟情的大脑仅识别出了他最想听见的声音。 秦思意干净的音色夹杂雨声传来,‘沙沙’融入特别的颗粒感,在明亮的橱窗间营造出虚幻且斑斓的慵懒。 分明是急切的语调,传进钟情的耳朵里,却变得像是哼吟,每一个字都拖长尾音,似乎要一直延续下去,直至某个能够见到末日的世纪。 他不是太确定,毕竟饥饿与体力的透支已经让他飘飘然仿若踏在云里。 冲破终点线的那一刻,钟情觉察到有人接住了自己。 对方一把拥住他向前倾倒的,已然困不住灵魂的身体,而后无比温柔地说:“钟情,钟情。” 他抬眸去看,秦思意正轻笑着,极缓慢地去抚他的背脊。 “钟情。”对方的声音离得很近,贴着他的耳廓,连微弱的呼吸都穿过了暴雨。 “嗯。” “是知道我准备了礼物吗?”秦思意呢喃着问他。 钟情摇了摇头,将手在对方耳畔笼出一圈阴影,藏着什么不可言说的秘密似的,凑近了才缓缓开口。 “是知道学长会一直等我。” 他躲在秦思意伞底,听着‘噼啪’砸出的雨声,后者的指尖在他背上短暂地停顿了一刹,片刻又落下,照旧继续起安抚似的拍打。 “你看见嘉时了吗?”对方在几分钟后才提起这个问题,边说边向钟情递去一杯热茶。 舍长坐在钟情对面林嘉时常坐的位置,不作声地揣摩起两人间的对话。 “最后一个打卡点还碰到了,可能碰上什么没有标明的岔路了吧。” 钟情的话说得心虚,毕竟谁也不好保证,林嘉时在抵达之后会不会道出实情。 他只能去赌对方让他离开时是无奈且释然的语气,用林嘉时一贯的品格为自己的恶劣作保。 钟情知道自己的行为多么令人不齿,但他就是改不了,他愿意在任何其他事情上大度,可秦思意在这里,秦思意只能关注幼稚又小气的钟情。 “要一起去看看吗?我还记得那条路。” 钟情睨了一眼舍长,转头问秦思意。 “不用再休息一会儿吗?” “没事的。都这个时间了,去看看更放心一点。”钟情说着,走向了伞架。 秦思意要比对方晚一些起身,舍长抓准时机扣住了他,分外严肃地提醒到:“我还是坚持最初的观点,不要和他走得太近了。” 舍长没有点明这个“他”指代谁。 秦思意顺着对方的视线眺去,交汇的瞬间,钟情便握着伞出现在了那里。 “那么,我也依旧持保留意见。” 他说罢挣开对方,朝钟情所在的位置走了过去。 大雨未止,这是舍长第二次看着秦思意经过咖啡馆橱窗。 只是这一回,那把伞来到了钟情的手上。 对方不动声色地将它换到靠外的一侧,轻轻揽了秦思意一把,低下头,调情似的在后者耳边说了些什么。 后者噙着笑,温吞地将视线对上。 那昂首的角度刚刚好,在舍长眼里变成一个轻盈留恋的吻。 第69章 壁花 『雾气与汗水攒聚的角落隔间。』 暑假到来之前,林嘉时的伤口代替那些作业、考试与申请,成了秦思意最关心的事。 后者花了许多额外的时间往返于塔尔顿,一度让米勒先生以为他想重新搬回那里。 好在事情确实正如钟情预想的那样,林嘉时并没有提起任何与他有关的事,对方和往常一样,平和且自然地融入在三人的社交关系间。 由于天气因素,加上比赛实在结束得太晚,原定在当日举行的颁奖便顺势延后到了周末。 到场的人并不多,大部分学生都安排有各自的活动,观众零星站在步台周围,在选手们戴上奖牌后捧场地开始鼓掌。 林嘉时没能站在台上,他的伤口有些发炎,学校贴心地为他安排了一把轮椅。 秦思意扶着握把站在他身后,目光却眺得极远,越过人群,直到落在钟情身上。 对方换下了比赛时的运动服,褪去少见的野性,被校服熨烫妥帖的布料重新刻上严谨、雅致等标签。 斯特兰德的学生不常在运动类的活动中有亮眼的表现,因此布莱尔先生特地更改了日程,亲自将奖牌和奖品清单一起送到了钟情的手里。 后者随意去看,一行被注明为奖金的数字便突兀地出现在了满页的字母之间。 其中的数额对于钟情来说构不成震撼,但还是让他为赞助方的手笔产生了一瞬的惊讶。 这样的投入根本不可能产生任何回报,真要说起来,他更愿意将其定义为慈善。 当然,在钟情的印象里,这所学校的学生们并不需要他人施予的‘慈善’。 和所有相似家境的少年一样,一贯的认知让他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赞助方在这份奖金背后设下的用意。 第126章 他没有选择将其留下,而是趁着仪式尚未结束,笑着举起奖单,宣布上面所有的奖品,包括那笔现金,都将会在之后被捐赠进学校设立的基金会。 钟情不明白林嘉时为什么努力,他只在这一秒看见,轮椅上的少年露出了难堪而又尴尬的表情。 —— 康复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期间必然更多的需要来自他人的帮助。 林嘉时挤占了大部分秦思意的课余时间,只剩下晚餐过后未熄黄昏,留着一束白日的光亮,让钟情得以体验与后者经历过完整的一天。 他在最开始的几天里并不习惯,以至于将对林嘉时的厌烦迁怒到秦思意身上,闷着气,近半周都没有与对方讲话。 秦思意起初会哄他,好言好语地在写完作业后的闲暇里靠近,把当天的见闻说给他听。 可钟情却梗着脖子不想理,他把对方的话一字不落地听进去,悄悄在心里解构,得出对方正心虚地讨好自己的结论。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样单方面的给予变成了一场疲倦的独角戏。 秦思意在某个夜晚突然停下了正说着的话,起身握住椅子,毫无征兆地放回了自己的书桌前。 钟情回头看他,秦思意的脸上却辨不出任何负面的情绪。他若有所思地对着书桌出了会儿神,而后拉开抽屉,将一个礼盒拿了出来。 “钟情。” 他叫了对方一声,视线并不回落,依旧低敛着放在系带上。 钟情仓促站起来,难得显得慌乱,一双手放也不是,握也不是,点在桌上,不自觉地压紧了书页。 “说好了要送你的礼物。” 秦思意这时才抬眸看他,稍稍侧过脸,将肩膀抵在了椅背上。 “本来想等你心情好一点了给你的,但是你好像一直不开心。” 他没有向钟情靠近,只有那个礼盒被握着送到了两人之间。 后者忽而觉得这场景有些熟悉,犹豫了几秒,想起那天在打卡的小屋里,林嘉时也是一样,将打湿了包装的能量棒递给自己。 钟情莫名感到了一阵懊悔,倒也说不清是不是出于对林嘉时的歉疚。 他朝秦思意走过去,在离对方指尖几毫米的地方握紧,看着那束目光朝自己聚起,游移,最后回避。 “我以为学长会在更合适的时间把礼物给我。” 秦思意的手已经松开了,钟情却没有立刻收回去。 他算得上抱怨地将这句话说出了口,神色沉滞,在顶灯惨白的光下,表现出奇异的,并不相符的晦暗。 钟情期待的是比赛结束那刻的秦思意,热情直白地表达出对他的关心,从每一个动作里向他传达出细腻且丰茂的情感。 他极少会有被这样对待的机会,不止秦思意,在钟情的成长过程里,似乎所有人都吝啬对他表示爱意。 对于他人而言再平凡不过的东西,恰好就正是钟情得不到,又不自觉向往的。 冲过终点线的瞬间,怦然而至的悸动随着对方的拥抱清晰地传递,带来深刻的归属感,几乎就要让他以为,自己已经越过林嘉时,真正得到了秦思意的偏爱。 黑色的伞面将他们罩起来,融成相连的,不可分割的影子。 那时的秦思意与他四目相视,在淅淅沥沥的雨声里,近得甚至像是献吻。 可钟情同样不会忘记林嘉时的名字是怎样夺走了对方的注意,嘲讽似的出现在其他选手口中,轻而易举就让秦思意忘了,自己还没有将袋子里礼物送出去。 钟情在寝室里等了整整一夜,从期待转为失落,又将失落变成了憎恨。 他一度真切地期望林嘉时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然而直至秦思意重新回到斯特兰德,黎明的光辉缱绻盖过那张脸,后者疲惫又温柔地轻笑着看他,似乎彻底忘了,还有承诺没有兑现。 “我最近要去照顾嘉时,早上就不陪你吃饭了,上课不要迟到。” 秦思意的话开始带上耳鸣一般的回音,悠远地飘进钟情耳朵里,组合成不清晰的语句。 他花了些时间去理解,继而木讷地怔立在原地。 对方没有注意到,匆匆走进寝室把一个纸袋塞进抽屉,摘下观赛的手环,在钟情给出反应之前又一次推开了通往走廊的门。 钟情觉得,自己可能永远都比不过林嘉时了。 他半晌才想到要追问,在过道的地板上踩出凌乱的脚步声,引得路过的同学纷纷用古怪的眼神打量。 钟情没时间去管,他太想知道秦思意为什么不能向自己输出等价的感情了。 “学长!” 终于,他在庭院外的坡道上叫住了对方。 他穿着没有扣好的衬衣,赤着脚滑稽地踩在石板上。 被叫到的人循声回眸,茫然地停在了原地。 钟情想问的问题很多,堆积着挤在喉咙里,没有一条逾期,也没有一条被解答。 室外的光线太过刺眼,他花了会儿功夫才渐渐适应。 壁花攀着藤蔓贴在墙上,顺着望过去,秦思意身边的那朵花,其实也开在林嘉时的颈侧。 那双总是弹琴给钟情听的手,此刻正贴心地握在后者的轮椅握把上。 “怎么了?”秦思意迟钝地问他。 钟情站在晨曦的光芒里,被夏季的热意灼得眩晕,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也根本答不出来对方的问题。 第127章 秦思意和林嘉时在一起,就已然是一个钟情不想得到的答案。 他悒悒沉默了许久,直至迟来的酸涩蔓延至心脏,微弱的痛感随着心跳泵至四肢百骸,爆发成一场迟到的,掐不灭的灾难。 “你要回塔尔顿了吗?”他小心翼翼去问,颈间淌下汗水,指尖却仍旧发凉。 秦思意感受不到钟情的痛苦,只能看见对方披着一身很璀璨的光,是那种焕发生机的,独属于少年时代,明朗而澄澈的色彩。 他为此轻絮地笑起来,眼里映出对方的影子,唇瓣微启,飘忽说到:“不会的,我怎么舍得你。” 钟情几乎以为自己产生了幻听,思绪如剧目过场一般,短暂地产生了停滞。他将右手按在胸口的位置,那里正一阵阵发出震颤,剧烈得像是能盖过前夜的雷声。 “快点回去换衣服吧,被监督员看见就要扣分了。” 秦思意又和他说话,站在一墙的壁花旁,由围墙隔断出画框似的边界。 夏风与晨光将前者映成小众文艺片里的角色,温柔热忱,没来由地让人想起庭院里朝露蒸发的香气。 葱茏的树木,摇晃的水波,夏季浓绿的印象添上秦思意,最终变成一幅由钟情执笔的神秘作品。 他松开紧握在身侧的手,带着忸怩去看秦思意,很后来才想起要给出回应。 “学长什么时候回来?” “一定会回来的。” 秦思意没有给出时间,语气却笃定。 钟情的喉结随着这句话滚动了一下,逆着光在脖颈上映出一道影子,角度微妙地将那些细密的汗珠盖了过去。 他迟一些回到宿舍洗漱,盥洗室里已经没了他人氤出的雾气,水珠从花洒的孔隙落向皮肤,企图浇熄无法言明的炽热。 钟情烧得唇瓣都在发烫,却还是迫不及待想要汲取些什么。 他鞠了一捧水泼在脸上,良久才将手挪开。 沾湿的睫毛的水珠一滴滴凝聚,随后又无序地落下。钟情盯着地上的水渍看了一会儿,到底还是反手压了压门锁,在角落的隔间里,发出了压抑的喟叹。 ——秦思意,秦思意,你为什么是秦思意?(注1) 作者有话说: 注1:罗密欧与朱丽叶里有一句——o romeo,romeo!wherefore art thou romeo lunatic 第70章 引诱 『在潮湿的夏夜里诞生一种被舔舐的错觉。』 一件礼物可以哄好钟情,但并不意味着也能够让他接受秦思意总不自觉地提起林嘉时。 他在寝室的镜子前低声抗议,食指从布料绕成的空隙里抽出领带,在领口的位置打出一个漂亮的温莎结。 秦思意坐在桌边看他的动作,手肘撑着椅背,有些稚气地将脑袋往边上歪。 他在钟情开口之前截断了对方的话,注视着那颗稍稍游移了一下的喉结,含糊地去解答。 “再过一周就好了。” 对方不说为什么要再等一周,但钟情知道,林嘉时的伤口要到下个周末才能拆线。 他没有表现出明显的不满,目光却挪转,落向秦思意,长久地与对方交视。 后者的下巴轻昂,眼帘却微垂,抿唇笑起来,有种斯文妥帖的矜贵。 钟情时常看不懂对方的表情,但假若真要细究,也不过是优渥的成长环境为其培养出的内在的傲慢。 衣架在左手边,钟情抓了件外套穿上,对着镜子将衣领捋好,而后走到秦思意面前,不算愉快地俯身凑到了对方耳边。 “学长已经拖延太多事了,希望这次你说话算话。” 他的领带没有被固定,说话时便垂坠着拂过秦思意的鼻尖。 后者不知道香气是从对方的衬衣上传来的,还是那条领带在什么时候沾上了香水,一阵浅淡的柑橘味缠在空气里,意外地在第三遍熄灯铃之前带来了隐秘的亢奋。 秦思意不再盯着钟情,视线缓慢下移,停在领带的末端,忽地抬手,将它握在了掌心里。 “钟情。” 他轻笑着喊对方的名字,手上略微施力,将钟情拽得愈发靠近。 “你是在说我忘了暑假要去旅游的事?” 离得太近,后者只能看见眼前极窄的一片区域。 秦思意耳后白皙的皮肤隐约透着血管,流畅的颈线向下延伸,没入钟情窥不见的视野里。 他极力克制着吞咽了一下,发出钝滞的声响,听得对方悠悠转头,将唇瓣停在了离他的唇角不到一厘米的地方。 钟情注意到秦思意的耳垂红了,即便掩饰得再巧妙,泛红的皮肤却还是背叛了伪装。 “先去一趟索伦托吧,只有一个目的地也太无聊了。” 后者的语调飘忽,温热的呼吸随着字句落向钟情,在潮湿的夏夜里诞生一种被舔舐的错觉。 他甚至觉得空气都有可能致幻,弥蒙形成香甜黏腻的热度。 钟情去过那里,他的父亲在索伦托有一处闲置的房产,是一座由修道院改建的度假别墅。 庭院里的柠檬树会在夏天结出青绿的果子,合着海风的气息,青涩且炽热地在天穹下游弋。 他那时摘下过一颗柠檬,好奇地拿着它跑到葡萄架下,将它们一起丢进女佣留下的石臼,捣出一汪甜津津的汁水。 他用手指沾了些,含进嘴里,是略微有些苦涩的酸甜。 第128章 想到这里,钟情缓慢地退开些,专注地盯紧了秦思意的下唇,握住对方的颌骨,用食指抵着唇瓣,从微张的唇缝间挤了进去。 “学长尝过当地的水果吗?”他将指尖在湿热的口腔里搅动,闲聊似的提出了一个问题。 秦思意垂眸看他的指根,动作细微地摇头,睫毛下的眼仁湿漉漉的,有一种绵密细腻的旖旎。 “那就去我家住吧,他们在庭院里种了果树。” 食指在话音落下的同一秒从秦思意口中离开,在他干净的下巴上留下一条被拉断的透明涎液,钟情好心去擦,惹得对方将脑袋又偏过去,嘴唇红艳艳的,低声吐出一句抱怨。 “你应该知道不能这样做的。” “但是学长没有拒绝。”钟情起身,认真地指正。 他用掌心托了一下秦思意的脸颊,力道正好,变成调情似的拍打。 后者顺着动作将下巴藏得更低,没入颈前的阴影里,他只用右手去试探钟情,看似孱弱地虚握住对方的手腕,却成功地制止了更出格的举动。 “不拒绝并不代表接受。”秦思意用指腹贴着钟情的腕骨,在句末提示般点了一下。 钟情不知道那里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神经,但略微加重的触感才刚传递至大脑,思绪便莫名开始发散。 秦思意的手指细白修长,指尖和骨节处却泛着健康的粉调,钟情不用看都知道,那是一双很适合去攥紧些什么的手。 “学长。” “好想和你牵手。” 钟情从对方的桎梏里挣脱,指尖梳进发丝,揪紧了,迫使秦思意将脑袋仰了起来。 “为什么这么纵容我?”他问。 不等对方回答,钟情又兀自继续:“学长以后会喜欢谁?也会这么纵容那个人吗?” 秦思意的眼神有些失焦,恍惚地映出对方的脸,他没有做出反应,惹人怜悯地将眼睛湿漉漉睁着。 钟情便看着他继续说:“可以不要对别人这么好吗?我会不高兴的。” “学长不是说舍不得吗。” 秦思意慢慢地‘嗯’了一声,说不清是在回应还是为这样的场面感到不适。 他隔了很久才去推钟情的手,清瘦的小臂从袖口露出来,带着凉意,像上等的白釉瓷器。 “钟情。” 秦思意用上了警告的语气,对方却不理睬,只是将手上的力道放轻了些。 “学长应该先回答我的问题。” “那些都是还没发生的事。” 对方的眉头浅浅蹙着,看上去似乎不太耐烦。 不过钟情并不在意,他仿佛根本没去听秦思意都说了些什么,倒是自说自话地接了下去。 “学长不想和我聊天吗?” “为什么可以花那么多时间在林学长身上,但是连回答我的问题都不愿意呢?” “林学长比我重要吗?为什么不能公平一点?” “学长好不负责,把布莱尔先生安排的给你的学弟就这么晾在这里。” 他说罢松开手,退到不会让秦思意感到胁迫的距离,好委屈地瘪了瘪嘴。 铃声就在此刻巧合地响起来,盖过秦思意虚渺的否认,把他衬成某种无措的,自我质疑的神态。 他反倒想去靠近钟情,溺爱一般试图去安慰对方。 灯光在起身的瞬间倏忽熄灭,带来突兀的,彻底的黑暗。 他花了些时间去适应,终于看见钟情穿戴整齐地站在床边,好像要在今夜赴一场无比正式的晚宴。 秦思意一时有些茫然,神思混乱,搞不清自己究竟在哪里,又究竟该说什么。 他看见月光照亮钟情年轻的脸,勾勒出足够英俊的五官,把那张有点窄小的床都衬得像宴厅里格调典雅的装饰。 秦思意忽然觉得对方不应该在这里问自己这些问题。钟情就该从容璀璨地受到瞩目,在香槟破碎的气泡声里和恋人私语,在众人恍神的间隙,带着对方躲进角落缠绵。 他开始嫉妒那个尚且未被勾勒出雏形的假定的‘恋人’,甚至忘了钟情在先前也是用一样的语气对他进行质问。 秦思意好想把钟情藏在只有自己看得见的地方,就像此刻在寝室,钟情是仅属于他的学弟,乖巧地因为不满而始终注视着自己。 ——怎么办才好? 他心烦意乱地思索了许久,提步朝钟情走过去。 月色在夏风里骀荡,将纤长匀称的双腿披上白纱似的朦胧,后者的视线定定锁在交错的步伐间,几乎无法在混沌的大脑里整理出一个用以描述的词汇。 他在秦思意即将碰上自己膝盖的前一秒无知无措地揽了对方一把,十指紧贴皮肤,从指缝里挤出陌生的细腻触感。 “钟情。”秦思意叫他。 他低头去看,秦思意秀气的鼻尖差点就要碰到他的唇瓣,悬在一个刁钻的距离,引诱似的就是不再向前。 “明年的生日,给你一个额外的奖励吧。” 钟情跌坐在床沿上,秦思意将小臂搭上他的肩膀,很自然地顺着动作坐了下来。 属于他人的重量落在膝间,钟情却并不觉得不适,他像是突然感知不到自己的身体,只能由着秦思意作恶。 对方挨近他的脸颊,附耳又道:“是别人都不会有的奖励。” 是的,钟情迟钝地意识到了对方语病。但也或许并非语病,谁也说不好,那会不会是真正令人期待的‘奖励’。 第129章 他想自己应该去吻秦思意,在文艺片里,这样的场景就是拥吻的前序。 可对方用双手卡住了他的脖颈,凉丝丝抵着滚烫的脉搏,将他的每一次慌乱都详细地截获了。 即便在此刻,秦思意也还是显得清贵,好像那些奇怪的字句并不是出自他的本意,而是受到了钟情的诱导。 他抿着唇笑得很轻,棕黑的瞳仁蓄着水光一样摇摇晃晃,钟情手足无措地定在原地,看他用目光描绘自己,心脏‘怦怦’撞出轰响,汇聚热意,变成爆发的,将思绪浇成虚无的纯白。 “你要重新去洗个澡了。” 秦思意踩回地板上,敛下眸光提醒到。 他将视线斜落在自己坐过的位置更前,泠泠叫醒钟情,学着对方早先的动作,用掌心轻轻在那张迷乱的脸上拍了拍。 “晚安,没有礼貌的学弟。” 第71章 手环 『“牵手吗?学长。”』 “你看见我的手环了吗?” 毕业合奏的当天,也是林嘉时定好要去拆线的日子。 秦思意陪后者从医院回来,想起什么似的,又提起了定向越野赛的观赛手环。 他偶尔会有些收集癖,将与各类演出和比赛有关的物品留下一件,放在书柜侧边的一个盒子里,和以往写完的日记本叠在一起。 钟情不解地盯着他将所有可能收纳物品的地方翻了一遍,总结似的回答到:“会不会那天就扔掉了?” 秦思意停下动作,回忆了一番当天的暴雨,若有所思揣摩了一阵,到底接受了钟情给出的可能。 他像仍将那条手环戴着似的握着手腕转了半圈,继而松开指尖,顺着动作落在桌面上,视线浅浅流过,停在了桌边的垃圾桶里。 “好像是扔了……” 晚餐之后就要前往音乐厅,秦思意没有太多时间去细想,他只在这件事上分出了很短的几分钟,转头就忙起了对各项准备事宜的确认。 作为本学期内最重要的活动,所有学生都被要求以严格的着装规范出席。 黑色的燕尾服下是形制板正的马甲与浆洗的衬衣,纯白的领结被端正地系在居中位置,仅由衣襟上的佩花去指明每个人的归属。 钟情在路上把刘海往后捋了几下,露出干净的额头,不太规整却也足够英气地在额角留下些许碎发。 他好像意识不到自己即将长成大人,依旧有些顽劣地凑近秦思意,锐利的眉眼藏在坡道的围墙下,展现出与气质相矛盾的深邃。 后者被他突然的动作惊得脚步一顿,不自觉攥紧了琴盒的背带。 “怎么了?”秦思意问。 距离太近,对方的脸过分清晰地映在了瞳仁间。 秦思意只能单独地去勾勒钟情的五官,最后再将他们拼凑起来,组合成一张有些陌生的,好像多年以后才会出现的,成熟且锋芒毕露的脸。 “没怎么。”钟情莫名其妙地靠近,又莫名其妙退开了。 他流露出一种类似于恶作剧得逞的满足,在行进了一段距离后忽地说到:“学长今天很漂亮,还好只有我能离得那么近看。” 秦思意不知道该怎样继续这场对话,指尖在背带上曲起又松开,反反复复,正好对上钟情的余音在耳畔回响的频率。 他沉默地走在对方身边,悄悄窥看钟情已经高过自己的身影,胸腔里奇异地传递出怦然异响,听得他忍不住地想把指尖往对方的掌心里放。 “牵手吗?学长。”仿佛听见了他藏在心里的独白,钟情突然又将脚步停下了。 那视线直勾勾撞进秦思意的眼里,直白的,不带丝毫忸怩。 后者犹豫了几秒,松开背带,迟疑着将手递了出去。 “好凉。”钟情稳稳将秦思意攥进了掌心,给出了一个算是客观的评价。 “明明已经是夏天了。”他带着对方向前,转头低声补上了一句。 “应该是等会儿要拉琴,有点紧张。”秦思意小声辩解。 接受了这种说法似的,钟情没有再多说什么,他脚步轻快地向前,踩着地上被雨打落的花瓣,幼稚地让两人交握的手在暮色里摇晃。 到达音乐厅门口时,最后一缕夕阳恰好也没入林间,靛蓝从地平线漫出来,渐渐变得浓郁,将黄昏染成黑夜。 灯火顺着长廊向里延伸,陆续开始有人在大理石的地面上踩出脚步声。 钟情将秦思意带到后台休息室的转角,在道别之前将手指挤进对方的指缝握了一下。 不等对方反应过来,他又松开手,从容自若地回到了通往音乐厅的走廊。 秦思意最后看见他站在一盏闪烁的吊灯下,笑得闲适且优雅,舒展地站在来往的人群间,无论如何都叫人移不开目光。 光影在对方身上摇曳,辉映出炫目的璀璨,一切美好的词汇都聚集在这具年轻的躯壳上,融合成简洁明了的‘钟情’两个字。 秦思意在门前茫然地张了张嘴,唇瓣缓慢地翕动又抿紧,末了什么都没能说出来,安静地走进了休息室。 座位的排布还是和以往一样,斯特兰德和塔尔顿相接,在较为靠中的方向。 林嘉时刚拆完线,步伐不是太稳,米勒先生将他安排在了靠里一侧,以免有人进出需要他走动。 钟情要到得比他更早一些,巧合地坐在邻座,正将邀请函放进内袋。 第130章 余光瞥见有人过来,他于是漫不经心地斜了一眼,皱起眉,看林嘉时一瘸一拐地走到了紧邻的位置。 “晚上好。”即便不满,钟情还是同对方打了声招呼。 “晚上好。”林嘉时礼貌地回应了,目光远远落在台上,扫过一把把空置着的椅子。 “大提琴一般都在那边。”他说着将下巴朝右后方扬了一下,引着钟情去看秦思意可能出现的地点。 音乐厅的穹顶高阔,说话声便愈发显得虚渺,林嘉时的嗓音夹杂在周围的喧闹里,模糊得仿佛不是在说给钟情听。 后者慢半拍地反应过来,从观众席往台上看,那里空荡荡的,要在十数分钟后才会等到人来。 两人相互间再无话可说,只好尴尬地各自打发时间,直到临近开场,才听见林嘉时又一次开口。 他不明所以地问到:“你们要去索伦托?” 语句中指代的人物很明显,钟情不用猜都知道是秦思意告诉了对方。 他想林嘉时一定被询问过是否要和他们一道出行,好在眼下看来,对方应当是拒绝了。 “嗯,先去索伦托。” 钟情纠正了对方的话,却并没有点明之后要去哪里。 他把视线放过去,对上林嘉时的眼睛,稍等了一会儿,听见后者说:“思意的生日快到了,别忘记准备礼物。” 事实上,钟情也说不好自己预想过对方会开始怎样的话题,但林嘉时说出的这段话,倒确实出乎了他的一切预料。 钟情默认两人该是竞争关系,秦思意作为裁决者的同时,也被当作是唯一的奖品。 他没有想过林嘉时在此过程中可能扮演的其他角色,直至这时方才后知后觉地忖度起对方刚才说过的话。 “不和我们一起去吗?”钟情刻意问到。 “我会显得多余的。”林嘉时没有正面回答,含糊地带了过去。 钟情仔细去打量对方,是略显戒备的,不再像从前那样坦荡的表情。 他终于可以肯定,在那段定向越野的赛程之后,林嘉时的确读懂了自己的想法,但对方并没有选择戳穿,而是不知何故替自己掩盖了过去。 “有什么我可以帮助的地方吗?”钟情按照一贯的逻辑,试探着问到。 “我不是要什么回报。”林嘉时否定了他,“我只是希望我的朋友开心。” 这个回答对于钟情来说实在是太过抽象,以至于他都没能注意到周围的人在何时停止了闲谈。 掌声响起的前一秒,他甚至还在不解地盯着对方看,等到反应过来重新将视线放回台上,指挥已然背向观众,结束了在演出前的短暂致意。 单簧管的音色最先从乐池里传出来,钟情翻开手上的曲目表,列在最前的是拉威尔的《库普兰之墓》。 大概是觉得这组曲子放在今天多少有点不合时宜,在将手里的乐单合上之后,他很浅地将眉头皱了起来。 两人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再有过交流。钟情算是专注地欣赏着演出,而林嘉时则从口袋里取出了一支笔,悉悉索索仿佛在纸上写了些什么。 后者在散场时将写过字的一角撕了下来,塞进钟情的手里,也不多说什么,扶着前排的靠背就从相反的方向走出去。 ——bosendorfer 214vc secession. 纸条上写着的是贝森朵夫的某款限量型号。 钟情由此回忆起在秦思意家看见过的那台钢琴,一样是贝森朵夫,但似乎已经在经年的放置间受潮,变得陈旧且混入杂音。 他在一阵思忖之后拿出了手机,从联系人里找到父亲的助理,不是多么肯定地将那张纸条拍下来,发送给了对方。 ——秦思意会想要一台新琴吗?还是那柄翻书杖才是更合适的礼物呢? 他动摇了一瞬,末了按着图片,撤回了才刚送达的消息。 钟情当然看得出来林嘉时想要帮助自己,但他并不相信,世界上会有这样完全不求回报的好意。 —— 离场之后,秦思意先去了一趟器乐室,两人回到寝室便正好踩着第三次熄灯铃。 为旅行准备的衣物在敞开的行李箱里堆叠,挨着衣柜附近的墙角,映出一团避开月色的影子。 熄灯的瞬间,钟情还蹲在秦思意身边帮忙整理。 后者换上了一身宽大的睡衣,隐约在动作间露出藏在领口下细白的皮肤。 钟情似乎在走神,迟滞地盯着对方的手看。 那双不久前还持着琴弓,揉捻琴弦的手此刻正按在他曾经穿过的t恤上,十指稍稍用力,把挤压衣物变成了一种带有特殊意味的推拒。 对方在完成这些动作之后站起来,舒展地将手举到月光下,白生生裹在潮湿的空气中,展出极度优美的姿态。 钟情几乎以为自己看见了夜幕里摇摇欲坠的花。 他跟着转身向床边走去,不知怎么,莫名便想要将其摘下。 可就当他尝试着抬手去握时,素净的花瓣却随着墙上的影子一道消失了。 秦思意在岑寂中向钟情靠近,指尖点上后者的没来得及收回的右手,贴着手背,轻缓地将它拢在了掌心里。 “不是说想牵手吗?” 近似蛊惑的嗓音薄雾般飘散在耳畔,钟情在同一秒倏忽想起,那条系在对方腕上的手环,早就在大雨的夜晚,被他藏进了自己的抽屉。 第131章 作者有话说: 贝森朵夫留着以后让钟情给秦思意买 第72章 海岛 『茂盛的,会结出青涩果实的柠檬树。』 秦思意与林嘉时道别时,l市正下着小雨。 航站楼外的地砖上铺满了被行李箱滚轮带来的水渍,湿哒哒的,空气里却又带着窒息的黏着感。 他不太舒服地进行了几次深呼吸,用食指贴着锁骨,在领口下挪了小半圈。 碰上这种天气,就连旅行的目的地都让人提不起劲,秦思意想象不出钟情描述过的索伦托,只能看见眼前被水雾濡湿的灰黑钢架。 “好闷。” 他在值机时抱怨了一句。 钟情低头去看,对方的耳后正因为闷热而泛出一层漂亮的薄粉。 “索伦托可能会比这里还热。”钟情笑着提醒对方,觉得有趣似的,在那之后,用指腹很轻地往秦思意的耳根贴了贴。 “希望只是热。”后者说着,意有所指地朝玻璃幕墙外看了一眼。 雨水间错着从透明的斜壁上淌下来,裂缝一般,将停机坪割成细碎的小块。 他们往休息室里走,不知怎么,竟在暑假刚开始的时间,没有碰到其他旅客。 “好少见啊,这里居然只有我们。” 秦思意在酒水单上随便点了杯饮料,等待的过程里,就窝在沙发里与钟情闲聊。 前一夜睡得太晚,以至于他始终流露出一种倦怠,懒散地半倚着扶手,好像在斯特兰德的休息室一样自然。 “大概都赶着回国吧,去旅游的反而少了。”钟情坐在秦思意边上,逗猫一般,在说话间不自觉地去挠对方的下巴。 后者起先不太习惯地避开了几次,见钟情仍不收敛,干脆就放任,困顿地将眼睛闭上了。 “这样看,学长好像一只小猫。” “是吗?”秦思意没有睁眼,含糊地呢喃了一句。 钟情去勾他柔软的碎发,指尖穿过发丝,看着它们又从指缝里落下,玩不腻似的不断重复着这样的举动。 几分钟后才有另一名旅客走进休息室。 秦思意好像睡着了,并没有注意到餐台附近由高跟鞋踏出的脚步声。 身材曼妙的少女穿了身孔雀绿的连衣裙,精心养护的长发垂至腰际,在灯光下散发出绸缎般的色泽。 她拿了个餐盘,绕过挡在中间的吊灯,心情极佳地扬着点下巴,在视线与钟情交汇时,有些意外地挑起了眉梢。 后者同样看见了她,不过却并没有打招呼。 钟情将手举到面前,伸出食指,做出了一个示意安静的动作。 玛蒂尔达好奇地往沙发另一边瞧了一眼,是那天在派对上穿着长裙的少年。 【matilda】:你们要去哪儿? 【richard】:索伦托。你呢? 【matilda】:巴塞罗那。马上就是我的18岁生日了,我要去猎艳。 【richard】:祝你成功。 钟情按下发送键,彬彬有礼地对着玛蒂尔达笑了。 后者的航班要比他们晚,两人准备离开时,玛蒂尔达正捧着手机编辑自己准备发到社交软件上的内容。 她用余光瞥见了有人向自己走来,抬头的瞬间正巧与碰上两人止步。 英俊的少年们站在通往休息室外的过道上,十分默契地对她说了句‘生日快乐’。 她像是不舍一般用目光追着两人离开,其中一位在吧台边稍停留了一会儿,举起一支酒杯抿了一口,而后凑近同伴耳边,低声做出了评价。 “嗯,好像加了苹果酒。” “不好喝吗?” “还行,我以为是饮料。” 秦思意说了几句,将杯子放回吧台,转身走了出去。 玛蒂尔达很久才不可思议地将视线挪回屏幕上,她在钟情离开前看到,对方的唇瓣贴着秦思意先前碰到过的位置,同样清浅地抿了一口。 “天啊,能让我在巴塞罗那碰到这样的好事吗?” 她捂着发烫的脸颊,无比诚挚地开始了祈祷。 —— 从l市到nap的航程并不长,秦思意在飞机上补了个觉,再睁眼时,窗外阴沉浓厚的云团就变成了湛蓝广阔的天空。 到达索伦托时正是一天最灿烂的下午,阳光从镇子古老的崖壁上铺洒下来,连着葱绿的藤蔓,变成摇晃的零碎光斑。 或许是已经到了暑假的缘故,街上的行人有点多,汽车在窄小的石板路上行进,倒不如过往的人们步行来得顺畅。 秦思意往车窗外看了一会儿,回头对钟情说:“不如我们走过去吧?” 司机在一条老街旁将两人放了下来,自己则带着行李继续驶向位于山顶的别墅。 夏季的光线在海岛上笼罩出一层特殊的滤镜,汽车沿着小径开过去,它便在车漆上闪烁出迷蒙的,热烈却并不清晰的光环。 街边有卖冰淇淋的小铺,钟情和秦思意一起走近,看见店门上画着柠檬与太阳花作为装饰。 满墙都是明朗的黄绿色,配上与海面相近的澄蓝彩带,几乎能够从虚无里凭空升起海风,让人构想出足够丰茂的期待。 秦思意在柜台前选了当地特色的香草柠檬口味,麦色皮肤的店员结结实实挖出一个奶黄色的冰淇淋球递到他的手里,又在他准备离开之前,魔法似的从柜台下变出了一枝小花。 第132章 “送给你。”他没有去管钟情不太好看的脸色,笑容明朗地将花送到了秦思意面前。 后者接过去,稍显意外地说了声‘谢谢’。 两人顺着环山的小路往上走,沿途都是色调统一的街景,当地人似乎格外钟爱将外墙涂成奶油似的浅黄色,温暖地被阳光环绕,显现出l市不曾有的热忱。 秦思意在这样的氛围里忘记了起飞前的阴郁,他的眼前只有被日常化的太阳神装饰,以及随处可见的特色工艺品。 青藤卡在砖石间织成绵延的影子,盛夏好像突然就在这个午后降临了。 “我们要不要买点纪念品?”他舔了一口手上的冰淇淋球,颇为期待地抬眼看钟情。 后者注意到对方的舌尖在说话前从口腔里探出来了一点,沾着有些融化了的奶油,很可爱地将它们卷了回去。 “嗯,要买什么?” 大概是来不及把冰淇淋咽下去,秦思意并没有直接回答钟情。 他牵着对方走到了某家店门前,对着挂在墙上的工艺品打量了一阵,最后指着一对挂坠,示意钟情将它们取了下来。 “买这个?”钟情问。 秦思意点点头,稍等了几秒才开口:“旅游的话买点有当地特色的东西会比较好回忆吧。” “你看这里到处都是柠檬。”他等着钟情付完钱出来,将其中一个挂坠勾到了自己的指根上。 时间已经有些晚了,黄昏的余暮在小巷里变成一片梦幻的薄雾,浅淡地洒在秦思意的肩上,带来的却是游移浮动的光屑。 早到的星点似的,它们轻飘飘环在秦思意的周围,就连藏在睫毛下的眼眸都沾上了甜蜜清澄的碎光。 钟情用指腹很轻地擦了一下对方的眼帘,看着秦思意温驯地将眼睛闭上,于是凑近了,贴着对方的耳侧说到:“我家也有柠檬树。” 茂盛的,会结出青涩果实的柠檬树。 融化的冰淇淋顺着这句话滴在了秦思意的手上。他后知后觉地睁开眼,钟情站在逆光的坡道上,身后的围墙里,正巧有一颗葱郁的小树。 他无端地觉得这样的画面过于偏离现实,故而抬手试图触碰对方。 沾着糖水的指尖忽地移动到钟情脸上,贴着脸颊下移,最后停留在了微抿的唇边。 “带我去看那颗柠檬树吧。”秦思意小声说到。 钟情不答话,片刻过后,稍稍侧头,在对方沾着冰淇淋的手指上舔了一口。 酸甜的奶油合着涎液裹入口腔,留在鼻尖的,却是秦思意手上朝露一样干净的香气。 “那我们要走快点了,太阳下山之前它会特别好看。” 说着,他攥紧秦思意的手腕,朝环岛的公路跑了起来。 “钟情,钟情。”对方在温热的风里叫他。 “今晚可不可以一起去海边看星星?”秦思意一边奔跑,一边在钟情身后问出了这个可爱得莫名其妙的问题。 钟情回头看过去,对方纯白的t恤就扬在风里,不再有值机前抱怨的黏腻,而是在澄黄的余晖间,鼓动出一种心跳似的生机。 他没带画笔,也无法在此刻用其他方式记录下秦思意的表情,那一眼几乎注定了钟情的悸动,怦然将时间延长至不会拥有尽头的量级。 空气、海风、日光、花香在同一秒被收录进脑海。 刹那间,他甚至想起了一个过于缥缈的词汇,哪怕用以形容宇宙都不算准确。 钟情想到了‘永远’。 他想,为什么不能永远和秦思意一起留在这座小岛上? 为什么时间不能停止在这一秒? “钟情?”秦思意又在念他的名字。 他迟钝地尝试去理解对方提出的再简单不过的问题,目光始终在对方脸上攒聚。 索伦托的光影似乎产生了奇异的魔力,将秦思意的面孔变得清艳无比。 它像是为少年笼上了一层面纱,模糊一切线条,虚晃地盖住脸庞,却余下红润饱满的唇瓣随着吐息轻动,诱人啄吻似的,一遍又一遍呼唤钟情的名字。 “钟情。”他说。 “想和你一起看星星。” 作者有话说: 夏天啦!写几章海风小岛和青涩柠檬味的甜甜故事。 第73章 谜底 『“学长喜欢我的柠檬树吗?”』 夕阳沉得很慢。 钟情带着秦思意回到别墅的时候,落日恰好为崖边的柠檬树蒙上了一层带粉调的橘。 仍有些泛青的果实被衬得甜蜜无比,让人想将它剖开,用指腹去沾它汁水丰沛的果肉。 黄昏的海潮拍打在崖下的石壁上,撞出层层堆积的浮沫,云朵一样叠起来,又在下一次冲击到来时倏忽消散。 秦思意站在那株柠檬树下,长时间的奔跑让他的呼吸并不像往常一样平顺,而是有些急促地喘息着,偶尔随着喉结的下移,咽下一口用以缓解的涎水。 修道院改建的别墅附近没有其他建筑,孤零零地矗立在靠海的山崖上,在环绕的潮声中蕴藏一种夹带着神圣的静谧。 秦思意的双手搭在石筑的护栏上,虎口处还卡着不久前在小镇里买的挂坠。 像一个虔诚的信徒,正对着海面上那颗即将落下的太阳告解。 风里有柠檬树的果香,清甜的,随着流动的空气,从秦思意身侧拂到钟情的面前。 第133章 后者盯着对方出神许久,蓦地问到:“学长喜欢我的柠檬树吗?” 秦思意像是因为这个问题怔了一瞬,很快又反应过来,转头朝钟情看去。 他的目光要比动作稍慢一些,在海面上多驻留了半秒,迟滞地挪动到对方脸上。 “为什么这么问?”他与钟情谈天,目光毫不回避地盯着对方的眼睛,映出暖色的余晖,和海浪一起在眼底晃动。 后者答不出来,一味的只会沉默。 钟情无措地去和秦思意对视,那些细腻绵密的情感从呼吸的间隙里滋长出来,渐渐在两人身边绕紧,一阵阵从海风里发出扑簌簌的声响,末了就和被风吹掉的树叶一样,轻絮地落了一地。 “月亮要升起来了。” 秦思意打断了傍晚的岑寂,用那只挂着吊坠的手指向海面。 亮黄色的装饰在廉价的系带下摇晃,忽而出现在海上的月亮则带来铺天盖地的银白光辉,将暮色彻底转变成清夜。 钟情想让那枚挂坠静止,它在秦思意的掌心下,晃得直叫人感到头晕。 他注意到秦思意极远地眺向了海平线,全然将自己遗忘了一般沉浸在索伦托清朗的夜色里。 钟情去揽对方的腰肢,小臂箍紧了贴在t恤上。 秦思意感受到隔着布料传递出的温度,掌心正对腰窝,死死按住了他的脊骨。 他仓促地将视线收回来,再度仰头,倚着那道石栏与钟情对视。 “怎么了?”秦思意问到。 他把语调放得很平,心跳却剧烈,像是琴弦在低把位反复拨弹着同一个音,一声接着一声,逐渐变成融入灵魂的震颤。 这期间,钟情始终凝视着他的眼睛,那张年轻且优越的面孔就裹在薄雾一样的月色里。 秦思意说不出话,开不了口,只能看着这样的钟情一点点向自己靠近,小狗一样贴着自己的颈窝。 “我想画你。” 秦思意不确定对方是否在话语间蹭到了他的皮肤,但由这几个字带来的痒意迅速传达至大脑,遍经身体,反映出最真实的回馈。 钟情挨着他的肩膀,用另一只手去托他的下颌,指尖抵在耳侧,无比自然地让秦思意将脑袋朝后仰去。 他顺从地随着动作望向天际,深沉的夜幕里,已经有了他说过想看的星星。 钟情没有抬头,手掌却下移,温热的指腹沿着颈线羽毛似的扫过,停在秦思意的喉结上,不算太重地按了下去。 后者条件反射般发出一声哼吟,微妙地飘荡在这座修道院里,像是渎神,又仿佛正接受惩戒。 “钟情。” 他仰着头,混沌地去喊钟情的名字,后者却不听,只是重复着说:“学长,我想画你。” 作恶的手掌在等待的时间里离开脖颈,缓慢地挪至衣领。 钟情学着秦思意在值机前的样子,用食指贴着皮肤,很轻地在锁骨前勾了半圈。 “想画你。”他又一次说到。 听不懂似的,秦思意迟钝地眨了一下眼睛。 那动作慢得甚至能叫人以为他是睡着了,可再睁开,他盯着夜空下繁茂的柠檬树看了一会儿,倏地笑着说:“好啊,就在这里画我。” 钟情有时候会想,那些出现在课本上的画家们在创作时都会思考些什么。 老师要求他们明确构图,强调光影,注重对色彩的把控,但却从来没有说过,假使自己的模特如神像一样夺走了不忠诚的灵魂,他又该如何在此之后落笔。 秦思意坐在那株柠檬树下,晚风便在他身边游荡。 青绿的果实在叶片婆娑的阴影下摇晃,月光穿过其中的缝隙,织成无数散乱的柔美丝线,绕在少年的皮肤上,装饰得单薄又轻盈。 那双眼睛低垂着,落在藤椅旁起伏的石砖上,被纤长的睫毛隐约遮盖,只偶尔吝啬地潋出几缕光。 夏季的炽热似乎融进了血液里,带来躁动与狂热,滋养出晦涩而沉重的欲望。 钟情坐在画板前,隔着月色,长久地凝望着秦思意。 潮汐在堆满砂砾的海滩上奏出规律的轻响,他忽地注意到,对方在漫长的静默后抿起双唇,平白朝自己酿出了一个笑。 “好笨啊,钟情。”秦思意调侃他,语气轻飘飘的,残余着从斯特兰德带来的冷郁。 钟情看着他从藤椅上走下来,泛着些粉的双脚踩向坚硬的砖石,在刺眼的对比中衬出即将临界的易碎感。 对方带着凉意的指腹在数秒后才温吞地贴上他的手背,圈住手腕,举止优雅地将他的掌心盖在了自己的脸颊上。 “除了视觉,还需要什么?” “触感。” 钟情给出了足够令秦思意满意的答案。 后者在画架边蹲下,伏在钟情的膝前,目光好缱绻地停滞。 他握着对方的手往下挪,骨节扣住常年握笔的指侧,摩挲似的,随着动作蹭过藏在皮肤下的茧。 钟情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做,只好在指尖抚过秦思意心口时再度发问。 他没有看对方身后的柠檬树,而是始终低头直视着那双眼睛。 秦思意棕黑的瞳仁在星夜下变成浓郁的墨色,唯独装下钟情,痴缠似的怎么都散不开。 “学长喜欢我的柠檬树吗?” 钟情的指尖就停在原地,利刃般指向秦思意细薄的皮肤。 第134章 他感觉到对方的胸腔里一阵阵传来震荡,剧烈、短暂且无序,好像有什么实在无法掩盖的秘密,只好让它们跟着心跳一起传递。 “喜欢。”秦思意说。 “在索伦托看见了钟情的柠檬树,我要把它写进日记里。” 他轻缓地笑,终于松开握着钟情的手,温驯地将脑袋靠在了对方的膝盖上。 钟情看不见秦思意的表情,只能看见对方露在睡衣领口外的一小片背脊。 月光像糖霜一样撒在那里,顺着肌肉与骨骼的纹理,勾画出近乎完美的线条。 他不自觉地伸手轻抚,顺着发梢一直落下去,探入领后,从蝴蝶骨起始,再去描对方凹陷的背沟。 秦思意就像莉莉那样趴着,交叠小臂搁在钟情的腿上。 他的睫毛好久才轻微地颤了颤,像是泫然欲泣地蓄起泪水,最后却小声地抱怨:“我有点困了。” 他不问钟情是否记住了自己,也不去确认对方能否完成画作,只是蹙着眉,仰头盯着对方呢喃。 钟情将手收回来,重新捧起秦思意的脸颊,像捧无价的神像,珍重又温柔地托在掌心。 他没有立刻回应,而是先去遮对方的视线。 腾出一只手覆上眼睛,半晌才问:“在离开索伦托之前,学长都可以对我这么好吗?” 秦思意的唇瓣在钟情的手掌下方,殷红的,仿佛正在经历高烧。 但它并不干涩,反而健康且润泽,隐约沾着水色,诱人亲吻似的,在模糊的灯影里泛出几乎让人沉沦的色彩。 “在离开索伦托之前。”秦思意重复到。 钟情看不见他的表情,只看见那两瓣漂亮的嘴唇开合着,说出了这句漂亮的话。 “你已经骗过我很多次了。”钟情松开手,认真地看向秦思意。 “要不要猜一猜,哪句话一定是真的。” 后者一面问着,一面又去蹭钟情的手掌。 柔软的发丝堆积在掌心,叫人忍不住想把它们揪紧。 不过钟情并没有选择这么做,他还在回想两人先前的对话,其中的某一句,必然会藏着被对方认可的真心。 “月亮,要升起来了?” 钟情承认自己天资愚钝,也知道自己从来读不懂秦思意的隐喻。 他总在某些时刻言辞枯竭,无知无望地期待对方给出答案。 可秦思意却更像一首遗失了谜底的诗,分明已经毫无保留地写下了所有词句,偏偏就是不曾被钟情猜中。 和以往的每一次一样,秦思意还是温柔地摇了摇头。 他在之后从钟情的掌心里离开了,稍稍在对方膝前坐起来一些,凑近了,要说什么秘密似的挨到了后者耳边。 那嗓音很轻,连出一句清绝的咏叹,泠然落进钟情的耳朵,真话都被衬得像谎言。 秦思意对他说:“柠檬树的答案,并不是骗你。” 索伦托粉调的黄昏下,钟情那株青涩又葱茏的柠檬树。 第74章 池边 『“因为这里是索伦托。”』 ——7月14日,天气晴。在索伦托看见了钟情的柠檬树。 秦思意坐在喷泉边,在写下这行字之后将笔压在了合拢的本子上。 他面朝着中央的神像,石制的罐子里正源源不断地有水流涌出。 夏季海滨的光芒过于刺眼,因此他极少抬头,而是始终盯着水面,看水波一圈圈从自己腿边漾开。 “不进去待一会儿吗?” 钟情从屋子里出来,拿着一盘洗好的葡萄,说着穿过檐下的阴影,走进了午后的阳光里。 秦思意循着话音回眸,或许是正巧,在钟情迈出屋檐时被他看到。 炫目的光线让他下意识地将眼睛眯了起来,看着钟情的身影弥散又显现,倏忽靠近了自己身边。 “这里的天气真好。”秦思意说。 钟情没有第一时间去接对方的话,他走到水池边,挨在秦思意的身后,将那盘葡萄搁在了一旁。 水波反射出粼粼的碎光,闪烁在对方细腻的皮肤上,波纹织成晃动的细网,格外精致地将秦思意露在水面外的小腿包裹住。 钟情顺着往水下看,清澈透明的泉水围绕着少年纤长的双腿,抚过指尖圆润的脚,映出皮肤下隐约的经络,以及不知是天生,还是被水温冻出来的漂亮浅粉。 “钟情?” 见对方不说话,秦思意仰起脸,撑着手臂将身体朝后倾去。 他从一个奇怪的角度去看钟情,画面倒错地映现出对方的脸。 “这么好的天气。”钟情终于回应了他的话。 秦思意看见对方在这句话之后弯下腰,渐渐向自己凑近了。 他甚至不敢改变手臂支撑水池的角度,哪怕已然开始颤抖,也只是屏息坚持着。 钟情离他太近了,几乎就要碰上他的鼻尖。 “要不要去海边看看?” 对方遮住了索伦托无处不在的太阳,只在秦思意眼前留下一双棕黑的眼睛,低着头,好轻好温柔地问。 他去抓秦思意的手,干燥的掌心覆上后者沾了池水的手,在盛夏的炙热里一点点蒸发了。 “想吃昨天的冰淇淋。”秦思意闭上眼,挨着对方的鼻尖说了一句。 钟情在这句话后直起身,双手随着动作落在秦思意肩上。 第135章 后者的视线仍旧追着他轻晃,盛着热烈的光,同池间的波纹一道摇曳。 “走吧。”他说罢,并不转身,而是用食指去勾秦思意颈上的吊坠,一颗做工略显粗糙的柠檬。 钟情托着它送到了秦思意面前。 后者柔软的唇瓣试探着碰了碰廉价的塑料挂件,继而抿起来,将它衔在了唇间。 秦思意从池子里出来,站在石台上看着钟情笑。 水珠流经他纤细的脚踝,在粗糙的台面上勾勒出一圈洇湿的轮廓。 他垂眸,捧起钟情的脸,松开那颗柠檬,恶劣地让它砸在了对方的嘴唇上。 “为什么这么做?”钟情没有挪开它,而是就那么让它随着词句不断触碰,耐心地道出了自己的疑惑。 “因为这里是索伦托。”秦思意说。 ——不会有人相识,也不会有人纠正或否定,是只存在钟情和秦思意的秘密花园。 “只在索伦托?” “只在索伦托。” 秦思意抬手,从钟情唇间捏起吊坠,将它塞回了衣领。 离开别墅时,正是一天最惬意的时间,太阳尚未西沉,海风却依稀带来预示黄昏的微凉。 两人骑着自行车在海滨的小路间穿梭,一侧是山崖,另一侧则是湛蓝无垠的海。 钟情有时会产生恍惚,分不清风与潮声。 秦思意要在更靠前一点的位置,他的衣摆在钟情眼里起伏翩飞,变成白色的羽毛或是蝴蝶,仿佛神像似的纯洁。 有来度假的学生从石壁上跳下去,发出愉悦的惊叫,在浮出水面后用不太标准的南意口音闲聊。 秦思意把车停下来,靠在崖边听了一会儿,转头对钟情说:“好像是从fl来的游客。” “那里的气候不是应该和索伦托很像才对吗?”后者不解地往远处看,几个青年正在石滩圈出的海水里聊天。 “大概还是会有不一样的地方吧。”秦思意像是敷衍地评价了一句,踩动踏板,继续朝小镇的方向驶去。 他在某个转弯时突然往后看了一眼,攫取钟情的注意,于隧道短暂的黑暗间继续:“我其实想申请在fl的大学。” “你看那些人,他们好像不会有不开心。” 崖壁遮住了视线,哪怕回头,钟情也看不见秦思意提起的几个青年。 他只能去回想,模糊地在脑海中投映出那些人的表情,灿烂的,明朗的,无所顾忌也无忧无虑。 是一种与l市给人的印象截然相反的情绪。 “学长不会留在l市吗?”钟情追了上去,在穿过隧道的一瞬开始与秦思意并行。 “不知道。”对方回答,“谁又说得好,最后会不会因为什么意想不到的理由留下。” 秦思意在说这句话时,高耸的崖壁间忽而穿过一阵风。 它将少年额前的短发掀起来,露出干净平展的额头,向钟情带去独属的香气,隐隐约约缠绕四周。 后者停下动作,由着车轮自行向前,视线凝着秦思意古典的侧脸,看那些优美的线条在光影里明暗不定。 对方的灵魂像是终于从阴郁潮湿的土壤里挣扎出来,由索伦托的海风与阳光浇灌,变成一种真正自由的少年气。 “学长。” “嗯?” 钟情听见秦思意很轻地回应了一声,没有转头,而是继续向小镇行进。 他并不为此焦急,而是等到在小镇的街道旁停下,这才接着先前的话题,对秦思意说到:“那就去一个会让你觉得开心的地方。” 或许是已经忘了自己在先前说过什么,秦思意看了钟情一会儿,安静地走进了马路对面的遮阳棚。 “你想吃什么味的?” 秦思意站在柜台前问钟情,也不管对方有没有跟上来,笃定地用寻常的口吻去询问。 “和你一样就好。” 钟情其实也想过避开,躲到秦思意看不见的地方,试探对方会有怎样的反应。 但他到底没有那么做,他担心秦思意会露出那种迷茫又惶恐的表情。 两人挑了处临街的小桌,一旁的凳子被晒得有些烫,钟情把它们拎到了靠近树荫的一侧,用握过冰淇淋杯的掌心扫了一遍,又拿纸巾擦干,这才示意秦思意入座。 柠檬味的冰淇淋球很快在热意里融化,从透明的高脚杯里显出黏稠甜蜜的奶油色。 秦思意一勺一勺挖着吃,慢条斯理的,像是并不在意剩下的小半杯糖水。 他在最后用舌尖勾了一下嘴角,稚气且不合规矩地舔掉了残余的奶渍。 这里不是斯特兰德,因此秦思意将这个动作做得毫无顾忌。 他甚至在那之后笑眯眯地抬眼去看钟情,指尖沾着杯壁上的水珠,凉丝丝握在了后者的手腕上。 “回去了,外面好热。”他笑着抱怨,在句末飘忽地扬起语调,听上去不太认真,倒有点像是撒娇。 钟情在脑海中构筑的秦思意就和l市的天气一样,沉郁、静谧、晦涩且傲慢。 他很少会在想起对方时关联到那些过于积极的词汇,而现在,对方却真实地存在于眼前,又奇妙地让他摒弃了固有的印象。 钟情的思绪纷乱地纠缠了一阵,而后冷静,重新梳理起逻辑,将错误归结到了l市的阴晴不定。 要是能够立刻去往数年以后就好了,钟情想。 第136章 数年以后的秦思意一定已经在温暖的海滨,用全然不同的心境生活着。 —— 直到傍晚,钟情也仍在畅想尚未到来的日子。 秦思意买了些玫瑰,坐在先前的水池边,将它们和前一天收到的那支花一起插在了花瓶里。 不规则的绿色玻璃瓶装上池水,漫出青苔似的浓绿,晃晃悠悠折出黄昏的色彩,将那些玫瑰衬得比斯特兰德庭院里的更为热情。 他在放下花瓶之后把手伸进了雕像倒出的水帘。 小臂破开紧密的水幕,溅出四散的水珠,砸入池间,也砸在钟情挺拔的鼻梁上。 后者看着秦思意绕过一圈,及膝的池水随着对方的步伐晃动,映出天空蓝紫的暮色。 有一小片云在其中漂游,浮在水波上,变成一条不存在的,行动迟缓的小鱼。 不知是不是同样注意到了这一点,秦思意在即将触碰到那团影子之前停了下来。 他沉默地站在水池边上,仰头去找应当存在于天际的云,好久才看腻了似的挨着石台坐下。 “好困啊。”秦思意小声说了一句。 钟情朝他走过去,紧挨着坐到了边上。 对方大概是真的有些累了,在不久之后枕着钟情的大腿躺了下去。 他眯起眼看天空,傍晚的海风吹散白日的余热,也带走团积在海面上的云,将远景变成广阔无瑕的渐变色。 一种令人放松的倦怠很快在这样的氛围中弥散,秦思意压着钟情的衣摆闭上眼,惬意地睡在了山顶吹拂的晚风里。 他略微曲着些腿,左手散漫地垂进池水里,沾着凉意,随水波一道在泉边起伏。 钟情等了一阵,见秦思意没有把手收回来,于是托着对方的手背,小心翼翼地将那只细白的手从水面下揽了起来。 水滴从两人的掌心和指缝间滑落,连成一道道渐弱的珠帘,直到最后一点都从掌间流走,秦思意这才用沾湿的手掌反握住钟情,睁开了那双装睡的眼睛。 他坐起身,凑近了,神思迷蒙地盯着后者发了会儿呆。 钟情不去打断,而是耐心地等待着。 等到秦思意终于看够了,小动物似的,又一言不发地窝进了怀里。 “我要睡觉了。”对方说到。 “晚餐要叫你吗?”钟情轻抚着掌间的碎发,附耳去问。 “你累了就把我叫醒吧。”渐浓的夜色里,秦思意含糊地给出了回答。 他在这个傍晚梦见了钟情,在与索伦托不甚相似的海边,却用相似甚至更为直白的眼神看着自己。 “这是哪里?”秦思意问钟情。 “劳德代尔堡。”后者没有犹豫地道出了他一直向往的地点。 第75章 电影 『“钟情就是钟情,我不会认错的。”』 稍晚些时候,秦思意醒了。 他醒在入睡的水池边,喷泉在水面上砸出连贯的声响,像一首不断重复的单调安眠曲。 “几点了?” 他仿佛从来没有想过钟情可能离开,尚未完全清醒就先向对方提出了问题。 好在对方也确实如他所料地仍旧待在水边。 钟情将女佣编好的花环放到了秦思意的发间,捎带着把对方脸侧的碎发勾到耳后,看了看表回答到:“快八点了,正好是晚餐时间。” “不无聊吗?”秦思意说着,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钟情怎么会觉得无聊,这里没有作业也没有林嘉时,秦思意所有的时间都只能够和他一个人分享,他一秒都不嫌少,遑论一整个静谧悠长的黄昏。 他在这天傍晚规划了接下来的时间,索伦托的娱乐设施不多,游客们多是为了自然风光和历史建筑而来,日落之后似乎更适合待在家里。 “我挑了几部电影,要一起看吗?” 修道院的其中一间房间被改建成了影音室,边上的小隔间则存放有许多如今已然绝版的光盘。 钟情不认为那是父亲会收集的东西,理所当然地将它们当成了前任房主的赠品。 秦思意朝桌上扫了一眼,视线最后落在一个封面并不显得那样精致的盒子上,指着它青绿色调的背景说:“就看这个吧。” 户外的气温在夜晚降到了一个适宜的阈值,钟情因此没有选择将秦思意带去影音室,而是在晚餐期间让这座别墅的维护人员们在更高处的露台搭起了投影设备。 比起林嘉时,此刻在索伦托的两人都有一种天然的傲慢。他们不擅长向服务者表达多余的感谢,而更习惯直接下达指令,在一切完成后,享受凭空诞生的理想环境。 结束用餐后,秦思意先回房间洗了个澡,午后的阳光太烈,晒得他连额角都出了汗。 吃那个柠檬味的冰淇淋时,他甚至一度认为自己也有可能跟着冰淇淋球一起在索伦托的烈日下融化。 秦思意披了件浴袍出去,铁灰色的布料将他的皮肤衬得几乎泛着光晕。 他推开塔尖下的木门,放映机细微的声响就已经从风里悠悠传了过来。 钟情蓦地回头,半倚在藤椅上朝他招了招手。 “好久没看见过这样的东西了。” 秦思意指的是一台有些年头了的cd机,两人围着它研究了一阵,顺利将光盘塞了进去。 开始运转的声音其实和摄影俱乐部的同学带回休息室的磁盘很像,只是没有相似的外形,看起来也并不显得神秘。 第137章 画面在幕布上闪烁了几帧,片刻的抖动过后,很快就恢复了稳定。 最初出现的是一段空镜,记录了某个学校熙攘喧闹的课间。 大约拍摄这段录像的是个女孩,秦思意始终都能听见有一道活泼娇俏的声音在和经过的人们打招呼。 她在不久之后将镜头转向了间隔走廊与教室的窗户,对准坐在后排的某个少年,模糊地喊出了对方的名字。 “这里是不是被处理过了?”钟情敏锐地问到。 和先前所有的闲谈都不一样,应当被录得最为清晰的几个字,却成了开头的数分钟里,最难以辨认的一句话。 秦思意点点头,并没有回答。他就像练琴时那样专注地盯着荧幕,仿佛眼前正是哪位大师的旧作。 事实上,稍往后看了一阵,两人很快便意识到这并非市面上的商业片,又或什么小众的文艺电影。 它更像是几个学生为了兴趣爱好剪辑的生活记录。 零散的片段被汇集到同一张光盘里,就连拍摄者的声音也并不总是相同。 只有镜头下的主角,从头到尾都是同一个人。 “猫。” 钟情看得不像秦思意那样认真,时不时地把目光往对方身上放。 他在某个间隙瞥到了一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小猫,愉悦地翘着姜黄色的尾巴,乍看倒是和莉莉有些相似。 这样的小插曲显然足够吸引秦思意,他很快朝钟情所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有一只小猫正踩在雕塑的石基上。 他到处扫了一圈,最后丢了小半截虾尾在地上,看着小猫警觉地凑近,挨着藤椅嗅了嗅,继而开始大快朵颐。 “好亲人啊。”秦思意感叹了一句,把手伸到小猫的面前,让对方熟悉自己的气味。 钟情看着那只猫将鼻子往前凑了些,贴着秦思意的指尖仔细闻了几秒,接着就像认定了什么似的,亲昵地将脑袋送进了对方的掌心。 他有些不好评价,毕竟就连莉莉都没有对他表现过这样的热情。 秦思意似乎天生就讨人喜欢,不仅是人,就连这些猫咪也一样。 影片还在继续,不过钟情并没有要打断他们的意思。 他在看秦思意的小腿。 修长匀称地从浴袍下延伸出来,白生生裹着月光,像穿了条丝袜,一直勾过尚未穿上鞋的足尖。 钟情注意到对方在躺回藤椅前将双腿交叠着晃了几下。 陌生的小猫受了蛊惑似的从手边绕过去,毛茸茸的尾巴跟着蹭了蹭秦思意的小腿肚,继而转头,在相同的位置用粗糙的舌苔去舔舐。 秦思意怕痒,赶忙笑着将腿蜷回了藤椅上。 皓白细腻的皮肤便沾着一层水色,湿漉漉映在了月光下。 见小猫徘徊着不愿离开,他又探出去,用脚尖点点那颗蓬松的脑袋,温柔地将它推远了些。 钟情一帧不落地看完了,也完全将每个细节记在了心里。 他说不清自己对那只猫究竟怀着怎样的感情,但至少在此刻,他由衷地希望,自己能够变成那只小猫。 正当钟情这么想时,影片的画面也转移到了更为熟悉的建筑风格。 他听到一道耳熟的男声间断着在镜头后说话,或是指令,或是提问,总之不像对谈,倒更接近于单反方面的索取。 “要跟我说什么?”那个看不见的人向镜头前的青年问话。 钟情认出了对方是最初坐在教室里的男孩,只是褪去了年少的青涩,换上了一种格外压抑的神态。 “新年快乐。”对方的表情木讷,甚至麻木到空洞,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在说一句祝福。 然而这似乎让掌镜的男人十分受用,格外短促地在无法被拍摄到的方位发出了一声哼笑。 镜头里的青年还说了三个字,应当是记录者的名字,可惜也和先前的片段一样,被抹去了声音。 钟情和秦思意只能看到对方的嘴巴在动,迟缓而犹豫,就好像这并不是一个他真正想要道出的姓名。 “看着好不舒服。”秦思意盯着画面说。 巨大的落地玻璃让青年身后的夜景一览无余,拍摄者却没有选择使用什么过分晦涩的镜头语言,仅仅明确地将想要记录的人困在中央。 窗外不远处便是帝国大厦,纽约的灯火辉映着匍匐在对方脚下,青年却从始至终都带着股消弭前的沉郁。 他在很久之后缓慢地抬起眼睛,哀求一般,无声地盯紧了镜头的方向。 钟情想了想,揣摩着回应到:“像一只濒死的笼中鸟。” 他在话语间朝秦思意看了过去,小猫没有离开,而是跳上了藤椅,正黏人地舔着对方漂亮的脚踝。 后者的视线熠熠与他交汇,带来生动明快的鲜活,同时也映射出与影片中青年的巨大反差。 钟情莫名便认定,秦思意永远都会是最夺目耀眼的。 “那个声音,其实和你有点像。”不知是打趣还是实话,秦思意笑着说上了一句。 钟情仔细去听,可或许是他人的感知会和自己有所不同,他到底也没分辨出对方的声音与自己的相似之处。 他只是很意外地对镜头里的青年感到熟悉,好像在更久以前,自己就应当在什么地方看见过对方。 “他给人的印象可不能算好。”钟情不甚满意地指出。 第138章 “只是像,没有说你的意思。”秦思意耐心地解释到,“钟情就是钟情,我不会认错的。” 他说着将手伸了过去,搭在钟情一侧的扶手上,掌心摊开,用指尖试探着去勾对方的衣袖。 后者侧头去看,低垂着视线许久没有反应,等到秦思意没好气地要将手收回去,他这才攥住对方的手腕,刻意朝自己的方向拽了一把。 “明天想去做些什么?”他把手指挤进了秦思意的指缝,紧扣着对方去问。 秦思意忽地笑了,嫌他幼稚似的,好纵容地又往那边靠过去了一点。 他几乎是趴在两把藤椅的中央,用另一只手支撑着,迷蒙带去发间尚未完全干透的香气。 夜风缱绻地将他的声音拂过钟情的鼓膜,挣脱修道院里镌刻百年的教条,隐晦地编织出忸怩的暧昧。 他拢着钟情的耳廓说:“可是今夜都还没有过去。” 这期间,荧幕里的青年被揪紧了头发,强迫地扬起了下巴。他的瞳孔在收缩,眸间却还是隐约映出了拍摄者的影子,舒展且挺拔,仅从轮廓就能辨析出天生的优渥。 后者用指尖轻缓地划过青年的脸颊,而后就像钟情常对秦思意做的那样,曲起骨节,托住了对方清瘦漂亮的下颌。 钟情不由自主地跟着拍摄者的动作,以同样的路径将食指搁在秦思意的脸侧,无知无措地凑近,挨到了一个几乎可以听见呼吸的距离。 然而下一秒,镜头中的青年却打断了钟情。 他无比哀戚地睁着那双眼睛,枯朽都不足以形容眼底的情绪。 对方在最后一刻撇过了脑袋,用某种沉重而苦涩的嗓音说:“我想走了。” 未被完整消音的名字遗留下一个模糊的姓氏,钟情到底没能听出来,在那四个字之后,青年说出口的,是一个‘钟’字。 他克制地随着那句告别松开了攥着秦思意的手,在放映机重复的噪音里说到:“你看,电影结束了。” 作者有话说: 不知道还有没有小天使记得钟情父亲放在办公桌上的照片。 当然他本身肯定是不希望成为父亲那样的人的。 第76章 余温 『离开那座无人知晓的秘密花园。』 时间的流速在索伦托变得飘忽不定,原本还嫌每个午后都过于炎热漫长的秦思意,转眼就收到了前往都灵的航班提醒。 他戴着顶崭新的花环,格外错愕地从一株柠檬树下朝对方回看,半晌才迟钝地反应过来,自己和钟情总会从这座海滨别墅离开。 “我还以为才过去了没几天。”秦思意坐在桌边,在惊讶之余收回手机,向钟情说到。 后者没有回答,从筐里挑了个柠檬切开,放进了一旁的石臼里。 “学长想的话,在这里多待几天也可以。” 钟情稍等了一阵才接话,用捣杵碾出汁液,在空气里掺杂进清甜的柠檬香。 “但是那样就来不及过生日了,你不是说想一起去维纳利亚宫吗?” 秦思意拿起了剩下的半个柠檬,将它举到容器上,用力一挤,在自己的指缝间流下甜蜜黏腻的汁水。 桌上没有纸巾,他环视了一圈,最后恶劣地故意要往钟情的t恤上擦。 秦思意轻笑着凑过去,攥住对方的衣摆,可还没等到沾上水渍,钟情就先一步抓住了他的手腕,高举着送到了面前。 “玛蒂尔达说,生日那天的祷告一定会得到回应。” “所以?”秦思意问。 “维纳利亚宫里有一座教堂。”钟情专注地凝着对方的视线,好久才从散漫的笑意里读出纵容。 秦思意的手腕在他的掌心里挣了几下,见钟情不肯放开,干脆便放任对方继续握着。 “可许愿的人不应该是我吗?”他像是在指正对方的错误,语气却温和,雾氤氤环绕着鼓膜,给人以幻觉似的余音。 钟情被他问得一时语塞,半天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末了只能朝对方的指间凑近了,像前些天的那只小猫一样,轻轻在秦思意的皮肤上舔了舔。 “好酸。”他咂咂嘴,不甚满意地皱起了眉头。 “太馋嘴了,钟情。”秦思意还是先前的表情,也仍旧任他攥着,只有指间略微向前,在钟情的唇瓣上擦了两下。 他好轻地将自己的指腹贴上,甚至没有在对方唇间按出凹陷,仅仅留下羽毛似的触感,很快便又收了回去。 钟情后知后觉地将下唇咬起来,一下一下用舌尖扫边秦思意触碰过的位置。 分明对方的指尖不曾沾到过柠檬的汁水,可钟情却还是尝到了,青涩的,甜津津的味道。 他顺势揽着对方扑到了一旁的藤椅上,在秦思意的身前撑起一片阴影,恶劣地用花环遮住了对方的眼睛。 “学长的18岁生日想做什么?”钟情挨近了,贴着秦思意的耳朵去问。 或许是因为遮蔽了视线,后者难得没有在这样的状态下表现出回避。 他似乎思索了几秒,脸颊被花瓣染出潮红,嘴上却放肆地说到:“和玛蒂尔达一样。” 钟情没有想过对方会给出这样的回答,在一声低笑之后,不太肯定地确认:“去猎艳?” “嗯。”秦思意跟着笑了,“去猎艳。” 他环住了钟情的后颈,在说完这句之后,恶作剧般咬了一口对方的肩膀。 第139章 时间在这之后寂静地过去了许久,钟情一度以为秦思意睡着了,俯在对方身前,一动也不敢动。 他担心自己会把对方吵醒,就连呼吸都屏得格外小心,直到挨在颈窝里的脑袋悉悉索索蹭到了衣领,发出一声幽长的叹息。 “我们要从索伦托离开了,钟情。” 这句话听起来像是闲谈,可再细究,它便又成了界限。 秦思意对钟情的偏爱仅限于这座缭绕海风与果香的小岛,从这里离开,他们便又要回到斯特兰德端方斯文的优秀模板中去。 而下一次的出游,就像秦思意说过的那样,没人能够知道,将会在何时兑现。 钟情将花环拨开,看着对方的眼睛,长久地与其交视。 他在某一刻想过自己或许该吻秦思意。 但修道院里的月光过于皎洁,以至于潮鸣都带着神圣,让那些细微的风与噪声虬绕着对方身上的香气,将明朗的夜晚奇异地变得阴郁。 钟情在低迷的气氛里朝秦思意凑近了,伸手掩住对方的口鼻,看着那双眼睛,很慢很轻地吻在了自己的手背上。 在同一秒,他珍贵又美丽的宝物,轻絮地从掌心里漫出了一丝哼吟。 “钟情。” 没有说教也没有晚安,这是这天夜里,秦思意对钟情说的最后一句话。 —— 阳光仿佛仅存在于索伦托脆弱的结界之中。 翌日下午,两人才刚从岛上离开,季风带来的暴雨便袭击了那不勒斯算不上庞大的机场。 雨珠淌过玻璃的质感在哪里都好像一样,秦思意似乎骤然回到了l市大风多雨的天穹下,连日都是阴云,望不到头地从空中坠下水滴。 这样的天气带给人压抑的倦怠,不同于索伦托被风与光包裹的慵懒,是一种迟滞的,抽离的沉重感。 他在起飞前难捱地睡了过去,经历过几个短暂又不明所以的梦境之后,终于降落在了都灵未被预测到的暴雨里。 秦思意取消了飞行模式,不一会儿,成串的未读消息便占满了屏幕。 【嘉时】:思意,看一下江城的新闻。 【嘉时】:我觉得你赶紧回来一趟比较好。 【嘉时】:我不是很确定,阿姨好像被他们送去六院了。 【嘉时】:报道说因为阿姨有精神问题,开庭取消了。 【嘉时】:我要先去看一下我外公,你醒了的话回一下消息。实在没空回来就想想办法能不能弄个证明,我帮你去看看。或者阿姨那边还有没有别的什么亲戚? “我们明天去维纳利亚宫吗?”钟情的声音不合时宜地打断了秦思意。 后者混乱又仓促地整理好情绪,握着才刚恢复通信的手机,到底克制不住地开始了颤抖。 “我不去了。”他说,“我要回家。” “回家?”钟情不算太确定自己听见的词汇,秦思意就连声音都含糊地震颤,像是从盛夏顷刻越至严冬,一瞬间让所有话语都显得枯白。 他并不打算再花时间和钟情解释,在舱门打开的同一秒便快步从乘务员身边赶了出去。 秦思意在廊桥上小跑,到后来在航站楼里狂奔,最后站在航司的柜台前,买下了一张当天转机回往国内的机票。 钟情只能看着对方从自己眼前跑开,变成人群里再渺小不过的一个白点,直到都灵姗姗来迟的夜晚真正降临,也没能收到哪怕一条来自对方的信息。 雨在不久之后就停了,钟情独自一人从酒店出来,站在过往的人潮里,忽然有些疑惑,索伦托的日夜究竟是不是自己编造出的幻觉。 广场上有人正在拉琴,旋律悠缓地响起,在陌生的环境里带来莫名的熟悉。 钟情坐在街边的椅子上,点了杯当地特色的软饮,无所事事地就着暮色欣赏起了音乐。 他在稍后一些的小节才想起来,对方演奏的,应当就是最初那场表演里,被舍长和秦思意选中作为配乐的帕凡。 事实上,钟情并不喜欢这首曲子。 和假期前的库普兰之墓一样,似乎每个和秦思意有关的回忆,伴随的都是这样喻义深沉的琴音。 他于是移开视线,将玻璃杯举到唇间抿了一口。 深红水液流经舌间,带来过分甜腻而导致的苦涩,樱桃被酿制后的香味冲进鼻腔,是和某种药剂极度相似的气息。 钟情厌烦地将杯子放回桌上,在耳畔嘈杂难懂的喧嚣里掺入一到清脆的声响。 “richard?”或许是被这声音吸引,玛蒂尔达隔着数米朝身后看了过去。 英俊的异国少年孤零零坐在沿街的小桌旁,雅致且忧悒,好像正极力压抑着什么将要爆发的躁戾。 那样的表情对于玛蒂尔达来说实在是过于迷人,以至于她甚至都没有想过对方为什么会独自出现在这里,转头便抛下同伴,像在巴塞罗那与她的猎艳对象调情时一样,格外高调地走向了钟情。 “晚上好,玛蒂尔达。”即便在这种情况下,钟情仍保有着基本的礼貌。 他并没有因为不佳的心情选择无视玛蒂尔达,反倒在分辨了半秒女孩藏在暮色下的脸后,准确无误地道出了对方的名字。 “你怎么在这里?不是说去索伦托的吗?”她笑笑,将手里的起泡酒推了过去。 “巴塞罗那不好玩?”钟情回敬了一句。 第140章 “那些欧罗巴男孩没有你这么称心。” 说这话时,玛蒂尔达与钟情贴得很近,丰盈□□的身体毫不避讳地挨在对方的手臂上,温热地留下陌生的细腻触感。 钟情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就着这样暧昧的姿势问到:“猎艳失败了?” 见他不推拒,玛蒂尔达于是愈发靠近,在对方的耳畔调情似的笑了起来:“我以为现在才刚开始。” 她去碰钟情的手指,才握过杯子的皮肤泛着凉,冰块一般点了上去。 后者此时才确认了什么似的制止,稍稍退后仰开了一些,将放在桌面上的右手抽走了。 “抱歉,玛蒂尔达。”他说。 “接受不了过分热情的文化?” 玛蒂尔达倒也不觉得尴尬,大大方方地倚到靠背上,交叠起裙下的双腿,重新拿起了酒杯。 钟情听着那些冰块跟随她的动作轻响,撞击杯壁,发出能叫人联想起泉水的声音。 很像索伦托的别墅里喷泉流坠的水声,只是更短促,也更干脆。 “你应该知道理由的。”他委婉地给出提示。 “但是你好像被丢下了。”玛蒂尔达说着,分外怜爱地瞥了钟情一眼,旋即又毫不留恋地将视线收回去,表演了一道类似于挫败的叹气。 “说真的,要是哪天你放弃了,可以来追求我试试。我还挺喜欢你的。” 她在离开前向钟情给出了一个没有凭据的邀请,听上去却比许多秦思意做过保证都要认真。 都灵雨后的潮湿蒸得钟情几乎感到眩晕,他花了点时间去回溯这段话,继而眯了眯眼,轻笑着回应到:“我的荣幸,玛蒂尔达小姐。” 片刻昏沉过后,他用最绅士的语气,传递出了最隐晦的拒绝。 至少在得出答案的这一秒,没有人会比秦思意更令他心跳失序,神思沉沦。 第77章 沙漏 『希望秦思意能够永远偏爱钟情。』 夜里开始转小的雨势在黎明前停了。 钟情起床时,房间里正斜着一缕从窗帘的缝隙间漏进来的光。 他朝窗外看了一眼,是晴好且适合出游的天气。犹豫了一阵,到底换好衣服,准备按照最初的安排去度过这一天。 工作日的上午没什么游客,钟情独自穿过那条颇有格调的长廊,却并没有感受到丝毫他人所描述的神圣。 真要让他去评价,他甚至会说小音乐厅的长廊更有引人探寻的氛围,它昏暗且幽长,只在那些被盈满乐声的夜晚吝啬地点起灯火。 钟情往边上看,夏季灼热的日光正从通往花园的玻璃门外落进来。 修剪整齐的花草在台阶下形成近乎刻板的对称,与通常所理解的对意大利的印象全然不同,反倒表现出极致的严苛。 他退后了些,以门框为界,试图解构门那边的风景。然而脚步仅仅略微地挪动,拱形的门框上方,倾斜的天窗便将揽下的阳光如同聚光灯一般打在了钟情的身上。 优雅宏伟的穹顶上刻满了浮雕,他叫不上名字的天使与众神一道降临在这座宫殿,仁慈又冷漠地垂眸俯视着一切。 钟情不适地朝着那束光将眼睛眯了起来,与墙上的雕刻对视良久,末了意味不明地移开视线,走向了长廊的尽头。 红绒门帘在象牙白的石柱间形成了鲜明的隔断,它们藏在一扇门后,垂坠着,从半高的位置上收出线条流畅的褶皱。 钟情在越过那扇门后最先看到的并非远处的神像,而是挽着男伴走向教堂的玛蒂尔达。 对方没有注意到他,亲昵地与一名青年说着些什么,十指交握,在稍后一起立在了神坛前。 为了避免尴尬,钟情在角落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了,直到两人又从厚重的门帘下离开,他这才走到先前玛蒂尔达站过的地方,虔诚地开始了属于自己的祷告。 他的掌心握着从索伦托带回来的吊坠,一颗上色粗糙,做工劣质的澄黄的柠檬。 钟情闭着眼祈祷,将那枚吊坠如同圣餐礼上的十字一样在自己的指间握紧。 万千纯白的花絮从教堂的穹顶悬缀落下,映成石雕的天使脸上垂泪般圣洁的影子。 光线在倾移,于钟情睁眼的同一瞬笼上远处高耸的神像。 他死死攥着吊坠,着魔似的重复着不断地默念。 ——希望秦思意能够永远偏爱钟情。 从维纳利亚宫离开时已经临近傍晚,为了提前准备好下个学期关于巴洛克艺术的论文,钟情特地又去花园里转了几圈。 再遇到玛蒂尔达的时候,对方身边已经没有了之前同行的青年。她格外放松地在石径上伸了个懒腰,勾起小腿,把有些磨脚的鞋跟折了进去。 “又见面了。”先出声的仍旧是玛蒂尔达,她才刚抬眼,钟情便绕过了灌木修成的篱笆,带着某种审视的表情出现在了面前。 见实在避不开,后者倒也不忸怩,换回一贯得体的姿态,笑着邀请到:“不如一起吃个饭?” 两人其实并不熟稔,哪怕学到过再多开启话题的方式,餐间也还是不免会有尴尬。 几次东拉西扯的闲谈之后,倒是钟情打破了这样尴尬的氛围,状似随意地提了一句:“我看见你在教堂里祷告了。” “我以为你不会记得我说过的话。”玛蒂尔达颇为意外地挑了下眉,放下餐刀,仿佛认真起来,稍重地吸了一口气。 第141章 钟情没有理会对方略显冒犯的玩笑,他礼貌地跟着将餐具搁到了一旁,继而回应到:“那是最基本的礼仪。” “是不是很好奇?” 玛蒂尔达跳脱地将话题延伸了出去,看着钟情那张显然对此不感兴趣的脸,莫名感到了一阵挫败。 “如果你愿意告诉我的话。” 事实上,她并非听不出来这是一句与字面意义相反的拒绝,可她幸运地见过钟情看向秦思意的表情,因而执着地试图在这家餐厅里令其复现。 玛蒂尔达在对方的回答之后朝桌前凑了点,拉近两人的距离,隔着烛火说到:“当然可以。” “哦?”钟情演技不佳地做出了一副好奇的表情。 “那么,玛蒂尔达小姐还有什么需要向神祈求的愿望?” “没有。” 出乎意料的,玛蒂尔达让钟情从一成不变的神态里流露出了少许愕然。 她满意地欣赏了一阵自己的成果,看着眼前那副英俊年轻的皮囊在光影里显出疑惑。 少年深邃的眉眼随着她的话语浅浅皱起来,刻出更为寡幸的疏离,让人不难望见数年以后,会在这张脸上出现的迷人与漠然。 “那些都是用来哄人的。”玛蒂尔达乘胜追击,“摆出一副虔诚的样子给人看,装模作样企图让对方心动罢了。” “不会觉得自己虚伪吗?”钟情并不认可对方的想法。 “可是,你不是也被骗到了?”玛蒂尔达说着,得意地举起了搁在桌上的高脚杯。 “哪怕真的祈祷了什么,谁又说得好,会不会是一次廉价的自我感动呢?” 钟情见对方优雅地啜饮了一口,在酒液滑入唇间的同时,放远视线,挑衅般落回了他的身上。 他下意识地将手塞回口袋,摸索着攥住那颗小小的吊坠,无声却仔细地品读起了玛蒂尔达先前说过的话。 —— 秦思意的航班要比钟情的祷告更早降落在江城的暮色里。 他在夕阳西沉的前一秒拨通了林嘉时的电话,站在航站楼的出口,头一次没有见到哪怕一个来接自己的人。 手机在一道机械的女声之后传来忙音,大概是正在处理什么事,林嘉时少见地挂断了来自于秦思意的电话。 后者诧异地举着手机,在那阵重复的忙音变成耳鸣之后,终于难以忍受按下了挂断。 可以联系的人不多,刨除母亲与林嘉时,就只剩下钟情。 秦思意茫然地站在归国的人潮里,被来往重聚的陌生人推搡着躲进角落。 他盯着屏幕上横平竖直的两个字看了很久,到底想不出能和对方说些什么。 此刻的钟情应当在都灵,在向往了一整个学期的维纳利亚宫里,看他最想看的巴洛克雕像。 而秦思意正位于台风将至的江城,天空澄澈明朗,却到处都是落叶与呼啸的风声。 “喂。” 最终,他麻木地播出了李卓宇留下的号码。 “思意?” “我妈呢?” “你回国了吗?”李卓宇没有回答秦思意的问题。 “我妈呢?!” 后者在往来熙攘的航站楼里压抑着低吼了一句。 他说不好这算质问还是请求,但李卓宇总算听进去了,稍沉默了几秒,好声好气地说:“秦阿姨在医院,医生说情绪已经稳定很多了。” “哪家医院?把地址和病房发给我。” 秦思意其实很少这么和对方说话。 他不爱去命令别人,何况李卓宇与他的立场微妙。 童年的大部分时间,秦思意都选择无视对方,而再长大一些,他就得到了不在假期以外的一切时间看见对方的自由。 但是此刻,秦思意被迫的,别无他选的,必须去面对他最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的李卓宇。 “我现在在忙,稍微等我一会儿可以吗?” 李卓宇能忙什么呢? 秦思意想不出来。 忙他的论文?忙他的毕设?还是忙那些父亲根本不会让自己碰的东西? 秦思意没有耐心等他,这不是秦思意该一起烦心的事情。 “不可以,我现在就要。” “不要闹小孩子脾气,思意。” 李卓宇指责他,拿出一副大人的架子去打压。那语气冷静又平和,全然不同于初见时的怯懦,是已经褪去了难堪外壳的从容与轻蔑。 “地址!” 相比起李卓宇,现下的秦思意倒更像一个没有教养的野孩子,只会隔着电话愤恨,咬牙切齿地等待对方的怜悯。 “至少该礼貌一点吧?”电话那头传来了仿佛嗤笑的声音。 秦思意梗着喉咙停了下来,他的骨节在手机上抓得泛白,突兀地折出鲜明的转角。 或许是因为对对方的怨愤,也或许是对自己的失望,他的心脏在胸腔里轰隆作响,跳得就连下颌都跟着一道震颤。 他咬着牙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下来,在几次小心翼翼的深呼吸后说到:“李卓宇,麻烦你把我妈住在哪家医院、哪个病房告诉我。谢谢。” 这句话结束,秦思意便陷入了漫长的等待,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说错什么,但显然,电话那头的寂静代替李卓宇表达了不满。 又是数分钟过去,航站楼的旅客换了一批又一批,秦思意终于缓缓在角落里蹲下身,妥协似的,捂着手机哀求到:“哥哥,告诉我我妈在哪里吧。” 第142章 “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 克制的尖叫在重复中变作哀鸣,秦思意忽地就在他人脚边哭了起来。 有经过的陌生人错愕地低头,可少年将自己挡在巨大的黑色行李箱之后,严丝合缝地藏进了狭小的角落。 那只搭在拉杆上的手还戴着价值不菲的石英表,熠熠镶着一圈碎钻,每走过一下,都好像闪烁着用金钱堆积出的傲慢。 他们将秦思意当成了一个性格恶劣的纨绔,只消一眼就构筑出了与现实截然相反的形象。 “这么大了还在这里闹脾气呢,丢不丢人啊。” “现在的小孩真是,一点事情就这样。” 秦思意听见了路过那些人说的话,可他不敢抬头也不敢反驳,他只敢在这个角落里,等到那些人都和他们的家人一起离开。 “六院栖江分院,疗养区a01。” 李卓宇没有拿他的失态多作文章,只在这之后仿佛别有用意地补充了一句:“进去记得说是李峥的小儿子,我会先和那边打好招呼的。” “谢谢。”秦思意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才好,犹豫了半天,只说出这么两个字。 他控制不住地在电话这头哽咽,将所有的难堪都传进了李卓宇的耳朵。 后者半晌才回应了那句狼狈的感谢,无奈地说到:“你要是一直这么听话不就好了。” 他没有再听见秦思意的回答,一声尚未结束的抽泣之后,李卓宇的耳边就只剩下了通话被挂断的忙音。 第78章 台风 『“你是妈妈唯一的宝贝,千万不可以让妈妈生气,知道吗?”』 六院位于栖江的分院,其实更接近于一处隐蔽且风景优美的高级疗养院。 秦思意从导诊台绕过大楼,穿过住院部与花园,再往后就是不常有人知晓的疗养区。 这里有单独的门禁,倒不是说一般印象中封锁严密的栅栏,而是类似于独立小区的磁卡。 一名护工打扮的人早早等在了门边,见秦思意过去,礼貌地向他询问:“是来探望秦女士的吗?” “嗯。”秦思意点了点头,又等了几秒,别扭地照着李卓宇的话说:“我……我哥应该提前联系过了。” 他只复述了半句,到底还是没有将对方的话全部说完。 ——李峥的小儿子。 ——秦思意。 这样的说法太奇怪了。在更久之前的认知里,秦思意无论如何都不该被顺位后移,打上一个用以标注奇怪身份的指代词。 护工在确认完访客申请后带着他开始往里走,秦思意跟在对方身后,没再继续纠结那些会令他感到不适的内容,转而观察起了周围过分幽密的造景。 “我妈要多久才能出院呢?” 长久的寂静过后,他忽地对着护工的背影发出了问询。 “这个其实只要家属签字就可以了,一般都是家里不方便照顾的病人会在这里住久一点。” 对方的话说得微妙,很难叫人分清她是在直白地表达还别有所指。 栖江分院的疗养区费用高昂,能够住进这里的病人都不会没有条件在家里请上几个看护。 唯一能让他们被留下的原因,就只有家人对他们已经厌恶到了眼不见心不烦,甚至不怕他人议论的程度。 “……我爸有说过要送我妈回家吗?”即便知道不可能,秦思意却还是在那之后额外问了一句。 他注意到护工的脚步随着自己的提问停顿了一瞬,好像被空气绊到,差点就错漏了一步。 或许也不需要什么口头表述,光看对方的反应,秦思意就已然知道了答案。 两人在此后再没有过任何交流,护工最终将他带到了一栋临湖的小楼前,院子里种着几棵枝叶繁茂的玉兰,很像城央家里的那株。 秦思意在庭院外抬头看了一会儿,继而穿过连接内外的石板路,用护工给的门禁卡打开了那扇他并不熟悉的大门。 屋里的光线很好,装修也是秦师蕴一贯喜欢的风格。 秦思意在玄关小声地喊了句‘妈妈’,见没人回应,于是放轻脚步走了进去。 就和那过于温和的性格一样,秦师蕴怨得不决绝,疯也疯得不彻底。 秦思意看见她时,她正安静地在沙发上坐着,拿了本看不清封皮的书,大概没有在看,却也显得寻常。 和电视剧里演出的表现都不一样,她轻而易举地认出了自己的孩子。 或者说,秦师蕴从来就没有忘掉过秦思意。 她将后者唤到身边,极度温柔地握住了对方的手,就像童年的记忆里那样,轻而珍惜地将秦思意拥进了自己的臂弯里。 “妈妈……” 秦思意好乖地叫她,声音嗡在母亲的耳侧,呢喃不清,又完全不存在戒心。 对方身上有很淡的香气,是早些年外祖父还在时,请人专门为自己的女儿调的。 秦思意不知道母亲后来又是从哪里找来了一样的熏香,或许是当年留下的,也可能只是因为怀恋过往而特意挑选的相似替代。 和普通病房里的病人不一样,秦师蕴身上穿的是自己的常服,一条米色的长裙,还有一件干净的羊绒开衫。 她的头发被打理得很漂亮,太阳照过来,泛起棕色调的健康光泽。 秦思意趴在母亲肩上看窗外粼粼的湖面,清晨的阳光随着水波流过去,灿亮地摇曳,幻境般在屋外折射出迷蒙的结界。 第143章 他在某个须臾以为自己回到了小时候,在秦氏的老宅里,被母亲抱着看外祖父钓鱼。 当时的花园里也是一样清澄的湖水,台风前的天气晴好得古怪,浓绿的叶片被风从树上摇下来,飘在水上,变成一条条不知会驶向何处的船。 “思意。”秦师蕴突然打断了他的回忆。 秦思意朝母亲看回去,对方正用一种似乎不算陌生的目光注视着他。 他一下子说不上来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于是并没有即刻回答。 那双眼睛温顺地接受着来自母亲的一切视线,打量、赞许、欣赏,约莫还有些秦思意错想的慈祥。 他注意到秦师蕴莫名其妙地将他的手握在掌心拍了拍,而后幽幽笑起来,用一种嘱咐般的口吻说到:“思意,你是妈妈唯一的宝贝,千万不可以让妈妈生气,知道吗?” 直到这句话之前,秦思意还都可以相信自己一厢情愿的否认。秦师蕴看上去实在是太正常了,以至于他甚至愿意把林嘉时和李卓宇的话当作过分的玩笑。 可现在,对方说出口的,是曾经外祖父最爱挂在嘴边的。 他清楚地记得那些表情和动作,和此刻母亲做的一模一样,就连眼神都分毫不差。 这一秒,秦思意终于确定,他看上去无比温柔的母亲,确实是疯了。 “妈妈……” “妈妈不在,外公先和思意玩,好不好?” 秦思意几乎不知道自己该给出怎样的反应,他茫然地将手从秦师蕴的掌心抽了出来,后退着挨到了沙发的扶手上。 对方的神色在这短短的几秒里骤然变得阴郁,像是沉沉压着经久的怒气,即刻就要爆发。 “妈妈。”他很小心地去呼唤对方,向来平稳双手蓦地开始颤抖,僵硬冰凉地撑在坐垫上,连着手臂都显得无力。 秦师蕴的眼底有说不清的怨恨,深刻而鲜明地展现出来,不知怎么,却只能惹人怜悯。 她同样在颤,从嘴唇乃至整个身体,被压抑的暴戾一触即发。 秦思意预感到了母亲想要做什么,但他并没有躲开,他坐在那把落满了阳光的沙发上,低着头,看着母亲的手从膝间举起,忽地一巴掌落在了他的脸上。 “你要去干什么?!去找李峥?你以为他在外面做什么?他就是看上你那点钱!” 秦师蕴在尖叫,娴雅斯文的面孔扭曲成怪物的模样。 秦思意知道她其实从来没有被外祖父这么对待过,这更像是某种发自内心的投射,一种对自己过往人生的束手无策的后悔。 脸颊上的刺痛渐渐变成奇怪的烧灼感,开始红肿发烫。 秦思意偏过脑袋摸了一下,意外地又在那之后掺进了钝痛。 但他没有要说的话了,这不是母亲的错,他也不知道该去怪谁。 秦师蕴开始砸东西,砸手边一切可以够到的东西。好在院方似乎早有预料,将所有东西都换成了柔软耐砸的。 沙发被包裹住了所有的边角,哪怕全力撞上去,顶多也就起个淤青, 秦思意闭着眼睛感受着一件又一件东西砸在自己身上的力度,伴随母亲刺耳的叫声,难以控制地从胸腔里泛起一阵阵的恶心。 他艰难地咽了几次口水,试图将生理的不适感强压下去,可越是这么做,耳鸣与晕眩便愈发明显,一点点变成将要溺毙前的窒息,不容抗拒地诱使他开始干呕。 “妈妈,妈妈。”他下意识地开始求救,可脱口而出的却还是对秦师蕴的呼唤。 空荡荡的胃里像有什么正不断翻搅,带来酸涩与沉重,还有不受控制的眼泪。 它们与那些尖利的声响一起落在地上,投射进秦思意的大脑,将与这天有关的一切都打上了负面的标签。 他试着抬眼去看,窗外的阳光早已不知在什么时候被阴云掩盖。 台风形成的积雨云成片遮挡在江城的上空,带来铺天盖地的灰败。 很快就有一滴水珠打在了玻璃上,溅开来,变成烟花似的一点,又被风吹得拉长成一条细线。 胃酸便这么巧合地从秦思意的胃里泛了上来,从口腔中涌出,跟着大雨一起止不住地砸在地毯上。 秦师蕴的动作大概是因为他的反应暂停了那么半秒,流露出少见的疑惑。 她的指尖心疼似的在秦思意肿起的脸颊上抚过,接着,就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揪着后者的头发,一把按进了沙发的坐垫里。 “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李峥!” 秦思意最后是带着伤离开的,或许是担心雨大了不好回去,李卓宇抽了空从市区赶来接他。 后者到的时候他正埋在沙发里发呆,秦师蕴叫得很响,他却好像听不见,只能感受到扫清一切的岑寂。 护工将对方架开,不知带去了哪里。 李卓宇在所有人都离开之后方才问到:“看过了,满意了?” 他伸手去拉秦思意,不知怎么却先把虎口卡在了后者的脖颈上。 那样子不像是要去帮对方,倒更像是要继续秦师蕴没能完成的施暴。 秦思意无所谓地蜷缩着,手臂交错在身前,捂着仍在抽搐的胃,缓慢地将眼睛睁开了。 他在很久以后反应过来李卓宇是在和自己说话,迟钝地理解了一番,回答说:“我想睡觉。” 第144章 结束这句话的同时,秦思意抬眼去看李卓宇,沾着泪痕的眼尾哀艳地泛着红,漂亮得凄楚又郁丽。 后者不由想起了童年时代的某个夏天,年幼的秦思意也是一样红着眼睛,站在秦氏老宅的落地窗前。 只是那时的对方并不显得无望,他甚至带着倔强,大胆地去顶撞那栋房子新的女主人,稚气的面孔高高扬起,无声地展现出天生的傲慢。 “我带你回家吧。” 李卓宇把手从颈侧挪开了,将秦思意揽起来,又嫌恶地在闻到衣服沾上的臭味后本能地撇开了脸。 后者注意到了这一点,于是花了些力气从对方怀里站稳,低着头很小声地拒绝了。 他在走出那道门廊前又重复了一次曾经说过的话:“那里已经是你家了。” 秦思意要回的地方不是藏着童年的老宅,而是位于城央的,和钟情一起看过玉兰花的家。 第79章 通话 『一场相隔万里的暴雨。』 台风天不好打车,秦思意在就诊大厅等了一会儿,这才见到一辆放下乘客的出租车。 他拉开门进去,用累极了的嗓音向对方报出了城央的住址。 司机或许是惊讶于立刻就有人新客上车,在这样昏暗的天气里笑得格外开心。 可等到秦思意身上那股沾上胃酸的臭味传到他的鼻腔,后者明朗的表情便骤然消逝,换上了不加掩饰的嫌恶。 秦思意往后视镜里看,司机无声地朝着挡风玻璃骂了一句‘晦气’。 他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而是后知后觉地想着,原来送他是一件比送病人更让这位司机不满的事。 下车时,秦思意多给了对方一笔清洁费,又或者说是小费会更合适。 他其实并没有弄脏任何东西,那些酸水沾在他的领口和衣摆上,早已干涸,也被他小心翼翼用手盖住了。 司机的眼神在那之后变得耐人寻味,不过秦思意没有再看,下了车径自走进了雨里。 阿姨从辅楼的门廊后匆匆举着把伞来接他,没来得及换下的室内鞋踩进庭院的水洼里,沾上泥沙,应当再也不能穿了。 他以前是会直接走进去的。在一贯的认知里,对方收下了秦师蕴支付的工资,他们就该为自己提供等价的服务。 可是今天却不一样。 秦思意破天荒地在步上台阶后停了下来,等着阿姨收好伞,闷声说了句‘谢谢’。 “诶呀,小少爷说这个干什么,本来就是分内的事。” 秦师蕴往常不让秦思意和佣人们进行没必要的接触,这会儿忽地讲上了话,阿姨便显得分外热情。 她没有什么多余的想法,只是知道雇主家大概发生了些什么,在不想被辞退的同时,也夹带着些微的对秦思意的怜悯。 “饿不饿啊?马上可以吃午饭了,还是先吃一点零食?” 阿姨问了他两个秦师蕴不允许的问题,殷切地在绕过玄关之后继续跟着秦思意,甚至无视了其他人的表情。 这套房子已经很久没有请过管家,一切都由秦师蕴亲自安排。 在她离开的头几天,所有人都还在自己的岗位上按部就班地执行着规划好的工作。 然而到了现在,这里几乎就成了他们的度假别墅。 秦思意在第一晚住了酒店,且没有知会家里的佣人,因此在见到他的瞬间,热闹的客厅里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 他们面面相觑,直到有人带头开始往辅楼和厨房的方向走。 大雨将投映在落地窗上的灯光变得迷离,秦思意看着那些人的影子在光影下分裂、扭曲,虚幻又切实存在着。 潜伏的晕眩感就在这样的状态下再度席卷而来,他蓦地扶住了一旁的装饰柜,突然又按着胃干呕起来。 秦思意想喊妈妈,可他尝试过了,母亲并不会为自己带来任何的帮助。 或者说,秦师蕴不在他的痛苦里火上浇油就已经算是仁慈。 他用余光看见了阿姨在最初和那位司机相似的表情。 但很快,出于秦思意认为的也许算是他恶意揣测的原因,对方担忧地上前,在他的背上轻轻拍了起来。 “是不是生病了?要不要阿姨陪你回房间去歇着?” 对方的语气听起来真的饱含关切,可秦思意到底拒绝了。 他在阿姨温和的话语后摆了摆手,转过身,背着对方厌烦的目光走向了通往电梯的过道。 被雨打湿的头发断断续续落下水滴,它们顺着发梢砸在地毯上,洇成一圈浓得近似于黑的深蓝。 秦思意忽地垂眸去看,伴随着尚未完全消弭的不适,恍惚还以为自己正在坠入深渊。 电梯门打开的那一刻,他快步走了出去,那速度用小跑去形容也不为过,试图逃离一般留下沿路的水渍。 他将弄脏了的衣服一股脑丢进了脏衣篓,站在浴室边看了一阵,似乎还觉得有什么不对,稍发了会儿呆,又将它们拿出来,塞到了封闭的垃圾桶里。 秦思意冷得直抖,却没有力气去一个澡。浴缸里空荡荡的,淋浴间又只有一排硌人的石椅。 他站不动了,好想睡觉。 秦思意在一块小地毯上躺下,曲起膝盖,蜷缩成一种更能提供安全感的姿势。 他没有睡着,只是难熬地闭着眼睛。脑海里有无数片段不断地回放,搅动他的精神,让他在累极的情况下也依然无法入眠。 第145章 空调的出风口正对着他的方向,身上的雨水被吹干后,发丝间便成了一种煎熬的湿热。他把手从怀里挪出来,举到头顶上,将贴在额前的碎发捋了两把。 大概人在不顺心的时候,就连一根头发都会将稳固的情绪击碎。 在几次被落回的发梢扫过眉骨之后,秦思意终于不堪忍受地像母亲那样揪住了自己。 他仍旧蜷在地毯上,胸口却因急促的呼吸而出现明显的起伏。先是屏气一般紧抿着嘴唇,而后就如同照抄了秦师蕴的反应一样,突然开始了毫无意义的尖叫。 手机的屏幕从几分钟前便开始间断地闪烁,秦思意其实看见过上面的名字,有林嘉时,也有李卓宇。 他不想接。不知道自己该和林嘉时说些什么同时,也不知道李卓宇会和自己说些什么。 秦思意叫累了便开始毫无声息地哭。 像懊悔又像虔诚的祷告。 他跪起来,将脸埋在掌心,压着双手贴在地上,清瘦的蝴蝶骨在空调吹出的风里细弱地颤着,好像即刻就会有什么脱离这具被束缚的躯壳。 秦思意很少幻想将来,即便是想,也没有明确的指向。 他更喜欢描绘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比如不同于江城和l市的晴好天气,热忱缠绵的海风,以及不需要精心维护就可以拥有的独一无二的人际关系。 【钟情】:气象消息说江城有台风。 来电提示消失的下一秒,钟情发送的信息忽而横占在了秦思意的屏幕中央。 如同命运的一场定局,分明早已调到了静音,秦思意却还是抬起了头。 他从湿漉漉的掌心逃离出来,等待视线一点点变得清晰,而后望向手机,轻声地念出了致信人的名字。 “钟情……” 江城的夜晚,正是都灵的午后。 钟情接起电话时,语气中似乎还带着些从秦思意身上学来的懒怠。 他将语调拖得有点长,咬字倒还算清晰,用一种正准备午睡似的嗓音开启了两人的对谈。 “学长。” 他只说了两个字,却足够让秦思意听出他在笑,是那种预料中的惊喜,雀跃并带着笃定。 后者听见了钟情搁下画笔的声音,‘嗒’的一声,应当是放在了金属的画架上。 “没有生气吗?”秦思意问他离开那天的事。 “生气了。”钟情依旧是上扬的语调,心情极佳地表达出自己的抗议。 “我不是故意的,家里有点急事。” 秦思意从地上爬起来,为了避免被钟情察觉到异样,他并没有去抽纸巾,而是用干燥的手背将脸上的水渍抹净了。 “没关系的,学长会给我打电话,我就很开心了。” 事实上,哪怕再早两分钟,钟情都不会是这样的态度。 他甚至想要质问,想要控诉秦思意的言而无信,想去指责对方将自己一个人丢在都灵。 但是两分钟前,钟情接到了一个林嘉时拨出的电话。 对方焦急地询问他有没有收到过秦思意的联系,并在言语间透露出了后者的抗拒。 不想接林嘉时电话的秦思意,主动拨通了钟情的电话。 很难说钟情的心里究竟怀揣着怎样的窃喜,如果可以,他几乎想要当面向林嘉时表达感谢,哪怕对方向他索要酬劳。 水流淌过窗沿的声音隔着讯号传到了都灵,在意大利灼人的阳光里,降下一场相隔万里的暴雨。 钟情把耳机戴上,悉悉索索地接收到一些由秦思意发出的响动,他听了一阵,忽略掉对方的避而不答,谨慎地选择了措辞:“学长在难过吗?” 电话那头在这个问题之后彻底安静了下来,只剩雨声充当背景,连绵地在各处敲响。 钟情耐心等着,将手边的礼盒打开又合上。 那里正放着一柄翻书杖,从数百年前穷奢极欲的贵族手中流出,即将成为秦思意的生日礼物。 “要不要猜猜我准备了什么礼物?” 钟情逗他,指腹从琥珀的杖体上划过,停在末端的蓝宝石上,刻意敲了两下。 “糖?”秦思意终于开了口,哑着嗓子,把这个字说得有些艰涩。 “不是。但是等你回来,我会准备好糖的。” 两人的立场少有地反转,不再是秦思意好脾气地去哄钟情,而是后者将每句话都说得包容。 他听对方难抑地抽噎了一下,尴尬地试图用憋气去打断,短促的呼吸顿在连贯的字句之后,良久才给出回答。 “不要骗我。” “不会骗你的,是你很喜欢的礼物。” 银质的杖柄在钟情说完这句话前迎向窗外,折射出过于刺眼的光。 它差一点就能靠一瞬的目盲打断钟情,可对方却闭上眼没有睁开,皱着眉将一厢情愿的保证说完了。 他听见秦思意终于发出一声哼笑,残留愁楚,却到底算得上期待。 后者在这通电话结束前钻进了被窝,将脑袋埋进去,躲在黑暗中说到:“我要睡觉了,钟情。” 他消沉又安心,矛盾地被钟情割裂出两种情绪,好像能够得到救赎似的,紧紧握着没有生命的手机。 “晚安。”钟情向他道别。 “晚安,钟情。” 秦思意说罢,并不按下挂断,而是累极了一般,垂下手腕,让它从掌心掉了出去。 第146章 第80章 暴雨 『震撼人心的,奢侈至荼蘼的美丽。』 翌日一早,秦思意破天荒地再一次拨通了李卓宇的电话。 去栖江分院探望不能没有父亲的同意,他不知道如何面对对方,而李卓宇恰好就在他尚且能够接受的范围以内。 稍等了段时间,一辆白色的慕尚出现在了窗外的大雨里。 秦思意站在落地窗旁,注视着那辆车载着李卓宇停靠在了门廊。 他莫名地在此刻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对方。 黑瘦的少年背着过于沉重的书包,镜片上的划痕甚至不用细看就能显现。 那时的李卓宇从一辆出租车上下来,还没走两步就又被司机叫住,秦思意看他尴尬地走回车窗边,一面道歉,一面从口袋里拿出了皱巴巴的纸币。 秦师蕴和李峥都还没有回家,秦思意便抬头问自己的保姆,为什么对方要给司机钱。 保姆似乎是对这个问题表现出了一瞬的讶异,但很快,她便耐心地解释到:“因为有不一样的收费方式,这位司机是按次结算的。” 小秦思意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继续朝窗外看,李卓宇就抓着书包的背带,局促地停在了庭院的喷泉前。 彼时秦氏的老宅还算是掌握在秦师蕴的手里,屋里的佣人们分明看见了屋外的少年,却都视若无睹,继续着手上自己的工作。 李卓宇在太阳底下被晒得通红,汗水浸透校服,贴着皮肤落在地上。 他不敢往前走,也不敢往边上的喷泉池里掬一捧水,只是一味木讷谨慎地站着,看远处的玻璃窗后,一个漂亮优雅的男孩好奇地与自己对视。 很多年后的今天,他们各自都记着那一眼。 秦思意记得的是李卓宇的窘迫与可怜,而李卓宇记得的则是一种震撼人心的,奢侈至荼蘼的美丽。 雨下得太大,后者并不打算下车。 司机打了伞来替秦思意开门,李卓宇则闲适地倚在靠背上,目光落向屏幕,只在关门时朝对方瞥了一眼。 “吃饭了吗?” “吃了。” 秦思意骗他,家里的佣人没了秦师蕴的约束,直到过了定下的早餐时间,也还是没有任何一个出现在厨房或是餐厅。 大抵是不相信秦思意的话,李卓宇分神盯紧了对方,已然成熟的气质酿出一份独特的压迫感,语气倒还算随和。 “看来秦阿姨支付的薪水足够让他们保持自觉。” 秦思意听他说话,眼睛却不看他。 十年过去,困窘的再不会是李卓宇,倒极有可能在不久之后变成眼下默不作声的秦思意。 司机把车开进疗养区时,并没有和昨天一样的护工来审核访客身份。 栖江分院的疗养区几乎全部由私人资金的维持,实际上更接近于私立性质。 需要额外申请的是秦思意,而不是李家的大少爷。 台风天地面上的路不好走,司机将车停在地下一层,一台直达电梯的旁边。 对方来开门时只有秦思意一个人下车,后者回头看了眼车里的李卓宇,到底还是没有多问什么,独自按下了想要到达的楼层。 秦师蕴所在的是一个单独的院子,在走出接待大楼之后,秦思意又打着伞在雨里走了一小段。 护工等在屋檐下,抬高的地基把雨水挡在水泥和石板构筑的装饰外,冷漠地泛着被打湿的青色。 见秦思意来了,对方没有立刻拿出门禁卡,而是预先询问到:“秦先生要进去看吗?” 他在这个问题之后举着伞停在了台阶外,半面挡在门廊下,半面则被坠落的雨帘击打。 伞骨被风吹得像是要翻折,裤腿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浸湿了,大半贴在皮肤上,粘乎乎地带来凉意。 秦思意犹豫着挪移目光,从护工手上渐渐落到了墙角。 那里正挂着一盆不知是谁养的吊兰,明明病人根本就不可能看见,却还是被精心养护着,仿佛只是为了能让那些前来探望的家属们给出一个毫无必要的良好评价。 看出了他的迟疑,护工会意地引着他绕到了门廊的另一侧。 那里有一面巨大的单向玻璃,隔离内外的同时,又能清晰地映出病人的身影。 秦思意看见母亲正在客厅看书,雨水接连不断地从光滑的表面淌过,比后者翻页的速度快上太多,给人一种对方真的认真看进去了的错觉。 但秦思意不敢确定,因为昨天的他也是这样猜测的。 他没有出声,唇瓣在风雨中轻微地翕动了两下,好像说了句什么,又好像只是一个无意识的动作。 不知怎么,屋里的秦师蕴忽地将书合上了,她抬起头,视线不偏不倚地落向秦思意所在的方向。 即便知道对方不可能看见自己,后者却还是觉得母亲听见了自己的呼唤。 “秦先生要不要进去看看?外面的雨太大了。” 护工向他询问,台风将雨珠斜吹着砸进伞下,不止是裤腿,秦思意的t恤都被打湿了。 他迟钝地点点头,跟着对方往大门的方向走,可门禁卡都响过一声,临到按下门把,他却退缩了。 “还是……不看了。” 秦思意笃信方才那一眼只是自己的错觉,没有人会在一夜之间康复,何况是压抑了近十年的秦师蕴。 第147章 他省去了道别,匆忙开始往回走,亟不可待地迈下台阶,举着那把没起什么作用的伞,很快便消失在了花园的围墙外。 回到地下室的时候,司机不知去了哪里。 李卓宇好整以暇地从车里向秦思意看,看他沾着一身雨水,狼狈地在上车之前往自己湿哒哒的t恤上拧了一把。 “不多待一会儿?” “嗯。” 秦思意低着头坐进了车里,衣裤湿得难受,他别扭地调整了一番坐姿,格外僵硬地挨在门边。 李卓宇可能是在处理什么文件,将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了屏幕上,倒也没再多问,而是就这么让气氛安静了下来。 司机在不久之后带了份早餐回来,按照李卓宇的示意将它们递到了秦思意的面前,等对方接过去,这才绕到驾驶座。 “我吃过了。”秦思意没有忘了去圆自己的谎。 他不知所措地将一小盒蒸饺捧在手里,把这句话说得很轻。 “那就再吃一点吧,这里的早餐铺请的都是南榆坊以前的老师傅。” 李卓宇不去戳穿他,视线始终没有从文件上移开,键盘偶尔在他手下发出一些声响,批阅似的,带去某种算得上是严肃的表情。 秦思意不好打扰,在心里自我纠结了一阵,打开餐盒,小心翼翼夹了一个放进嘴里。 转入市区后,李卓宇的事情好像终于处理完了。 他合上电脑,把桌板收起来,目光平和地放到秦思意身上,用真正像是哥哥一样的态度开启了话题。 “还是不愿意回家?” 后者不好在这样的情况下驳他的面子,捧着那个空了的餐盒,努力把语气调整到了一种不会让人觉得冒犯的状态。 “我说过很多次了,那已经是你家了。” 无论怎么看,秦思意在说这句话时都显得弱势,神色恹恹,回避着不愿看对方。 窗外的雨水将红绿灯都遮得模糊不清,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在这辆车上度过了几个世纪,可是还没有结束,他还没能看见那排城央在市中心傲慢地圈起的围墙。 “思意,固执有的时候是毫无意义的。” 李卓宇的话近似于说教,在这样的环境下,竟也不显得违和。 秦思意转过脸不想看他,目光凝着一串被吹到了窗后的水珠,看它们迅速消失在视野。 对方的嗓音还在身侧响着,也不算喋喋不休,偏偏就是让人心烦。 “秦阿姨的情况就算好转了,以她的行为能力,你以为她能得到什么?” “她根本赢不下这场诉讼了。” 李卓宇为秦师蕴下了定论。 抛开情感的因素,秦思意其实找不到任何一个反驳的理由。 对方的逻辑合理,语调冷静,比起嘲讽,更像是在论述一个不可能改变的事实。 “那我回去又有什么意义呢?”秦思意反问到。 他清楚地明白母亲与自己的处境,可是如果在这种时候选择了回去,那无疑就是对母亲的背叛。 “要我回去看你们一家炫耀从我妈妈和我外公手里抢走的东西吗?” 秦思意不觉得自己的话有错,所有在现在属于李卓宇母亲的,曾经都是秦师蕴的。 不用鸠占鹊巢去形容,就已经是他能给出的最大的温柔。 “爸爸昨晚吃饭还问起了,说你怎么没一起回去。” 李卓宇在说完这句之后停了片刻,思忖接下来的话是否应当出口一般,许久才继续下去。 “我妈也说叫你回家吃个饭,有些事情是她年轻的时候考虑得不周到。” “你在说什么?” 汽车又在一个红灯前停下了,雨声很大,但并没有将秦思意的话掩过去,他终于转头看回了李卓宇,不可思议地瞪着对方,似乎对方先前说的,是一个荒谬的笑话。 “我就是不想回去!” 他抬高了音量,几乎要开始尖叫,好在理智让他保留下基本的体面,仅仅表现出符合语境的愤怒。 “我就是不想看见你们!” “凭什么要我回去看一个小三耀武扬威?!” “思意。”在他说出更过分的话之前,李卓宇打断了他,“说话之前过过脑子。” 后者还在摆那个恶心人的兄长架子。 秦思意本想用其他的称呼去指代对方,他可以用私生子,可以用野种,但他没有,他说不出口。 他对李卓宇的印象直到前一秒都不好说清,但至少不会是过分负面的。 可现在,他再也装不下去了,干脆就放任地朝对方吼到:“过什么脑子?你是听不懂吗?还要我说得更直接一点?” “秦思意。我尊重秦阿姨,希望你也能相应的尊重我的母亲。” 李卓宇把话说得义正辞严,顺道按住了秦思意想要去开门的手,倏地便将后者扣在了两人之间的置物台上。 但这一次,秦思意不再像餐厅的偶遇时一样束手无策,而是强硬地掰开了对方手指,从紧贴脉搏的桎梏中解脱,回击似的,将腿上已经空了的餐盒砸到了对方身上。 “做梦吧,李卓宇!” 作者有话说: 李卓宇虽然出场不多,但是这个角色最开始构思的时候是跟林嘉时差不多的比重,因为删了一部分剧情,所以对他的描写可能不是太清楚。 第148章 他让秦思意尊重母亲的时候,其实并不是真的有多爱自己的妈妈,更多的是觉得秦思意这么说是在看不起自己。 真要给他机会选的话,他百分百会选秦师蕴当自己的母亲。 前面也写过,他第一次到秦家老宅吃饭,秦师蕴对李峥发火,并没有给他留下任何不好的印象,甚至觉得对方是优雅的。 之后亲妈出场,他反而觉得那些对秦思意的恶意举动让他反感了。 第81章 苦难 『回不去的乌托邦。』 “秦阿姨没有教过你,社交时要有最基本的尊重吗?” 被秦思意扔出去的餐盒砸中了李卓宇的额角,他下意识地闭眼,朝着那个方向偏了下脸,很快又欺身上前,越过置物台,将秦思意的脑袋一把按在了车门与座椅的角落。 “去哪里?发完脾气就想跑?” 李卓宇压着秦思意的肩背,用膝盖死死抵住了对方的后腰。 后者只剩左手还没被钳制,挣扎着试图去打开车门。 几次尝试失败之后,秦思意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车门应当早就在驶离栖江的地下车库时就落了锁。 他用指尖勾着门把,不死心地又扳了几回。 李卓宇倒也放任这样毫无意义的行为,等到那只手终于贴着车门垂下去,这才发狠似的将对方的脸更往下摁紧了些。 “我现在还是给你留着面子的,爸爸应该也不会多问什么。” “老老实实回家只会过得更好。我说得够清楚了吗?” 秦思意的侧脸被藏在了角落的阴影里,额前的碎发贴在棕色的内饰上,十分契合地表现出可以叠加昂贵的郁丽。 他不回答,反手去抓李卓宇的小臂,无声地挣扎,沉默地弥散出一种无能为力的抗拒。 司机把车开得很稳,视若无睹地继续朝城央行进。 事实上,李卓宇最初给出的目的地也并非秦家的老宅,而是秦思意早晨上车的城央别墅。 他听见了后座的对话,但这不是他该插手的。 入职培训的最初,他们就被强调过,不看、不听、不说。 当然,人的天性决定了他还是会产生好奇。 司机从后视镜看过去,李卓宇终于扣住了秦思意的双手,将后者那张漂亮的脸,扯着头发从角落里拽出来。 他不久便把目光收了回去,因为后座传来了‘咚咚’的声响,听起来像是有什么在不断撞击车门。 妄自揣测雇主是不被允许的行为,即便在其他一切的时间里他都会去制止,但现在不一样,他还在进行他的工作。 “要去哪里?”李卓宇再度发问。 司机没有听到秦思意的回应,只有急促的呼吸声,还有某种压抑且奇怪的,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哀鸣。 “要去哪里?说话,秦思意!” 李卓宇说着,又拽起了对方的头发。 他把秦思意的痛苦当作是对自己童年遭遇的填补,难以遏制地开始像母亲一样,把一切的恶都发泄在对方身上。 “停车!我要下车!” 秦思意根本没有在跟李卓宇讲话,他向司机发号施令,嗓音艰涩而惊惶,听起来根本不像是命令,而更近似于企图逃难时的恐惧。 “我要下车!放我下车!我要下车!” 他开始哭,紧接着开始一些没有意义的尖叫,很像将秦师蕴送去栖江的那天,充斥着几乎就要在狭小空间里具现化的无望。 司机又往后视镜里看了一眼,秦思意的脸上没有泪水。 他可能只是在装可怜,但是司机愿意相信他那么一次。 下一个红灯到来时,后者伸出手,将指腹贴到了解除锁定的按钮上。 ‘嗒’。 一声混在嘶叫里的轻响之后,镜子里的少年拼尽全力推开了衣冠楚楚的李卓宇,扳动门把,跌进了车外不止不息的暴雨里。 后者几乎本能地想把秦思意抓回来,可是指尖才刚被雨水触及,他又好像骤然冷静了似的,回过眼,狠狠瞪向了驾驶座上的司机。 李卓宇从未想过自己是否做错了,也不会去想对方为什么要冒着被开除的风险执行秦思意的指示,他只冷眼看着对方,等那个可怜的司机冒雨跑下车,重新替他将车门关上。 “还去城央吗?大少爷。” “你说呢?” 李卓宇深吸了一口气,回到最初的状态,好整以暇地看着秦思意消失在了雨幕里。 “先送我回家,下午换老李来接。你等人事部电话。” 他说完烦躁地用指尖在边上点了几下,顺着后视镜往驾驶座打量,末了接上一句:“另外还有一份合同要你签。原始合同上的金额可以调整,等程律师到了协商一下。” “这两天的事情你知道要怎么处理吗?” “知道的。”司机不敢往后看,只能战战兢兢地回话。 他听见叩击声终于在自己答复之后停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李卓宇与李峥通话的声音。 —— 秦思意在一家便利店门口停下了。 身后是一个没见过的小区,他蹲在地上发了会儿呆,拿出手机准备打车回家。 在选择目的地时,他的动作忽然顿住了,迟滞地将指尖悬在屏幕上,始终没有落下。 他意识到,城央是一个有可能会被李卓宇找到的不安全的地方。 第149章 秦思意在脑海里把能够去的地方搜寻了一遍,经过筛选与排除,最后就只剩下林嘉时曾提起过的地址。 天气实在是太差,他急切地想要抓住些什么。 那最好不是一样物品,而是一个人。能够听他诉说在这个台风天的遭遇,也可以给予安慰,让他定心的生动鲜活的人。 秦思意犹豫地盯着手机上没有理会的来电记录看了一阵,继而自我安慰到,林嘉时不是这样轻易就会生气的性格。 可就像是为了报复似的,由秦思意拨出的电话并没有被接通。 林嘉时挂断的速度之快,一度让他以为对方是不小心按错了按键。 秦思意耐心等着,但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却根本就没有哪怕一次的回拨。 他捧着手机,在雨声里愈发惶恐不安,来回在屋檐下踱步,直到一不小心发出了打车的订单。 按照林嘉时以前留下的地址,司机最后停在了一栋老旧的公寓楼下。 秦思意没有来过这里,因此小心地把脚步放得很轻。 门牌号指示着对方住在四楼,他走上去,整个楼道都挂满了被风吹乱的蜘蛛网。 天色太暗,楼道里的灯似乎也坏了。 秦思意想去握着扶手,可才刚触及,就被粘上了满手的灰。 他低头看,掉了漆的护栏下,那些几十年前的金属,早就已经生锈腐烂,摇摇欲坠的,似乎随便碰上一下,都有可能从空隙里跌落。 到处都是一片破败。 秦思意从前没有见过这样的地方,在他的认知里,学校的同学,即便再如何困苦,也应当生活在宽敞明亮的房子里。 他们或许没有办法去雇佣那些为他们服务的人,可至少不该在这样一个阴暗潮湿,且散发着霉味的地方。 四楼拥挤的公共空间里分别立着四扇门,秦思意调整好自己的表情,在林嘉时留下的户号前仔细地打量了一遍。 这里似乎很久没有人来了,周围堆着不少报纸与垃圾,门口却挂着一块红艳艳的‘文明之家’。 他抬手敲了敲门,没有听到任何声响,又等了一会儿,见确实没有人在,只好心绪沉重地开始往回走。 秦思意下楼的速度很慢,大部分的原因都归结于他纷乱的思绪。 他不理解林嘉时的家庭是怎样支持对方在l市生活那么多年的,除非天降一笔横财,否则这分明就是一道无解题。 对方总是宽容平和,将那些与优秀有关的标签全部汇集到身上。 可是那样的林嘉时怎么会甘愿回到这里? 秦思意想不通,即将够到最佳人生的林嘉时,为什么要选择放弃。 江城的夏天炎热且窒息,哪怕是台风天,气温也不会令人感到适宜。 但在这栋楼里,秦思意冷得甚至就要发抖。 周围的黑暗仿佛不是因为显示在气象预报上的天气,而更像是夜幕与寒冬同时降临,即刻就要裹挟死亡,将所有的阴郁全都攒聚进连日的大雨。 不自觉的,秦思意开始往窗外看。 楼道拐角处那扇已经没有了玻璃的窗户不断把雨水圈进来,形成一个笼着雾的相框,将远处的事物都变成飘忽不定的画面。 他在窗台后站了一会儿,终于看见有什么正从窄小的通道里渐近。 那是一辆没有拉铃的救护车。 冥冥之中,秦思意猜到了对方会在这栋楼前停下。 白色的车厢被从后面打开,一个高瘦的少年从车里跳了下来,跑到副驾驶,打着伞将一名老妇人送进了楼道。 他在不久以后又绕了回去,彼时司机也已经下车,两人一前一后将一台担架车拉了出来。 秦思意无措地盯着大雨间迷蒙的影子,担架上应当躺着一个老人,尚且维持着呼吸,却怎么都让人觉得不舒服。 他看着林嘉时抬起担架消失在了楼道口,很快楼下便传来了沉闷的脚步声。 它们恰好贴合着秦思意的心跳,一声接着一声,带来比面对李卓宇时更难以逃避的绝望。 他往角落里躲,直到指尖勾住蛛网。 可林嘉时还是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从楼道的转角,握着冰冷的金属支杆,面无表情地与秦思意的视线对上。 对方似乎从来没想过他会出现在这里,一瞬间在眼底闪过讶异,下意识地问了一句:“你怎么来了?” 秦思意尴尬地张张嘴,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又听见林嘉时说:“让一下。” 这个楼道实在是太窄了,哪怕是秦思意站在这里,都显得像在阻碍。 他赶忙朝后站了些,以至于t恤的背面都沾满了从墙上剥落的灰尘。 担架从身边经过时,秦思意捕捉到了一种沙哑的,艰难且迟缓的呼吸声。 那个老人在氧气面罩下将嘴张开着,浑浊的眼睛半眯,似乎在看东西,但大概什么都无法看见。 老妇人跟在最后,走得很慢很慢,累极了一般,每一步都需要重新提一口气。 她到底是艰难地走到了家门口,颤抖着从口袋里拿出钥匙,嘴里念念有词。 秦思意此刻算是哀求般在内心祈祷,他第一次希望自己没有优秀的天赋,这样就不会不自觉地去辨识周围的声音。 他听得太清楚了,老妇人说:“到家了,到家了老头子。现在不难过了噢,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第150章 秦思意惊恐地想要将目光收回来,可不知怎么,脖颈僵硬到连最简单的转动都变得困难。 他只能直勾勾地盯着门边鲜红的‘文明之家’四个字,在林嘉时回眸的瞬间,猝不及防地让视线与对方交汇。 呼吸、心跳、神思,一切都变得无比钝滞。 秦思意开始后悔从索伦托离开。 他毫无根据地想到,或许这就是对自己的惩罚。 他将那里当作了乌托邦,一个不存在痛苦的桃花源,他擅作主张地离开了,从此便只能见到真实且充满苦难的世界。 第82章 发条 『穿越时光的八音盒。』 司机离开的时候,秦思意仍罚站一样在楼道的角落里站着。 他没有说话,视线却跟着对方的脚步,一点一点朝自己所在的位置靠近。 那人手上拿着一个用纸巾围成的白包,秦思意仔细地看了几眼,里面是几张已经有些旧了的纸币。 门被司机带上了,林嘉时也没有出来的意思。 秦思意一言不发地看着男人从自己面前经过,又在即将下楼前停下,回过头说:“先回家去吧,这几天不要来了。” 大雨把对方的声音盖过去了,模模糊糊的,有点像老式电影的音质,他木讷地点了点头,仿佛暂时理解不了听到的话。 司机在台阶前等了秦思意一会儿,见他还是怔怔站着,终于往回走了两步,揽住肩膀,开始将他向楼下带。 “他们家这两天有得要忙了,台风天早点回家吧。” 秦思意听对方说话,目光斜落在只浇筑了水泥的台阶上,想要开口,却奇怪的一句字都说不出来。 他在走到一楼之后看着司机跑回了车里,些微降下车窗,隔着雨幕朝他喊:“回家去,晚上不要在这里了,不好的。” 秦思意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目送着白色的救护车消失在灰败的小路里,稍等了一会儿,拿出手机,拨通了李卓宇的电话。 “你可以来接我吗?” 他太需要有一个人能面对面地和自己说话了。 母亲不在,林嘉时没有时间,钟情则远在遥不可及的另一个国度。 剩下的就只有李卓宇,对他一点都不好的李卓宇。 但秦思意没有多余的选择了,这是唯一一个他能够立刻就见到的人。 对方来接他的时候已经临近傍晚,天色阴沉得像是早已到了深夜,仅剩路灯旁氤出一圈雾蒙蒙的水汽。 他注意到李卓宇换了身衣服,在炎热的夏季穿着制式古板的西装,似乎正准备去赴某场晚宴。 不过秦思意并不想多问,他安静地坐进车内,在司机关门时往对方脸上瞥了一眼,不出所料的,确实不是上午来接他的那个。 “你在这里做什么?”李卓宇问他。 秦思意沉默了半晌,而后用一种疲倦且飘忽的语调回到:“打车弄错地址了。” 对方可能是信了,也更有可能是懒得戳穿他,投去一个不好评价的眼神,很快就将视线望出了窗外。 “回去先把衣服换了,我妈规矩多。” 李卓宇的后半句话听上去有些多余,秦思意不是幼儿园的小朋友,当然知道要把这身衣服换下来。 但事实上,这却并非是一句废话,而是一道出于善意的真挚提醒。 距离秦思意最后一次回到老宅已经过去五年。 五年的时间,这里换了主人,改了装饰,就连投落的灯光都不再是昏黄的暖调。 应该说它的新主人将它照顾的很好,到处都显得现代而明亮,看不见半点印象中偏于老沉的影子。 餐厅的隔断处曾经摆着一个黄花梨的柜架,秦思意记得外祖父放了许多钟表在上面。 有时候他提前完成了一天的计划,维护钟表的师傅就带着他给一台能飞出蝴蝶的珐琅台钟上发条。 那声音跟着师傅的动作‘吱嘎吱嘎’响上几圈,之后就变成糖果仙子之舞,发条伴随旋律匀速地往回转动,等到停下的一刻,蝴蝶便也恰好落回钟座。 那时的秦思意觉得外祖父的收藏古板而无趣,可时至今日,他反倒开始怀念记忆里不被自己的喜欢的东西。 他跟着李卓宇穿过正厅,在等待电梯的时间里忽而问到:“以前的东西呢?” “收起来了。” 李卓宇的谎话说得格外自然,事实一般脱口而出。 他甚至没有为秦思意的表情犹豫过一秒,像是早就预演过这样的对话似的,仅用四个字便将后者的疑惑截断了。 “放在那里的钟不能受潮,要定期叫师傅调一调的。” 秦思意担心他们把外祖父的钟表和其他杂物放到了一起,于是很认真地提醒了一句。 他在说这些内容时没有看着李卓宇,而是将目光眺得极远,一直落到曾经餐厅的位置。 后者先是将视线放在秦思意的身上,继而跟着对方向来处望,直到回忆起那些东西都去了哪里,这才含糊地答到:“会和他们说的。” 和现在一样,李卓宇有时会产生莫名的焦躁,他大概能猜到成因,不过却并不愿意承认。 在他的母亲刚搬来的头一年,这座房子里还萦绕着应当被称为底蕴的东西。 它们浸润出秦师蕴的温和优雅,滋养着秦思意的清贵傲慢,甚至养护花木的园丁,都带着积淀过后的沉静。 第151章 李卓宇喜欢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气韵,也发自本能地试图靠近。 他讨好秦思意,模仿对方的言谈举止,把自己伪装得同那些生来优渥的孩子们别无二致。 可是无论如何,他都还有一个粗俗浮夸的母亲。 对方在秦思意走后立刻卖掉了秦老爷子收集的藏品,每一件都以令人咋舌的价格成交,变成新一季的礼服、款式重复的包包、昂贵艳丽的首饰,以及用来维护外表的庞大团队。 她试图用金钱去填补自己不曾拥有过的,殊不知不得要领的努力只会让她显得愈发可笑。 李卓宇讨厌母亲定下的繁复规矩,那仅仅为对方带来了虚构的优越感,满足她对‘上流’一词的幻想。 她在其中花费了太多没必要的时间,以至于人到中年也仍旧浅见寡闻,只知道去研究早已逝去的美貌。 李卓宇时常会想,自己要是出生在这里就好了。 “到了。” 把秦思意带到房门口,李卓宇这才将思绪收回到眼前,他注意到对方流露出了不确定的表情,分外犹豫的,始终没有将那扇门推开。 “没人动你的房间。” 见对方没有要开门的意思,他于是伸出手,轻车熟路地转动了老式的黄铜门把。 屋内的黑暗随之从门缝里钻出来,切出一道倾斜的影子,死死扒在秦思意身上,像是无声无息的控诉,幽怨愁楚,带来挥之不去的恐惧。 他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撞在李卓宇身侧,尴尬地弄脏了对方才换上不久的衣服。 “……不好意思。”秦思意在道歉,视线却还是挤进了面前那道窄缝。 李卓宇没有回应,伸手扶了他一下,也算是推搡的,就着这动作,让对方走进了房间。 灯光亮起后,先前的阴翳便一扫而空,只剩下跨越时间的熟悉感。 秦思意的房间就像留存在这栋房子里的时光胶囊,就连李峥都心照不宣地让它定格在数年以前。 除开定期的打扫,很少会有人进入这里。 李卓宇偶尔会来,坐在书房的椅子上,看庭院里日落月升。 书桌上的八音盒被他一遍遍拧响,在听不懂的曲目里,重复不断地幻想,假如自己也能拥有和秦思意一样的童年。 他便在这时问出了那个困扰多年幼稚的问题:“一个人待在这间房间里,不会害怕吗?” “不怕的。”秦思意即刻答到。 他在之后停顿了几秒,留出间隙,思考了些什么似的继续说:“我是在这里长大的。” 秦思意其实说不好这还能不能算作陪伴了他整个童年的‘家’。 它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充斥着陌生的香味,悬挂起不同的装饰,就连眼前分毫未变的房间,都在这样的环境里变得古怪起来。 李卓宇好像比他更熟悉这里,主人似的领着他往衣帽间走。 对方在经过书房时停下了,将掌心覆在尚未打开的八音盒上,继而提出了又一个令秦思意感到困惑的问题。 “这里的曲子是什么?” 如果不是打开过,李卓宇是不该知道这是一个八音盒的。 它看起来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木匣子,顶多让人以为用来存放杂物,可李卓宇却问到了找到发条钥匙之后才有可能产生的疑问。 秦思意在此刻终于明白心底的未知究竟因何而起。 哪怕是这间他认为只属于自己的房间,也早已变成了别人的东西。 “是外公请人写给我的曲子。” 他把视线放在李卓宇的手背上,即便在这句话之后,对方也没有将手移开。 秦思意稍迟疑了一阵,到底还是厚下脸皮问:“我能把它带走吗?” “为什么?” 李卓宇用简简单单的三个字把秦思意问住了。 后者想说这本来就是自己的东西,但显然,那不会是对方企图得到的答案。 这里的一切都已然属于李峥,也会在数十年后由李卓宇继承,秦思意此时更像是一个前来借住的客人,无理且不知好歹地提出了过分的请求。 “就当作是给我的生日礼物,可以吗?” 秦思意把姿态放得很低,几乎可以算得上恳求,他在言辞间将手握在了八音盒的边上,大有李卓宇不同意他就要抢的架势。 “可以回家来看,没人会动你的东西。” 假如秦思意不伸手,李卓宇觉得,自己是会将这份礼物送出去的。 但对方已经做出了令他不满举动,他便没有了让对方满意的理由。 他将那个八音盒又往后收了一些,在等待秦思意答复的过程里,不动声色地挡在了自己身后。 “可是你已经动过了。” 秦思意的语气分外平静,听不出指责,也没有多少被欺骗后的愤怒。 那更像在是叹息,一种无能为力的妥协,每个字都被说得很轻,似乎已经分不出多余的力气来争辩。 李卓宇不愿承认自己的心软,又切实地在此之后将八音盒递了出去。 然而他片刻便反应过来,这就等于默认了自己的言行不一。 他不相信如今自己仍旧对秦思意本能地服从,因此,在木匣即将被放稳在对方掌心的前一秒,他突然又将其高高举过了头顶。 一声刺耳的巨响之后,齿轮与音板散落一地。 第152章 瓷制的人偶变成破裂的碎块,躺在木屑之间,用布满裂纹的眼睛空洞地盯死了秦思意。 “那就别要了。” 李卓宇的嗓音混入绵长且无法消止的耳鸣中。 秦思意迷茫地尝试去理解眼前的场景,漫长的滞塞过后,他又一次开始了和秦师蕴一样的,束手无策的尖叫。 第83章 台钟 『珐琅蝴蝶。』 秦思意接近于失控的反应并没有惊扰到这座宅子现在的女主人,她照旧在晚餐时间来到餐厅,坐到了主座的边上。 李峥不在,但那些过去几年间定下的规矩依然被严谨地执行着。 佣人们按着秦思意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半拉半拽的,在超时之前,让他坐在了自己该坐的位子上。 “这么多年没看到,思意还记不记得阿姨啊?” 李卓宇的母亲分外热情地冲着秦思意笑,还是和初见时一样浓艳的口红,牙齿却不再泛黄,转而变成一种不自然的白。 暴雨在她身后铺天盖地地坠下,连成阴霾,遮蔽一切多余的色彩,只剩下浓郁的,单调的黑暗。 对方面前的餐盘却在发亮,映照出垂落的灯光,把她精心养护的面孔衬得如同一具画皮。 秦思意没有答话,恐惧且厌恶地把视线收回到了餐垫上。 “是不是没有思意要吃的东西啊?你想吃什么,阿姨再叫厨房去做好了。” 不知为何,对方执着地试图让秦思意给出回应,她的眼神越笑越冷,嘴角的弧度倒还是一样,诡异地露出那一排死白的牙。 李卓宇同样不说话,他愉悦地坐在一旁,隐晦地抱着看笑话的心态,眼见母亲不断在秦思意身上碰壁。 后者哪怕木着一张脸,却还是无形中成为了这张餐桌上最为斯文矜贵的一员。 “思意,难得回来家里,怎么话都不说的呀。” 她还在继续,不知是否有意地说上这么一句,终于让秦思意的脸上有了一些不同的表情。 后者的眉头蹙起来,紧盯着餐盘抿上了嘴唇,像在隐忍什么似的将十指收进掌心,很久才挤出一句:“我不饿,你们慢慢吃。” 秦思意说罢便起身,甚至将自己坐过的那把椅子塞回了桌下,再也没有半点要接着听对方废话的意思。 李卓宇在他离开之后才将目光移向母亲,颇为有趣地在被注意到前挑了下眉,看对方气急败坏地将餐巾丢在了地上。 “你说他是不是不识好歹?你说他是不是不识好歹!他算个什么东西!” 有时候,李卓宇实在是认为母亲没有必要去穿戴什么昂贵的奢侈品,那些东西配上她的气质,简直就像是偷来的。 比起秦师蕴过分压抑后的病态,他的母亲更有一种天生的潜质,像是要拉着所有人一起跌入她癫狂且粗鲁的精神世界。 李卓宇乐得看对方这副恼羞成怒的表情。 他不好主动去忤逆母亲,又觉得她平日里的样子做作,只能借由秦思意作为突破口,来欣赏一些难得一见的可笑表演。 “不要生气,他不是从小就那样吗。”李卓宇盛了碗羹递过去,笑着放到了母亲手边。 “看见他就来气,这种时候还在摆他的破架子,等着将来要饭去吧。” 成串的诅咒与无数恶毒的词汇接连从母亲口中冒出,李卓宇厌烦地旁观着对方将情绪发泄完,等到最后一个字都流畅地从那张嘴边消失,这才缓缓说到:“等会儿我去找他聊一聊,您先吃饭。” 这句话结束,对方似乎终于平复了些心情,将那碗李卓宇盛给她的羹舀起一勺尝了尝。 后者看她在咽下食物之后满意地朝自己笑了,过于整齐的牙齿沾上一小片菜叶,滑稽得仿佛游乐园里刻意逗乐游客的小丑。 晚餐结束,李卓宇没有多留就去往了秦思意的房间。 在经过书房时,他的目光短暂地在被八音盒砸出的凹陷上停顿了一瞬。 佣人将地上的碎片打扫干净了,再过几天还会有人将这块地板换掉。 届时便不会再有人记得这里存在过一个象征秦思意出身的八音盒,也不会有人知道,他这个私生子,竟然也敢与对方起争执。 “准备睡觉了?” 李卓宇走进去的时候,秦思意的卧室里只点了一盏台灯。 后者靠在床头,正思索什么似的垂着眼,说不上是不是在发呆,倒也并不像困了。 秦思意看见有人来,下意识地想要关灯往被窝里钻。 惊慌的反应在认清李卓宇的脸之后表现得更为明显,只是莫名又开始克制,强装镇定地重新坐了回去。 “去接你的时候不是说想和我讲话吗,要聊什么?” 李卓宇在床边坐下了,保持着合适的距离,用一种兄长般的语气和秦思意说话。 后者不理他,目光停在被子的一条褶皱上,就像先前面对对方的母亲时那样。 这让李卓宇渐渐产生了不满,看着那张笼在光晕里的冷淡的脸,突然便有些好奇它该如何向另一种表情变化。 他给出了半分钟时间,见秦思意还是不说话,于是颇有自知之明地问到:“讨厌我?” 后者的视线因为这句话稍抬了一下,很快又落回去,依旧盯着那条被膝盖折出的褶皱。 “是因为你不听话,我才会那样的。”李卓宇继续道。 第153章 “秦阿姨也是,如果她听爸爸的话,根本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出乎意料的,哪怕在这句话之后,秦思意也仍旧敛眸沉默着,他没有抬头也没有反驳,任由李卓宇杜撰似的,就那么一直噤着声。 后者犹疑了一阵,见对方实在是没什么反应,又打算接着说些更过分的话。 可秦思意并没有给出这样的机会。 他在李卓宇开口的一瞬毫无预兆地挥向了那张令人厌烦的脸,带着骤然爆发的怒火,接连又朝对方的鼻子和下巴上砸了两拳。 李卓宇半晌才从秦思意制造的错愕中回过神。 他缓慢地起身,站在床边重新开始了对后者的审视。 秦思意的眼眸被灯光映得透亮,闪烁出熟悉的倔强,在漫长的对峙中让他想起了,那是对方在第一次见到他的母亲时露出的眼神。 一种带着不服与轻蔑的,显而易见的鄙夷。 李卓宇有理由怀疑,秦思意从头到尾都像看不起母亲那样在看轻自己。 他在想到这一点后猛地掀开了对方的被子,几乎暴戾地将秦思意从床上拖了下去。 后者反应不及地跌坐到地上,在即将爬起来的前一秒,被李卓宇一脚踹中肚子,掐着脖颈,全力按回了身后的被褥里。 “秦思意,我已经足够容忍你了。” 他的虎口收得很紧,指甲几乎嵌进了秦思意的皮肤里,后者挣扎着试图反抗,眼见李卓宇的脸上流露出比他的母亲过犹不及的疯狂。 秦思意甚至认为李卓宇是真的想看自己死在这里,恐惧与愤怒交织,愈加爆发出极端强烈的求生欲。 终于,他在窒息前痛苦的晕眩里踢到了对方的小腿,将李卓宇踢得半跪在地上,‘咚’的用膝盖砸出一声闷响。 秦思意趁势要跑,飞快起身往书房奔去,可还没迈出两步,脚踝处便又被施加上几分来自他人的阻力,忽地向后一扯,让他顺着惯性重重扑倒在了地板上。 李卓宇干脆跪住秦思意的脊背,用膝盖死死抵着骨骼,像在车上那样拽起后者的头发,一下接着一下地往地上砸。 他剧烈地喘着气,语调却仿佛在笑,居高临下地看着秦思意,看对方在自己的手里变得狼狈不堪。 “就这么想知道我是怎么教训那些瞧不起我的人的?” “小少爷怎么不说话了?说话啊!” “继续发脾气,继续叫啊!” 秦思意被撞得头晕,耳边的嗡鸣也再度来袭。 不过这回它又伴上了比节拍器更钝一点的声音,秦思意想了想,应该是自己的额头还在被李卓宇往地板上摁。 他根本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只在很久之后察觉到对方终于停下了动作。 李卓宇可能是累了,也或许是终于发泄够了。他从秦思意身边站起来,仍旧揪着对方的发根,迫使那张漂亮的脸朝后仰。 他看见对方的眼里变得空洞又迷茫,不再轻蔑也不再惶惶,变成一种纯粹的麻木,不带情绪地睁着,如同天生的一个目盲者。 “真可怜。” 他松开揪着对方头发的那只手,在将秦思意甩回地板之后,又狠狠往对方腰间补上了一脚。 李卓宇从秦思意的眼前走开,听着对方渐远的呼吸,忽然便觉得自己完成了一次伟大的蜕变。 如今的秦思意再不是曾经他要费心去讨好的小少爷,对方已然变成了会被他踩在脚下的千万人之一。 耳鸣在李卓宇离开后渐渐变成了八音盒循环的旋律,秦思意知道这只是自己的幻听,却还是一厢情愿地听了下去。 他没有从地上爬起来,而是沉默地在这些时间里想通了一些事情。 关于母亲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也关于父亲为何始终更偏爱李卓宇。 对方的喜怒无常与他们的父亲如出一辙,哪怕忽略掉两人相似的五官,仅凭性格都能叫人认定他们的关系。 秦思意在这天夜里又开始了祈祷。 他祈祷那台藏着珐琅蝴蝶的台钟已经不在了,哪怕像八音盒一样被摔碎了都好。 它不该被困在这样压抑且暴戾的环境里,该有更温柔的人去收藏与珍惜它。 第84章 黎明 『他停下来,时光便在过去和现在不断轮转。』 台风的早晨不会天亮,秦思意熬了一夜,再转身也只看见天际从不透光的黑,变成了隔着雨雾的浓灰。 衣柜里已经没有了他离开前留下的衣服,哪怕有,应当也不再合身。 他捡起昨夜饭前换上的套装,一件一件开始往回穿,等到连外套都穿好,这才茫然地望向镜中。 合身的衣冠不会为他带来多少体面,嘴角额前的淤青渗人地晕开在皮肤下,像斯特兰德的花园里将要开败的花。 他拎了把伞往楼下走,没有乘电梯,而是和小时候一样,拐进了木饰的楼道。 李卓宇的母亲换下了彩绘的花窗,雨水流经时便不再是斑斓浮动的光影,而是杂乱的水渍与阴郁的天空。 秦思意还是按照习惯将那柄雨伞当做手杖去用,两步一下地在台阶上敲出规律的声响,忽而回想起外祖父还在时牵着他从这里走下去的样子。 ——“不要走得太急了。” ——“是外公走得太慢了。” ——“外公在看窗上的蝴蝶,思意走得太快就看不到了。” 第154章 ——“骗人,明明没有的。” ——“你看那扇窗户。” 那时的秦思意顺着外祖父的指向朝花窗上看,漂亮的玻璃窗格之间,确实有被流水变成蝴蝶的摇曳色彩。 他停下来,时光便在过去和现在不断轮转。 蝴蝶被暴雨浇湿,消散在窗外的狂风里,剩下单调且灰败的底色,变成与回忆无关的千篇一律。 李卓宇应当是听见了秦思意下楼的声音。 后者在餐厅门口甫一出现,他便已然抬着头叫住了仅仅只是经过的少年。 “不吃早饭吗?” 秦思意的脚步顿了一下,并没有给出回应。 他继续向前走,从冷硬的门框后离开,听见那声音又提醒到:“外面还在下雨。” 佣人们对秦思意脸上的伤视若无睹,哪怕是从前留下来的老人,也更在乎李卓宇的反应。 没有什么来路不明,谁是这座宅子将来的主人,谁就是应当被用心对待的大少爷。 还是有人替秦思意开了门,站在一旁礼貌地询问是否需要司机。 秦思意摇了摇头,撑起伞,一个人走进了覆遍江城的暴雨。 他听见李卓宇在身后说话,用一种若无其事的语气问他要不要去栖江,可等他反应过来,脚步却已然走远了。 去不去看母亲成了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离开这里,才是秦思意心中的最优先的选项。 庭院中央的喷泉因为天气关掉了,水流却还是因为暴雨汩汩从大理石的边缘落下。 李卓宇看着秦思意在一旁停下了脚步,站在他第一次来到这里时站过的地方,稍停顿了一会儿,莫名回过身,望向了灯火通明的室内。 或许是意识到了什么,后者倏地移走视线,又把伞握紧了些,双手抓着,奋力从庭院里奔了出去。 李卓宇满意地目送对方离开,瓢泼大雨之下,秦思意似乎要比曾经的自己更加狼狈与可怜。 —— 虽然位于市区,但秦家老宅所处的位置并不常有车辆经过。 秦思意想打车,站在台风天的围墙下,眼看着屏幕上的时间一秒接着一秒跳过去,到底也没有司机在这种时候绕路来接他发出的订单。 他打着伞往平日里人多的地方走,从满是梧桐的巷口拐出去,再走过两条斑马线,这才在对面看见了几家亮起灯的街铺。 去林嘉时家要绕很远的路,老宅在江城的东面,背靠着市中心被保留的山脉,另一侧则是连着景区的成片的湖。 边上的长椅被雨淋湿了,秦思意等得太累,只好半倚在靠背上,用腿挨着硌人的木条,试图在这样的天气下保留一点体力。 【秦思意】:江城的雨下得好大。 他跟着拍了一张照片发出去,镜头挂了雨水,将肉眼看见的画面变成了模糊的、起伏不平的虚影。 钟情不算外放的性格注定了一旦脱离接触,两人的关系就会变得被动。 秦思意渐渐从输出情感的一方转变,开始试图向钟情索取,矛盾地保留最后一点矜持,怎么都不敢表现得过于直白。 如果让钟情评价,他会说对方像一只小猫,明明已经在心里预演了无数遍该怎样去黏人,可到了应当行动的前一秒,秦思意就会毫不意外地退缩,变回印象中的优柔。 都灵正值深夜,屏幕发出的光亮撕裂了被厚重织物遮出的黑暗,蓦地传入梦境,将原本沉睡着的钟情唤醒。 他打开信息,最后一条是一张拍在路灯下的照片。 灯光将秦思意的影子拖得很长,显出瘦削与伶仃,他站在一个水洼旁,雨珠在上面砸出涟漪,一圈圈泛开,将那张脸揉得根本无法叫人看清。 钟情坐起来,打开灯,很认真地回复对方的消息,指尖在屏幕上反复点击,最后拼凑出的,却是无甚新意的一句。 【钟情】:这么早就出门了吗? 秦思意看着即刻得到了回应的消息,心脏不由揪起来,说不好是悸动还是酸涩地在那之后深深吸了一口气。 【秦思意】:嗯,打算去看一下嘉时。 聊天框上方那一行正在输入在这句话后变成了钟情简洁的姓名,秦思意盯着看了一会儿,忽然觉得这其实也像一个隐秘的心事。 他等了很久,久到司机终于绕过了山脚,甚至他也关上了车门,可钟情的回复就只停在了前一句,突兀得像是在点下发送之后睡着了。 秦思意只好顺着这样的思路安慰自己,找到合适的借口,为对方做出完美的开脱。 他看不见钟情骤然冷淡的神色,听不见对方无心说出的诅咒,感受不到那些欣喜与失落。 他只猜测钟情大约是累了,在都灵晴好的夜色中遇见了一个很好的梦。 漫无边际的联想在雨声中消磨掉足够的时间,秦思意再抬起头,汽车便已然驶入了前一天来过的老旧的小区。 路边的香樟树应当有些年头了,数根破开花坛,蛮横地拦在了本就不宽的路旁。 司机放缓了车速,往积水的另一侧看了一眼,继而回过头,不太好意思地询问到:“这里停可以吗?前面不好开过去了。” 秦思意同对方一道往窗外看了看,没有多说什么,轻声地说了句:“好。” 他在那株老树边上下车,撑开伞,一脚踩进了根系间的泥洼里,棕黄的污水渗透鞋袜,变成一种冰凉黏腻的不适。 第155章 凭着记忆,他最终准确地找到了林嘉时家所在的居民楼。 和十几个小时前不一样,一个藏青色的棚子在避风的楼道旁搭了起来。 秦思意走近了,看见塑料棚下的红白的蜡烛在淋不着雨的地方随着风不停地抖动,似乎每一秒都有熄灭的可能。 他认不出供台上写着的名字是谁,敬畏地拜了三拜,转身朝四楼的方向走去。 昏暗的楼梯间终于点上了灯,用电线和向外拖出来的接线板连着,亮成分外醒目的惨白一点。 没有一户人家的门是开着的,所有人都好像离开了这栋破败的小楼,只剩秦思意仍固执地往上走。 直到踏上四楼,他这才看见一扇完全敞开的大门。 文明之家的牌子依然鲜红而夺目,只是边上又多了一张用毛笔书写的白纸,秦思意不用凑上前都能看清,那里自上而下地写了好几列‘七’。 他怔怔立在门口,始终没有进去,视线却避不开,从来到这里时就定在了那间被改成了灵堂的逼仄客厅。 这里没有佣金高昂的设计师去精心布局与规划,只有一眼得见的质朴与老旧。 屋里的灯光被一块黑布挡了起来,掉漆的供桌上则摆着个深色的相框。 照片里的老人笑得很慈祥,因此秦思意并不害怕。 他甚至看见了布帘后面的小半截冰棺,一双穿着布鞋的脚无力地向两边撇开,青白的,干瘦的,令人心酸苦涩的。 林嘉时就在这个时候拿了一支香出来,见秦思意站在门口,他先是一愣,而后什么都没说,把湿透了的少年领进了身后的房间里。 客厅实在是太窄了,秦思意只能侧身从冰棺边上挪过去,他注意到老人的脸上还盖了块白布,被鼻尖支起一些,似乎随时都有可能看到呼吸。 “这么大的雨,你怎么又跑来了。” 直到关上门,林嘉时这才出了声。 他拿了条毛巾替秦思意擦头发,擦着擦着却发现对方被碎发盖着的额头磕破了,眉梢嘴角也是大片的肿起的淤青。 林嘉时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秦思意以为他会问什么,可对方就只是沉默。 他在许久之后才又隔着毛巾揉起了秦思意的发丝,用一种无能为力的语气去问:“你是不是回过家了?” 后者没有回答,却在片刻过后环住了林嘉时的腰,小动物一样窝到对方身前,说不清是安慰,还是自私地向对方索取。 林嘉时任他挨着,温柔地一下接着下拍他的后背。 那里其实还有一片淤青藏着,但是秦思意不觉得痛,只有漫无边际的迟滞的麻木。 “外婆刚睡下,你在这里待着,我去给你买点吃的。” 林嘉时替对方找了身干净的衣服,等秦思意接过去,他就拿了手机往门外走。 后者很乖地在房间里坐着,安静地盯着地板上的裂缝发呆。 或许是在几分钟之后,也或许是过去了很久,秦思意听见有哭声从隔音不佳的墙壁那头传了过来。 他犹豫了一阵,扭动门把,将房门推开了一小条缝。 顺着那点阴郁又刺眼的灯光看出去,是前一天那个走得很慢很慢的老妇人。 第85章 暮色 『分不清的梦境与现实。』 秦思意在林嘉时家待了一整天,除了与对方的外祖母打招呼之外,就再没有说过什么多余的话。 后者晚上要守夜,关了门把秦思意留在了房间里。 气象预报显示台风还要一天才会过去,雨水被狂风裹挟着砸在窗上,‘噼啪’敲出鞭炮似的声响,扰得秦思意怎么都睡不着。 他干脆把脑袋从被子里探出来,更清晰地听见风声,是和以往感受到的都不一样的,还掺杂着玻璃晃动时剧烈声响的噪音。 秦思意坐起身,支着床沿向窗台靠近,生锈的窗框下渗了一圈水,被漏进来的风吹得摇摇晃晃,带起一股交织的铁锈与土腥味。 他以前在一些电影里看见过这样的空镜,可那时并不能切实地体验到温度、气息与风。 印象中,即便是狂风暴雨,也只会有擦着稳定而坚固的窗户掠过的呼啸,也许听上去不算悦耳,但到底不会让人感到哀戚。 这间老房子里的风声像是正有人崩溃地嚎啕,声嘶力竭地敲击玻璃,让那并不稳固的窗框好像随时都有掉落的可能。 他坐回床头,盯着自己空落落的掌心,不知想些什么的,开始在又一个失眠的夜里发起了呆。 秦思意一直定定坐到了后半夜,期间林嘉时进来过一次,看他睡着了没有,问他要不要吃点东西。 他想回答,却似乎没有支持自己开口的力气,最终也只是仰脸盯着对方看了半晌,无声地在昏暗的房间里摇了摇头。 林嘉时离开后不久,早晨听见的哭声便又隔着墙壁传了过来,似是比先前更多了几分苍老,听得人不由跟着觉得窒息。 秦思意却在此刻莫名不觉得风雨声与之相像了。 它们太单调,应当更近似于老式收音机里不含感情的,重复卡顿的磁带。 房间外有人悉悉索索在说话,哭着的人断断续续应下,等这一阵过了,便换成一串小心克制的脚步声。 秦思意躺回去,思绪空空地看着天花板上裹了灰的灯泡,无数声响混乱地从大脑传至耳畔,分不清是真实又或幻觉。 第156章 他开始想,母亲是不是也有过这样的感受,是不是也一样无措过? 如今的局面算是她彻底放弃了吗? 还是在回忆构筑的另一个世界里,母亲也依旧不停地进行着挣扎? 按照风俗,守灵的夜里不能关上大门。 秦思意凭借楼道里传来的脚步声判断林嘉时是否回来了,在虚妄的幻听里,那样的声音倒显得不真实。 “还是睡不着吗?” 后者在客厅待了一会儿,发出些‘沙沙’的塑料袋摩擦的响声,继而打开门,拿着水和零食出现了。 书桌上摆满了符纸与要用到的贡品,林嘉时腾不出地方,只好将吃的放在了秦思意盖着的被子旁。 “要不要吃点东西?” 他在说话间拨开后者额前的碎发看了一眼,涂着碘酒的伤口结了痂,狰狞地攀附在秦思意细白的皮肤上。 “嘉时。”对方叫他。 “嗯,怎么了?” “你还回l市吗?” 问这句话的时候,秦思意把手从被子下面伸了出来。 他小心翼翼抓住林嘉时的手指,攥在掌心里,分外疲倦地垂眸去看。 “回去的。”对方回答,“给你准备的生日礼物还留在那里。” 累极了似的,秦思意仍旧没有将目光抬起来,他敛着视线让睫毛颤了颤,努力用类似期待的语气问到:“是什么?” “要等你自己去拆。” 林嘉时抽出手将对方的碎发捋了回去,等到秦思意看上去又变回了印象里的样子,他便拍拍对方的脑袋,些微给出了一点提示。 “是你以前讲起自己的时候提到过的东西。” 秦思意迷茫地沉默着,他在过去和林嘉时讲过太多关于自己的事情,以至于一时间想要回忆,倒变成了一件复杂且难以达成的事。 或许是看懂了这样的反应,后者并没有要求对方一定要猜到些什么。 林嘉时给出了足够秦思意思索的空隙,等到暴雨重新变成这间房间的主调,这才温柔地向他保证:“你一定会喜欢的。” 这句话结束,秦思意的眼神终于有了变化。 他收敛了懒怠与枯白,缓慢地将视线从床边挪到了林嘉时的脸上,与后者对视了几秒,读不出多少情绪地回应到:“钟情也是这么说的。” 真要说起来,房间里的光线其实并不足以让秦思意看清林嘉时的表情,但他还是认为对方笑了,笑出了一种对命运的妥协。 他不确定这是现实还是自己产生的妄想,于是抬手,轻柔地停在了对方的脸侧。 林嘉时去握秦思意的手腕,给出回馈的同时,也纠正了后者的越界。 他隔着皮肤将那截纤细的骨骼攥住,用和李卓宇全然不同的力度,轻轻将它放回了被子上。 “你要对钟情再好一点,思意。” 秦思意听不懂对方的忠告,一双眼睛只能看见林嘉时在笑,笑得让人觉得难过,也笑得让人不知该如何劝慰。 他只好始终看着对方,试图用目光传达出难以表述的情感。 “以后……” “以后?” 林嘉时的话没有说完,突兀地在一开始就停了下来。 哪怕秦思意跟着重复了一遍,对方也还是不曾将原本想要说的话说出口。 他想让秦思意面对真实的内心,想让秦思意读懂钟情,想让秦思意在拥有保护自己的能力之前得到珍惜,想让秦思意不会再在这样的天气里淋湿自己。 林嘉时敏锐地察觉到了钟情是最好的人选,可是话还没有说出口,他便又想到,秦思意根本没有能够与之交换的东西。 “睡觉吧,很晚了。” 秦思意的未来不会比他的更艰难,但命运也注定了对方不会再有钟情所需要的。 话说得好听是如此,可要说得难听,对方能够献出的,就只有那副眼下尚且令钟情迷恋的皮囊。 林嘉时不会把这些讲出来,也不愿意剖白他人的人生。 他因此把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咽回肚子里,变成一个等待秦思意自己撞破的秘密。 —— 或许是这几天的经历影响了梦境,在林嘉时走出房间之后,秦思意很快睡了过去。 他在梦里见到了早已不可能再见的外祖父,如愿回到了对方送自己八音盒的那天。 烧制精美的陶瓷人偶在拧上发条之后开始跳舞,跟着齿轮踩中每一个节拍,一圈接着一圈,没有尽头似的不断在匣子里旋转。 秦思意趴在桌边看,还没长开的个子大半都藏在桌面以下,只能踮起脚,乖乖地扒在书桌旁。 他在短暂的疑惑后接受了这个年幼的自己,并奇异地认为现实世界里的一切才是该被碾碎的梦境,欢快地盯着起舞的人偶,好像忽然就忘记了临睡前所有的不开心。 “为什么不是外公送我的曲子呢?” 稍过了一阵儿,他终于反应过来是哪里令自己觉得别扭。 秦思意听见伴着发条奏响的不再是记忆中的旋律,而是剧院里被选做茶花女配乐的协奏曲。 “我不喜欢这个,我要外公送我的那首。” 他理所当然地像小时候一样对外祖父撒娇,带着些将要开始闹脾气的任性态度,格外自然地试图去攥住对方的衣袖。 老人近乎溺爱地对他说‘好’,保养得当的手也同样朝秦思意的方向递了出去。 第157章 可就在后者即将握住对方的瞬间,前一秒还慈祥笑着的老人,突然就如同恶梦重演一般,像记忆里那样,直挺挺地朝着原本并不存在的楼梯倒了下去。 八音盒倏忽消失了,变成手边冰凉的护栏。 秦思意站在台阶上朝下看,外祖父的脖颈因困难的呼吸而变得通红,绷起青筋,发出一种哪怕未曾经历过,也能让人本能地认为是濒死的声音。 他想起一间狭窄破旧的客厅,里面躺着一位双脚干瘦而青白的老人。 思绪由此开始变得混沌,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也没有办法凭借自己的力量醒来。 秦思意在一片嘈杂里捂紧了耳朵。 而后,一连串穿透虚幻的谩骂声响起,骤然将他从梦中惊醒。 “吵死了!一直哭一直哭!知道你们家人没了,别人不要睡觉的啊!” 秦思意的心脏没来由地狂跳,要从喉咙里直接蹦出来似的,震得鼓膜都在嗡响。 他听见了走动的声音,很快又变成林嘉时礼貌得体的语句。 对方卑微地向那道骂声的主人道着歉,将刚买回来不久的零食原封不动地塞了出去。 房间外的哭声在那之后变成了克制的抽噎,愈发地让人感到窒塞。 秦思意控制不住地用同样的频率去呼吸,心跳便由此更为无序。 楼道里的邻居念着他听不懂的方言离开了,踢踏在水泥楼梯上踩出拖鞋的声响,与食物碰撞塑料袋的声音混在一起,无比刺耳难听。 秦思意低下头,要哭似的把脸埋进掌心。 他在漫长的屏息之后深深叹了一口气,听着窗外的暴雨连结无休无止的狂风,重复、循环,仿佛正驱散一切光辉,再也不会有新的黎明到来。 第86章 窥听 『“不能再像今天一样了。”』 “外婆,我打算读完高中就回来了。” 林嘉时的话说得很轻,可秦思意还是听见了。 他就躲在对方的房门口,挨着因老化而扩大的缝隙,悄无声息地将那些对话都听进了耳朵里。 老人压抑的抽泣在这之后渐渐停了下来,从静默里生出一种不甚相匹的严肃。 少顷,一道苍老的声音打破了两人间的岑寂,絮絮叨叨地说到:“回来干嘛呀,书都没读完呢,好好读书最要紧。” “要读大学,读研究生,读博士。读下去才好,不读书不行的。” 林嘉时背对秦思意坐着,从那条缝里看出去,后者只能看到老人脸上显而易见的忧心。 他看不见对方的表情,却在之后的语气里听出,大概提出这个想法的林嘉时,也仍旧在心底里犹豫。 “我想早点回来照顾您,外公不在……” 对方的话被打断了。 可即便没有说完,秦思意也已然知晓林嘉时想要表达的内容。 客厅里的老人坐在冰棺边的塑料凳上,满是皱纹的双手颤颤巍巍拢住了对方,还是用一样的语气,将反驳变成了一种固执的念叨。 “你外公最盼着你好好读书了,你要是就这么回来了,外公才真的会伤心。” 她握着林嘉时的手发颤,悬在两人之间,说不上是因为年老还是因为悲戚。 后者因为外祖母的动作将脸侧过去了一些,让秦思意足够看清紧皱的眉头。 哪怕是在以往的历届重要比赛之前,他都没有见过林嘉时露出这样的表情。 秦思意看着对方渐渐把脑袋垂了下去,挨在外祖母的手背上,用一种艰涩的气声说到:“可是太花钱了,真的太花钱了。要是我没有用那么多钱,你们也不会舍不得治疗费用。” 秦思意觉得林嘉时在哭,可是他又看不到对方的脸了,只能看到那一耸一耸的,像是正哭泣般的肩膀。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林嘉时。 一点也不可靠,一点也不成熟,一点也不得体,只叫人发自内心地感到唏嘘。 他突然想问林嘉时受伤的脚踝怎么样了,平常需要吃止痛药维持的病症还好吗? 那些□□上的苦痛是否能够超越对方现在的愁楚? 是不是那样对方就可以不用以这样陌生的姿态出现? 是不是那样对方就不会带给他这种灾难即将降临的恐惧? 秦思意明白自己的自私与恶劣,可是他实在是太害怕了,害怕到甚至愿意用自己的将来作为交换,换取林嘉时不会太早从他的身边离开。 有风从老旧的窗缝间挤了进来,撞上背脊,隔着衣服扑向前一晚被李卓宇跪出来的瘀伤。 秦思意说不清自己是不是正感到幻痛,但他确实不觉得舒服,难受得几乎就要跟着门外的林嘉时一起将腰弯下去。 他以前不觉得斯特兰德的砖墙漂亮,甚至认为那些红砖象征着被礼教束缚的人生。 可现在却不一样。 秦思意隐约理解了,红砖旁从未生出铁锈的护栏,必定不可能听过今夜这般的对白。 它们只会留存一些烂漫而飘忽的心事,或许真的曾在那几分钟里令人感到不快,但并不会变成切实延续的,改变人生的沉重伏笔。 “外婆都苦惯了,你叫我去花钱,我哪知道钱要怎么花呢?” 坐在林嘉时面前的老人又说话了,慈爱却无奈地反复轻拍着对方的后背。 一些哲学作品里总爱说这个年纪的老人已经参透了人生的本质,可是秦思意从夹缝里望出去,老人的眼里就只有深不见底的无望。 第158章 她或许还留存一小点希冀,但那是为林嘉时的人生亮起的,说到底也不是为了她自己。 “本来给你读书的钱就是你爸妈遗下来的。”老人说,“还有这套房子也是。实在不够,就把这套房子卖了。” “外婆!”林嘉时喝止了外祖母的独白,不知怎么,却没有接上任何用以反驳的话。 秦思意就在此刻开始后悔自己在面对李卓宇时的不温驯。 他无端地想到,如果自己没有惹恼对方,是不是就可以为林嘉时提供一些实际的帮助? 身上的瘀伤倏忽间爆发出未曾有过的钝痛,好像李卓宇又一次摁着他一遍遍地往地板上撞。 秦思意听见了过于贴近的闷响,类似敲门,却更适合用‘砸’去形容。 他在这种虚幻诞生的惶恐里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秦师蕴的尖叫声刺耳又凄厉,藏着难以言说的怨愤,噩梦一般,深深刻进了脑海。 ——那么,假使自己真的接受了父亲与李卓宇开出的价码呢? 秦思意的思绪忽然被这样的想法打断。 不可否认,他确实短暂地想过要去帮助林嘉时,可如果这便意味着对母亲的背叛,那么他就只能选择驳回一切可能的答案。 秦思意的双手跟着房门外的老人一起颤得厉害,他在为自己的无力而愤慨,也在为不小心窥听到的事实而绝望。 他疲乏地缓缓坐在了地上,脑袋挨着门框,说不清究竟想不想继续地捕捉着屋外的对话。 老人在很久之后才继续,还是一样的语气,让人无端地想要跟着哀叹。 她说得极慢,也不再像先前那样絮叨,一字一句,仿佛已然在心里斟酌了千百遍。 “嘉时啊,你不要劝外婆。以前你妈在的时候,外婆就想你们一家好好的。现在她都走了那么久了,外婆就指望你能好了。” 秦思意听她叹息,听她啜泣,听她虚弱地发出一些不明所以的声音。 她断断续续地说话,不再有林嘉时的打搅,变成一场类似演讲的奇怪自白,在呼啸不止的风里,即刻便被吹散。 “你外公没了,外婆也不知道还能留多久。但是你的人生才刚要开始呢,一定要把每个选择都做好。” “外婆知道你不爱听这些话,那就算外婆求你。好好把大学读完,读完了书再来想别的。” 窗外的雨好像在这番话之后变得更大了,将玻璃窗撞出‘哐哐’的声响,惊得秦思意忍不住回头去看。 他挨在门边,视线穿过逼仄的空间,停在已经沾了水的书桌上,不可避免地想起早晨离开老宅前,从楼道里看见的大雨。 秦思意突然很想念自己的外祖父。想他有些啰嗦地和年幼的自己讲那些尚且听不懂的大道理;想他纠正自己的不得体;想他魔术一样变出一件又一件礼物;想他牵着自己经过夏天开了满墙的壁花。 和l市一样,江城也总是下雨。 空气潮湿,天色阴郁。 如今再回想起来,有关童年的记忆其实始终伴随着这样的天气。 可不知为何,秦思意却将它们想象得无比美好,近乎于索伦托的晴空,甚至要比那更为梦幻。 但现在,暴雨即是暴雨,是和l市并无不同的恶劣季候,冲刷掉回忆中所有的色彩,变成灰败的,连日的阴翳。 这么想着,屋外再度传来了老人的说话声。 秦思意不可避免地接着去听,听对方终于换了话题,转而指向自己。 对方压低了嗓音说:“你看,同学找你来玩,你都没有地方让他坐一下。以后长大了,有更多要相互帮忙的地方,也像今天一样吗?” 心虚莫名攀遍了全身,秦思意几乎连脑袋都不敢抬一下。 他想自己又有什么可以帮到林嘉时的地方? 哪怕时间倒回数月前,他都还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这句话。 而如今,秦思意本能地想到否定。 “我看他也可怜。这么大的雨跑来,淋成这个样子,家里人也不来接……” 跟在这句话之后,老人的视线朝房间的方向移了过来。 秦思意忽地想要抬头,毫无预兆的,却触到了对方的目光。 他还不确定老人是不是发现了自己在偷听,身体便已然条件反射般躲到了墙后。 空气中有久积的霉味,在他忐忑的心跳里逐渐变得清晰,窜进鼻腔,与先前的画面交融,共同组合成今夜独有的记忆。 房间外的对话仍在继续,只是话音压得更低。 或许是他们确实不想叫秦思意听见,也或许是秦思意不自觉的抗拒。那一眼过后,他再没有听清任何一个简单的词汇,只能辨析出一些特定指向的字句。 林嘉时在不断地重复着‘外婆’两个字,而另一个声音强调的则全部可以用‘未来’去概括。 秦思意想起诗歌赏析课里,老师为他们留下的作业。 ——如何评价四季的雨? 他那时只能立刻想到春雨,太多诗歌描述了雨水在春天象征着的茂盛生机,可却极少会有人将夏天的暴雨用同样的手法表达。 这样的雨会被拿去形容挑战,形容恐惧,形容命运。 和它们留给秦思意的印象一样,比秋雨更为凄惶,比冬雨还要冷冽。 他记不起自己在提交作业时写下的是怎样的评价,只知道假若放到现在,他一定会给出更合适的答案。 第159章 秦思意在这个夏天的雨夜里并未从屋外冗杂的交谈里记得许多。 他将整场对话删减概括,提炼出不那么让人觉得愁苦的内容,留下自认为重要的部分,念念有词地从口中抿了出来。 “长大以后,也要相互扶持……不能再像今天一样了。” “不能再像今天一样了……” 第87章 赌注 『“如果你赢了,可以找我兑现任何我力所能及的。”』 台风过后,江城的天气骤然从连日的暴雨转成了飙升的高温。 返程的前一天,秦思意和林嘉时一起去了趟栖江。 李卓宇其实并不算说谎。秦师蕴的情况的确在好转,只是不像想象中那样迅速。 庭院的绿化没有遮蔽走廊,阳光便炽烈地照到秦思意的背上,突兀地让他回想起,那里在一周前曾留下过的瘀伤。 他没有再在离开时撞见不想见到的人,隔着那面巨大的单向玻璃,他安静而平和地与母亲进行了道别。 秦思意轻絮地在母亲听不到的地方说着很快就会再见,心里却空落落的没底。 他拿不准父亲阴晴不定的性格,猜不透对方的喜怒无常,只好无奈地祈祷,命运能像前半生那样眷顾他的母亲。 返程的航班在第二天傍晚起飞,秦思意和林嘉时坐在候机厅的椅子上,一言不发地看着夕阳从跑道上空渐渐没入了地平线。 后者胸前的口袋里原本放着一小截桃木,临过安检之前,被取出来扔进了垃圾桶里。 秦思意注意到那时林嘉时的动作十分细微地钝了一瞬,类似于电影的掉帧,很快就像未曾出现过一般,被接下去的流畅所掩盖。 他欲言又止地将嘴唇张开了些,却到底不知道该说什么,末了只好打消了念头,悒悒立在对方身后。 暑假的机场格外繁忙,秦思意难得没有走进头等舱的通道口,而是和林嘉时一起,挨在曲折的队列之间。 对方穿了一件黑色的t恤,高大的身形挡在面前,像一道出现在白日的暗影。 尚未完全康复的脚踝在每一次短暂的前移里微跛,因为遮住了伤口,变成他人眼里天生的残疾。 秦思意听见身后有人小声议论,真切地为林嘉时感到惋惜。先赞扬对方的外表,再点出假想的缺陷,用一种无比礼貌的句式,粗鲁地进行着对他人的评价。 他想林嘉时应当也是听到了的,可不知为何,对方始终不曾回头。 站在身前的少年似乎只会木讷地跟着人潮前进,遗忘了自己还有制止与辩驳的能力。 走向候机厅的时候,落日就在连片的玻璃幕墙外烧得橙红。 灼目的光辉在余光中摇曳,扭曲成末日般铺天盖地的焰火,燃得秦思意几乎不敢睁开眼睛,只能踩着林嘉时歪斜的影子不断向前挪步。 “嘉时。”他突然叫了对方一声。 “怎么了?”前方跛脚的少年停下来,转身耐心地等待起秦思意的回答。 “我好像,没有任何一个可以帮到你的地方……” 秦思意不敢抬头,低垂着视线,看对方一瘸一拐地朝自己靠近。 那双洗刷得干净洁白的球鞋最后停在了不足一个手掌的距离,染上航站楼外浓烈的暮色,变得不再过分朴素,而叫人联想到诗歌里托送圣人们升入天堂的云彩。 对方的嗓音还是和以往一样温润大气,谈吐优雅地将每句话都说得仿若哲学书籍中的名句。 秦思意沉默着去听,听林嘉时为他开脱,用那样公正语气说:“你没有必须帮助我的义务,不要为了我的命运烦心。” 对方一字一句说得分外清晰,速度适中,语调得体。 以至于秦思意反复地在这段话中想起,自己曾经无数遍讽刺似的对林嘉时说过,要是后者有和学校里其他同学相似的家境,那么他必然会比大多数人都更为成功。 “可是我真的,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林嘉时好像刻意地不愿去读懂秦思意的忧悒,他宁可去安抚,去鼓励,也不愿意直白地点出对方正为何彷徨。 他把语调放得愈发温和,轻轻揉了揉对方的短发,低下头说:“因为那是我该思考的问题。” 两人的交流不明所以地停在了这一句,直到将要在廊桥上分开,秦思意才重新停下,拽住还在往前的林嘉时,犹豫地开口道:“等回去了,我去问问钟情吧?” 他将这句话说成了问句,并非在向后者陈述,而是奇怪地将自己的想法化作了一个试图交由林嘉时去定夺的问题。 这期间,两人走到了靠边的位置,将通道留给了其他正在登机的旅客。 秦思意靠着身后被晒得发烫的玻璃,压低了嗓音,知道自己有错一般,接着问:“我是不是不该想这些?” 他把视线落得不能更低,紧盯着自己的鞋面,罚站一样立在将熄的余暮中,林嘉时便神色凝重地看他,直到廊桥上只剩下催促登机的机务,他这才给出了不留余地的回答。 “思意,你有没有想过,你能拿什么去和钟情交换呢?” 林嘉时退开了一些,似乎要继续朝机舱的方向走。 秦思意终于仓促地跟着对方的动作抬头,茫然且无声地凝视着林嘉时的眼睛,听对方用近乎责备的语气指正到:“钟情的确很好,可是他没有理由无条件地为你付出。” 第160章 从头至尾,不明白的向来都只有秦思意。 林嘉时太早看穿了钟情,以至于此刻的他不会想到那些过分天真的可能。 老师在第一节课上就讲述了投入与回报的不确定关系,不止含括了金融与资本,也暗指在人际交往中付出的感情。 秦思意或许会忘记那些数年前被一笔带过的简单论点,但林嘉时不会。 他把每一句都认认真真记在了脑海里,将其一板一眼地套用进了自己与前者的社交关系。 秦思意是曾经被林嘉时选中用以改变命运的工具,可是他算漏了风险,忘记了足以左右选择的真心,在经年累月的相处间,彻底消抹了晦涩难堪的本意。 他再清楚不过情感更需要等价的交换,而和自己所渴望并得到的友谊不同,钟情想从秦思意身上索取的,显然还要更多。 时光若是向前倒退半年,林嘉时或许还愿意给出正向的提示。 可如今的秦思意甚至望不见自己的未来,遑论要以一个原本就难以被接受的身份留在钟情身边。 趋利避害是刻在基因里的本能,对于学校里的多数人来说,这更是最重要的必修课。 秦思意未必已经被归为后者,但显然,他也不可能再为那些人带去任何利益。 林嘉时不会把自己的话定义成对对方的保护,他更愿称之为暂时的指引,在命运重新步入正轨之后,自然也会诞生新的选择。 —— 航班起飞之前,秦思意拍下了一张窗外的夜景发给钟情。 后者被父亲安排跟进一项简单的合作,因此要比他们再早几天回到l市。 收到那张照片时钟情正同玛蒂尔达一起前往预定好的餐厅。 l市经历着有史以来少见的高温,路旁的玉兰树在花谢之后被迫面对烧灼般的炎热,纷纷呈现出一种将要干涸枯死的病态。 玛蒂尔达没能去到原本计划好的植物温室餐厅,不太高兴将嘴撅得老高。 两家的子公司在医药方面有着长期的合作,因而整个暑假几乎都在与对方的接触中度过。 钟情的态度说不上热情,玛蒂尔达又是个三分钟热度的人,近两个月的相处下来,反倒还不如最开始那一眼的惊艳。 “richard,你请别的女孩子吃饭的时候也会一直看手机吗?” 平心而论,大多数情况下,钟情的行为都礼貌且绅士,玛蒂尔达其实很少有机会像这样指出对方的失礼。 他像一台被设定好完美程序的机器,只在特定的条件下,触发一些不合规矩的事件。 “我没有请别的女孩子吃过饭。” 这句话之后,钟情仍旧没有放下手机。 他好像在回复什么绝对重要的信息,哪怕延误一秒,都有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损失。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你在分心。” 玛蒂尔达点完了餐,将菜单合上,递到了一旁的侍应生手里。 她美丽而卷曲的金色睫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可钟情并不关心,只在她抱怨的句尾敷衍一般将视线调动了几秒。 “如果你想找人调情,可以联系前几天那个男孩。” 后者终于将手机放下了,坦然地用指尖将它推到烛台边,像是预知了不会再收到新的消息。 “我可不会喜欢你这么无趣的人。”玛蒂尔达反将一军,顺带不满地朝钟情眨了下眼。 见对方确实忙完了手头上的事,她于是好奇地问到:“是先前派对上的少年吗?一整个假期我都没有见你对其他事情这样热衷过。” “嗯。”钟情点了点头,“明天我要去接他,之后应该会没什么空余的时间。我们最好在下午把剩下的条目做一个汇总,其他的可以交给我父亲的助理去安排。” “天哪!”玛蒂尔达为钟情的死板发出了一声惊呼。 她有些夸张地深吸了一口气,继而向桌前靠近,不可思议地说到:“我当然知道那些事情没必要全部经手。我是在和你聊天!聊关于同龄人的,私人的话题!” 她在语毕之后愤愤展开了餐巾,随手铺在腿上,接着感慨:“刚认识你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是个风趣的人。” “那只是装给萍水相逢的路人看的样子。” 侍应生给钟情递上了一杯气泡水,餐厅不向未成年人提供酒饮,只有玛蒂尔达点了杯混合果酒。 后者举起酒杯抿了一口,似乎终于平复了些心情,在将杯子放回手边后重新看回钟情,玩笑着说到:“我倒宁愿你维护好那张面具。” 这句话说完,玛蒂尔达并没有停下。 她很快便接上了自己先前的话题,压低了嗓音,悄声问:“你在面对他时也会这样吗?” “谁?”钟情向对方确认。 “派对上那个少年,我人生中的第一个舞伴。” 玛蒂尔达看得出,钟情的表情在自己的前后半句之间微妙的变化。 事实上,即便不给出明确的答案,她也已然猜到了会是怎样的结果。 符合预期的反应让玛蒂尔达的内心无比满足,甚至没有等到对方开口,她就骄傲地扬起了下巴,摆出了一副胜利者的姿态。 “看来你已经知道结果了。”钟情笑起来,不为无意间暴露的失态而感到羞惭,反倒好整以暇地用相似的目光回看对方。 第161章 玛蒂尔达不屑地‘嗯哼’了一声,翠绿的眼睛如同猫科动物一般在阳光下收缩。 她向钟情发出挑衅,在一旁空白的便签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而后连同手中的笔一起递过去,还是用他人难以分辨的音量说到:“电影里的多数结局都是无疾而终。” “但这是现实。”钟情说罢,写下自己的名字,向玛蒂尔达递了回去。 “如果你赢了,可以找我兑现任何我力所能及的。” “你也一样。”钟情举起手中的纸条,轻轻在彩绘的玻璃窗下挥了挥。 第88章 死寂 『一道本该用优美或流畅去形容的线条。』 距离秋季学期的正式开学还有近一周的时间,恰好错过秦思意的生日,却也不算相隔多久。 钟情见到秦思意时,对方身上有一股叫人很难去准确形容的压抑。 那种状态与分别前实在反差得太明显,以至于哪怕不知该如何描述,钟情也还是莫名跟着沉下了心。 他和两人都打了招呼,林嘉时走在后面,定向越野赛上被树枝划伤的地方似乎还没有痊愈,即便有行李车挡着,也还是隐约能看出一脚轻一脚重。 司机从两人手里将行李接了过去,在询问到是否还是前往上一次的公寓时,秦思意的神色显而易见地开始了犹豫。 他像是无法由自己做出决定般朝林嘉时瞥了一眼,流露出应当可以算作求助的表情,停下脚步往身后转了过去。 钟情不满地去攥他的手腕,不知怎么,对方最初的反应,竟是试图挣脱。 “我以为……” 秦思意的辩解要比本能慢半拍,而意识到原本将要说出口的话并不合适,则又慢了许多。 他在这三个字之后突兀地停了下来,放到钟情的眼里,便是实在找不到什么足够糊弄的借口。 后者倒是没有多说,仅仅冷着脸将手收回了身侧,快步独自向前,在经过司机时留下了一句:“你送他们回去。” 钟情的语调傲慢,却并不让人感到冒犯,他那天生的优渥像是在这短短一个假期里疯狂滋长,填补了以往因为青涩而产生的拘谨,愈发显出雅致的疏离。 他知道秦思意仍旧看着自己,可是他并不打算回头。 对方总是在林嘉时出现的场合将他挪至后位,他想要给秦思意一点小小的教训,让对方知道,自己也不会每次都愿意乖巧地等待那些被剩余下来的情绪。 “钟情。” 秦思意的声音几乎与指尖同时,经由听觉和触觉传递给了钟情。 他做出了和后者一样的动作,追上前,小心翼翼攥在了钟情的手腕上。 他感受到对方的脉搏以及要比自己高出一些的体温,拼凑成晦涩的隐喻,令人想起索伦托规律的海潮与缠绵的晚风。 “要说什么?”钟情问他。 秦思意只想着留下对方,并没有想过钟情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他于是怔怔维持着手上的动作,连目光都迟滞地停顿在了对方眼前。 不该是这样的,秦思意想到。 在索伦托时,分明连沉默都氤氲着清甜与慵懒,可为什么只要回到l市的天穹下,哪怕烈日都无法晒干印象中的阴郁? 他开始疑惑,怎么都想不通似的将眉头渐渐蹙起,摆出一副惹人怜悯的表情,漂亮却又不那么像钟情描绘过的秦思意。 后者白得几乎病态的面孔布满愁楚,清贵的眼眉变成幽凄的深谷,惶惶便把从江城带来的不安,递到了钟情的眼中。 “想见你。”秦思意说。 结合语境,这实在是一句奇怪的话。 明明钟情就在面前,他却好像生硬地试图转移话题,随意从脑海中搜罗出三个字,张口就把它们当作了答案。 和预想的反应不同,对方并没有认为这是敷衍。 钟情缓慢地就着秦思意的动作靠近了,低下头,不太确定地用食指拨开了挡在后者额前的碎发。 “摔倒了吗?” 他看见一小块已经愈合的疤,在本就白皙的皮肤上突兀地留下一片更醒目的,新鲜的肉粉色。 伤口应当不深,大概过不了多久便会彻底消失,但它出现在秦思意的额头上,一个跌倒都未必会被碰伤的位置。 似乎每一次对方从江城回来,身上总会多出一些原本没有的痕迹。 钟情不关心那些冗长无聊的八卦新闻,始终都将秦氏的分裂当成一场因股权重组所导致的闹剧。 他只知道秦思意定然不会向对方所谓的‘哥哥’妥协,却不明白,这样的抵抗必将带来漫长且持续的苦痛 “嗯,台风天不小心磕到了。” 对方顺着他给出的台阶走了下去,把这个显而易见的谎言说得漫不经心。 钟情知道秦思意不想说,故而没有选择继续深究。 他用指腹很轻地从对方的疤痕上扫过,垂直落下,停在眉心的位置,等到秦思意终于忍不住再度抬眸看他,这才温声说:“已经快好了。”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钟情没有多想,只觉得对方过分安静了。 秦思意的沉默似乎是与年龄呈正比增长的,逐渐叫人不好用静谧去形容,转而认为寂静更能概括。 回去的路上,后者再没有说过半个字,神思恹恹,好像l市难得晴好的天气也并不值得他分出多余的注意。 第162章 他仿佛在看窗外的风景,细瞧却只有过分疲倦所带来的空洞。 直到汽车转入熟悉的街区,那双眼睛才十分缓慢地移回了车内。 琥珀似的眼仁随着视线一点点挪到钟情的身上,用尽了力气一般,从对方的指尖抬向双眸。 “我不想住在这里。”已经被林嘉时警告过不可以的秦思意还是任性地向钟情提出了要求。 这栋位于骑士桥的住宅是李峥‘借’给他暂时落脚的去处,秦思意没有资格拥有它,没有资格改变它,也同样没有资格继续惬意地称之为‘家’。 他坐在林嘉时的后座,因此无法看见对方的表情。 秦思意想,那或许是失望透顶,但现在他真的非常需要离开这个地方。 司机最后将车停靠在了正对台阶的街边。 黑色的大门镶嵌在纯白的外墙间,上方的盾形浮雕里还留存着隐晦的,充满宗教色彩的纹样。 它们不动声色地带来束缚,犹如要为步入这间住宅的人戴上镣铐,将其永远禁锢在古老的教条之中。 秦思意带着林嘉时进去收拾行李,开门的一瞬,房子的管家便站在门廊的座钟旁,格外公式化地朝着两人露出了笑容。 他曾经会觉得这是一种专业的素养,此刻却只感到毛骨悚然。 对方的镜片好似两块裹在摄像头前的玻璃,而李峥或是李卓宇,则极有可能正在背后进行着操控。 秦思意无视了对方,快步从楼梯跑了上去。 他把地板踩得咚咚响,逃命一般飞奔进了房间。 林嘉时跟在后面,撇开从走廊路过的女佣,反手将门锁好,一言不发地蹲在了秦思意的身边。 “我等会儿就和钟情说,他肯定愿意让你一起去住的。” “思意。”林嘉时喝止了对方的自说自话。 “你是真的不懂钟情为什么愿意纵容你吗?” 他去抓秦思意正往行李箱里塞乐谱的手,将对方修长的十指按在谱夹上,看它们曲起来,犯错一样紧贴着。 后者垂着眼不敢抬头,双臂在林嘉时的掌心细碎地颤抖。 他慌乱的样子像极了志怪故事里清绝哀艳的美人,如同那些流传至今的描述一般,藏在被掩去了日光的幽暗房间里。 林嘉时认可这样的美丽,但又感到陌生。 在他的印象中,秦思意不该是一朵夜昙,更不应该露出此刻飘忽到甚至让人觉得廉价的表情。 “钟情为什么要对你好?” “你给过他什么,或者你想好要拿什么做交换了吗?” 空气里浮动着残余在秦思意身上的香气,是一种一直以来的晨露似的气息。 林嘉时从前总认为那带着点甜津津的味道,可如今忽而嗅见,却莫名叫他觉察出清苦。 “那你要我怎么办?继续留在这里,等将来他们反咬一口,说是我看上了他们的东西?” 秦思意在回答时依然低着头,他的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沉闷且迟缓,没有半点以往的清朗。 林嘉时听见他因压抑而变得剧烈的喘息,肩膀与背脊也跟着不断地起伏。 棉质的白色t恤盖住他清瘦的蝴蝶骨,突起一道本该用优美或流畅去形容的线条,可落在这间光线不佳的房间里,却不可避免地让林嘉时回忆起了盖在外祖父脸上的那方轻盈的白布。 江城刮着台风的夜晚,后者也是在氧气面罩下用相似的呼吸声试图将自己的生命延长。 林嘉时那时站在外祖父的床边,看对方浑浊的眼睛迟滞地转动。 那道目光最终停在他身后的天花板上,像在看着什么过分遥远的东西。 他一样读不懂对方的情绪,只记得外祖父的呼吸在那之后渐渐平稳下去,变轻变弱,在含糊地说了几个字后,到底永远地停止了。 林嘉时盯着外祖父微张的嘴,里面有一条后缩的舌头,他在外祖母遏抑不住的哭声中反复解读,末了终于领悟,那段孱弱而模糊的话语究竟传递了些什么。 “嘉时,要争气。” 是一句从小到大,外祖父和他说过了无数遍的话。 想到这里,他将目光重新落下,放回到了秦思意形容惨淡的脸上。 后者又何曾没有努力过。 在时光往前倒推的近十年间,煎熬的从来就不止是秦师蕴。 如果不是坚信命运能给母亲一个公正的决断,秦思意也不会到今天才真正认清现实。 然而这样的时间实在是太晚,晚到连林嘉时都看得出来,对方已经无法再从李家父子的手中扭转局面。 秦思意硬撑出来的骄傲一夕崩塌,在废墟下孕育出亟待萌芽的苦难。 林嘉时没有扼杀它们的力量,也达不成外祖父对自己的期望,他只能收回那些用来说教的话,和秦思意一起躲了在这间死寂的房间里。 第89章 交界 『他可以不是秦思意,也可以不是十八岁,他只需要是任何一个有资格坐在主座上的人。』 l市的气温在这个夏天实在过高了,太阳不再吝啬地藏进浓云里,反倒好像把云层都晒化了一般,铺天盖将光与热一同倾泻下来。 秦思意不爱挂起窗帘,只消一小会儿,穿过玻璃窗的光线就能灼得人连皮肤都开始刺痛。 他在夏季的午后点着一盏台灯,到底解开了系绳,坐在被完全遮挡住热意的窗后,昏昏沉沉地试图补足夜晚未能给予的睡眠。 第163章 沙发旁的矮几上放着一本不知从哪里翻出来的儿童绘本,秦思意打开过,幼稚地让它停留在了涂满星星与蔷薇的一页。 得益于钟情偏于冷淡的性格,哪怕是白天,这座宅子里也很少听见多余的声音。 佣人乃至管家通通都像藏在角落里胆小的精灵,只有在确认自己不被注意到的情况下,才会匆匆朝下一个地点赶去。 在钟情走进秦思意的房间之前,有一名女佣正推着餐车站在同一扇门外。 对方显然没有想过会在这里见到钟情,赶忙朝走廊的另一侧让开了些,立在餐车旁,接受着来自不远处的审视。 她在片刻之后听见自己的雇主发出了提问,用与以往一样平直的语调,和着一声门把被转开的轻响。 “你要进去吗?” 进行培训的公司与这座宅子的管家都向她强调过,只要正面地回答雇主的问题就好。 但直觉告诉她,眼前的少年想要知道的并非是与否,而是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于是出格地没有遵守那些条条框框,反而努力让自己显得平静地答到:“秦先生说想要一杯热牛奶。” 或许是她赌对了,钟情的目光要比先前柔和不少。 她注意到自己的雇主将房门推开一小条缝隙,露出了屋内的地毯上昏暗渐弱的光。 “给我吧,麻烦你了。” 事实上,她所服务过的雇主们极少会在这样的小事上表达感谢。 其一是因为管家才是更常出现在雇主面前的角色;其二则是,如果每次都这么做,那么对方的一天可能就都会在无止境的道谢中度过。 而现在,向来漠然的钟情用一种极其罕见的态度将牛奶从餐车上拿了起来,甚至直白且真诚地同她道了谢,一度令她怀疑自己是不是被这恼人的天气闷出了幻觉。 她战战兢兢地抬眼,看着对方走进房间,就连关门的动作都放得格外轻柔,几乎听不到有什么特别的声响。 她原本只以为这是雇主的某个普通同学,但此时此刻,一些掺杂着晦涩隐喻的联想恍然浮现,无端便让她产生了与先前截然不同的感悟。 —— 秦思意把房间的温度调得很低,钟情向他靠近时,裸露在t恤外的手臂甚至因此而泛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后者没有立刻走过去,反倒藏在门边的阴影里远远望了一阵。 秦思意身旁的台灯将周围笼出一小圈暖色调的光,与体感截然相反,让大脑错以为那应当是温热的。 假使让钟情曾经的老师去评价,对方一定会首先称赞画面中明暗的对比。 不远处的少年仿佛沉睡在一颗脆弱的水晶球中,黑暗从四面八方侵袭,他却似乎沉浸在美梦里,又或者仅仅不想看见即将吞噬光明的虚无世界。 钟情走向前,并不叫醒秦思意,他让视线在对方身上盘桓了一圈,继而挪到一旁,无甚表情地打量起那本已经有了些年头的绘本。 ‘from hence your memory death cannot take, although in me each part will be forgotten.’(注1) 摊开的书页中央夹着一张手写的书签。 泛黄的纸页在边角翘起一点,像被人摩挲过无数遍,不显得锐利,反而意外地表现出柔软。 这显然是多年以前的某位阅读者留下的,但秦思意阴错阳差地发现了它,并让它继续履行起了原本的职责。 书签挡住了绘本上唯一一朵凋落的花,却如同笔墨所写的诗句那样,无法彻底将花朵从用以记录的文字中抹去。 钟情呢哝着轻念了一遍,嗓音压得缓慢而低沉,站在窗后的躺椅旁,用一种极其温和的方式将秦思意唤醒了。 他看见对方盯着地毯上的纹样发了会儿呆,稍后才让视线随着脸颊仰起的方向一同挪过来,怔怔与他对视了几秒,有些抽离地问到:“几点了?” 掩去了阳光的房间里分不清时间,只有钟情腕上的指针在移动时发出细微的幻听似的声响。 他抬起手斜了一眼,又将那只手放到秦思意的额前,拨开对方的碎发,回答到:“才三点。等时间到了,我会叫你的。” 医生在昨天来过,出诊的费用挂在了钟情私人的账单上,不需要后者去考虑太多。 对方开了一支祛疤的药膏,透明的凝胶状固体凉丝丝地沾上皮肤,带来与伤口出现那晚的肿痛全然不同的反差。 秦思意温驯地坐在椅子上,等钟情将指尖从额头上挪开,这才略微收着下巴,怕人的小动物一样,将目光倾斜地落回地面上。 那天过后,林嘉时并没有选择跟着住进钟情家。 他还是留在李峥买下的公寓里,收拾几年下来积攒的个人物品的同时,也计划着下一个假期是该回国还是找个便宜点的地方租房子。 他们商量好了要给秦思意补过生日,因此林嘉时没有将所有的行李都一骨碌堆出来,只整理了一些不能被遗漏的,提前放在了门厅后的位置。 这里的管家对他的行为视若无睹,似乎李峥实际上正对秦思意无底线地纵容,以至于他并不在乎对方在当前的情况下继续让同学住在这里,也不介意后者这样过于没有边界感的举动。 林嘉时知道事情不会像看起来的那么简单,只能把无法避免的失礼尽量表现得小心,并决定好在开学之后将自己的东西都带回塔尔顿的寝室。 第164章 楼梯下的座钟在七点准时敲响,距离约定好的时间仅剩下一个小时。 他往餐厅的门后看,维持这间公寓正常且优雅地运转的佣人们,正在管家的指引下,为尚且仍算是小少爷的秦思意准备着十八岁的生日晚餐。 这些人匆忙却并不慌乱,脸上的表情是一种已经见惯了的麻木,它给人一种诡异的体验,似乎无论晚餐的主角被换成谁,他们都会是和此刻一样反应。 秦思意或许是林嘉时心里终于迈向了十八岁的少年。但对于这里的其他人来说,他可以不是秦思意,也可以不是十八岁,他只需要是任何一个有资格坐在主座上的人。 窗外在钟声响过后不久刮起了大风,这是阵雨的前兆,往往也伴随着夏季沉闷的雷声。 林嘉时坐在门厅的长凳上,透过窗户往外看,依稀已经有雨水粘上玻璃,凝成极小的一点,同黎明时分被光映出的尘埃一样。 凳脚的位置挨着一颗篮球,是秦思意在上个圣诞义拍时送他的礼物。 他把那颗球捧到腿上,却并没有像以前一样去把玩。 脚踝处被戳伤的位置从一天前就开始隐隐作痛,或许是为了预示今夜的大雨,直至第一道闪电划亮天际,它才在本能的震撼中倏忽被掩去。 林嘉时看见一辆黑色的汽车在闪电过后浓烈的黑暗中出现,带来震耳的一声惊雷,渐渐放慢速度,停在了一株盖满绿叶的玉兰树下。 司机打开门,秦思意与钟情便在不久之后走了下来。 前者安抚似的牵着身后少年的手,表情却并不柔和,悒悒流露出微妙的失衡。 他注意到钟情附耳与对方说了些什么,高挑的身形在路灯下拖成一道绵延的黑影,随着动作彻底盖住秦思意,只在街上留下一个人的影子。 两人前脚走上台阶,后脚暴雨便忽地从屋檐外落了下来。 秦思意不自觉地回头去看他十八岁生日的夜晚。 街道上没有车辆也没有行人,仅剩雨珠汇成的水洼,映出遮蔽月色的阴云,在深色的柏油路上,形成一片光感强烈的黑。 “思意。”林嘉时打开门,站在玄关后叫了秦思意一声。 “下雨了,先进来吧。” 他穿着一件天蓝色的t恤,身后是门廊里新添的落地灯。 可秦思意转身的第一眼却并不觉得对方醒目,反而感到一种被包裹的灰败,仿佛林嘉时是一个陈旧的,被困在了这间古老公寓里的幽灵。 “晚上好。” 钟情趁着秦思意出神的间隙和林嘉时打了招呼,比对方更早一些走进公寓。 他不喜欢雷雨天,也讨厌将这样的天气和生日两个字联系在一起,这会让他想起某些不好的回忆,并由此产生抗拒与抵触的心理。 这间公寓的门廊太长,以至于在两盏灯之间留下了一块未能彻底照亮的区域。 一把长椅被放置在这个位置,钟情在经过时瞥了一眼,边上有一颗被网兜套起来的棕色篮球。 他没有在意,径直从门廊走了出去。 收口用的系绳拖在地上,被踩过一脚,拽着篮球稍稍在钟情身后滚动了半圈,停在和拍品图上一样的,露出了签名的角度。 秦思意在之后跟了上去,恰好挡住那把长椅,也将篮球遮在了中间。 他看见钟情在前厅的主灯下站定,毫无征兆地带着一身光辉回眸,用比他更自然,更从容,更像这间公寓主人的姿态问到:“要不要先拆礼物?” 秦思意便于此刻真正描摹出了命运的轮廓,在脑海中将其定义成了潜伏在明暗交接处的,无法被触碰到的神秘物质。 他从一瞬的愕然中回神,迷茫地点了点头,好久才用语言回应到:“嗯,先拆礼物吧。” 作者有话说: 注1:资料引用自威廉·莎士比亚的作品《十四行诗》81 第90章 郁热 『“不要不理我,钟情。”』 临近开学的缘故,加之秦思意的同学们大多才回到l市不久,因此只是商量着把礼物寄到了预留的地址,由管家代收后,被林嘉时放在了客厅的沙发上。 那是一个一眼就能被看见的位置,挨着已经许久没有用过的壁炉,在角落里摞起一小叠,将坐垫压出了柔软的凹陷。 钟情找了把空置的沙发坐下,自然地从餐车上拿了杯软饮,并不去喝,仅仅装饰一般握在手里。 他和林嘉时的礼物被留到了最后,故而尚且算不上有什么能让他额外着意的地方。 壁炉前是一张前任屋主留下的茶几,暗色的木料被打磨抛光,雕刻出具有象征意义的纹样,展台似的压在手工编织的地毯上。 秦思意在拆开几个礼盒之后,将其中的礼物连同贺卡挨个摆在了临近的桌角。 他从头至尾都没有流露出过于鲜明的好恶,以至于那些表情与动作由旁人看来,似乎只是在机械地执行着一贯的流程。 放在最后的,是一颗署名为alexander的人送的法贝热彩蛋。 与以往印象中应当包裹着画像或是什么精美的雕刻不同,在秦思意打开上方的旋钮之后,藏在珐琅与钻石下其实只有一句手写的,被封存在椭圆相框里的俄文摘抄。 他看不懂与自己所掌握的全然不同的词汇,只好在短暂的赏玩过后将它重新合上,与其他礼物一起,放到了一旁。 第165章 “就像神话里的珠宝,可望而不可及。”(注1) 林嘉时在那之前低喃了一句,像是在自言自语,就连离得稍近的钟情都没能听清。 前者选修过一个学期的俄语,故而认出了彩蛋里用鹅毛笔写下的句子。 他回忆了一番上面的署名,最后并不那样确定地想到,对方应该是斯特兰德那位来自遥远北国的舍长。 由于不明白对方送出这颗彩蛋的用意,林嘉时也不好就这么认定镜框中的话别有所指,于是他仅在心里列出了一些可能的设想,到底没有把这句话的意思告诉在座的另外两人。 茶几上随意地罗列着对于他人来说精美且奢侈的礼物,而在那些送出了礼物的人眼中,这些恐怕只是无数唾手可得的小玩意里再普通不过的某个。 林嘉时的礼物当然不可能与之相比,可当秦思意将包装纸拆开的瞬间,钟情注意到,后者甚至欣喜得连目光都要比先前闪烁,骤然便将积攒的阴郁一扫而空。 秦思意珍惜又雀跃地掀开那个显然是用常见木材压制的盒盖,尚未完全打开,匣子里塑料的小人儿便立刻与他的眼睛一起映在了内侧的镜面上。 八音盒的发条在后面,他托着盒体拧了几圈,那个连颜料都没晕染好的人偶就伴着旋律依照既定的路径开始在匣子里打转。 钟情看得出秦思意对它爱不释手。 后者盯着八音盒反反复复摆弄了好一阵,穿白裙的人偶便一次又一次在绘着花朵的木板上舞动。 那其实并不优雅,也称不上有趣,可秦思意偏偏就是喜欢。 直到林嘉时刻意出声提醒,他这才想起还有最后一件礼物要拆。 与前者简陋的包装不同,钟情送出的翻书杖,哪怕是用以存放的匣子都被手工的礼盒与绸带包裹着。 他特地订制了贝母饰面的锁扣,内衬也用上了光泽感足以与主钻相称的丝绒,只期待着秦思意在打开的一刻能露出哪怕须臾的惊艳。 然而后者却仅仅和看见先前那些普通同学送的礼物时一样,露出了一个公式化的表情,而后便仿佛为了避免尴尬般问到:“怎么会想到送这个的?” 钟情不理解,也想不通为何对方会是这样平淡的反应。 圣诞义拍上可供拍卖的展品众多,即便那柄翻书杖未必会是秦思意的最爱,可至少,对方也没有理由去拍一件自己并不喜欢的东西。 他茫然地愣了半秒,稍后才怏怏答到:“我以为你会喜欢。” “喜欢的。” 秦思意的表情看上去像是在敷衍他。 钟情没有继续接话,沉默地让思绪沿着先前的疑惑寻找起了足以解释一切的逻辑。 他盯着那柄琥珀制成的翻书杖,透明的杖体被客厅里暖调的光线衬着,仿佛一块即刻就要凝固的甜腻糖浆。 那很像秦思意的瞳孔映在阳光下的颜色,也是一样的透彻,只是更多了些灵动的水光,让它好像不止地进行着缓慢的流淌。 他迷茫地将视线挪移至对方的眸间,试图攫取一切可能错漏的。 但秦思意始终都只用一种疏离的,淡漠的,鉴赏艺术品似的目光,清浅地从翻书杖上扫过。 钟情从未料想到对方会是这样的反应,他有些难堪地转头,回避着朝来时那扇连接前厅的门看去。 管家便在此刻巧合地走了过来,站在门框下提醒般叩了两声,用他沉稳的语调说:“晚餐已经准备好了。” 即便换作任何一个人,在这样的情况下都很难将注意力重新放回令他感到尴尬的场景里。 钟情也是一样。 他在秦思意与管家之间选择了后者,端得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维持着先前闲适从容的姿态,应着那句话起身往外走。 他的视线在放稳之后一直朝外延伸出去,直到停顿在门廊的尽头,那把长椅的末尾。 被踩到过系绳的篮球还在先前的位置,只是有一点不一样,它调转了方向,露出了一行无比眼熟的签名。 那角度和拍品图上的一模一样,钟情几乎不需要仔细去回忆,骤然就想起了圣诞义拍的夜晚。 他恍然立在了原地,神思在过去与当下来回穿梭,最终飘忽地回到这具紧绷的身体里,开始自嘲起一直以来的一厢情愿。 原来他送出了什么并不要紧。 从头到尾,秦思意拍下的,都是林嘉时想要的东西。 整场晚餐,钟情再没有多说过半句。 他的神色倒看不出厌倦,可偶然无意的一瞥,却还让能让人察觉到一种被掩饰过后的不耐烦。 秦思意看着对方面前的菜品一道道更换,从前菜到正餐,再从正餐到甜点。 不同的碗碟盛放不同的菜式,女佣愈发拘谨地将它们撤下去,只有钟情的表情是不变的,由始至终地漠然。 “要不要买点吃的,万一晚上饿了。”回去的路上,秦思意在途经一家面包店时小心翼翼地问到。 “为什么?”钟情没有回答,他用对方在拆开自己的礼物后相似的语气去问,平静且不包含任何一丝期待。 “……我看晚饭好像不太合你的胃口。”秦思意搞不懂钟情在为什么而生气,好在他可以确定,应当是关于自己。 他为此十分谨慎地一点点凑近了,强打起精神,很轻地用小指碰了碰对方的掌侧。 第166章 “我让你不开心了吗?”秦思意的嗓音总是格外干净,字句饱满地含着颗粒感,又不让人觉得过分醇厚,而更像是积雪融化后砸向水面的第一声。 钟情爱用一些笼统的词汇去描述这类无法用画笔勾勒的事物。 此刻留给秦思意的,便是清寂、细腻与倦怠。 对方的话听起来不像他想表现出的那样天真俏皮,反而有意无意地传递出将要崩塌前绵密的沉重。 大概其他人都会夸赞那声音的澄澈与清朗,可钟情切实地听过秦思意同自己讲更多更动听的话。 因此,他并不为对方的关心而高兴,反倒扭过头,在昏暗的车厢里毫无征兆地与秦思意四目相视。 他不出声,后者便也安静地看着。 秦思意的指尖贴着钟情的皮肤,呼吸平顺地抚向对方的脸颊。 后者难得没有在这样的情境里脸红心跳,他只听见胸腔里的暗响一声重过一声,闷雷似的,随着秦思意细微的颤抖沉沉砸在心上。 “你在害怕什么?”钟情终于开口。 他不解地攥住了对方的手,紧盯着秦思意的眼睛,渐渐皱起眉头。 “不想和我说话为什么还要摆出这副表情?你明明都不敢看我!” 这句过后,秦思意逼迫自己落在钟情身上的视线到底还是移开了。 他似乎无言以对,只能沉默着垂下眼帘,越过钟情的肩膀,去看窗外郁热的夏夜。 阵雨过后的l市蒸腾起足以将人溺死的斑斓。 没有干透的水珠在车窗上散开,抹乱光线,让世界染上无序叠加的诡谲色彩。 它可以是陈旧的颜料盘,也可以是崭新的,尚未破碎的肥皂泡。 秦思意有一万种方式形容这个诡异的夜晚,但面对钟情的提问,他一个字也答不出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下意识地想要留住对方。 秦思意在自己不长的人生里失去过太多,以至于他无限地渴求有什么人或物能够永远陪伴着自己。 林嘉时没有做出过承诺,钟情却不知真假地无数次给予过保证。 他还不想面对前者提醒过的藏在更深处的情感,可是他隐约能够知道,自己是不希望钟情离开的。 秦思意在很久之后才将视线收回来。 汽车停进了钟情家的庭院,一片遮蔽了月色的屋檐下。 他重新凝住对方的目光,温驯地靠在了钟情肩上,在解答了对方的疑问之后,一口咬向了对方的颈窝。 “想让你理我。” “不要不理我,钟情。” 作者有话说: 注1:资料引用自屠格涅夫的作品《前夜》。 alexander是舍长萨沙。 【以下是一些碎碎念】 彩蛋里的句子有两重含义。 第一是萨沙想提醒秦思意,后者所期待的情感美好却不可及。 第二算是萨沙隐晦地在表达自己。 最初的大纲里,故事是从他们年纪更小的时候开始的。 萨沙和秦思意还有林嘉时同一届入学,一起被分到斯特兰德,反而林嘉时是后面才转去了塔尔顿。 和钟情不一样,萨沙始终都明白自己将来要做什么,也清楚因为世俗、家庭、宗教等各种原因,他的暗恋只能是暗恋。 所以萨沙从来都没有说出口,除了他自己也没有任何人知道。 这是唯一一次他悄悄把自己的心动送给秦思意看。 真正开始写之后,因为年龄的变动,很多剧情都删掉了。 但是萨沙送彩蛋这段是一开始构思的时候就想到的小片段,所以最后还是把它缩减写出来了。 【不过在正文里还是可以当成只有第一种意思。】 第91章 茶花 『但他好像很喜欢,所以送给他也没有关系。』 ——该如何去解构秦思意的话? 自对方从颈侧离开的那刻起,钟情的脑海里便不断地盘旋着这个问题。 他倒是没有忘记晚餐前秦思意面对自己与林嘉时的不同反应,可数小时过去,排在更优先级的已然变成了对方那些他尚不知缘由的焦虑。 钟情认为秦思意变了。 并非烂俗的关于善与恶,而是渐渐褪去了初见那一眼的傲慢与不屑一顾,也没有如他所愿地转变为热忱或爱慕。 秦思意变得怯懦不安,分明是与一年前别无二致的模样,却在矜骄被掩盖之后,变成了一种清贵的哀艳。 钟情从未设想过这样的境况,也不明白对方正藏着怎样的秘密。 他怀着满心的疑虑又一次未经准许地打开了面前的房门,月光从窗外笔直地落向床边的柜子,一个八音盒就放在熄灭的台灯下,粗糙、廉价,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 有些时候,钟情会觉得秦思意像个骗子。 分明嘴上说着喜欢自己的礼物,可哪怕不去看他的眼睛,也无法读懂他的心,钟情却还是能够清楚地知道,秦思意对待自己的翻书杖,其实并不像这个八音盒一样珍惜。 即便如此,他还是自欺欺人地在房间里绕了一圈,各处环看会不会有那柄翻书杖的踪影。 隔着夜色,钟情在朦胧的光影中仔细翻找,从门后一直来到秦思意的床边。 然而事实便是,他送出的礼物大概就和那些普通同学的一样,被留在了公寓里,只有林嘉时是特别的,只有后者的礼物会被带回这间甚至不属于秦思意的房间。 第167章 钟情伸手将八音盒拿了起来,他想过要把它丢掉,也想过要把它砸坏。 他不介意秦思意是否会对自己发出责问,只要令他讨厌的东西不在对方身边就好了。 可就在钟情转身的前一秒,被窝里悉悉索索发出了一阵轻响,他将注意力从手上移开,转而放到秦思意的脸上。 对方并没有醒,只是略微侧过身,将那优美古典的轮廓更清晰地朝向了窗外。 他看到对方的睫毛在鼻梁上留下一片夜蝶般的影子,随着呼吸轻摇,似欲振翅,又好像濒死前孱弱的挣扎。 钟情将八音盒换到了另一只手上,俯身凑近了,用更靠近的左手,轻轻将食指扫过了对方的睫毛。 就仿佛清醒着一般,秦思意的眼睑在指尖点上去的一刻条件反射地皱了一下,带动眉心,惶恐似的稍稍蹙起来。 钟情在那之后警惕地将手收了回去,沉默着又在床边站了一会儿,直到确定秦思意仍在梦中,这才终于退后,真正想要离开。 走出房间时,他的手上还握着林嘉时送的八音盒,他不满却也好奇,为什么这件普通的礼物反倒能得到秦思意的青睐。 他把那个造价低廉的木匣托在了掌心,学着对方的样子将发条拧了两圈,继而松手,听见随着齿轮的转动,从音板下‘叮叮咚咚’奏出带着些杂音的旋律。 钟情觉得耳熟,又说不上在哪里听到过。 他于是在音乐停止后不久将匣子翻了过来,不出所料的,盒底的塑料盖上详细地注明了这个八音盒的主题——茶花女。 穿白裙起舞的人偶,熟悉却叫不出名字的节奏。 钟情在顷刻间回忆起初春的江城剧院,高阔的穹顶下坐着无数的陌生人,而秦思意就在他的身边,用素净的手指轻而易举抽走了他手中的票根。 设计精美的票面上不但有着主演的名字,在更醒目的地方,它清楚地标注了将要上演的戏剧。 ——是被一朵朵凋谢的白山茶簇拥而起的,鲜红字样的茶花女。 八音盒的声响透过门缝隐约地回到了秦思意耳畔,他睁开眼,在满目的月色下深深吸了一口气。 失眠已经成了每晚的固定事件,他只能阖眼试图欺骗自己,这也算是一种特别的休息方式。 从钟情扭动门把的瞬间,秦思意便竖起耳朵仔细捕捉着身后的动静。 他听到脚步声踏遍了整间屋子,偶尔停顿,最后却还是来到了自己的床边。 钟情身上有一股很干净的香气,秦思意因此在确认了来人之后稍稍安心了一些。 不过这样的平静很快便被悸动所取代,变成躁动难抑的心跳,哪怕屏住呼吸都无法彻底平复。 他故而在过分刻意的静默里稍稍弄出了些声响,侧过身极轻地拽了一下被子。 秦思意能够鲜明地感受到钟情的存在。 从这个角度闭上眼,应当仍旧会有窗外的光亮落进来为眼前的黑暗铺上一层冷色。 而现在,似乎有什么正隔在玻璃窗与他的双眼之间。 是钟情,秦思意笃定地想着。 视觉被遮蔽的环境下,嗅觉与听觉就变得愈发敏感。 它们捕捉到更多更细碎的讯息,即便是对方弯腰时衣料摩擦的轻响,都不可思议地被送进了耳朵。 秦思意期待又胆怯,思绪像一湾甜蜜的糖水,粘稠到无法清晰地指向造成这一切的缘由。 他只好继续清醒地睡下去,一遍遍告诉自己,千万不可以打碎这个诞生在真实世界里的梦境。 指腹擦过睫毛的重量和以往的一切体验都不一样,很难说那近似于尘埃,也不能用揉搓眼睛的力度去比较。 它更像是一种幻觉,轻飘飘的,却连那根手指行进到了哪里都能清楚地感受到。 秦思意不敢动,眼帘却在钟情的指尖即将离开眼梢前挽留似的皱了一下。 他察觉到这让对方更果断地将手收了回去,似有似无地残余些许香气,就连呼吸的声音都消失在了漫长的岑寂里。 ——钟情走了吗? ——还是,仍旧看着自己? 秦思意拿不准对方的举动,只好僵硬地维持着先前的姿势,尽量不让自己露出破绽。 他在很久以后才听见一声落得极为小心的脚步声,伴随着一道忽而放松的绵长吐息,重新向他昭示了房间里还有另一个人存在。 好在对方似乎没有了要继续留在这里的意思,那脚步携着轻絮的声响渐远,一点点从秦思意的耳畔消散,最后停在门把被转动的声音之前,幽幽被‘咔嗒’的轻响击碎了。 ——钟情为什么要来这里? 在八音盒响起之前,秦思意始终都在被类似的问题所困扰。 他其实可以有很多答案,甚至正解也列于其中。 可大脑总爱回避似的让线索围着它们打转,绕成纷乱错误的假想,并留下最令人感到深刻的印象。 他缓缓从床头坐起来,挨着身后的靠枕,懒怠地盯着被框在窗棂里的月亮发呆。 钟情在走廊里拧上了多少次发条,秦思意便听着那曲子神思散漫地游离了多久。 后者不好说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回想起灵魂尚且无法脱离躯壳。 他迟钝地勾了勾搭在床边的手指,像是还不适应这具身体一般,摇摇晃晃地踩到了地板上。 第168章 搁在台灯下的八音盒不见了,只有抽屉里还装着一柄琥珀制成的翻书杖。 秦思意的日记也藏在那里,钟情没能发现,就这么错过了真正读懂前者的机会。 布艺的封皮下记载的大多是秦思意认为的琐事。 比如练琴时总是错漏的音符,l市永远算不上明快的天气,解不出的数学题,记错含义的单词,即将到来的比赛。 以及很多很多遍,让他人去看,只会认为毫无意义的‘钟情’。 【我有些记不清最近的日期。今晚倒是个好天气,可晚餐前下了场暴雨,该写晴,阵雨,还是雨转晴?】 【钟情把嘉时送的八音盒拿走了,我有点舍不得,但他好像很喜欢,所以送给他也没有关系。】 笔尖在这句话的末尾停了下来,秦思意开始回想他们去看茶花女的那天。 也是突至的暴雨,并不愉快的晚餐,还有一样在数小时后消失于天际的乌云。 那晚的月光和今夜很像,甚至命运巧合地也让他将生日礼物送给了钟情。 不同的是,他和对方说了‘生日快乐’,而钟情没有,钟情仅仅用那双冷淡又寡幸的眼睛远远望着秦思意。 可假使令对方印象深刻的并不是自己,那么是否应该接着往后想? 秦思意怔怔坐在桌前,出神地盯起了渐渐洇开墨渍的纸页。 他的思绪飘得极远,记忆不断闪烁回溯,直至跳转到去为外祖父扫墓的清晨。 印象里,钟情订的不只有郁金香。在店家送来的礼盒里,还有一枝被单独包装好的白色山茶花。 ——那枝花去了哪里? 秦思意发疯似的回想,仿佛确认那枝花并不存在,就可以成为钟情是为了自己拿走八音盒的佐证。 然而越是仔细地搜刮脑海中残余的画面,纯白的花朵便越是醒目地出现在眼前。 他几乎认定自己出现了幻觉,伸手在空无一物的日记本上一挥,继而攥紧手掌,像是切实将什么握在了手里。 可掌心再度摊开,那里却什么都没有,余下指侧不知在何时沾染的墨痕,黑漆漆的,好似一颗空洞幽深的眼仁。 第92章 答案 『逃亡的路上,秦思意押中了正确的选项。』 秦思意在前一天夜里做了许多记不得的梦。 醒来的瞬间,现实与梦境的杂糅感让他产生了长久的,异常飘忽的迷茫。 他放空地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而后看向身侧,记忆里应当已经被钟情拿走了的八音盒,此刻又莫名出现在了原本的位置。 艰难苏醒的神思在这之后陷入了新一轮的混乱,引导着他不断否定正确的记忆,转而对一切产生怀疑,反复地尝试确认,自己是否仍在梦中。 可当他回想起来,取出抽屉里的日记本,上面的字迹却清晰地表明,八音盒的确是在走廊上响起过的。 带着疑惑,秦思意换好衣服朝餐厅走了过去。 或许是因为下过雨,l市的天气难得晴好。阳光穿透玻璃,铺洒在餐桌的漆面上,同精致的餐具一起,闪烁出优雅且炫目的光。 钟情没有坐在主座,而是将餐盘放在了长桌的侧边,空出一张工艺最为复杂的座椅,让它肃然正立在古老的肖像画下。 他看见秦思意从远处向餐厅的方向走来,并没有表现出过分的期待。 直到对方从用以划分空间的门框下穿过,他这才重新将视线落在秦思意身上,无甚表情地从领口移向额前。 “擦药了吗?”钟情问到。 这个寻常的问题打乱了秦思意预设好的内容,他的动作为此一滞,短暂地在门边停留,尝试着理解一般,稍等了一会儿才给出回答。 “嗯,下来的时候涂过了。” 他从餐台上取了片面包放进面包机,在等待的时间里,始终纠结着要不要去问那个显然会令人感到失礼的问题。 从机器银色的镶边上,秦思意能够隐约看到钟情将脑袋低了下去。 对方大概没有继续看他,而是将注意力放回了早餐上。 他于是愈发煎熬地将指尖抵着台面,盯着对方的倒影,深深咬住了自己的下唇。 “你昨晚来过我的房间吗?” 面包被弹出的瞬间,他终于下定决心去问。 即便没有转身,也不敢将话音和语气放得太重,钟情的目光却还是透过银边上模糊的影子,直观地带给了秦思意如芒刺背的反馈。 那其实映不出对方的五官,更遑论神情,身后的一切都只是涂抹开的色块,随着窗外的光线,树影一样连片地游移。 可或许是出于直觉,秦思意很难将间隔在两人问答间的沉默认作是钟情对于答案的思索。 对方的嗓音越过曙光,不疾不徐地振动鼓膜,让前者感受到并非由雅致的声线所带来的平和,而是诡异的,咄咄逼人的遏止。 “没有。” 钟情轻描淡写地掩过事实,切了一小块黄油抹在面包上,斯文地将它举到了嘴边。 他用余光观察着秦思意的一举一动。 对方在之后端着餐盘转身,霎时陷入了飘浮的金色晨曦里。 那张气色不佳的脸没有在朝阳的衬托下显现出应有的生机,反而隔着层面纱似的,呈现出细腻且毫无掩饰的阴郁。 秦思意朝他走过去,同在学校时一样,将餐盘放在了正对的位置。 第169章 主座后巨幅的肖像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两人,用自己存在于百年前的双眼,为他们划出一道无形的屏障。 钟情不知道秦思意在困扰些什么,只看见对方一小口一小口将早餐咽下去,皱着眉,试图确认什么一般,在每一个动作之后,用指尖,用手掌,去触摸喉结、餐刀以及桌面。 “学长?”钟情叫他。 秦思意被这突如其来的呼唤惊得一怔,匆忙抬眼,惴惴抵上对方的视线。 他像是短暂地患上了失语症,微张着双唇,让钟情第一次意识到,原来眼前的少年真的会有如此木讷呆滞的时刻。 “哪里不舒服吗?” 钟情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不过并未起身,而是继续坐在正对的位子上,稍稍向前俯了一些。 秦思意的目光极缓慢地脱离对方的注视,顺着鼻梁下移至唇间,接着轻轻一跃,落到了钟情曲起的指骨上。 他看见对方计时一般将食指在餐刀旁点了一下,分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却好像无意中开启了自己藏在脑海中的节拍器,让一个虚幻的声音规律地在耳边响了起来。 ‘嗒嗒嗒嗒’ 秦思意数着拍子,不知怎么便联想起外祖父收藏的那些钟表。 也是相似的摆动声,更多了些供人赏玩的精巧,高高摆在黄花梨雕刻的柜架上,似一尊尊被困在人间的圣洁塑像。 对现实的不确定让秦思意产生了异常的抽离感,好像灵魂凭借各自的意志分割开,一半告诉他眼前的世界即为真实,一半却叫嚣着要带他回到八音盒在走廊响起的记忆里。 他听着耳边的声音不住地敲响,最终竟开始怀疑这间屋子里是否真的藏着一台没有被发现的节拍器。 秦思意的眉心从头至尾都没有舒展过,他又将视线慢慢汇聚到了钟情的脸上,无知无措地呢喃:“我可能做了一个梦……” “什么?” “我梦见……你把嘉时送的八音盒拿出去了。” “还有……” “我没有去过你的房间。”钟情打断了秦思意的话。 他认为后者这么说便是对他先前的回答仍有所怀疑,因此在重复自己的谎言时,钟情的语气显然加重了不少。 他用这样的方式去传递不满,迫使秦思意相信自己,却没有再给出一个机会,让对方将那句没有说完的话说完。 秦思意尴尬地将手在餐桌上虚握了一下,就像前夜尝试着去握住那朵突然出现在日记本上的山茶花。 他还是只抓住了一团空气,也依然未能向任何人道出疑虑。 他的手握紧又松开,放走曾试图向钟情传递的求助,将原本的话删除重构,变成一句了无新意的寻常对白。 “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想和你说我做了一个梦。” 真要说起来,钟情甚至认为自己足够宽容。 他没有揪着这个话题一直计较下去,在对方给出解释之后,很快换下了伪装出的愤懑,转而聚起笑容,心情极佳地吃完了面前的早餐。 这期间,秦思意便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时不时在口中喃喃几声。 钟情喜欢来自对方的目光,也享受这样独处的时刻。 他因此没有过多去留心对方的异样,反倒将那几句无法分辨的絮语当成了秦思意身上有趣的习惯,在用餐结束后,学着对方的样子,玩笑般将新的问题用同样的方式嘟囔着问了出来。 “学长把我送的翻书杖放到哪里去了?” 或许回到一天前,秦思意还会诚实地说出它就藏在床头的抽屉里。 可时间到了现在,他根本分不清自己记得的是否就准确地印证着事实。 记忆中不应当留在台灯下的八音盒依旧在那里,而记录下‘错误’信息的日记本却与脑海中的画面全然一致,盖在装着翻书杖的匣子上。 秦思意混沌的神思不足以支撑他将其中的逻辑捋顺,他只能对自己产生怀疑,一遍遍在心里自问,那个木匣是不是也与山茶花一样,是由大脑虚构出的幻觉。 “我不知道。” 他蓦地站了起来,抢在钟情的质问前指向了墙上的肖像。 秦思意看上去不算多么激动,几乎与平时无甚差别, 但此刻,他却严肃地对着那幅没有生命的画像说出了警告:“不要再盯着我了。” “你在说什么?” 钟情莫名其妙地坐在原位,看着餐刀的光反射到秦思意的脸颊上,刻出一道银白色的璀璨泪痕。 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对方似乎是在和假想的人物对话。 先前那些自言自语根本就不是什么可爱的新习惯,那是忽至的病症,惶然的映射,不起眼的挣扎,以及对得到正解的祈求。 暗色的礼服变成层叠的圣带与祭披,画像上的人物渐渐由一名贵族变成了秦思意眼中穿黑袍的神父。 握于掌中的权杖坍缩成闪烁的尘埃,被光芒挤开五指,调转方向,悬在掌心。 秦思意眼睁睁看着它变成厚厚的一本书,在无风的相框里‘哗啦啦’翻页,最终停在他从未认真阅读过的教条间,审判一般,让那双用油彩涂抹出的眼睛径直朝他望了出来。 他大概知道自己病了,哪怕难以辨认出所处的现实,但眼前的场景根本就不可能真切地存在。 他开始慌乱地一遍又一遍喊着‘妈妈’,仓促蹲下身,躲在椅背后,眼见黑袍的神父举起十字,迈出画像朝自己走来。 第170章 “学长!学长!” 钟情的声音成了刺破这个扭曲世界的利剑。 秦思意察觉到有人将自己从椅子后面拽了出去,绝对坚定地将他拥进了怀里。 他惶恐地抬头去看,对方的眉眼便猝不及防地撞进来,落在他空洞的瞳仁里,砸出一圈圈漾开的涟漪。 属于他人的体温在不久之后通过皮肤传递给了秦思意,他焦急地反握住对方,甚至算得上是催促地不断重复到:“钟情,钟情,钟情,钟情……” “不要怕,我带你走。” 被呼唤的少年骤然化身斩断教条的骑士,他牵起秦思意的手,在佣人们匪夷所思的目光里逃亡似的朝二楼的回廊奔去。 “钟情,钟情。”对方仍在杂乱的呼吸间叫他。 “嗯,我在。” 他回过头,放慢了些速度,让秦思意能够更好地将想要说的话说完,攥着对方的手却不曾放开,始终紧紧扣着那道纤瘦的手腕。 “翻书杖就在床头的抽屉里。我很喜欢,特别特别喜欢。” 逃亡的路上,秦思意押中了正确的选项。 第93章 惩罚 『神不能祝福罪孽,而罪与罚永远共存。』 “你看。” 秦思意拉着钟情躲在床头与柜子的夹角。 他的背脊贴着床单,骨骼抵上坚硬的木板,万分小心地拉开抽屉,将那个眼熟的匣子捧了出来。 钟情蹲在他面前,随着对方一声如释重负的轻叹,与秦思意一道坐在了地板上。 后者其实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记错,好在他幸运地赌对了。 “用它保护我吧。” 秦思意宝贝一样将木匣托到了两人之间。 他小心翼翼地扭动锁扣将盖子掀开,如同献上圣器一般,虔诚地将那柄翻书杖送到了钟情手边。 屋里的窗帘拉得严丝合缝,遮挡了一切来自外界的,试图侵入的光。 钟情只能依稀辨认出秦思意惶惶不安的眼睛,像是蓄着泪,顷刻便会砸向手中琥珀的杖体。 他因此忽略了抽屉里的日记本,视线始终停留在对方的眉宇间,看着它蹙成起伏的褶皱,带动一滴摇摇欲坠的眼泪,忽地落在了他干燥的手背上。 “钟情……” 秦思意的语气里带上了催促,甚至在等待的间隙警惕地不断朝房门的方向看。 或许是害怕被拒绝,他尽量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俏皮,试图以此让钟情误认为这是一场有趣的游戏。 眼前的世界在扭曲,秦思意能够全然信任的就只有钟情。 他从地上稍稍坐正了些,又将掌中的木匣往对方眼前举了举,停在距离钟情的鼻尖几厘米的位置,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小动物一样的轻吟。 房间里充斥着循环系统微弱但持续的噪音,钟情沉默地辨认了一阵,继而抬手,将翻书杖从暗红色的底绒里取了出来。 他朝秦思意点头,目光坚定而温柔,仿佛面前的少年并非是在胡言乱语,而是真正将他带进了一个存在着怪物的奇异空间。 “我会保护你的。” 钟情去摸秦思意的发丝,轻缓地将掌心从头顶一直移向柔软的耳廓。 他用手掌托在了对方的脸侧,拇指点着耳垂,分开虎口,将食指卡在了秦思意的耳后。 “学长,你知道自己可能生病了吗?” 钟情向前挪了些,呼吸好柔和地撒在秦思意的皮肤上。 后者不自觉便将脑袋歪向了他的掌心,盯着他因吐字而开合的唇瓣,说不清是沉迷还是疑惑地眯起了眼睛。 秦思意想往钟情的嘴唇上咬一口,但对方还在提问,打断他人的发言似乎并不是一个多么礼貌的行为。 他等着钟情把话说完,看那两瓣嘴唇重新抿成一条显得淡薄的直线,而后将指尖放上去,恶劣地往下摁,心满意足地看它们为了自己再度分开。 “我不该看见那些的,是吗?” 他去回问钟情,眼神湿漉漉的,迷茫又郁丽,带着与之矛盾的意味不明的蛊惑,好像他实际上也是一只试图引诱圣子堕落的恶魔。 钟情顺着秦思意指尖的力度点头,在对方的问题之后轻轻应了一声。 他将那柄翻书杖如同短剑一样握在掌中,松开托着对方脸颊的另一只手,转而扣住秦思意的手腕,好珍重地将对方的脉搏贴近了心口。 “但是我会保护你的。”钟情说,“无论如何,我都会保护你的。” 秦思意从未听见过这样的承诺,因此在最初的一秒,他根本就理解不了自己所接收到的讯息。 他只能愣在原地,隐约地触碰着从腕间传来的钟情的心跳。 一声接着一声,像是永不止息的鼓点。 他长久地凝视对方,沾湿的睫毛细碎地颤动,在呼吸里间错地掺入抽噎似的气音。 钟情不去打搅他,安静地等待着秦思意做出源于自我的动作。 最初的那滴眼泪彻底消失在机器制造出的冷气中,自秦思意的眼眶坠落,融进了钟情温热的皮肤里。 秦思意在很久之后终于迟缓地朝钟情靠了过去。 他慢慢将脑袋挨到了对方身前,双手穿过腰边的空隙,越过钟情的小臂,试探一般,好轻好轻地环住了对方。 “我睡不着。” 他躲在钟情怀里呢喃,语气恹恹的,似乎这样的嗓音就已经耗尽了他残余的气力。 第171章 “我想睡觉,钟情。” 秦思意还在继续,只是那些轻语又带上了求助的意味,变得哀郁且弥散出令人怜悯的苦痛。 “他们都是怎么睡着的呢?” 他在这句过后将脑袋垂得更低,深埋进钟情的臂弯,甚至因为过近的距离,在话音落下的瞬间,衔住了对方的衣袖。 钟情不知道秦思意口中的‘他们’都指代谁,后者没有将嘴唇松开,反而得寸进尺地又咬紧了许多。 他敛着目光去看,秦思意漂亮的后颈就在昏暗的室内氤出层玉一样的光,白生生曲出一道弧线,隐秘地没入衣领下看不见的阴影里。 钟情不声不响地拍着对方的肩胛,宽大的手掌在布料外展开,指尖则连着修长的骨节,恰到好处地点在秦思意的皮肤上。 他注意到对方会在每一次触碰后轻颤,不像害怕也不算抗拒,而是一种瑟缩怯懦的,对渴望的反向表达。 换到其他时间,钟情一定会让自己的指腹顺着对方的背沟不断下滑,但此时此刻的秦思意实在让人生不出多少作恶的闲心,哪怕只听那些毫无意义的呢哝,都足够催生绵延的沉痛。 “学长,给你预约一个医生好不好?” 钟情去征求对方的同意,指尖从秦思意背后离开,转而从口袋里拿出了手机。 屏幕的光亮一瞬间映出了后者的表情,苍白清瘦的轮廓被垂落的睫毛遮出成片的影子,那古典而挺拔的鼻梁则由于呼吸的不畅皱了皱,牵动下巴,展示出极度易碎的清冶。 钟情听见他叹息般‘嗯’了一声,低敛的眼帘跟着视线抬起来,露出泛红的眼尾,沾着尚未干透的泪痕,从眉目间自然地弥散出一种足以将人溺毙的潮湿。 他用那样一双眼睛去盯钟情,用他带着凉意的指尖描钟情起伏的唇线,最后停在钟情滚动的喉结上,不明所以地按了下去。 “你在正确的世界里,对吗?” 秦思意看着钟情的双眼去问,纠缠似的,仿佛后者不给出答案,他就要永生永世地攀附在对方的灵魂旁。 然而钟情并不在乎从秦思意身上滋生出的黑暗,他先是点头,而后又否认着将脑袋摇了摇,攥住秦思意游离的手,像先前一样,坚定地给出了答案。 “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 次日稍晚些时候,钟情带着秦思意去了一家私人的心理诊疗室。 办公室的位置在一栋安保措施严密的大楼,因此即便地处市区,也还是在工作日里保持着相对的安静。 比起一般印象里对于诊所的描述,这里被布置得更像一间温馨的阅读室。 医生提前准备好了茶点放在沙发旁的矮几上。秦思意到的时候,还能看见些许从壶中蒸起的水雾。 钟情在两人的对谈开始前被请了出去,倒不是由那位显然经验丰富医生提出,而是秦思意在分明不安的神色里忽地松开了他的手,仰头小声说到:“你可以在外面等我吗?” 对于这样的请求,就连医生都表现出了一瞬的惊讶。 他没有多说什么,沉默着在一旁观察他的病人与朋友之间的互动,继而在极短的时间内确定,今天的话题该在自己的引导之下,由这位病人主动开启。 事实上,秦思意的逻辑并没有因为幻觉的产生而变得过分混乱,他比大多数同类型的患者都要清晰地进行着表述,甚至也不介意偶尔涉及某些较为隐私的提问。 即便在这样的情况下,秦思意仍维护着表面的从容,他谈吐文雅,举止礼貌却并不拘谨,举手投足间皆是由金钱与礼教浸润出的优渥。 医生不常接触到这样的患者,同样的家境下,他们大多受够了父母与家族给予的约束,表现出彻底的,无望的放纵。 但眼前的少年仿佛被困在了重重枷锁之中,一举一动都标准到值得被写进那些教会学校的教科书里。 如果是在修道院的门内见到对方,那么他必然会将秦思意当成一名成长在教条之下年轻修道士。 对方身上的气质更让人觉得他应当在烛光下唱古老的赞美诗,而非坐在这里,用某种飘忽且抽离的神情,阐述令自己恐惧的本源。 “我看见……那个人从画像上走出来了。” “是他改变了既定的印象这件事让你产生了违和感吗?” 幻觉的诞生当然包含着更深层次的诱因,但现在,秦思意对着医生的提问摇了摇头,将话题引向了对之后的画面的描述。 他将双手在身前握紧了,十指交错,抠着手背上的皮肤,表现出显而易见的紧张。 医生并不去催促他,而是给出充分的时间令其调整,哪怕突然又改变主意不想继续也无妨。 秦思意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眉心也随之愈发拧紧,他在数十秒后方才决定了什么似的深深吸了一口气。 饱满的下唇被咬紧又松开,即刻褪去病态,染上发烧一般靡丽的殷红。 他应当是组织过措辞,将一句话说得像是在台前的讲演,字正腔圆地让所有词汇脱口,最后重新抿起嘴唇,等待审判般垂下了脑袋。 “他变成了一名神父。”秦思意说。 “他告诉我,神不能祝福罪孽。”(注1) “我其实并不相信这些。我没有参加过学校的圣餐礼,没有唱过圣歌,也拒绝了演奏的邀请。” 第172章 “但现在,我产生了动摇。” 秦思意在这里停了下来,又一次将要窒息般竭尽全力地将空气吸进肺里。 他在吐气时甚至发出了微弱的颤音,零碎地从身体中掉出来,变成过分压抑的畏怯。 “我正经历的一切,会不会就是对我的罪的惩罚?” 他说罢,突然将脸埋进掌心,克制又放肆地在一个陌生人面前哭了起来。 神不能祝福罪孽,而罪与罚永远共存。 作者有话说: 注1:梵蒂冈颁布的一条教令。(这篇文设定的背景在英国,和梵蒂冈的关系其实不大。剧情需要,就当是平行宇宙吧。) 第94章 爱神 『诱骗不忠的灵魂。』 学校的餐厅换上了新沙发,驼色的皮质坐垫没有先前的舒适,给人一种隔着单薄棉絮坐在了木板上的感觉。 钟情不太舒服地往边上靠了些,不小心硌到了口袋里的药盒,于是干脆将它拿出来,放在了靠窗的方向。 “吃完饭从湖边绕回去吧,时间差不多正好可以吃药。” 秦思意的目光眺向窗外,钟情说话时他正望着远处被刺在教堂尖顶上的朝阳。 朦胧弥漫的光辉透过玻璃映在他的脸上,就连枯白都披上了生动的色彩。 他顺着话音去看,窗边的药盒恰好被一道倾斜的光线揽住。 白色药片霎时变作斑斓小巧的糖果,好像就算含在嘴里不咽下去,它们也不会是与印象里相似的味道。 秦思意其实不该这么早回到学校,医生给出的建议始终都是希望他在相对放松的环境里静养。 但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又想要做些什么。 唯一能够想到用来消磨时间的方式就只有回到这间封闭的私校,日复一日地继续按照课表的指示生活。 “那片云好像寝室外面的枫叶。” 秦思意没有回应钟情的提议,他不否定也不接受,而是转头将目光放回了极远的天空之下。 很难说钟情在听见这句话时的第一反应,他或许想要赞同,可大脑很快就将他引向了另一种可能,一种秦思意的世界里又多出了他看不见的事物的可能。 钟情太担心对方的病症,以至于他甚至开始为对方的每一次比喻产生警觉。 那双眼睛哪怕随意地往某个方向一瞥,钟情都会想,秦思意是不是又见到了那些令他感到恐惧的画面。 “先吃饭吧,鳕鱼饼都快冷透了。” 钟情尝试着把秦思意的注意力引回来,并不希望对方花太多时间在可能造成恶果的想象上。 他说着不太礼貌地用餐叉在盘子上敲了一下,发出声脆响,惹得隔壁桌的同学都惊讶地朝这个方向睨了两眼。 “不要像小朋友一样,钟情。” 秦思意去指正他,不过钟情并不介意,这代表着对方没有踏入他所不能窥见的世界,他高兴都来不及。 餐刀切下的过程里,面衣碎得格外酥脆,那声音‘咔啦啦’地响,几乎将林嘉时的脚步声完全掩了过去。 直到对方出现在沙发边上,钟情这才注意到。 “生病了吗?” 林嘉时没有和两人一起回学校,因此这句话代替问候成了新学期的开场。 他的视线在秦思意与钟情之间来回摇摆了几次,最终在前者身上停下,变成含着焦虑的关切。 这日的天气太好,湛湛青空铺着初至的晨光,将所有可以用以掩饰的阴翳全部盖了过去。 秦思意躲不开林嘉时的眼神,又不知该如何回答,末了只好求助似的看向钟情,无声地在飘浮的光屑里念出了由后者的名字构成的咒语。 钟情看见秦思意的唇瓣无比轻微地翕动了两下。 细腻的皮肤在短暂牵动后分开,露出一小条缝隙,用唇间看不清的黑暗更衬托出外在的红润与柔软。 他无法做到拒绝由这样一副表情的秦思意发出的请求,只得将已经送到嘴边的餐叉放下,转而对林嘉时说:“前几天感冒了。” “你?” 钟情知道对方不会相信是自己,故而没有太早将目光挪回去。 他预料到了什么似的,边回答边将桌上的药盒塞进口袋,等到林嘉时又用怀疑的语气问出接下去的一个字,他便好整以暇地答道:“是学长。医生给他开了点药。” 看出了两人对这个话题的回避,林嘉时知趣地没有再问下去。 但他大抵并不认可钟情给出的答复,在早餐结束后,迈出餐厅前忽地停下了。 “不要忘记吃药。” 他转头嘱咐秦思意,目光却有一瞬擦过钟情。 秦思意在整场用餐过程里没有给出过丝毫的回馈,林嘉时不觉得对方没有礼貌,只是惴惴想起了新闻播出的那一刻,屏幕上秦师蕴的神情。 他们说她疯了。 可林嘉时却从那些画面里看出了解脱后的平静。 穿着昂贵衣裙的女人优雅地坐进前往精神病院的车里,有那么几秒,林嘉时甚至觉得对方是微笑着的。 他的视线在秦思意脸上停留了片刻,继而收回到门外的烈日下,也不要求对方回答,径自便朝塔尔顿的方向走了回去。 餐厅外的小路平展地向前延伸,不像宿舍区的斜坡那样诡谲地让人感到像是在攀援。 第173章 钟情看着林嘉时渐渐走远,后者痊愈的伤口似乎已经不再施加痛感,仅仅让他在落脚时下意识地将步子放轻。 这让他看上去走得有些拖沓,慢悠悠像个古稀的老人,背影却挺拔,笔直地指向悬在天穹下的新一天的太阳。 “走吧。” 钟情没有多看,转头勾了勾秦思意的手。 规制的校服将后者的面容衬得如同要赴一场葬礼,严谨而庄重,偏偏感受不到任何一点生机。 在夏天,湖岸边的草坪上从早至晚都会有来散步或者闲聊的学生。 钟情在第一次经过时看见了一个男孩在读拜伦,等到傍晚下了课再回来,对方还是在一样的位置,只是将手里捧着的换成了十四行诗。 “love is too young to know what conscience is.”(注1) 对方很轻地念了出来。 钟情听见了,是一句他曾经和秦思意讨论过该如何理解的诗。 “爱神太年轻,不懂什么是愧疚。” 对方那时这样解释。 钟情搜了搜主流译本对这句诗的用词,而后反驳到:“用本能的欲望去代替不是更贴合下文吗?” “她年轻不知爱欲,所以才会懵懂地诱骗他人。” 或许是找不到用以辩驳的论点,秦思意稍显惊讶地看了钟情一阵,半晌才从书桌前站起来,意味不明地靠近了。 他去握钟情的手,温柔缱绻地让十指交错,继而弯下腰,俯身凑到对方面前,轻轻眨眼,让自己的睫毛扫过对方的眼前。 潮湿而干净的朝露香伴随呼吸拂过鼻尖,让钟情的大脑短暂地出现了了无边界的空白。 本能令他燥热难耐,好在秦思意很快便退开了,站在间隔一步的位置,几乎算得上强词夺理地维护起自己的解译。 “你看,我会愧疚于无端的玩弄,所以选择了停止。” 秦思意说这些话时,钟情仍神游似的坐在自己的椅子上。 但他的眼睛与灵魂却不想追随这具迟钝的身体,早早地遭逢引诱,始终缠在秦思意的身旁。 钟情完全有理由让这场辩论进行下去。 秦思意哪里是懂得愧疚,他分明一点都意识不到自己的恶劣,也不曾注意到在交视的数秒里,从胸腔中传出的怦然心跳。 “学长现在还是坚持当时的理解吗?” 钟情从回忆中脱身,蓦地向对方问到。 午后的余热尚在水边延续,说出这句话时恰巧有一阵风从湖面上吹过,带来突至的清凉,让飘忽的思绪很快拧回到一起。 秦思意最初没能听懂钟情在问什么,直到同样看见男孩手里的诗集,他这才犹豫着抬眸,深深往对方眼里探去。 少年平直锐利的线条与轮廓的深邃交映,无意间便刻画出天生的残忍。 钟情的沉默与等待并不像他人一样温和,他不知道在敛去所有表情之后,自己所传递出的,其实是攫夺一切的,自上而下的压迫。 这样的气质能够在任何正式的场合为他带来利好,可却不适用于本应舒缓的对谈。 秦思意没有将其当成随口提及的简单话题,反倒在那之后一点点垂下了眼帘,盛着湖面反射的碎光,在睫毛的间隙中,影影绰绰映出不知是动摇还是懊悔的神色。 “但爱神又怎么会不知爱欲呢?” 他否定了自己的回答,却依然不承认钟情的答案。 对于这句诗的解析已经脱离了它的本身,变成延伸至两人之间的无解难题,晃晃悠悠跟着水波一道起伏。 “也许从一开始我就把代入的角色选错了。” 秦思意牵着钟情往斯特兰德的方向走,嘴里轻絮地继续着由对方开启的话题。 夏天的太阳落得太晚,以至于即便踏上了斯特兰德门禁前的台阶,它也还是监视着屋檐下的一举一动。 少年们长长的影子在门框下弯折,越过玻璃门,变成如同灵魂一般的真实映射。 秦思意盯了一会儿自己映在门上的面孔,又将视线移至脚下,看着渐弱的黑影一直往室内蔓延。 他莫名便将那当作了自己企图逃离的灵魂,只剩被死死踩住的最后一点束缚。 “年轻的爱神诱骗了人类的灵魂……” 他若有所思地说出了这句话,在门禁被解开的瞬间,舍不得也放不开似的,又将钟情的手更攥紧了一些。 诗歌里的小爱神确实降临在了斯特兰德红白的玫瑰纹章之下,只是他带来的并非历史书中的战争、割裂与阴影。 而是把对不忠灵魂的窃取做得万分小心。 等到灵魂的主人终于反应过来之时,那缕虚无缥缈的幻影早就出卖了躯壳,虔诚地为爱神所倾倒。 作者有话说: 注1:资料引用自威廉·莎士比亚的作品《十四行诗》151(那句翻译是为了剧情写的,请以原文或各大出版社的译文为准。) 第95章 幻夜 『潮热夏末的一夜君王。』 熄灯后下起了雨。 最初只是偶尔有几滴砸在宿舍外还没拆掉的脚手架上,不久便随着愈发湍急的流水声,变成了夏日终结前的乐章。 钟情靠在自己的床头,开了一盏夜灯,浏览着第二天课上可能会用到的文献。 课题兜兜转转回到了一年前,留下一份与秦思意做过的相同的小组作业。 第174章 配图上有许多关于猎巫运动的插画,那些可怜的凡人发出痛苦而哀厉的尖叫,但同样身为人类的围观者却欣喜到为此而开始舞蹈。 钟情不太舒服地将眉头蹙了起来,翻过一页,接着往下看。 “钟情。” 不知怎么,早就睡下了的秦思意用无比清醒的语气叫了他一声。 “雨声太吵了吗?” 钟情往窗边的床铺看过去,秦思意正背对着门的方向,半倚着看窗外的风景。 后者得到回应也不继续说话,只是安静地又将脑袋仰起了一些。 他莫名其妙将手举了起来,指着脚手架与枫树连成的影子说到:“好像课本上被点燃的火刑架。” 距离秦思意学到这个部分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年,即便想要回忆也没有了可供翻阅的教材。 钟情不知道对方为什么又记起了这样负面的内容,因而有些强硬地打断到:“不要去想那些。” “可是我睡不着。” 秦思意接得很快。 一段时间的服药与定期的疏导让他的状态维持在一个低迷却不算过分压抑的阈值。 他只是变得些微封闭,好在长期接受的教育告诉他,应当得体地给予他人回应。 因此在外人看来,他并没有任何反常,甚至要比先前更为沉稳淡然。 钟情再度开口之前,秦思意起身将掌心按在了玻璃上。 路灯的光亮在雨夜被晕染开,隔着层迷蒙的灰败,将窗前的少年衬得宛如一只被困在了这座古老建筑里的幽灵。 钟情走过去,目光始终锁在对方的指尖。 秦思意用食指顺着一道水渍往下划,逶迤地落到了窗台上。 他在之后稚气地将脑袋歪过去了些,露出小半张被夜色勾勒得静谧的脸,笼着幽弱的光,莫名便成了钟情眼里的圣洁神像。 “那就想一想下个假期去哪里玩吧。” 说这句话时,钟情来到了秦思意的床边。 他看着后者循声回眸,视线从床沿渐渐上移,末了晃悠悠地停在半空,仿佛在看他,又好像是在看那些被风吹得诡异的树影。 “可我好像没有想去的地方……” 秦思意的嗓音很轻,雨水一打便掩了过去。 钟情模糊地听见了,看对方转过身朝自己挪了两步,手臂在前支着,让肩膀随着前倾的动作单薄地耸了起来。 “我想回去看妈妈。” 或许是害怕扫了钟情的兴,秦思意直到此时才将心里想的说出口。 他乖巧地仰着头,温驯地去与钟情对视,漂亮的锁骨在夏夜里陷出两道月牙似的阴影,扣在他的颈下,让人想起插画里被火焰焚烧的镣铐。 钟情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秦思意,他知道对方不是罪人,也不会被审判。 那样无端的联想并未令他觉得后者此刻正试着讨好自己,反倒让他小心翼翼捧住了对方的脸,沉声说:“那就一起回江城好了。” 雨珠砸向石砖,淌下绵密而晦涩的水声。 秦思意沉默着去读钟情的表情,眼帘轻而慢地垂下,又一样迟滞地抬起。 他开始变得严肃,眉心清浅地蹙着,隐隐约约察觉到自己的脉搏伴着雨声在钟情的掌下跳动。 他不想逃离也不想挣脱,犹豫了半晌,无知无措地问出了许久之前就想要问的问题。 “你会觉得我……很奇怪吗?” “不会。” 秦思意没有接着说话,钟情看见对方的眼睛在昏暗的夜色里又朝着自己眨了一下。 他受了蛊惑一样愈发地想要靠近,指腹沿着颈线迷茫地下移,最后点在对方的胸口,忽地将秦思意按回了被褥里。 钟情的手掌在跟着对方的呼吸起伏,随之而来的还有细腻温热的触感。 他控制不住般跪在了秦思意的身侧,眼看对方放任地侧过脸,将视线避向了挤满影子的角落。 或许自己先前的比喻是对的,钟情想。 秦思意大抵就是一名向他施展了魔咒的巫师,否则就无法解释他现在难以控制的企图在对方身上作恶的念头。 他倾身凑得更近,几乎挨在对方面前,双手不自觉地圈住那道修长的脖颈,说不清是要掠夺还是扼杀。 “我一直在想,你会怎样评价我?” “会不会,觉得我不够好呢……” 秦思意还是看着墙角,掌心却轻飘飘盖在了钟情的手背上,落下羽毛一样虚无的重量,变成从犯,诱使墙面上那道弓着腰的影子愈发地向自己靠近。 “我永远不会觉得学长不好的。” 钟情否认秦思意的预设,双手却并没有松开,仍旧卡在对方的颈间,用虎口抵着滚动的喉结。 他听见自己因言行不一而加快的心跳,融进重叠的雨声,震得指尖都开始在秦思意的皮肤上颤抖。 违背了本意的认知不断将脑海中的失衡加重,胁迫钟情反握住了对方的手。 他不好言明自己原本想要做些什么,只能彻底倒向秦思意,挨着对方的肩头,狠狠咬在了细白柔韧的手腕上。 “对不起,对不起!” 钟情像犯错的小孩子一样道歉,嘴上惶恐地重复,十指又挤进秦思意的指缝不愿分开。 他拉着后者的手絮絮叨叨说一些漫无边际的话,听起来甚至比假期末尾的秦思意还要魔怔。 第175章 而那眼神又是清明的,不偏不倚地攫取对方的视线,好像那些废话全部都是能够被兑现的承诺。 秦思意无甚表情地与他对视,从腕间的疼痛中汲取真实。 他其实无所谓钟情对自己做出怎样出格的举动,甚至哪怕对方抛弃虚无缥缈的道德感,他也不会去指责什么。 这里是只属于他和钟情的寝室。 连接走廊的门不开,秘密就永远只会是秘密。 “很多人都做出过承诺。”秦思意沉沉望向了钟情的眼底。 “那你就把我的话当作是誓言。” 秦思意去推对方,被箍住的手撑在后者的身前,重新将钟情推回到床边。 那才是在说这种话的时候应该待的位置,亲昵却不逾矩,难堪都变得得体。 钟情看秦思意坐起来,被咬伤的手腕陷进被褥里,余下一小截血渍,红绳一样靡丽地系在腕间。 “你是骑士吗?” 对方笑他幼稚,微凉的足尖从地板上离开,不轻不重地踢在小腿上,变成一道暗示,指引钟情天真且忠诚地屈膝,低下头,单膝跪倒在秦思意的面前。 “那就由学长来为我授勋吧。” 雨声变得嘈杂,撞在金属的支架上,从内壁回荡出教堂的管风琴才会有的鸣响。 这间房间不宽阔也不宏大,逼仄到昏暗的夜色只需越过窗台便能够到门框。 但它忽而在这句话后迸发出神圣,将揉皱的床单化为王座的衬毯,拥住窗棂下典雅的少年,让他变成潮热夏末里的一夜君王。 秦思意无奈地笑了,到底起身,踩着床沿走向了一旁通顶的书柜。 钟情看着那双脚从自己眼前经过。 白皙的皮肤在脚跟处些许浮着些绯色,踏乱纯白的床单,勾出崭新的,与步伐相抵的褶皱。 对方在书柜旁停下了,柔润干净的脚尖踮起来,让修剪整齐的指甲都显出了隐隐的薄粉。 钟情着迷似的凝着,直到它们再度落回红棕的地板上。 秦思意从木匣里取出了对方送的翻书杖,将它当成一柄短剑,真正像是进行一场授剑仪式那样,庄严地点在了后者的肩上。 钟情的右手紧靠心口,这时才抬起头去看他宣誓效忠的君主。 “rise a knight.” 秦思意说罢,伸出手,接受了来自年轻骑士的吻手礼。 第96章 悖逆 『想象自己骗走一个吻。』 秦思意没想到自己会梦见钟情。 临睡前他们才刚结束对话,怎么都不该是日有所思的缘故。 梦里一样下着暴雨,两侧的花窗上绘着和学校教堂里相似的圣母像,慈爱地低垂着眉眼,却被雨水描上哀郁的眼泪。 秦思意变成了一个孤独的君主,他坐在破败的王座上,头上是一顶因过于沉重而摇摇欲坠的冠冕。 钟情走进来时,他并没有认出那是谁。 门外的光线太过刺眼,以至于最初出现在秦思意眼前的,其实是一道拉长的,从钟情脚下笔直指向他的影子。 对方在走向他的过程中不断切换着身份,从背着纯洁羽翼的爱神,一直到手持十字的修道士。 秦思意很认真地看了,其中并没有他所期待的能够带他逃亡的骑士。 梦中的审判未能产生任何实感,醒来的前一秒,秦思意还在看着熊熊燃烧的火刑架。 十字的木架被火焰吞噬,断成两截砸进草垛里,轰然将梦境震碎。 他蓦地在这个瞬间惊醒,听见雨声从梦里被带了出来,淅淅沥沥变成爬过砖缝的水流,搅得红墙另一侧的人都不得安宁。 秦思意以为自己睡了很久,只是由于天气的缘故才显得仍在深夜。 他看了一眼手机,上面的时间显示,距离他入睡实际才过去了不到两个小时。 枫树的影子爬进屋内,摇曳着伸远了,最后停在钟情床边。 秦思意跟着那点感受不到的风一起往钟情的方向看,一旁的衣架上正挂着一条藏青色的领带。 社交季结束之前已经没有了由学校安排的舞会,仅余下几个只有一天的短暂假期让学生们自由出入。 在秦思意看来,钟情没有多少相熟的朋友,更没有想要特意邀请的舞伴,这条经由自己送出的领带挂在这里,倒更像是对定向越野赛成绩的一种炫耀。 比赛那天下起的暴雨仿佛再也不曾停止,一直落完了整个夏季。 栖江的疗养院在下雨,童年的老宅在下雨,破旧的居民楼在下雨,斯特兰德也一样不停地下着雨。 甚至哪怕是梦境,雨声也还是无孔不入地侵袭,变成某种恐惧降临前的号角,长长久久地回荡着余音。 秦思意朝钟情的衣架走过去。 领带悬挂的位置要比他矮上许多,但他还是弯下腰让布料贴着耳廓滑向了颈侧。 他抬手将两端交错在一起,不带多少犹豫地打了个死结,继而跪下去,一点点感知到从脖颈处带来的窒息。 ——钟情会不会觉得害怕? 就在即将彻底跪倒在地板上的前一秒,秦思意突然想到了这样一个问题。 他垂眸看着熟睡的钟情,对方年轻的脸上甚至还有一丝从睡梦中弥散出的天真。 秦思意便在这个瞬间犹豫了,食指挤进布料与皮肤的间隙,蓦地挨着墙壁站了起来。 第176章 ——药物为自己带来了什么? 他不好回答这个问题。 秦思意确实没有再见到过那些扭曲的幻影,可随之而来的则是愈发严重的失眠、反胃与无欲的飘忽。 他其实一直都没有好转,痛苦只是在他自欺欺人地远离那些事实之后,暂时地放过了他。 —— “可以不吃吗?” 早餐过后,秦思意照旧和钟情一起从湖畔绕回了斯特兰德。 下雨的日子没什么人早起,因而在说这句话时,周围就只有坠落的雨声。 钟情去楼下接了杯温水上来,玻璃杯触碰桌面的声响恰好接在秦思意的句末,像画上一个句号,也能够理解成对原本问句的否定。 他替秦思意把药片拿了出来,不由分说地翻过对方的手掌,盯着对方的眼睛将它放进了掌心。 “不可以随便停药。” 秦思意没有抗议,听话地把药合着水一起吞了下去,看钟情重新盖上药盒,像摸莉莉那样,赞美似的在自己的头发上揉了揉。 “下午我应该在琴房。” 他坐在椅子上,仰头对一旁的钟情说到。 “不先回来吗?” “嗯,萨沙让我改一下短剧的配乐。” 树影婆娑地映在秦思意的脸上,偶尔淌过几滴雨珠,清泠泠地砸出一串虚幻的泪痕。 钟情以往对时间的流逝并没有多少实感,可就在对方说完这句话的几秒间,他突然便觉得窗外的流水大抵就是被放慢延缓后的,对不存在的时间的拟态。 他记得一年前的自己需要将视线上移,那样才能完整地看清秦思意的表情。 镁光灯从舞台的上方照下来,汇聚在后者的身上,少年干净纤长的脖颈便毫无防备地展示在剧院所有观众的眼中。 而此刻,秦思意优美的颈线只有钟情一个人能看见。 它不再神圣地被皎白光束环绕,仅仅存在于斯特兰德幽暗的清晨,由钟情下落的目光描绘,变成中世纪画作里美丽的献祭。 “那我去找你吧。” 钟情回答他,放在秦思意头顶的手顺着话音移动,停在颈窝,用拇指故作无意地在锁骨中央摩挲了两下。 后者眨了眨眼,用这样的方式默许对方的提议,继而望向昨夜悬在衣架上的领带,难得好奇地问到:“你还有什么活动要参加吗?” 事实上,那些舞会或晚宴的着装要求严格,更多需要佩戴领结。 秦思意送给钟情的领带即便古板,也并不能被规则所接受。 但他还是问了,出于不安的私心,以及不可言说的,对钟情的占有欲。 “活动?应该没有了。” 钟情不懂秦思意指的是什么,除了一些为明年的申请而准备的考试,他似乎并没有要特别留出日程的地方。 “过几天放假也不出去吗?”秦思意确认到。 “嗯。学长要是有想去的地方,我可以陪你一起去。” 钟情的先修课程大多安排在了最后一学年,因此有足够的时间去享受假期。 他的指尖在给出肯定的答案时不轻不重地往秦思意的皮肤上摁了一下,掐出微妙且短暂的窒息,让后者不得不分心转移注意。 “我想在学校里待着。” 秦思意轻缓地吐字,一只手抬起来,握在了钟情的腕间。 他有些不舒服,胃里似有似无地一阵阵抽动,连带着胸腔也泛起倒逆的不适感,传递至喉咙,被对方先前的举动牵引出生理的反胃。 “那我陪学长一起留在学校。” 钟情的手在话语间被推开了,不过他并未觉得不满。 秦思意脸色不好,覆在他腕上的手掌透着凉意,掌心却又仿佛隐隐渗出了汗。 他体会不到对方的煎熬,能够做的就只有尽量不去施加压力。 “下次去的时候问问医生可不可以换药吧。” 秦思意不说话,棕黑的眼仁跟着钟情的视线游移。那眼神甜津津的,一点儿都看不出躯壳下藏着的哀郁,清冶得好像掉进春池的琥珀,晃晃悠悠在眸间铺上一层水色。 钟情想要亲亲对方的眼睛。 他莫名觉得,也许吻一下秦思意细薄的眼帘,那些难熬的情绪就都会从对方的身体里消失。 窗外的暴雨一声重过一声,钟情却很轻很轻地用指腹去碰秦思意的眼睛。 后者本能地阖上双眼,凭借听觉与触觉去猜测钟情的举动。 温热的指腹许久才从眼前挪开,托起秦思意仍旧冰凉的手,在指尖落下更为柔软的触感。 他听见钟情在那以后万分不解地低喃:“怎样才可以让你不这么难受呢……” ——亲一亲我吧。 秦思意的回答一直留到了这天傍晚。 时间过去太久,以至于他都忘了自己有过这个想法。 钟情出现在琴房门口的一瞬,走廊的灯光把他的轮廓描得像在前夜的梦里一样。 秦思意花了几秒的功夫才看清,对方饱满的唇瓣自然地抿着,让他忽地回忆起早晨没有说出口的念头。 琴房的空间不大,关上门就更显得逼仄。 秦思意让出了半张琴凳给钟情,自己往窗边靠了些,顺道合上了还没改完的谱子。 “打扰到你了吗?” “没有……” 对于钟情,秦思意的想法总是矛盾的。 第177章 他可以盯着对方的嘴唇想象自己骗走一个吻。 也可以心慌不定地自我纠正,这是应当被审判的罪恶。 他的恐惧来源于很多事情,但每分每秒的忏悔却都是因为钟情。 秦思意既想摒弃那些错误的情感来为先前的一切赎罪,又舍不得对方将视线从自己身上收回。 相逆的思绪不断在脑海中制造冲突,搅得他心烦意乱,进退失据。 他迫切地需要一个能为他指明方向的事件。 一次对白也好,一场冲突也罢,再不济哪怕是钟情的抵触都没有关系,只要能让他知道自己究竟该怎么做就好。 顺着这个念头,秦思意毫无征兆地朝钟情靠了过去,带着一身朝露的清香,差一点就要贴上对方的侧颈。 他几乎听见了钟情的脉搏,慌乱到甚至控制不好呼吸,心跳如擂地颤着双臂,就连支在掌下的琴凳都好像跟着摇晃起来。 秦思意只要再靠近毫厘就能碰到钟情了。 然而教堂的钟声偏偏在这最后一点距离之前穿过了大雨,如同连串的重复警告,一声接着一声撞进了秦思意的耳朵。 他闻声停下动作,茫然地抬头看向钟情。 少年平直的眉眼在此之后渐渐蹙起,说不清是不满还是反感地与他交视。 秦思意只会无措地怔在原地,听窗外审判似的钟声。 他看见钟情将手抬了起来,仿佛是想拒绝,也极有可能是要把他推开。 可是预料之外的,对方的手掌在触碰到他的脊背后小心翼翼将他揽住了。 钟情颤抖的指尖托着他的后腰,半晌才问出一句:“是要抱一下吗?” 秦思意听见对方就连声音也稍稍在颤,变成一种青涩的可爱,叫他拿不准该以怎样的心情去对待。 他只好自暴自弃地想到,琴房外的世界已经足够痛苦了,他心甘情愿为这一秒的悖逆承担更多的罪责。 “嗯。” 良久,秦思意挨在钟情的颈窝里,好轻地应了一声。 第97章 转机 『“好像又要下雨了。”』 【richard】:抱歉,玛蒂尔达。我腾不出时间,希望你可以找到合适的舞伴。 连日的暴雨暂且停了,天色却没有变得晴好,依旧阴沉沉的,似一团没有搅开的纸浆。 钟情回复玛蒂尔达的信息时,秦思意刚巧挂断了从江城打来的电话。 他手足无措地在琴键上按下了一连串低音,震得耳畔几乎产生出持续的幻听。 可他并不为此感到抗拒。 这个忽至的消息在一瞬间将所有的忧悒化作欣喜,代替药片,成为了支撑他倦怠心绪的一剂良方。 秦思意向来不觉得梦是一个好的预兆。 然而这次,他却对前几日古怪的梦境给出了截然相反的评价。 在反应过来母亲终于可以离开栖江疗养院的那一刻,他忽地回想起了发生在梦中的审判。 化身修道士的钟情高举着手中的十字,在众人的簇拥下,于草垛被点燃前撒下了用以驱邪的圣水。 秦思意听见爆发自人群的欢呼,掺入火焰燃烧时‘噼啪’的声响,使之不再是一场刑罚,而更像是久违的狂欢。 镣铐被烧红了烙进皮肤里,一点点贴近骨骼,在梦境的最后随着木制的火刑架一起崩塌。 这算不上是一个多么好的梦,换到其他人身上,大抵都会用‘恶梦’一词来形容它。 但秦思意却产生了截然不同的想法,他妄自揣测到,或许神已经在虚构的世界中完成了对他的惩罚。 —— 最后一个短假就在下周,挤进社交季的末尾,伴随夏季的余热,试图让少年少女们的躁动在冬天到来之前蒸发。 秦思意申请了周五傍晚的离校,算上周一全天的假期,留出了充足的时间往返于l市。 订机票的时候钟情就在边上,拎了把椅子坐在休息室的窗前,眼睛眯起了些,好认真地去看秦思意的屏幕。 “只订单程?”确认订单前,钟情提醒似的问了一句。 秦思意点点头,解释道:“万一有事要多留几天,改签反而麻烦。” “那等到时候告诉我吧,我早点去机场。” 初秋的风大,钟情说这句话时蓦地有一条树枝被吹到了窗上,带着叶片‘哗啦啦’擦出一阵响,惊得秦思意来不及回答便朝对方身后看了出去。 “好像又要下雨了。” 钟情没有回头,只看秦思意的眼睛就瞧见了扭曲的树影。 他倒是将后者的注意力拉了回来,无声地从瞳孔间映出休息室的灯光,不知为何却始终没有听见对方说任何一句话。 “怎么了?”钟情又问。 秦思意摇了摇头,中间停顿了数秒,之后才慢吞吞地开口。 “没什么。” 这样的顿滞其实是一件有迹可循的事。 不止突然的惊吓,有时就连日常的对谈间,秦思意都会莫名表现出近似于走神的行为。 它或许是病症的一种体现,但钟情更愿相信那只是药物的副作用。 从接到电话的那天起,对方便有了鲜明的好转,钟情有足够的时间等他,等秦思意重新找回最初那一眼的傲慢矜骄。 “周五要叫司机来接你吗?” 秋季学期有一场青少年艺术展,钟情提前报了名,和老师约好在周五晚上挑选画稿。 第178章 这类大型比赛及展会上的成绩关乎此后对学校的申请,因此他难得没有将秦思意放在优先位,而是决定按照原本的安排,在下午的课程结束后前往画室。 窗外的乌云在他问完这句后散开了,投落久违的夕阳,从云间斜照到休息室的桌面上。 秦思意的眼睛被突如其来的光亮刺得眯了一下,深棕的眼仁在睫毛下迅速移向角落的阴影。 它们模糊地映出黄昏,像斯特兰德洁净的玻璃窗一样,覆上层透明的波纹。 “我自己打车好了。” 气象预报显示周五是个阴天,不会下雨,也不会有恼人的大风。 秦思意不想连这点小事都麻烦钟情。对方已经为他付出了足够的耐心,何况寻常的天气也没有让他得寸进尺去要求更多的道理。 收拾完东西,秦思意开始往楼梯走。 钟情不做声地跟在后面,小朋友似的一级一级数着对方的脚步。 他在秦思意将要拐进走廊之前开了口,被身后枫树铺天盖地的浓阴笼罩着,截住几缕从叶片间漏出的光束,秘密一样将对方拽回了墙后。 “学长今天多走了一步。” 秦思意的肩胛挨着墙,视线平直地对上了钟情的鼻尖。他不选择抬眸对视,反倒慢悠悠将目光放了下去,停在后者的唇瓣上,看它们依据吐字温柔地开合。 斯特兰德的台阶有32级,算上转弯的位置,大多需要走上34步。 秦思意在今天多迈了一步,打乱以往的节奏,让固定的数字轻盈地在钟情脑海中跳了一下。 “数这个做什么?” 说话间,初秋的暮色便攀附到钟情的肩上。 橙红已经开始在这个季节的傍晚酝酿起冷调。 浮动的微尘融进余晖,变成一种细碎的,残忍而天真的少年气。 “因为刚来的时候,学长好像不怎么喜欢我。” 钟情在说玩笑话,传到秦思意的耳朵里却变成了直白的指责。 后者沉默着不知该怎样回答,视线越过潮湿的空气,逃避一般望进了庭院茂盛的树丛里。 “我当时想,是不是学着你的样子,和你更像一点,你就不会嫌我烦了。” “我没有……”秦思意小声地反驳。 “你有的。”钟情指正到,“学长说过的话我都记得。” 秦思意被对方困在墙角,他以为钟情是在埋怨,可越听下去,那语气却越不像是恶言。 钟情仿佛仅仅想要陈述事实,稍压着些嗓音在无人的楼道里轻语,绕着秦思意的耳畔不疾不徐地打转。 “我以为学长愿意对我好,我就知足了。” 他在这里停了下来,俯身靠在了秦思意的肩上。 修长的手指先是扣住了后者的手腕,继而顺着手背下滑,挤进指缝,牢牢让两人的手交握在了一起。 “可是不是那样的。”钟情说。 “我小气又幼稚,从头到尾都想要学长只能偏爱我一个人。” 楼梯口悉悉索索传来了人声。 秦思意读不懂钟情这样模棱两可的话,将手臂往回勾了勾,脱离对方的束缚,抵着钟情的胸口,将他推回到合适的社交距离。 “那你想让我把你当成什么呢?” 秦思意还记得曾经无意间听到的钟情与其父亲的通话。 对方当然能被允许在这样的年纪拥有用以消磨时光的漂亮玩物。 可是再之后呢? 就连钟情自己都在电话里强调,那些不过是只能留存于年少回忆中的廉价角色。 这所学校里的学生们被要求维持好他们高贵优雅的表象,即便内里腐败溃烂,展现在外人眼前的,也应当是得体与从容。 钟情的话语就像所有表里不一的前辈们,用最能够打动人心的措辞,去欺骗对方做出错误的选择。 “我当然能够无底线地偏爱你,哪怕你做多越界的事都可以。” “可是你想把我归类成什么呢?” 秦思意没有接着说下去,他已经表达得足够明白,再说下去就会让两人都变得难堪。 他没有再产生过幻觉,也很少再有过幻听。 眼前的世界再真实不过,所有人都带着天生的束缚。 “钟情,我只能在这样的位置上。” 这是秦思意从学期开始说过的最长的一串话。 长到楼道口的人声变成了脚步,交错着踏上来,又变成几个今年的新生,在经过时一边打招呼,一边好奇地用余光打量他们。 “无论最开始是谁对你好,最后都会变成这样,不是吗?” 秦思意等到那些新生离开后,对钟情的悸动进行了全盘的否定。 他想过很多次就这么放任一切发展下去。一时的欢愉也是欢愉,没有必要拿古板的教条约束自己。 但是不行。 事情从秦师蕴离开栖江的那刻出现了转机,注定秦思意还要继续挣扎,为一个看不见的将来而努力。 他仍旧记得假期前被钟情带去校外派对的场景。 家世相近的少年们褪去了用以伪装的外衣,毫无顾忌地展示出平日里被压抑的恶与放肆。 那时秦思意甚至是以同伴的身份出席,安静地待在角落,除了钟情就没有和任何一个人有过交集。 可是哪怕他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旁人也会依据自己的理解去虚构,替秦思意假想出一个他们乐以评判的见不得光的身份。 第179章 他不想自己有一天真的被说中,不想狼狈地看李卓宇对自己进行施舍。 秦思意记得对方同学身上的酒臭,记得那人靠近时不怀好意的笑,甚至记得那人下巴上泛青的胡渣。 素未谋面的青年随口嘲讽说秦思意才是李峥的私生子,周围的人便都跟着都笑起来,好像简简单单虚构一句谎言,它就真的在顷刻间转换了事实。 现在的钟情17岁。 如果是27岁的他说出了一样的话,那秦思意一定会非常非常开心地给出答案。 在后者的眼里,17岁的钟情没有办法决定自己的人生,也尚且不能兑现所有的承诺,他甚至还不确定自己未来会去哪儿。 也不能保证,此刻的悸动是否就会鲜活地留存到多年以后。 第98章 回复 『爱神太年轻,不懂什么是愧疚。』 秦思意回国的当晚,钟情花了很长时间去整理积攒下来的画册。 书桌边上有一个小柜子,和抽屉一样被他拿钥匙锁上了,在里面存放着许多用完的速写本。 钟情不爱写日记,却有在画纸上留下日期的习惯。 那些手感略显粗糙的纸张不断让数字随着季节与年月变化,最后停在秦思意质问他的傍晚,变成一道模糊的,被虬绕线条抹去的混乱人像。 对于钟情来说,他没有过分的考学压力,再不济也有家世为他兜底。 绘画更像是一种用以宣泄情绪的方式,让不善表达的灵魂拥有一个合适且能够窥看内心的窗口。 来到斯特兰德的第一本画册,硬质的封页下是一张连场景都勾画得无比清晰的速写。 休息室的立柱层层退后,构成完美的透视,投射出穿越百年的典雅,直指坐在窗前的黑发的少年。 对方其实并没有被详细地描绘出来,只能看见被垂敛眼睑盖住的小半月牙似的眼眶,以及古典的鼻梁下,半启半阖似要诱人亲吻的嘴唇。 钟情在少年的膝间画上了一本摊开的书,被对方用修长的食指抵着,凭借想象构建出他正为什么人念诗的错觉。 那时的钟情当然没有这样好的运气。 他甚至还记得自己悄悄从书柜里把诗集拿走时忐忑的心情。 响过三次的熄灯铃忽而停止,伴随突至的岑寂与黑暗,将这夜的邂逅染得光怪陆离。 钟情的心脏几乎就要从胸腔里撞出来,‘怦怦’盖过上楼的脚步声,似乎仅凭一眼,对方就在他的身体里唤醒了一只沉睡的怪物。 他捧着诗集匆忙跑进寝室,躲在被窝里,着魔一样,映着月光翻开了书页。 巧合的,命运让他的随手一翻,停留在了隐约瞥见过的序号。 ——141。 钟情一度将这个数字当成咒语,以至于去找布莱尔先生换寝室的当天,他在咖啡厅外数完了两分二十一秒,这才推开门,战战兢兢地朝对方走过去。 他默认了这便是连结他与秦思意的神秘信号,在经历无数次的应验后,甚至让他忘了去想,自己会不会从一开始就看错了。 事实上,假如钟情愿意仔细回想曾经的对话,他就应该意识到,当日的序号其实还要再往后翻过十篇。 那首被秦思意主动提起,也被钟情质疑过释义的诗歌才是真正出现在休息室里的,他与对方的命运之诗。 ——爱神太年轻,不懂什么是愧疚。 第三本画册被打开前,钟情的身侧依稀掠过了一阵风。 他顺着草木的清香朝窗边看去,秦思意床头的白色窗帘便从窗棂下的一条窄缝开始,晃晃悠悠扬起又落下。 钟情走过去,把窗户往下压了压。l市的初秋降温极快,虽然不至于太冷,到底也不再是适合开着窗的天气。 被锁上时,窗沿中央的握把发出了一声轻响,有点像学校琴房的关门声,并不干脆,而是有了些年头的老旧音色。 钟情莫名由此回忆起很多个夜晚,秦思意搭在握把上面的手。 银白的月光裹住后者微曲的骨节,那掌心稍稍往下一按,熟悉的声音便响起来,截断庭院里四季不止的风。 钟情抱着画册躺下了,挨在秦思意的枕头上,被对方留下的干净香气模糊围绕着。 他凭借夜色去看自己为对方绘制的肖像。 眼见秦思意郁丽的五官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点点铺上压抑,变得木讷且神思抽离。 那表情简直影响了画笔,让线条也愈发潦草。 越是往后翻页,就越是凌乱与无序,寥寥勾出几笔,仅剩一个认作谁都可以的空白轮廓。 柜子里还有好多本画完的画册,可是钟情不想继续看下去了。 他连手上的这本都没有耐心看完,转身趴在秦思意的床上,把脸埋进了柔软的枕头里。 钟情闷在羽绒间,发出小狗一样的轻哼,似乎是在发泄情绪,又仿佛只是毫无意义地试图消磨时光。 他在很久之后才将脑袋歪了出来,侧着脸长长叹了一口气。 月光把他的眼睛映得极亮,细看却没有年少的无忧无虑。 钟情花了太多时间去小心仔细地维护秦思意不稳定的情绪,以至于它们在折磨后者的同时,其实也无止境地消耗着钟情的精力。 对方离开前的质问并没有令他气馁,他只是觉得很累,好像自己无论怎样温柔,无论如何努力,都不可能得到秦思意的偏爱了。 第180章 钟情预设过期待,但他忘了去考虑时间的跨度。 对秦思意的悸动更像是一种漫长的隐痛,变成心病,长长久久地扎进钟情年轻且健康的心脏。 —— 【matilda】:richard,richard,就当我预支这个赌注了,我真的很需要一个拿得出手的男伴。 玛蒂尔达在这条信息之前发来了暑假时两人在餐厅打赌交换的纸条。 钟情不用点开图片都能看清,上面用学校要求的字体流畅地签着自己的名字。 他已经拒绝过一次,故而看着手机,愈发感到头疼。 【richard】:抱歉,我已经拒绝过了。何况你也说了这是一个赌注,未必最后就会生效。玛蒂尔达小姐。 【matilda】:只是几个小时,拜托了! 钟情有些不耐烦,忽略了屏幕上方跳出来的新消息,决定先把玛蒂尔达应付过去。 【richard】:你可以尝试去邀请别人,甚至现在去租一个都行。 【matilda】:我要的是一位英俊得体的男伴,不是一个空有皮囊的男模。 【richard】:我真的没有时间,玛蒂尔达。 钟情叹了口气,困扰到把手机扣在桌上又翻过来。 周日早晨难得的休息时间被占用,烦得他拿被子闷过头顶,半天才终于憋红了脸重新钻出来。 【matilda】:第三轮谈判是因为你们对数据的核验又问题才搁置的,我替你压下来了。你应该知道重做一组实验需要投入多少时间和成本吧? 钟情原本想要先去看看那条自己没有点开的消息。可才拿起手机,玛蒂尔达的聊天框里便密密麻麻挤满了图片与文字。 他终于不再是尚未完全睡醒的懒怠,转而拧着眉从床上坐了起来。 反复删改几次过后,钟情省去了质询,到底犹豫着点下了发送键。 【richard】:把你准备好的话说完。 【matilda】:没什么了,我只是需要一位几个小时的男伴。当然,我也相信你的父亲愿意提供相应的资金来为你的疏忽试错。 钟情不好确定玛蒂尔达是否真的在威胁自己,后者跳脱的性格让这些话变成了一半几率的对错题。 实际上,他愿意相信对方的人品,可现在的他却没有足够的资本去赌。 与父亲过分稀少的接触让钟情对对方的了解甚至不如玛蒂尔达。 他根本不知道父亲在得知这个消息后会有怎样的反应,遑论还要去解释,为何在相隔近两个月后,玛蒂尔达才将这件事情捅出来。 【richard】:把时间和地址发给我。 【matilda】:周一晚上九点半,就在你们学校的钟楼下见吧~ 收到这条消息后,钟情没有再回应。 他无甚表情地在日程表里加上了一条,设定好时间,接着便钻回了被窝,试图让这个不算愉快的早晨结束在新的梦境里。 再度醒来的时候,时间已经过了正午,钟情重新拿起手机看了看,置顶的聊天框前,竟然显示有数条未读消息。 【学长】:我周二早上回来。 最早的一条其实来自钟情入睡之前,同约定好的一样,对方在后面跟上了一个航班号。 或许是因为迟迟没能得到回复,间隔两个小时后,秦思意的消息便又成了小心翼翼的问句。 【学长】:你要是不方便请假的话我自己打车也可以。 【学长】:或者我早点回来? 钟情回忆了一番自己究竟为什么会错过最开始的两条,继而懊恼地想起,在与玛蒂尔达拉扯的过程里,他确实是忽略了曾经短暂在屏幕上方出现过的消息框。 秦思意发送的信息来自江城的午后,应当是刚订下机票不久便如约告诉了钟情。 这样的认知并没有让后者感到欣喜,反倒为他带来了即时的愧疚。 长期被失眠困扰的秦思意并不会在夜晚得到充分的休息,而那些在等待中浪费的时间,则恰好有可能是原本让对方稍作调整的闲暇。 【钟情】:我会去接你的。 钟情向对方保证,不知怎么却略过了最后一句话。 他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样的情况下秦思意不可能再去改签,因而稍等了一阵,见对方没有回复,便兀自用新的话题结束了根本不曾开启过的对话。 【钟情】:记得吃药。 【钟情】:别忘了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第一句话送达不久,钟情便看见聊天界面的最上方变成了‘正在输入’。 那行字断断续续地出现,以至于在他的预设里,自己收到的哪怕不是见闻的分享,至少也不会是过于简洁的答复。 然而真正收到消息的那一瞬,钟情的所有幻想都在顷刻间被击碎,它甚至不是完整的一段话,仅仅就只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个字。 【学长】:嗯。 时间在斯特兰德的寝室里一分一秒过去,他失神般盯着掌心里的手机,仿佛那里正连着看不见的丝线。 秦思意的十指遥远地掌控着用以操纵的握柄,而钟情则像一只被蛊惑了灵魂的木偶,在漫长的寂静过后,终于迟钝地开始相信,对方的回复,确实就这么戛然而止了。 作者有话说: 钟情翻到的是141,因为那里被秦思意夹了一张书签。 但是秦思意是在151篇合上的。 第181章 玛蒂尔达是个好人,虽然她这章看起来不怎么像。 第99章 露台 『通过这扇门的密钥。』 月亮爬过教堂的尖顶,被划破了似的,在身后留下一长串绵延的乌云。 玛蒂尔达的司机在钟楼前停下,恰好从云层间传出一道雷声,预示大雨,也将钟情的神色变得晦暗不明。 他上了车,和往常一样礼貌地同玛蒂尔达打招呼,而后抬手看了眼表,忧心起了还要十几个小时才会降落的秦思意的航班。 “看来今晚要下雨了。” 玛蒂尔达望着窗外,似乎不像是在和钟情说话。 她又过了段时间才朝车内转过去,甜津津地问到:“你喜欢雨天吗?” “不喜欢。” 钟情的回答快且诚实,雨天之于他并非一些寻常的,能与宁静或惬意关联的印象。 那更近似于对噩梦的预兆,只等雷声一响,猩红幕布缓缓开启,新的苦痛便施施然登场。 —— 雨水大概是在秦思意等待行李的时间里落下的,他改签了前一夜抵达的航班,直到站在行李转盘前,这才拿出手机给钟情发了条消息。 【学长】:我到了,你要来接我吗? 他的本意是给钟情一个惊喜。 两人在周末的分别有点不欢而散的意思,这让秦思意不算坚定的决心愈发徘徊不定,摇摆着怎么都没能得到真正想要的答案。 或许是最近运气不错,他并没有在转盘前等待太久,哪怕改到了商务舱,行李箱还是很快便从传送带上转了过来。 秦思意在航站楼里多待了一会儿,钟情迟迟没有回复,他便坐在箱子上出神地盯着外面的大雨看。 回去的几天,江城也在下雨。 和l市的雨水一样,忽而在初秋的燥热里掺入相悖的湿冷,随着空气渗入呼吸,带来一种湮灭万物的肃杀。 他看着这片雨从江城的候机厅下到了l市的停机坪,又顺着玻璃坠落,在斯特兰德的庭院里聚起一个又一个水洼。 草木的清香和泥土浅淡的腥味掺杂在一起,代替钟情迎接了秦思意。 后者风尘仆仆推开寝室那道高而窄的木门,第二次熄灯铃已然结束,房间里却没有开灯,只有昏暗且虚渺的,从路边隐约投射进来的光。 秦思意等了一会儿,见钟情仍旧没有回来,于是看了眼表盘上的时间,跑到走廊的另一头,赶在熄灯之前敲开了舍长的房门。 “钟情呢?” 或许是准备睡了,舍长的寝室里同样没有开灯。 走廊里的光线在开门的瞬间将对方灰蓝色的眼眸照得如同两颗烧制精美的琉璃球,它们在秦思意面前划过短暂的犹豫,衬着倏忽一声闷雷,变得如闪电一般明亮。 “他请了晚假参加舞会,应该要明早才会回来了。” 舍长的嗓音低沉,倒显得真正由雷声留下的蜂鸣像是幻听。 秦思意花了点时间将其分割出去,用他亟待休憩的大脑进行思考,半天终于浑浑噩噩记起现在仍是社交季。 “你知道舞会的地点吗?萨沙。” 第三次熄灯铃已然响起,作为黑暗的前序,却有着格外缓和的调式。 或许是生来的严肃,舍长的表情实在算不上松弛。 他在秦思意提出这个问题之后将眉头皱了起来,本就深邃的轮廓更加重了眉宇间的阴影,让他的神情展现出了一种对话题的抗拒。 “你对他过于关心了,这会让你陷入困境。” r国的青年似乎总能将寻常的对白说得像是哲理。 他的表情配上斯拉夫血统的五官,让人想起一些文学作品里割裂的贵族。 一面傲慢自大地鄙夷着他人的错误,一面又仿佛在期待对方能够挣破自己所不敢提及的束缚。 舍长最后还是将地址交给了秦思意,在灯光熄灭的同一秒松开后者的胳膊,看他跳进斯特兰的庭院里。 透明的雨伞很快便被雨珠堆满,连成一层水幕,顺着伞骨打湿秦思意脚下的土地。 “晚安。” 大雨中的少年将伞斜靠在肩上,他在离开前抬头朝萨沙的窗口望了一眼,修长的手臂从斗篷里伸出来,将五指稍稍展开了,逆着光轻轻朝对方挥了两下。 秦思意打了车往舍长给的地址赶。 这期间他便漫无边际地回想着最近发生的所有事。 母亲的好转让他暂时将重点转移到了对待钟情的态度上。他其实知道自己应该尽早取舍,也明白舍长给出的提示已经为他指明了最优的选择。 可是秦思意舍不得。 从灵魂深处萌发的悸动并不能由他主观地进行操纵。 秦思意尝试着让自己拒绝过,可是话从口中说出来,他的眼睛和心却还是会不受控制地偏向钟情。 l市的夜雨将时间拉得稠滞而绵长,秦思意误以为自己在很久很久以后才抵达。 然而事实却是商铺里的灯火将马路上的积水都映得透亮,反射出变换的,随着水波摇晃的光。 下一秒就会有新的车辆驶过,带出一道向路口延伸的笔直水痕。 乐声穿过砖墙,模糊地回荡在街上。 秦思意按照门牌一个一个走过去,末了在正确的数字前,忐忑地踏上了台阶。 或许是下雨的缘故,大门外并没有侍者。他推开门走了进去,乐团的演奏便霎时隔绝的雨声,成为幽深长廊里唯一存在的指引。 第182章 从踏入回廊的那刻起,秦思意便意识到了舞会应当在楼上进行。 他来来回回走错了几趟,这才终于找到了通往二层的电梯。 舞曲的声音是随着秦思意的脚步渐进的,当他最终站在宴厅的大门前,那些音符便缠绕着从缝隙中漫出来,引诱似的,不断催促他往里看看。 “您好,先生。请出示一下您的邀请函。” 这场舞会并没有严格的着装限制,哪怕秦思意狼狈地穿了一身被雨沾湿的校服,他也一样可以凭借邀请函自由出入。 可他并没有最重要的,能够通过这扇门的‘密钥’。 他的手里仅有的,只是一把因为没有找到伞架而一路握到了现在的廉价雨伞。 “……我没有邀请函。” “抱歉,先生。” 侍者直白地回绝了秦思意想要入内的意图,带着公式化的微笑,站在门边,漠然地用眼神指向了后者来时的方向。 他下了楼,走回街上,雨似乎比先前又大了不少,接连砸中伞面,竟莫名让人感受到一股下压的重量。 秦思意在马路边站了一会儿,拿出手机,到底还是拨通了钟情的电话,想要问问对方,要不要一起回学校。 狂风在等待的时间里刮出了分外熟悉的呼啸,它撞在玻璃上,敲出一个多月前,秦思意在林嘉时的房间里听见过的异响。 那有点像无序的心跳,被放大了,一声接着一声钻进耳朵。 就和在航站楼里发出的信息一样,此刻秦思意所拨出的电话也还是没能被接通。 他失魂落魄地沿着街道向前走,让步伐漫无目的地重复。 耳边是和风雨交织在一起的嗡鸣,他在不久以后遥遥望见一道闪电,紧接着便是掩去一切雷声,将所有鸣响都归为了暂时的寂静。 他听不见任何声音,只剩眼前的画面还在随着时间流动。 秦思意突然想要转身,也确实茫然地跟着这个念头回眸。 先前那栋建筑的露台上开满了为今夜剪下的鲜花,成簇环绕着护栏,将那里围成一个独立在人群之外的圣坛。 雨水顺着屋檐连绵落下,织成雨幕,为花丛后正与女伴私语的少年更添上了迷幻的神圣。 秦思意没有戴眼镜,却莫名对露台上的两人感到熟悉。 他因此稍稍将眼睛眯了些起来,隔着大雨仔细去看。 屏蔽了听觉的世界里,视觉莫名开始变得敏感,哪怕间隔着瓢泼的暴雨,他也没有感受到任何阻碍。 露台上的并非不知姓名的陌生人,而是秦思意再熟悉不过的钟情,和曾经令他印象深刻的玛蒂尔达。 优渥的,搭调的,般配的。 蓬勃的,年轻的,充满生机的。 秦思意看见前者再度低下头同女孩说话,熟悉的侧脸藏进他望不到的阴影里,雅致且得体,哪怕只是一道轮廓都耀眼得令人心惊。 玛蒂尔达在那之后盈盈笑了,嘴角随着钟情抬头的动作一点点勾起。 大抵是听见了足够取悦她的内容,再之后她都没有将这个笑容收回去。 秦思意又一次想起了自己听见的钟情与父亲的通话。 后者当然能够拥有供他消遣的玩物,但最终他还是会回到外人眼里完美的轨迹上。 他见过太多先例,仅仅是从塔尔顿或斯特兰德毕业的前辈们就已经给过他足够的警示。 是他自大又天真,以为随随便便就能从丰茂的迷恋里抽身。以至于等到细芽长成了藤蔓,将他彻底困死,他这才明白过来,自己早就错过了最佳的逃离时机。 耳边还是听不见任何声音,又或者是虚幻的轰鸣在雷声后一直持续至今。 秦思意怔怔望着露台,在车流、霓虹,或许还有命运所隔出的结界下,魔怔一般,不断对自己强调:“不要去期待那些不可能得到的。” 它们太美好了,只会在答案揭晓时让人更加难过。 作者有话说: 不知道还有没有小天使记得舍长送的彩蛋里的那句话——就像神话里的珠宝,可望而不可及。 对于秦思意来说,大概也是这样的。 第100章 控诉 『旧事重提。』 秦思意在看钟情外套里的领带。 是那条他在市郊的小店里买的,藏青色的普通领带。 他在一周前的雨夜里也看见过,钟情戴着它站在攒满了鲜花的露台上,低着头很温柔地同玛蒂尔达讲话。 今年的短剧被排到了周末,因而并没有多少人穿着校服。 观众们大多还是穿着制式较为板正的服装,只有少数随意套了件卫衣出现在剧院。 秦思意中规中矩地在衬衫外面穿了件毛衣,对称的温莎结稍稍托住脖颈,在衣领中央鼓起一个优雅的弧度。 钟情同样在用余光看对方,他们已经近半个月没有过深入的对话。 秦思意似乎总是在以各种借口回避,连眼神的接触都好像会惹他反感。 “it is the time you have wasted for your rose that makes your rose so important.”(注1) 钟情在思索该如何开启正确的话题时,舞台上传来了演员们的对白。 扮演狐狸的男孩泪眼婆娑地看着将要离去的‘小王子’,却在临别之际仍旧向对方讲述着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小王子’似是半知半解地低喃,将‘狐狸’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第183章 一样的句子在短时间内反复加深观众们的听感,达到了舍长的预期的同时,也让钟情不自觉地在脑海中解读起了这句话。 ——你为玫瑰付出的时间,让你的玫瑰变得如此重要。 台上的‘小王子’正往幕布后走,钟情的视线却在朝秦思意的方向看。 后者十指交握着将双手搭在了腿上,纤长的睫毛在剧院弥蒙的光影下些微翘起,随着剧目的进行,触到了风一般,轻轻颤了颤。 钟情又为秦思意浪费了多少时间呢? 客观来说,这实在是一个难以统计的数据。 它间错又密集,不停将前者的计划打乱,由秦思意在精神与心理上的动摇,影响至钟情对日程与未来的不确定。 曾经在诗歌鉴赏课上,老师说过不同的人对爱会有的不同体现——贫穷者愿意付出金钱,富有者愿意付出时间,这就是最简单的用以鉴别爱的方式。 时间在两人的关系中变成了主要的沉没成本,钟情不敢将这直译为爱,但至少,他并不想让自己血本无归。 “明天要不要先吃个饭再回来?我去订餐厅。” 他趁着过场的时间低声向秦思意询问,稍稍朝对方靠近了,挨着后者的耳廓讲话。 钟情的视线始终落在对方的双手上,因此没能注意到秦思意瞬时泛红的耳垂。 他只看见对方的指尖随着他的吐字在手背上稍重地摁了一下,很快又松开,从指缝间抽了出来。 “回学校再吃吧。” 秦思意拒绝了,在外就餐便意味着更长时间的相顾无言,他实在觉得那会令两人都感到更为尴尬。 “钟情。” “嗯?” 还在烦恼究竟该怎样挑选一个正确的话题,钟情忽地又听见秦思意主动叫了自己。 他万分欣喜地对上后者的目光,几乎可以用幼稚去形容那样纯粹的表情。 但秦思意不能再被打动了,从他在路边回望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知道了,这是只会是一次无疾而终的心动。 “明天把账单给我吧,我把之前的就诊费用转给你。” “为什么?” 钟情怎么会不知道秦思意想做什么。 他在明知故问,给自己,也给对方一个转圜的余地。 “我没有道理花你的钱。” 秦思意认真地看着钟情的眼睛,就像那个他承诺会偏爱后者的清晨。 剧院幽弱的光线为他的五官蒙上一层薄纱,影影绰绰,哪怕近在咫尺都无法看清他真正藏在面纱下的表情。 “我不要。” 钟情久违地再度表现出了最初的孩子气,他下意识去攥秦思意的手,语气极重,声音却压得很低。 对方的腕骨抵着他的掌心,微妙地传递出与语境相符的抗拒。 秦思意垂眸,安静地凝视着钟情的左手。 他像一个家长一样用无声的指令去逼迫对方,看后者犹豫着渐渐将手松开,仅存最后一点倔强,不舍似的仍旧将指尖搭在他的手腕上。 不能说秦思意是因为钟情花费在他身上的时间才变得像现在一样矜贵文雅。 但毫无疑问的,钟情所付出的时间,确实令他成为了对方眼中攫夺一切的存在。 他注意到钟情在此之后不甘心地咬住了嘴角,受训的幼犬一样,极力克制住濒临爆发的狞恶,直到下一幕开场才终于随着鼓点渐渐松开。 “我做了什么让你不高兴的事吗?” 钟情转了回去,视线落向被聚焦的台前,话题还是围绕着秦思意,恹恹地发问,似乎顷刻间便切换到了另一个更为冷淡的人格。 “没有,我只是觉得这样不太好。” 秦思意跟着一起望向舞台,他的皮肤上还残余一点钟情的体温,构筑起小范围的隐秘幻觉,总让他以为对方依然舍不得将手挪开。 “如果是因为那天我没有去机场,我可以继续向你道歉,直到你觉得气消了为止。” “我没有生气……也不需要你道歉。” “那你为什么不理我?明明是你自己说的,让我不要不理你。” 这句话彻底终结了秦思意的回应,他给不出能够自洽的答案,甚至想要否认那是自己曾经说过的内容。 他以为钟情不可能记得。 对于一个只会在年少记忆里短暂存在的角色,有些话记住也是多余。 —— 两人的沉默持续到了第三遍熄灯铃。 钟情在经过时不小心碰到了衣架上的领带。藏青色的布料随着动作轻轻晃了两下,指引余光朝窗户的方向瞥去。 秦思意回看的瞬间,顶灯恰好踩着尾音熄灭,钟情的眸子映着月光,像幽深森林里一头模糊了轮廓的野兽。 他感知到了危险,因而并不主动与后者说话,仅仅同往常一样将被子掀开一角,没有发现似的背过身躺下了。 “学长就打算一直这样回避下去吗?” “把我当成空气,当作没有听到我的问题。” 寝室里没有出现脚步声,钟情应当是站在原地和他说的这些话。 秦思意望着窗外的枫树试图找到足够应对的回答,可惜哪怕他焦虑到呼吸都变得艰涩,脑海里矛盾的思绪到底也没能给他一个合适的借口。 ——要是学长是女孩子就好了。 第184章 去年冬天钟情说过的话蓦地回到了秦思意的耳畔,湖岸边飘落的雪花将草地铺成望不到头的纯白,斗篷绽开的影子映在蓬松的积雪间,变成舞会上层层堆叠的裙摆。 钟情那时近乎痴迷地看着他,传递出天旋地转的失衡,让秦思意一度以为对方要说的其实是一句告白。 他知道自己不该旧事重提,可是太多事实反复地让他回忆起早该忘掉的雪夜。 一样的话在得到印证后不断重现,秦思意甚至可以肯定,哪怕在今夜,钟情也还是不会将其删改。 “我已经说过了,我只能在这样的位置上。” “是啊!就算你永远都在先前那样的位置上都没关系,你为什么又莫名其妙不理我了啊?!” 钟情刚洗完头,额前的碎发柔顺地耷拉着,这让他的怒火掺杂了温驯,变成表面的委屈,让终于愿意与他面对面交流的秦思意误以为他缓和了态度。 后者知道自己应当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但或许是心理导致的原因,秦思意只是很深地叹了口气,继而和以往一样同钟情说到:“我现在不想讲话,我们明天再聊,好不好?” 秦思意坐在床沿,说这句话时,树影便扑簌簌缠在他的颈侧。 他看见钟情眉目沉沉地站在月色里,垂落的双手一点点握紧,在手背上映出藤蔓似的,蜿蜒爬上小臂的清晰脉络。 “钟情……” 木制的地板被‘咚咚’踏出声响,那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一步迈到了秦思意的床边。 钟情用自己的手掌盖过了后者脖颈上的影子,一把将对方按进被子里,死死卡了喉咙。 “你在耍我吗?” 时间在这一秒骤然停止,虚渺的蜂鸣覆盖了枫叶沙沙的轻响,成为秦思意世界里唯一的声音。 他本能地抬手挡住脑袋,将李卓宇所做的一切投映到钟情的身上,不说话也不出声,只有遮在眼前的双臂不停地颤抖。 钟情迷茫地盯着秦思意的指尖看了一阵,末了将手掌移向了后者的脸颊。 他用指腹温柔地摩挲,缓慢地划过对方紧闭的眼睛,秦思意在很久以后才小心翼翼将眼帘抬起了一些,折出细长的褶皱,同睫毛连成两扇脆弱又美丽的蝶羽。 “出尔反尔的人是你,秦思意。”钟情倦怠地俯下身,贴在对方耳畔轻语。 他的嗓音仿佛叹息,飘忽地拼凑字句,或许连他自己都说不好是怎样的情绪。 他在秦思意身上趴了很久很久,久到后者甚至以为他是睡着了。 直到对方发出一声抽噎一样的低吟,钟情这才被唤醒一般继续说到:“为什么就是不愿意给我一个解释呢?” “为什么总是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呢?” “我要累死了,我要被你折磨死了。秦思意。” 作者有话说: 注1:资料引用自圣-埃克苏佩里的作品《小王子》。 第101章 谎言 『“这就是我能给你的所有偏爱了。”』 离开诊室时,暮色已经渐渐盖过了黄昏。 狭长的走廊两侧没有窗户,冷色灯光从头顶落下,将秦思意身边的墙面照成阴郁的惨白。 他一直往前走,直到推开那扇玻璃门。 l市的傍晚被柔紫的云霞铺满,摩天轮揽住最后一小瓣未沉的夕阳,在水面上晃晃悠悠映出糖果纸一样的色彩。 秦思意很少有机会这样俯瞰脚下的城市。 学校的主体坐落在市郊的半山腰上,他只能自下而上地去仰望。看高悬的太阳消失在屋檐后,看月亮爬上通往塔尔顿的斜坡,又或者看乌云连片变成崭新的,触不可及的天穹。 此刻的l市和秦思意的任何印象都没有关联,他看见这座城市到处都在修建,吊塔与建筑的顶端间错地亮着红光,像白日里蛰伏的怪物,终于在夜晚降临时睁开饥饿的眼睛。 秦思意有些不舒服,稍看了几眼就转身望向显示屏上电梯的楼层。 他的耳边始终回响着悉悉索索的人声,仿佛实际上他正在窗外繁华的街道中央,而那些闪烁的红点不过是用以截停车流的指示灯。 秦思意避不开这些声音,从钟情的眼泪掉在他耳廓上的那刻起,它们便无休止地纠缠在了他的身边。 他不敢承认是自己先给予了希望,诱使钟情毫无意义地浪费时间。只能自欺欺人地去想,是对方不够聪明,在明知不会有结果的情况下,仍旧将心押在了错误的选项上。 秦思意最后在离学校不远的镇子上下了车,倾斜的山坡与建筑挡住了落日的余晖,仅剩屋顶上从靛蓝向墨色渐变的黑。 他回头往来时的方向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相隔太远,从这里开始就已经不可能看见市区璀璨的霓虹。 回到斯特兰德,秦思意并没有第一时间上楼。 他先去了布莱尔先生的办公室一趟,向对方询问了是否有更换寝室的可能。 然而新生才到不久,宿舍的改建也尚未完成,甚至塔尔顿都已经饱和,再腾不出多余的空间来满足他的请求。 事实上,秦思意也可以通过和其他人交换寝室来达成自己的目的。但距离毕业不过剩下大半年的时间,任谁都很难在这样尴尬的时间点答应换一个并不算熟的室友。 办公室与休息室之间隔着一条走廊,推开那扇门之前,秦思意始终都在为自己矛盾的思绪寻找合适的借口。 第185章 他其实在布莱尔先生拒绝的瞬间就注意到了。 自己产生的感情并非失落,而是霎时放下了一直悬着的心。 理智告诉他,早该与钟情保持距离。可是悸动的,不受控制的,酸涩而懵懂的心却一刻不停地祈祷着,自己能够继续留在对方身边。 耳边的嘈杂依然没有消失,秦思意有些搞不清那是耳鸣还是休息室里常年的喧闹。 他迷茫地将手按在了左胸口,抵着从胸腔里弥漫出的轻微痛感,迟钝地尝试去对其进行解读。 明明不会离开,为什么还是会难过呢? ——秦思意连自己都读不懂。 “你去找布莱尔先生了吗?” 推开门的下一秒,钟情蓦地出现在了眼前。 秦思意来不及逃避,猝不及防顿立在对方笼出的阴影里,良久才抬眼,不愿意也不得不承认地回到:“嗯。” “你要换寝室?” “……没有。” 秦思意不算是说谎,只要将钟情的话看作是对结果的问询,那么他的回答就是再真实不过的答案。 “因为换不了了所以你才说没有的,是吗?” 钟情一向就不能被算作是笨小孩,甚至现在看起来,他的质问都不像咄咄逼人,而更应当被解释为一个上位者天生便对他人的行动享有的知情权。 他的语调平缓,只是嗓音被压抑得稍显低沉,弥散出极具压迫感的冷郁,让秦思意仅剩下沉默得以选择。 后者装作漫不经心地将视线移走了,无声地与钟情对峙了一阵,继而侧身,绕开了对方的阻隔。 他的心跳快到压过了连日的幻听,细碎的人声变成擂鼓般‘咚咚’的闷响,敲得他喉咙都开始发紧,说不出是紧张还是恐惧。 秦思意低着头往楼梯的方向走,他能感觉到钟情就跟在自己身后,但他不可以在这里做出什么拒绝的举动,休息室的所有人都会把这当成一场用以调剂生活的好戏。 “嘭。” 回到寝室的同一秒,秦思意反手把钟情按在了门上。 “不要再跟着我了!” 钟情的下巴扬起来,因为秦思意的动作将视线斜落着与对方交汇。 后者揪着他衣领的手正极细微地发颤,带动呼吸,也影响了说话的语气。 “是你自己误解!自己不知足!自己太贪心!” “我已经对你够好了,你为什么还要得寸进尺呢?!” “你要我怎么做?” “你说你在被我折磨,那我呢?我也一样啊!” 秦思意的耳鸣在加剧,说这些话时,心跳也不甘示弱地试图将其压过去。 他几乎听不见自己说了什么,耳边就只有杂乱且重复的声音。 钟情在他眼里流露出被剥离的沉重,布满那张年轻英俊的脸,将少年气都变成了绵密的苦涩。 但对方的眼睛还是一错不错地盯着,分外倔强地不愿承认他所说的话。 “我只是想和之前一样,这样的要求很过分吗?” 钟情的冷郁和秦思意不一样,它更多由残忍和漠然构成,哪怕此刻正祈求对方的施舍,听起来也像是一种恫吓。 他将秦思意的手腕扣住,强硬地从自己的领口拽了下来,在此之后却并没有松开,而是始终不知收敛地攥着。 “就算只拿我当个消遣,至少也该给我点甜头吧?” “我是你在路边碰到的一条狗吗?心情好就摸两下,摸够了就把我踢开?” 钟情诘问对方,胸口随着逐渐急促的喘息而起伏。 他几乎没有在别人面前感到过委屈,可是秦思意实在是太坏了,坏到钟情只需要看一眼对方冷淡的表情,他就克制不住地觉得,从心脏到眼眶都仿佛湿淋淋。 “我们明天再说好不好?我不想讲话了。” 秦思意真的很难分清两人的对话。 自鼓膜内侧产生的噪音越来越响,从最初的窃窃私语变成蜂鸣,又在钟情说话的时间里变成了如同尖叫般刺耳的声音。 秦思意只想把耳朵捂上,想躲进被窝里,什么都不要再出现了。 他干脆任由钟情拽着,兀自开始往床铺的方向走,一边走一边含糊地低喃:“好了,我要睡觉了。明天起来就都会好的。” 钟情阻止他,不依不饶地跟上去,迫使秦思意在床边停下,重新与之对视。 后者看见钟情的表情又变得和前夜相似,棕黑的眼仁隔着水雾,像是浸在玻璃器皿里的黑色珍珠。 秦思意害怕钟情又会哭。 对方的眼泪于他而言就如同驱邪的圣水,只消沾上一滴,丰茂的哀抑便化身对罪的惩罚,携着那些不该出现的声音,试图纠正一切般在他的躯壳里疯狂滋长。 他于是胆怯也卑劣地去抚钟情的眉眼,一双手捧住对方的脸颊,颤颤巍巍地将自己的侧脸朝对方贴过去。 秦思意的睫毛碰到钟情的耳廓,呼吸则扑簌簌沾到后者的皮肤上。 他现在看不见也听不到对方想要做些什么了,只能迟钝地将下巴靠在钟情的肩膀上。 秦思意掩不去那些困扰他许久的幻听,只好用一种没能盖过耳畔嗡鸣的声音问到:“这样你会满意吗?” “这就是我能给你的所有的偏爱了。” 他长久地与钟情拥抱,思绪在这个过程里兜兜转转回到最初的问题。 第186章 如果像对方所期望的那样,他是能够被邀请作为舞伴的女孩,那么现在他是不是就有资格去亲吻对方? “钟情,钟情……” 秦思意学着很久以前的自己去呼唤钟情的名字。 他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回应,稍停留了几秒便继续下去。 秋夜的晚风将他的嗓音吹得清泠泠。 钟情听见秦思意闷在自己的肩上问:“要怎么办才好呢?我已经说了很多谎了……” 第102章 使命(倒v结束) 『“我也想和你偷情。”』 时间临近圣诞,夹着雪花的雨飘得很轻,携着风钻进衣领,平白让人想起两个月前的高地。 往年因安全问题而取消的狩猎活动在这年重启,经由筛选后,从六个宿舍报名的学生中各留下两组,在秋末前往北方山与海环绕的猎场。 不知是幸还是不幸,秦思意最终和钟情一同入选,成为了斯特兰德的四位猎手之一。 或许是为了提前让他们适应,离开l市的当天刮起了几乎能将伞面掀翻的大风。 秦思意在去年冬天送给林嘉时的围巾被吹得直往后扬,像一条吊起的锁链,紧紧套在后者的脖子上。 林嘉时没有报名,狩猎的时间与一场马拉松赛冲突,而他已经不需要多余的绩点,比赛可以获得的奖金成为了更能吸引他的东西。 他送秦思意和钟情上车,在窗外看着车里的两人古怪且尴尬地保持着距离。 后者别扭地将脸转向了车厢的另一侧,秦思意则始终飘忽地垂着眼,叫人不知该用木讷还是失神去描述。 林嘉时担忧地望着校车渐渐驶远,在离开街巷前最后发出了一声怪响。 ‘砰’的一下,仿佛有谁凭空在那条路上开了一枪。 —— 抵达的头一天,学校并没有安排特别的活动。 一行人从机场转往猎场附近的一座城堡,在与各自的向导打完招呼后便回到了房间。 秦思意在上楼时注意到城堡里还有一批同样来狩猎的商务旅客,其中几人稍稍带着些r国的口音,听起来应该不是当地人。 这样的猜想在晚餐后得到了验证。 尚未步入社会的学生们在会客厅与先前的游客相遇。大人们在威士忌与雪茄的气息里从容攀谈,介于青涩与成熟之间的少年则学着他们的模样,故作轻松地倚在壁炉前的沙发旁。 秦思意的目光始终聚焦在舍长身上。 对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对屏风后的陌生人表现出过多的好奇,他仿佛怀着强烈的不满,自始至终都朝着那个方向摆出一副像是要诘责什么的表情。 秦思意认为对方大概是在看那几个r国人。身材高大的青年揽着一旁女伴的腰,杯中的冰球稍与玻璃表面碰撞,后者便随之轻笑,露出颈上与她的瞳色相称的昂贵珠宝。 男人在离开会客厅前大大方方走过来打了个招呼,舍长冷着声回应,在道别语都结束之后莫名补上了一句:“希望你会感到愧疚。” “当然。”男人说罢,笑着同女伴一道离开了。 十月份的高地已经到了足够让人感到寒冷的温度,秦思意数着壁炉里火苗的噼啪声,在几次爆燃过后,端着一杯果酒走到了舍长身边。 “你们认识?” 他往两人离开的方向看,火光同时在他与舍长的眼里点起不同的色彩。 壁炉里的火焰烤出樱桃木温暖的香气,后者的眼神却还是冷的,阴郁地盯着阻隔了那道背影的门框,在愤恨里古怪地添上了无可奈何。 “那是阿廖娜的未婚夫。”舍长停顿了一下,“我想我应该提起过,阿廖娜是我的妹妹。” “可是……”秦思意不知该怎样将自己的疑惑说出口,一个词卡在嘴边,再也无法继续将话接下去。 “阿廖娜并不爱他,是我们的父亲希望她这样做。” 说到这里,舍长又留下了片刻空白。 他将视线收回来,转头往秦思意的眉间看,那眼神似乎笃定后者能够明白他接下来的话语,沉重却了然,像从平静的湖面望水底再不可能浮起的落石。 “你知道的。这是我们与生俱来,为了家族的‘使命’。” 对于现在的秦思意来说,‘我们’这个词其实并不正确。 他已经没有了要为之付出的所谓家族,仅剩下随时可能向他施加痛苦的血缘者。 但他还是读懂了这句话,几乎不曾犹疑地将它类比作雨夜露台上,俯在玛蒂尔达身边私语的钟情。 金色的酒液映着灯火漾进秦思意的眼底,长期失眠所产生的血丝被染成水面晃悠悠的波纹,它们清冶地随着眼波流淌,越过青苔似的沙发,落在钟情舒展的背影上。 如果玛蒂尔达算是舍长口中的‘使命’,那么在后者眼里,他是否便是那个应当被嫌恶的角色? 秦思意从不承认自己对钟情的诱导,可他确实那么做了,也清楚地明白自己的错误。 然而在此之后,对于该如何补救,他却束手无策。 他只能卑劣地将一切都推脱到钟情身上,说服自己恬不知耻地指责对方的天真与懵懂。 真要说起来,就连秦思意自己都无法彻底弄懂自己。 餐后的沙龙还没结束,他便赶在所有人之前跑到了楼上。 棕红的地毯顺着台阶一直延伸至走廊尽头,他躲在拐角后,钟情的房门旁,等到对方的脚步渐近,他便按捺着慌乱的心跳,忽地将对方拽了过来。 第187章 秦思意因为忐忑而剧烈地喘息,他的脸颊爬上酡红,似乎沙龙上那一小口果酒终于被点燃,烫得他的体温都开始上升。 他攥着钟情的衣袖将对方按在门上,另一只手摸索着转动门把,甚至不需要去推,钟情的肩膀就已经挨着它倒向了门内。 秦思意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他惶恐地颤抖,一双手却不依不饶地与对方十指交扣。 钟情也不出声,垂眼漠然地看着他。 那两瓣饱满的嘴唇在秦思意停滞半晌后方才翕动,先是厌恶般不满地抿了抿,继而慢吞吞地分开,平静地问到:“这是我的房间,还是要和我说不要跟着你吗?” 威士忌的度数对于秦思意来说有点高了,他茫然地盯着钟情,明明再没挪动半步,眼前却天旋地转。 悸动变成绵密而深刻的郁热,他不知所谓地将两人交握着的手按在了对方的身前,贴着钟情的心跳,好近好近地将自己的面孔凑了上去。 “你知道吗。”秦思意说,“那个r国的男人,是萨沙妹妹的未婚夫。” “然后呢?” 钟情知道秦思意大概有些醉了。他将手指从后者的指缝里抽出去,钳住对方的手腕,将它们举高了,以此限制那些对于清醒的秦思意来说算是越界的举动。 “他在和那个女人偷情,不是吗?” 钟情把秦思意的双手攥在了一侧肩膀前,后者便放纵地从另一侧贴近,挨着他的脸颊,将果香、酒味、露水气和一句过分绮丽的话一起送到了耳边。 “我也想和你偷情。”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钟情攥紧秦思意的手,将对方按在了墙上。 后者哪怕此时都还飘忽地盯着钟情在笑。 他笑得太漂亮了,偏棕的眼仁盛着酒液似的隐约漾着水光,饱满润泽的唇瓣微挑,红得像是新摘的樱桃。 钟情往后退了一点,克制地不敢碰到他。 秦思意的眼睛痴痴看着,仿佛就真如他的胡言乱语一样,确实是在与钟情偷情。 “我和你不般配。”他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 秦思意在讲那些家族间被利益驱使的联结,但钟情听不懂,他只能看见对方笑得耀眼又哀艳。 “我送你回房间,先睡觉吧。” 钟情去揽对方的腰,松开秦思意的手腕,将自己的手臂斜过对方的肩背。 他察觉到秦思意的表情在他放手的瞬间呆滞了一秒,极速褪去靡丽,变得枯白且不解。 那双眼睛跟着他的动作向右移,纤长的脖颈同样转动,扬起下巴,露出典雅优美的颈线。 秦思意不依不饶地去攀钟情的肩膀,再不说什么多余的话,只是混乱而惺忪地尝试捕获后者的目光。 “你还记不记得自己说过叫我闭嘴了?” 城堡里暗调的光线将钟情的轮廓刻画得格外寡幸,他的提示甚至像一种警告,从晦暗的阴影间漫出去,训诫似的困住了秦思意。 后者好乖地将手放下,目光却仍不舍得离开,眉心优柔地拧着,无知无措地望进钟情眼底。 “去睡觉吧。”钟情轻叹着换上了哄人的口吻。 “现在说这些奇奇怪怪的话,明天醒了还不知道要怎么怪我。” 他说得很轻,一边嘟囔,一边揽着秦思意往门外走。 后者并不反驳,只用指尖凉丝丝地划钟情的掌心,等到对方看过去,他便狡黠地说到:“我听不清,好多人在和我讲话。” “这里只有我们。” 钟情无奈地指正,推开秦思意的房门,带着对方径直朝床尾走过去。 “明天我要戴红色的玫瑰。”后者前言不搭后语地开始了新的话题。 钟情将他在床边放下,蹲下身,稍犹豫了一阵,隔着西裤握住对方的小腿,将秦思意的鞋子脱了下来。 “为什么?” “因为那样就看不见血迹了。” “我们是去猎鹿,不是去行刑。”钟情又一次对对方的话进行纠错。 “可是你明明就说你要被我折磨死了……” 秦思意的脚白生生踩在了深色的地毯上,他弯下腰,不知是不是装作不清醒地将唇瓣几乎挨得与钟情的鼻尖贴在一起。 他趁着对方还没反应过来,继续说到:“不如你把子弹打进这里,这样就不会再因为我而难过了。” 秦思意说着将钟情的右手捧了起来,攥着食指,温柔地点在了自己心脏的位置。 第103章 枪声 『玫瑰子弹。』 秦思意的枪交给了向导,他有点头晕,不适合在这样的状态下继续当一名猎手。 钟情把枪夹在肘间装弹药,他开了两枪,应当是射中了些什么,远远能够看见风吹过时倒在草丛间的羽毛。 两人分在了一组,新鲜的玫瑰佩于胸口,老派的毛呢套装则将少年们舒展的身形衬得更为挺括。 冲锋衣被落在了出发之前。 钟情拿着自己的佩花走到秦思意身边,试探着问了一句:“要换吗?” 后者显然早就忘了自己昨夜说过的话,他迷茫地将目光从深红的玫瑰往钟情脸上移,定格在对方显而易见的失望里,不太确定地回答到:“那就换吧……” 秦思意把自己襟前的纯白佩花取了下来,礼貌且疏离地朝对方递过去。 第188章 钟情不接,而是让视线再垂落一些,径自将原本属于他的玫瑰戴在了秦思意的胸口。 深红的一朵,像割开静脉,残忍地将它浸透了。 吉普车在山丘上开得不是太稳,崎岖道路所带来的颠簸让刚吃完药的秦思意一阵阵感到不适。 他往身边看了一眼,钟情正安静地睡着。 后者过分锐利的轮廓其实与学校里的欧洲同学更为接近,早早地显出成熟,又稚气地夹杂一些年轻人独有的甜蜜颓靡。 以鼻梁为分界,钟情的脸被光影划为明暗清晰的不同部分。 秦思意从暗部往明部看,对方高耸的鼻尖断崖一样在人中留下深刻的影子,两片唇瓣则薄情地轻抿着,衔出道似笑非笑的弧度,说不清是讽刺还是引诱。 那是一张很适合用来哄骗情人的嘴,任何话从这样优雅而冷淡的口中说出来,都会变成惹人遐想的诗句。 但钟情很少会去和秦思意谈什么不着边际的话题。 他质问、保证、承诺,偏偏就是要把这样一副好皮囊砸在后者手里。 秦思意不自觉地屏息,半阖着眼帘朝对方靠近。他在钟情的耳畔停下,因反胃而显得分外苍白的皮肤几乎就要贴上对方在车里闷出的红晕。 后者的体温隔着空气沾到秦思意的脸上,遏止他莫名的举动,让一切都回到正确的界限里。 秦思意在退开时不小心碰到了钟情的胸花,干净的白色花瓣被衣领勾得轻轻颤了一下。 他怕碰醒了钟情,只仓促地看了一眼,并没有再将那朵花好好戴回去。 —— “你要试试吗?” 钟情把弹药装好了,保险栓还没拉,双管的□□被他倒握在手里,往两人中间递了一些。 “不用,我有点头晕。” 秦思意又一次拒绝了。 为了避免尴尬,他在说完这句话后朝猎物的方向走了过去。 临近冬季,高地上的风冷得刺骨,秦思意低着头往前走,视线随着脚步在起伏的草尖上游移,留下一个伶仃的背影,紧紧锁住钟情的准心。 ——不如你把子弹打进这里。 他还记着秦思意在前夜说过的话。 那双用来弹琴的手轻柔地将他的右手托起,掌心裹住指侧,引着他的指尖刺中对方的心口。 ——这样就不会再因为我而难过了。 秦思意说这句话的语气好像调情,甜丝丝,笑盈盈,仿佛钟情不这么做,就是对恋人的违逆。 平行的枪口始终指向远处的山丘上的少年。 钟情看他弯腰拾起了地上的松鸡,襟前的玫瑰在风里摇摇欲坠,犹如一颗温烫的,怦然跳动着的心。 有枪声从更远的地方传来,伴随着不知是谁发出的兴奋的呼喊。 一头角鹿在数秒之后惊慌地出现,在半高的枯草间狂奔,引走钟情的注意,让他挪开指在秦思意身上的枪口,对准那头鹿的肺部拉开了保险。 ‘咔哒’ 他把枪托抵在肩上,食指与中指扣上扳机,只等角鹿跑进合适的距离。 ——不如你把子弹打进这里。 开枪的前一秒,秦思意的声音飘飘荡荡又回到了钟情的耳朵里。 他分神让枪托往下移了些,刚巧碰到早晨交换的胸花,将它蹭得从衣襟上掉了下去。 突至的大风将一片花瓣吹起来,莫名惹得钟情转头去看。 他在同一个瞬间听见了第二声枪响,就挨在自己的耳畔,带来暂时的寂静,与一阵浓烈的,令人感到恐惧的火药味。 钟情第一次知道时间原来可以被视觉无限地放缓。 他看见枪口漫出硝烟,一颗子弹沿着轨迹笔直地指向了秦思意。 他甚至看清了对方外套上毛呢的纹路,仔细地勾画出每一寸起伏,就连那朵玫瑰都被拆解,让他一片片数完了暗红的花瓣。 钟情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从呼啸的风声里听见了子弹将玫瑰击散的声音。 沉闷的心跳堵住了耳道,一切都变得悠远而虚幻。 金属的子弹擦着秦思意的衣襟飞了出去,零碎的花瓣则缠绕着弹道在空中四散。 它们其实飘得并不慢,可钟情眼里的时间几乎就要静止了,眼看它们在秦思意的面前散作一团,倏忽遮住了对方柔软的唇瓣。 “钟情。” 他听见了,秦思意在念自己的名字。 ——这样就不会再因为我而难过了。 钟情此刻才确定,哪怕痛苦永远伴随着自己,他也不想真正看见秦思意消失。 他宁可难过,宁可不止不休地忍受对方带来的折磨。 向导的赞美声直到角鹿倒下才终于传进钟情的耳朵,打断诡异的迟滞,霎时将他拽回到真实的时间流速里。 钟情这才注意到远处的山丘上躺了一头鹿,一头被玫瑰子弹猎杀的棕红角鹿。 射空子弹的□□从麻木的手臂前坠落,砸在草地上,几乎在一瞬间夺走了所有力气。 钟情的耳边只剩下喘息,伴随着心跳,一声压过一声。 他像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在长久的抽离之后,跌跌撞撞朝秦思意奔了过去。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扑进后者怀里,止不住地抽泣。 差点就要猎杀对方的双手难以克制地颤抖。 第189章 明明已经比对方高出许多,此刻的钟情却还是只会缩在秦思意的胸前。 他抛却所有的规则,无视一切礼仪,攥着对方的衣袖嚎啕大哭。 秦思意从那声枪响里回过神,接住扑向自己的钟情,优柔也无措地轻拍起对方的背脊。 他在好久之后才终于出声,轻絮地安慰到:“没关系的,你猎中了最好的猎物。” “钟情。” —— “钟情。” 秦思意的语调柔柔的,从午后一直延续到了夜晚。 庆祝的晚宴结束,狂欢的舞会便在之后填补一天中最后的时光。 钟情窝在角落的一把沙发里,苔绿色的丝绒将那处的灯影衬得泛出磷片一样变幻的光。 秦思意举着一杯起泡酒走过去,漂亮的面孔爬满红晕。 他好轻地喊钟情的名字,大大方方坐到对方身边,倦怠地将脑袋靠在了钟情的肩上。 “钟情。” 他盯着钟情的颌角说话。 “嗯?” 后者温柔地应了一声,些微低了点头,迷恋地去看秦思意的眼睛。 “怎么办……”秦思意说,“我好像没有办法不看你。” 他游离地朝钟情笑着,笼着清甜的果香,还有常年萦绕的,湿漉漉的朝露似的气息。 “那就一直看着我,不要去想那么多。” 秦思意的睫毛跟着这句话颤了一下,算不上眨眼,只是一瞬极细微的动作。 钟情看见他眼底映出自己模糊的轮廓,浸在迷蒙的光晕里,同酒香一道摇晃。 “可是我不该这样说的。” 秦思意的唇瓣上有被新摘樱桃染红的润泽。 尚未干涸的酒液贴着皮肤,散发出诱人亲吻的香气。 钟情低下头,凑到了不能再近的距离,他甚至感觉到了秦思意的呼吸,迷离地飘散在角落,将他的动作拒止在回答之前。 “没关系,只有我知道。” 或许是满意这样的答案,后者将手抬了起来,托着钟情的脸颊,用拇指按住了他的下唇。 秦思意玩弄似的去摁对方的唇瓣,眉眼稍稍弓起来,弯出郁丽的弧度,捕获周围孱弱的光亮,将一对眼眸染得像是夏夜的银河。 壁炉大概烧得太热了。 钟情的背上开始出汗,洇湿衬衣,被掩盖在剪裁优良的外套里。 “可能明天我就忘掉了。” 秦思意的手掌从钟情的下颌移开了,调转角度,顺着颈线下移到了喉间。 他将指腹点在对方的喉结上,稍等了一会儿,又竖起食指,轻轻用指甲横着划了过去。 钟情学着前夜的秦思意去握后者的手,将那修长的食指重新贴在了自己的唇瓣上。 他扣不下扳机,说不出拒绝,放不开秦思意。 他是自愿献上脖颈的猎物,都不需要对方举枪,自己就会钻到不存在的陷阱里。 钟情将秦思意的食指衔在唇间,好轻地用牙齿去咬。 不曾进食的幼兽小心翼翼露出犬齿,被选中的猎人便宠溺地放任他作恶。 钟声敲响的前一秒,秦思意又一次强调:“可能明天我就忘掉了。” 钟情用手掌覆他的眼睛,在之后附耳答到:“没关系,我会记得的。” 第104章 烟花 『“没关系,我会记得的。”』 这年的圣诞义拍有些冷清。 舍长提前请假去参加妹妹的订婚宴,林嘉时则因外祖母的健康问题改签了更早的航班。 雪花最初飘下来的时候,秦思意还以为那是雨。 他没有打伞,和钟情一道走在通往礼堂的路上。 湿漉漉的凉意忽而沾上鼻尖,他用指腹点了一下,看着水渍说:“去年的雪那么大,今年好像就不会再有了。” 路灯将秦思意说话间呵出的雾气染成柔和的暖调,它在钟情的身边飘散了,融进雨雪,变成地上冰凉的水洼。 后者没有回答,黑色的斗篷随着步伐轻轻摆动,前襟却还是端正地对称,露出衬衣浆洗过的领口,以及一小截松紧恰当的领带。 这让他看上去不像是一名尚未走出象牙塔的学生,而更像画框里被装裱得端方谨慎的王侯。 秦思意瞥了一眼,神思飘忽地继续道:“那天我在你家看见的也是这样。” “穿着黑袍,不作声地走向我。” 这句话过后,钟情停下了脚步,沉默着与对方交视。 他不算太懂秦思意想要表达的内容,只好无声地攫取对方的视线,让那些游移不定的思绪全部汇集到自己的身上。 “我会觉得很危险。” 秦思意的声音在这里短暂地停顿了半秒。夜风抚过,卷着雨水打在他襟前的玫瑰上,似有似无地带起一阵清苦的香气。 “我会害怕。” 他在讲画像里穿着黑色祭披的神父。 手握一切代表神与正义的圣器,为的却只有惩戒他的罪恶。 秦思意相信钟情绝对不可能那么做,后者即是引他堕落的本源,对方没有理由在施予甜蜜之后,再如此残忍地对待他。 如他所料,钟情为这样的比较露出了不满的神色。 后者没有继续向前,而是站在原地,等到确定秦思意再没有话要说,这才接到:“除非是你亲手递上了凶器。” 第190章 钟情垂眸看他,睫毛便倾斜着盖在眼前。 一小片雪花巧合地在此刻沾了上去,落成纯白的小点,幻觉一样出现在深沉的雨夜。 秦思意攥着钟情的斗篷凑上前,温柔地吹了一下。 后者的眼睑本能地随着这个动作合拢,隐隐约约察觉到,有一滴才刚融化的水珠触到了皮肤。 “是雪!” 他睁开眼,秦思意正欣喜地朝墨色的天穹下望。 这夜的雨水其实分不清在哪里夹带了雪花,但对方还是伸出手,迎接珍宝一样,遥遥地举向了夜空。 “有这么开心吗?” 钟情跟着秦思意往雨丝间看,今夜的雪根本就不应当被称之为雪,它们在潮湿的空气里顷刻化作水滴,顺着砖缝淌进路旁的草坪,没有半点聚集的可能。 “嗯。”后者将目光收了回来,轻笑着重新与钟情交汇在一起。 他的唇瓣被沾湿,由幽弱的灯光涂上靡丽的水色。钟情看着他温吞地吐字,漂亮的面孔铺上层不知是冷还是兴奋的薄红,妖冶得宛若童话故事里只会出现在雪夜的妖精。 “嘉时说他出生的那年下了好大的雪,可是之后就再没下过了。” 秦思意去牵钟情的手,湿漉漉的掌心传递出过低的体温,刺得后者反抗般立刻将手抽了回去。 “但是你来了就开始下雪了。”秦思意并不介意对方的反应,他仍旧笑着说:“真好啊,你大概就是嘉时的幸运使者。” 换作平时,钟情或许会当即进行反驳,但这天的他却莫名噤了声,像是认可了秦思意的自说自话。 —— 或许是去年的圣诞义拍过于隆重,相较而言,今年便显得有些落寞。 李峥停了秦思意的卡,加上后者也没有什么感兴趣的拍品,他最后空着手从礼堂的大门走了出去,看见雪花终于盖过了雨水,将夜幕染成了簌簌降下的白。 不少学生在拍卖结束后直接坐上了来接他们回家的车。那些人往山下走,通往斯特兰德的坡道上便难得只剩下了钟情与秦思意。 雨雪天的石砖很滑,两人因此走得极慢。 秦思意在稍靠后些的位置,默不作声地一步步踩住钟情的影子。 昏黄的灯光沿路照亮落雪,聚成渐远的光晕,细看还能瞧见周围四散的雪花。 钟情轻轻皱了下冻红的鼻子,将手拢在嘴前呵了一口气,再度抬头的瞬间,一声不算过于刺耳的尖啸便带着细长的闪光冲入了云霄。 他的脚步停下来,害得秦思意不小心撞在那件被雨雪沾湿的斗篷上。 后者不解地先往钟情颈侧看了一眼,继而跟着仰头,眼见一簇烟花在教堂的尖顶上绽开,变成无数金色的闪光。 秦思意只有在入学的第一年见过圣诞假期前的烟花,再之后学校便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没能得到批准。 他没有想到它们迎接自己的到来,同样也会见证自己的离开。 时间仿佛一刹那倒退回五年前的夜晚,那时他和林嘉时坐在塔尔顿的窗边,像所有骄傲而幸运的小孩一样,漫无边际地畅想着未来。 五年前的烟花要比今夜的更为绚烂,一度让秦思意以为自己会永远那样快乐。 然而时间一天一天过去,他就像被那夜的惊喜透支了所有的好运,眼看着命运脱轨,驶向自己无法控制的远方。 秦思意高高抬着头,右手却向前,攥住了钟情的斗篷。 对方收回注意,转身朝他看去。 沾了水的毛呢布料随着这个动作滑出指间,突然将秦思意掌心里残存的温度变成了空落落的湿冷。 “怎么了?”钟情问他。 “学校里有一个传说。”秦思意没有将视线挪回来,依然看着烟花消失的方向,舍不得似的,许久才眨了下眼。 “和你一起看到烟花越过教堂的那个人,无论你们分开多久,最后也还是会再见。” 这句话的末尾,秦思意终于对上了钟情的视线。 他好轻地笑了,嘴角浅浅勾着,眼眉似冬夜里清冷的弯月,弥漫出久违的静谧与笃定。 钟情站在逆风的斜坡上,大雪不依不饶地从他身后绕到秦思意眼前,白茫茫搅乱早已映在脑海中的面孔,将其模糊成仅存于今夜的迷蒙画像。 他看见钟情将手从斗篷里伸了出来,修长有力的十指挤进他的指缝,要进行什么神秘仪式一般,将两人拉得更近了一些。 钟情握得实在是太用力了,以至于秦思意能够感觉到对方的指腹紧贴着自己的手背,而他的指尖却只能点在对方曲起的骨节上,汲取那一点错觉一样的实感。 鲜红的玫瑰在黑与白的夜晚愈发显眼,秦思意进退失据,最后只好盯着钟情衣襟上的佩花,看它在风雪里孱弱地颤动。 对方猎到的角鹿被切下脑袋制成标本,炫耀似的挂在了礼堂的收藏室里。 秦思意每回经过都能看见一双眼睛幽幽从门内探出来,不聚焦也没有灵魂。 他其实想过,要是那天钟情的子弹射中了自己就好了,以他的生命献祭,抵消一切的罪孽。 但事实并不是这样的。 弹道卷着被击碎的玫瑰飞远,零星在他眼前飘起一阵花雪。 他后知后觉地往山丘那头望回去,钟情就仿佛回到了初见的一眼,穿越过不存在的时间,懵懂而青涩地出现在了视野中。 第191章 秦思意一瞬间回想起自己说过的话。 ——不如你把子弹打进这里。 他在看着钟情奔向自己的数秒里并没有劫后余生的慌乱或喜悦,而是迷茫地想着,对方真的就已经被折磨到试图验证这句话了吗? ——相遇带来的到底是什么呢? 秦思意不明白。 他最初以为煎熬的就只有自己,可时间拖得越久,钟情的痛苦就越是鲜明。 灿亮的火线才刚升过尖顶,秦思意心里就已经出现了一道制止的声音。 他不该那么认真地看的。 明知远处的教堂有着流传至今的传说,他却还是自私地盯紧了那一簇焰火。 看它绽放、凋落、熄灭,最后变成雪夜里渺远的硝烟。 简简单单一句‘不要再见’成为了永远无法说出口的密语,秦思意贪得无厌地埋进了钟情的颈窝,半晌才挨着对方的脉搏轻声说:“就算是现在,好多事情我也不记得了。” “重新相遇的话,会不会连你也已经忘记了……” 彻骨的风雪在话语间融进秦思意的眼睛,他难受得将眼帘阖上了,睫毛间泛起一阵潮湿,连他自己都分不清那是眼泪还是先前的雪花。 钟情松开两人交握的手,无比坚定地将秦思意拥进了怀里。 他一下一下抚过后者的肩背,就像那夜在高地的城堡里保证的一样,又一次重复到:“没关系,我会记得的。” 第105章 往事 『温柔、真诚、勇敢地去爱人。』 航班抵达的当天没人来接,秦思意自己打了车回家。 城央的房子里只剩下两个负责日常起居的阿姨。他不认识这两人,却还是习惯性地将行李递了出去。 脱下外套,秦思意开口问到:“我妈去复诊了吗?” “是的,小少爷。” 接了外套的阿姨站在一旁回答。她用手掸了掸上面看不见的尘埃,没有先把它挂起来,而是将其挽在肘间,沉默着等待起秦思意的下一句话。 后者往她脸上睨了一眼,实在记不清对方是不是一直留在这套房子里的老人,因此没再多说什么,径自走上了楼梯。 房间的窗户正对着城央的景观湖,午后的太阳往水面一照,粼粼从波纹间漾出近似夏日的炫目光线。 它们透过窗户投射到秦思意的脸上,晃晃悠悠逼迫他睁开了本就不含倦意的眼睛。 他皱着眉起身,那些光亮便从眼梢移向躯干,横在手臂细白的皮肤上,变成一圈神秘的蛇形臂镯。 敲门声在此刻响了起来,恰好对上水波摇晃的频率,仿若电影中预示命运的前兆。 秦思意没有出声,仅仅站在窗边回头看。 紧闭的房门外在几声轻叩后传来了人声:“小少爷,前厅有人找。” 城央的安保严密,除了住户,任何访客都需要业主进行指定的登记。 秦思意不认为会有陌生人平白造访这里,或许是过分热情的新邻居,也有可能是他不知该不该见的李卓宇。 他犹豫了一阵,到底换好衣服走下去,绕过隔在楼梯与前厅间的走廊,在落地窗后看见了一道格外熟悉的侧影。 ——是钟情。 认识到这个事实的瞬间,秦思意鲜明地察觉到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的呼吸滞塞了半秒,在喉间带起极难描述的短暂空缺,等到那股奇异的抽离结束,他这才重新获得了交流的能力。 “你怎么来了?” “要去爷爷家吃饭,正好顺路。” 钟情站在沙发边上没有坐下,他的行为有着作为客人的拘束,气质却截然相反,表现出与先前在骑士桥的公寓里相似的从容。 秦思意走上前,从墙后的阴影里重新回到日光下。漂亮的蛇纹再度爬上他的皮肤,盘桓在清瘦的锁骨间,留下连片轻盈剔透的光斑。 他似乎不知道接下去该与钟情说些什么,哪怕近在咫尺也只会无声地凝视。 大脑的疲乏带来本能的倦怠,但钟情却像一剂禁药,顷刻剥离了一切疲惫,只剩下伴随剧烈心跳的亢奋,以及无所遁形的胆怯。 秦思意太害怕这样不受自己控制的悸动了。它们丰茂而葱茏,几乎无法遏止地在躯壳内滋长。 他甚至怀疑总有一天那些裹藏在身体里的郁热会撕出裂缝,从任何可能的地方展示给钟情看,这副伪装得精致优雅的皮囊下,到底有一颗多么廉价且沉沦的心脏。 “晚上我可以来找学长玩吗?” 对方站在窗边问他,白色的纱帘在无风的玻璃旁被光影构筑出正摇晃着的错觉。 江城的冬天白昼极短,下午四点便依稀能够感受到渐沉的夕阳。 黄昏的色调被层层过滤,最后环在钟情身侧,形成一圈奶油色的纯真光晕。 他好温柔地站在那里朝秦思意轻笑,眉目间蕴着耀人的璀璨,叫人无法将他的请求当作可以拒绝的问询,而只能理解成指向单一的陈述。 “会很晚吗?”秦思意问,“太晚的话妈妈可能就要回来了。” 从钟情的角度看去,秦思意纤长的脖颈上始终环绕着一圈系带似的光辉。 后者在与他说话时,银白的闪光便随着暮色一点点变成金黄,缱绻地缠绕住对方的喉咙,像一条正试图将人扼杀的柔美蛇尾。 第192章 钟情不自觉地将手放上去,虎口才刚盖住喉结的位置,余晖便斜照着覆在了皮肤上,将晦涩的恶欲连同秦思意每一次小心的吞咽一道转嫁至他的掌心。 “不会很晚的,我吃完饭就来。” 松手之前,钟情顽劣地先将五指收紧了一瞬。 这不到一秒的时间在秦思意的颈侧留下了足够炽热的余温,带来与之相应的窒息,以及被掌控的绵密热忱。 灵魂矛盾地同时产生了忸怩与迷恋,它们在秦思意本就不算坚定的答案上开出一枪,划过流星般绚烂的弹道,裹着那些凑不成句的字词,一路向虚无远去。 —— 钟情赶回爷爷家的时候有些意外地见到了一位看上去稍显眼熟的青年。 对方给他的第一印象其实是与自己的父亲有些相像。可再瞧上几眼,钟情便又觉得对方应当还与哪位他曾经见过的人肖似。 他走过去,听见爷爷叫对方‘小意’,于是回想起自己不常见面的小叔叔——钟意。 钟情的父亲实际上有两个弟弟,只是由于重组家庭的缘故,他不常见到祖父母再婚后出生的小叔叔,更遑论那个和自己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的二叔。 这样的横亘在家族间的生疏势必会引来好奇,钟情也不可避免。 “二叔为什么不来?”他在餐间故作无意地提了一句。 本以为只是开启一个寻常的话题,不成想在座的所有人却都于一瞬间换了脸色,心思各异又不约而同地停下了闲谈。 钟情茫然地环视一圈,目光在落向祖母时愈发不解地捕捉到了厌恶的神色。 分明二叔才该是祖母的第一个孩子,可从后者给出的回馈去看,她仿佛更情愿对方能够立刻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吃饭,钟情。” 眼看着气氛不对,到底还是钟意开口打破了一屋子的寂静。 他朝钟情的方向使了个眼色,不知怎么却战战兢兢地绕开了自己的母亲,等到终于有人重新举起筷子,他这才像是舒了口气,拘谨地将目光放回了身前。 “吃饭吧。”钟情的父亲也在之后小声补上了一句。 他难得温情地替自己的儿子盛了碗汤,实际上却是为了让后者住口,避免他再问出什么会让场面变得难堪的问题。 这张餐桌上显然藏着什么只有钟情不曾知晓的秘密,他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因而乖巧地噤了声,遵照父亲和小叔的提醒,老老实实送了口饭到嘴里。 事实上,假如钟情足够细心,他就会注意到祖母愈发阴沉的脸色。 那样的隐忍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消失,反倒在众人刻意的回避里被压抑到极致,继而爆发,变成一句诡异且语义清晰的诅咒。 “一个同性恋来什么来,死在外面才好。” 被戳穿的恐惧与隐秘往事所带来的震撼迫使钟情仓促地将脑袋抬了起来。 他看见祖母阴恻恻地往空座上扫了一眼,半晌转向自己,笑得慈爱又森冷,温声细语地说到:“我们钟情乖。不要跟他学,他脑子有问题。” 被那视线盯死的钟情甚至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他不敢真正去回应祖母的话,只能幅度极细微地将脑袋点了一下,违心地做出了虚假的保证。 “吃饭吧,说这些做什么。” 这顿饭在此之后注定了只能不欢而散。 钟情按捺不下裹藏在胸腔里的忐忑,一双手在门后犹豫了许久,怎么都决定不下该不该重新去到湖的另一边。 祖母已经回了房间,客厅里只剩下空调微弱的噪声。 城央的围墙在江城的夜晚圈出一片傲慢的寂静,隔绝霓虹与外界的喧繁,目之所及便只有人工湖上点亮了路灯的拱桥,以及湖对岸一栋栋亮起灯光的小楼。 钟情不用找都知道秦思意家在哪里,从落地窗内透出的光泼在了玉兰树枯黄的叶片上,勾出随风轻摇的微茫,同树影一起拉长了掉在湖面上。 祖母在餐间的话让他对自己的选择产生了恐惧。 他不觉得这是错,也并不想退缩,可大脑却意外地提供了另一种可能。 ——会不会秦思意的犹豫,其实也算是相似的,对现实的妥协? 钟情拿不准自己究竟是否应该打开这扇门。 秦思意总是在拒绝,总是不承诺,总是爱回避。对方似乎从来没有给出过正向的答案,一直以来,都是钟情在小心翼翼地靠近。 “钟情?” 父亲的声音在他即将放弃的一刹从身后响起,惊得钟情来不及收回手,慌忙一按,蓦地推开了面前的大门。 “爸爸。” “嗯,要出去?” “……没有。” 他对着祖母说谎,面对父亲也是一样。 与家人过少的接触让他对眼下的境况极度不适,公式化地回答完问题之后,他便沉默着站在了原地,等待老师再度发问一般,心虚地将目光挪向了窗外。 “不用把那些话听进去。” 令他意外的,父亲并没有开始什么严肃的说教,而是与以往的所有印象都不同,生涩地跟在这句话后摸了摸他的脑袋。 “还记得爸爸在电话里和你说过什么吗?” 对方将手挪开了,视线却依旧带着鼓励望进钟情的眼底。 已然爬上了细纹的脸颊在后者的眸间变得无比清晰,随着话语牵动起刻画年岁的印记,莫名令人感受到了渺远的年轻。 第193章 “爸爸无所谓你爱的人年老或者年少,是男孩还是女孩。” 他停下来,趁着这个间隙,对自己的孩子露出了一个信任且肯定的笑容。 “我只希望你能够温柔、真诚、勇敢地去爱人。” 钟情懵懂地凝视着父亲的脸,渐渐在岑寂中将其对应上了办公桌前的那张相片。 他后知后觉意识到小叔叔另外一部分的肖似究竟从何而来,沉痛也讥诮地问到:“是因为你没有这样去爱过人吗?” 钟情的父亲没有回答,只是走上前,替他按下了下行的电梯。 数字静止于顶楼的同一秒,后者又一次重复了先前的话。 “你要好好地爱人,钟情。” 第106章 着魔 『鲜红末路。』 城央的南北隔着一片湖。 钟情没有叫司机,独自从桥上往对岸走。 岁末的风携着南方滨海的潮湿空气,在他脸上划出了湿漉漉的刺骨。这有点像眼泪消失后在皮肤上留下的干涸,近似于过敏前的微痛,又不像皲裂产生的体验。 他因而将外套裹紧了些,稍稍收了点下巴,只在衣领外留下一双映着灯光的眼睛。 去见秦思意的时间比预想的晚了不少,好在他们没有过确切的约定,晚饭结束后的时间要含括一整个夜晚,钟情并不算是食言。 南区多是独栋,庭院的草木遮挡了光线,显得比北区幽暗许多。 但这里的夜空却要比湖对岸开阔,没有了高楼的阻碍,连成整片的静谧墨色。 钟情走到秦思意家的庭院外,抬头看时恰好有一架飞机经过。 城市的夜晚极难找到星星,闪烁的红色光点却格外清晰,仿若宇宙深处一道循环不止的讯号,风声便是它遥遥送达的警报。 “您好。” 院子的门没关,钟情走进去不久,阿姨便从辅楼出来,替他去开屋檐下的大门。 辅楼的走廊其实连着主楼,只是没有让客人没有走偏门的道理,何况那还要绕过一段路才能到达前厅。 转出玄关,钟情一眼就看见了横在落地窗前的沙发。 它要比秦思意房间里的更宽敞些,接住从挑高屋顶上投落下来的灯光,在背面的地毯上留下一片规整的影子。 钟情不好确定秦思意是不是睡着了。 后者蜷在沙发上,面朝壁炉,分外安静地闭着眼。 对方失眠的印象让钟情的接近变得分外小心。 他有些惊讶一度需要依靠药物才能入眠的秦思意竟然能在这样的环境下真正放松,因此压低了声音,轻絮地叫了对方一声。 “学长?” 他在沙发前小心翼翼蹲了下去。 秦思意自始至终都自然地闭着眼,从睡衣的前襟还能看见随着呼吸均匀而平顺的起伏。 钟情朝对方凑过去,视距从能够完整地勾画对方的脸,渐渐近到只能描绘单一的五官。 主楼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静悄悄的,有种小说里会详写的末日降临前的宁静。 钟情用指腹扫秦思意的鼻梁,从眉心一点点下移至鼻尖。 他欣赏画作一样凝视着跟随轮廓流动的影子。后者的眼睑好轻地皱了一下,短暂地制止他放肆的行径,让那根食指在皮肤上留下尘埃似的,忽略不计的重量。 秦思意的心跳得太快了。 他不知道钟情是不是已经发现了自己根本没有睡着。 对方的指尖在停留过后又开始游移,变成抚摸他脸颊的手掌,暧昧地将指骨抵在他的耳后。 “学长。” 秦思意听见钟情又叫了自己一声。 他不能给出回应,这会让他的期待落空,即便他根本不清楚自己究竟在期待些什么。 对方凑得太近,以至于秦思意恍惚嗅到了一股和自己的洗发水一样的香气。 钟情小狗似的去蹭他的脖颈,发梢在皮肤间勾起掩不去的痒,像夏天踩进灌木,被惹人厌的小虫忽而叮了一口。 秦思意想要抬手去挥,大脑却告诉他不能这么做。 他只好稍稍将脑袋往对方的身前挨了点,试图留出空隙,去避开那种折磨的触感。 两人投在地上的影子随着他的动作愈发地像是拥吻,印出一道正交颈缠绵般的灰败色块,比秦思意的呼吸更轻地细细颤抖着。 “学长,学长。” 钟情絮絮叨叨地重复着这两个字。 他从秦思意的颈侧离开,没有退得太远,依旧挨在对方紧闭的眼前,垂下视线,开始详尽地扫那两瓣红润的嘴唇。 “秦思意。” 钟情换了个称呼,轻声地念起了对方的名字。 “秦思意,秦思意,秦思意。” 他的嗓音压得极低,温温柔柔的,把这三个字变得仿佛调式一致的情诗。 秦思意察觉到钟情在跟着每一次吐字靠近。 后者的呼吸,又或许是唇瓣的上的温度几乎都要碰到他了。 他已经在黑暗中见到了两人亲吻的画面,与稠滞的喘息交杂,陷出柔软的,纯真而晦涩的弧度。 大脑提前构建的假想带来令人失衡的晕眩,秦思意的耳边就只剩自己躁动不止的心跳,再也听不见其他任何声响。 他甚至迷乱地攥紧了钟情的衣摆,迫不及待想要献出自己一般,用指尖绕着布料转啊转。 第194章 “怦怦、怦怦。” 心跳变成鼓点,在这个冬季的夜晚带来夏日的炽热。 它盖过窗外车轮碾过时细弱的声响,掩去大门被打开时一瞬的轻鸣。 秦思意只感受到有一阵风闯了进来,裹挟着彻骨的冷冽,让他不由得战栗着睁开了眼。 “你们在干什么?!” 熟悉的咆哮声伴随着花瓶碎裂的尖啸从玄关处传来,骤然打断甜蜜而忸怩的幻想,将秦思意从钟情的唇边唤醒。 他来不及去说对方什么,慌乱起身转向门后,眼看着母亲发疯似的将手提包砸了过来。 秦师蕴在这之后并没有停止,她一把抓起地上的陶瓷碎片,割开手掌,不管不顾地丢向自己的孩子。 后者本能地躲避了几秒,很快反应过来,手忙脚乱翻过沙发的靠背,朝母亲的方向跑了过去。 对方几乎抄起了一切能够拿到的东西往自己儿子的脑袋上砸,一边砸一边魔怔般唾骂着秦思意为她带去的恶心。 她用修剪整齐的指甲去抓秦思意的脸,用自己健康的牙齿在后者手臂上留下一道道齿痕,她疯狂地尝试着把秦思意的脑袋往玄关的柜子上摁,直到钟情冲上前,一点也不温柔地将她的双手反扣在身后。 秦师蕴开始毫无意义地随着挣扎尖叫,绾得优雅端庄的长发散落下来,贴着钟情的毛衣不断摇晃。 “妈妈,妈妈!对不起!你等一下!你等一下!” 秦思意的嗓音里带上了哭腔,说不清是因为害怕还是由身体的震颤导致的连锁反应。 他的手抖得太厉害了,以至于都没有办法将秦师蕴掌心的血渍擦干净。 他越抹越脏,越抹便染得越红。 最后就连秦思意自己的手上都沾满了鲜血,被抹眼泪的动作带到脸上,滑稽又狼狈地将泪痕变成了浅淡的红色水液。 “真恶心!真恶心!真恶心!” “你怎么还没死?!你怎么不去死啊!” 秦思意搞不懂母亲眼里的自己是谁。 对方说的也许是父亲,也许是那个现在正心安理得住在秦家老宅里的女人。 当然,也不能排除她看见的就是秦思意的可能。 他什么都不敢说,什么都不敢做,只能茫然地站在原地,看母亲着魔一般对着自己嘶吼。 听见动静的阿姨匆匆从辅楼赶了过来,其中一个拿着手机,应当是通知了什么人。 她们把秦师蕴从钟情手里接过去,控制一只动物一样将她摁在了地上。 秦思意嗅着那股血腥味,几乎就要从胃里把所有的东西吐出来。 他扶着柜子干呕,在一阵阵烧灼的痛感里吐出胃酸,脏兮兮裹住地上的血渍,混杂出一种更为难闻的刺鼻气味。 “学长……” 钟情想去揽他,刚抓过秦师蕴的手又伸向秦思意。 后者惊恐地一下挥开了,发出‘啪’的一声响,尴尬地在之后留下漫长的寂静。 “你先回去。” 秦思意半晌才开口说话,用手背随意地在嘴边抹了一下,也不嫌脏,径自替钟情推开了门。 “我带你去医院吧。” 后者想去握他的手,可指尖还没够到,就又一次被对方拒止了。 “不用。你先回去,已经很晚了。” 地上的秦师蕴仍在尖叫,不用看都知道她的精神应当出现了严重的障碍。 钟情很努力地让自己无视眼前的场面,这里一片狼藉,几乎找不到半点可以用正常去形容的地方。 秦思意往他肩上推了一下,催促着将他往外赶。 庭院里的玉兰树似乎一夜间枯萎了,泛黄的叶子扑簌簌地往下掉,在草坪上砸出不像是落叶的巨响。 钟情回头看,月光将秦思意的脸照成阴郁的苍白,那些血液却又勾出诡异的艳色,将其渲染得妖冶又靡丽,蒸腾出末路的古怪狂热。 他像来时那样独自往回走,不知怎么倒一点也不觉得冷了。 灵魂仿佛仅仅被一根丝线系在这具躯体上,温度已经不能作为感知的标准。 一道光亮随着汽车的行驶声渐进。 钟情看着那辆车擦身而过,里面坐着的正是许久之前在栖山墓园见过的男人。 —— 秦思意知道自己这么形容不好,但他想不出别的词了。 李峥带来的人像对待牲畜一样将秦师蕴塞进了车里,甚至不管她的额头几次撞在了门框上,一味只想着赶紧把门关上。 秦思意的心跳越来越快,快得仿佛要炸开,要变成无数的碎块,要和眼泪一起从身体里掉出来。 他慢半拍地听见父亲在叫自己,迟钝地将视线挪了过去,看见对方不带多少感情地笑了。 “要回去吗?”李峥问。 秦思意恐惧地摇了摇头,脑袋压得很低,只有视线小心翼翼地抬着。 “今天的事情不能说出去。”对方提醒到。 他点头,抑制不住地抽了一口气。 “你妈已经这样了,你不能再弄出什么丢人的事了,明白吗?” 秦思意其实不明白。可李峥将手搭在了他的肩上,他没有再去多问什么的余地。 “你和钟家那个继承人在l市的照片都传到我手里来了。” “把脑子放清楚点,你说出去还是我儿子,别搞得和去卖一样。” 第195章 李峥的表情是随着语句一点点变冷的,到最后就连伪装出来的笑意都省去了。 他在话音落下的瞬间一巴掌扇在了秦思意的脸上,把血渍抹得更长,一直拖到了后者的嘴角。 两个阿姨默不作声站在门廊下,李峥的司机则恭谨地立在车旁。 保镖把秦师蕴摁住了,那张曾经美丽典雅的脸透过车窗映入秦思意的眼帘,仍旧疯狂地尖叫着,不知怎么却让后者觉得她其实就快要哭了。 作者有话说: 秦师蕴其实是在说李峥和李卓宇的母亲恶心。前面写过她撞破李峥出轨的那天,他们就是在秦家的沙发上。 但是秦思意不确定母亲那些话指向的是谁,加上后面李峥来了,提起了他穿着裙子被钟情带去派对的事,所以就默认了母亲也是在说他恶心。 第107章 决断 『“思意不会让妈妈难过的,对吗?”』 栖江疗养院的冬天没有夏季的繁茂,庭院里的银杏落了叶,梅花和玉兰不到花期,满目都是枯败与颓唐。 这里的植被并不是为了来此疗养的病人种的,更多是为了到访者,平白在南方多雨湿润的城市里划出了分明的四季。 秦思意去看母亲的那天,江城突如其来地降下了一阵雪。 他不由又想到钟情,看了看手机上的日期,倒的确是对方返回l市的日子。 江城靠海,过高的湿度让雪花没法堆积起来。 他下车时只瞧见窗台的大理石上攒着一小片白色。草坪是枯黄的,树梢也是。 秦师蕴依旧住在先前那栋房子里,看护给她推了镇定,让她安静且老实地好好睡了一觉。 “妈妈?” 秦思意的声音比门禁卡那一声‘嘀’稍晚一些传进了秦师蕴的耳朵。 后者停下吃早餐的动作,温婉地望向了大门的方向。 她的脸上看不出几天前的狂躁,眉目柔柔的,显得端庄又沉静。 秦思意从客厅走过去,母亲便在餐桌前等他。 窗外的石板被雪花染成了零星的白,连作一条跨过后者腰际的细线。 秦师蕴今天穿了浅灰的长裙,不知是出于自己的意愿,还是看护为了美观替她系上了腰带。 总之那一片灰色间束上了横越的纯白,巧合地与窗外的积雪融在一起,乍看倒像是一次被和谐过后的,不那么血腥的腰斩。 “程律师和我说开庭要延期了。” 秦思意走到母亲身边,并没有坐下,而是先将律师让他带的话带到。 旁边其实就有一把椅子,但母亲没有回应,他便只敢继续在原地站着。 相较于程律师表现出的头疼,秦师蕴的反应怎么看都不算负面,或者说她根本就是在雀跃,喋喋不休地开始一些秦思意听不懂的碎碎念。 “我就是发疯,就是精神病……” “李峥这辈子都别想摆脱我这个疯女人!” 她一边笑一边絮叨,来来回回重复着一样的话,表情却一次比一次狰狞。 秦思意找不到安慰的方式,只能沉默着企图等到她恢复平静。 然而秦师蕴在十数回的循环之后突然换了种语气,诡异地停顿了一瞬,像是要告知什么秘密似的,压低声音靠近了秦思意。 “我才不会让爸爸的东西被抢走。” 大抵从一开始,最让秦师蕴痛苦的就不是李峥的背叛。 那应当只是一个导火索。 真正令她崩溃的,向来都是她没有听从父亲的劝告,也没有能力守住父亲的遗产。 她怀念往事,放不开曾经,割舍不下记忆里那个众星捧月的自己,故而只能将现实与回忆对调,靠精神的割裂去逆转时光。 秦思意知道自己没有这样去做的余地,一旦他和母亲一样选择放弃,等待他们的就只有栖江这栋被困在重重门禁里的小楼,或许还有某天未知的死亡。 “思意。”秦师蕴毫无征兆地叫了他一声。 “我在,妈妈。” 秦思意挨近了一点,将手伸过去让母亲牵着。 他不久又被对方拉扯的动作逼得蹲在了椅子边上,仰起头,好乖地看着母亲。 “你也是我的东西。” 放在以前,秦师蕴绝对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她温柔有礼,是整个江城乃至同级圈子里除了继承人以外最被长辈们推崇的模板。 她从不说逾矩的话,不做越界的事,一生中唯一一次叛逆,就只有自以为遇见了真爱,用冷暴力来逼迫父亲同意自己嫁给李峥。 “妈妈只有你了,思意。” 她把秦思意揽进了怀里,手臂收得好紧,像是恨不得在对方还属于自己的时间里立刻将他绞死。 随着距离的接近,她的话语也愈发变得清晰,贴着秦思意的耳朵,甚至产生了不该有的余音。 “你会听话的吧?” “思意不会让妈妈难过的,对吗?” “不要再给我带来新的困扰了。” “不要再去做那些会让人在背后议论的事了。” 秦思意向来都以为母亲是不会知道的,可是父亲那样说了,此刻的秦师蕴也确实印证了后者的话。 他不该溺爱钟情,也不该纵容自己。 对方会和斯特兰德的所有人一样拥有完美的人生。 他的介入不过是一段小小的插曲,非但不会造成任何的改变,甚至还有可能叫旁观者评价一句‘难听’。 第196章 秦思意忘了自己在离开前是怎么回答母亲的。他的灵魂悬在半空,比药物产生的副作用带来更为散漫的抽离。 走出最后一道门禁,他这才发现江城的雪停了。 如果没有延误,钟情的航班应当也刚起飞不久。 这场雪就像为了证明秦思意曾经的玩笑话一样,在飞机达到决断速度抬轮离地的同一秒,被回往l市的钟情带走了。 第108章 倒数 『“你明明已经在骗我了,为什么不可以一直骗下去?”』 秦思意来晚了几天。 斯特兰德庭院里的玫瑰花丛好像被冻死了,枝干干瘪到风一吹都有折断的可能。 钟情从寝室窗口看着他走进布莱尔先生的办公室,经过花丛时用行李箱的滚轮碾碎了几片叶子,发出‘咔啦啦’的声音,要比揉碎玻璃低沉一些。 对方和布莱尔先生的商谈结果可能并不如愿。 离开时,秦思意的表情更难看了,忧悒地出着神,每一步都像在坚硬的石砖上飘。 钟情知道对方很快就会上来。他从秦思意的床上离开,坐回到了自己更靠近房门的书桌旁。 平安夜和新年他都给对方发了消息,但那些字句全部石沉大海,没有一条得到回应。 分别当夜的诡谲场景一度占据了钟情所有对秦思意的印象,让脑海中的画面变得光怪陆离,斑驳地由大面积的红与黑,以及强光与瓷片的碎屑去构成。 “学长。” 他看见秦思意开门进来,无视了他的存在,径直走向靠窗的位置。 对方要比年前的最后一面又瘦了许多,病态而清冶地刻出更为锐利的线条,将这样的枯朽都变为了一种类似于透明水晶般易碎的雅致。 “新年快乐,学长。” 钟情没有走过去,他为秦思意留出了足够的空间,不至于让对方为他的接近而感到压抑。 后者很慢地将脑袋朝他转过来。 带动视线,一点点在灯光下与钟情交汇。 秦思意不说话,恒久地用不变的眼神凝视着钟情。 窗外落了叶的枫树将树梢的影子刺进他的眼睛,他不哭也不作声,只是沉沉朝对方望着。 “明天要一起去吃早餐吗?” 钟情注意到秦思意的嘴巴细微地动了一下,随后再度抿起来,像是忘掉了原本打算说的话。 不过没关系。 钟情愿意主动去开启话题。 他问完也没有将目光移走,而是温柔专注地继续与秦思意对视。 窗外的树影一次又一次划过后者的脸颊,末了刀尖一样横在细白的脖颈上,逼迫后者给出了答案。 “不要。” “那晚饭我等你吧,最近没有要准备的活动。” 钟情说得越多,秦思意的负罪感便越重,他实在是不擅长去拒绝对方,何况这次的拒绝必须能够延续到数月乃至数年之后。 “我说的不要,是指以后都别再缠着我了。” 十八岁的秦思意天然地带着一种矜贵的美丽,他的语气再傲慢,落到听见的人耳朵里都会被中和,让对方去原谅这样的失礼。 他无甚表情地将脸转了回去,指尖在空无一物的桌面上焦躁地敲了两下。 钟情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做出怎样的反应,怔怔愣在桌边,许久才尴尬地扯出了一个笑。 “等你心情好一点?” 熄灯铃响起来。 直至最后一个音符结束,秦思意都没有回答。 窗棂变成困住后者的画框,月光则将他的轮廓照成一道暗影,在定格出少年独有的静谧与轻盈的同时,也仿佛留驻已然失去生命的死物一般,将他一动不动地钉在了椅子上。 钟情无措地起身,分外谨慎地朝对方靠近。 他在即将触到秦思意的瞬间看见面前的人仰起了脸,幽怨而无望地将眉头皱紧了。 “我不喜欢男孩,钟情。” “无论你之前是怎么以为的,到此为止了。” 或许是寝室里的暖气开得太热的,钟情的掌心竟然随着秦思意的几句话渗出了汗水。 他甚至觉得这温度就要让他窒息了,牢牢堵住喉咙,仿佛能用空气将他溺死。 “……我没、我,不是的。”钟情想要挽回,并试图凭借否认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可一旦开口,他即刻便发现自己根本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他的步步紧逼全部都是为了得到秦思意的喜欢。 “学长只要和以前一样对我就好了,我没有别的要求的……” 他去抓秦思意的手,对方却像分别那晚一样飞快地挥开了。 钟情几乎以为自己被对方扇了一耳光,在幽密的寝室里留下不存在的回声,隐隐约约地贴着耳廓不断回响。 “我很乖的,我不会再惹你不高兴了。” “学长你像最开始那样对我也没关系,只要对我特别一点点就可以……不是的,不对我特别也没关系。” 钟情突然拥有了一种感知未来的能力。 他模糊地意识到今夜的自己不该去和秦思意争吵,想尽一切办法维持住两人的关系才是他真正应该做的。 “我来给学长讲睡前故事吧?睡一觉心情就会好了。” 他说着将手朝秦思意的书柜伸过去,胡乱抽出那本后者手抄的诗集,在对方警戒的注视下,战战兢兢将它在两人之间翻开了。 第197章 “the calyx of death’s bounty giving back……”(注1) “够了!” 摘录过全诗的秦思意不会忘掉哈特·克兰先生在诗中的遣词用句,这首诗在此刻被念出来,更像是试图去影射些什么,继而带来过分不详的恶感。 可事实上,钟情真的只是随手翻开了一页。 他在察觉到这首诗的压抑之后即刻打断了自己的诵读,比秦思意反应得还要更快上一微秒。 过于接近的时间差让两人的行动几乎在同时发生。 秦思意强势地将诗集从钟情手里夺了过去,没留多久,又一把甩回了后者脸上。 熄灯铃在几分钟前便结束了,整个斯特兰德只剩下布莱尔先生办公室的灯还亮着。 钟情大可以将秦思意带到那里,用对方的所作所为去换一个足够给予制裁的detention。 但他没有那么做。 他仅仅缓慢地将眼睛睁开了,弯腰捡起诗集,合好再给秦思意递回去。 “我不要了,扔掉吧。” 后者这回倒算是收敛了些,没有再失控地把它往钟情脸上砸。 秦思意将写满了字的笔记本随手往对方身后丢开,滑出一小段距离,最后漠然地看着它在钟情的桌角下撞出一声闷响。 站在面前的少年自始至终都没有回过头,他失魂落魄地盯着秦思意用来丢掉诗集的手,神色懵懂又无助,好像一只明白了自己没有办法逗主人开心的小狗。 “……可是我什么都没有做错啊。” 秦思意让钟情不要不理他,钟情很认真地做到了。 父亲要钟情好好地爱人,钟情也试着那样去做了。 钟情很乖,很听话,很温驯地做好了每一件事,得到的却不是被许诺的结果,而是意料之外的满心狼藉。 秦思意是他见过最狡猾的骗子,永远在虚构,从来没有真正给出过什么。 “你明明已经在骗我了,为什么不可以一直骗下去?” “因为你很烦。”秦思意说,“因为你害得我妈又被关回栖江了。” 现在的钟情长得很高,挺拔舒展,轮廓也愈发深秀锐利。但秦思意知道对方还是和初见时一样,是一个非常非常容易心软的人。 他或许不太懂要怎样温柔地说服钟情,可如果让他在对方的心里扎上一刀,秦思意简直不需要时间去进行思考。 他将这两句话说得直白坦荡,不加遮掩地表达出憎恶,为后者带去比诗集砸中眉骨时更为深刻的痛感。 钟情迷茫地怔立在秦思意身边,比幼儿园里被罚站的小朋友还要无措。 他好久才想起自己还有说话的能力,费劲地张了张口,小声说到:“对不起……” 作者有话说: 注1:资料引用自哈特·克兰的作品《在梅尔维尔墓前》。 第109章 自私 『他根本不介意钟情在这里扣下扳机。』 ——1月20日,小雨转阴。事到如今,在这里写再多喜欢真的还有意义吗? 秦思意下午没课,回到寝室翻开了自己的日记本。 他在上面写下了这样一段话,很快又涂掉,变成一滩浸透了纸张的墨渍。 究竟应当记录些什么才好呢? 秦思意根本分辨不出痛苦与喜悦了。 ——1月20日,小雨转阴。真恶心,以为我不知道吗?怎么会有这么恶心的人?不要再这样看着我了! 他的躯壳像是脱离了灵魂的控制,在长久的静默过后撕掉了所有描写着悸动的纸页,仅剩下阴郁与新起一面的空白,残忍地写上了对钟情的违心期待。 秦思意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记在了被撕烂的页码里。 钟情上了锁的抽屉藏满了他遗失的东西,包括前夜丢掉的那本手抄诗集。 这是他默许的秘密,是只有钟情一个人能够得到的偏心。 但以后不会再有了。 从秦思意把钟情和苦涩联系在一起的瞬间,命运就已经注定了桌上这本日记最终只能变成一堆无用的纸屑。 —— 钟情最近回寝室有些晚。 可能是知道话越多越错,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争执,或者说秦思意单方面的泄愤,他往往要等到第一次熄灯铃响完才回来。 l市的冬天有一种与江城相似的湿冷。 潮湿的空气被风卷着钻进衣领,时间一久就变成了紧贴皮肤的凉意。 钟情没有打招呼,先把外套挂好,去洗漱间冲了个澡,等到又一次推开门,这才跟着动作小心翼翼地叫了秦思意一声。 “学长。” 后者坐在桌前发邮件,键盘被刻意敲得极响,仿佛这样就能作为掩饰,假装自己听不见钟情的声音。 “学长。”钟情又叫了对方一遍。 时间临近复活节假期,他的退让却并没有让秦思意的态度产生丝毫变化。 距离后者毕业不过余下短短数月的时间,或许今年的夏天来得晚一点,对方就会在春末同他道别。 钟情的忍耐与克制都有时限,秦思意不愿回应,他就只好主动靠近。 “学长真的打算一直这样吗?” “明明知道我在这里,知道我是在和你说话。” 钟情没有太过分的要求,只要秦思意愿意理他就好了。 他走几步,穿过两人之间的空余,继而在合适的社交距离外站定,安静地等待起与秦思意时隔多日的交流。 第198章 最终,钟情的耐心给予了他想要的结果。 秦思意再没有可以回复的邮件,也不知道下一封还能发给谁,他只好无奈地回看钟情,转身将视线移了上去。 “你不能找点事做吗?” “我在图书馆待了四个小时。” 钟情的头发没有吹干,发梢仍带着点湿,乖巧地遮在眉间,让这句话变得有点像小朋友骄傲的自夸。 秦思意试图掩饰心底莫名浮起的对钟情可爱表现的留恋,故而将目光投远了,落到门边被台灯照亮的书桌上。 “所以呢?” “我只是想和你正常地对话。”钟情答到。 “你可以和林学长聊天,可以和舍长聊天,为什么就是不能和我多讲几句?” 他还是站在一开始的位置,左手却撑到了秦思意的桌角上,截断后者停在远处的视线,迫使对方重新看回他。 秦思意的眉心浅浅蹙起,将一贯表达不满的神色直白地表现在了钟情眼前。 他的镜片上投映出邮件里间隔整齐的字母,泛着不含任何情感的冷光,凭空诞生出一种机械的漠然。 这样的情绪出现在一个拥有灵魂的人类身上实在是过分怪异,以至于钟情迫不及待地想要将对方的眼镜取下来。 他试探着再度举起手,越过两人间的空隙,指腹捏住镜架一点点往回收,将秦思意棕黑的眼眸从镜片的阻隔下解救了出来。 “学长好漂亮。” 钟情看着那双眼睛,无甚恶意地去赞美。 秦思意向来都是他笔下足以替代圣子的存在,神性与人性不该被外物所掩盖,他发自内心地认为此刻的对方就应当以美丽去形容。 钟情的话语实际仅表达即时的感受,可它却触动了对方好不容易松懈下来的情绪,让秦思意忽地加重了语气,开始一场单方面的诘责。 后者厌恶地站起来,朝床沿的方向退了一些,指尖指向远处的书桌,目光却仍与对方交视。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那个抽屉里,全都是我的东西。” 钟情眼看着他生硬地挤出一种不曾见过的表情,漂亮的唇瓣稍启,清泠泠地吐出了一行让人难以与眼前的面容对应的文字。 “我都说了我不喜欢了,非要逼我和你一样当个同性恋吗?” “你恶不恶心?” 秦思意和钟情从未在一起过,此刻却像极了所有分不开的怨侣。 他甚至不能在这座过于古旧的建筑里尖叫,只能压低了嗓音去警告。 他退到不能再退,干脆站到了自己的床上。 钟情仰头去看,像秦思意印象里栖江疗养院那些看母亲发疯的护工,流露出纯粹的冷漠。 “不能继续当作不知道吗?” 他换了一种语气和秦思意说话,没有相应的起伏,从仰视的角度带去一种与之相反的,上位者的压迫感。 这让后者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凭空引出更多积蓄的恐惧。 “我已经和你说过很多遍了!” 秦思意说完便开始急促地喘息,仿佛在酝酿些什么,由过于无序的呼吸去构成其诞生前最鲜明的预兆。 果然,他在不久之后推开钟情从床上跑了下去。 他径直冲到对方的书桌前,扒着那个上了锁的抽屉,几乎用尽所有的力气想要将它抽出来。 “你打不开的。” 钟情没有跟过去,仅仅转身,半侧过脸,分外冷静地提醒了一句。 “钥匙呢?”秦思意问。 “我不会让你打开的。” “钥匙!” 秦思意气急败坏地甩出手。 他的手腕随着惯性砸在了书桌上,敲出一声闷响,带来即时的强烈痛感。 躁动的情绪因此短暂的收敛了几秒,换上沉默,以及疼痛蔓延后的麻木。 秦思意将手垂落又抬起,整条手臂都颤抖着指向钟情。 “学长像以前一样对我,不好吗?” 后者朝他靠近,握住手指,不作停留地步步紧逼。 秦思意只能后退。 他的大腿抵上没有温度的木料,另一只手则撑在了钟情写到一半的作业上。 钢笔被滑动的纸张推出去,滚了几圈,砸向地板。 它摔坏了笔尖,溅出一滩散落的墨渍。 钟情敛眸去看,黑色的墨点就像记忆里的血滴那样,撒成了珍珠项链似的一串。 “就当是可怜我好不好?我只有学长一个朋友。” “你根本不是要交朋友!钟情!” 秦思意用被抓住的手去推对方,钟情把他挤到了桌子上,他只好不断地朝后靠,将两条腿尴尬地垂在对方的腰侧。 “我知道错了。”后者的眼梢红红的,好像下一秒就会哭出来的小朋友。 秦思意半点儿也不心软地将手背甩在对方的脸侧,要比耳光轻一点,不过也没见得温柔多少。 “学长,学长。” 钟情仍旧抓着秦思意的手。 他或许觉得对方先前的举动是在发泄,于是攥得更用力了些,哄人似的,一次又一次打在自己的脸上。 “我以后会听话的。当朋友就好,我不会让学长不高兴了。我保证!” 钟情看起来比秦思意还要难受,接近成熟的眉目间少有地挂起了稚气的委屈。 第199章 秦思意不好说对方脸上的不解是装出来的,但钟情与之相矛盾的动作显然无法让人将它们对应。 后者将他困在书桌、墙壁与身体之间,非要剖白给他看似的,将脸凑得好近好近。 秦思意甚至从钟情的眼仁里看清了自己的表情,残忍且阴郁,抽离地漂浮在皮囊之上。 “你的保证一点效力都没有。” 这次不再是钟情握着他的手往脸颊上挥了。 秦思意轻飘飘地将手移开,而后重重抽回了钟情的嘴角。 后者茫然地愣了一瞬,难以置信般抿起下唇,良久才想起用手去摸。 “你的保证有用的话事情就不会变成今天这样了。” 秦思意为自己开脱,自私地将一切都归咎到钟情身上。 大抵是清楚自己的话语根本经不起推敲,在说出这几个字时,就连声音都跟着那副沉重的躯壳一起在抖。 这期间秦思意看见钟情放开了自己。 对方将双手抵在他膝间的桌面上,手臂撑得笔直,前倾着凑近了,如同在高地的猎场里看一只正被枪口指着的猎物。 “你说你在被我折磨,难道我没有吗?” 不知怎么,秦思意停不下用以伤害对方的话了。 他在心里预先打好了草稿,那些文字便依序一个个从口中挤了出来。 “你为我带来了什么?痛苦?罪恶?还是羞辱?” 秦思意认为自己真的是一个无可救药的坏人,明明就是他先引诱,他让事情脱轨,到了现在却还要这样去指责钟情。 要是对方的手里真的有一把枪就好了。 秦思意想到。 他根本不介意钟情在这里扣下扳机。 “那学长来伤害我好不好?” “只要继续看着我就可以。” 后者总爱说这些出乎意料的话。 秦思意宁可钟情同样质问自己,哪怕像父亲那样辱骂都没有关系。 可是对方太温柔了,温柔到让人根本没办法狠下心。 他近乎本能地朝钟情靠了过去,将唇瓣留恋地贴上了后者被月光照得发凉的耳垂。 秦思意把它衔热了,然后轻慢地松口,挨在钟情的颈侧说:“现在就连恶心也是你带给我的了。” 第110章 解脱 『“你会得到什么?”』 “我申请了defer,打算先回国待一年。” 林嘉时在教室门后与秦思意聊天,钟情默不作声走过去,将手里的文件夹放下又拿起,绕着老师的打印机无所事事地踱步。 “外婆最近身体不太好。想回去照顾她一段时间,顺便也攒攒钱。” 林嘉时说完后许久,钟情都没有听见秦思意的回答。 他有些担心。后者在上次面诊时换了药,钟情私下联系过那位医生,对方建议他观察一段时间是否出现不良反应。 事实上,钟情最开始认为秦思意过于亢奋了。 对方与他的每一次沟通都能够被称为争执,要不是寝室里没有花瓶,钟情甚至觉得秦思意会像母亲那样不管不顾地让血渍渗进瓷片的裂纹。 “思意。” 林嘉时提醒似的叫了一声。 钟情要比秦思意更先给出反应,警觉地停下脚步,将脑袋往走廊的方向偏了些。 “嗯?” 后者的反应慢了半拍。 药物让他的情绪维持在一个相对稳定的状态,但同时也带来抽离感,表现出神游似的迟钝。 林嘉时一样发现了这件事。 和钟情忽冷忽热的矛盾体验不同,秦思意在面对前者的时候就只有病态的忧悒。 林嘉时不需要他费心调动额外的情绪,因而并不会看见他失控的丑态。 留给对方的印象一如此刻,他慢悠悠地将脑袋转了过去,肩膀随之动了动,斜对上下巴,木讷地让眼睛在定格的瞬间眨了一下。 “去楼梯那边吧,我有事和你说。” 距离上课还有五分钟,秦思意看了眼表,跟着林嘉时朝楼梯的方向走了过去。 “你和钟情吵架了吗?” 对方语气平和地问他。 可莫名的,秦思意只要听见钟情两个字就感到焦躁。 他说不清是不满还是不安地咬住了嘴角,像是思考了一阵,继而小声抱怨到:“不要说这些,好烦。” 旋梯的采光过于局限,即便是白天,秦思意的表情也被晦暗的光线遮得严严实实。 林嘉时为此凑近了,观察样本一般严肃地审视对方。 他没有提出任何带有指向的问题,仅仅在沉默过后总结性地问到:“那天钟情说你感冒了是在帮你撒谎,对吗?” 林嘉时的话题时间要一直追溯回夏天,秦思意一时没能记起来,愣愣靠在墙砖上,好半天方才不那么肯定地点了点头。 “是因为不知道怎样取舍,所以不开心?” 他问得十分委婉,省略了对方不想听见的名字,也没有直白地去点明令秦思意取舍不下的究竟是什么。 林嘉时算得上是这所学校里最聪明努力的孩子,如果他不是靠全额的奖学金出现在这里,或许都轮不到秦思意来占据他闲暇的时间。 他太擅长温和得体地剖析,以至于被看穿的人甚至不好说他失礼,只会觉得眼前的少年实在值得自己交出那些晦涩的秘密。 第200章 “我不是不知道怎样取舍……” 秦思意藏在窗边的阴影里,浑身笼着冬季独有的枯败。 雨水带来雾一样灰蒙蒙的观感,隔在两人之间,让林嘉时莫名觉得对方更像是被困在了一幅古画里。 “我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做。” 秦思意停顿了一下,将视线放得更低了。 “但是那样太难受了,每一秒我都想放弃……” 被天气渲染到病态的肤色将秦思意的唇瓣衬得格外靡丽,它在吐字时轻微地翕动,燃成高烧似的殷红,连病都在他身上变成了一种独特的妖冶。 林嘉时克制地移开视线,伸手在他的头顶抚了两下,而后自以为不会有任何差错地向对方提出了引导式的问句。 “不如先想一想,假如放弃了,你会得到什么?” 这个问题无疑将秦思意送回到了圣诞假期的夜晚。 父亲在将耳光扇到他脸上之前就说明了放弃的结果。 他会变成令母亲失望崩溃的同性恋;会变成令父亲丢脸难堪的‘货品’;会变成旁人眼中轻佻放浪的笑话,也会给钟情的完美人生添上不算光彩的一笔。 秦思意曾经有过破罐破摔的想法,可彼时的他尚且没有现在的狼狈,也不需要为未来顾虑太多。 他错过了无数次机会来到了现在,来到了这个只能咬牙坚持下去的苦痛节点。 林嘉时的提问从最开始就是错误命题。 秦思意没有放弃的选项,遑论再去得到些什么。他必须违心地坚持下去,直到重新看见命运清晰的轨迹。 “解脱。”他在好久之后才说出这两个字。 林嘉时没有听懂,小声重复到:“解脱?” 秦思意并不管他,兀自继续,神色恹恹的,说不上一段话里究竟有没有掺入过感情。 “但我不可以放弃,妈妈会伤心的。” 他说完便开始往回走,转过楼道的拐角,在走廊尽头一眼望见了教室门口的钟情。 秦思意还记得第一次在这里见到对方的样子。 抱着笔记的少年匆匆赶往下一间教室,要比他稍稍矮一些,连影子看上去都没有路过的学长们那么长。 秦思意把他叫住,坏心眼地看他掩不住地脸红,仍有些稚气的轮廓像是能在空气里酿出青涩的香味,甜津津的,是只会出现在十五六岁的纯真与懵懂。 现在的钟情早已高过了秦思意,无论站在哪里都足够引人注目。 对方好不容易就要成为斯文端方的大人,秦思意没有道理在这个时候因为一己私欲将对方拖进自己乱作一团的人生。 —— 这年的春天冷到所有人都开始抱怨,阳光迟迟不来,也没有去年那样一夜间攒起的春雪。 从秋季开始的萧肃始终不曾终结,罕见的近一个月不曾下过雨后,就连从海岸横越而来的风,都学着在皮肤上割出干燥的刺痛。 秦思意在走出斯特兰德时把围巾拉高盖住了鼻尖,开门的一瞬忽而有风刮进了眼睛,他本能地眯了一下,再睁开眼,钟情便站在休息室的沙发旁往庭院里看。 窗棂和树梢将后者分割成相片一样的间错,遥遥隔着数道对称的梁柱,由木色的装饰映衬出上世纪电影里才有的典雅。 这让钟情看起来有些陌生,仿佛他并不存在于此刻,而是渺远未来投落在今日的一道幻影。 秦思意想起了自己在前夜做的梦。 月色明朗的夏夜,他与钟情一起坐在一片未知的沙滩上。 比起约定好的旅行,秦思意其实认为那更像是久别后的重逢。 梦里的钟情要比走廊上那道身影更成熟一些,真正有了从容沉静的大人的轮廓。 “你怎么在这里?”他问眼前稍显陌生的青年。 后者举起手中小小一张纸券,无声地在星空下挥了挥。 直到梦醒,秦思意仍不断猜测着那究竟是什么。 它或许是一张船票,也可能是随手留下的收据,但秦思意希望它是钟情曾经给出的许诺,冲动且幼稚的,愿意和他一同前往迈阿密的保证。 梦境的记忆不算清晰,来来回回也只有模糊的几个片段。 再回神时汽车已经停在了航站楼外。 本就阴郁的天色下,旅客却还是黑压压穿着相似的深色大衣,如同在地面涨起漆黑的浪潮,挤得秦思意没来由地感到一股溺水似的窒息。 他回头去找林嘉时,惊惶地牵住了对方的手。 然而掌心相触的一霎,秦思意想起的却还是钟情的面容。对方无数的神色在须臾间闪过,拼凑成最让他心动的模样,影影绰绰在眼前构筑起短暂的海市蜃楼。 “怎么了?”林嘉时体贴地靠近了半步。 秦思意订了复活节和对方一起回江城的机票。李峥停了他的卡,他只好去刷母亲的,犹豫了半天,到底同林嘉时一样买了经济舱。 “没什么……” 他对钟情单方面的冷战已经持续几个月了,没有日常的交流,更别说去过问后者在假期间的安排。 秦思意以为钟情会留在l市。 毕竟他和林嘉时离开的时候,钟情还站在斯特兰德幽密的树影下。 候机厅的灯光偏冷,和休息室里温馨的暖光截然相反,给人以绝对清醒且冷静的感受。 第201章 这让钟情的出现愈发像是科幻作品里空间与时间的重叠。 没有斯特兰德古老砖石遗留的虚幻,而是一种异常真实的矛盾感。 “不是叫你不要再跟着我了吗?” 秦思意不知道对方是怎样获知的自己的航班,钟情当然总有办法,只是算不上礼貌罢了。 真要说起来,后者在值机时就已经发现了秦思意的身影。 钟情看着对方一点点跟着队伍往前挪,挤在各式各样的人之间,不怎么习惯地将眉头皱得很紧。 他因此自作主张替秦思意办了升舱,坐在正对休息室过道的位置等着对方进来。 可哪怕广播已经提醒起头等舱登机,他期待的人也还是没能出现。 “我给你们升舱了。”钟情答非所问地接上了秦思意的话。 “所以呢?要我谢谢你?” 秦思意不知道要拿钟情怎么办才好。 他其实也看不懂自己。明明在心底警告过无数遍,可是只要对方出现在视野里,秦思意就是会忍不住地看过去。 “不要再跟着我了。无论是在这里还是在江城,都不要再跟着我了……” 秦思意很难说服自己把钟情想象成一个坏人。他只好先去想自己的母亲,想她被塞进车里时的反应,想她似泣非泣的眼睛。 都是因为钟情不听话。 都是因为钟情出现在那里。 都是因为钟情一直跟着自己。 秦思意松开握着林嘉时的手,朝钟情的方向走了两步。他用指尖攥紧了后者的外套,甚至将呢绒的大衣扯出深刻的褶皱。 他丢不下脸在这样的场合提高声量,只好凑近了,挨上去,贴着钟情的耳廓说:“求你了,不要再跟着我了。” 对方没有即刻回答,仅仅随着这句话些微侧过脸,垂眸将视线与他碰在一起。 那眼神说不上郁愤,也不能算做失望,它更近似于纵容,逐渐收回原本带着稚气的期待,转而变成一种公式化的妥协。 “好。” 钟情到底还是按照秦思意的意愿给出了回答。 可在此之后,对方的脸上却并没有出现得到回应的满足。 秦思意的手挨着他的前襟慢慢垂了下去,流露出鲜明的失落,悒悒蹙着眉,用可以被形容成难以置信的表情恍然盯死了钟情。 就连他自己都说不好他在想些什么。神思仿佛跟着钟情的话音飘了出去,大脑在一瞬间放空,听着登机广播,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第111章 深拥 『这个春天实在太冷,连亲吻都和小说里描写的不一样。』 秦思意家的玉兰树好像真的死了。 钟情站在院门对面的路上,隔了好远朝去年这时候和秦思意一起看过花的窗口望。 他想自己这样应该不能算是违约。他只是途经这个门牌,在更远的地方便停了下来。 记忆中开了满树白花的玉兰在这个春天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枝干,它落完了所有叶子却没能结出花苞,枯朽地立在墙边,仿佛提前预示着窗中少年的苦难。 钟情望着窗户的时候,秦思意其实就蹲在窗台后。 他从轻飘飘的纱帘中央拨开了一条缝,无比小心地将目光眺了出去。 从回来的第一天起,秦思意就察觉到了似乎有什么人正从走廊的窗外向里望。他最初以为是李卓宇,因而恐惧地将窗帘拉得严丝合缝,就差没搬柜子把窗户挡上。 发现钟情是在某个黄昏。 秦思意从栖江把母亲接回家,还没来得及把身上的衣服换下,才刚经过二楼的走廊,钟情的身影便遥遥从余光里闪过了。 真要说的话,就连秦思意自己也搞不懂为什么他会笃定那是钟情。 后者甚至只在视野里出现过不到半秒,可大脑中却仿佛响起了独属于对方的警报,不断地叫嚣着,提醒他钟情就在庭院外的马路上。 天已经半黑了,路灯一盏盏从远处亮起来,很快便蔓延至对方身边的那盏。 家里没有开灯,秦思意的双手扶着窗台,指尖铺着被隐约照亮的澄黄,手背却藏在墙后,和身体一起融进黑暗里。 他要等到钟情离开才会起身,就像前几天做的那样。 然而他却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 ——秦师蕴随时都有可能走出那间无人看护的房间。 “你在看什么?” 母亲温和的语调在此刻变成了世界上最恐怖的声音,秦思意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在片刻的迟滞过后,惶惶向着漆黑的走廊回头看去。 秦师蕴今天还是穿了一条长裙,优雅得体地垂在脚踝边上,乍一眼却更像是悬在半空。 她问完这句便不再说话,无声地注视着秦思意,呼吸很轻,也不存在多余的表情。 窗外的光线幽弱地照进来,被窗框上的十字割断,切成一块块分隔的画面。 她的影子被斜落的灯光拖得极长,类似于早期动画里飘忽的鬼魅,张牙舞爪地攀附在这具枯瘦的躯壳上。 秦思意不知为何说不出话,只会在喘息间轻微地颤抖。 他站不起身,在回头之后从蹲在窗边的姿势,变成半趴在墙下的阴影里。 “你在看什么?”秦师蕴又问了一遍。 她说罢开始朝秦思意的方向走,没有穿鞋,悄无声息地用那双青白消瘦的脚带着身体往前挪。 第202章 家里的地暖一整个冬天都没有关,秦思意原本应当是该觉得暖和的。 可母亲每向他靠近一步,他便觉得有一股新的寒意扑面袭来,直到将他的四肢彻底冻僵,撑在地上,怎么都没办法重新站起来。 “你在看什么?!” 秦师蕴猛地抓起头发将他的脑袋撞向了窗台。 或许是实在太用力,秦思意最初居然没有感觉到任何一丝疼痛。 他只觉得头晕,像是整个人都要从后脑勺的位置倒下去,还好母亲揪住了他的头发,没有让想象中的场景真正出现。 秦思意有些恍惚,搞不清那阵黑暗过后的震颤是因为撞击还是自己的错觉。 他木讷地仰着脸,目光空洞地直直落向前方,盯着天花板上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的小黑点,听见久违的嗡鸣又从耳道内部响了起来。 “为什么要让我伤心呢?” “不是已经答应过会听话的吗?” “到底要逼我到什么地步?” 秦思意的神思还没有收回来,母亲的眼泪倒是先砸在了他的脸上。 他眨了下眼,后知后觉感受到延迟的剧痛,像要凿开颅骨,又残留肿胀导致的钝感。 母亲仿佛不是在和他说话。 对方的每一个字都可以代入到秦思意的叛逆之中,可再仔细去听,秦师蕴幽怨凄楚的哭喊却又更像一声声诘问,发了疯地试图向那个不在这栋房子里的人要一个答案。 她毫无意义地尖叫,将被苍白皮肤包裹着的手掌劈头盖脸甩到秦思意的身上。用一种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声音嘶吼,控制不住地让泪水接连划过嘴角,掉在地板上,挤进缝隙,然后消失不见。 秦思意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麻木地看着母亲。 对方煎熬到将指甲掐进自己的手臂,抓出深深浅浅的血痕,蓦地又安静了,蹲下身,好珍惜地捧起了秦思意无望的脸。 秦师蕴在这一瞬似乎又记起了眼前的少年是谁,慌忙将他抱进怀里,一边抽噎,一边小声地安慰到:“没事没事,思意不怕,妈妈在这里,妈妈陪着你。” 她好轻好温柔地拍打着秦思意的后背,糯而缓的嗓音就像小时候念睡前故事一样悠悠绕在后者耳畔。 秦思意其实听不清母亲说了些什么,他的耳边有太多声音,唯独屏蔽了秦师蕴,只能感受到心脏随着对方手掌拍抚的频率,一下一下地揪紧在胸腔里。 “没事哦,妈妈保护你,妈妈买蝴蝶给你。” “妈妈最爱你。” —— 蝴蝶根本就不是秦思意喜欢的东西。 他的外祖父收集过很多漂亮的,藏着机械蝴蝶的台钟。它们或是由珐琅烧制,或是嵌满名贵的宝石,金属的发条一扭,没有生命的蝴蝶便飞出来,在灯光下投射出冰冷的璀璨。 秦思意小时候在收藏室里看过一墙的蝴蝶标本,外祖父抱着他逐字去念相框外的文字,重复多少遍都是一样的温柔。 他很后来才知道那是母亲一时兴起的爱好,外祖父从世界各地的藏家手中收来,最后把它们放在那间不常有人去的房间里,只有标本师会定期去看看。 次日黄昏,秦思意破天荒地等在了庭院对面的小路上。 有风卷着两瓣梨花飘过去,扑棱棱变成颤动的羽翼,好像春日里最常见的白色蝴蝶。 钟情穿着一件黑色的长风衣远远从桥上走来。 阴天的江城永远仿佛笼着层薄雾,就连一步不停的靠近都呈现出类似于道别的哀郁。 秦思意站在灯下看他,眼里荡悠悠蓄着些辨不明的碎光。 钟情在发现对方的瞬间愣了一下,步伐却始终坚定地向前,不曾迟疑地来到了秦思意的身边。 两人起初谁也没有说话,沉默着对视了许久。 半晌,秦思意移开了视线,又一次重提旧事。 “不是保证过不会再跟着我了吗?” 他看地上的影子,钟情的喉结动了动,应当是紧张,也有可能是被戳穿的愤怒。 “我只是路过……” 后者将掌心攥紧了,一错不错地盯着秦思意,神情看不出多少慌乱,倒叫人仅凭语调就能体会到漫长拉扯后的疲惫。 “你不累吗,钟情?” 秦思意叹了口气,目光倦倦地重新放回到对方脸上。 他用冻得冰凉的手掌去抚钟情的脸颊,指尖贴着后者的颧骨,好像还是会和以前一样偏爱。 钟情的生日已经过了,没有秦思意的祝福,更别说收到期待已久的礼物。 他委屈地将脑袋歪了一些,贴着对方的掌心,好轻地蹭了两下。 十八岁的钟情并没有一夜间变成秦思意梦见过的大人,他还是像一只过分需要主人关爱的小狗,稍不留意就会用泛红的眼梢来表达自己的不满。 但现在的秦思意已经不会为这样的表情心软了,他见过更沉痛的眼泪,要比此刻的钟情绝望亿万倍。 “不要再跟着我了,好不好?” 他去拥抱钟情,下巴搁在对方的颈窝里,唇瓣则温热地贴在对方的耳根下。 后者一副茫然的模样,僵着身体站在原地,甚至屏住了呼吸,无措地眼看着秦思意从颈侧啄吻至脸颊。 对方的呼吸痒丝丝地沾在钟情的皮肤上,惹得他的睫毛开始像蝶翼一般轻颤。 第203章 他伸着脖子不敢动,只有眼帘跟着秦思意垂落。 清冷的朝露扑簌簌掉在嘴角,冰块似的,倏忽滑向唇间。 钟情人生中的第一个吻是薄荷味的。 倒不是说他真的尝到了这样的味道,而是这个春天实在太冷,连亲吻都和小说里描写的不一样,没有他以为的湿热与黏着。 秦思意身上的香味好淡,飘荡在初春的傍晚,片刻便消弭,连深拥都没有办法留住。 钟情回吻他,一如无数个梦中那样去舔舐、轻咬对方。像在索伦托时好奇地剖开一颗青涩的果实,由大脑自动将其美化成甜蜜且丰沛的模样。 “不要再跟着我了。” 这个吻结束,秦思意又重复起了先前的话。 他讨好一般往钟情的脸侧多吻了一下,继而说到:“我已经把你期望的都给你了,不要再折磨我了。” 显然,后者到现在都没有搞懂发生了什么,他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去回应,以至于秦思意开口的一瞬,钟情还犹在梦中似的紧紧抓着对方的手腕。 他的目光迟滞地聚焦,心跳剧烈到鼓膜都开始震颤。 钟情一时弄不明白对方到底在说些什么,可是秦思意的眼泪清泠泠跟在那个吻之后落下,他便只知道一味纵容地点头允诺了。 “你保证?” “我保证。” 分明是自己提出的要求,秦思意的声音却好似一道无法脱口的哽咽,积压在喉咙里,永永远远地残余下剥离不去的酸涩。 第112章 赠言 『钟情想要再被秦思意亲一亲。』 钟情知道死缠烂打有多掉价,也确实试着克制过一段日子,可是秦思意哪怕不说话,仅仅只是存在着,都会将他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从进入演讲大厅开始,钟情的视线便始终追随在对方身后。 秦思意今天穿了燕尾服,白色的领结将他的脖颈束紧,在近乎刻板的制约下,散逸出无欲疏离的傲慢。 他在台上讲话,手中的文稿被翻开,修长干净的食指在之后顺势拨了一下话筒。 这动作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多数人都会在演讲前调整麦克风的距离。 可秦思意将这极短的一瞬做得如同一道暗示,在演讲大厅庄严的穹顶下,酝酿出清冶的暧昧。 钟情坐在后排的位置,闲适地将腿交叠起来,双手却不自觉的握紧了。 他的喉结随着秦思意的吐字轻慢地上下移动,带动视线从后者的指尖移向眼眉,看着对方的目光冷郁地落在黑白的讲稿上。 钟情想要再被秦思意亲一亲,或者假如对方允许,由他主动去亲吻也可以。 席间的温度有些高,钟情稍稍松了点领结,放下腿,用一种更合适的姿势坐在了位子上。 斯特兰德的演讲被安排在最末。 秦思意的发言结束,很快便回到台下,走向钟情身边的位置,等待在典礼的最后与所有人一道齐唱校歌。 这是一个延续了上百年的传统,每一位从这里毕业的学生都会在这一天将双手交错,分别与左右两边的人相握,不论对方是同一栋宿舍的朋友亦或几面之缘的普通同学。 钟情不太喜欢这个约定俗成的环节。 这首歌最初由校内一个公会的会歌改编,在听感上给人以强烈且压抑的宗教感。 一行行交错相握的手根本不像是临别前对同窗的不舍,而更近似于一场规模宏大的审判,人群中的任何一个,都有可能成为被拖上台的祭品。 可即便反感,钟情到底还是将手伸了过去。 他身边站着的是刚刚回到斯特兰德区域中的秦思意,他不可能放过这个久违的与对方接触的机会。 后者今天戴了眼镜,细框的金属镜架在钟情的余光里熠熠反射出吊灯落下的光。 那是一种冷感的反馈,就和对方掌心的温度一样,在初夏的夜晚藏着冰凉,让钟情不由得将视线往秦思意的侧脸上放。 对方的下巴些微扬起,有点像初见那天在斯特兰德休息室里的模样。 秦思意要比钟情记忆里的样子消瘦了些,勾勒出更为清绝的轮廓。 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将目光往身边移动,钟情去握他的手,他便如往年对待任意一位同学一般,轻而得体地回握。 “你又要做什么?” 事实上,秦思意预料到了钟情的缠人,只是他没有想到,对方会粘着自己不放。 从演讲大厅出来,人群三三两两转向了礼堂,借由舞会的喧嚣去结束这个漫长的夜晚。 钟情紧紧追在秦思意的身后,也不说话,就那么影子一样,一步步踩中对方才刚踏过的石砖。 “学长也申请了defer吗?” 他在即将到达礼堂时往前走了一点,挨在秦思意边上,又比曾经亲昵的距离要稍微再远一些。 秦思意走了几步,似是决定回答一般停下来,不知怎么却只朝钟情身上瞥了一眼,很快又继续转往先前的方向。 “学长申请了defer的话,明年等我毕业了,我们就变成同级生了。” 钟情试图带动情绪,语气里刻意地添上了小朋友似的天真。 这句话将未来构想得无比美好,以至于秦思意好不容易才没说出口的字句被迫回到了嘴边,沉重而自厌地指正到:“我没有嘉时的履历,也没拿到特别好的推荐信,申请不到defer的。” 第204章 他无异于是在告诉钟情,自己只能往一条看得见的死路里走,后者没有必要更没有理由继续为了一个毫无价值的同学纠缠下去。 “没关系。”钟情停下来,攥住了仍在向前的秦思意的手。 “没关系的,学长。”他说,“我可以和你一起回国上学。” 如果说秦思意先前还算是平静,那么在听见钟情这样幼稚的发言之后,他几乎是即刻换上了带着怒意的惊诧。 他将对方的手甩开,浆洗过后硬质的衬衣不好去拽,秦思意便扯着钟情外套的前襟,分外严肃地将他推到了墙边。 “你现在是18岁,不是8岁!” 秦思意被钟情气得不知要再说些什么好,对方能够在他面前说出这样不禁思考的话,未必就不会把自己的将来交到随便哪个别有用心的人手上。 他当然知道钟情有足够的资本去试错与挥霍,然而从小受到的教育告诉他,在这样的事情上放纵,就连想法本身从最开始都是不应当产生的。 布莱尔先生把对方交给了他,秦思意认为自己有责任在离开前让钟情回到正确的轨道上。 “你想清楚了再来找我吧。” “要是还是一样的内容,那就当这是我给你的临别赠言了。” 秦思意松开手,细心地把钟情的衣襟捋了一下,那方式与他拨话筒的动作有些像,将郁愤都变成了微妙的眷恋,看得人不禁以为他其实也舍不得与对方分开。 “linus.”舍长隔着马路在对面的紫藤花下叫了他一声。 “要拍合照了。”对方站在花朵垂坠的阴影里,灰蓝色的眼睛被遮住了,叫人看不清此刻的神情。 秦思意只好匆匆应了一声,又转头警告似的瞪了眼钟情,抱着还没来得及放回宿舍的演讲稿,再不停留地往礼堂赶去。 —— “你们好像不太愉快?” 秦思意身边的人换成了舍长,斯特兰德的毕业生们聚在一起等待合照,对方递了杯软饮给他,照旧用往常的语调,让问询都带上了与之不相符的漠然。 “还好就要毕业了。” 秦思意没有正面回答,倒也用另一种方式给出了答案。 他将玻璃杯接过去,举在手中并不去饮,盯着远处的相机,企图穿过镜头一般,让视线去往尚且未知的‘以后’。 “……原谅我,我知道接下去的话可能不太礼貌。但是如果你有经济方面的困难,我可以为你提供帮助。” 舍长的话将秦思意飘远的神思瞬时拽了回来。 他不可思议地抬眼,深深朝对方眼底望了进去。手中盛着水液的玻璃杯摇摇欲坠,映出礼堂内穷奢极欲的灯火,倏忽便将那杯软饮染成一汪点在水面的火焰。 放在以前,秦思意一定想都不想就认定对方是在羞辱他。 可如今舍长就诚挚地站在他身边,他也没有再去傲慢的资本,一切都变成了对现实的映照,哪怕他真心实意地反感这句话,也不得不承认,对方此刻真真切切只是出于好心。 “抱歉,萨沙。” 秦思意拒绝了。并非因为最后那一点骄傲,而是他明白自己很难再有偿还的可能,也不想在离开这座占据了自己所有年少记忆的私校之前留下无奈的亏欠。 他回避地对着杯口抿了一下,香甜的果汁淌进喉咙,留下一阵带着酸涩的回甘。 “linus……” “我们以后可能都不会再遇见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萨沙?” 秦思意打断了对方,他的解释稍显委婉,不过已然足够让对方读懂。 “你可以把那当作我对你的投资。” 舍长还是决定再试着说服他一次。 “我知道它本身就是会有风险的,我可以自己承担。” 摄影师开始招呼着各个宿舍的学生们拍照,两人的对话在这里中止了,让秦思意的沉默暂时化为了一种正在犹豫的假象。 闪光灯最后将所有人的表情都定格在了钟声响起的一霎,秦思意的眼睛跟着眨了一下,在白光盖过视线的前一秒,看见钟情正站在二楼的护栏后,沉沉望着自己。 “萨沙,那是一场赔率低到几乎不存在的赌博。” 他把杯子还了回去,无声地给出了最为明确的拒绝。 “毕业快乐。祝你有一个完美顺遂的人生。” 第113章 告白 『占有欲。』 舞会结束的当夜,l市的夜空明朗得甚至能看清星星。 分明是常年阴沉多雨的城市,在秦思意即将离开的前几天,却少见地连日晴好了起来。 随着离别的渐进,钟情的克制终于在对方的责问后土崩瓦解,变成积蓄已久的怨愤,迫不及待地寻找一个出口。 秦思意说他幼稚,钟情当然没有办法否认。 他就是要讲那些不着边际的话,谁叫秦思意一次又一次地承诺又食言。 哪怕在最后一夜,斯特兰德依然严格地遵循着在三次铃响之后熄灯的规定。 秦思意前几天都跑去了舍长的寝室借宿,但今天他必须要回来面对钟情。 月色将整条走廊都染成银白,像一条过分平静的河,由少年纤长的躯壳与倒影构成摇曳的水波。 他在一片寂静中扭开了门把,赶在布莱尔先生巡视前,悄悄跑回了自己的寝室门外。 第205章 秦思意深吸了一口气。在他构建的预想里,打开这扇门便意味着自己不得不去面对钟情。 对方是他最想见也最不愿意见到的人,他们的每一次交谈都伴随着争执,他只能反复地否定自己的真心,被迫承受谎言所导致的恶果。 心悸、耳鸣、反胃、窒息。 这些似乎成了钟情两个字天生的附属品,甚至于现在,秦思意才刚将门推开,便已然感到了不适。 房间里有一片融在树影间的暗调色块。 钟情坐在秦思意的床边,捧着一本诗集,正对着房门的方向。 他在等后者自投罗网。 门把一响,钟情便抬起眼帘,无甚表情地将视线落向了那道渐渐涌入人影的缝隙。 秦思意洗漱过了,穿着套黑色的睡衣。 他的眉目沉得像是偷走了许久未见的阴雨,裸露在外的皮肤却又白得近乎要盖过身后满墙的月光。 那双漂亮细白的脚踩在寝室红棕的地板上,睡裤真丝的面料便蹭着脚背缱绻地晃啊晃。 他一步步走到了钟情面前,末了停下,冷着声提醒到:“让开,这是我的床。” 秦思意只是说话,并不抬手去碰钟情。 他的十指垂在腿侧,指尖点着布料,陷下一弯破开水面似的流畅弧度。 钟情一动不动,目光平直地对向秦思意被遮得严实的腰际。 他半晌才撑着床沿向后倒了些,仰起脸不知所谓地笑了一下,继而伸手,一把将秦思意拽得和自己一起撞进了被褥。 事实上,在假期结束之前,钟情就猜到自己不会有对方许诺下的所谓‘奖励’了。 秦思意就连‘生日快乐’四个字都吝啬说给他听,何况是他所期待的不切实际的象征着十八岁的礼物。 但是没关系,钟情最擅长去争取。 他看着秦思意在扑向自己的瞬间流露出掩饰不掉的慌乱,饱满的唇瓣随着一声细微的抽气声分开,直到被钟情衔住也没能想起要合上。 秦思意的鼻尖点着钟情的脸颊,呼吸乱得像是刚经历过缺氧。 他茫然无措地盯着被月光照亮的天花板,舌尖木讷地勾起,被钟情恶劣地咬上了一口。 后者的双手起先钳制着他的手腕,不久便松开,放肆地贴着睡衣游弋。 秦思意的脑海一片混沌,许久也没能搞懂正在发生些什么。 他本能地呜咽,听上去不像抗拒也不像反感,倒是仿佛正羞赧地撒娇,缠着钟情去解开系得工整的纽扣才好。 后者得寸进尺地去舔舐他微挑的眼尾。绯红一点点爬上皮肤,将脸颊与耳垂都染得与眼梢一样红。 秦思意的大脑要等钟情捉住他的脚踝才开始回神。 他错愕地看着对方留下的指痕,被揉乱的睡衣和黑发一起散在铁灰色的床单上,月色隔着纱帘掉进来,好像借此为他们描上一道用以区分的细线。 钟情看着床上的少年,古典的气质让他优美得简直如同一尊神像。 树影铺在对方细腻的皮肤上,没有变得斑驳,反而更衬出一层柔和静谧的光晕。 他用手掌去按秦思意的腰。修长的手指张开,贴着腹沟一路向上。 对方这时才终于想到抵抗,被抬高的左脚一下踢在钟情的肩膀上,迫使后者停下了正在作恶的手。 他坐起身,握紧了拳头砸向钟情的嘴角,还没等对方说些什么,又接着站起来,对着钟情的锁骨踩了下去。 后者倒是无所谓秦思意拿自己出气,他顺势躺在对方的被子上,恶劣地继续用目光去扫对方小腿流畅的线条。 “是你自己说的,会给我奖励。”钟情说着笑了一声,嗓音有些哑,黏糊糊地缠着秦思意耳畔的空气。 “我说了要给你什么了吗?你这是在抢!” 他漫不经心对上秦思意气得发红的眼睛,抬手在对方的脚踝上攥紧了,努力用还算沉稳的语气回到:“是啊,我就是要抢。” “不抢就连一句生日快乐都等不到,不是吗?” 钟情掐着秦思意的皮肉反问,也不起身,就那么任由对方踩着。 他去看后者因为急促的喘息而起伏不平的胸口,看对方抑制不住颤抖的手,那只踩在他肩上的脚其实很凉,凉得简直不像在夏夜,而更像回到了充斥着尖叫与鲜血的岁末。 “你找谁不行?”秦思意说,“年轻漂亮爱钱爱你的人多得是!我不喜欢,不想要,不接受!你听不懂吗?” “你要礼物?”他停顿了一下,踢开钟情的手,边退后边说:“可以啊。我现在给你订去阿姆斯特丹的机票,你去吧,生日快乐。” 秦思意直到跑回床下才战战兢兢去捡自己的衣服。 他的指尖因为过于激动的情绪而细碎颤着,怎么都没能把纽扣扣好。 钟情跟着起身,站在床边,朝对方投去一道颇具压迫感的影子。 他耐心地等到秦思意将最后一颗扣子扣上,这才问到:“所以你就是不愿意相信我喜欢你,宁可觉得我只是一时兴起?” “钟大少爷将来要走什么样的路,你自己应该比我更清楚。” 秦思意没有再分多余的注意给钟情,他是来收拾行李的,浪费先前的时间已经算是计划之外了。 “但是我现在是在和你告白啊!” 钟情跟上去,终于克制不住地在语气里掺上了委屈。 第206章 他看着秦思意把东西一件一件放进行李箱,清瘦的身躯在墙角缩成一团,仿佛再不会有初见那夜石破天惊的傲慢与郁丽。 “我在拒绝你。”秦思意答到。 他现在已经没有任何放纵的资本,无论是他还是钟情,在这个夏天的开始,彻底的道别才是对于他们来说最好的选择。 “我和嘉时,和舍长,和这栋楼里的任何一个人在一起都不会和你在一起的。” “你早点听话我妈就不会被送回栖江了!你早点听话我就不会为钱困扰了!” 说到这里,秦思意蓦地起身,怨愤地盯死了钟情。 角落狭小的空间霎时变得寂静,呼吸转瞬成为了两人间唯一剩下的声音。 —— “我可以给你钱。”良久,钟情开了口。 “你说什么?!” “我可以给你钱,你要多少我都给你。” 钟情知道秦思意不爱听这样的话,但他只能去赌,赌这样的方式可以将对方留下。 “你到底在拿我当什么啊……” 秦思意的脸上写满了错愕与迷茫,他或许还有失望,可那双眼睛被浸湿得太快,以至于还来不及表达什么,眼泪就先一步将它们掩去了。 钟情不管这些。 他走到自己的衣架旁,取出卡夹,将卡一张张抽出来,拍在了书桌上。 “你讨厌我也没关系,打我也没关系,这些全都给你,你觉得高兴就可以。” 隔着夏夜的微茫,钟情远远朝秦思意望了回去。 对方的脸上再没了先前的激愤,只剩下泪水一滴接着一滴地掉下去。 “你这样根本就不是喜欢啊……” 秦思意轻絮地呢喃。 “你只是太想要一件得不到的东西了……” 钟情试图反驳,可直到最后也只是张了张嘴,没有半点声音从喉咙里传出来。 他也许是被秦思意说中了,让简简单单的几句话钉在了原地,无望地开始怀疑,自己一直以来的‘喜欢’究竟是否只是披着纯真外衣的占有欲。 第114章 离别 『一场对他年少心事的残忍谋杀。』 秦思意挑在了第二天下午回斯特兰德。 毕业生们早早将行李箱堆在走廊的墙边,他也不例外,整齐地把几个黑色的箱子码放在一起。 事实上,他并没有再特地进一次寝室的必要。 他的私人物品已经全数收在了箱子里,剩下的就只有钟情上了锁的抽屉内部,那些他曾经默许的私藏。 周末有一场画展,正巧赶上钟情最近在准备申请资料,对方本人在展上得到的评价或许会与作品同样重要。 秦思意不认为在经过昨晚的争执之后,钟情还会赶在这种时候回来。 他于是在工具间里翻出一把螺丝刀,收在口袋里,偷偷带进了寝室。 抽屉被拉开的瞬间,一滴汗珠顺着秦思意的脸颊掉了下去。 正巧落在张透明的压花书签上,将原本就压碎了的花瓣砸得更为纤弱地颤了颤。 秦思意支着抽屉的边缘喘气。尚未换下的校服板正地束缚着他的躯体,他扯了扯领带,继而胡乱把抽屉里的东西抓出来,丢在地上,一边克制地抿着唇,一边发了疯似的不断去踩。 一颗柠檬吊坠显眼地从被扯断的链子旁滚出去,骨碌碌撞在墙角,稍稍晃了两下,停在了秦思意模糊的余光里。 他扭头去看,做工粗糙的塑料饰品甚至早已掉了漆。 但钟情很小心地将其收藏着,放在一个专门的首饰盒里,把它当成了一件稀有且昂贵的藏品。 秦思意走过去,缓慢地蹲下了。 他用食指戳了柠檬一下,避开可能剥落的部分,格外小心地点在已经看不见涂料的地方。 “对不起,就当是我的错吧……” 小小的吊坠最后去了一个秦思意都不知道的地方。 它被丢进了休息室里的公用垃圾箱,大抵都不需要再去翻找,这天的太阳落下,它就会变成液压机下一小片普普通通的化工品。 秦思意撕烂、剪碎、折断了一切钟情试图留作纪念的物品。 他明白最开始是他自私地放任钟情。因此,在离开之前,他有必要消抹所有由自己一手造成的错误。 纸屑、粉末、碎片与午后的阳光一起铺散在寝室的地板上,若是不出差错,画展结束之前就会有专门的工作人员来清扫。 秦思意一面残忍地希望钟情能够认清现实,一面又祈祷着对方能够在释然中结束这场漫长的‘折磨’。 他最后留下了被自己销毁前页的日记,厚厚一叠纸张不翼而飞,在书脊的内侧留下连片的空缺。 但是那些都不重要了,只要剩下秦思意留给钟情的临别赠言就好。 ——1月20日,小雨转阴。真恶心,以为我不知道吗?怎么会有这么恶心的人?不要再这样看着我了! 他在这个初夏重复着将冬天的日记抄录了无数遍,铺满整洁的横线,将微微泛黄的书页,变成了被混乱墨渍浸透的废纸。 ——钟情。 一样的姓名重新回到了秦思意的日记本里,只是这次落笔时他不再怀着忐忑的悸动,而是麻木地听着心跳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秦思意没有办法温和地让钟情离开,这样言不由衷的伤害已经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解决方案。 第207章 —— 很难说夏天对于钟情意味着什么。 它可以是与秦思意的相遇,也可以变成与对方的离别。 钟情没有留到画展结束,甚至还没有等到他为受邀的艺术评论家们讲述自己的创作理念,他便亟不可待地跑出了展会所在的大楼。 舍长告诉他的航班根本就是假的,秦思意的护照号码根本就不在更晚的航班上。 他跑下大楼前的台阶,又奔往斯特兰德被夏日浓荫遮蔽的庭院。 陆陆续续已经有学生被家长接走,欢欣雀跃地用各自的母语交谈着,掩不去的都是对未来的期待。 钟情挤开人群,开始向通往寝室的楼道跑。 他两步并作一步地飞快往楼上迈,终于在转角的平台上看见了一道清瘦的身影,穿着干净的白色衬衣,静谧且斯文地踩下了象征着离别的第一级台阶。 “学长!” 钟情无序地喘息,喉咙里一阵阵泛起由暑热与奔跑后的不适所产生的粘滞。 他小心翼翼咽着口水,生怕秦思意会因此责备他的不礼貌。 然而后者仅仅让眼帘倏忽抬了一瞬,即刻便落下,同一个陌生人擦肩似的,沉默着从钟情身边绕了过去。 他最后看向钟情的那一眼其实和初见极像。 包含傲慢,不耐与冷淡。唯一不同的便是,此刻将要离开的秦思意又多上了一些厌恶和隐约而晦涩的不舍。 ——钟情,钟情。 他在这场无声的告别里不断默念对方的名字。 秦思意怎么可能真的去讨厌钟情,他偏爱都来不及。 —— 很多年后钟情还是会想起这个夏天的午后。 斯特兰德结束了漫长的改建,阳光越过没有脚手架遮挡的窗口,碎在地上,把一切都照成玻璃或是水晶一样璀璨而脆弱。 他的心底有一种和痛苦与不舍一并冒出来的情绪。像堆满了冰块的透明杯壁,哪怕将水汽抹去多少次,它们也仍旧不依不饶地滋生,‘噼啪’化作砸在胸腔里的眼泪。 ——真恶心,以为我不知道吗?怎么会有这么恶心的人?不要再这样看着我了! ——钟情。 他盯着空落落的抽屉看了许久。 半晌,抽离又飘忽地将目光挪回了一片狼藉的室内。 秦思意的日记就放在最醒目的位置,嘲讽似的,将钟情的心动贬得一文不值。 他第一次感受到对方描述过的不适,从胸腔里泛起酸涩,变成蔓延至身体每一处的恶心,让他混沌崩溃,抓心挠肝又无处发泄。 “去死吧!去死吧!” 钟情干脆撕掉了那本日记,抬手一扬,看着纸屑散成灿亮光束中美丽的蝴蝶。 它们最终落在地上,和曾经他最珍惜的收藏躺在一起,间错着铺开满地的垃圾,被他一遍遍拾起又砸下。 “秦思意!你怎么不和林嘉时一起去死!” 钟情止不住地咒骂,睫毛却莫名沾湿了,朦胧模糊掉视线,只剩下浓绿的树荫,越过叶片的光斑,还有地上再也拼不好的碎屑。 他开始像小孩一样抽抽搭搭地哭,半点也看不出学校要求的端方妥帖,耍赖似的坐在墙边,要等更久以后才会被布莱尔先生发现。 —— 斯特兰德的台阶有32级,走到下一层却需要34步。 多走的两步匀在转角。 如果秦思意对向而行,恰好就能和钟情相遇在封闭的玻璃花窗下。 钟情想象过许多次那样的场景,可真正记得的就只有对方离开的夏天。 窗外的枫树掩出铺天盖地的浓荫,阳光从叶片的间隙落进来,变成婆娑树影间一朵朵盛开的,金色的小花。 秦思意多走了两步从钟情身边绕开,没有停留,也不曾告别。 斯特兰德的空气里有与夏日交织的冷调香气。 秦思意走后,就只剩下炽热与潮湿陪伴着钟情。 对于钟情来说,秦思意的离开并不算是离开。 ——那是一场对他年少心事的残忍谋杀。 第115章 疾病 『秦思意不懂得珍惜,钟情就只好将葱茏的温柔长长久久地封存回心里。』 见到赵则的那天,秦思意正要去行政楼办休学手续。 他转进雨季里过于昏暗走廊,恰好与对方撞上,将赵则的步伐截停在了光线不佳的拐角。 秦思意一眼就能看出后者喜欢他。 喜欢他的年轻,喜欢他的安静。 他在这两年间路过市郊的一座小院许多次,那些从高级轿车里出来的男人也爱用一样的眼神看他。 不是欣赏,也并非惊艳,而是一种对廉价玩物纯粹且直白的审视。 如果秦师蕴与李峥的纠葛只停留在离婚诉讼得到判决的一刻,那么秦思意或许也会在多年以后成为从正门被迎进楼中的一员。 可大抵是舍不得他变成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纨绔,命运之神顽劣地在他十九岁的秋末随着暴雨送去了一场新的灾难。 秦思意天真地以为只要父母的离婚案被执行,一切便都可以尘埃落定。 秦师蕴与李峥旷日持久对财产的分割意外地得到了公正判决,江城的媒体热闹了几日,很快又换上新的标题,报导起了李卓宇的母亲在数十年的期待后,终于要等来盛大的婚礼。 第208章 照片上的女人幸福地微笑着,脖子上戴着的是用一台蝴蝶座钟换来的天价珠宝。 她依偎在合法丈夫的怀里,被填充物支撑得过于饱满的脸上没有任何一丝细纹,鲜红的唇色将她的嘴巴变得好像一圈沾了血的铡刀,迫不及待地等着将李峥捕来的猎物吞进去。 暴雨带来的水汽彻底消解了夏日的余热,此后的每一缕空气都预示着肃杀的冬季即将来临。 曾与秦思意的外祖父交好的几位非诉律师在新一轮诉讼开启后集体倒戈,提供有利于李峥的材料的同时,也将秦师蕴为挽救秦氏所做的努力统统变为了罪证。 并购重组,股权分割,退市重整。曾经得到认可的方案,如今却被相同的人全盘否定。 她为留下父亲的遗产所做的每一步都是错的,殚精竭虑,倒头来却困死了自己,亲手将最想留住的全部拱手送给了李峥。 秦师蕴此后的自由靠的是‘和解’得到的怜悯,以及她可悲且彻底的‘疯病’。 她日复一日地坐在城央的窗后,望着根本不可能看见的老宅,在那年冬至的夜晚,突然对着秦思意说到:“爸爸,我想抓蝴蝶。” 她已经不再年轻了,眼角眉梢都爬上了昭示岁月的褶皱,一丝丝一缕缕勾出曾经美好的轮廓,呈现的却是孤独而陈旧的衰败。 秦思意愣了一下,迟钝地答应了,在第二天起了个大早,雾还没散便跑到市区打听起了哪里有捕蝶网卖。 李峥在判决后彻底与秦家母子撕破了脸。秦思意没有经济来源,不敢像以前一样去花卡里剩下的钱。 他精打细算地从公交车换到地铁,最后步行来到花鸟市场,从一家没有点灯的店里买到了一柄落了灰的小网。 —— “我买了点水果,你在家吗?” 秦思意在这天傍晚给林嘉时打了个电话。 后者成了他唯一还能够依靠的人,在最焦头烂额的那几个月里,只有对方愿意耐心地教他,该如何真正地独自生活。 秦思意每周都会去看望林嘉时的外祖母。 老人好像都是一样,在另一半走后迅速地枯朽衰弱,也查不出具体的病因,只能归结为从年老到死亡的必经历程。 他把装着水果的塑料袋轻手轻脚地放在了客厅的置物柜上,外婆早早睡了,林嘉时开门的动作格外小心,连带着秦思意都不自觉地将话音压得更低。 “周末我就不来了,中介说有人想看城央那套房子。” “要卖出去了吗?” 林嘉时把秦思意带进屋,重新将门关上,隔绝了楼道里日夜盘旋的寒风。 这带来短暂且虚假的暖意。但很快,南方冬季的湿冷便又覆盖住裸露的皮肤,一寸寸地渗进了起球的毛衣。 “不知道。之前那些人都是看过就没后续了。” 秦思意讪讪笑了一下,大抵是想跳过这个话题。 他将视线往房间里投过去,轻声问到:“外婆这两天还好吗?” 金钱与疾病成了两人在一切对白里绕不开的主旨,兜兜转转回到因贫穷和窘迫织成的困境,仿佛关于斯特兰德的回忆不过是一场虚构出来的华美幻梦。 林嘉时没有正面回答,指尖收在掌心攥了几下,含糊地答到:“还是那样……” 老人的死亡其实是一件得以预见的事,秦思意的目光越过逼仄的客厅,望向房间里那叠厚厚的被子,他根本看不见对方行将就木的躯壳,只有一旁的家用监测仪不断地变化着数据。 说不清是不忍还是害怕,秦思意将目光移开了。他沉默了一阵,稍显回避地继续道:“等房子卖了,我一定先把钱还给你。” 和申请到了defer,仍有机会回到l市的林嘉时不一样,秦思意的青春原本应当止步于飞机从机场的跑道上抬轮的一瞬。 他那时因为看不见半点希望的未来而惶惶不可终日,一度需要依靠阿普唑仑才能够得到睡眠。 混乱糟糕的现实世界逼迫他极度短视地活着,少年时期学到的所有理论都没办法带来实质的帮助,只能让他在清醒的时刻愈加崩溃与无望。 林嘉时就像破开黑暗的一把利刃。他或许没能为秦思意带去即刻的光明,但却切实地替对方找到了一条似乎裹藏着美好的崭新道路。 他在一个午后递给了秦思意一张高复机构的宣传单,继而用一种家长式的语气说:“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我这里还有点钱,要不然给你报个班吧?” 这是秦思意第一次后悔自己没有收下钟情心甘情愿摆到他面前的卡。 他看着林嘉时手里的传单,妥协与不甘在脑海中不断纠缠,末了变成一个用以掩饰自私的问题,低着头小声问到:“那你怎么办?” “我还有大半年的时间呢。要是比赛能拿第一,算上奖学金,一年的费用马上就有了。” 或许是怕秦思意不信,林嘉时又在之后玩笑着嘱咐到:“等我回了l市,外婆就要你帮我照顾了。” 他揽着对方瘦削的肩膀,在难得漏进了光的楼道里轻笑,眉眼浅浅地弯起来,似乎真的就不需要秦思意再多去烦恼。 —— 回到城央时天已经彻底黑了。 江城的冬天日落太早,不过是在路上眯了一会儿的功夫,再睁眼,窗外便已经看不见夕阳坠落前最后的晖光。 第209章 秦师蕴如今不喜欢开灯,夜色便透过玻璃映了满墙。 家里的东西早在数月之前就卖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些曾经秦思意认为不值钱的零碎玩意儿堆在角落里占地方。 客厅在没有了家具之后愈发显得空旷,白色的连纹地砖上星星点点沾着些红,延伸向秦师蕴脚边被她胡乱拔掉的留置针,被月光照得宝石一样,仿若一粒正闪烁着的血色碎钻。 秦思意开门的时候,母亲的手背上其实已经结了痂。 但她还是在落了灰的吊灯下哭,一会儿是克制的啜泣,一会儿又成了放肆的嚎啕。 秦思意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面,他没有说话,将冷透了的晚餐在一旁放下,走过去,温柔地将早晨买的捕蝶网递到了对方的手里。 “可能还要再等几个月才会有蝴蝶。” 他没有多余力气,说话的声音轻得好像飘浮在寒冷的冬夜里。 秦师蕴在握住捕蝶网之后短暂地安静了几秒,没过多久,跟在一声抽噎之后莫名接着哭了起来。 她好像是因为疼,又或许是为了别的什么。 秦思意不敢花心思去猜。 他陪着母亲把饭吃完,紧赶慢赶地回学校去上晚课。 内湖桥上的路灯遥遥照亮了对岸,他在经过时恍惚看见一道高瘦的身影,不自觉地便朝着那面奔去。 然而才过了湖心,秦思意就看清了那不过是一株落了叶的银杏,被拱起的桥面遮去小半,狡诈地变成他假想中最渴望见到的人。 水波倒映在他的脸上,摇晃着融成眼眸里泠泠的月色。 他终于承认自己还是会想到钟情,并非倏忽闪过的须臾,而是持续且不曾湮灭地存在于每一个瞬间。 秦思意自以为是地说过许多大道理,严苛地用自己都达不到的标准去要求对方。 可现在的他却迟钝地意识到,原来最舍不得的未必是一次次剖白真心的钟情。 后者不过是在最青涩纯真的年纪试图将自己认为最好的东西送给秦思意。 而他非但不领情,还将那些纯粹的悸动碾碎了,毫不怜悯地一次次当着对方的面说出鄙弃。 秦思意明白钟情不会原谅自己了。 或许怀着懵懂迷恋的少年愿意一而再,再而三地原谅。 但秦思意早已在离别的前夜亲口截断了自己的退路。 他那时哀郁地看着钟情的眼睛,看对方压抑到几乎魔怔地蓄起泪水。 钟情实在是太乖了,哪怕秦思意的话再残忍、再沉重,他最终也还是克制着没有反驳,安静地听完了所有歪曲他真心的谬言。 ——你只是太想要一件得不到的东西了。 秦思意知道钟情听进去了。 楼道里擦肩而过的一面是对方留给他的最后一次机会,秦思意不懂得珍惜,钟情就只好将年少葱茏的温柔长长久久地封存回心里。 第116章 搁浅 『一切都会重新步入正轨的。』 20岁这年的生日,林嘉时过得并不开心。 他的外婆在除夕的前夜陷入了半休克的状态,医生在抢救室外打量了这个衣着朴旧的少年一番,直白地说到:“老人家其实年纪到了。你们家里面商量一下,要进icu抢救也可以,但是也就拖拖时间了。” 医院走廊里的灯是冷白色的,和街上张灯结彩的大红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林嘉时一度以为马路对面那片广场上的音乐还在自己的耳边回响,节奏欢快地一遍遍循环着恭喜发财和好日子。 他窘迫地将手在身前攥了攥,这年冬天实在是太冷,才离开地铁站没多久,指尖便被冻得几乎失去了知觉。 那双手以往只会在握笔的位置生着斯斯文文的薄茧,可现在却长满了冻疮,在医院的暖气里隐隐约约地开始发痒。 “你们家大人什么时候来?要么你现在赶紧打个电话问问父母。”见等不到回答,医生又催促似的说到。 林嘉时被这句话问得愣了一下,片刻后反应过来,尴尬地笑着说:“我爸妈都不在了。” 他注意到医生在之后陷入了沉默,因而体贴地再没有去拖时间,垂着头组织了番语言,踌躇地回答到:“还是回家好了,要过年了。” icu的费用高昂,林嘉时却才将将凑齐来年回l市的费用。 秦师蕴的房子直到现在都没能卖出去,纵使秦思意有心,可到底还不出林嘉时借给他复读的那些钱。 后者只能认下自己的自私,凉薄到舍不得给一辈子为自己操劳的外祖母多一点的时间。 他最终僵着手签下字,叫了辆车,在除夕的烟火里将他们送回到那个建造于上个世纪的破旧小区。 或许是过年的缘故,司机从头到尾都不太愿意接触担架床上濒死的老人。 林嘉时在对方离开前深深朝车窗内看了一眼,末了跑过去,一边道谢,一边额外多转了一个数字吉利的红包。 他在新年到来的前一刻将生日的长寿面盛到了碗里。 超市买来的面条不像手打的筋道,没等夹到嘴边便断成了两截,‘啪嗒’掉在外祖母的床头柜上。 林嘉时握着筷子在床边发了会儿愣,神思飘忽地不知道想了些什么。 半晌,他轻柔地将碗筷搁下,从抽屉里拿出自己的药盒,取出一片当时开多了的止痛药,无比熟练地咽了下去。 第210章 —— 外祖母的葬礼要比外祖父更简单许多。 林嘉时不懂什么留下来的规矩,又恰好赶上正月,只在家里守了两天夜,到了预约的时间,便让火葬场的车把老人拉走了。 他依稀记得一点外祖父去世时的流程,一路絮絮叨叨按照印象在嘴里念。 下车的一瞬,手里好好燃着的香莫名其妙在无风的晴空下熄灭了,他后来在等待领骨灰的时间里上网查了一查,有人说这应当是后嗣断绝的意思。 现在的林嘉时不讲究这些,他甚至分不清活着和死亡哪个更有意义。 他麻木地跟着命运向前走,以至于真正捧起那个木匣的瞬间,他其实更多地感受到了一项使命终于完成后,骤然的松懈与解脱。 林嘉时现在再也不用为了外祖母的健康担心了。 他不用每天提心吊胆地去想老人的身体状况或许还会需要巨额的医疗开支,也不用时时刻刻地犹豫自己到底要不要重新回到l市。 他只要好好比赛,再多拿几笔奖金,把仍旧让他放心不下的秦思意安排好。 一切都会重新步入正轨的。林嘉时想到。 只要他顺利地毕业,只要他有能力赚到钱,只要那些止痛药能够继续抵消掉来自身体内部的疼痛。 —— 开春以后比赛渐渐多了起来,除了马拉松,林嘉时还参加了一场业余的泳赛。 他是奔着第一名的奖金去的,可是愈发频繁的不适到底在关键的时刻影响了发挥,最终与两万的现金失之交臂,只得到一台对他来说无甚用处的立式空调。 他把空调挂在网上卖了,换了几百块钱,又垫了些做家政赚来的工资,拿它们给秦师蕴请了个半天的护工。 外祖母去世后,空闲下来的林嘉时接过了照顾秦师蕴的工作。临考前的学业繁重,秦思意搬去了学校的寝室,只在周末下课后抽空回来看看。 日子似乎就这么安定下来。 林嘉时负责解决经济与生活的问题,秦思意则将重心放在暂且虚无缥缈的‘前程’二字上。 偶尔有人来看城央的房子,林嘉时便带着秦师蕴出去,在附近的公园里逛一逛。 后者总爱问他一些过分幼稚的问题,比如为什么这个季节还看不见蝴蝶,又比如她什么时候才可以拥有一只亲手抓到的蝴蝶。 林嘉时骗对方说要等到春末,秦师蕴便就幼稚地伸出小指,认真地说要和他拉勾。 和秦思意一样,他时常会不知道该怎样和后者相处。 秦师蕴如今衰老得厉害,那头曾经柔顺卷曲的长发被剔短,变得斑白而凌乱,久未打理一般,横七竖八地呲在脑袋上。 她用长满皱纹的脸庞对着路人微笑,嘴角扬起来,皮肤却耷拉着向下,构成令所有人都毛骨悚然的恐怖面容。 可即便如此,她的心又像个小孩,说出口的都是些不着边际的话。 除了上班的时间,林嘉时都在尽职尽责地管着她。 秦师蕴似乎一直以为自己仍活在父亲为她从世界各地搜罗蝴蝶标本的十三岁。 哪怕仅仅是窗外枯死的玉兰树上飞过鸟雀,她也会兴致勃勃地握着捕蝶网,说要去庭院里抓一只送给父亲的蝴蝶。 —— 真正见到春天的第一只蝴蝶时,林嘉时的雇主正在和他抱怨孩子的三分钟热度。 刚上小学的女孩正是对所有美好事物好奇的时候,才学了几天的大提琴,转头又和妈妈说班上的同学都在学钢琴。 雇主夫妇算不上中产,只是条件稍好的工薪家庭。 要不是两人都忙着工作实在抽不出时间,加上林嘉时要求的工资比市面上绝大多数家政都要低,他们也不会想着平白地花钱雇个人做饭和打扫卫生。 听完对方的困扰,林嘉时恰巧将视线落向了小区绿化带里一株仍开着花的玉兰树。 他有些突然地想到了秦思意,于是试探着提起:“我有个同学钢琴和大提琴都学过,他暑假应该有空,要不让他来带囡囡学琴?” “收费呢?贵吗?”对方问。 “不贵的,阿姨您看着给就行。”林嘉时说得格外小心,脸上陪着笑,再也没有半点曾经站在学校演讲大厅里的样子。 大抵是看对方还有些犹豫,他又接着说了一句:“我同学就是想挣点零花钱。阿姨您不用考虑市价的。” “那他水平怎么样啊?”对方不放心地继续到。 “他以前经常拿奖的,阿姨您不用担心。到时候您先让他给囡囡上两节课看看也可以。” —— 事实上,林嘉时的本意不过是为了秦思意之后的生活考虑。他很快就会回到l市,而后者不可能永远靠他的接济活着。 他需要为秦思意找一份时间灵活且可以立刻上手的兼职。眼下看来,教小朋友学琴,实在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机会。 此刻的林嘉时尚且不知道,那张早在几个月前就订下的机票,最后并不会带着他的躯壳与未来一起去往遥远的异国。 被药物隐藏的病症没有同他祈祷的一般被拖延到数年以后,它们积压了太久,以至于爆发的瞬间,就如同秋季的山火,扑不灭也烧不尽地迅速蔓延开来。 第117章 迷津 『钟情已经不知道哪个才是他真正想要的答案了。』 第211章 收到录取通知的那天,秦思意正在透析室外等着林嘉时出来。 快递员打给他的电话并没有带来喜悦,反倒叫他愈发煎熬地开始为之后的生活焦虑。 城央的房子拖拖拉拉始终没能卖掉。 普通人买不起,买得起的人又讲究些说不清的东西,到底还是嫌发生在秦家母子身上的事情晦气。 秦思意对着林嘉时的病情干着急,眼看对方用祖父母仅剩的积蓄去买药、做透析,自己却束手无策,只能如同路人一般,自始至终地旁观。 “等会儿是不是还要去教囡囡弹琴?” 林嘉时开门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医院的走廊上看不见室外的光亮,两人要等出了电梯才会注意到外面下起了小雨。 江城的又一个夏天来临,伴随台风与潮热的空气,带给人近似于溺毙的窒息感。 “嗯。” 秦思意很轻地回应了一声。 他原本吃伏硫西汀,可是药太贵了,他在吃完最后一盒之后便私自将药停了。 秦思意以为自己会痛苦,会无望,会不知道该如何继续走下去。 然而事情并没有像他预想的那样发展。他还是和先前一样地活着,为了被他拖累的林嘉时,也为了拖着他无休无止带来痛苦的母亲。 秦师蕴如今依旧住在城央,只是没了看护,也相对的不再有离开房间的自由。 她总是吵着要去抓蝴蝶,举着秦思意买给她的捕蝶网对着面向庭院的玻璃窗乱挥,打在自己身上也好像不会觉得疼。 秦思意白天去教小朋友学琴,晚上就在一家便利店里兼职。 林嘉时搬到了城央,帮着他照顾秦师蕴的同时,也会偶尔去做些不费力的小零工。 或许是没有见过这样窘迫的业主,保安看他们的眼神更像是蔑视。 有几次林嘉时独自回来,保安便在抬高的门卫室里瞥一眼,没看见似的,要一直等到下一位业主出现才会大发慈悲地放行。 “我去给你买把伞吧。” 雨势渐渐大起来,没等两人走到地铁站,早先蒙蒙细细的雨丝就变成了骤然砸落的水滴。 林嘉时还要买菜,秦思意实在不好意思叫对方冒着雨去,干脆在路边买了把十块钱的透明雨伞,兀自塞进了对方的手里。 “思意。” 指尖与皮肤的接触让林嘉时倏忽回忆起了前一个夏天。 他时常会感到时间已经过去了许久,可每每回看,l市的阴雨也不过蒸发在才刚结束的十九岁。 林嘉时用自己浮肿的手指握住了伞柄,玩笑着将伞尖抵在了台阶上。 两人乘坐的线路不同,分开的前一秒,他没头没尾地感慨到:“塔尔顿的台阶也总是湿淋淋的。” —— 在教小朋友弹琴的过程里,秦思意始终心不在焉地想着林嘉时说过的话。 后者不由分说地将他的思绪拽回到湿润多雨的l市。 秦思意想起斯特兰德花园里沾着晨露的玫瑰,然后又一个不小心,想起了穿过花园望向自己的钟情。 真要说起来,他其实见到过几回对方的名字。 江城在上一个冬天有过一次义展,安排了一些颇具天赋的青少年将他们的作品进行展览。 钟情的名字被冠上‘艺术家’的头衔映在展馆外的显示屏上。 秦思意不好去猜对方看见这几个字时是否会觉得好笑,他连迈过那道门槛的勇气都没有。 现在的他没有工夫去欣赏风花雪月,他忙着为糟烂的生活奔波,哪怕在梦里都不敢去缅怀一段回不去的往事。 “秦老师,你是不是不开心呀?” 女孩带点稚气的声音唤回了秦思意飘远的神思。 他怔了一瞬,很快换上笑容,温柔地答道:“没有,老师在想等会儿要怎么回去。” “老师住在囡囡家里吧,外面雨好大。” “不行哦。”秦思意笑着拒绝了,“老师的妈妈还在家里等我。” “那老师把囡囡的伞拿去吧,妈妈说淋雨会生病的。” 女孩说着从琴凳上跳了下去,轻快地跑到客厅,从储物柜里拿了一把天蓝色的小伞给秦思意。 “老师下次来了还给你哦。” 秦思意知道这是对方最喜欢的一把伞,因而分外珍惜地接了过去。 小孩子都会把自己的东西看得很重,即便这只是一把随处可见的塑料雨伞。 “送给老师啦!”出乎意料的,对方亮着眼睛将伞往秦思意手里推了推。 她爬到琴凳上,给了后者一个大大的拥抱,而后直起身坐好,歪着脑袋说:“囡囡每次带这把伞去学校都很开心。 “想把开心分给老师。” 秦思意后来真的撑着这把堪堪遮住肩膀的小伞往打工的便利店赶。 他起初确实看着水洼里隐约的蓝色感到了久违的泰然,可这样的心情没有维持太久,很快便被橱窗里待售的报纸掩了过去。 纸媒式微的年代,江城晚报倒还是用了大篇幅去报导前不久的一次拍卖会。 钟情几年前在l市的青少年艺术展上斩获金奖的作品终于被拿出来拍卖,不负众望地成为了当夜成交价最高的拍品。 如果秦思意还是以前的自己,那么他一定会愿意举牌,直到对方的作品真正属于自己。 第212章 可惜他不是了,现在的他就连得知消息的资格都没有。 《你》被记者用多方位多角度全面地进行展示。 不再像当初那样被钟情刻意掩盖,而是用十数张照片挤占了装置艺术的全部版面,清晰地映出了十七岁的秦思意的剪影。 他举着那把根本遮不住暴雨的小伞在橱窗外站了很久很久,等到雨水终于被刮进眼眶,这才无知无措地继续向前走。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 离开斯特兰德之前,钟情把几年积存下来的杂物都整理了一遍。 在收起自己的年鉴时,他无意间翻出了前一年特地从布莱尔先生手里要来的秦思意在毕业晚会上的合照。 或许是保存不当,照片已经渐渐开始褪色,染上一层仿如遥远年代穿越而来的色调。 钟情以为只要不去看,不去想,秦思意的模样自然就会被淡忘。 可时间过去那么久,他卖了画,换了寝室,甚至再也没有去过城央,关于后者的记忆却还是无比清晰地一帧帧留存在脑海里。 钟情分不清是因为年少的喜欢,还是临别前遗留的恨意。 秦思意总爱突如其来地侵扰梦境,携着根本不可能存在的朝露的香气,满脸无辜地反复将他丢弃在楼梯的转角。 钟情后来再也没有数过任何一个人在斯特兰德的楼道里迈出的脚步。 古旧的台阶永远只有32级,无论快慢,无论是否停留,他们最终都会从这个仅用作连接的空间中离开,和秦思意一样,变成一行再普通不过的留在校册上的名字。 钟情不关心所有交集甚少的同学,仅仅是让自己不去想起秦思意,就已经花费掉了他残余在课业以外的一切精力。 ——要是没有遇见过就好了。 他想到。 ——要是能够再次遇见就好了。 钟情已经不知道哪个才是他真正想要的答案了。 第118章 溺亡 『眼泪就只是眼泪,是从眼眶里毫无意义落下去的水。』 秦思意现在很难去界定时间的快与慢,他活得窘迫且狼狈,任何小事都会让他感到焦头烂额。 第二年的冬至似乎比前一年更冷了。 起床时窗台上结了霜,斑白地铺着一层,恍然一眼,倒有些像零碎的雪。 这天早上满课,下午还要去医院看林嘉时。秦思意煮了些速冻饺子放到保温盒里,将它搁在了母亲房间的茶几上。 后者念叨了一整年的‘抓蝴蝶’,最近闹得愈发厉害。 秦思意没工夫带她出门,又怕她跑出去伤到人。只好在每天出门前把饭准备好,像喂养一只动物一样,去养活自己的母亲。 ——要读书才能有工作,要有工作才会有钱,要有钱才可以给妈妈和嘉时更好的生活。 秦思意其实不知道自己的想法算不算是自欺欺人,但他只能这么去想,他根本没有多余的选择。 “昨天晚上我看见蝴蝶了。” 离开前,秦师蕴莫名说上了这么一句。 秦思意回过头,倦怠地将视线与对方交汇。母亲那双早已浑浊不堪的眼睛难得在今天格外清明,真正期待着一场郊游似的,在阴郁且弥散着朝雾的早晨都显得雀跃。 “是外面的树枝被吹断了。” 秦思意并非刻意想要纠正对方的喜悦,他只是实在没有余力去幻想。 一切都在透支他的精神。 他把门关好,拿钥匙从外面转了两圈。 将手收进口袋时,秦思意习惯性地叹了口气,又在雾气中飘忽地添上了一团转瞬即逝的白。 —— 林嘉时的病不算突如其来,它一早就有了征兆,却始终被药物掩藏好,积蓄着只等爆发的那一天。 同样的,在这场病到来之后,极速的衰弱也没有慢慢地发生。 它骤然降临在秦思意举着天蓝色的小伞回到城央的那天,让台风带来的暴雨都变成了无关紧要的小事。 秦思意最初以为对方不过是感冒。他知道保安时常不愿意给林嘉时开门,因此当看见对方坐在大雨的马路旁的一瞬,他没有觉得气愤,仅仅感到无奈与悲哀。 他走过去,将伞举到了林嘉时的头上。 后者把脑袋挨在自己的臂弯里,指尖还勾着装了菜的塑料袋,睡沉了似的,哪怕再没有雨落下,也安静地不曾觉察。 秦思意于是轻柔地推了一下林嘉时的肩膀。 可后者并没有抬头,而是就那么顺着他微不足道的力度向积了水的路沿倒了下去。 秦思意那天没能吃上晚饭,回家的时候,林嘉时精挑细选的蔬菜全部都蔫了,冰箱里也不曾剩下过什么能够填补饥饿的食物。 他站在岛台边出神许久,到底都没能想明白,为什么一场再寻常不过的大雨也能拥有将人浇得濒死的力量。 “你吃饭了吗?” 这是现在林嘉时最常问秦思意的问题。 后者不会做饭,林嘉时总是担心自己住了院,当惯了小少爷的秦思意会挨饿。 “吃过了才来的。” 秦思意洗个了苹果递出去,他学不会削皮,即便买了削皮刀,也只能一下一下连皮带肉地让它们掉进垃圾桶。 林嘉时整个人浮肿得厉害,靠在病床上,已经看不出原本端方妥帖的轮廓。 第213章 他听到了隔壁床新来的病人又开始吐,没有家人看顾,也没有请护工,吐完就自己爬起来,拎着袋子走出去。 秦思意在对方走后终于控制不住地捂着嘴干呕。 他以前只去过私人病房,环境整洁,空气清新,闻不到丝毫此刻正围绕在林嘉时周围的奇怪气味,甚至还会淡淡地飘荡着干净的香气。 他知道自己这样不礼貌,可是他实在藏不下去了。 送林嘉时来的那天,隔壁床的病人刚走。枕头上沾着粉红色的,没有干透的血渍,床脚又好像涂满了预示着死亡的排泄物。 秦思意每回来到这里都会想起当时的场景,明明病房里什么都没有,他却怕得甚至不敢让林嘉时住进去。 时间到了现在,就连眼泪都不再有用。 它没办法发泄情绪,没办法改变命运。 眼泪就只是眼泪,是从眼眶里毫无意义落下去的水。 “阿姨这两天怎么样?” 林嘉时接过了苹果,捧在手里没有吃。 他的语调很温柔,语气却是虚浮的。要不是看见了他的唇瓣在动,秦思意几乎以为这是自己的又一次幻听。 “今天精神好点了,不过还是说要去抓蝴蝶。” 秦思意低着头,嗓子里还残余一些反胃遗留的钝滞。 他停了一会儿,勾着自己的手指继续说:“我打算周末带她去外面走走,都在家里闷了那么久了。” 秦思意一副犹豫的模样,吐字极慢,说什么都仿佛没有真正做出决定。 他现在总是这样,似乎思维都被残酷的现实拽得慢了下来。 林嘉时没有任何能够帮到他的地方,只好鼓励着说到:“是要多出去走走,最近天气不好,一直在家里都该憋坏了。” 秦思意没有回答,他看对方的眼睛,看对方的手。 林嘉时变成一种符号,支撑他继续在从未预想过的人生中坚持下去。 他确实需要好好地活着,不然就连对方都拖不过下一个冬天。 秦思意放空地往回走,离开住院部,踏上下行的,通往地铁站台的电梯。 江城的坏天气与冬季交杂在一起,变成过早染黑的夜空,连月亮都被浓云遮在了看不见的天穹之下。 钟情从前半开玩笑地说秦思意的嗓音像积雪消融后的春泉。后者那时没有反驳,不知所谓地笑了笑,全然将这句话抛到了脑后。 他此刻莫名回忆起来,在寒冷的冬夜里将一口气抽了又叹。 那声音半点都不再接近钟情的描述,反倒像遗漏的风,倏忽从喉咙里窜过。 —— 城央的夜晚格外地安静,秦思意经过连接南北的拱桥,没有往家的方向转,而是先走上前,从桥中央朝北区的高楼望了过去。 他偶尔会设想钟情就站在某扇窗后。 只要桥上不再有其他人出现,对方的视野里就只会存在自己。 这样的假设当然也会带来失落。 秦思意说不好视而不见与无缘重逢哪个更让他难过,钟情是唯一令他束手无策的命题,即便时间与命运一同裹挟着他来到了现在。 他最后并没有在桥上站太久,一会儿还有晚课,替母亲热完晚饭就又要走。 这天的夜风猎猎吹出了高地上才有的声响,卷起几年前买的风衣,让衣摆在被路灯照得枯黄的草地上投落翩飞似的影子。 开阔的庭院将视野拉得极远,秦思意戴了眼镜,尚未靠近就隐约看见了那株死去的玉兰树下有一片渺小的,蝴蝶一样的暗色。 他的心脏仿佛回到了碰倒林嘉时的那夜,怦怦撞出近乎于枪响的轰鸣,震得耳畔霎时失去了所有的声音。 秦思意已经习惯面对现实了。 然而他的脚步却还是在这个冬至矛盾地变得沉重而飘忽。 他起先极慢地推开院门,磨磨蹭蹭地走了几步。很快又仓促地跑起来,直到看清那只‘蝴蝶’才终于停下。 这天的天气实在是太冷了。 秦师蕴流出的血没有渗进泥里,而是变成了凝结的霜。 她趴在地上,漂亮的眼睛半阖着,睫毛被粘住了,一簇簇地挂着干涸的小血痂。 她今天穿了一条非常好看的裙子,印着热带的树与花,还有一只镜块拼成的,能够照出现实的蝴蝶。 秦思意看见母亲的手里甚至还握着一柄捕蝶网,仿佛高高举起过,但眼下看来,显然是失败了。 她半侧着脸,耳道与口腔里全是暗色的,已经不再流动的血液。 晚风吹着她灰白凌乱的头发温柔地颤动,尚未逝去一般,好轻好轻地勾住秦思意的影子。 辅楼的大门在更早以前坏了,忽地被穿堂而过的冰冷空气撞开,再困不住任何灵魂。 秦思意蹲下身,木讷地握住了母亲青白的手。 它一点温度也没有,却还是要比冬天温暖一些,好像告别,像母亲在终于解脱后留给他的最后一个礼物。 时间已经过了第一节晚课的点名。 秦思意仍旧坐在久未打理的草坪上,麻木地盯着眼前浸了血的泥浆发呆。 他这次没有哭,也没有慌乱,认命了一般,安安静静地独自整理着情绪。 良久,他缓缓从地上站起来,分外僵硬地挪了挪脚步,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熟练地拨通了早在数个小时前就不再有用的急救电话。 第214章 秦思意发现自己其实也用不着吃药。 他根本没有崩溃,也感受不到半点绝望,他只是毫无来由地焦虑,一整夜都在母亲的房间来回踱步。 殡仪馆把时间安排在了第三天傍晚。 秦思意提前给李峥发了信息,对方没有回复,更没有在他提到的时间出现。 捧起骨灰盒的瞬间,他蓦地产生了一种不真实感。 以往的文学作品里总爱说这个盒子很轻,可秦思意却觉得它好重,生怕一不小心就让它和母亲已经无用的躯壳一样掉在地上。 他哀哀地叹气,却在此后的无数年月里始终不知道自己为何而叹息。 秦思意一滴眼泪都掉不出来,仅剩胸腔里窒息似的钝滞,不断地提醒着他,他其实还残余寻常的,应有的感情。 第119章 蜉蝣 『他太需要钱了,这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就能涵盖他的未来,乃至林嘉时的生命。』 “阿姨最近还好吗?” 秦师蕴走后,城央的房子更不再有人愿意接手。 中介推掉了秦思意的委托,委婉地告诉他,就连临近的两栋,都被影响到了房价。 他在之后辗转咨询了几家银行,最后以一个低到离谱的价格将房子抵押了出去。 秦思意用拿到手的钱在栖山墓园给母亲买了一小个位置,遥遥的就在外祖父正对的山脚下。 他现在稍微宽裕点了,终于可以不用再连轴转地做那些兼职。他买了好多东西带给林嘉时,后者还当秦师蕴的精神状态有所好转,因而时不时地便会问问对方的近况。 秦思意每回都在编故事。 明明在拿到钱的那一刻,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 可只要来到林嘉时的身边,他便又会觉得自己实在是冷血又凉薄。 “好很多了,这两天已经可以认人了。” 秦思意延续着上一次的谎言,面不改色地说出一句自己根本不可能相信的话。 他将视线低敛地收在膝间,犹犹豫豫攥着手指,到底还是不敢直白地看向林嘉时。 “快期末了,忙的话不来看我也没事。” 后者体贴地这么说了一句,跟着笑了笑,轻轻握了一下秦思意攥紧的手。 他读出了对方的回避,却没能猜中致使其表现出这种情绪的理由。 “我……” 有那么几次,秦思意真的觉得自己已经瞒不下去了。 可话到了嘴边,他又生生停住了,咽回肚子里,寂静而无措地凝视着脚下惨白的地砖。 秦思意想让林嘉时活着,不然他就实在找不到坚持下去的理由了。 他抽离地坐在病房的凳子上,熬时间似的发着愣,等到医生进来查房,他便公式化地说到:“我先回学校去了,下午还有课。” 秦思意同林嘉时道别,用一模一样的语气,说一模一样的话。 他忐忑地迈出病房,逃跑一般,飞快地从住院部的大楼里奔了出去。 —— 疾病成了吞噬金钱的怪物。 林嘉时的病情没有因为入院而得到遏制,它在一段时间的蛰伏后迅速蔓延至了心脏,让‘衰竭’两个字又添上新的前缀。 他根本等不到合适的配型,秦思意也渐渐无法像母亲刚离开的几个月里一样,轻松地说出自己仍有足够的积蓄。 后者从来不敢挥霍无度,那些钱只是不知为何在日常的开销里蒸发了。 秦思意近乎崩溃地盯着屏幕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后终于承认,自己就是没本事去进行所谓的‘拯救’。 他又开始兼职,在学习之余没日没夜地教小朋友练琴,在便利店打扫、收银。 从地铁口到便利店有一条小巷,深深藏在市郊鲜有人至的角落。 那里幽密又雅致,一草一木都有人精心打理。 秦思意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他曾经厌恶一切出入过那扇门的人,可现在他却想走进去,并非姿态从容地去享受阿谀,而是以奉献躯壳的方式,换取一点污秽的钱财。 他经过那里太多次了,停留的时间愈发地长。 干净的玻璃窗隔着纱帘透出暖调的光,乍看倒像斯特兰德的夜晚,丝毫不显得肮脏,反倒纯洁得犹如天光穿云而过的黎明。 秦思意到底没有真正走进去,他还留有最后些许毫无用处的脸面,而一旦推开巷子尽头的大门,他就必然会遇见曾经对他伏低做小的大人。 他不想连累母亲一起变成一个难听的笑话,只能强忍困意站在午夜的便利店里,无望地计算着自己还能留住林嘉时多久。 郊区的小店在凌晨不常有人来,秦思意便会在某些无人光顾的深夜里察觉到时间的流逝。 墙壁上的挂钟发出机械的轻响,他站在柜台后,就那样感受着林嘉时的生命在他的无能中逐渐消弭。 秦思意煎熬着度过了又一个冬天,终于还是在梅雨到来之际做出了休学的决定。 他实在无法继续下去,一切并非诗歌里被美化过后的‘试炼’,仅仅只是对他无止境的折磨。 秦思意做好了人生就此彻底崩塌的准备,预想过无数难堪或窘迫的结局,他不抗拒,也愿意接受。 事到如今他根本就不会再幻想那些梦里都鲜少发生的奇迹,他的灵魂被困在这具枯白消瘦的躯壳里,被写作林嘉时的符咒恒久地封印了起来。 第215章 —— 对于秦思意来说,赵则的出现更像是一道虚妄的幻象。 对方体面且顽劣,一瞬间触动被遗漏在遥远异国的记忆,倏地就让他想起了l市斜落的光影,以及类似于这场梅雨的连日阴霾。 赵则并没有以一些会令人尴尬的词汇作为开场。 他在与秦思意正式接触前简单调查了后者的处境,继而从容暧昧地将秦思意的休学申请和一份‘助学协议’放在了一起。 秦思意根本无法找到任何拒绝的理由。 他太需要钱了,这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就能涵盖他的未来,乃至林嘉时的生命。 钱太好了。引得秦思意不假思索便在文件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destiny 第120章 永夜(第一章时间点) 『与秦思意的再会如同一场骤然而至的暴雨。』 与秦思意的再会如同一场骤然而至的暴雨。 少年从一张褪了色的相片,倏忽变成了潮热夏夜里鲜活承载着灵魂的实体。 一切由对方创造的爱与恨全部土崩瓦解,只剩下一道钟情无数次试图忘掉的身影,以及不受控制地开始在脑海中回荡的名字。 他循规蹈矩地长大了,循规蹈矩地一直长到了二十岁。 然而秦思意又一次出现了。 带来所有仅与其相关的悸动与克制,温驯与恶劣,毫无征兆地再度出现在了钟情的眼前。 他忽地有了一种预感,时光或许即将逆流,连日晴好的l市终于又要回到十七岁时望不到见结局的阴翳。 —— 夜里果真开始下起了雨。 钟情和赵则谈了一会儿,还算愉快地结束了这次对话。 他意识到在后者的眼中,秦思意其实更接近于一件商品。他想要,赵则就在权衡得失之后优游自若地交出来。 秦思意变得廉价,变得真正可以用指代金钱的名词去交换与衡量。 这导致钟情在得到的一瞬并没有什么失而复得的喜悦,反而更多了些迷茫,困在莫名变得平静的情绪之中,不知究竟该如何处理接下去的事。 他在赵则一片狼藉的公寓里深思,目光投向客厅角落唯一一片空置的区域,无声地倚坐着,故作自然地摆出了一派闲适的模样。 钟情要等第一道雷声响起才会回神。 秦思意的房门在不久之后被推开。里面的青年拿着一个透明的杯子,五指干净而修长,被身后突然的闪电一衬,更让这夜平添了几分光怪陆离。 他像是裹着一圈月晕,整个人都在钟情的视野里变得缥缈与虚幻。 闪电掩去月白,风声化作心跳。 钟情曾经想过数不清的用以嘲讽秦思意的话,最后却变成寂静的一眼,看着对方就像三年前那样缓缓抬眸,优柔地让两人的目光交汇在了一起。 “……你还没回去吗?” 后者要比钟情更先开口,依旧是清泠泠的嗓音,字正腔圆地融在夜风里。 他站在门框下,消瘦了许多的身躯被宽大的睡衣罩着,空落落的,好像随时都有可能消失一样。 “我来接你。” “什么?” 秦思意似乎没能即刻反应过来钟情的言外之意。 他愣了几秒,而后窘迫地问到:“嘉时呢?” “还是去赵则安排的医院,前期和后续费用我会处理好。” 钟情仍旧坐在沙发的转角处,说这句话时,他的轮廓完全掩在窗后隔断了灯光的阴影里,辨不出表情,更听不出多少鲜明的情绪。 秦思意或许是犹豫,慢半拍地接上下一句,在意识到自己早已没有与对方平等交流的立场后,到底将姿态放得如同面对赵则一般乖驯。 —— 钟情如今一个人住在一间二层的公寓里,没有佣人与管家,倒显得比先前自在不少。 他看着秦思意提着那个老旧的行李箱走上台阶,一步步来到自己面前,站在离屋檐不远的光晕里,犯错了一般,始终没敢让目光落到他的身上。 门被打开的同时,钟情隐约注意到秦思意似乎如释重负地深吸了一口气。后者的影子拖长了从他的脚下漫过去,更早一步越入玄关,融在地毯上,变成拘谨模糊的暗色。 钟情无声地回头瞥了一眼,秦思意低敛着视线,小心翼翼地绕开地毯走了进来。 迈进室内的瞬间,光影在对方脸上游移出一种星辰轮转般的奇妙昳丽。 犹如顷刻回到了仲夏夜的斯特兰德,晚风、月色、玫瑰与潮热顿时铺天盖地侵袭了这个实际上已经开始染上寒意的雨夜。 “房间在二楼右手边第一间。” 钟情没有让自己沉浸在久远的回忆里,那对于他来说实在是过于虚无,以至于他更愿意将其形容成一个晦涩的梦,而不愿承认曾经切实发生过的无法掩饰的悸动。 他开始往客厅的方向走,下意识地回避当前两人独处的场景。 钟情似乎仅仅凭借一时冲动就将秦思意从赵则家里带了回来,甚至没来得及仔细去想,如今的他们究竟该算作怎样的关系。 对方是赵则转手给他的‘玩物’,单只这么两个字,就已然足够钟情停下全部不切实际的念头。 “我落了一本日记本在宿舍。” 重逢后正式的开场白,破天荒地竟是由秦思意发起。 第216章 对方曾经从来不会直白地面对钟情话里的隐喻,而此刻,他却主动提及,惶恐也期待地终于遥遥将目光投向了后者。 “我看见了。”钟情不愿意用谎言将今夜修饰得真正像一次命中注定的浪漫巧合。 他直接明了地戳破了秦思意曾留给他的痛苦,与三年前青涩的爱恋交织,变成一种被时间消磨了恨与不甘的漠然。 他平静地作出回答,端着水杯转身,一步步向对方逼近。 最后停在一个过分亲昵的距离,将对方没能在赵则家里喝到的那杯水递了出去。 “不要误会。”钟情说。 他耐心地等着秦思意将杯子接过去,这才抬起手,温柔又亵慢地一点一点擦过了对方的唇瓣。 “赵则说你很缺钱。” “我想知道,那些话究竟有几分真假。” 钟情笑了。 在这句话之后,笑得从容而璀璨。 他的眼眸映着玻璃窗上的灯影,深秀得能够几乎叫任何人意乱神迷。 秦思意知道钟情是怎样看待现在的自己的,但他已经没有那么在乎了。 他不介意就套用那样廉价且难堪的身份,只要三年后的自己能真正地去做三年前自己被束缚着不敢做的事就好。 他于是同样安静地扬起了嘴角,勾着清艳优柔的弧度,抬起下巴,试图奉献一般,放肆地重重吻在了钟情的唇瓣上。 可也同样是在这一刻,钟情脑海里已经被勾画出模板的秦思意终于脱离了基于回忆构筑的幻想,变得真实且无趣,再不是无数深夜里,哪怕厌恨之至,也还是会在沉沦于爱欲的瞬间回想起的纯真旧影。 “如果没有遇到我,今晚你也要这样去吻赵则吗?” 他意兴阑珊地接受了秦思意的吻,并在对方退开之后问出了这句放在从前一定算是羞辱人的话。 钟情好轻好缱绻地揽着对方,眼眸微垂,五指倾斜着横在秦思意的后腰。 那些话实在对不上这副深情款款的模样,就连语调都疏离得好像陌生人间仅此一次的寒暄。 秦思意又怎么会不知道钟情在想些什么。 可他原本就是下定了决心准备要那样做的。 如果没有钟情,他也一样会去拥抱亲吻。 秦思意实在是累了,可是林嘉时还活着,他只能在继续先前疲于奔命的生活与赵则看似轻松的提议之间做选择。 钟情的猜测没有丝毫脱离现实的地方,他就是廉价又难堪,他就是为了钱甘愿当一个供人取乐的玩物。 “……要做吗?” 秦思意最终并没有直接地回答钟情的提问,他在后者的怀里温驯地抬眼,掩饰般抿了抿唇,犹豫着说出了这三个字。 钟情凝视着他,目光愈发漠然。 秦思意明明就还像三年前那样静谧清冷,可钟情却再也没能感受到停滞在记忆里的难耐与狂热。 他开始读不懂自己,也没有办法理解面前的青年。 秦思意这个名字仍旧映照脑海中那道耀人心目的影子,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投射到他怀中的躯壳里。 —— 钟情的恍然直到对方跪坐在自己的腿间方才消逝。 他沉默地看着秦思意解开纽扣,漂亮纤长的指尖抵着弧形的边缘,略微施力,就让它从布料的间隙里滑了出来。 夜灯将后者的睫毛映出成片的阴影,随着呼吸轻而细地在铺着薄红的脸颊上颤抖。 秦思意不敢抬眼去看钟情,只能凭借着从网上学习到的内容,专注而仔细地让这个近乎荒唐的夜晚进行下去。 他半伏在对方的身前,因为紧张渗出一层细密的汗。 钟情贴心地用指腹在他额前揩了一下,而后将掌心停在脸颊,好温柔,也好残忍地问到:“你有体检报告吗?” “什么?” 秦思意起初没能听懂对方所指代的含义,细白的皮肤间便仍是浅淡的绯色。 可就在他迟钝地明白过来的下一秒,那些绮丽的色彩便顷刻褪去,骤然换上了与数小时前如出一辙的苍白。 “……你可以直接进来的。” 秦思意窘迫地抓着钟情的领口,热恋的爱侣一般将自己的双臂搭在对方的肩上。 他根本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举动。 他根本读不懂三年后的钟情永远漫不经心的语调。 “你没办法向我保证自己没有问题。” 秦思意这次终于不试着接话了,他安静下来,轻手轻脚地从钟情身上离开,回到客厅,从行李箱里翻出了一盒不曾拆封的安全套。 他在重新推开房门的瞬间即将崩溃似的从心脏的位置爆发出一种未曾有过的酸涩,锋利地划过喉咙,末了变成一声压抑而克制的抽噎。 秦思意甚至不能被比作一件拍品,他只能将自己形容成货物。被赵则以低廉的代价交换,再经转手,顺利地倒给了钟情。 他麻木地走回后者的床边,伸出手,将那盒原本为赵则准备的东西递给了钟情。 夜晚真正降临的时刻,秦思意其实根本没有体会到半分的欢愉。 他只是失神地盯着天花板上摇晃分裂的光影,一遍接着一遍地安慰自己——至少,这是一件未曾被拆封的货物。 第121章 陌生 『刻意逢迎。』 赵则嫌麻烦,没有替秦思意转学分,因而后者不得不从大一开始重新再念一遍。 第217章 三年后的重逢,秦思意与钟情的身份似乎彻底对调,就连‘学长’这个他曾经听腻了的称呼都因为漫长的年月而转移到了对方身上。 秦思意确实没有奢望过钟情还能和以前一样近乎讨好地对待自己,可或许是他过于乐观,他同样也不曾想到钟情会以一种全然陌生的态度放任他在这里生活。 事实上,一周以后钟情就忘了再见第一眼的悸动。 他忙着实习和准备开题报告,根本匀不出多余的时间去顾虑与自身无关的事。 秦思意像一只活在这间公寓里的幽灵,只有钟情记起他的时候才会突然出现。 安静地,无声地,枯白地睁着那双似泣非泣的眼睛,在后者面前迷蒙地蹙起眉,将两人的皮肉关系粉饰成细腻纯洁的爱恋。 钟情会吻秦思意的眼帘,像年少时期望的那样轻啄对方的鼻尖。 他爱用牙尖去舐咬后者的唇瓣,报复似的掐住对方的臀肉,再等眼前的青年自己老练地凑上来。 以前的秦思意是不可能这样做的。 钟情深知这一点。 事情突然就变得令人乏味起来。 “明天下午我去接你。” 钟情从秦思意身侧离开的时候,后者还挨着枕头迟迟地喘息。 贴着脸颊的布料濡湿了一小片,伴着绵长却失衡的呼吸,叫人分不清是眼泪还是涎水。 钟情留恋地拨开秦思意的额发,将食指贴着皮肤轻絮地扫过。 赵则预订了一间酒吧,算是开学后的又一次迎新,也算是对钟情阔绰出价的答谢。 秦思意不易觉察地摇头,他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赵则,更害怕钟情会用他所抵触的方式重新向大家介绍自己。 “秦思意,你要去。”钟情不由分说地下达了指令。 “我拿蒙彼利埃那家医药实验室15%的份额换了你,再过几天就会出公告,下个季度你还能在增持名单里看见赵则两个字。” “你应该最清楚现在的自己到底值不值得我开出的价码了。” 秦思意把眼帘压得很低,像闭着眼睛根本没有在听。 但钟情知道对方将自己的话一字不漏地听进去了。 他看着秦思意的唇瓣先是抿紧,稍后又随着尚未稳定的呼吸幽弱地张开。 对方的美丽似乎永远不会逾期。 哪怕钟情始终找不回属于三年前的秦思意的影子,可后者的皮囊却也已然足够他不知饕足地索取。 “谢谢。” 秦思意突兀的道歉让钟情的神色短暂出现了一瞬迷茫。 但很快,他又深深地审视起对方。 钟情的视线缓慢且专注地从秦思意身上流过,顺着柔美起伏的线条,最终停留在那双郁丽的眼睛里。 “谢谢你愿意留下我。” 秦思意不需要钟情多余的提问,他当然知道对方在前一秒所疑惑的是什么。 他有些吃力地用手臂支着起身,细薄的汗珠便随着动作在灯光下熠熠地贴着皮肤闪烁。 钟情无甚表情地又吻了秦思意一下,毫无征兆地俯身,也同样迅速地结束了这个吻。 他没有那些要将对方拆吃入腹的魔怔想法,仅仅觉得秦思意的嘴唇湿润地染着层水红,或许会像索伦托的桃肉一样柔软甜蜜。 在此期间,后者就好乖地坐在床上,仰着头,等待垂怜一般,温驯地让视线落在钟情的唇角。 脱离了少年时期独有的清逸,钟情要比曾经更多了几分压迫感。 这让秦思意即刻捕捉到了对方再度靠近的意图,并心领神会地浅浅将唇瓣张开,低垂下眼帘,感受钟情一下接着一下平静地啄吻在自己唇间。 如今的钟情根本不再有多少直白地表达出情绪的时刻,他显得极度斯文与妥帖,一举一动都带着矜贵的雅致。 然而这并没有为他带来多少亲和的气质,反倒叫人觉得他时刻裹挟着一种对一切事物都漠不关心的冷淡。 秦思意不安地去攥钟情的手腕,刻意逢迎地探出舌尖。 他以为对方会接受的,可钟情却在那样生涩的引诱之后重新直起身,不留一字地转头走进了浴室。 被丢下的人只得空握了一下悬在半空中的五指,悄无声息地倒回了一点也不温暖的被窝。 —— 两人到达的时候,赵则刚让服务生开了支康帝,不远处还有人兴奋地高叫着去灌香槟塔。 秦思意看了眼堆在一旁的酒瓶,其中甚至还能找到被砸碎了的路易十三。 他先前没有过多地去了解钟情提到的医药实验室,而如今看来,那15%的份额,只怕远比他预想的要夸张。 赵则的确是个纨绔,可他并不是傻子。 只消瞧一眼他对钟情表现出的殷勤,周围的人就都能够立刻明白隐藏在其背后的含义。 钟情在迎新派对上向秦思意伸出的手,在当时对后者熟稔的称呼,以及今夜堂而皇之地将对方放在自己身边。 哪怕仅仅靠猜,也不会有人压不中正确的答案。 舞池里的灯光晃得秦思意逐渐感到晕眩,他窝在卡座的角落,眯起眼,远远地看钟情与其中几个家世相当的青年男女交谈。 他现在融入不到那样的话题里去了。 三年的时间足够中等圈层洗牌,而位于顶端的人们或多或少也会因此转变之后的论调。 第218章 潮水流逝得太快,秦思意释然地醒悟,自己无论如何都登不上那艘渐远的船了。 钟情往回走的过程里,炫目的光束便一次又一次将他的面容隐匿。 他开始在秦思意的目光里变得模糊,变成一个大致的轮廓,攫取后者即将抽离的神思,让它们永永远远地追随着。 钟情最后在秦思意的面前停下,就站在后者的膝前,隔着布料轻轻用小腿抵了对方一下。 “我想回去了。” 秦思意半阖着双眼,连目光都只倦怠地停在钟情的腰下。 他跟着话音抬手攥住对方的衣袖,好像某些时刻的难耐,又仿佛确实是困极了。 灯光吝啬地不来角落,秦思意被酒渍涂得红润的唇瓣便妖冶地在那张冷郁的脸上微开着。 钟情给他穿量体的西装,把他打扮得和以前一样清贵漂亮。 然而秦思意再也回不到记忆里的样子了,他蜷着肩膀挨在钟情的身前,挺拔的鼻梁便翘着向下,连接那优美而古典的鼻尖,畏畏缩缩地从低垂的角度露出一小点。 钟情没有回答,不过还是应声将他揽了起来,圈在怀里,不明所以地往那过分靡丽的唇间擦了一下。 秦思意应当是喝醉了,也不去想自己究竟身处何地,才刚沾到钟情的体温便乖巧地一口将对方的指尖衔进了嘴里。 他谄媚地勾引,目光却纯洁,游弋着到底落向钟情。 “嘉时怎么样了?”秦思意莫名其妙抛出了一个几乎就要被忘记的问题,忽而开口,将钟情原本温柔的动作拒回了一贯的疏离。 “你还没有和我说过嘉时的情况。” 他好黏人地去攀后者的肩膀,在众人隐秘的注目里断断续续向对方献吻。 两人离得太近,近到混着果味的酒香半分不落地纠缠着钟情。 后者不做表态地看秦思意演这出闹剧,看他湿漉漉笼着雾气的眼睛,继而听见他说:“我亲一下你,你就告诉我,好不好?” 钟情这回终于说话了。 他不疾不徐地扳过秦思意的下巴,将后者稍稍推开,倒仍旧环着对方的腰,指正似的拒绝到:“你的吻不值这个价钱。” 大概真的醉得厉害,即便听见这样的话,秦思意也没有丝毫负面的表现。 他安静下来,乖巧地跟紧钟情,踩着对方的脚步,直到回到车内,这才小心翼翼地继续问:“那其他的呢?” “其他的?” l市又像要下雨。 钟情坐在驾驶座上等了一会儿,伴随着第一滴水珠在挡风玻璃上绽开的轻响,他听见秦思意轻絮地答到:“你想怎么玩我都可以,只要能救嘉时就好了。” 后者的嗓音混着‘沙沙’的雨声,传到钟情耳朵里就变成了老式的胶卷录像带那样奇怪的音色。 这让他难得有些飘忽,停顿了几秒,眉目沉沉地重新打量起身边的青年。 在这过程中,钟情没有说过半个字,始终都只用目光去描摹秦思意藏在阴影下的脸。 半晌,他将视线收了回去,踩下油门,在发动机骤然而起的轰鸣里颇为乏味地陈述到:“怪不得赵则说我的开价高了。” 回到公寓花费的时间比秦思意预想的漫长太多,他晕晕乎乎靠在玻璃窗上,隔着几毫米的距离,听夏夜的暴雨砸在他发着烫嗡鸣的耳畔。 他不太好说自己现在有什么感受,总之不像崩溃,也并非心动。 秦思意的心脏沉重地在胸腔里鼓动,让呼吸变得窒塞,将思绪反复地搅乱又聚拢。 他找不到一个能够向钟情证明自己的方式,就连后者对这具躯壳的热忱都仿佛在日夜的探索中急剧消磨。 秦思意再不是钟情眼里奉若神明的少年。 而后者也一样,始终没能让对方感受到留存于记忆中的安定的眷恋。 时间似乎在两人的记忆里腐朽了,将一切都化为废墟,拼凑出全然不同的两个灵魂,再由残余的遗憾指引,回到他们最初相遇的l市的天穹下。 第122章 喜欢 『“好喜欢你,钟情。”』 秦思意是一只不爱叫的猫。 钟情做完汇报演讲回来,他就走下沙发,踩着地毯无声无息地来到对方身边。 秦思意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做些什么,但他觉得自己至少不是能够继续窝在沙发里盯着钟情去看的身份。 如他所料的,对方稍后便将他拖回到了抱枕上。 钟情的小组临时少了几个成员,论文进度滞后的同时,前面的内容也需要大规模去修改。 当然,令对方的焦躁并不止这么一件事,它仅仅是秦思意知道的部分,而现在的钟情也不愿意向他透露更多。 秦思意只要履行好自己的职责,去充当对方纾解的工具,至于下一次钟情又会因为什么理由解开他扣在襟前的纽扣,这根本就不是秦思意该去关心的事。 这天的最后,钟情难得轻哼了一声。 沉沉从喉底传来,稍显沙哑,说不清是饕足又或仍旧索求。 秦思意便在此刻回过些神,用一片混沌的大脑迟滞地想到——钟情还算满意吗? ——这样的反应能够代表喜欢吗? ——哪怕仅有一瞬,对方是不是也同样想到了过去? 秦思意郁丽的眼睛半眯着,没等思绪回笼,很快又被压着发丝按回了被子里。 第219章 他只能看见钟情些微曲起的手指,撑在他的脸侧,用指腹抵住了被他沾湿的柔软面料。 “钟情,钟情。” 秦思意开始小声地叫对方的名字。 他可能是真的有些混乱,竟贪婪地试图让钟情来亲一亲自己。 他去抓钟情肌肉匀称的小臂,艰难地仰头,茫然无措地将下巴凑过去。 然而爆发自四肢百骸的震颤要来得比他没能得到的吻更快,突然将他击倒,哼吟着回到最开始的地方。 秦思意又听见钟情的声音了,压抑又沉溺,同渐重的呼吸交织在一起。 他以为对方会和以往一样离开,但这次却猜错了答案,在相似的沉默里,得到了一个奖励似的吻。 秦思意好想说喜欢,好想让钟情再多亲亲自己,可是他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听着对方的脚步渐远,感受汗水贴着皮肤一点点变冷,最后冰凉地隔绝温热的灯光。 —— 林嘉时成为了一个只会出现在对话中的符号。 好在秦思意可以肯定,钟情如约将对方转去了一所资源更佳的医院接受治疗。 他在一个午后不死心地再度发问。 彼时钟情刚修完三稿,结束了组会,眉头锁得比先前数据出问题的时候还要深。 但后者似乎并不觉得烦扰,反而在之后无奈地叹了一声,顺手拨通助理的电话,在回房间之前,把手机丢到了秦思意的腿边。 港城的时间临近午夜,与其接受林嘉时正在失眠的说辞,秦思意其实更愿意相信对方是被自己吵醒了。 扬声器里清晰地传来医疗仪器规律的声响,垫在对方显得嘶哑的嗓音后,‘滴——,滴——’犹如正为他困苦的一生倒数。 秦思意捧着钟情的手机,当作自己正紧紧握着林嘉时的手。 他絮絮叨叨地说些近日的见闻,抹去了难堪的部分,连l市的阵雨都被描述成了温和惬意的气候。 林嘉时笑着说他说谎,不消片刻却又开始沉重地呼吸。 他的心脏负担不起这样简单的玩笑。 少有默契的,钟情也不曾告知秦思意,林嘉时的身体同样也已经负担不起大型手术。 秦思意出卖了几乎一切他可以出卖的东西,可那只是徒劳,只是平白地将林嘉时的苦难延续,变成一段望不到头的煎熬。 那天以后,秦思意回馈给钟情的反应更谄谀了许多。 他好几次尝试复现当时的场景,奈何钟情的冷淡显而易见,仿佛重新换回了先前那个对他人漠不关心的灵魂。 事实上,秦思意并不介意对方冷眼看待自己。 他每时每刻都在给自己暗示。 只要林嘉时还好好地活着,这些付出就都是美好未来的前序。 秦思意切实地坚信对方会好转,会康复。只要自己能够再多被钟情喜欢一点,只要钟情愿意再多施舍一点对他而言不足为道的钱。 —— 学院出来就是一条马路,对面是临街的商铺,以及间错的,被脚手架包裹着的大楼。 这座城市好像永远都不会结束修建。 秦思意以前站在玻璃窗后俯瞰,如今又仰着头艰难地从逆光的角度眺视。 楼顶的红灯被过于狭隘的视角遮住了,仅剩下被雨水冲刷得古旧的石砖,拼凑成指向云端的无数建筑。 不远处新开了一家酸奶店,附近的学生过了头几天的新鲜劲,终于没再在橱窗外排起长队。 秦思意先前从未产生过去尝一尝的念头,今天却莫名地走过了马路,跟着几个附近学校的留学生,安静地站在了柜台前。 他点了一杯什么都不加的原味酸奶,大概多走几步路,在隔壁的超市里就能买到廉价而相似的替代。 因此,秦思意从第一口就开始了后悔,将酸奶连同勺子一起含在嘴里,迟迟都没有再拿出来。 钟情给了他一张黑卡,没有限额,也不曾有过任何干涉。 然而秦思意却还是保持着三年间的习惯,无论如何都不敢随意去动那张轻飘飘收在内袋里的塑料卡片。 他有点担心钟情会要他偿还,哪怕知道这样的可能微乎其微,秦思意也还是不愿去冒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无力面对的风险。 课间下过一场雨,街上的石板还染着看不见水渍的潮湿。 他拿着酸奶杯出来,迷茫地在路边站了一会儿,想到与钟情白纸黑字印在合同上的关系,倏地被这一秒的自己逗笑了。 后者的学校不在这片街区,因而当那辆huayra转过街角,秦思意只是慌乱地在心里想,车主会不会认识钟情。 他害怕一切会把他的身份摆到明面上去调侃的可能。 钟情或许不介意请他玩一场回顾往日的游戏,但等到对方明白过来,这场荒唐的游戏便会即刻结束,将秦思意再度从金钱与圈层构筑出的幻境中遗弃。 他太害怕钟情会醒悟了,太害怕钟情会恍然发觉,过去的秦思意其实早就消逝在了那些困苦的时光里。 “秦思意。” 钟情现在不会再叫他‘学长’。 多数时候都像称呼其他所有人一样,偶尔也会在某些时刻,哄人似的换上过分暧昧的代词。 秦思意从来不会当真,只有他的心脏总是不听话地鼓动,似乎只要剖开一小条窄缝,顷刻便会有待开的花朵攀附着虬绕的青藤一同涌出。 第220章 钟情降下窗看他,解除了车锁,示意秦思意上去。 饶是在l市,也并非总能见到这样的车。 有几个男生兴奋地拍了几张,举起手机对准秦思意的方向,将他的脑袋照得更低了许多。 huayra、loro piana、harry winston,秦思意的身上堆满了得以象征财富的物品,可他却始终畏怯,甚至不敢像其他人一样表现得大方自然。 所有这些都是钟情的,对方没有说过赠予,仅仅只是分享玩具一般,让秦思意暂时地拥有了使用的权利。 “你在这里做什么?” 等到秦思意系好安全带,钟情终于说出了下一句。 他刚送完玛蒂尔达,转头就看见秦思意出神地扬着下巴,站在来往的人潮里,不知所谓地朝着更为遥远的天际望。 “下课了。” 后者直白地回答了钟情的问题,片刻又察觉到对方想知道的应当不是这样显而易见的答案。 于是他侧过身,重新往街道的尽头望了出去。 少顷,语调庸常地说到:“我记得那里应该是斯特兰德的方向。” “你不想念曾经的我吗,钟情。” —— 秦思意在这天夜里被折腾得几乎虚脱。 他在钟情的要求下换上了一身与中学时代相近的衣服,制式严谨地系好每一颗纽扣,就连领带都打得和以前一样端正。 对方好整以暇地坐在一旁,看着秦思意站在客厅的灯光下一步不落地将自己包装好,再乖巧地靠近,由他亲手将它们一件件剥离。 后者的皮肤随着领口的松散逐渐从布料下露出来,最后被衣领的尖角扫过藏在腰际那一小粒妖冶的痣,真正将钟情少年时代的绮丽梦境映入了现实。 就像秦思意说过的那样,钟情根本分不清自己对对方的感情。 他一度坚信那是最青涩单纯的喜欢,并本能地排斥秦思意将其归结为得不到而产生的占有欲。 然而这一瞬,又或者说从重逢的第一秒开始,钟情到底还是对自己的想法动摇了。 他没有任何久别重逢的酸涩与喜悦,就连经年的恨与不甘都莫名被秦思意的出现冲淡了。 好像突然得到了一件没能在迫切地想要拥有时得到的礼物,所有情感都在逾期之后变得寡淡。 秦思意变成一件于他而言美丽且昂贵的藏品,或许极度稀有,却并不再独一无二。 钟情去碰对方的眼帘,在偾张的兴奋感下表现出掩饰过后的冷然。 他看着秦思意的单薄的蝴蝶骨细细碎碎地轻颤,侧转的脸颊发烧似的爬满红晕,那双眼睛无知无措地眯起来,咒语一样,毫无征兆地对他说出了喜欢。 “好喜欢你。” “钟情。” 作者有话说: 钟情:被学长一句话拿捏。 第123章 回答 『“你更想煎熬地活着,还是体面地死去?”』 秦思意很少在公寓以外的地方碰见钟情,除了上回在学院对面,这是第二次。 有同学请他弹钢伴,学校的琴房满了,两人就从附近一家商场往对方家里绕。 经过一家甜品店时,秦思意看见了一道过于醒目的影子。 钟情的气质实在是特殊,哪怕什么都不做,也足以让所有人在第一时间将视线移向他。 目光交汇的刹那,秦思意反射性地愣了一下。 他的脚步慢下来,侧过脸毫不掩饰地向对方望去,看钟情搭在沙发上的手,看钟情轻声细语交谈中的对象。 玛蒂尔达的金发被灯光照成铺满余晖的云絮,由一条黑色的缎带束起,直白明了地展现出金钱与家世供养出的优雅。 她笑盈盈地同钟情对话,偶尔露出些夸张的表情,很快又收回去,变成一种矛盾的,带点严肃的随性。 或许是注意到了有人正看自己,她在某个瞬间忽地回头看向了秦思意,带动钟情的视线,一道往远处落了过去。 “哦?”玛蒂尔达颇感兴趣地挑了下眉。 她尚且不知道两人现在的关系,因而误解了秦思意错愕的表情,将其认作了久别后的动容。 “不去挽回一下吗?” “我们现在住在一起。” 钟情没有点明,玛蒂尔达也懒得多问什么。 她在短暂地进行解读过后将下巴扬得更高了些,端得一副了然的姿态,玩笑着说到:“我还以为你根本不会爱人。” 即便知道了秦思意就在不远处看着自己,但钟情并没有立刻过去找对方,而是将处理手头上的问题放在了优先位。 实验室的新药已经到了三期临床,效果却不如预期。 玛蒂尔达撤下了先前的公关方案,通过家族名下的几家媒体,临时更换了宣传方向。目前来看,得到了不错的回馈。 除了投资,也有不少富豪表达出了预购的意向,玛蒂尔达敲不下最后的定价,决定和钟情先去一趟港城,回访之前几批试验人员的预后情况。 —— 到家的时间有些晚了。 钟情和玛蒂尔达吃了顿饭,送完对方,这才终于算是结束了一天的行程。 第二天一早又有组会,加上论文还需要修改,钟情实际上并没有多余的精力再去应付些和自己无关的事。 他看见秦思意那副期待自己能够留下的表情了,但他最终也只是说了句‘晚安’,径直穿过隔在两人之间的过道,不作停留地朝房间走去。 第221章 “钟情……” 秦思意犹豫了一阵,继而用一种不太确定的语气叫住了对方。 钟情站在楼梯的转角向他望,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被自己装点得清贵而美丽的玩具,末了在秦思意的彷徨结束之前,先一步打断了对方的思绪。 “周末我要去港城一趟。” 说这句话时,钟情将右手搭在了扶手上,宽大修长的掌心盖过边缘,五指则舒展地顺着角度倾斜,在句末结束的余音里,轻轻敲了敲。 秦思意还是头一回这样直观地去描摹。 以往钟情的指腹只会抵在他的背上,顺着脊柱向下,停在过分暧昧的位置,就和现在一样,用指尖暗示着点两下。 他为自己不合时宜的联想而懊恼,下意识地将手攥紧了,贴在身侧,试图遏止从心脏蔓延的细细密密的酸楚。 “是和玛蒂尔达一起吗?” “嗯。” 钟情回答得迅速而坦然,不做任何掩饰,似乎这于他而言根本就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可秦思意的眉头却在那之后皱得更深,抵消了眉目间的迟疑,到底还是小声说:“……你这样不好。” 钟情这回没有接话,隐约地传递出不解。他依旧让视线斜落着停留在秦思意身上,多耐心似的,一直等到了对方真正说完暗含的内容。 “不可以这么对她的,这样不好。” 秦思意其实知道以自己的立场去说这样的话只会显得虚伪。 他没有办法不依靠钟情,更没有办法无视对方的意愿主动结束这段关系。 甚至他的心都还在为对方悸动,遑论要他割舍掉这样珍贵的情感。 “你在以什么身份说这句话?” 钟情听懂了,然而他并不认为自己有解释的必要。 秦思意或许是误会,但对于眼下的情况来说,他似乎没有丝毫能够对钟情进行指责的立场。 他想到了玩物,想到了床伴,也即刻地想到了更难堪的词汇。 可是这些都太难说出口了,秦思意根本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样。 他最后还是没有回答。 钟情走下来,好温柔地亲了他一下,隔了几缕发丝亲在额头上,像试图安慰一个别扭而不知足的情人。 秦思意那些不值钱的眼泪算计好了一般接连掉在钟情的外套上,晕染开一小片水渍,将他因极力克制而产生的抽噎衬得愈发尴尬。 “去睡觉吧,已经很晚了。” 钟情替他擦眼泪,捧着他的脸颊,用拇指轻柔地扫过去。 秦思意的耳垂被不小心点了一下,染上哭红眼梢的绯色,渐渐变得靡丽且清艳。 他放肆地去捉钟情的视线,在目光交汇后环住了对方的脖颈,攀着他抓过无数次的肩膀,就那么混乱而仓促地吻了回去。 秦思意想和钟情撒娇,想向对方传达自己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可是他还没有要对方安慰的资格,只好以吻代替,如字句般绵密地落在了钟情的唇边。 —— 天气已经有些冷了,被吻着的时候,秦思意的毛衣便似有似无地蹭过钟情的颈侧,勾起些许飘忽的,暖融融的痒。 不过后者没什么心思继续,反倒少有地在脑海中盘桓着关于林嘉时的事。 新药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与其说是救人,不如说只是在单纯地将病人的生命毫无质量地延长。 几个定价方案在核算过后并未相差太远,无非注射的药物一针价值百万,又或和市面上其他药物一样投入量产。 玛蒂尔达一方更倾向于在仿制药出现前将其宣传成真正能够逆转生死的灵药,用旗下媒体巧妙的话术,将它炒作成天价。 如此一来,药厂就不需要挤压其他药品的生产线,大可以按照预定的计划进行生产。 唯一的问题便是钟情出让了那15%的股份,面世后的四期药剂将不会再有送到他手上的可能。 秦思意的眼泪或许不值钱,但钟情偏偏还是会心疼。 他仍有权限拿到三期的试验药,却始终决定不下,要不要和对方一样残忍,将林嘉时送入更为漫长的痛苦之中。 “秦思意。” 钟情突然叫了一声对方的名字。 他用手扶着秦思意的腰,轻而慢地将后者推开了。 “是你的话,你更想煎熬地活着,还是体面地死去?” 钟情蹙着眉,很认真地看向面前的青年。 仿佛在这一秒倏忽穿越回了三年前,重新变回了那个需要等待学长解答的学弟。 秦思意的神色永远都哀哀的。忧悒地带着愁楚,疑惑也是一样。 他茫然地沉默了起来,似乎钟情提出的是一道世界级的难题,良久才又将视线聚焦,给出了一个看似文不对题的答案。 “……我还不能死。嘉时还活着。” 秦思意将自己的生命同林嘉时绑在了一起。 对方帮了他太多,哪怕最后都只是无用功,他还是希望自己能够偿还。 他在这三年间愈发频繁地想到放弃,可是最初他试着养活母亲,现在又妄想治好林嘉时,总有什么拖着他不让他离开,不知怎么便让时间慢悠悠地走到了现在。 若是让秦思意去概括,他只会用上折磨、痛苦与无望。 然而林嘉时真真切切地还活着,他没有道理忘恩负义地放任对方被疾病抹杀。 第222章 “救救我吧,钟情。” 胸腔里仿佛有什么随着秦思意的话语轰然坠地,逼迫钟情犹疑着将手掌放了过去。 他健康的心脏莫名开始抽痛,面对着秦思意那张苍白优柔的脸,由寸寸细微的疼痛,逐渐加重成诡异而沉重的郁塞。 钟情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祷告无用,安慰亦无用。 林嘉时凭借药物活着,而秦思意则仅仅凭借一点虚无的道德感。 他好像麻木了,传递给钟情的却仍有痛楚,丰茂地遍布早已坍塌成废墟的精神世界,只等最后一缕余辉散去,所有的一切骤然消弭。 17岁的钟情为自己花费了太多时间在秦思意身上而苦恼,20岁的钟情也被同样的事困扰。 只是现在他不会再感到委屈了,一种束手无策的挫败取代以往的全部情感,让他恒久地在面对秦思意时产生出对现实的回避。 钟情心知肚明,却到底不愿意承认,对方的答案,无非就是在逼他挽救已然无药可医的林嘉时。 他真的好讨厌三年前的夏天将他的心动贬的一文不值的秦思意,也知道自己不该再为对方付出什么了。 如今的秦思意愈发地令他失望,可钟情就是割舍不下,就是骗不过自己的心。 哪怕令他怀恋的仅仅存在于遥远的过去。 作者有话说: 钟情和玛蒂尔达都不是医学生,希波克拉底誓词无法约束他们。 第124章 新药 『“你被迷住了,这辈子都别想从他手里脱身。”』 回访的最后一站在将军澳,从病人家里出来,钟情和玛蒂尔达的脸色都算不上有多好看。 二期临床的药物的确支撑患者熬过了医生定下的时限,但据家属所述,对方在返家后一个月左右便不可挽回地走向了死亡。 事实便是他们的新药同市面上大部分已经投入使用的药剂一样,不可能真正让病人在脱离药物的支持后延续生命。 玛蒂尔达将它包装得再完美,宣传得再好听,它也只是用来拖延时间的工具。 钟情让随行人员把三期药剂送去了太平山,并没有要求立即将它们使用在林嘉时的身上,而是犹豫不决地知会助理先把冷藏箱留在手里。 “舍不得用了吗?” 钟情送玛蒂尔达回酒店,后者结束了一个短小的视频会议,侧过头,试图活跃一下气氛。 年轻英俊的男士不像外表看起来那样难以接触,他礼貌地将视线从车窗外收回来,轻轻用盖好的笔帽在桌板上敲了两下,试着向对方询问到:“你觉得我应该这么做吗?” “我觉得你在纵容你的宝贝折磨一名病人。” “那些被迷昏了头的二世祖才会不顾患者本人的意愿去讨恋人的欢心。” 玛蒂尔达今天没有化妆,过浅的唇色将她衬得有些气色不佳,却也变相地掩去了平日里的娇纵,陡然生出原本隐藏好的专业性。 这样的她平白就能让玩笑似的语句带上讽刺,稍拱起眼眉,笑眯眯地表达出对钟情所构想的行为的不屑。 “我以为我会讨厌他的。”后者文不对题地突然接上了这么一句。 “你在回避一切和他有关的话题时我就提醒过。你被迷住了,这辈子都别想从他手里脱身。” 玛蒂尔达为钟情青春期小男生似的发言翻了个不加掩饰的白眼。 她用自己卸干净了的指甲大胆地往后者的脑袋戳过去,只是临到最后,忽地又换了个角度,点在了钟情的胳膊上。 “谈恋爱就谈恋爱。病人的生命,你应该交给他自己去选择。” “哪怕他的死会带来蝴蝶效应?” “只是你认为而已。” 玛蒂尔达不会去共情钟情对秦思意的执着,她洒脱且理性,自始至终地认为对方在处理情感问题时犯下了太多错误。 她知道钟情成长在一个缺失温情的环境里,因此并不责备对方,而更多是尝试指引,为钟情带去一些相对轻松的观念。 下车之前,玛蒂尔达最后回头看了钟情一眼,她已经说完了自己能够说的话,至于对方究竟会做出怎样的选择,那已经不是她应该烦恼的事了。 钟情不常来港城,少有的几次都下着雨,将太平山下的灯火抹得湿淋淋。 这里要比l市更为潮湿,相较于异国早至的寒意,港城则将夏天窒息般的闷热一直延续到了秋末。 他下了车,由看护引着朝私人病房走,一路听医护向他阐述林嘉时的近况,只当他应该怀着某种更为纯粹的忧心。 钟情其实并不像他们以为的那样在乎。 林嘉时的生死和所有陌生人一样,或许会短暂地带来触动,但必然不可能造成恒久的影响。 他在思考关于秦思意的事,由此延伸至对林嘉时的治疗上。 前者为他已然规划好的人生带来了太多新的不确定,搅乱一切既定的行程,让他重新开始像年少的自己那样,为根本不必要的事而烦恼。 事实上,在见到林嘉时的那一刻,钟情还是对对方产生了同情。 病床上的人全身都在浮肿,哪怕医生告诉他前不久才为林嘉时做过穿刺。 他极度惊讶地意识到自己竟然忽地转变了想法,开始认为玛蒂尔达才是对的。 躺在这里的躯壳已经不会再有多少康复的可能,仅仅凭借呼吸,钟情都能体会到林嘉时不曾言说的痛苦。 第223章 他坐下来,少有地没有往沙发后靠。 林嘉时大抵从来没有睡着,在听见关门声后倦怠地睁开眼,花了些功夫,到底回想起了自己许久未见的学弟。 “很久没见了。” 他温和地对着钟情露出了笑容,构成的画面却不好看,透露出行将就木的枯朽,只让人感到凄凉。 钟情点了下头,不知道该怎么去接对方的话。 他不好再在对方面前用曾经那样充满敌意的语气,却也找不到新的用以面对林嘉时的方式。 “思意还骗我说是拿卖房子的钱挣来的。” 从见到钟情的第一眼,林嘉时就看穿了秦思意的谎言。 他无奈地笑了一声,从喉咙里挤出点沙哑的气音,缓了一阵才接着问:“我是不是不可能治好了?” “要看你自己的选择。” 对方是个聪明人,钟情于是没有拐弯抹角,很快便继续道:“我手里有一种新药,没办法治愈,只能再拖一拖时间。” “还有呢?”林嘉时知道钟情的话没有说完,若是已经拿定了主意,后者根本就没有来这一趟的必要。 “学长说,因为你还活着。” 钟情没有说得太直白,他不想逼林嘉时坚持,也不敢赌秦思意话语中的真假。 他在这句过后沉默下来,视线越过对方,望向病房外被雨打湿的夜景,似是怀念地注视起一朵将要凋落的月季。 斯特兰德的玫瑰要谢得更早,仅留存一些从温室移栽的花朵,自欺欺人地在入冬后继续盛开。 钟情莫名觉得窗外的月季像是一种预兆,分明一路走来都是初绽的山茶花,偏偏到了林嘉时这里,白色的山茶突然就被形似于玫瑰的月季取代了。 “那就试试吧。” 钟情以前讨厌极了林嘉时对秦思意近乎宠爱的态度,如今也一样。 得到答案之前,他一直在为自己将要面临的处境而感到歉疚,可林嘉时推翻了他的全部预设,几乎没有犹豫地轻飘飘就把秦思意捧到了高过生命的位置。 钟情的厌恶从来不局限于这一点,他拿自己和对方作比较,结果却是他根本不可能做出相同的选择。 林嘉时用短短几个字将钟情的爱变得寻常,变成再普通不过的占有欲,无形地为两人划开了界限。 小雨下了整整一夜,古怪地只盘桓在中西区,不去湾仔,也不去油尖旺。 钟情盯着窗上的不断变换的雨珠出神。他让随行的研究人员将新药交给了医护,算是间接地左右了一个活生生的人类的命运。 在重新见到秦思意之前,他无数次地诅咒过对方与林嘉时。 然而真正等到那些话语应验,钟情却又后悔了,无端地怀疑起,是否这一切确实是因为自己恶毒的祷诵。 冷汗从掌心细密地渗出来,钟情调了几回温度都觉得不舒服,末了走到露台上,叫佣人取了支酒上来。 —— 大抵是酒精将山下的夜景变成了斯特兰德的久远灯火,钟情拨通了秦思意的电话,有些幼稚地开始一遍遍含糊地叫对方‘学长’。 他担心自己不够温柔,不够体贴,没有办法得到对方的喜欢,小朋友似的,断断续续地呢喃,时不时便重新问一次:“那你喜欢我吗?” “喜欢的。好喜欢你,最喜欢你。” 秦思意的纵容没有传递出肯定,反而更加深了钟情的负罪感,让他惶然地想要回避关于林嘉时的一切,又忧虑着不断地尝试向对方要一个谅解。 “怎样都会喜欢我?” “怎样都会喜欢你。” 钟情在这通电话的时间里无时无刻都想要告诉秦思意,放林嘉时离开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可是他真的太害怕对方先前的话并非胁迫了,两相权衡之下,他只能让林嘉时继续这样望不到头的煎熬。 “那可不可以为了我留下来呢?” “……我已经被你留下了。” 秦思意没能听懂钟情的问题。 他在回答前长叹了一口气,将整句话都变得无力。 失眠使他的意识分外清醒,比起此刻云里雾里的钟情,秦思意即便不能说是冷静,至少也还留有未被混淆的理智。 他听得出来钟情有些醉了,黏糊糊的像是还未能脱离17岁的影子。 秦思意温声细语地哄着,借由对方的醉意去说平日里不会被相信的真心话。 他将每一句都构筑得谨慎小心,直至末尾才终于细弱又压抑地问到:“要多喜欢,你才会让我去见一见嘉时呢?” 时间被这句话无限地延长,电话那头安定的呼吸短暂地停滞了一瞬,继而恢复平稳,将须臾的失态粉饰得从未发生。 钟情霎时从那些甜言蜜语中抽离,盯着屋外的雨水,将秦思意说过的所有话都打成了为见林嘉时而对他的讨好。 早先在l市对方就爱这么哄他。先乖巧温驯地献出自己,再以此为筹码试图向他讨一个来到港城的机会。 秦思意当然可以与他谈判,但钟情不希望是以这样近乎要挟的方式。 对方总爱把他的喜欢当作筹码,毫不心疼地推倒在赌桌上,三年前是如此,三后也依旧故技重施。 现在的钟情不会再放任秦思意了,他已经被对方的离开折磨过足够长的年岁,是该秦思意去为自己的决绝赎罪了。 第224章 第125章 狼狈 『就像神话里的珠宝,可望而不可及。』 秦思意有些拘束地在同学家的客厅里坐着。 他们练完琴,对方正巧接到一个电话,说是兄长要带礼物来。 “你的家人不和你住在一起吗?” 秦思意平白地问了一句,说罢又觉得冒犯,赶紧补上一句‘抱歉’,把脑袋垂得更低了点。 “这是我丈夫的房子,我已经结婚了。” 阿廖娜举起左手,对着她无名指上那枚价值不菲的戒指做了一个摘戴的动作。 她似乎全然不介意被问及这样私人的话题,无所谓地笑了笑,语调轻快地解释道:“大人们的利益联结罢了,我和他没有什么感情。” 阿廖娜甚至还要比钟情小上一岁,奶金色的长发绸缎一样披在肩上,丝丝缕缕绕过耳环上成串的宝石,根本无法让人从这样纯真美好的外表下窥见她所阐释的内容。 她在告诉秦思意她的哥哥要来看她时所表现出的雀跃就像所有被呵护地无忧无虑的少女,灰蓝色的眸子点上澄黄的灯火,随着眼中的神采,火苗一样热忱地曳动。 “阿廖娜。” 秦思意最先听见了开门声,而后再是皮鞋与木制台阶接触时的沉闷声响。 呼唤阿廖娜三个字的嗓音并不让他觉得陌生。 仅凭这短短一句,便魔法般地将他定在了原地。 他眼看阿廖娜小鸟一样飞扑进对方的怀里,甜津津黏腻腻地回应到:“萨沙。” 秦思意怔怔站在二楼的扶手旁,拉长的影子掉下去,砸在对方的脚下,无声地告知来者,这座房子里还有另一个人的存在。 萨沙于是不太高兴地抬起头,让本就深邃的轮廓从眉眼处压出更沉的阴翳。 后者近乎仇视地将目光移动到了秦思意所在的位置。 如果只是两个陌生人,那么对方接下来急剧转变的神情一定会让人感到滑稽。 可秦思意太熟悉楼下的青年了,以至于忽而再见,他什么都无法从对方眼里看出来,只有寂静的惊诧,以及某种更为复杂难言的仿佛是失落的情绪。 “linus.” 这是萨沙来到这里后的第二句话。 “原来你们认识?” 阿廖娜的性格天生地与她的兄长互补。 在得知秦思意与哥哥曾是斯特兰德的舍友之后,她便热情地邀请对方留下来共进晚餐。 餐间,阿廖娜欢快地带动着气氛,将几人间原本贫乏的话题自然地引向了更有可能得到共鸣的三年前。 “说起来,我那时候从一个大公的后裔手里收到了一颗彩蛋,都还没来得及欣赏几天,哥哥就把它拿去送给喜欢的女孩子了。” 阿廖娜有些记仇,说到这里便不满地瘪起了嘴。 饶是萨沙从北非带了卷她想要的莎草书回来,也不见得能将她哄得忘了这回事。 “你知道那是谁吗?这么久了我都没有问出来哥哥是在哪里认识的对方,明明你们就是所男校。” 秦思意最初还当个逸闻去听,等到对方将整段话说完,他脸上的笑容便骤然被错愕所取代。 他下意识地去看萨沙,企图从对方那双和阿廖娜相似的眼睛里读出否认。 可不远处的青年却出乎意料地坦然,间隔着适当的距离,诚实地默认了妹妹正抱怨着的旧事。 秦思意不知道自己该做出何种反应,他好像是应该惊讶的,但此刻悬在脑海里的却只有心虚,怎么都不敢让对方知道,那颗彩蛋早在最开始就因其不菲的价格,被他没有犹豫地卖掉了。 —— “对不起,写在里面的摘抄我一直都没有读懂。” 离开前,秦思意站在阿廖娜家的门廊下轻声地和萨沙道了歉。 他知道自己不用说,对方一定已经猜到了。 和过于冷郁的外表不同,萨沙并没有不满或是责备,他停顿了一下,替秦思意扶住门,耐心地解答到:“就像神话里的珠宝,可望而不可及。”(注1) 街灯将两人的表情都笼上了一层迷蒙的薄纱,秦思意如梦初醒地抬眸,隔着秋末寒冷的空气,不知是否真实地在对方眼底看见了自己的哀抑。 数不清的字句堆积在喉咙里,最终能够被表达的却还是只有歉意。 他无措地盯着地面上自己局促的影子,沉默半晌,含糊地又说出一遍:“对不起。” “这不是你需要感到抱歉的事。” “送给你的礼物想怎样处理都是你的权利。” 秦思意面前的是一名比林嘉时还要优秀的青年,因此在这番话出口之前,他便已然预知了萨沙的谅解。 他没有为最初的宽慰感到惊讶,直到对方将车停在钟情的公寓前,在相隔十数分钟后,措不及防地补充完了下半句。 “毕业之前的提议,你永远都可以要求我兑现。” —— 玄关的灯开着,秦思意推开门的时候,它就高高地悬在天花板的中央,像一颗夏季午后过热的太阳,刺眼地散发出要将一切都灼成灰烬的光茫。 钟情改签了航班,提早一天返回了l市。 他以为秦思意会和先前一样在客厅的窗台边练琴,可事实却并不如他想的那样。 月光将室内照得银白,从对方没有关好的房门挤进去,将桌上的乐谱割出一道闪烁的裂痕。 第225章 钟情在秦思意的房间里等了一阵,似有似无地嗅到同尘埃一起漂浮着的朝露的清香。 他起先还以为今天又下过雨,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那是对方身上的香气。 秦思意实在是离开太久了,以至于钟情都要忘了,哪怕将他的眼睛蒙上,他都能凭借那样干净的气息穿过斯特兰德狭窄而拥挤的长廊。 他打算和秦思意好好谈一谈,或许玛蒂尔达说得没错,他确实没有在之前认真面对过自己的本心。 假设能够完满地解开困扰在他们之间的问题,钟情觉得自己一定能在那时找到正确的答案。 他从秦思意的房间出去,回到楼下打开灯,耐心地坐在窗前组织起了接下去要与对方沟通的措辞。 后者回来得要比钟情预计的更早。 车灯从街道尽头遥遥照进玻璃窗,一瞬晃得钟情的目光都没能聚焦。 他看见秦思意从一辆欧陆上下来,同一旁熟悉的青年道别。 那张过分清冶的脸便似向他索吻时那样稍稍地仰着,摆出一副惹人怜悯的模样,在他人面前也同样装得楚楚可怜。 钟情突然觉得自己先前的想法有些好笑,对方在和赵则签下助学协议那刻就已经表明了立场,只有他还在幼稚地怀念过去,以为秦思意永远都是自己的画笔下坐在斯特兰德琴凳上的小王子。 他自嘲般抿了下唇,将时间留给门外的两人道别,也不再去想如何才能将林嘉时的病况说得委婉,干脆打消了先前的全部念头,就让事情按照秦思意想要的发展下去。 “钟情?” 秦思意踩着地毯上来了。 他脱了厚重的外套,只留下身上一件宽领的驼色毛衣。 “……我不知道你提前回来。” 见到钟情端着笔记本坐在沙发上,他便放轻了动作走过去,安静地在不远处坐下了。 对方没有停下打字的手,抽出空朝他睨了一眼,‘噼啪’敲完了下一个句号,这才将电脑放到一旁,伸手示意秦思意过去。 钟情这次不再亲吻他的嘴唇,绕开秦思意显得羞赧的面孔,侧着头去噬咬后者干净优美的脖颈。 他有太多需要发泄的情绪,施加给秦思意就是此刻最为便捷的方式。 钟情剥掉秦思意的毛衣,一言不发地按住对方白得柔润的腰肢,看着秦思意慌乱地试图起身,末了倒是如他所料地将腰塌了回去,不知耻地主动送回了他手里。 对方没有戴眼镜,渐热的脸颊被幽暗的光线映出一种矛盾的,带着颗粒感的细腻。有点像高烧的病人,连被指尖触碰到的部分都漂亮地晕开来。 不知为何,钟情总会在这样的时刻感到难受。秦思意轻声细语地念他的名字,目光却始终哀郁地从眼眶里蓄一些不知名的泪水。 “套在抽屉里,我买了新的。” 或许是察觉到了钟情的反常,秦思意小声地提醒了一句。 他以为对方是在找之前用完了的东西,不曾想话音落下不久,钟情就从他身后站了起来,松开手,回到了合适的距离。 秦思意不敢再出声,只好尴尬地将毛衣重新穿上,露着领口小半个新鲜的牙印,将双手在身前攥紧了。 在此期间,钟情便细细地观察着对方脸上勾人的潮红。 他开始腹诽自己自作多情的心疼,也不等秦思意将衣服理好,兀自便离开了沙发,往房间的方向走去。 “钟情。” 秦思意不知道自己又是哪里做错了。 明明几天前的电话里钟情还认真地对他说过喜欢。 他有些崩溃地尝试去理解对方的反复无常,跟在钟情的名字之后,压抑地低叫到:“我到底哪里惹你不开心了!你告诉我好不好?求你了!求你了!” 秦思意不等钟情回答,说完这些便克制不住地哽咽起来。 他没有任何要去博得对方同情的意思,可越是想要停下,抽泣声便越是刺耳。 钟情冷然站在不远处看他狼狈的表演,等他稍微平静些,终于回答到:“没必要在我面前装可怜,不这么做我也会履行合同内容的。” 公寓里一瞬变得死寂,就连秦思意的抽噎都暂时地消失了。 他麻木地坐在原处,盯着钟情的眼睛,这次却连失望都不再有了。 作者有话说: 注1:资料引用自屠格涅夫的作品《前夜》。 阿廖娜会自由的。 第126章 叹息 『“昨晚下过雪了。”』 圣诞节前有一场小音乐会,临近前夜,l市气温骤降,倏地从看不见月亮的夜幕中飘落了一片雪花。 秦思意站在窗后向外看,空荡荡的街道逐渐被初雪堆满,变成久违的纯白,连路灯都如同由千万只萤火虫包围着,将那些冰晶照得一闪一闪。 自从钟情结束了那趟港城之行,他的态度便愈发地叫人捉摸不定。 他开始不允许秦思意在自己的房间里留宿,哪怕是在沉沦爱欲的夜晚。 过去的几年,江城几乎不曾下过雪。 就仿佛为了印证曾经的戏言,钟情再度出现的第一个冬天,秦思意便又见到了纷扬的,铺天盖地的大雪。 ——你来了就开始下雪了。 秦思意看了一晚的雪,直到第二天黎明,最后一片雪花趁着第一缕天光寂静地消失在空中。 第226章 他没能睡着,听见钟情的脚步声一点点地靠近,变成读不懂心绪的语句,平淡地问到:“音乐会几点开始?” “八点半。” 秦思意回答完,优柔地望向钟情所在的位置。 他在下一次开口之前先指向了窗外,天真又稚气地浅浅朝对方笑了起来。 “昨晚下过雪了。” 钟情这时才注意到窗外被染白的街景,落了叶的玉兰挂了满枝霜雪,些许凝成冰,太阳一晒便利刃一样从枝头坠下。 他其实不太明白秦思意和自己说这句话的意义,他们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过闲谈,留存在印象中的,就只有无止境的缄默。 “晚上我会去看的。” 钟情将其理解成一句委婉的邀请,犹豫少顷,走过去在秦思意的额头上落下一个或许算作保证的吻。 一天就此变得漫长,缓缓随着表针推进,要比积雪消融的速度更为滞后。 秦思意依旧和阿廖娜搭档,为对方演奏钢伴。 他在些微靠后的位置,灯光设置得不太好,冷冷打了两束在台上,照得琴凳下像是仍留着一地洁净的雪。 秦思意趁着演出开始前的功夫往观众席里看。 那实际上很黑,极难辨认出台下任何一个人的脸,可他还是找到了钟情,看对方倚在靠门的墙边。 对方似乎是从某场宴会中赶来的,得体地穿着一身套装,在前襟佩上了一枚璀璨的蝴蝶胸针。 ——爱神闪蝶。 秦思意记得那枚胸针的样子,更记得它的名字。 它曾经躺在母亲的首饰柜里,隔着透明的玻璃,似欲振翅一般在年幼的秦思意眼中熠熠闪烁。 他一度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见到了,但命运从来不吝啬于制造惊喜,在微乎其微的可能下,奇迹般让它落在了钟情的胸口。 玛蒂尔达架好琴弓后,秦思意便将注意力收回到了台上。 他在头顶那束过于炫目的冷光下弹琴,连音符都被照得模糊不清。 钟情遥遥望着三角钢琴遮出的阴影,秦思意恰巧留在了光里,从脚下蔓延出一片绽开的裙摆似的光亮。 后者为这次演出换了一套白色的西装,为同阿廖娜腕间的花朵相称,又在胸前戴上了一朵半开的纯白玫瑰。 这让钟情想起很久以前的雪夜,秦思意的斗篷被大风卷得翩然扬起,变成舞会上舒展了褶皱的长裙,好温柔地一次又一次从他眼前拂过。 他那时想,为什么不能邀请对方成为自己的舞伴。 封闭的私校内,自古老庄园遗留下的重重教条束缚着翻出窗台的少年们。 以至于后来再记起,钟情除了心口不一地骗自己去恨秦思意,剩下的就只有遗憾。 演奏结束的一瞬,前些天玛蒂尔达翻看的图册忽而替代了过分久远的回忆。 钟情依稀记得里面有一条以晶闪蝶为灵感的缎面长裙,也不作太多的考虑,莫名便认定了那一定非常适合秦思意。 —— 或许是过多关注那枚胸针的缘故。这天夜里,秦思意在短暂的睡眠中梦见了老宅挂满了蝴蝶的标本室。 相同的类目被统一地排列在一起。 闪蝶成片罗列在正对大门的墙上,一开灯便是炫丽如生的连绵偏光。 爱神闪蝶与一只晶白闪蝶紧挨着。 小秦思意随口问母亲为什么将它们靠得那么近。对方便耐心地解答,说了对于当时的他来讲过于冗长的关于爱情的两段寓意。 他一知半解地记下了,以为自己会在不久以后理解那样复杂的字句。 然而事实却是仅仅睡过一晚,小秦思意便开开心心地忘掉了母亲的话,要到十数年后的梦里才会终于记起。 如今的秦思意倏然被自己的记忆惊醒。 他盯着空气过速地呼吸,胸腔剧烈起伏着,似乎下一秒就会有无数蝴蝶撕开皮肉,像最后一面的秦师蕴那样,血淋淋地飞出去。 —— 假期结束后不久,sa送来了那条白色的礼裙。 有了直观的接触,钟情倒更觉得它像一件婚纱,在背部的留白处缀上一串悠悠摇晃的珍珠,将秦思意清瘦的肩胛衬得如同一只不小心落入了网中的漂亮闪蝶。 圣诞节前有人送了请柬给钟情,邀请他参加一场私人的酒会。 他起初想要回绝,半晌又改了主意,让助理告知对方自己会带上男伴。 明明仍记得十六岁的夜晚见到的大雪,钟情偏偏却忘了自己也曾保证过不会再让秦思意做任何不喜欢的事。 他带着一袭白裙的后者步入宴厅,漠然地看着秦思意的脑袋在余光中越压越低。 两人的出现立刻吸引了大部分人的注意,何况钟情还罕见地带上了一位不曾在社交圈中出现过的美人。 秦思意天生的清贵最初并没有让宾客们产生多少亵慢的遐想,可那也不过是短暂的几分钟,很快便有人认出了他是多年以前那个在派对上被李卓宇叫作‘弟弟’的少年。 “诶,卓宇。那不是你弟弟吗?” 还是一样浓重的酒气,还是钟情留下他去与玛蒂尔达交谈的间隙,还是尴尬地被李卓宇撞见的场合,还是穿着他不想穿的礼裙。 秦思意控制不住地循着对方轻佻的语气看回去,有过一面之缘的男人道貌岸然地端着一杯香槟,在靠近到过分无礼的距离后,用温热的指尖顺着背沟划了下去。 第227章 “卓宇,你弟弟都落魄得去卖了,你们李家不管管?” 他转头对着李卓宇说话,语毕又看回秦思意,笑嘻嘻地将杯壁往后者的唇瓣上贴。 秦思意一动不动地呆立着,眼见李卓宇神色复杂地将望向他的视线收回去,恹恹回到:“你都说我们李家了,他一个姓秦的和我们家有关系吗?” 秦思意避不开,也没有办法再像以前一样反抗。他不知怎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就连勾动手指,都困难得仿佛世纪的难题。 他僵硬地朝钟情看,后者正专注地同玛蒂尔达聊天,根本不曾留意过哪怕半秒。 秦思意开始为自己感到恶心。 他实际上搜索过关于钟情和玛蒂尔达的新闻。 两家曾经有过联姻的意向,只是不知为何搁置了,倒是这对年轻的男女,仍旧在公开场合被拍到过不少次。 秦思意站在李卓宇面前却无力辩驳,他想起了自己与对方的母亲,一时自我厌恶到甚至产生了反胃。 “真是有什么样的妈就有什么样的儿子。” 有了李卓宇的默许,男人说的话愈发地难听。 秦思意强忍着不适推开对方,转身慌不择路地奔向露台。 他在经过钟情时被自己的裙摆绊了一跤,赎罪似的重重摔倒在玛蒂尔达的面前,就那么伏在地上,好久都没敢在众人的瞩目下站起来。 —— “钟情,钟情……” 回去的路上,秦思意借着酒精带来的虚幻不断地抓着钟情的外套哭叫。 司机将隔板升起来,为他留下些许的体面,仅剩渐渐嘶哑的嗓音从后座清晰地传达。 “我本来没想这样的。” “你是不是也讨厌我?” “为什么还要让我留下啊?” “我明明一点都感觉不到你的喜欢。” “好难受啊……” “我变成以前最讨厌的那种人了。” “我不想继续了,但是我不可以走。” “你明白吗?你明白吗?嘉时还活着,我没有别的办法了……” 秦思意崩溃地呢喃,一双眼睛空洞地睁着,眨也不眨地让眼泪接连掉下去。 往日落在琴键上的十指死死攥紧钟情的小臂,被对方扣住手腕,惩戒般传来延迟的痛感。 “秦思意,你从刚才到现在根本没有说清过发生了什么。” 钟情过分冷静的语调又在秦思意的心里割上了一刀,他想要对方知道自己尝试表达的心情,可钟情似乎就只在意,为什么会出现方才那个令人尴尬的场景。 秦思意又一次重复起钟情已经听腻的胡言乱语,后者没有办法让他立刻平静下来,只好将握着对方手腕的双臂往回收了点,像先前每一次哄对方时那样,貌似珍重地吻在秦思意的脸颊上。 他吻够了就停下,松开仍在抽噎的青年,鼓励一般,最后又碰了碰对方柔软的嘴唇。 钟情在分开后自然地抬手去擦秦思意的眼泪,后知后觉意识到,这似乎已经变成了一个新的习惯。 “别再这样了。” 他放下手,意味不明地发出了一声叹息。 第127章 废纸 『秦思意是年少的一个梦,无论过去多久,永远都不曾褪色。』 秦思意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了撕纸。 起初他只撕一些印错的,没用的谱子,再后来便没有差别地将一切属于他的纸张都撕成不规则的小块碎片,洒落在周围的地毯上。 钟情也不说他,纵容着更频繁地请来保洁打扫。 吸尘器的轰鸣一瞬间将秦思意浪费的时间随着废纸吞下去,他安静木讷地看着,等那些人走后继续开始新的撕扯。 钟情注意到,最初几次对方还会让开,后来干脆就躺在沙发旁,在那些越南裔妇女尴尬的神色间,毫无反应地看着吸嘴从自己眼前移过去。 秦思意好像暂时地失去了听觉,即便他的距离已经近到足以被机器发出的噪音盖过一切声响,他也还是一动不动地窝在原处。 “我给你约了下周的心理咨询。” 保洁人员离开后,钟情说要带秦思意去看医生。 他和以往一样想要叫后者从地上起来,不过这回,还没等他弯腰,秦思意就自己支撑着坐好了。 “不用。” “你生病了,你自己感觉不到吗?” 钟情其实不该用这样平淡的语气,但他真的疲于面对秦思意各种各样突如其来的崩溃与惶恐,这带给他的精神压力甚至已经超过了生活中其他一切的累加。 他匀不出多余的情绪去供给对方,却也舍不得就这么放对方离开。 “我知道。” 秦思意的面孔总是雾一样朦胧裹着种飘忽的美好,哪怕是现在,哪怕他的躯壳就好像已然困不住灵魂。 他温吞地在片刻后接过自己的话,郁丽的眼眸好费劲地抬起来,凝住钟情,继续道:“我知道也没有用。” “以后我不在这里了,我就又买不起药了。” “到头来还是一样的。” 秦思意说完,轻絮地眨了一下眼。 钟情蹙着眉看他清清浅浅地笑,笑完又将眼帘垂下去,扑簌簌在睫毛下落出间错的影子。 “你在说什么?” 事实上,钟情虽然并不否认对方又一次搅乱了自己计划好的人生,但他最终还是在前往波士顿与留在l市之间选择了后者。 第228章 秦思意仍需要在这里度过两年的时间,而只要钟情愿意,他随时都可以再拿到一封完美的推荐信。 钟情在意的其实只是对方过分的取悦与讨好。 秦思意歇斯底里也好,悄无声息也罢,就算后者什么都不做,钟情还是会不可避免地萌生出仅属于对方的情感。 秦思意是年少的一个梦,无论过去多久,永远都不曾褪色。 “钟情。” 对方开始撒娇一样轻轻地拽他的衣袖。 钟情应声靠近了,单膝跪倒在秦思意的身边,仍旧微妙地沉着眉眼。 对方调情似的攀他的肩膀,笑着将脸颊凑上来,唇瓣献上一个吻,鼻尖又在脸颊上落下另一个亲吻。 “你看,我停了药还不是好好地活到现在了。” 秦思意轻飘飘地说这句话,随意地去描述本应沉重的生命。 他猫一样在之后歪着头对钟情眨了眨眼,毫不留恋地将手臂收回去,重新倦怠地倒回到了地毯上。 “不要管我了。” 衣领斜皱着露出了一侧的锁骨,秦思意往窗外看去,望见的却不是街景,而是隐隐约约从领口露出的小片红痕。 他觉得有些好笑,明明应当算是印证爱的痕迹,他却只在钟情留下它们的瞬间产生过短暂的欢愉。 再之后就只剩下痛苦。 哪怕不去看,不去触碰,仅仅是想起,都觉得心脏里某个隐秘的位置正抑制不住地撕出裂纹。 秦思意直到现在都以为自己的坚持是对的。 殊不知他一厢情愿的拯救,已然变成了一场三个人共同的灾难。 —— 初夏来临之际,萨沙特地到学校来找了秦思意一趟。 后者没什么朋友,那些故交更多将他当成一个笑话,明面上避之不及,私底下却满怀好奇地臆想。 秦思意不是不知道他们如何编排自己,但他如今没有去驳斥或是愤怒的能力,只能让堵在胸腔里的情绪沉下去,时不时地察觉到难以消弭的隐痛。 阿廖娜几乎算是唯一愿意与秦思意走近的人。 因此,当萨沙说他们要回r国处理一些私事时,秦思意实际是不舍和期盼着这对兄妹能够早日回到l市的。 “不能在这里解决吗?” “抱歉,是非常重要的事。” 阿廖娜不说话,萨沙便代她回答。 可即便如此,后者也到底没有提及隐藏在这次突然的返程背后的原因。 萨沙只叫阿廖娜同秦思意道别,扶着车门在两人之间让出了一片位置。 “那你们什么时候会回来?” 秦思意难得对身边的人与事的表现出鲜明的试图去挽留的想法。可阿廖娜什么都不说,低下头,比兄长更早地回到了车内。 秦思意以前觉得自己留不住时间,现在更无力地认为自己什么都留不下。 他好不容易接受了陷入泥潭的生活,然而命运似乎每一次都在得寸进尺,逼着他接受更多的苦难。 秦思意都不会再像最开始那样挣扎了,他自愿,甚至心怀感激地随波逐流。 但一切还是不断地从他手中流走,似抓不住的水波,风轻轻拂过,它们便跟着涟漪晃悠悠地远去了。 萨沙最后并没有回答秦思意的提问。 他犹豫了一阵,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像是随手撕下的纸,也不说上面写的是什么,就那么仓促地塞给了对方。 “如果需要的话,随时都可以联系我。” 不同于钟情,萨沙自始至终都明白自己身上逃不开的使命。 各方势力在东欧的连结不止所谓的商业利益那样简单,他没办法对秦思意说出多么天真的话,哪怕是让阿廖娜重获自由都已经足够困难。 “linus.” 萨沙认真地叫出了秦思意曾经留在斯特兰德年鉴本上的名字。 “我的承诺依旧有效。” 他大抵是知道对方依旧不会愿意接受自己的帮助,因而并不强求,仅仅加重了些语气,简单地说完了这最后一句。 直到汽车从视野中驶离开,秦思意还是怔怔愣在原地。 他看着街灯从远处一盏盏亮起,灯光流水般扑面袭来,它们不作停留地像时间那样疾步朝后走去,丢下几乎就要溺毙的青年,慷慨地泼洒在了l市最繁华的街口。 秦思意以为下个学期,或者下个夏天他们就会再见。 然而时间过去好久好久,久到他离开l市,秦思意最终也没能在这里等到他们回来。 第128章 欺骗 『“你会好的吧,嘉时?”』 房间的窗帘紧闭着,彻底阻挡住盛夏午后蒸腾得几乎融化的街景。 秦思意瑟缩在床尾,温驯地将目光垂得极低。 钟情现在不希望他留在自己的房间里,于是清理完毕,他便回到卧室去取那些被对方胡乱剥下的衣裤。 秦思意不明白为什么,试着更去讨好。 但他的一切努力似乎都是无用功,钟情所谓的喜欢仅限于他从这张床上离开之前,所有无关的时间里,对方都显得冷然。 秦思意没有办法去说什么不喜欢就放他走的废话。 他可以这样做,但林嘉时的生命仍需要仰赖钟情的金钱与帮助。 秦思意如今很难分清自己的真心。面对钟情的初衷,或许在重逢的瞬间真的是从枯朽中复生的爱,但时间到了现在,秦思意根本不知道那些空落落的酸楚还能不能算作心动。 第229章 他想起了萨沙,想起很久之后自己才敢展开的纸条。 那其实只写着落款与一串号码,像所有临时的便签,没有任何可以被他人认为特殊的地方。 可秦思意总是不敢去看。 上面的字迹和藏在十八岁生日时收到的那颗法贝热彩蛋里的如出一辙,只是多了些临别的潦草,以及直观的,因为犹豫而留下的褶皱。 秦思意破天荒地在钟情面前提起了萨沙,用一种含糊的陈述方式,将想念通过语言表达了出来。 他们在江城谈论一个从斯特兰德结识的r国青年。 空调的温度太低,以至于秦思意原本就混乱的语句愈加被冻得变成了相悖的含义。 钟情耐心地听他说完了,沉默良久,不算多么激动地接上了自己的疑问。 他甚至不能说是失望,而更接近于一种早有预料的寒心,用残余爱欲的嗓音,低沉而动听地问到:“无论是谁都可以是吗? “只要给你钱就可以,是吗?” 钟情回想起更久之前的春天,他们在江城剧院里看那场一票难求的茶花女。 他支持阿尔芒,秦思意却相反地同情玛格丽特。 钟情想到,或许命运在那时便早有预兆,可惜他没有听懂,秦思意也不曾觉察。 “是。” 后者把自己的衣服穿好,低着头,幽弱却也肯定地给出了回答。 房间里光线不佳,钟情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隐约看出靠近衣摆的那刻纽扣,秦思意试了好多次都没能将它扣好。 “你还有点自尊吗?秦思意!” 钟情走过去,像所有文艺片的运镜,一边绕开散落着衣物的床尾凳,一边又因为过于躁郁的心情,蹭掉勾在边角的衬衣,让它慢悠悠地滑到了秦思意的目光落不到的地方。 黑暗里的每一次声响都算是重音,秦思意听着的呼吸渐进,停在一个仿佛要吻他的位置,变成施加在腕间的疼痛。 “我要它有什么用呢?你根本就不会高看我一眼。” 他无视了对方的情绪,温和地去反问,声线不知是因为恐慌还是寒冷而轻颤着,平白添上了几分无力。 “你好像根本就不想要,从一开始就只是在施舍我。” “我只会觉得愧疚,只会觉得难受,每时每刻都在担心你会提前终止合同,日日夜夜都过得提心吊胆。” “我真的很需要钱。你要怎样才能明白,没有钱嘉时真的是会死的呢?” 秦思意被钟情困在角落,可他连逃的余力都已经没有了。 他累到连呼吸都觉得辛苦,遑论挣脱对方的桎梏。 “……你想去看林嘉时吗?” 最终还是钟情妥协,截断漫长的寂静,开启了全然无关的新的话题。 他将秦思意的手腕松开了,或许也算是温柔地半握着送它们回到了对方的身侧。 对方构想那个不可能的未来太久了,钟情到底还是决定让他去面对现实。 “对不起,对不起……” 秦思意又换上了那副谄媚的表情,青涩地勾引,老练地向钟情献上自己。 他凑近了去环对方的脖颈,后者却悒悒推拒,错开他的唇瓣,倦怠地制止到:“我没有要你拿这些交换,出去吧。” —— 航班降落在一场阵雨里,雷声隔着金属的蒙皮隆隆撞击鼓膜,一时间给人以末日般的虚幻。 等到两人离开航站楼,这场雨却又突然地停了,迅速挂上同江城一样炽烈的夏阳,将空气中的雨腥变成潮湿的窒息感。 钟情将行李交给了助理,自己开车带秦思意往太平山去。 他也有问题想问林嘉时,比秦思意不可能再有结果的坚持更重要,同曾经他无心的诅咒正相应。 病房外的植物被先前的雨打湿了,没来得及蒸发,些许在叶片间折射出消逝前的光。 看护陪同钟情先进去,秦思意便在休息区等着,干握着一杯水,一口也没有喝下去。 这里闻不到记忆中呕吐物与消毒水混杂的恶臭,只有隐约能够捕捉到的淡香。 它原本应当为来客制造出足够放松的体验,可秦思意的心跳却越来越快,变成阻塞呼吸的紧张与不安。 他太久没有见过林嘉时了,就连分别前的最后一眼都被过往的记忆取代,将对方美化成十七八岁带着朝气的端方。 秦思意很难想象自己要怎样才能再一次接受林嘉时躺在病床上的样子。那一点也不体面,一点也不优雅,让他根本无法将那张脸同‘林嘉时’这个名字对上。 他是害怕见到对方陌生的躯壳的。 那会让他联想到死亡,让他控制不住地不断为对方假定一个过分接近的时限。 秦思意永远都不愿意承认林嘉时就是无可挽回。 他自认为亏欠了对方太多,也同样的为对方付出了太多。 他可以不在乎浪费的时间,可是如果林嘉时真的死了,那么他宁可自我厌恶,舍弃自尊都要奉献给钟情的乖驯到底又该算作什么呢? 想到这里,秦思意开始祈祷病房的门能够晚一点,更晚一点再开。 他由起飞前的期待转为此刻彻底的抗拒,死死抓着手里的杯子,将指尖都抵得泛白。 —— “学长在外面。” “我以为你会不愿意让他来的。” 第230章 林嘉时还是和以前一样,一眼就能看穿钟情。 后者始终讨厌对方这样的笃定,可眼前的林嘉时已经虚弱到不该被他用敌视的态度对待。 钟情说不出自己是怜悯又或轻蔑。总之,他略过了这段开场,在转换好情绪以后,直白地给出了新的机会供林嘉时选择。 “你应该知道新药只是在拖时间。” “我来这里是想让你重新考虑,是否还要继续这样下去。” 出乎意料的,林嘉时这次没有再犹豫了。 钟情的话音未落,他便挨着靠枕轻轻摇了摇头。 那双浑浊的眼睛似乎终于聚起了些许笑意,稍稍地弯起来,将‘释然’具象地呈现在了钟情面前。 “真的太难受了。”他说。 “我以为可以再坚持一下的,但是真的太难受了。” 林嘉时的目光很虚,从钟情身上离开后便不聚焦地往病房四周游移。 他花了些时间去平稳呼吸,钟情便耐心地等着,等他把想说的话说完。 “我最近一直梦见爸爸妈妈和外公外婆,醒来也好像还在梦里。” “之前每天都在担心思意会难过,可是最近我没想了,大概确实到该离开的时候了。” 病房外的蝉鸣仿佛倏地消失了,余下器械规律的声响,不断地跟随屏幕上的数字闪烁、循环。 钟情突然地想起妈妈,因而倒开始害怕这样恼人的声音会拉长,变成一声不再停顿的刺耳警报。 他将双手往掌心攥了两下,稍后又深深吸了一口气,等到将它叹出来,这才问到:“那我就叫他们找个合适的时机停药了?” “嗯。谢谢。” 林嘉时笑着和钟情说感谢,似乎终于彻彻底底地对所有的遗憾释怀。 可或许是到底放心不下秦思意,在后者即将离开病房的前一秒,他吃力地最后抬高了嗓音,对着钟情地背影一字一句地祝福到:“希望你们以后都能好好的。” “思意已经吃过很多苦了。” 病房门口钟情与秦思意交替的脚步声细碎地传进耳朵。 林嘉时没有等待太久,后者便带着些怯意走了进来。 他埋头的样子莫名让林嘉时记起吊唁父母的长辈们,一样深深垂着脑袋,在路过棺椁时装模作样地流下眼泪。 秦思意朝他走过去,惶惶始终不敢去看他的眼睛。林嘉时只好主动碰了碰对方攥在一旁的手,好轻好轻地用食指在秦思意的手背上点了一下。 “怎么这么不高兴呀?” 后者身上没有林嘉时以为自己会看到的得偿所愿,只消片刻便让他明白过来,为什么钟情不去回应自己最后的赠言。 他不说破,只是用指尖勾住了秦思意的关节,引着对方将手抬起来,俏皮地在病床的扶手上晃了晃。 秦思意根本就没有被逗笑,反而是眼泪‘噼啪’砸在林嘉时的皮肤上。 他甚至搞不懂自己在哭些什么,明明后者都还有余力哄他。 “你会好吗?”秦思意突然地问到。 “你会好的吧,嘉时?” 他不敢抬眼,光是看着林嘉时的手,他就已经害怕到无以复加。 那双手肿胀地泛着红,细瞧又夹带些微的青,缠着和母亲那时相似的留置针,在胶带的边缘留下一圈泛白的痕迹。 秦思意觉得自己的提问实际上就是废话。 他的心底有一个声音不断地提醒着,病床上的青年永远都不可能再康复了。 可是他舍不得,他不甘心。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就是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他只知道林嘉时活着,他就还能看见一点点梦幻似的曙光。 “会好的。你和钟情开开心心地等我就好。” 林嘉时向他保证了。 秦思意想,自己大概还能够继续坚持。 第129章 变质 『但是林嘉时还活着。』 从港城回来,时间很快便接近初秋。 玛蒂尔达飞往宾夕法尼亚的日期要比钟情的开学时间更早。后者去机场送她,在临别前听她不厌其烦地再度重复起一贯的论调。 “去谈一次轻松健康的恋爱吧,richard.” “不要担心那些未必会发生的。去告诉他真相,等消除一切横亘在你们之间的问题之后,去谈一场真正的恋爱。” 明艳的异国美人在念叨完这些老套的话后用墨镜切断了两人的对视。 她俏皮地板起脸,仿佛真的认真观察了些什么似的,上下将钟情打量一番,继而为两人的这一次道别做出了一个真诚的收尾。 “希望下一次见面你已经是个烦人的恋爱脑了,这张脸实在不该被这样古板的姿态浪费。” 钟情没有回应玛蒂尔达的话,不过他的确认真考虑过对方提到的观点。 但这样的思索仅仅存在于见到秦思意之前。 对方传递出的无望几乎感染了钟情的每一个细胞,让他根本无心去重新整理他们的关系。 秦思意就像十八岁时那样无意识地折磨着他的精神。 年少的钟情或许曾天真地以为拥抱和亲吻能够消解这样飘忽的痛苦,而时间到了现在,他不得不否定掉自己的推测,疲累地去接受它们只会叠加与递增的事实。 钟情有时甚至觉得秦思意反复无常的状态日夜消耗着他残存的心动。 第231章 对方美得太过无力,以至于温驯显得廉价,崩溃又好像做戏,到最后只能成为无法再惹人怜悯的一场场难堪的表演。 钟情偶尔会想自己留在l市的选择是否真的错了,也许两人不见面才是真正合适的相处方式。 而大抵命运确实会有提示。 离开值机大厅的最后一眼,钟情无意地瞥见了一趟飞往港城的航班。 跟在航空公司缩写后的数字恰好对上秦思意的生日,无声地指引着钟情去寻找他想要得到的答案。 或许正如玛蒂尔达所说,他应当让秦思意面对即将到来的真相。 林嘉时不可避免地将会走向死亡。 秦思意所谓的付出,钟情所谓的挽救,不过是一场所有人都不愿戳破的蹩脚短剧。 —— 事实上,两人的下一次航程被拖延着安排在了这年冬天。 钟情忙完了本学期的最后一场演讲,这才将组里余下的工作留给本科的学弟们,同早已交流甚少的秦思意一起前往港城。 不知为何,林嘉时的气色看上去竟然比先前好了许多。 钟情想不到理由,因此缄默不语。 而秦思意则以为,一切都是新药来带的希望,也许再过不久,林嘉时就能等到一次手术的机会。 回酒店的路上,后者看上去心情极佳,他清浅地勾着嘴角,让那双印象里总是失焦地盯着天花板的眼睛重新装满了期待。 秦思意大概有过犹豫,故而直到开过半程,他才试探着问钟情,什么时候能给林嘉时安排手术。 钟情没有预先构想过对这个问题的回答。 他以为自己只需要去接受秦思意去或留,根本就不曾料到事情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最初的困局。 他不想再撒谎了,可是今天的秦思意看起来格外的可爱。 对方好像真的变回了斯特兰德庭院里那个恒久留存在他记忆中的少年,叫人不忍心去说任何会让对方失落的话。 钟情只好沉默。 他不去猜秦思意会怎样想,他已经累得就连待在对方的身边都会感到疲倦。 车里不再有人说话,雨声渐渐成为这夜的主调。 斑斓的霓虹被水渍一圈圈放大,随着行进的车流划成无数转瞬即逝的烟花。 秦思意的面孔就在那些绚丽的灯火间忽隐忽现,诡谲地映在车窗上,渐渐从雀跃变成了一如往日的枯白。 钟情的闭口不答让对方长久的推断终于得到自以为的印证。 秦思意想到,大抵钟情就是想要拖着,一直浪费时间,一直消磨期待,直到不断向前的分秒最终将林嘉时拖死。 他本能地抗拒,几乎当即就要控诉钟情的冷血。 可就在开口的前一刻,秦思意忽然地意识到,钟情已经仁至义尽。 最初的条款里本就没有明确的要求,他只是求赵则能够尽量地延续林嘉时的生命。 都是因为钟情愿意忍受他飘忽不定的情绪,这才让他产生了对方应当满足他的一切要求的错觉。 从一开始就是他在靠这样的方式胁迫钟情,利用对方从少年时代遗留的最柔软懵懂的喜欢,来分担自己淤积已久的苦痛。 秦思意将视线收回去,转过脸,望向自己一侧的窗外。 他对钟情的爱恋似乎已经盖不过纷繁的雨声,如同消失于水洼中的雨滴,在变质以后融进了所有渺小又微弱的噪音里。 但是林嘉时还活着。 但是林嘉时还活着。 第130章 嘉时 『“因为妈妈希望你岁岁平安,朝朝嘉时。”』 年关将近,南方久违地降起一场大范围的雪。 起初还些微夹着些雨,越是临近除夕,那雪便下得越大,最后终于变成一场灾害,让二十多年前出现在报纸上的标题,原封不动地复现在了网络媒体上。 秦思意陪钟情回江城过年。 他如今格外抵触有关于城央的一切,因此后者将他安排在了城市另一端的一家酒店里。 一个人的时候,秦思意望着大雪想到了林嘉时提起过的故事。 对方曾说他出生在一个同样罕见的除夕夜,南方下了好大的雪,截断航班与铁路,让他的父亲直到几天以后才匆匆赶回到江城。 秦思意有点想和林嘉时说话,于是发了条信息问钟情可不可以给他对方的号码。 彼时钟情正巧接到来自助理的电话,林嘉时的呼吸与心跳已经不得不靠ecmo维持,院方需要后者的家属尽快做出决断。 “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在提到‘家属’二字时,钟情不可避免地为林嘉时感到了一阵悲哀。 对方甚至已经不再有能够为他签下知情同意书的人,而过完这个除夕,他才刚满二十五岁。 “我出去接个电话,你们先聊。” 钟情将小叔叔的疑问搪塞过去,匆匆走向露台,在未结束的通话间,看着雪花无休无止地从空中降下。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调整好情绪,末了压稳了声线,平静地说到:“让他体面点走吧。” “后续的事你安排一下,不要搞得太敷衍了。” —— 林嘉时其实短暂地苏醒过一次。 icu里没有窗户,他却听到也见到了母亲向他描述过的,出生那天染白了整座江城的大雪。 第232章 树梢被压弯了,坠下簌簌的细腻声响,由呼啸而过的夜风带动,将没来得及落稳的雪花卷向了他望不见的远方。 气象预报显示,哪怕在这个几十年来最寒冷的冬天,港城也只有从一周前绵延至今的小雨。 无数个时间节点上的回忆开始混乱地在林嘉时的大脑中并行。 出现得最多的便是从十三岁起就和他在异国相遇的秦思意。 眼前隐约还能看见icu里泛着冷调的光,哪怕到了最后,林嘉时也还是在担心对方的将来会如何。 他急得心脏都觉得难受,可又匀不出力气从病床上离开,只能费劲地睁大眼睛,瞪着什么都没有的墙壁,哀哀地在人生的末尾留下一声叹息。 陷入黑暗的前一刻,林嘉时真正释然了。 他忽地明白过来,原来结局在自己与秦思意交换胸花的瞬间便已然改变。 山茶花被佩戴于对方的胸前,而白玫瑰则停留在了他的掌心。 秦思意说钟情来了就开始下雪了。 林嘉时费劲地回溯了一番,想起倦意来袭之前,眼前似乎确实飘起了雪花。 他安静地睡了过去。 诞生那夜降下的大雪,终于也落到了林嘉时离去的除夕。 ——“妈妈,我为什么叫嘉时啊?” ——“因为妈妈希望你岁岁平安,朝朝嘉时。” 第131章 旧雪 『往后再多个冬天,江城也不曾落下过任何一片新雪。』 “我可以给嘉时打个电话吗?” 这是除夕以来,秦思意第七次问钟情一样的问题。 后者这回没有再说什么不要打扰病人休息。 他好像终于累了,再也不愿用一样的谎言去逃避秦思意的期待。 两人从市郊回来,行驶在一条连电力都还没有恢复的路上。 窗外仅剩被车灯照亮的纯白前路,以及无休无止地降着大雪的漆黑夜空。 秦思意慢慢安静了下来,渐渐地有了一种笃定的猜想。 他在汽车终于开到一个倒数着的红灯下时重新发出了声音。 先是扯住了压抑在前胸的安全带,再之后便温柔地念出了钟情的名字。 “钟情。” 他转过头,雾一样弥蒙地笑起来。 “就到这里吧。” “你也没有那么喜欢我了,不是吗?” 钟情又看见秦思意的眼泪,只是这回它们乖巧地蓄在眼眶里,无论如何都舍不得砸碎那个不含任何讨好的笑容。 他其实一直也都以为自己是这么想的。 然而秦思意的话才刚出口,钟情便已然产生了抗拒,听心跳一声接着一声,试图掩去对方接下来要说的话。 “我和你道歉。” “就算我们两清了,好不好?” 秦思意没有发脾气,也没有再歇斯底里。他将这句话说得太过平和,以至于哪怕那些眼泪到底还是坠在了他的外套上,钟情也不认为自己有拒绝的余地。 “我想走了。” 秦思意掉着眼泪对他笑,车窗上的雪花便也应景地融化,留下一道道泪痕似的水渍,消失在这个不讨人喜欢的冬夜。 钟情没有回答。 他根本开不了口。 也许是天气实在太冷,阻塞了他的声带,将他变成了一个临时的失语症患者。 他在长久的沉默之后妥协,按下解除锁定的按键,眼看着秦思意凑近,看对方送给自己最后一个吻,看衣着单薄的青年关上车门,从此消失在江城的雪夜里。 钟情麻木地开过那个路口,不停地向前,直到再度驶进一条没有路灯的小巷。 他从挡风玻璃望出去,巷子的尽头依稀能够看见一座教堂的尖顶。 焰火就在此刻倏地升起,照亮落满了雪的十字。 钟情突然回忆起很久以前在通往斯特兰德的坡道上和秦思意一起看过的烟花,也是一样消失在教堂指向的夜空上。 秦思意那时告诉他一个传说。 ‘一起看过烟花越过教堂的人,无论分开多久,最终也还是会再见。’ 钟情这时终于开始后悔,调转方向飞快地朝对方下车的路口赶去。 他已经用掉了那一次重逢的机会,或许将来,或许永远都不会再有了。 —— 天真的假想到底没能构筑出现实。 钟情以为大雪会拖延秦思意的脚步,以为寒冷会阻止对方的离开。 然而事实却是直到天亮,他也没能幸运地再次得到剖白真心的机会。 秦思意的告别如同这年的夜雪,在天光乍现之后迅速消融,即便往后再多个冬天,江城也不曾落下过任何一片新雪。 第132章 好久不见 『“好笨啊,钟情。”』 十八岁的钟情大哭了一场,而后便看似疗愈了。 二十三岁的钟情没能哭出来,莫名觉得心底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沉沉的一边下坠,一边发出隐约的钝痛。 这样的痛感一直持续到了四年后,跟着放弃了既定轨迹的钟情一同降落在劳德代尔堡温热的海风里。 他始终记得秦思意说过的话。 对方说喜欢迈阿密明朗的天气,钟情便申请了附近地区的学校,幻想自己有一天能够在对方喜欢的地点,喜欢的季候里重新开启一场邂逅。 他不再为祖父的期盼而前进,舍弃了一切他人梦寐以求的权力,仅仅作为自己,真正开始了他想要拥有的人生。 第233章 钟情偶尔会在速写本上画秦思意的侧影,更多时候则爱画那些早已不存在的礼物。 他其实害怕描绘前者,光是想到这个名字,就已然不敢落笔。 秦思意变成一道比梦还要渺远的标志,极难去描述,却又切实地深埋在钟情的记忆里。 对方越过时光遥遥地望着,钟情就退回到斯特兰德仲夏的楼道,在迈上台阶之前,好黏人地去牵秦思意的手。 —— 来到劳德代尔堡的第四个冬天,钟情照旧接待了从北方前来度假的玛蒂尔达。 这个季节的fl总会吸引无数的游客,不少人甚至在数月前就预定好了海滨的酒店。 学校今年取消了ski week,因此钟情忙着准备之后的展览,并没有分出精力去参加玛蒂尔达说的那些派对。 他在专业课上听同学提起过有个r国人买下了附近一片私人海滩,最近似乎请了不少附近学校的学生去为露天的派对演奏。 钟情以往对这些活动并不感兴趣,可不知怎么,这回倒听得格外仔细。 有那么一瞬,他恍惚觉得自己的心跳都漏了一拍,在短暂停顿后撞出一声巨响,几乎让他以为有什么东西就要从胸腔里迸发出来了。 之后的几天钟情都过得心不在焉。 他没有将自己的状态与先前无意间听见的闲谈联系起来,还当是最近太累了,无数次拒绝了玛蒂尔达发出的邀请。 假期的最后一个周末,劳德代尔堡在清晨下了一场太阳雨。 水珠冲散飘浮在窄小河道上的雾气,与周围的草木交织,变成一种类似于凝在花朵上的朝露的香气。 钟情这天没来由地早早便醒了。 他看过那阵太阳雨,等到彩虹也消失,终于无所事事地整理起一股脑带来的旧画册。 泛黄的封纸让他难得对时间有了直观的感受,有关于斯特兰德的回忆甚至即将以十年为跨度计算。 可是好奇怪。 钟情明明已经不记得休息室的墙上挂着哪位画家的作品,但秦思意哪怕是呼吸间极细微的一次起伏,他也还是能够清晰地在脑海中重现。 纸页翻着翻着,一张相片便忽地从夹缝里掉了出去。 它倒扣在地毯上,留下背面被塑封好的空白,神秘而安静地等待钟情将它拾起来。 早先的悸动在指尖触碰相片的瞬间卷土重来。 一种强烈的预感牵动心跳,继而引发期待、慌乱、紧张与眩晕,让钟情的手不受控制地开始颤抖。 他许久才下定决心将相片翻转过来,屏住呼吸,几乎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去做这样一个轻飘飘的,再简单不过的动作。 十七岁的秦思意刹那穿越了时间,鲜活地映入到如今的钟情眼底。 后者一直以为自己早就销毁了记录过对方的一切载体,遑论这样明快且真实的定格。 秦思意隔着薄薄一张塑封纸望出来,漂亮的眉眼似笑非笑地舒展,好像一些电影里久别重逢的画面。 钟情感谢清晨那场太阳雨。 它织就的彩虹确实带来了好运,即便只是手掌大小的一张旧照。 接下来的十数个小时,钟情的心情都为这件突然的小事所左右,甜津津地跟着海风一起飘。 他想,大概无论现在有任何人要他做任何事他都会答应。 秦思意是标志更是良药,轻而易举便将那些久远而沉重的阴翳全部融化在了眼波里。 —— “richard,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交换过一张作为赌注的便签?” 日落时分,钟情又一次接到了玛蒂尔达的电话。 对方神神秘秘地发问,含糊其辞地要求,末了定下时限,命令钟情即刻兑现那句所谓的‘力所能及的一切’。 “那么现在,带一束花来找我吧。” 放在平时,对于这样跳脱的要求,钟情必然不会照做。 但玛蒂尔达身边的琴音犹如一道魔咒,仅仅模糊地被捕捉,便足以令钟情莫名感到急迫。 他的预感在路上一点点变得强烈,随着距离的渐近,携上一种只有秦思意能够带来的胆怯,在催促的同时,也让他产生了久违的忐忑。 钟情花了好长时间才下定决心推开车门,他局促地攥着几枝玫瑰往沙滩上走,渐渐跑起来,剧烈地喘息着,在终于切实地望见一架立在海边的钢琴后,倏然停住了脚步。 三角钢琴支起的琴盖遮住了演奏者的面容,削弱原本的笃信,却平添更深的期待。 “阿廖娜。” 他听见远处有人在喊一个熟悉的名字。 派对中立刻有一道女声回应,举起一只干净的,不戴任何装饰的手,自由且欢快地挤出了人群。 钟情的心跳仿佛就要盖过狂欢的尖叫了,他什么都听不见,只有鼓膜随着从胸腔内爆发的轰鸣愈发急促地震颤。 他一步一步朝那架钢琴靠近,感受心脏随之一寸一寸被提起。 终于,他停在了仅仅相隔几行弦轴的距离,看见久违的面孔脱离梦境,又一次真实地回到了眼前。 钟情的心跳声实在是太响了,他甚至祈祷对方暂且不要抬眼才好。 秦思意好像永远都不会改变,永远都与他记忆里的模样相似,静谧优雅地垂敛着眼帘,弥散出比月色更为郁丽的清贵。 来的路上,钟情想过千万句开场白。 第234章 可是真正到了这一刻,他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只能怔怔地等待对方注意到自己,一遍又一遍在心里为这次的重逢而祷诵。 琴声休止的瞬间,秦思意正如他所畏怯,也正如他所期待的那样将目光移了过来。 对方先是抬头,要稍晚半秒才真正将视线倾斜着落向钟情。 那双眼睛须臾闪过无数的情绪,最后停留在某种丰茂而细腻的温柔里,轻轻瞥一眼钟情手中的花束,笑着问到:“是送给我的吗?” “啊?” “啊!” 或许钟情真的回到了十七岁。 他小心翼翼地将花递出去,在指尖相触的短暂瞬息里骤然变得不知所措。 他慌乱到拼凑不出一句完整的对白,思索半晌,就像初见那天一样,磕磕巴巴地挤出了他唯一能够想到的两个字。 “学、学长。” “好笨啊,钟情。” 秦思意接了花,斯斯文文地笑话他。 见钟情仍旧茫然无措杵在原地,对方干脆腾出一只手主动向他伸了过去,耐心地提醒到:“要说好久不见。” 从十八岁的夏天开始,好久好久都不曾再见。 第133章 复苏 『喜欢为什么会是这样一种柔软的心情呢?』 迈阿密的春天会下突如其来的阵雨。 与l市不同,它并不产生延续的漫长阴翳,而是在雨停之后迅速地放晴,留下骀荡的风,以及潮湿空气里干净的青草味。 秦思意趴在房间的窗前,暂且忽略了一旁尚未修改完的谱子,惬意地半阖着眼,享受起了从海岸线一直拂到身边的风。 房间里没有多余的声音,那些压在桌上的纸张便‘沙沙’地发出隐约的轻响。 一只姜黄色的小猫跳上床,用它蓬松的脸颊蹭了蹭秦思意的脚踝,钟情等它将脑袋抬起来,在上面轻轻敲了一下,温柔地将它抱到了稍远些的靠枕上。 秦思意就要毕业了,不过他对未来还没有什么明确的规划。 闲暇的晚上他会去萨沙买下的沙滩上弹琴,当是用这样的方式去抵偿对方为自己支付的学费。 钟情曾经提起过要替他还清,秦思意拒绝了,说他不希望自己的第一次恋爱依旧是被外物束缚的。 春风好轻好轻,在屋檐下的草地上落下婆娑的缓慢摇晃的树影。 秦思意渐渐困了,懒怠地睡过去,小动物一样挨着钟情。 一如很久以前留存于斯特兰德的夜晚,将一只手护在胸前,另一只手则稍稍地向前伸出去,仿佛期待着会有什么人将他握住。 “学长?”钟情压低了嗓音,朝着对方的脸颊凑过去,敛眸在秦思意的耳尖上亲了一下。 他小心翼翼地在对方身边躺下,玩五指游戏一样将手指张开,一点点地靠近,与秦思意的指缝交错,不疾不徐地扣紧了。 多数人的恋爱从最基础的接触进行到欲望的交融。 钟情和秦思意的恋爱被前者错误地弄反了,留下一段并不美好的回忆,永永远远地在心底横亘着。 钟情起初战战兢兢地对待这段关系。 秦思意变成一种最原始,最易碎的玻璃,折射出美丽的同时,也无时无刻不让钟情担心自己的笨拙会将对方又一次碰伤。 受到的教育让钟情在一切的商务场合表现得游刃有余,可是爱与保护对他来说实在是没有学习过的课题,秦思意在那里,钟情便觉得心跳如擂,进退失据。 ——喜欢为什么会是一种这样柔软的心情呢? 他去吻秦思意的眉心,绵延停留在对方细薄的眼帘。 秦思意的睫毛好轻地颤了一下,扫过钟情的皮肤,要比风更柔和许多。 晚上还要去海边,对方没有定闹钟,钟情便清醒着,看窗外投落的光,渐渐将墙上的影子照得倾斜。 天空会在迈阿密的黄昏染上层叠的浓郁色彩,由蓝紫渐变,在没有多少高耸建筑的区域里压上轻飘飘被涂抹得美丽的云。 “学长,学长。” 钟情叫秦思意起床。 后者悠悠从安定的黑暗中醒来,想要抬手,却发现钟情正与自己交握着。 “你好幼稚啊。” 秦思意轻声地调笑,指尖倒心口不一地在对方手背上扣得更紧。 他凑近了,在钟情脸上亲了一下,很快笑盈盈地避开,狡黠地看后者怔在原处。 秦思意最初有些排斥两人的亲昵,大脑会削弱对那些对于痛苦过往的印象,但却并不会真正将这部分记忆剪去。 他抵触钟情顺着背脊抚摸的手,没有丝毫的喜悦与欢愉,仅存突如其来的莫名恐惧。 后来钟情便不再那么做了。 他尝试着更多地去拥抱,去传递以前吝啬让秦思意知晓的喜欢。 时间过去太久,以至于钟情偶尔也会担心,自己补不齐那些漏下的,没有告诉秦思意的心情。 送对方去海滨的路上,街灯在到达预定的时间后一盏盏沿路亮了起来。 那速度太快,就连一刻不止行驶着的车辆也没能追上。 如豆的灯火从他们身后向前蜿蜒地点亮,衬着浓紫色的晚霞,好像遥远地,永无尽头地燃至了云端。 “喜欢你。” 钟情毫无预兆地说出了这么一句。 秦思意愣了一瞬,迅速地反应过来,开始从脸颊连着耳垂一起发烫。 第235章 “……我也,很喜欢你。” “比喜欢今天的晚霞还要更多一点。” 他有些滞后地补上了后半句。 车已经停下了,说完这些,秦思意就慌忙抱着谱夹跑了出去。 他身上干净的t恤被海风吹得似面用作指引的旗帜,攫取钟情全部的注意,随着步伐,变成辽阔海面前的一尊只属于后者的清贵圣像。 钟情从前箱拿了画具出来,踩着秦思意留下的脚印,跟在之后朝远处的餐厅走。 萨沙不常来这里,将整片沙滩都交给了阿廖娜去经营。 作为后者自由的代价,他回到r国,承担起了延续整个家族的使命。 阿廖娜时常找钟情聊天。 两人一起坐在远离人群的堤岸上,看见秦思意被晚风与潮声环绕,安静地奏出与海滨的夜色相称的琴音。 钟情总是不厌其烦地描绘着对方。 阿廖娜问他会画多久。 钟情想了想,用一种笃定的神情,说出了一句玩笑似的话。 “直到下一次庞加莱回归。” 永永远远,往复循环。 —— 时间跨过零点,餐厅结束了营业。 迈阿密的深夜不算太安全,担心会遇到抢劫,钟情先送了阿廖娜回去,再折返来接秦思意。 画板没有收,钟情回来的时候,秦思意就坐在画架前认认真真地看他尚未完成的底稿。 “原来从这里看,那台琴这么小。” 秦思意听见了脚步声,没有回头便猜到了是钟情。 他远远地指过去,放在海边的三角钢琴,不过才比指尖大出一圈。 钟情挨着他坐下,先是跟着秦思意往所指的方向看,继而又低头,轻且慢地用指腹碰了碰对方的无名指。 秦思意侧过脸,钟情便立刻抬眼看他。 两人的目光隔着晚风交汇在月光下,不知怎么,在短暂的沉默过后,忽而心有灵犀地笑了起来。 海潮晃悠悠地映出一轮月亮,钟情的心又开始忸怩而热忱地躁动。 他靠过去,凑到极近的距离,克制地在秦思意的唇边停下,重新将视线上移,好乖地问:“我可以亲你一下吗?” 后者不去回答,反倒轻轻垂下了眼帘。 他的睫毛羽翼似的掠过钟情的鼻梁,在对方察觉到那阵微弱的痒之前,溺爱般吻在了对方的唇瓣上。 ——怎么办才好? 钟情的心跳就要过速了。 他觉得自己真的太喜欢秦思意了,那样丰裕的甜蜜在他的心室里日益膨胀,几乎就要让他的心脏破出由对方滋养诞育的花。 “那台琴放在这里,都受潮了。” 一吻终了,秦思意重新将视线眺向远方,望着他演奏了上百次的钢琴,遥遥地发出了一声叹息。 “还好阿廖娜买的是台二手琴。” 他轻笑着将脑袋歪了些,挪动目光看回钟情。 这其实没有任何暗示,仅作为对谈间寻常的动作。 然而钟情却想起了曾经在秦思意家里见过的那台贝森朵夫,又顺着回忆,记起一张林嘉时在小音乐厅里塞给自己的纸条。 ——bosendorfer 214vc secession. 现在的秦思意依旧保留着那几年节俭的习惯。 可钟情去学校接他时,偶尔路过琴房,也还是会注意到,对方总爱羡慕地看着那台永远不会无人占据的施坦威。 秦思意只有这台老旧失修的二手琴,以及走廊两侧狭小的琴房里,那些需要提前登记预约的公用的练习琴。 钟情想给对方买一台贝森朵夫。 一份秦思意早在十八岁时就该收到的礼物。 —— 交给钟情的产业如今小部分由职业经理人打理,余下的则全部交给了他的小叔叔——钟意。 由于没了专业性过强的工作内容,钟情原本的助理被调走,换上了一个更偏向于处理日常事务的年轻人。 对方并不擅长去搜寻与联系这类物品的藏家,更别说要从他们手里买下收藏。 钟情于是联系了叔叔,简洁明了地表示,自己想送爱人一台贝森朵夫。 “怎么不带来家里?”钟意正处理完一向投标,难得放松下精神,干脆八卦了一番侄子的恋爱问题。 他听见,在这个问题之后,电话那头的沉默里传来两声轻微的敲击,应当是钟情在思索或是做出决定时的小习惯。 果然,没过多久,后者的话音便再度传来,温和而坚定地说到:“是一个男孩子。我担心奶奶会接受不了,你能先帮我打个招呼吗?” 这回,噤声的倒成了开启话题的钟意。 他揉了揉舒展又皱紧的眉心,并不保证地答应到:“我尽量。” “是你同学吗?谁家的小孩?” 钟意在挂断前多问了两句,又听钟情犹豫着停顿了片刻。 半晌,后者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嗯,叫秦思意。” “秦树楚天的秦……” “我知道。”钟意打断了对方的话,“是以前秦家那个小外孙?” “嗯。” 钟情有些意外小叔叔还会记得辉煌在数十年前的秦家,也担心对方会像其他知情者那样看轻秦思意,他于是再没多说什么,仅仅简单地肯定了对方的提问。 “哦~那你还挺有本事。” 第236章 钟意笑了一声,继续道:“秦家那老爷子要是还在,不得把你的腿打断。” 他惊讶于人生无处不在的巧合,思索了一番,又接着说:“我也送一份礼物吧,就当是沾沾你身上那点好运。” 电话的最后,钟意到底没有明说他的这些话寓意为何,只留下一道将要揭晓又无法迅速被钟情解开的谜题。 以及收藏室里,一座将要被送往迈阿密的,藏着珐琅蝴蝶的台钟。 第134章 重回 『“哥哥你看,是蝴蝶哦!”』 在钟意的少年时代里,最惹他讨厌的小孩就是钟情。 哪怕公共场合下的熊孩子再吵,也不过是一段以分钟计算的有限时间。 而钟情不一样。 钟情是持续性的,甩不开的不确定因素。 钟意始终记得有年中秋,自己带着看似乖巧的小侄子去参加秦家外孙的生日宴。 还没等仪式正式开始,钟情这个丢人孩子就七拐八扭地跑到了晚宴的主角面前,用左脚绊右脚的方式,来了一次精彩亮相。 秦家的小外孙被吓得慌忙钻回到母亲怀里,不久又探出头来,好乖地问这个看起来比自己还要小的弟弟:“你摔疼了吗?” 如果事情只定格在这里,也无非是一次可爱的小插曲。 偏偏钟情就是要丢他这个小叔叔的脸,赖在地上‘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不哭不要紧,这么一哭,大人们的注意就都被吸引到了这里。 钟意赶忙试着抱他起来。 然而钟情非但不起,还死死扒住了椅子,大有一派不先把他哄好就决不罢休的架势。 没办法,钟意只好问他想怎么样。 可这个粘在地上的小孩根本不看他,倒是抽抽噎噎地盯着秦家的小外孙,颇为厚脸皮地说到:“要哥哥亲亲。” 彼时秦思意还小,全然不懂去亲一下摔疼了的弟弟,和母亲平时亲亲自己有什么区别。 他于是乖巧地眨了眨眼睛,应声就要蹲下去。 好在钟意及时拦住了对方,一把捞起钟情,凶巴巴地批评到:“谁教你的这些东西?” 钟情被凶得好委屈,哭得愈发大声。一边哭一边还磕磕巴巴地回答:“是妈妈说的,亲一亲就不痛了。” 眼看着哄不好,钟意便骗起了小孩。 他将钟情举到自己的面前,一本正经地说:“不哭了就让这个哥哥陪你去上幼儿园,好不好?” 这招确实奏效,前一秒还嚎啕大哭的钟情顿时收了声,死死抿住嘴唇,哪怕残余几次哽咽也到底没敢把嘴张开。 作为一个四岁的小朋友,钟情全然地相信了小叔叔的承诺,几乎一整个晚上都再没吵闹些什么。 可正当钟意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的时候,钟情却又在晚宴的最后给他丢了个大脸。 后者趁着他聊天的功夫从桌下钻了出去,跑到秦思意的儿童座椅边上,拽着后者的衣摆,好认真地问到:“哥哥今天跟钟情回家吗?” 秦思意被问得云里雾里,捧着手里的小蛋糕,根本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他费劲地尝试去读懂钟情的话,可惜最后也只能迷茫地歪了歪脑袋。 “吃蛋糕?” 他想,或许是服务员漏给这个弟弟分了蛋糕。 秦思意因而将手里的小勺子递了出去,托着团甜津津的奶油,无比真诚地送到了钟情嘴边。 后者啊呜一口就将蛋糕吞了下去,囫囵都没仔细去尝味道,才咽完就又得寸进尺地说:“刚刚摔得好痛哦,妈妈说要亲亲才会好得快。” 钟意实际上一早就发现钟情溜到了主桌,只是见对方没说什么出格的话,便也不想去打搅小朋友们正常的交流。 可是这才过去一分钟,他可恶的小侄子就又在管人家要亲亲,实在是把他尴尬得想当即和对方撇清关系。 这天的晚宴到了最后,钟情也没能在钟意的制止下达成自己的目的。 他为此生了好久的气,开始在各种场合不遗余力地给自己的小叔叔制造麻烦。 好在这样令人头疼的情况仅仅持续到钟情被判给母亲的那年。 后者从城央搬出去,再见时双方便都已然等同于知晓姓名的陌生人。 —— 处理完分公司的事,钟意在回国前让助理调整了行程,额外空出一段时间前往迈阿密。 他亲自将那座台钟收进了保险箱,继而登上飞机,准备将其交还给它真正的主人。 不长的航程里,钟意做了一个梦。 那时实业势头正劲,秦家在江城乃至辐射的周边省市都如日中天。 他被父亲带着去给秦老爷子送节。 大约实在是年纪小,没过多久便听不下去大人们的寒暄,随口找了理由,也不管可不可信,借此一股脑地跑出了会客室。 秦家的老宅占地极大,即便仅有两层,钟意却还是在漫无目的的闲逛间迷了路。 青春期强烈的自尊心让他不好意思告诉经过的佣人自己的困境。 他反复地回到前厅,一遍遍地试图依靠自己找到正确的路径,继而无奈地在十数分钟后,见到了那座藏着珐琅蝴蝶的台钟。 昂贵的黄花梨隔断上放满了各式收藏,大多都织金嵌玉,只有正当中一座台钟古朴得格格不入。 第237章 他想走过去看看,才刚拐出转角,曾在两年前那场生日宴上见过的女人便倏忽出现在了青纱的屏风之后。 对方还是抱着那个漂亮的男孩,温柔地低垂着眉眼,在初春午后融融的暖阳下,轻声细语地讲着绘本上他不曾听过的故事。 钟意的母亲不爱向他展现这样的温情,对方苛刻而严厉,从来只会拿他与兄长比较,无声地从神情里流露出不加掩饰的鄙弃。 他没有见过这样虚幻场景,一时间还当自己是在什么不切实际的梦里,因而迟疑着走过去,停在了那层薄薄的织纱之后。 “钟意?”女人很快发现了他。 钟意不明白为什么对方会知道自己的名字。他窘迫地定在原地,好半天都没想到该怎样去回应。 没过多久,女人牵着男孩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越过青纱的一瞬,阳光在她眼前留下熠熠一片洒金。 钟意都没心思去注意对方身边的男孩,目光定定追着那道优雅的身姿,看她一步步向自己走近,末了停在一个会将话音送得清晰而柔和的距离。 “你的小侄子没来吗?”对方清浅地笑了,由身后那面屏风上的蝴蝶衬着,美丽得恍若早至春风带来了庇佑万物的花神。 钟意一味地木讷看着,连声带都随着躯壳一同僵硬,甚至无法说出任何一句了无新意的问候。 “我还记得前两年思意过生日的时候,他问我可不可以把思意送给他呢。” 听见这话,钟意的脸顿时更红了些。 他终于将视线往下挪了挪,看见记忆里那个差点被钟情抢回家的小朋友,此刻正好奇地试着来牵自己的手。 “让思意陪你玩一会儿吧,我去叫厨房给你们准备些点心。” 对方说完这句便转身往更远处的连廊走,钟意的目光跟过去,看对方的长发随着步伐雅致地轻拂背脊。 他什么都没能回应,心底却装满了似的拥挤,诞生一种从未有过的心悸,‘怦怦’撞出回音。 “哥哥你看,是蝴蝶哦!” 钟意的思绪好久才被男孩拽了回去。 他转身去看,那座台钟便‘吱呀’转动起发条,展开烧制精美的外壳,从中倏地飞出一只缀着宝石触须的珐琅蝴蝶。 ——i almost wish we were butterflies and lived but three summer days.(注1) —— 钟意未作通知就来到了钟情与秦思意如今的住处。 恰逢日落,海岸线上遥远地升起一团似欲振翅的云。 他在门口等了一会儿,没多久便看见一辆雷文顿渐渐放慢速度停在了车库前的空地上。 钟情从驾驶座下来,颇为意外地同自己的小叔叔打了个招呼。 他扶着车门弯腰往回探了几秒,像是为什么人临时报备似的,稍后才又起身。 事实上,副驾驶的门打开之前,钟意就已经有过心理预设。 然而当秦思意那张与母亲分外肖似面孔真正出现,钟意却还是不免产生了一瞬的恍惚。 面前的青年让他无法对应起晚宴上粉雕玉琢的男孩,可即便如此,钟意还是不需任何介绍便能够确信对方是秦思意。 后者要比他的母亲更清贵些,少了几分丰润,却也恰到好处地用斯文相抵。 “您好。” 秦思意有些拘束地同钟意打了招呼,并不去握手,而是站在稍远的距离,将脖颈向下垂出了一个雅致的弧度。 他温吞地在片刻以后将眼帘重新抬起,看着那位与钟情略有相像的男士朝自己走近,提着一个棕色的皮箱,端方且妥帖地在他面前站定了。 “我叫钟意,钟情应该向你介绍过我了。” “是跟着他一样称呼,还是叫我的名字都可以。” 说罢,钟意友好地向秦思意伸出了手。 后者犹豫少顷,继而同样将手抬起来,送进了对方温热的掌心。 “小叔叔。” 当地人习惯即刻将手松开,钟意却握得更久一些,拖了半秒,这才让秦思意修长的食指从虎口抽离。 他仿佛在这之后释然地笑了一下,转瞬即逝,以至于在场的另外两人都以为是渐沉的天色带来的须臾错觉。 钟意没有和自己的侄子多聊什么,而是在临走前径直将那个箱子送到了秦思意的手里。 他并未将锁扣打开,却依然分外珍重小心,好像一不留神,里面藏着的东西便会同易碎的水晶一样支离。 “希望你能喜欢。” 钟意到底还是将手收了回去,轻笑着看秦思意掀开了覆盖着台钟的绒布。 那双和母亲无比相似的眼睛在布料被揭开的一霎骤然蓄起了泪水,漾成两道满溢着眷念的眼波,似乎从更久远的过去便开始了蕴积,直至今日才找到被遗忘的出口。 秦思意将台钟捧出来,生怕磕碰而极为缓慢地放在了桌上。 他熟练地将手绕到了钟座后面,插入那把老旧的黄铜钥匙,‘吱呀吱呀’一圈圈拧动了发条。 时光穿越十四年,沉睡在童年的珐琅蝴蝶终于回到了二十八岁的秦思意身边。 作者有话说: 注1:资料引用自电影《bright star》 设定上钟情的祖父母是离异重组。钟情的父亲是原配的孩子,小叔叔则是祖父母再婚后出生的。 所以钟情和钟意只相差了不到十岁,反而后者和钟情的父亲有十七岁的年龄差。 第238章 第135章 旅行 『“去十七岁的时候,你给我看柠檬树的地方。”』 毕业那天,钟情陪着秦思意参加完舞会才回家。 姜黄色的小猫没有固定的名字,有时叫作‘咪咪’,有时又被称呼为‘喵喵’。 秦思意打开门,小猫便翘着尾巴从桌上跳下来。 钟情见它用爪子轻轻挠了两下学士袍垂坠的衣摆,等到秦思意蹲下身,它便心满意足地去蹭对方摊开的掌心。 “宝贝。”秦思意这天换了一种方式去指代他们的小猫。 钟情原本正打算去放东西,听得一愣,转过身才发现对方叫的根本不是自己。 秦思意还是喜欢矜持认真地念‘钟情’两个字。无论是稀松平常的闲谈,又或是一些含糊的低喃。 钟情偶尔会使些坏心眼,强迫对方去用平时根本就不可能说出口的词来替代。 它们总会模糊对方的咬字,将尾音拖得绵长,变成一道轻吟,悠悠绕进钟情的耳朵。 每当那样的时刻,他便迷恋而热忱地想,要是能向秦思意求婚就好了。 “来吃罐头了。” 对方替小猫开了个罐头,三文鱼肉糜被倒进了碗里,拉环却还是勾在手上。 廉价的金属虚挂在秦思意的食指上,吊灯投落的光忽而打向那道曲起的骨节,莫名的,将锡制的拉环变成了一枚不算合适的戒指。 钟情藏好的念头在这一刻忽而苏醒,酝酿出剧烈且无可抑制的悸动,催促他不断地靠近,最后停在对方身边,仓促地说出了自己还没准备好的话。 “可以……和我结婚吗?” 秦思意被惊得陡然抬眼看他,一双手僵在半空,连猫碗都忘了放下。 他好半天才迟钝地理解了,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地说到:“是不是有一点突然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避开了视线,迅速在对方看不见的状态下红起了脸。 钟情甚至隐约从掌心渗出了汗,还当是空调没开,忍不住地朝墙上瞥过去。 “我、我只是问一下。” 他不知道要怎样继续这场对话才好,短路似的冒出这么一句,又觉得好像过于失礼,因而赶忙补充到:“不是开玩笑!我的意思是,就是,你需要考虑,或者不愿意……” “愿意的!” 钟情的话还没有说完,秦思意便打断了他。 后者好专注地重新看回他的眼睛,带了些羞赧,却到底没有再将视线移开。 “我愿意的。” “是你的话,无论何时我都会愿意的。” 这似乎本该是一句极难说出口的话。 然而秦思意的大脑就仿佛早已做出过无数次的预演一般,在第一声传出的瞬间,无法阻止地让那些字句如同春日里淌过的溪水一样,潺潺流入了周围的空气里。 他仍旧凝视着钟情,优柔而郁丽地在夏夜里映出窗外不该被看清的星星。 晚风好安静,吹得钟情除了心跳就再听不见其他的声音。 他局促地不断将手松开又握紧,最后终于说到:“怎么办,我好像根本不知道该怎样表达想传递给你的心情。” 钟情的语气里带了些沮丧,心脏倒仍旧诚实地维持着先前的悸动。 它随着秦思意的起身与靠近愈发急促,撞出沉重的闷响,引着对方轻轻将掌心覆了上去。 “已经传达到了。” 秦思意实在是太过温柔了。 温柔到钟情总是会想,自己根本就没有如同十七岁时约定的那样去保护对方。 他在这天晚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末了只好小心翼翼地坐起来,趁着月色,轻柔地用指尖去梳秦思意的碎发。 后者睡得浅,即便是这样细微的动作,到底还是将他惊醒了。 那神色起初带着惊惶落进钟情的眼里,哪怕转瞬便掩去,也依然荆棘似的扎了进去。 “对不起。” 钟情自己都搞不清他是在为吵醒了秦思意而道歉,还是为了四年前那段漫长的混乱。 他只是突然地很想说这三个字,再也没有办法心安理得地当作时间真的能够冲淡过去的记忆。 秦思意困顿且茫然地迎着月光看他,钟情的眉头便深深地皱起来,将那些难言的旧事重新压回了心底。 “在想什么事吗?” 钟情不太好答这个问题,又不想过于敷衍地回应,思忖了片刻,轻声说到:“我在想以后的事。” “你有想过将来要去哪里,或者有什么想要做的吗?” 秦思意实际上根本没有想过这些。 他重复、浪费、拖延了太久,以至于真正等到毕业的这天,时间对于他来说,已经不像曾经以为的那样紧迫。 秦思意只想轻松一点地活着。 “不知道。我可能还要替阿廖娜弹一段时间的琴,萨沙帮我垫付的学费还没有还清。” 真要说起来,秦思意也知道萨沙只是想减轻他的心理负担。 一样的时薪,后者分明就可以请到更为优秀的演奏者。 他因此一有空便往阿廖娜的餐厅跑,即便毕业前最忙碌的那几个月也不曾失约。 钟情提过要替秦思意去还。 他那时没有想太多,随口便说了出来。 后者却为这一句突然地安静了,垂敛起目光,悒悒地好久都没再说话。 第239章 钟情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那样便像是重蹈覆辙。 秦思意到底还是介怀。 “钟情。” 秦思意没有留给对方太多去思考下一个问题的时间。 他在结束了自己散漫的回答之后,很快轻絮地叫了一声钟情的名字。 对方同样呢哝似的给出了回应,接着便听见他说:“带我回索伦托吧。” “去十七岁的时候,你给我看柠檬树的地方。” —— 秦思意以为他们的行程不会太快地在这个夏天开始。 而事实上,不过才一个周末的功夫,钟情就申请到了飞往那不勒斯的航线。 临行的前几天,秦思意将钥匙交给了阿廖娜,连同那只姜黄色的小猫,以及高高摆在壁炉上的蝴蝶台钟。 后者几次似欲开口,不知怎么却又都憋了回去,最后还是秦思意先同往常一样拥抱了对方,轻笑着说:“假期结束我就回来了。” 阿廖娜应当是在为其他事情犹豫,哪怕得到了保证,也还是维持着先前的表情。 她美丽的灰蓝色眸子雾一样聚起一片忧悒,在稍后重新看回秦思意眼里,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说到:“如果很开心的话,不回来也没关系。” 阿廖娜给人的印象大多都是骄纵的,无论什么都想握在自己手里。 但此刻,秦思意却意外地看见了萨沙的影子,强烈地带来刻板印象里r国青年独有的冷郁,再向里剖开去,倒又变成极度柔软的一颗心。 他怔然停顿了几秒,片刻才否定地回答:“我还没有把萨沙借我的学费还清。而且,猫也会想我。” 对方或许仍想反驳,但依旧接受了秦思意的坚持。 不长的沉默过后,阿廖娜深吸了一口气,转换了语调,故作傲慢地说到:“那好吧,再开心也要记得回来给我弹琴!” 与秦思意相识的第七年,阿廖娜在迈阿密的海岸边看见了一道飞机留下的尾迹云。 她盯了那条划破天穹的云朵好久,末了举起不再受到任何束缚的手,遥遥对着湛蓝的天空挥了挥。 第136章 热夏 『狂热夏日的爱神。』 那不勒斯的夏天要比迈阿密更为鲜活。 索伦托的街巷还是如同记忆中那样被青黄与浓绿点缀。 蔚蓝海风从遥远的崖边携着潮声经过,带来夏热,也将水波晃悠悠投映在了奶油色的墙面上。 最近的游客不多,钟情和秦思意便惬意地漫步在无人的小巷里。 起伏的石板偶尔引走注意,更多时候则指引着两人向前走去,经过一间间贩卖当地特色纪念品的小铺。 时光跨越近十年,货架上的商品早已与十七岁的印象中截然不同。 它们变得精致可爱,再没了曾经一眼得见的廉价感,传递出工业的严谨,却到底少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我想吃冰淇淋。” 经过广场时,秦思意突然这么说到。 “还是要柠檬香草吗?” 钟情笑了,几乎没有犹豫地回想起融化在多年前的玻璃杯里冰淇淋的口味。 他叫秦思意在喷泉边等着,自己则向街对面走去,在熟悉的柜台前站定,耐心地看年轻且热情的店员挖出满满两个漂亮的冰淇淋球。 脆筒接到手里没多久,凉丝丝的奶油便随着钟情迈回阳光的下的步伐开始融化了。 它们起先缓慢地淌到钟情的指侧,很快又因为他突如其来的慌乱加速下坠,流经被太阳灼得发烫的手背,将凉意隔着皮肤传递至四肢百骸。 “学长?” 秦思意没有等在两人分开的喷泉边,甚至钟情绕完了整座广场也没有找到对方的身影。 他不知所措地举着两个已经融成糖水的冰淇淋,忘了还有这么一件事似的,茫然且仓促地沿着小巷一路找去。 黏腻的奶油晃出来,在石砖上‘啪嗒’砸出一声类似于幻听的轻响。 钟情的心跳得太沉太快,以至于那根本就无法令他注意。 他不知道这是秦思意的恶作剧,还是一次对他曾经的恶劣蓄谋已久的报复。 但后者又一次消失了,像四年前的雪夜,只是将遮云蔽月的大雪,换成了夏日午后刺眼到模糊一切的太阳。 钟情渐渐感受到了呼吸的不畅。 他安慰自己,也许只是因为这过于闷热的天气。 可秦思意的名字随着时间的推移在他口中变成了某种惊慌失措的咒语,愈发夺走周围稀薄的空气,带来久违的混沌与窒息。 “钟情。” 有人好轻地呼唤他。 钟情来不及反应,秦思意温热的掌心便握住了他已然渗出冷汗的手臂。 后者站在巷子连通堤岸的方向,窄小的过道被两侧的石壁包围,切割掉多余的画面,只剩下干干净净笑着的秦思意,与他身后那片果冻一样明澈的海。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冰淇淋都化掉了。” 秦思意说着,指了指钟情手里那两个空荡荡的脆筒。 “我在找你,我还以为你又……” “我也在找你。” 秦思意打断了钟情的话。 他在此后颇为神秘地将手伸进了口袋,像是攥了些什么出来,迅速地将双手合拢了,递到两人之间。 “我去买这个了。是刚刚路过的时候,在一个角落里发现的。” 第240章 秦思意的掌心摊开的时候,恰巧有一片云经过。 它游移得太快,倏忽掩去光与热,却又跟着秦思意手掌开合的速度,一点点为两枚做工粗糙的柠檬吊坠镀上了一圈无与伦比的光环。 “你应该也发现了,我把以前的那枚丢掉了……” “再送你一次,你还会要吗?” 秦思意说罢将手抬高了些,献宝似的捧到了钟情的面前。 后者根本说不出拒绝。 钟情的心脏泛出一种最柔软的酸涩,叫他止不住地去想,秦思意为什么这么温柔呢? 明明自己早就已经让对方失望过无数次了。 “学长为什么不讨厌我?” 即便这么问着,钟情倒还是诚实地将更靠近自己的那枚吊坠收握进了手里。 “为什么要讨厌你?” “我说了很多……不该对你说的话。”钟情停顿了一下,“也没有如约治好林嘉时。” 小小的巷子被海风灌满,浸透海水被稀释过后的咸味,一刻不止地轻拂着秦思意的衣摆。 钟情注意到对方的神色自后半句开始抽离起来,隐约重现他极力想要忘掉的枯白,将远处连接天空的浪潮都变成了记忆里积蓄在对方眼眶里的泪水。 秦思意将脑袋垂得很低,像一名答不出题的学生。 他用食指将吊坠的链子绞紧了,从指尖缠到指根,许久才终于说出他不想说出口的答案。 “其实后来我想明白了,一直都不过是我在自欺欺人而已。” “不是我想让嘉时活下去,而是我需要嘉时活下去。” 说到这里,秦思意的眼帘微不可查地稍稍扇动了一下。 如同下定了决心一般,在数秒过后,悒悒将目光落回到了钟情的身上。 “我没有立场去指责你,更没有道理把嘉时当作理由去逼迫你为我做更多。” “我很自私。自私到一度骗过了自己,把错误都归咎到与你的重遇。” 四年前的雪夜,秦思意真正地想到过让一切终结。 可就在烟花腾空而起的一瞬,已经一无所有的他却意外地犹豫了。 时间仿佛被暂停在了十八岁他跑出斯特兰德楼道的那个下午。 风与叶的声响戛然而止,换上寂静的,如同持续的尖啸带来的空远鸣响,让他的人生掉进了一段漫长的苦痛之中。 秦思意几乎没有再为自己活过。 他起初为了母亲,后来为了林嘉时,再接下去,就连他自己都搞不清为什么要坚持。 秦思意突然有些好奇,若是时间好好地从那个午后走下去,他会看到与经历到的又将是些什么? 他恍恍惚惚地凭借记忆回到了林嘉时家所在的小区,迈进昏暗无灯的狭小过道,踏上仅仅由水泥浇筑的台阶,一步步直到停在落满了灰的大门前。 它好像同第一次秦思意来到这里时一样,又仿佛在什么地方留下了细微的差别。 秦思意木然地看了一会儿,安静地将视线停在了已然生锈的‘文明之家’的牌子上。 ——林嘉时不会再回来了。 从这一刻起,秦思意到底接受了自己始终不愿意面对的现实。 眼泪倏地掉在了地上。 毫无征兆地在那层薄灰上砸出接连的水渍。 他根本就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积压已久的哀郁顷刻间溃堤,重重将他击倒,让他再没有站起来的力气。 他努力了那么久,末了却什么都没有留住。 “可是我真的已经没有办法了……我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怎么会这样啊,怎么会这样啊……” 秦思意瘫坐在铺满了尘埃的楼道里,脸上狼狈地沾满了泪水。 他分明出不了声,抽噎却止不住,一次又一次地截断他去平稳呼吸的意图。 一只纸蝴蝶便在这时掉进了他的怀里,颤颤巍巍地抖动着披了灰的翅膀,扑棱棱又跌落到秦思意的掌心。 秦思意以前并不相信那些传说,他总是认为故人的回归不过是荒诞的臆想,是由文字编造的谎言。 可是林嘉时熬夜替母亲折的纸蝴蝶忽地出现在了这里,破开雪夜中幽暗走廊里的阴翳,流星一样划进了秦思意的心里。 他全然无法描述一同产生的欣喜、沉痛、惊诧与哀抑,甚至不能说清自己在这一秒究竟因何而恍然。 秦思意良久才重新从地上爬起来,裹着一件脏污的外套,缓缓从楼上走了下去。 他在天亮以后拨通了萨沙留下的电话,诚恳而不含任何讨好意味地说到:“我想试试为了自己活下去。” 停滞在十八岁夏天的指针或许没有在这个黎明再度开始转动,但至少微弱地传出了发条被拧动的轻响。 它‘吱呀呀’地响过几圈,将秦思意送抵一直以来向往着的明朗晴空之下,继而等待着命运之神的再临。 玛蒂尔达成为先遣的使者,钟情则是紧随而至的,对秦思意仍旧坚定生活着的奖励。 他拨动几乎就要生锈的时钟,用玫瑰与一句经由提醒后的‘好久不见’,青涩地为秦思意带来了迟到多年的葱茏夏季。 —— 无论是迈阿密还是索伦托。 狂热的夏日是由钟情带来的,秦思意的悸动也只会被独属于他的爱神唤醒。 他将那枚柠檬吊坠戴在了颈间,就像第一个在这座小岛上度过的夏天一样,轻轻将它衔起来,送到了钟情的唇间。 第241章 “那天我想吻你。”秦思意说。 “为什么没那样做?” “因为我很贪心。”他轻盈地又在钟情唇边留下一个吻,“我会想要得到回应,会想要更多的亲昵。但那是十七岁的夏天,我们什么都保证不了。” “那现在呢?”钟情笑着问到,“现在又为什么要吻我?” “因为很喜欢你。” 秦思意停顿了片刻,将他清艳的眼梢拱出了一个足够耀人的弧度。 他羞赧却也狡黠地用目光去描钟情的眉眼,钩住后者的视线,轻絮地耳语到:“因为知道了你也一样喜欢我。” “这是给你的奖励。” 秦思意说着,引诱似的,用舌尖将那枚小小的柠檬从钟情的口中勾了出来。 第137章 一瞬 『你却在这一瞬里一次又一次来到了我的身边。』 修道院改建的别墅依旧矗立在山顶。 海风贴着断裂的崖壁高高扬起,带动山崖下的潮水,一声接着一声拍在坚硬的石块上。 钟情神神秘秘地牵着秦思意的手往数世纪前的密道里走,点起一盏昏黄的油灯,将他的爱人引向一座留存至今的幽密教堂。 石碑上刻满了他们已然无法读懂的模糊文字,簇拥着花窗下的圣像,连烛火都映得宛若最纯洁的辉光。 钟情渐渐将脚步放慢了,虔诚地跪倒在圣台前,扶着石栏,温驯地将脑袋垂了下去。 他颈上的吊坠漏出来,摇晃着在烛光间投出一道迷蒙的影子。 秦思意便在一旁专注地看他,等到结束了这场简短的祷告,这才走上去,纵容地停留在钟情的身边。 “可是神怎么能够祝福同性的恋人呢?” 他温柔地向钟情提醒到。 “那就当是我的罪,是我引诱你来这里。” 钟情的垂落的眼帘随着这句话抬起来,均停妥帖地让视线重新与秦思意交汇。 他认真而坚定地去攫取后者的目光,从口袋里取出一枚嵌着如海面般澄澈的帕拉伊巴的戒指,将它同期待一起送到了秦思意的面前。 “那天我不是在开玩笑,我是真的希望能够和你在一起。” “想和你成为合法的伴侣,不仅仅只是你的恋人。” 说到这里,钟情的眉心蹙起来,带着因秦思意的沉默而导致的焦虑,连眼眸都被烛火点得燃起一层雾蒙蒙的屏障。 后者无声地与钟情对视了半晌,末了忽而凑近了,在对方的唇瓣上留下一道近乎放肆的亲吻。 它剥离了长久的隐忍,仅剩即时的坦然与郁热,糅杂解不开的爱与遗憾,奉献一般,将秦思意内心说不出口的情感,统统借由一个吻向钟情剖白。 他许久才终于退开,回到一个亲昵的距离,贴着钟情的耳廓说到:“现在我与你同罪了。” 夏夜好安静。 安静到钟情将戒指戴进秦思意的无名指的一瞬,就连呼吸都是悄然发生的。 他什么都听不见,环绕小岛的海潮声莫名的消失了,残余辽远而空白的世界,摒弃了万物,只剩下秦思意仍在眼前。 钟情连自己的心跳都不曾察觉,要等后者将指尖抵在他的心口,这才回神似的注意到那声音已经震得他连鼓膜都在发颤。 他去攥秦思意的手,十指交握着轻轻隔在两人之间。 钟情珍重地将吻落在对方的眉心,继而移向眼帘、鼻尖、脸颊与唇瓣,感受到秦思意的心跳也随着那些吻,愈发失衡地从相扣的掌心传递过来。 他想,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这些并不高明的吻都可以换取秦思意最纯粹的真心呢? 秦思意的喜欢太干净了,以至于但这样的情绪柔软而轻盈地撞向钟情,后者甚至都担心自己的悸动便能将其碰碎。 他在之后好小心地将五指从对方的指缝抽了出来,托起秦思意的指尖又吻了吻,看着那双映照着闪烁火彩的眼睛,轻缓地说到:“好喜欢你。” “是十七岁的时候没有告诉你的那句。” “真的好喜欢你。” 大抵对于钟情来说,在面对秦思意时就只有言辞枯竭的选项。 明明无数的词句积压在心底,可最后出口的却永远都是最简单的‘喜欢’两个字。 或许‘爱’能够更加准确地概述,但真正将时光倒退回他们分别的夏天,钟情来不及说的确实就是这一句迟到的‘喜欢’。 他去牵秦思意的手,一步步数着台阶从教堂的悬梯离开。 在数到第34步时,钟情突然地回头,好珍惜地在温热的海风与潮声中看向了秦思意。 斯塔兰德的台阶有32级,算上拐角,一共要走上34步。 玫瑰清浅的香气被替换成索伦托空气中淡淡的柠檬与青草味,钟情深深地去拥抱秦思意,不含任何除‘爱’以外的情绪,直白地传递出所有无法用语言去表达的感受。 他在很久以后察觉到秦思意也同样拥住了自己,一下一下地轻抚着他的背脊,优柔而静谧地说到:“我也好喜欢你的。” —— 正式入夜前,两人点了一张玛格丽塔披萨。 秦思意坐在喷泉的池边听山下传来乐声,钟情便从前厅走出来,讨要一个足够缱绻的吻。 后者趁着对方思绪不明,悄悄将手探进了衣摆,沿着秦思意纤细的腰肢上移,停留在那颗他触碰过无数次的尘埃一样的小痣上。 第242章 秦思意在同一瞬间瑟缩着将腰往回收了一下,迷乱地睁开眼,看见钟情逆着月光,斯文却攫夺地凝视着自己。 他的脸投映在对方的眼中,浮起沉溺的爱欲,随着眼波飘飘荡荡,最后被吞进钟情的亲吻里。 秦思意去勾对方的衣扣,倒反被攥住了手,由钟情按着他的腕骨抵向大理石的池台,贴近溅落的水滴,将那双修长漂亮的手裹上靡丽的水色。 披萨店的小哥来得不是时候。 他规规矩矩地按下门铃,稍等了一阵,就在不耐烦的情绪即将变成抱怨之际,看见一个英俊的东方人从优游自若地从泉水织成的细帘后绕了出来。 这座别墅的主人似乎刻意地将呼吸稳了稳,在礼貌地用意大利语同他说了‘谢谢’过后,递出了一张面额惊人的纸币作为小费。 对方应当是在催促他离开。 惊讶之余,披萨小哥将那张纸币收回到腰包里,匆匆地瞥见了庭院里一道模糊的身影。 黑发的青年就坐在池边,撑着被池水打湿的石料的边缘,探出了一张足够摄人心魄的,含着旖旎情动的脸。 月色为青年的五官笼上一层缥缈的面纱,随着流云移动,缀上婆娑的碎光。 对方幻觉似的朝着这个方向笑,支着身体的手掌盖上晃悠悠溢出的池水,挑动月光,让那枚浅海一般耀眼的宝石也跟着在他的无名指上折射出炫目的光亮。 他不知道到底该更为什么震撼才好,怔怔捏着口袋里的小费呆了几秒,良久终于反应过来,忽地从庭院里跑了出去。 钟情回过头,傲慢地将下巴扬起些角度。 或许是月色太朦胧,他在看向秦思意时些微将眼睛眯起来了点。 刻意带上了审视的意味,末了笃定地笑着说:“你故意的。” “是在看你。”秦思意指正到。 “为什么看我?” 钟情走过去,自然地揽住了秦思意的腰,还没来得及再靠近一些,后者便默契地将手环到了他的颈侧。 秦思意狡黠地对着钟情眨了眨眼,继而甜津津地说到:“喜欢你。” 夜空仿佛就在这一刻停滞下来。 钟情看见星子悬在秦思意的眼里,变成寂静宇宙中最令人动容的光点。 他莫名的没有了先前那么多想要作恶的念头,而是稚气地将脑袋埋进了秦思意的颈窝,闷着声再度同对方深拥。 “要怎样告诉你我对你的喜欢才好呢……” ——人类的诞生之于宇宙仅是一瞬,你却在这一瞬里一次又一次来到了我的身边。 第138章 诞生 『“我可以贪心一点吗,学长?”』 索伦托的最后一夜,秦思意恰好收到了来自心仪乐团的offer。 他兴奋地握着手机跑到钟情身边,正想将这封他期待已久的邮件递给钟情看看,先一步瞥见的却是对方屏幕里的确认信息。 秦思意以前总认为交换了戒指就算是完成了他与钟情的誓言。 但后者显然还有比他更认真一些。 邮箱的正文下方是一封已然得到确认的附件。 钟情早早地预约好了在迈阿密的教堂与证婚牧师,只等返程的航班降落,真正将他们送往新的人生。 “怎么了?”钟情转头看去。 秦思意怔怔地回过神,仿佛仍旧不敢相信似的,半晌才将手机递出去。 “今晚好像都是好消息。” “那怎么是这副表情?” 钟情接过秦思意的手机,顺着动作又轻轻将对方带进了自己怀里。 他先是在后者的指尖吻了一下,而后便珍重地扣紧了对方的手,笑着看秦思意的眼睛。 “……以前总是只会看见让人难过的事。” 秦思意的眉心随着话音浅浅蹙起来,挂上了几分溺进了回忆似的哀郁。 钟情不想这个本该由喜悦与美好去填满的夜晚变成对沉痛往事的追溯,稍思忖了一阵,安抚着说到:“以后就都是好消息了。” “将来你也许还能当上首席,会有更具影响力的乐团来邀请你。” “说不定到时候我都抢不到你的票了。” 钟情说着挨到了秦思意的肩上,撒娇似的咬了一口对方的耳垂。 “首席先生会给家属留票吗?” 秦思意被他逗笑了,说不清算不算忸怩地试着推了钟情几下。 见没能推开,他便又矛盾地环住对方的脖颈,顺势吻在了钟情的脸颊上。 “要看这位家属的表现哦。” —— 飞往迈阿密之前,两人先转道回了趟江城。 秦思意或许不爱说出口,但钟情明白,对方最患得患失,也最期待一个可以用作保证的答案。 后者将第一次的见面安排在了一间私人的茶楼,秦思意还是不习惯与陌生人接触,因而除开父亲与小叔,钟情便再没邀请其他任何人。 航班延误的缘故,两人到达的时间比预计晚了不少。 好在侍者将他们领进包厢的时候,钟情的父亲正颇为耐心地与钟意品着茶。 见有人来了,对方先是将茶盏搁下,稍后才随着后倚的动作抬眼,掠过钟情,不疾不徐地将视线落在了秦思意的身上。 “不用太拘束,坐吧。” 钟情的父亲并不过分严肃,倒是有种老派的典雅,在从容的气质里隐约透露出经久沉淀的持重,仅仅扫过几眼,很快便换上了更为随和的笑容。 第243章 “第一次见面,又是新婚礼物,也不知道送些什么好。听人说秦老爷子以前给你请过江音的教授,刚巧钟情的二叔也学琴,叫他帮忙挑了挑。” 他说罢将目光朝侧门的方向一瞥,暗示助理送上了早已准备好的礼物。 映入秦思意眼帘的是一个黑色的琴箱,bc的logo印在箱体上,叫人忍不住去猜,里面究竟会藏着怎样优美的一把琴。 他强忍着好奇,视线却时不时地往那处飘。 也许是看出了这样的期待,钟情的父亲在不久之后笑着问到:“是不喜欢吗?” “不是的!”秦思意被问得一惊,赶忙回答,“收了您这么贵重的礼物,哪有再去挑剔的道理。” “那就打开看看吧。” 对方顺着自己抛出的问题,轻而易举便替秦思意找到了合适的理由。 钟情的父亲或许不懂怎样去爱人,但他实在太明白该如何哄一个年轻人开心。 秦思意甚至都不需要言语,光是脸上兴奋的表情,就已然向在座的所有人传递出了未曾表达的情绪。 茶楼里没有琴弓也没有松香,他小心翼翼地将琴取出来,将左手落在稍高些的把位上,得到件多稀奇的玩具一般,好谨慎地用右手拨了拨弦。 那双手停在钟情眼里,无名指上的戒指便随着琴弦振动的余音熠熠闪烁。 秦思意按捺不住地抿唇笑起来,漂亮的眉眼微垂着弯出清隽的弧度,由灯光将睫毛映出蓟花花丝似的影子。 他太久没有接触过这样或许该被称作‘家庭’的氛围了,以至于抬头的瞬间几乎没能想到该如何去表达自己的谢意。 “喜欢什么要说,让钟情给你买就好了。” 看出了秦思意的迷茫,钟情的父亲再度温和地开了口。 他以为这样礼貌的孩子会跟在这句之后同他道一声谢。 可秦思意给出的反应却实在出乎他的一切预想。 对方在那之后合上了琴箱,用一种骄傲却并不自负的语气说到:“谢谢叔叔。我已经拿到乐团的offer了,很快也可以给钟情买礼物了。” 茶桌旁的男人先是听得一愣,继而跟着秦思意带些稚气的笑容点了点头,再不说什么过分主观的话,而是真正欣赏地赞美到:“好孩子。” —— 返程的当天钟意又抽出空来送两人去了趟机场。 大抵是猜到了两人不会再有近段时间的回国安排,钟意将道别拖成了一段略显冗长的对谈。 秦思意去柜台值机,剩下钟情站在通道外,看着钟意似是不舍地将目光收回来,客套地问到:“真的不多留几天?” “预约了大后天的证婚。” “看来确实是心急。” 这句之后,钟情注意到对方又一次遥遥地望向了秦思意的背影,那目光说不上是爱恋,而更像是一种怀有遗憾的眷念。 他不解地跟着转头,刚巧撞上秦思意回眸,毫无预兆地便被对方的笑意撞了满怀。 钟情无数次见到过这样的表情,也无数次地借由它们回望十七岁的冬夏。 他忽而在一个极短的瞬间明白了钟意的目光,途经虚渺而遥远的所谓岁月,一直回到了他所不知道的绝无仅有的某天。 “好了好了,不打打扰了。”最终结束这场对话的仍是钟意。 他似是在开口的前一秒同一些看不见的情绪和解了,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妥帖地将视线从秦思意身上移开了。 “新婚快乐。” 他说给了钟情,也同样将祝福传递给了正站在值机柜台边的秦思意。 —— 迈阿密下着小雨。 航班抵达mia的瞬间,忽而便从天边飘来一阵雷声。 秦思意不自觉地去握钟情的手,好像对方依然是斯特兰德的休息室里那个会因为一道闷雷而胆怯的少年。 他温柔地迎着机舱内的灯光看过去,钟情便回握住他的指尖,不动声色地将它们裹在了掌心里。 “已经不会害怕打雷了吗?” 秦思意将手勾了起来,同钟情交握着,举到两人之间轻轻地晃了几下。 钟情本想点头回应,临到开口却又突然改了说辞,甜津津地盯着秦思意,幼稚地答到:“学长要牵好我,我最怕打雷了。” 他也不等后者像往常那样温吞斯文地笑话自己,些微施了点力,迫使秦思意正与他交握的手朝身前贴去。 才刚触及心跳,钟情的吻便接踵而至,细碎又缱绻地从耳垂一直落往了颈侧。 这样的亲吻伴着雨声,带来迈阿密延续至初秋的余热,糅杂潮湿的海风,变成一种略微窒息的黏着。 秦思意在离开机舱前推开了钟情,回到家后却又主动地攀了上去。 他被后者托抱着沉溺在绵密的爱欲里,直到钟情将他放下,极力克制着为那阵微妙的失衡按下暂停。 秦思意茫然地跟着对方的动作将手向后支去,手掌触及到的却并非桌面,而是骤然奏响的重音。 他错愕地回过头,贝森朵夫的铭牌便在夜色中散发出金属冷调的光泽。 小雨淅淅沥沥将影子从上面淌过去,秦思意无声地盯着那行字母,抽离了神思,让其向更久远的记忆里回溯。 钟情耐心地等着,看着对方的指尖一点点从铭牌上划过,最终将琴键幽弱地敲响。 第244章 他思忖了片刻,如实说到:“是十八岁的时候,林学长想要送你的礼物。” 与一个人的决断会发生在很多个时间。 秦思意一度以为自己熬过了那个大雪的冬天,林嘉时便算是走出了漫长且未知的时间。 然而直到此刻他才明白,原来藏在心底那些隐约的、偶然的钝痛其实并非疾病,而是始终无法忘怀的过去。 这台琴的出现带来一场真正的道别,指引他去与四年前那个什么都没能留住的自己说一句迟到的再见。 过去的时光在余音消逝的一瞬彻底终结,仅剩下再也不会受到束缚的秦思意,静谧地诞生在这夜云消雨止的清绝月色中。 他恍然地在许久之后将食指点在了心脏的位置,深埋其中的痛感莫名地开始萎缩,渐渐消解,继而成为转瞬即逝的泡沫。 它们在破裂的瞬间发出短促而即时的刺痛,可再往后,那颗健康的心脏便再也没有发出过哀郁的异响。 秦思意后知后觉地将手从琴键上收了回来,缓慢地靠近钟情,用掌心捧住了对方的脸颊。 他将眼帘浅浅垂落,让视线温吞地从钟情唇间扫过,末了再也不曾迟疑地向前,寂静却沉沦地献上了新生后的第一个吻。 “这是送给你的十八岁的礼物。” “我可以贪心一点吗,学长?” “哪怕掠夺都可以。” 第139章 以吻封缄 『“那就借着曼哈顿的大雪多吻我几次吧。”』 每年的圣诞假期到来前,总会有无数的航班自北方飞往温暖的fl,今年也不例外。 秦思意所在的乐团受邀前往纽约,进行一场平安夜的义演。 玻璃幕墙外的飞机起起落落,大多都披着风雪起航,最终降落在温暖湿润的南方。 只有秦思意和候机室里寥寥几位旅客等待着一次去往jfk的航行。 他的琴箱靠在身边,身份卡边上还挂着一朵钟情亲手画的小玫瑰。 秦思意打开手机,看见上面跳出了新的天气消息。 钟情的航班在纽约降落的一瞬,这年的第一场雪便如约而至了。 —— 从航站楼往的士站台走,还没真正迈出那道门框,新降的雪花便零星地飘到了钟情眼前。 他停下来,短暂地抬头看了一会儿,继而取出手机,对着天空拍下了一张照片。 【钟情】:学长,下雪了。 钟情把酒店订在了第六大道,能看见跨年的焰火,离秦思意演出的剧院也不远。 他站在露台看出去,除了圣诞的彩灯,靠近剧院的方向已然挂上了彼得兔的海报。 秦思意任职的乐团与皇家芭蕾舞团将在这个冬天为所有身患重疾的孩子们送上免费的演出。 作为乐团的大提琴手,他被安排在右侧稍靠后的位置,临近舞台的边缘,正挨着环绕在周围的成簇的花束。 开场的演奏结束,秦思意起身,跟着乐团的其他成员一起往幕后走。 红色的帷幔落下之前,他收起琴弓,忽而遥遥地抬眸。 钟情就坐在二层包厢的看台里,迎着他的目光深深地笑起来。 ‘等会儿见。’ 秦思意看见对方的唇瓣刻意地停顿了几下,无声地传递出讯号,将这样简单的几个字都变成了细腻而旖旎的情话。 台边的乐池里再看不见观众的身影。 秦思意只能听见在彼得兔蹦蹦跳跳地上台时,台下依稀传来了几声孩子稚气的欢呼。 这些小观众们被允许这么做,今夜原本就只为了将快乐与希望传递给他们,无关乎任何的礼仪或束缚。 他的心脏被共情的雀跃惹得‘怦怦’撞出闷响,带来胸腔内隐约的痒,将先前的笑意仿佛无止境地延续了下去。 秦思意说不好这是怎样的一种感受,‘幸福’两个字却莫名地于此刻浮现在了脑海。 他的目光跟着乐谱上的音符一行行挪过,那样轻盈而愉悦的心情却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消失,反倒更掺上了些甜丝丝的飘忽,总叫他以为这并非是一个落着雪的寒冷冬夜。 —— 大雪在演出的时间里堆积起来。 秦思意跟在其他人之后走出那扇旋转的玻璃门,看见平安夜的街道被雪与灯光染成了新烤面包一样蓬松的暖色。 远处广场的方向似乎有兴奋的尖叫传来,不久钟声便响起,迎来又一年的圣诞。 大概所有人都赶着回去同家人团聚,因而秦思意所在的路口倒显得有些寂寥。 他背着一个黑色的琴箱站在大雪里往夜空中看,蓦地便听见了自己的名字由钟情的音色呼唤了出来。 “秦思意。” 他回过头,钟情就像那只彼得兔一样匆忙而欢快地跑过了马路。 对方在积雪上留下一连串的脚印,以及一片不小心露了馅的花瓣。 他装作没有看见,稍带着些稚气朝钟情眨了眨眼,而后温柔地问到:“要给我惊喜吗?” “圣诞快乐。” 钟情说着将花拿了出来,捧在两人之间,一点点接住天空中落下的无根的雪。 他看见那些漂亮的冰晶渐渐在秦思意的发间织起洁白的头纱,星星点点飘忽地垂落到肩上,好像古老画作里神圣而纯真的新娘。 钟情恒久地凝视着对方。 第245章 他发现自己对秦思意的心动非但不曾衰减或逾期,反而随着时间不断地加剧,成为了一种在生命中充盈的必需品。 十六岁的雪夜里,秦思意便穿着婚纱似的白裙将手递到过他的掌心里。 而现在,对方又一次披上了头纱,就像久远的记忆中那样,接过盛开的玫瑰,专注地望入他的眼底。 钟情去吻秦思意的唇瓣。 后者的鼻尖被曼哈顿的寒冷空气冻得通红,捂在围巾里的脸颊却烫得好像在发烧。 钟情贪婪地在对方的下唇咬了一口,留下湿润的水色,也将秦思意突然的‘高烧’点得更热。 后者掩饰一般回吻,轻啄过钟情的嘴角,小声地抱怨到:“怎么办啊,迈阿密根本就不会下雪。” 钟情听了跟着他笑,用指尖捻去了秦思意发梢上的雪花,在爱人羞赧也期待的目光中轻絮地耳语。 “那就借着曼哈顿的大雪多吻我几次吧。” 钟情的话音很轻,秦思意却没有错漏过半句。 他拽了拽琴箱的背带,继而稍稍地仰起脸,闭上眼睛,在平安夜的大雪里与他永远的恋人拥吻在了一起。 “圣诞快乐,钟情。” “我爱你。” 作者有话说: 全文到这里就结束啦! 感谢一直在看这篇文的小天使! 因为真的太喜欢秦思意和钟情了,所以从去年夏天开始写,直到这个夏天完结也并没有觉得漫长。 意识到即将完结的时候其实产生了强烈的不舍。 也正因此,最后一章是在确定了内容的情况下拖延了许久才真正落笔的。 准备的大纲原本打算以秦思意的13岁为起始。但由于年纪太小不能写,正文中改成了由钟情的登场作为切入点,来记叙秦思意的人生。 存稿的过程中其实也尝试过去用插叙的方式。 但是destiny前半部分的人物情感和精神状态应该是混乱和压抑的,我个人不认为那样的情况下他们会很流畅或者有逻辑地去回忆以前的事。 而且destiny里的剧情有很多不能写,加上时间线的切换也会没有办法很好地延续这部分的状态。 在存稿经过删改,连字数都不能够稳定的情况下,再跳回之前的时间点,就会显得叙事也不太流畅了。 因此最后还是决定继续用倒叙的方式来写完这个故事。 真的非常感谢喜欢这篇文的小天使们! 谢谢你们愿意耐心地看完关于秦思意和钟情的爱与成长的故事! ———————— 以下是一些碎碎念: 这篇文的背景在伦敦。过程中不确定的细节问了几个以前在英国上公学的同学。 但应当还是有一些遗漏的问题。 比如先前有一章的作话也提到过,英国是新教,圣公会不受梵蒂冈约束。 但因为我高中在美国,写的时候理所当然想成了天主教。 写完过了几天和朋友聊起才意识到搞错了,可是这个时候已经不好改了。 文中可能还会有其他的由认知差异导致的奇奇怪怪的小错误,希望没有影响到小天使们的阅读体验。 最后再次感谢你们愿意看到这里! 这真的是我最喜欢的一篇文和最喜欢的两位主角了!谢谢同样喜欢秦思意、钟情以及其他角色的小天使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