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名流》 第1章 《烽火名流 / 濯缨之臣》作者:也逢春【完结+番外】 文案: 冬至春生,洛都城破,大梁中书谢府满门殉国。 世人皆道中书育有四子一女,唯子四郎名唤元贞,不知容貌,不明所踪。 后来流民亡命江左,提及那夜城东,说有一小公子以命搏命,擒杀贼首,生死一线之际幸得一位赫连府君相救。 他们洋洋洒洒,说那位小公子重伤倒在府君马蹄之前,口齿洇血,求人搭救舍妹,却被无情回绝—— 说什么赫连府君精于算计,却不料赫连府君早被一副皮囊骗了心。 小公子被赫连府君抱过,在府君怀里咽过气,又在府君明知故问的试探后断然离去。 精于算计的府君远在天边,又派一只灵兽,救了小公子一命。 小公子身负血海深仇,他不敢恣意,又浑浑噩噩地接受府君好意。滴水之恩深埋多年直至别后重逢,小公子攥住刺入胸膛的长剑,口含热血—— 终于等到他来救府君。 美强惨且病弱受&黑切白攻 食用指南: 1.苦逼打工狗,尽力向日更看齐,最低下限遵循隔日更(周末日更)的规律(22:00后默认当日不更) 2.谢绝小作文,如文不入眼,敬请左转点叉出门 3.本文架空,背景主要参考魏晋南北朝 4.攻受双洁 5.待补充 内容标签:强强 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朝堂 逆袭 美强惨 搜索关键词:主角:谢元贞丨配角:赫连诚 一句话简介:观我一身罗刹骨,偏生观音相 立意:在绝境中求生,心存大义,明知不可为而奋勇为之。知错而改,在前进的道路上不断吸取教训,领悟人生真理。千帆过尽,归来仍是赤子之心。 第001章 捷报 辰时落更方过,忽有一阵马蹄紧踏隆冬霜雪自郊外极远的夜幕而来。策马颠簸,疾行者似在竭力呼救。可那人声却断断续续,朔北的冽风呼啸追赶,随即又将那零星的字眼撕得粉碎, 听不清。 冬至阳生春又来1,入夜却是栗烈觱发,郊外大雪纷飞,土砖城楼的檐下便飘起碎屑。瓮城内,角楼敌台上的三两残兵老弱,风蒙住彼此皴裂渗血的双耳,此刻他们佝得僵直,正蜷着手臂抱戟打盹。 风萧萧兮,不过须臾,方才那蹄声已然近在咫尺,原本便吱吱作响的城门终于遭不住咣的一声,顷刻间狂风怒卷,裹挟着滔天暴雪于刹那扑面而来—— “哪个策马夜行!?” 铜驼大街转角,巡防的十人小队险些撞成左右两列歪脖子倒栽葱,为首的什长没勾住吊命的酒壶,气更不打一处来,扶着墙根便要追上前去—— “老周!”身后的士卒年轻也眼尖,定睛一瞧忙喊住人:“北镇军的弟兄,肩上插着三根鸡毛呢!” 大梁各营的军情呈报,前线与后方的百里间往来,尤以鸡毛示其紧急,三根鸡毛便是十万火急。 但那便如何,他们这些无名小卒并没有跟着着急的份儿。说话间那士卒掸掸雪和灰,又上前去捡掉在老周脚边的囊壶。今日老周允了早些下值,他空着手便出来巡逻。方才眼睁睁看着这宝贝全浇了雪,此刻捡起空壶一晃便心疼得不行。 要说天一冷骨头也脆,老周知道自己的酒囊有救,可单给自个儿使劲也没能立时起身。 “属你小子眼尖,”策马者早已消失在尽头,经过的雪面上交错有两列极深的蹄印,细瞧还洇着几滴鲜血。老周换了个靠墙的姿势,索性撑着探一眼,等酥脆的关节缓缓血。囊壶随即递过来,在确认里头比毛儿还干净之后,老周登时眉头深锁:“百里急报啊——这是又败了?” 那士卒心里念着酒,想是今日摔跤不吉利,便搓搓手补偿些好话:“天晓得,许是捷报呢?” 只是捷报二字,连月来倒比孤魂野鬼还难遇三分。后边的弟兄闻言都垂下头去不答话,老周也只摆弄着他的酒囊,任由几人的喘息没过这两个字眼。 巡防的队伍一时难开,蓦地老周叹了一口气,道:“多少年了,里里外外这仗就没歇过。上月阿显归家,还道那九原塞气吞瀚海,足截百万雄兵,倒不知究竟能拦得五部豺狼多久。” “好一个绵延万里!” 老周猛地回头,队末的士卒右眼横道三指宽的疤,冷不丁接了话:“天知道那破墙截的是哪边儿的兵!?朔北六州父死子继,眼下洛都已成生死攸关的最后一道鬼门关。折了咱们多少精兵猛将不说,除去随官家祭天的李护军,不就剩下镇北大将军——”他吸了吸鼻子,强忍不住:“苍天不仁,咱们大梁莫不是真要与那胡人杂虏拱手相让!?” “是啊,听说他们喜欢吃人,还将人肉分作三六九等,简直如同蛮荒野兽一…… “行了,开拔吧。”这话越说越不对劲,老周赶紧将酒囊往腰间一别,系成个潦草的死结,又伸手去拍那念着捷报的士卒左肩,拧着脖子宽慰弟兄们:“总会胜的,咱们不都还有口气儿么?我同你们说,今日冬至得吃饺子,不吃可要掉耳朵!下了值跟老头回去干它两大碗!瞧这雪下个没完,光这么遛,喝他娘的琼浆玉液都不顶用!” 弟兄们倒都肯跟着走,却不再跟着答话。 大梁屡战屡败,他们忍饥受冻要的却不是肥肉厚酒,他们要赢!要赢一场酣畅淋漓、扬眉吐气的大胜仗! 第2章 老周心知这非他所能劝,一回头却见身边的士卒正盯着他。见老周莫名其妙,那士卒便压低声音问:“我说,你儿子都还在前头拼命,你怎得半点不担心?” “担个鸟心?”老周当他要问什么,“咱们这些个军户,一世为兵,百世随军征战,难不成还有别的活法?” 军户放下锄犁,便只在刀光剑影中营生,巢焚原燎里能活一日且算一日。说得好听是保家卫国,可往不好听了说,却是比良民更低一等的贱籍。 将军百战死,平步青云既已无路可走,那么借着战乱逃遁也未尝不是条出路。 只见那士卒拉着老周快走两步,声音压得更低:“前头沙场节节败退,几月都递不来个捷报,光这半月就逃了多少百姓?你甭跟我装痴,便是咱们营里——” 京师戍卫有六营,近来人心惶惶,竟有不少士卒拖家带口悄然南逃。只是上下皆以明哲保身为先,一时便也无人处理——毕竟谁都不想做塞外五部的蹄下肉泥。 老周想也不想,反问的声音还不小:“我说麻子猴,难不成你也想逃?” “祖宗!”麻子猴一凛,显然吓着了,“你不想——”他不敢说那个字,便伸出两根僵硬的粗指贴在胸前,于隐秘的风中交错摆出个逃字。 大梁以武治国,仗打到现在却是落花流水,试问谁不想逃? 可老周脖子一梗偏唱反调:“老头我睁眼便是大梁的兵了,这辈子虽住不进这高门显贵的洛都城,但也从没想过往别处逃。你们要走走你们的,反正洛都是我的根,待两眼一闭我就埋在这儿!” “你这老鳖棒!”麻子猴气得要骂,随即想到什么,又拉住老周:“自官家即位,迁都的风声可就没停过。虽说祭天本就在冬至前夕不错,但此次大驾卤簿尤其唐哉皇哉,难道你也半点不生疑?” “那是——”“那是什么?” 还能是什么,鸟惊鼠窜,除了堂而皇之追随大驾的朔北高门,半月来离都的百姓尚且无数,不用想也知道正因如此。 前方将士仍在浴血厮杀,漫山遍野的残肢白骨尚无人收。新帝践祚不思定军民之心,反倒想着如何全身而退,苟安一隅,这怎教人不寒心? 老周无可辩驳,拔了瓶塞想闷两口烈酒,临到嘴边才想起这里头早就空了。 空了,空了,大梁的兵也快死绝了。 “要我说,既然官家都——” 众人边说边走,麻子猴得了上风却忽而噤声,老周顺着偏头一瞧才察觉,不知不觉他们竟已巡至中书谢府。 谢府高门巍峨,戒律森严,两列卫兵正持枪矛警戒,自昏黄的灯笼下射出两道精光,盯得人浑身发虚。石阶前勒马的痕迹还在,其深浅不一,犹窥得劫后余生的惊险。巡防兵们见状皆不敢再作半点言论,只略微欠身,随即便移了目光,转去别道。 “捷报!?” 此刻,谢府厅堂前的廊下正跪着一人,低却头看不清样貌,听罢便托手高声道:“禀大人,千真万确是捷报!” “天佑我大梁!” 久违的喜讯降临在这深寒夤夜,砸了众人好一个措手不及。 “伯绍——”大少夫人郗泰青绕过屏风几步门前,鬟髻晃动,听罢便再忍不住掩面而泣。一旁的谢夫人按下激动,克制着问道:“你家将军眼下如何,可有受伤,前方将士死伤何众?” 前院拥着正堂的廊下一时挤满了人,抻出的乌黑脑袋接了半边白雪也不自知,闻言都忍不住相拥而泣。 其中当数一个梳总角的小女郎笑得最高,她不大明白众人口中的皆大欢喜,只被院中的气氛所感染,乐得跳将起来,还伸手想去拉身边的白衣少年。 那少年身着赭石长褶衣,外披一件忍冬暗花霜色绒袍。两人一大一小容貌肖似,只是少年面容消瘦而苍白,立于银装素裹之中更显风尘物表,翩然兮譬如流风之回雪。 “四兄?” 小女郎被那冰冷紧握的拳头冻得瑟缩,她这么问,视线已然越过人群,转向堂内的父亲和三兄,这才惊觉此刻他们也同四兄一样,神情分外凝重。 “回夫人,”那将士明显顿了顿,旋即又接上:“大将军此刻仍在交战地,只是战后情形混乱不堪,将军还需时日清理,因此特命末将先行一步来传口信!” “如此,便有劳这位将士百里奔波了——元照!”谢中书手中还捏着那卷插了三根鸡毛的空竹筒,说话间骤然起身,与子三郎视线相交,却没有将话说完,只是快步出门行至偏厅书房。 谢夫人悬着的心刚落下,猛然瞥见老爷出门时愈加阴沉的脸色,心里一阵没来由的慌乱,方才的喜悦登时凉了七分。 眼下人多,她心怀疑窦也不便细问,于是只跟上前,去为老爷研墨。 “将士奔波辛劳,想来定是累极,夜已深,不如暂去休整。”只见谢元照略一点头,上前就要亲自将人扶起。 那将士像是犹豫,按着佩剑起身却仍低着头,只道:“末将惶恐,公子请先行!” “无妨,请。”谢元照言辞温润听不出差错,只是右手掌心翻上,指向影壁却不提脚。 于是那将士抬脚在半空顿了顿,这才先一步下了台阶。 府中诸人都还沉浸在方才的捷报之中,谢元照带人穿过院子,脚步却越来越轻。刚绕过影壁的瞬间他便朝抱厦前的一众挥手,几名心腹府兵见状立时追上前来。 第3章 寒光一闪,赤色披袍同时向后空飞展,谢元照霍然抽出腰间佩剑,指着那将士后心大喝一声:“拿下!” 时值四方离乱,兵连祸结,谢府上下皆兵,那几名府兵精锐更是训练有素。饶是如此,听罢他们依旧难以置信地慢了半拍。 可正是这稍纵即逝的犹豫间,那名前来报信的将士居然绕过谢元照干脆利落的致命一击,反身抽刀直取仍愣在廊下的柔弱幼童! 谢元照始料未及,追着那人的脚步目眦欲裂—— “五妹!” 第002章 劝降 门口的府兵阻止不及,回院的几步路上那人已伤了院中挡在五小姐身前的数名僮仆婢女。 府中诸人皆惊慌四散,谢元照被那横七竖八挡住,九鼎一丝之际他转身向后挑了最近的一名府兵的腰刀,径直朝那人后心而去。 刀风与夜风在飞雪中俨然浑为一体,但那人竟似察觉到两者极其微妙的不同,骤然一个闪身便躲过刀刃。 “四弟!” 形势斗转,长刀尖刃顷刻便直冲兄妹二人,电光石火间谢四郎将幼妹拽至身后,接刀的霎时起势将人挡回院中。 “小公子身单力薄,这刀不称你!” 阵前搏杀的将士果真招招狠辣,兄弟二人一刀一剑却还占不得半点上风。那人话音刚落,谢四郎提刀吃劲显然已慢了半步,下一秒反被那人扣住脖颈要害动弹不得。 “刺!” 谢四郎当机立断,那人便见谢元照果真提剑朝同胞亲弟刺来,其脚下凌风竟无半丝犹豫。惊慌间那人下意识松开掣肘。一念之差,谢四郎便擒住其右手拇指猛然向外一折,并顺势带人过肩摔向雪地。 一声惨烈的嘶吼过后,那人被飞起的雪花糊了双眼,挣扎间眼前剑光凌厉,只见谢元照剑指其喉居高临下:“我兄长没教过你——兵不厌诈!” 打斗刚停,谢夫人已追出门,她颤抖着握住谢四郎冰凉的手,上下察探道:“刀剑无眼,季欢可有受伤!?” 谢季欢摇头,但忍不住咳了一声,轻声道:“令阿母担惊了,孩儿无碍。” “此人是奸细!?”郗泰青紧随其后,两行清泪还挂在她粉白的脸颊,方才的喜悦却已荡然无存。 院中无人敢应。 “阿母!”五妹被吓得不轻,哭嚷着要往谢夫人怀里钻。 鲜红的血液洒在院中的雪面,恍若花瓣一般妖艳。众人惊魂甫定,豁然书房内传出谢泓沉缓的声音:“夫人,先带平儿与含章回房。” 郗泰青从他们沉默的神色中窥探到一丝诡异,但她不敢深想,更不敢迈开脚,“婆母——” 泰极而否,谢夫人隐隐察觉北镇军怕是又吃了败仗,但她面色不改,只淡淡摇头,温热的手抚在儿媳肩上,紧接着却被谢含章追着拉回来,牢牢贴在自己后心。谢夫人有几分无奈,看了眼儿媳,便向后院去:“夜已深,婆母陪你先回房去。” …… 院子渐渐安静下来,偏厅入门正对的案前,谢泓笔翰如流,左侧笔架边的锦盒敞开,紫绶金章的官印套着鞶囊,只露出隐约的一角。府兵将那人结实捆了手脚,谢元照随即屏退左右。房门才刚关上,却听这人蓦地抢先一句: “中书大人,洛都府尹,你可知你已是大难临头?” 如此骇言,谢元照听罢心下一惊,抬腿便是一脚,边怒骂道:“混账东西,还要诓人!?” 那一脚踢在腰腹,却见这张沐雪沾灰的脸不痛不痒,反直直盯向端坐于桌案前的谢泓,似乎希望谢泓能正经给他一眼。 “谢某是祸是福就不劳足下费心了,”谢泓顿了顿笔尖,没抬头也不阻止,只继续写自己的。顷刻间笔落书成,他揭起刚盖印的信边吹边道:“我且问你姓甚名谁,究竟是受何人指使?” 闻言谢元照又附一脚催他起身答话,他却索性没筋骨似的瘫着,道:“末将不明白大人的意思。” “方才还口口声声道我将要大难临头,”屋内炭火烧得旺,墨迹很快干了,谢泓随即将那书信封口递予谢元照,接着收手搁回桌上,指尖朝案台一点,终于看向地上那人:“怎得此刻又装糊涂?” 房门开合,檐下飘入几片飞雪。 “小人是糊涂,祸福吉凶自然全在大人的一念之间。小人乃洛都前五官掾萧潭之侄萧权奇,原先是大将军帐下的督战伯长。”大半的冷风都打在萧权奇身上,他见谢泓终于不再分心,不由露出些许诡笑,便想换个不那么狼狈的姿势。无奈五花大绑之下,只能扭捏将就着小腿肚坐了,“今日假托军报之名漏夜前来,实则是受五部合罕之命特来与大人共商国是!” 他萧权奇不过区区一介督战伯长,传送军情本不是他的份内事,若贸然以劝降使节的名义前来商谈,单凭他寒庶之身恐也难登谢府高门之地。 再者—— “假传军报擅闯中书府,方才还欲挟持犬子幼女——好一个共商国是!”谢泓不奈他狡辩,开口只问:“萧权奇,五部兵马现在何处?” 萧权奇眼中闪过一丝失落,随即又被后面的话逗笑,揶揄道:“怎么,大人以为,单凭这城中的老弱妇孺便能抵挡五部的百万大军么?” 书案一侧沉默的谢季欢突然插言:“大梁连年战火殃及五部,旦夕之间又何来百万之众?” 第4章 正这时,门又开了。 “你瞧元贞作什么,”谢元照自萧权奇身边经过,回剜他一眼:“莫不是他正戳中了你的谎言!” “想来这位便是中书大人从不示于人前的四公子?”大梁中书令谢泓有四子一女,唯子四郎名唤元贞,自小便如闺阁女般深养内宅之中。外人皆道其体弱多病,但方才萧权奇与之过招,这位四公子的内家功夫竟还算不错,他不由赞道:“果真是——”将门遗风四字就挂在嘴边,萧权奇却话锋一转:“一副好皮囊!” 谢元照来回一遭肝火更旺,闻言气不打一处来:“这不是你该动的心思,你现在该想的,是要如何戴罪立功,免得被千刀万剐活剥了皮!” 萧权奇却兀自狂笑,道:“三公子说笑,今日我敢只身前来便已是存了死志,但就怕你生啖我萧某血肉也无济于事啊!合罕翟雉亲率六十万大军,眼下就驻扎于城郊五十里外。不过这六十万与百万又有何异,放眼洛都上下,可还有二十万兵力?只怕是连区区十万乌合之众也没有吧!诸位猜他们见我此行畅通无阻,当做何战策?” “还不是你假借军情急报之名!” “元照——” 谢泓仍是正襟危坐,沉静的眸中依旧不起一丝波澜。有梁开国近三十载,战乱却从未停歇,他带着这份从容不迫穿透波诡云谲,出言更是掷地有声:“萧权奇,你是来劝降的?你要替五部的君降大梁的臣,你要做豺狼的爪牙!?” “豺狼又如何!?大梁可以招募五部夷兵任其骨肉相残,五部自然也可招纳大梁臣属为己所用。慕容氏昏聩无能早已是不争的事实!二十年来皇室内斗将大梁气数耗得一干二净,如此还要忠君实乃愚不可及!比之奉头鼠窜的永圣帝,合罕翟雉才是即将问鼎中原的明君霸主!纵使你困兽犹斗,今夜之后天下战局也必然一锤定音,朔北六州将不再向大梁俯首称臣!”一番言辞激昂之后萧权奇又拧身,想拱手却反应过来自己已被五花大绑,于是梗着脖子直视谢泓,似笑非笑道:“中书大人,便降了吧!” 谢泓岿然不动,只抬高音量:“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大梁还未到穷途末路,凭五部蛮夷又如何与之相提并论?” “中书大人——”萧权奇抻着脖子自诩强宾压主,半点不相让:“我敬你是大梁肱骨,高祖托孤之臣,可即便你想要鞠躬尽瘁,那赶鸭子上架的慕容裕就当真信你?那他可曾给大人留下一兵一卒,怎么我就半点没瞧见呢?” 目之所及,皆是未战先败之象。 谢元照的拳头都要捏碎了,咬着牙发狠道:“你道人人都如你这般,以六抵十地胡诌!” 萧权奇却只等着中书令谢泓来答。 书房内一时安静极了,片刻之后谢泓才又问道:“你既劝我归降,但你可曾问过这洛都城的百姓没有?他们的父兄战死沙场,他们的族亲沦为五部蛮夷的口粮!还有伯绍呢,难道他竟认同你的狼子野心,甘愿与你同流合污?” “令郎自是不肯——”萧权奇语调轻缓,此刻仿佛终于有种占尽上风的得意:“所以镇北大将军便是中书大人的前车之鉴,还望大人莫要步其后尘!只消大人屈尊首肯,这大义灭亲的功劳定当记在您的头上!” “放肆!” 方才谢泓已是怒极,听至此刻骤然直身,锦盒应声而阖,其掌击书案力道之大,竟将楠木纸镇震落地面,铛的一声横在萧权奇跟前。 前方战局实际如何,三人在见到空竹筒之时便已心中有数,只是听萧权奇亲口道出时仍是如同剜心裂骨一般哀痛难忍。 大梁当真败了! “我杀了你!” “三兄!” 可恨眼下最无用的便是悲痛二字,谢季欢翻手按下谢元照将要出鞘的剑,压着沉痛道:“杀他只怕也不过解一时之气,于国于民都无半点裨益。眼下生死存亡之际,当务之急,是该如何抵挡此人口中五部的六十万强兵!” 兄弟俩相距咫尺,各自的眼眶之中皆是热泪滚滚,却谁也不肯轻易落下。最后一句几乎被谢季欢压在喉底,又猛然将谢元照自崩溃的边缘拉了回来。 “四弟——” 谢元照缓缓开口,顷刻间已全然没了方才拿敌时的气凌霄汉,猩红的眼眸在父亲和四弟之间飘忽,罔知所措。 不过,片刻的恍惚之后他便发现,两人目之所及,又回转停留在此刻三环五扣的萧权奇身上! 第003章 反贼 “我曾闻洛都寒门有萧郎,其横刀跃马卸甲柔情,经年煞费苦心得一美娇娘,一时竟传为洛都佳话。”谢季欢一步步朝萧权奇走近,盯着他道:“今日得见,想来那寒门萧氏便是萧伯长你吧?令正自是难舍,幼子更是无辜,萧家一门本为良善,又何至于因此徒受天下万民唾弃?” 萧权奇一怔,随即又反问道:……既敢来,又岂会轻易示软肋于人前?” “非也——”谢季欢当即打断他的话,“你既打定主意投敌,便是不准备南下,眼下朔北各州尚处战火之中,流民南下才是寻常。若是向北将人偷放出城,一则上下打点容易走漏风声,二则恐怕也不安全。且洛都乃皇城所在,如今屋舍空悬过半,有道是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所以,他们还在洛都。” 萧权奇不由反驳道:,“兵戈扰攘,守卫松懈,四公子稚子之心,怎知我便无法趁乱将人带出城?” 第5章 谢元贞紧随其后又上前一步,语气更加笃定:“边疆将士半月前才轮值更换过,彼时战局莫测。再者入冬以来天寒地冻又尤胜往昔,试问不带粮食不带厚衣棉被,即便大人受得住,老人孩子更不比行军之人难道也经得住?三五之众大包小包地往北走,谁信呢?” 谢元贞步步为营,乍听起来言语间似有漏洞,但一句紧赶着一句,为的就是要对方于仓促间露出马脚。这招方才他们兄弟齐心刚用过,萧权奇暗忖这似乎又是陷阱,却还是忍不住往里跳:“.若是托口为军中亲人补送物资——” 应答骤然而止。 古来征战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为防敌对暗动手脚,战时辎重更是重中之重。何况连年战火,大梁开国之际高祖便曾下令对辎重另取一套十分严格的运输流程,又岂会任由老弱妇孺假借成行? 谢元贞与萧权奇相距不过半步,萧权奇一时语塞,便不由打量起这张年轻的脸。他们兄弟二人一左一右,两相对比之下分明是谢元照更貌似其父。只是谢元照血气方刚冲动易怒,反倒是谢元贞沉静内敛更得谢泓神韵,尤其是方才一字一句笃定的神态。 萧权奇自觉有趣,随即冷笑道:“小人瞧四公子还未及冠,怎的这般巧言令色?” “纵使他们潜形谲迹深居简出,倾六营之力掘地三尺也难说得很!”谢元贞却不再理会他,只顺着方才的话兀自说下去:“且大军开拔日行不过百里,即便五部不等你的音讯立时发兵,疾行五十里尚且需要半日。劳师袭远非所闻,待五部大军临城,巨石金汁狼牙拍数管齐下,攻城又岂是一日之计?萧权奇,你策马入都不过两三个时辰,若家父以洛都府尹的名义立即将你的罪行公诸于世——” “两个时辰,”谢元照摸着腰间佩剑,眼中闪过冽冽寒光,冷哼道:“不,一个时辰之内,萧氏余孽便替你这狗贼先行去探黄泉路!” 萧权奇抬眸神色一凛。 微末的变化之于谢泓无处可藏,随即他指尖一点,与两人视线交错,终于开口道:“立刻着人去寻,边境苦寒,想来萧伯长定思念家中妻儿久矣!” 父子三人一来一回至于此刻,萧权奇终于彻底变了脸色:“这便是世人口中的高门显贵!方才我竟说错了,这天下早不是慕容氏的天下了——朔北、关中、黔西、崤东、岭南,如今该是你们这些世家大族的囊中物啊!可你们累世公卿,把持朝政多年,便该视我们这些寒门庶子为蝼蚁猪狗吗!?” 谢元照听罢怒火中烧,抬腿便是更狠的一脚,“如此便是你投敌卖国,置朔北万民于水火之中的借口么!?高门不与寒庶往来又岂是我谢氏所愿?” “那又如何!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萧权奇当胸受力,破口笑得血沫横飞,“你们竭力策反,想来正如我所见,那慕容裕夹着尾巴一逃,洛都便再无兵力可言!” 屋内一时只剩下萧权奇的粗喘声。 谈来谈去都绕不开兵力二字,可眼下这两个字便如同悬在洛都头上的闸刀,它无法解救城中百姓于水火,却能清楚地预示这些无辜之人的死期。 良久,谢中书又缓缓开口:“你道我谢氏忝居高位怀银纡紫,今日我便告诉你,我谢氏一门身为大梁子民,是高门也罢是寒庶也罢,无论日后身处何种境地,都决计不做投敌卖国的勾当!洛都有无兵力暂且不论,往南也还有三州方镇军,方才我已修书调兵,五十里,多谢萧伯长肯以实情相告!” “三州方镇军又如何,你们根本没有见识过翟雉氏真正的实力,”萧权奇仍在笑,但却已从方才的愤怒转为对于螳臂当车的难以理解,他瞪大双眼,额间的青筋在怒吼中愈加突兀,布满血丝的眸中似乎倒映出半月来九原塞上刻骨铭心的血腥战况,“他们与二十年前早已不可同日而语,否则大梁岂会接连折损精兵悍将!?三州,便是十三州也不过蚍蜉撼树,可笑,真是可笑!” 萧权奇说得对,在场之中唯有束手跪于案前的萧伯长才是大梁与五部血战的亲历者。 谢元照看着他癫狂的模样几番欲言又止:“……他莫不是疯了?” “三兄,你我心知肚明,他未必是夸大,”一夜心神激荡,大病初愈的谢元贞脸色更加惨白,此刻他捏着拳头,勉强站直了身,“大军即将兵临城下,我们万万不可轻敌。早年间塞外五部逐水草而居,边境的冲突多因粮食物资而起。后来皇室内斗,结党营私引狼入室是不假,可事关领地归属,物资分配,五部间也必然存在利益冲突。” 他绞尽脑汁,谢元照认同却也不认同:“可时间如此紧迫,又如何令五部自内分而化之?” “此事确实需要从长计议,不过虽说他们全民皆善骑射,大漠广阔更是战马的优势所在。可兵无常势,我们便是行下下之策,洛都以南便是万斛天关,若保存实力据险以守,静待来日也未尝不可以东山再起。”谢元贞来回踱着步,手越攥越紧,紧接着又转身回望萧权奇,“只要我们能提前带百姓撤离!” 萧权奇便兀自闭上眼缄默不语。 “「烈士不妄死,所死在忠贞。」1萧伯长,我听闻你曾以一首从军行打动令正芳心,”谢元贞弯下腰,开口只觉喉间艰涩,血气翻涌:“大兄在家时便常说,行军之人向来以忠信为立身之本。你且扪心自问,今日即便功成名就光耀门楣,就当真是你内心所愿么?” 第6章 萧权奇猛然睁开眼看着他。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他一字一顿,反倒越来越坚定:“大梁上品无寒门,说我萧权奇投敌卖国便卖了,我至死无悔!” “四弟,如此顽固不化的宵小,与他为谋实在是多费口舌!来人——”萧权奇既打定主意不再透露,再审下去也是徒劳,谢元照便命人将其暂时收押看管,接着扶谢元贞去蒲团边,这才发觉他早已脱力,“你本元未固,快坐下喝口热茶!” 谢元贞自幼孱弱,入冬的一场风寒险之又险,断断续续养了月余才有起色。病去如抽丝,纵于寻常健硕的少年而言也是大损元气。 若非如此,眼下谢元贞该已带着幺妹,在南下去往铎州的路上了。 中书谢府虽不耻投敌卖国,但亦非抢首南墙之辈,自然明白万事当兼备两全的道理。 父子各怀心事,书房内一时只有杯盏交错的声音。谢元照半跪在地,替四弟端来茶盏仍不放心,又帮他捧稳了盏托,忽而若有所思道:“早知如此,即便当初病重,也该让你与含章同二兄先行一步南下。” 这话倒提点了谢泓,他顿时朝二人摆手道:“叔佑、季欢,时候不早,你们即刻回屋收拾行囊,随后启程南下去与仲闿会和!” 兵败如山倒,五部不日即军临城下,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可谢元照想也不想:“阿翁阿母尚在洛都,就此南下我们如何心安!?真要走也如同之前商定那般,四弟五妹先走!” 谢元贞见这一个两个的都要自己先走,手中的热茶霎时如有千斤重。他放下茶盏,挪动身姿恭恭敬敬跪向谢泓,道:“天意要我留在谢府与二亲共存亡,父亲和三兄就莫要再赶我走了。”他想起方才在案台右侧见着的那封信,不由含笑,“且钟师兄说已为我延请名医,我得在这儿等他。” “这是做什么!” 谢泓直身向前一探,他要谢元贞好好坐着,谢元照却反跟着双膝跪地,“好,是我谢家儿郎,三兄陪你一道等他!”,他一拍四弟臂膀,遂与之并肩,道:父亲放心,无论您作何决定,我和四弟定会竭尽全力!只是为今之计,下一步又当如何?” 为今之计,为今之计! “……新帝祭天,带走了原来驻守在京郊的十万牙门军,加上李护军所掌的六军,我们足足少了二十万兵力。且半日已过,京师百姓虽流亡大半,撤离所剩之数亦非一时三刻所能行。”谢泓疲态尽显,原本挺直的脊背已垮下来,闻言低眉沉吟道:“为父回天乏术,现下唯剩京师戍卫的六营可勉强抵挡一阵,待后方援军赶到再做筹谋。” 谢元照难掩惊愕:“可六营平日职责仅限京师巡防,且不过区区两万之数,那岂非——” 以卵击石。 半晌,谢元照又道:“有一点那萧狗所言非虚,慕容氏昏聩无能,我们又何必——” “住口!” 谢元照应声禁言,却仍执拗地与谢泓对视——他何错之有! 朝堂之上向来以谢氏与李氏为分庭抗礼,但世家大族之间虽是盘根错节,一日平衡也难保永世安稳。自前太尉庾阆被杀,诸皇子应诏而起,谢氏也曾逐步独揽朝堂事,彼时说他谢氏无逐鹿之心,天下又有谁人能信?可谢泓偏生执意拗行,一次次错失先机,这才容李氏后起之秀得以坐大。 谢元照曾以此追问大兄二兄,二兄听罢则击缺唾壶,声言乱世当做枭雄,倒是大兄始终沉默着不答—— 谢泓不惑之年,两鬓斑白之际骤然丧子已是大悲,此刻他也不忍太过苛责三子,于是又放低了声音:“世人皆道这二十年来是皇族内斗,可你将慕容氏换作谢氏抑或李氏便是门户之争。这天下要乱,又岂是你想夺便能夺的?” 父子三人谁也不走,也不愿相让,谈话便又陷入僵局。屋内灯烛明灭,炭火将熄,霜寒正一寸一寸沁入骨髓。 过了不知多久,宅外的街上隐约传来清亮的更声,柝击一慢两快,继而是一句悠长的“平安无事”。 谢元贞轻声重复着更夫的话,没来由地喃喃自语:“也不知二兄现下行至何处?”话音未落,忽听门外又有人来报:“禀老爷,翊军、长水二营将士在外求见!” 谢元照已起了身,道:“这么快?” 谢元贞也生疑,扶着桌案问谢泓:“方才父亲传信三州,可有令六营布防工事?” 房门紧闭,谢泓老谋的双眸力透窗棂,不知在看什么,片刻之后才沉默着点头。 长剑在鞘,此刻已露出半寸银光,风声鹤唳,谢元照脱口而出:“那此刻二营的人来做什么?” 只是不等他们反应,书房之外已有人破门而入,高声喊道: “末将翊军、长水二营校尉,今夜特奉圣上口谕,前来捉拿窝藏于谢府之内的投敌反贼!” 第004章 对峙 “月犯箕,主大风。” 后院谢含章的闺房,谢夫人熄了灯,正搂着小女儿哄睡。谢含章被今晚这一出搅得毫无睡意,她隐约记起方才掠过四兄,看到的那片阴云密布的夜空,没来由念了句谶语。 月犯箕,占曰军将死。 “人生十年曰幼,”谢夫人心中大恸,泪水自阴影下的眼角滑入柔软的枕面,她闭上眼叹了一口气,然后轻声道:“正旦之后含章当入学堂,届时该修圣人立身行道之言,你阿翁也不愿你学这些。” 第7章 说完谢夫人的心空了大片,嘴却仍张着,想说她也不愿幼女直面这些血淋淋的噩耗。 谢含章的后脑勺被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母亲呼出的热气扫过她幼嫩的脸颊,她便向温暖的怀里略蹭了蹭,在芙蕖浅香的安抚之下,此刻谢含章终于拢起些睡意:“阿母,圣人之道有四,卜筮者尚其占,阿翁为何偏恶此道?” “阿蛮还小,”谢夫人睁开眼,拨开无尽的黑暗,视线去向久远的往昔,“只因多年前依风山上,你阿翁与郗世伯——” 咚咚咚!—— 陈年旧事还未开场,便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乱,随即就响起谢元贞焦急的喊声: “阿母含章,快起来!” 谢夫人来不及点灯穿衣,仓促间只合了件披袍快步走到门边,耐着寒气道:“季欢,又怎么了!?” “今夜谢氏恐要大难临头,”谢元贞与母亲妹妹一门之隔,此刻也顾不得捡什么吉利的字眼,说一句咳三句:“眼下父亲三兄正在前院斡旋,阿母快些收拾随身物什,我先去后院唤大嫂侄儿!回来带你们一道从后院撤离!” 话音刚落,脚步声渐远,谢元贞已急急去往另外一个院子报信。谢含章的那丁点儿睡意被折腾殆尽,坐在床上只觉屋外混乱,脑子更乱。两人的话像隔了层云雾似的绕不清,但她又好奇四兄慌里慌张传的什么话,于是便转头向门边,问:“阿母,是四兄?” 谢夫人没再说话,半边身子都埋在门框的阴影之下。月光透过窗棂纸,朦胧的半张凝重的脸倒吓了她一跳,随即她就呆愣着看母亲在黑暗中翻箱倒柜,收拾行囊。 “闾阎庸奴,你究竟是受何人指使!?” 与此同时,后厨的柴房中,谢元照用脚依次踢开了松垮的房门与闭眼浅寐的萧权奇。 屋内骤然亮起火光。 萧权奇眯了眯眼,他原本被从头到脚绑在圆柱之上,挨了一脚却没生气,反低着喉咙吟笑几声,倒像是等候已久:“深更半夜三公子高枕难卧,还想拿小人出气不成?还是说堂堂中书谢府此刻已等不及神兵天降,想投降又下不去面子?” 谢元照摁着剑柄冷哼道:“投降,你妄想我向谁投降!?” 萧权奇一副优哉游哉:“自然是合罕翟雉。” 谢元照眸色一暗,随即捏紧了剑柄接着问:“那你又是如何与之联系,何时何地达成协议的!?” 萧权奇所在的后厨虽离前院有段距离,但多少也听得到零丁动静,闻言他唇角一勾,道:“怎么,三公子想审清了来龙去脉,然后拿萧某的项上人头去阵前祭旗?” 不料他话未说完便是玆的一声,粗壮的右臂瞬间被拉开好长的一道口子,鲜血淋漓自绛色臂袖下缓缓渗出,在阴冷的柴房中随着嘶/吟泛出层层热气。 谢元照耐性不好,转眼又比剑在萧权奇的另一边手臂上刮蹭,声音沉得要吃人:“我是在问你,你的狗主子,究竟是谁!?” 兄弟二人各自在后院分兵行事,此刻客堂所在的前院中,素雪之上的血迹还未清扫干净,带兜鍪的两名首领率一众将士,正微微向谢泓躬身行礼。 “奉旨?”谢泓负手立于阶前,他身后是数十名提刀护卫,身前是门口连着廊下乌泱泱的一片。灰白的长须于风中向后飞舞,朔风刮不走谢泓的从容:“空口无凭,公冶校尉,贾校尉,未经通传便带兵擅闯谢府,廷尉监的搜查令何在?” 两人有些磕巴,下意识一个对视,紧接着站在左侧的公冶校尉便伸手去掏胸口内侧,道:“事出紧急,不过我有护军大人的信物在手,大人若是——” 谢泓皱眉,随即打断道:“护军?哪个护军?” “中书大人可莫要揣着明白装糊涂,”公冶校尉掏出只深色云纹锦囊,捏着东西音量也高了些:“这大梁上下难不成还有第二个护军大人?自然是执掌六军的李令驰李护军!” “这便是了,”谢泓沉吟着在阶前踱了两步,目光随即如箭矢一般朝对面刺去,一字一顿,掷地有声:“他李令驰自节制他的六军,但戍京六营乃我府尹管辖之内,你拿他的所谓信物来拿捕大梁二品官员,又是谁给你的胆子!?” 公冶校尉依旧分毫不让,听罢抱拳向天,冷笑道:“圣上亲授李护军假黄钺,天下兵马皆在李护军节制之下,谢大人区区持节府尹,自然该听李护军的!” “哦?”谢泓又作不解:“你口中信物便是黄钺?” 大梁向来以持黄钺者总统内外诸军,可斩节将,只是白旄黄钺、印绶虎符皆乃主帅所能持,纵使这两名校尉再得李令驰青眼,也断无可能拿到。 公冶校尉自知矮了一脚,只能硬着头皮道:“这,黄钺何等重要,又岂是末将所能僭越的!” “所以你假奉圣上口谕便不是僭越?那么依你之见,这天下兵马便都该唯李令驰马首是瞻?”此言一出,两校尉登时涨红了脸,只听谢泓连珠快语:“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有李令驰的信物,可你一介四品校尉却是如何得当朝一品护军的信物的?换言之,公冶骁,你何时与之勾连,又意欲何为?” 两人身后的将士开始面面相觑。 他们今夜本就是被公冶骁二人的空口密旨诓骗而来,奈着官大一级只能听命,若是谢泓能舌退二人,他们也不必担着风险击杀朝廷命官——这还是唯一自愿留下抗敌的朝廷命官。 第8章 公冶骁的手死死摁在刀柄之上,闻言剑眉深锁,已有些按捺不住:“众口悠悠,谢大人休要胡乱攀咬!” “你无凭无据便敢擅闯当朝二品官员的私宅,却不容我有半分怀疑?”垂胡袖口一滚,谢泓便捏出个柳叶般细长的铜块儿,“公冶骁,你好大的官威啊!” 公冶骁后槽牙磨得生响,眼下彻底落了下风,只是拿人向来宜快不宜慢,他后继无援,又狠狠瞪着身边龟缩的贾校尉,愤然骂道:“贾昌,你是死人吗!” 贾昌闻言脑袋缩得更厉害,却是大气不敢吭:“都说了咱们一介武夫,论口齿如何能与当朝首揆匹敌?” “公冶校尉不必逞凶,我大梁还未改朝换代,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尔等自该以当今圣上为尊——”说着谢泓赫然亮出手中之物,声如洪钟:“御赐竹使符在此,二营将士听令!逆犯公冶骁、贾昌二人假传圣旨意图谋害朝廷命官,按大梁律当立即捉拿拷问!违令者视为同罪!” “谁敢!”公冶骁应声拔刀,大吼一声,谢泓也几乎踩着公冶骁的尾音奔出句:“谁敢抗命!” 两厢剑拔弩张,正僵持着,四方天外的东北角隐约升起淡淡的白烟,继而越来越浓,堵得人心里发慌。有府兵眼尖脱口而出,众人随即转移了焦点—— “快看,是狼烟!”“五部来了!?” 公冶骁顿时红了眼好似抓住救命稻草,慌忙提刀指向对面道:“谢泓,你还不承认!?” “承认什么,是承认我儿元祧为国捐躯,还是承认五部铁蹄将要践踏洛都皇城!?”此刻谢泓的脸上也终于显露出焦急的神色,额间筋脉随着声声泣血的怒吼根根分明,“此存亡绝续之际,李氏竖子却率六军鼠窜后方,孰忠孰奸尔等还要如何分辨!” 顷刻间狼烟四起,草木皆兵,院中却无人敢动刀,谁也不能占得半点上风。 然而仅仅不过片刻—— “谁!?” 前院公冶骁长剑扭转当庭一吼,众人循声目之所及,只见客堂之上,有一人身披甲胄跃然屋顶,周身浴血正亡命飞逃,其后赫然是方才一直未曾露面的谢三公子! “莫日部合罕翟雉赤那的骨韘在此,我乃谢元祧军中督战伯长萧权奇!”萧权奇脚下飞快,手中高举灰白色的指环,闪躲之间依然不绝于口,说话分心,下一秒他便不慎翻落檐下,却是正正落在校尉公冶骁身前。只见萧权奇触地闷哼一声,紧接着又立即接上! “谢元祧里应外合欲投诚于五部,现已被众将士奋力击杀于九原塞敌台之上,末将欲传信于李护军却被中书谢泓囚禁险些命丧于此。方才其子谢元照还以末将二亲妻儿作要挟,威吓末将为其做伪证污蔑李护军,校尉救我!” 谢泓听罢瞳孔激缩,他苍老的手指青白,几乎要将手中铜符捏出个血红的印子。谢元照瞋目切齿紧追其后,横剑怒向攀咬之人,当胸就要刺过去,“萧狗,你含血喷人!” 寒光霹雳,公冶骁催刀一挡救下萧权奇,旋即回指向谢氏父子。 局势在顷刻间扭转,公冶骁难掩兴奋之色,慷慨激词:“杀了萧伯长你们便是坐实了通敌卖国的罪名!天网恢恢,眼下人证物证俱全,众将士听令,即刻诛杀谢府满门,以祭我大梁数十万无辜枉死的将士百姓!” 众将士在敌军压境的惊恐中却始终难以相信,随即只听谢泓又大喝一声—— “慢着!” “公冶骁,萧权奇假借捷报前脚刚入我谢府之门你后脚便鸣鼓来攻,我且不问这其中蹊跷。”谢泓很快就从方才的震惊中恢复,以其当朝二品不惑之身,向来笔直的身躯弯了下来,竟与公冶骁拱手行礼,道:“但眼下大敌当前,是否应先合力抗敌,我谢泓以宗亲满门作保,此战之后定当给你一个交代!” “攘外先安内!”公冶骁却依旧半点不相饶,脸上是九转功成,越来越难以掩藏的急不可耐, “谢泓,谢中书,你现在说合力抗敌又有谁会信?众将士上!” 第005章 灭门 “前院打起来了!?” 郗泰青拎着行囊,抱着儿子正从偏院出来,身后还跟着谢夫人母女。此刻小雪翩翩,后院尚且太平,她担心前头风波难息,忍了又忍还是问了出口。 谢元贞带着小队府兵在前持剑警戒,忖度着没有多说:“大嫂别管了,我带你们先走!” 可郗泰青既问出口,不得答案便不罢休:“季欢你告诉我,伯绍是不是已经——” 谢元贞脚下登时一顿,滚烫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落下,最后只半侧过脸,哽咽着叫了声大嫂。 灭族的硝烟即将弥漫至于后院,谢元贞接过郗泰青怀中正熟睡的侄子,脸上的每一寸都写着十万火急:“大嫂,留得青山在!” 未亡人惨白的脸颊落下两滴泪,今夜的哀恸太浓,深宅之内的朔风绵软怎么也刮不透,空闺已久的妇人只能徒手奋力撕扯,求一条微茫的生路。 沉默须臾,郗泰青终于抬起头,柔美的杏眼此刻满是隐忍,她语气坚定道:“咱们走!” 老弱妇孺的一行人于黑暗之中退至后院角门,探路的府兵蹑手蹑脚刚起了门栓,却被十几个黑衣人从外猛然顶开。四五名府兵首当其冲,眨眼间已是身首分离!鲜血淋漓的脑袋还在不断往外滋着血,就这么从台阶上滚下来,停在郗泰青的聚云履尖! 第9章 谢元贞怀中的稚儿懵然被惊醒,随即便捂着眼睛尖声大哭起来! 鲜血瞬间便溅上郗泰青的黄白间色裙摆,她目眐心骇,耳边传来儿子声嘶力竭的哭叫,再一眨眼甚至能从脚下那双死不瞑目的双眸中看见夫君在前线战死的惨状。 “我与你们拼了!” 蓦地她竟就将惊恐抛诸脑后,陡然怒吼着向黑衣人冲去—— 三更已过,长夜未明,整座谢宅彻底浸润在泯化不开的血腥之中,府兵寥寥之数分了两路,中院水榭之上与二营正面交战的情形也急如倒悬,谢元照苦守狭窄的桥尖,阶下杀不尽的士卒前赴后继,恍惚间他仿佛听见谢泓在身后叫自己: “三郎,快去后院接应你四弟!” 谢元照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提剑又连斩三人,随即横脚一踢,连同那三人屏退其身后的一小片士卒,紧接着他借府兵掩护奔回水榭门边瘫坐着的父亲面前:“父亲,您!?” 您怎么办? 只是父子俩心知肚明,今夜谢氏满门都自身难保。 也不知道是不是谢元照的错觉,短短几个时辰而已,父亲的鬓角似乎又变白了些。见自己回来,父亲便抬手抚上他的后脑勺,附耳压着声音道:“今夜必非李氏一日之计,先是元贞,后是李成华,再是萧权奇——眼下恐怕连你二兄也已身遭不测!” 谢元照被今夜接踵而来的噩耗撵着奔走,竟是没空细究:“成华,二兄!?” “所以快走,”谢泓的眼眶已布满血丝,此刻几乎是呕心喊了出来:“我谢氏是忠是奸,总要留一脉向天下证明!” 新一轮的进攻在公冶骁近乎癫狂的高喊声中滚滚而来,累卵之危不容谢元照有半点耽搁,于是他猛地擦掉半边带血的脸颊,向父亲最后凝眉颔首,又狠心将剩下的府兵一分为二,下令挡死水榭通往后院的门窗,随即头也不回地带人冲回后院。 离开水榭之后,杀伐暂绝,谢元照率众去后院的一路竟都变得极其安静,残余的府兵噤若寒蝉,只听见彼此间体力透支的微微喘息。但就在逐渐靠近院门的附近,众人终于又听见催人心肠的,此起彼伏的凄惨叫喊。 谢元照刚松下的心乍然再次提起,下一秒他极力跳过月洞,正见到半开的宅门前,谢元贞腰腹带血伏在地面,想以身为怀中年幼的谢含章挡下当空两刀。 “四弟!” 一记刀剑交锋的铮鸣之后,谢元贞从尖锐的嗡鸣声中分辨出有人救了他,于是他咬牙赶紧跪立起来,可见到谢元照还来不及说话,张嘴先吐了一口血。 “三兄,我没事,”他抵在谢元照肩窝强忍不住,浑身都战栗个不停,谢元照便红着眼用力堵住他冒血的窟窿。两人中间还夹着惊慌失措的五妹,谢元贞便也不闲着,偷手刺死三兄背后来袭的两名黑衣人,只是一用力,那窟窿里又渗出好多血沫。 刀光剑影的恍惚间,他又看到不远处死不瞑目的大嫂侄儿,以及刚为自己挡刀身亡的阿母。 谢元贞一向淡然的眼眶此刻艳得滴血,有一道殷红的血迹自右侧额角至于脸颊,与谢元照狼狈的左脸正是交相呼应。他借着谢元照的劲踉跄着撑住刀尖站起来,道:“但我走不动了,阿蛮便交给三兄了。” “说什么傻话!?” 谢元照面目狰狞地吼他傻,他就当真露出个满是鲜血的傻笑:“父亲是不是给你留话了?我猜他要你保全自己,来日向世人证明谢家乃满门忠烈。四弟残破之躯虽难以为继,但也可为三兄略挡片刻!” 话音刚落,谢元贞霍然连着谢含章将二人推向半开的宅门,转身自去迎敌。 冰天雪窖,切骨之寒,谢元贞几乎已经感受不到身上的温度。他不避斧钺,死不回头,通红的手指僵握住剑柄,十余硬手齐剑强攻,一时竟也无法突破! “三兄!”“转身,刺!” 身后骤然再次响起五妹三兄的声音,谢元贞怔愣一瞬,随即下意识调剑转身,就如同两个时辰前他们默契拿下萧权奇的招式一般,飞身朝谢元照而去。 谢元贞杀红了眼,转身起势的惯性如箭在弦,待看清情形却悔之已晚! 飞雪悄然间已状若鹅毛,兄弟二人师从同宗,但此刻谢元照移星换斗,便是谢元贞也反应不及—— 他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三兄将谢含章推回给自己,再横臂格挡被送出宅门,甚至连最后一个道别的字眼都来不及交换。 咣当一声,深院宅门已被死死关上,那力道像是个成年男子奋尽全身之力掼于门前,重得谢元贞腿脚一软,险些跪去地上。 “三兄!”“四兄,他们——” 两道喊声几乎是同时而出,谢元贞来不及回头敲门,顺着妹妹幼小的指尖,就看见已经有黑衣人想要翻墙追出来! “走!” 事已至此,谢元贞将满腔愤懑全数弃于深宅血海之中,抱起妹妹转身就向千回百转的民巷中逃亡! 耳边是风声鹤唳,谢含章在谢元贞背后颠簸上气不接下气,她死死箍着谢元贞的脖颈,避开他腰间的伤处夹住他的肋下,想尽力不给四兄添麻烦。只是眼眶的泪水却止不住,潸然流个不停。 “四兄护着阿蛮,四兄护着你!” 谢元贞强撑着一口气,隐约察觉到肩胛处温润的湿意,他颓然张开嘴,浑浑噩噩不知所言何物,说到最后,突然想起幼时他的三兄也曾对自己说过—— 第10章 “你可知父亲缘何为我取名为照?” 晴朗的四方天底,两个半大少年正挨坐在廊下的楣子上,彼时年幼的谢元贞摇头,束髻子的灰绿发带来回飘打,皆落在三兄元照坚实的臂膀上。 谢元照被这副天真模样逗笑,下一刻便挑起眉眼,拢着弟弟神采奕奕: “大兄承祖训,二兄辟蹊径,三兄我,便罩着你和阿蛮!” —— “头儿,血迹停了,该往哪儿追!?” 公冶骁率十余士卒追至一条僻静的民巷,前面又是条岔路,靠近转角的两侧墙边门洞对开,伸手不见五指。士卒们断了线索,举着火把也不敢贸然闯进完全的黑暗中,便想分散去岔路追,可刚抬脚就被公冶骁喊了回来。 “你父亲已认罪伏诛,你三兄却如你一般死不悔改,断了一臂还不罢休,我便只能提刀将他的半边脑袋削去——啧啧,血流如注,死得惨呐!”公冶骁张狂的叫嚣刺破了窄巷原本的宁静,阵阵幽风在字里行间穿巷呼号,令人忽然生疑,这样的院中究竟住了谁,亦或有没有住人。 身后的士卒们额角淌着汗,手中皆紧攥着刀,后知后觉的恐惧袭来,在饕风虐雪中生吞活剥了方才手起刀落的杀伐之气,并随着公冶骁的再次开口而衍生出一丝诡异的愧怍: “出来吧——谢氏满门还等着你收尸呢!” 左侧院中忽然有石子滚动的细碎声响。 士卒们先是踉跄一步,随即异口同声—— “那边有动静!”“等等!” 公冶骁叫停了士卒,皱着眉沉思片刻,继而扫过其中一名士卒手中的火把,接着反而朝右侧的宅院踱了一步。说时迟那时快,下一秒他竟抄起火把径直朝里扔了进去—— “头儿!” 天寒雪干,廊下连片的木门沾到火苗便如同饮鸩止渴,顷刻间院中火光连片,照亮了公冶骁阴鸷的半边眉眼。只见院中最远端的折角处门洞塌陷,谢元贞和谢含章逃无可逃,藏匿的身形尽露无遗! 公冶骁扭曲的五官随着火势蹿起若隐若现,浑然如镶嵌于幽蓝门洞中的死物,但就是这样的一张脸赫然张开嘴,尖声笑道: “抓到了!” 可几人正要冲进去,却听房门吱呀一声,竟还有个套衫大汉惊慌奔出:“着火了!?” 公冶骁身后举着火把的士卒便脱口而出:“官差办案,休得阻拦!” 汉子下意识要让步,却见那士卒说罢没来由缩了缩手。他便站定脚,借着火光一扫院中,才看见身侧数步开外有柄一模一样的火把,火势蔓延到另一边塌陷的门洞,那儿还站着两个浑身是血的兄妹! “天杀的案子,做什么要放火烧俺家宅!?” 火光冲天,火把附近的门框已然摇摇欲坠,屋内烧得几乎钻不进人,汉子骂完了才反应过来,那里面正是他攒了一整年的粮税! “老天不让俺活,你们这些官差也不让俺活!” 连年饥荒,令人绝望的烈火顷刻间吞没了汉子的粮食,也彻底烧红了他干瘪的双眼。汉子顿时怒发冲冠,抄起门边的锄头便向公冶骁他们掼去! 粗壮的铁锄在半空胡乱挥舞,汉子经年面朝黄土背朝天,端的是满身的蛮牛气力,眼下这么发了疯地堵在门口,几个人一时竟也翻不过他。 那边谢含章在四兄怀里听见门口的打斗,便钻出个脑袋往四下一瞧,天无绝人之路,借着火光,正巧让她瞥见一堆箩筐遮住的狗洞! “四兄,那儿好像有个狗洞!” 谢元贞几乎快要抱不住妹妹,冻红了的耳边嗡鸣声不断,只大略抓住几个关键字眼。闻言他手一松放下妹妹,跟着她跌跌撞撞跑到墙根的狗洞,一大一小依次钻了过去。 “他们跑了!”公冶骁的眼睛一直追着兄妹二人,他摸不准那狗洞通往何处,便想赶紧退出巷子,往大街上追。 “你们烧了我的粮食就想跑!?还我粮食,还我——呃!” 公冶骁耐不住汉子纠缠,瞧准时机反手一刀便结果了他,转身的间隙还狠狠剜了身旁手软的士卒一眼—— “今夜老子大开杀戒,也不差这一个!” 等他们穿出巷子来到铜驼大街,正听见尽头的城门处传来撞门的闷声。 “什么声音!?” 公冶骁只顾着追兄妹二人,倒是身边的士卒先反应过来。他们都没见过这阵仗,一个个慌了神,只指着角楼上快要熄灭的狼烟,哆哆嗦嗦道:“头儿,五,五部来了!” 公冶骁扫过空荡的城门,满脑子还是追杀的事,只道:“贾昌有竹使符在手,调个兵也磨磨唧唧?” 有个老卒稍沉着些,闻言答道:“四营分散在东、西城门,想是赶来需要时间!” 说完那老卒偷摸瞟了公冶骁一眼,他咽了咽唾沫,不敢说的是:其他四营也未必有谢泓这把老骨头硬,灭门案既要瞒,那么其余校尉活不见其人,死不见其尸,定会认为中书大人听说儿子战死,已然拖家带口地跑了。又哪儿还有主将阵前退缩,小卒死守城门的道理? 按着出发前的原计划,他们灭门夺符,抓住萧权奇与其余校尉做个口供,那么代李护军接管四营便是顺理成章。 可眼下该杀的人未杀尽,该抓的人又跑了,公冶骁别提多窝火,听罢他只往地上啐一口,骂道:“他娘的偏撞一起了!没他们挡在前头,你我也难保太平!” 第11章 随即公冶骁竟看见从不远处巷口逃出的谢元贞! 公冶骁一见着人就如同猫见了耗子,抬脚还要追,可谢元贞却转身头也不回,径直朝着城门而去! “那小子往城门跑了,咱们还追吗!?” 士卒壮着胆子问,话音刚落差点被开了瓢,只听公冶骁艴然骂道:“追个屁!撤!” 谢含章被拽着手往前跑,她眼见身后的追兵撤了回去,谢元贞的脚步也渐渐慢下来。铜驼大街上没有人,只有不远处的地上散落着打更用的柝锣。 “四兄,我们要死了吗?” 隆隆声响越来越近,越击越响,她明白那意味着什么,她问谢元贞,脸上却没有畏惧。 话音刚落,城门洞开,兄妹俩终于停下脚步—— 风啸雪舞火连天 兵慌马乱夜无眠 吃人的狼来了 第006章 城破 民巷纵横如阡陌,谢元贞带伤携妹难敌硬手,若非特地绕到城门口晃一圈,恐终究难逃公冶骁的追捕。可谢元贞也没料到城门竟就这么不攻自破,此刻还要从贯穿南北的铜驼大街往南逃便是双脚难敌四蹄。 如此一来,眼下唯有折去与铜驼大街交错的朱雀街,向城西城东寻一条生路。 可千钧一发之际,身后突然传来重重马蹄声! 两人还没退到朱雀街,谢元贞来不及多想,拽着妹妹就往最近的民巷里钻,谁知刚让出几步,便被一瞬千里的弩箭擦肩而过! “都给老子狠狠射!” 谢元贞的心刹那提到嗓子眼儿,竟是再没力气走了。 “你们几个带着猛火油罐,死也给我死在城墙上!他娘的守城门的一群废物孬种,老子一屁股的铁蒺藜都来不及使!” 骑兵并辔齐驱,只在狭窄的巷口留下闪电般交替的残影,他们显然是没注意到黑暗中还有两道弱小的身影。谢元贞惊魂甫定,隐约分辨出马上士卒的两肩胸背皆束银色甲片,凭着仓促间的几句,他猛然反应过来——这正是六营之一的屯骑营重甲兵! 大梁还有可战之兵! 角楼的隆咚战鼓终于响起,整座洛都将要从麻木的沉睡中醒来。 残影过去,两人追着风探出脑袋,但见前几排将士竟是以身作盾,以马冲马,将五部夷兵主力硬生生从入口撞回了门外的瓮城之中! “四兄?”谢含章被城门惨烈的场景一惊,下意识捏紧了谢元贞拉着自己的手。她抬起头,只见四兄也似看呆了。但细瞧的话那双眉眼凝重,又像在琢磨别的事。于是她又顺着四兄的目光而去,远远见到方才那个当街怒骂的校尉已然登上城门,指挥作战—— “头儿,看样子来的是先锋!” 城墙上,那校尉身边的副将举着盾牌,几乎是挨着身后快僵硬的尸体,在箭雨中大声甩出这么个结论。 听罢那将领沉声点头,道:“能拖一刻是一刻,角楼的鼓不能停,还要挥旗传信给其他——” 副将不等校尉说完便夺了过去:“头儿,这洛都城中哪儿还有什么其他营!?” “传!” 话音刚落,五部骑兵振臂一弓直冲角楼,数箭齐发之下,击鼓的传令兵很快就被射了下来—— “戎马鸣兮,金鼓震,壮士激兮,身忘命1!”最后一字坠落夜空,转瞬间便被猛烈的朔风撕碎,灰飞烟灭。 城楼上便传来更重的一声: “再传!” “你们机灵着点儿!” 城楼下,先前巡逻的九人小队此刻正捏着枪矛躲在骑兵后头,小卒听到老周没头没尾的叮嘱一回头,却见他脚步匆匆,竟是通往角楼的方向。 “老周你做什么去!” 小卒人慢了一拍,想拽老周的衣角也扑了个空。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2!” 闻言老周又留下一句,便再也不回头地往前冲。 谢元贞站在远处,目睹角楼上不断有人下坠,只是前赴后继,激昂的鼓声便再不曾间断过。 “将军死绥,路绝重围——也未必就是绝路!含章,快帮四兄捡来那地上的柝锣!” 他攥紧了通红的拳头,随即咬牙将腰封往上一拉,勒紧了刺伤的刀口。 谢含章睁大眼睛,懵懂于方才四兄所思为何,随即便听他开口做了个截然相反的决定—— “我们帮帮他们!” 谢元贞久病方愈又负伤失血,一开口灌进冷风便不住地咳嗽,谢含章就做她四兄的小喇叭,兄妹俩一个敲锣一个吆喝,竭力奔走于街坊巷口。 五部铁蹄撵着百姓的脑袋走,噩梦惊醒的蝼蚁一刻不敢歇脚,不多时便如潮涌般至于城南关卡。 公冶骁此刻带人正准备出城,忽见身后从街巷里涌出无数百姓。他们之中的许多人蓬头跣足,显然是刚从熟睡中醒来便仓促外逃。 “头儿?” 公冶骁身后的小卒皆捏着把汗,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流亡的百姓超越。终于有一个沉不住的斗胆开口问。 他刚问出口,公冶骁的脸就沉了下来。那小卒唰地低头,还以为要吃一掌,下一秒果真就见公冶骁霍然出手—— “你们是从哪边逃过来的?” 那小卒心肝乱颤,愣没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力道,于是他抬眼偷瞄,只见公冶骁攒手青筋凸起,抓的却是路过的百姓。 第12章 被抓住的老汉仍喘着粗气,显然心有余悸,闻言哆哆嗦嗦地指向身后,答:“回大人,是城北的永宁巷,后面还有许多呐!” 公冶骁身边的贾昌不由慌了神,虎着脸反驳道:“刁民胡诹!城中戍营分明早跑光了!” 方才他拿着竹使符去搬救兵,四营校尉一见来的人是他,便笃定谢府尹早已弃城而逃,当下就有两营撂挑子不干,开了城门要往东去。且公冶骁来时便说过城北战火已起,永宁巷又是最靠近城门的民巷,眼下不过须臾,怎么可能逃得出来这么多百姓? “有有有!”老汉不断回头,嘴里的话杂乱无章,“还有两个娃娃敲锣挨家挨户地喊,街坊们便都起来了!” 两个校尉猛然对视,下一秒公冶骁更是直接揪着老汉的衣领将人提溜起来,提高音量质问道:“那二人是何样貌!?” “是是是一男一女,约莫是兄妹罢!大人,这这逃命要紧,小的实在没看清啊!”数九寒天,豆大的汗珠淌到小老儿的额间几乎凝成冰珠,不等公冶骁继续问话,他便哭天抢地连连求饶:“求大人放小老儿一条生路,我儿孙还在前头等我呢!” 逃命的百姓越来越多,公冶骁喉间一噎,只能松手骂道:“滚!” 那老汉瞬间便消失在人潮中。 “都怪萧权奇这只老泥鳅,咱们好容易揪着萧潭这条线索抓住他,谢氏定罪原是水到渠成,可惜,当真可惜呀!”贾昌挠挠头不敢下论,“景曜,那咱们?” 他心道那兄妹二人早该做了五部刀下亡魂。且就算他二人侥幸不死,自己眼不见也还能赶紧逃命,届时回李护军跟前照样领赏——怎么偏让这老汉多了句嘴。 说完贾昌看向公冶骁,堂堂校尉一个被同僚耍,一个被毛头小子耍,俩人皆是泥菩萨洗脸,丢了大面儿。 于是公冶骁便抱着刀往城门一杵:“等着!他若真是命大,就让他做完了英雄再赴黄泉!” —— “阿妹还没出来!” 战鼓声越退越远,兄妹俩从城北到城西又到城东,正经过城门要往城南去时,忽然见着个和谢元贞年龄相仿的年轻男子,他不顾身后家人的拦阻,正逆着人流拼命往回挤。 百姓们争先恐后挤破了头,他一个溯洄的便成了找死的,几个年轻壮汉看这人挤了一路终于急红了眼,詈骂着将人踹去街边的墙根。 谢元贞从人群缝隙中瞄了一眼,那似乎是城东城西交界巷口的人家,他担心脚下无眼,就将谢含章护在身前,两人一点点挪到墙根,赶紧搀起那个男子,问道:“这位郎君,可有大碍?” 那人踉跄着起来,眼睛却还直愣愣望着城中的方向,胡乱摇头后又要冲入慌乱的人群中。 “站住!” 谢元贞见男子几乎要魔怔便又长喊一声,男子失魂落魄地回了头,这才看见血迹斑驳、发丝垂乱的谢元贞,视线向下,是他怀中分毫未伤的谢含章。 “我的阿妹还在家!” 男子瞬间红了眼睛,泪水混着艳羡在眼眶里打转。 “可——”谢元贞说不出个准话,但他知道男子这一回头十有八九便是送死,于是他尽力和缓地劝道:“你妹妹说不定已被街坊给捎带出来了,倒是你,现在回去若是碰上夷兵可怎么好,不如先出城,来日方长——” “那是因为你的阿妹就在你身边!等她做了人家的盘中餐,看你还说不说得出风凉话!” 月东床上夜度娘,月西盘中短脚羊,累累白骨是朔北万民难以挣脱的噩梦。 谢含章被那句盘中餐吓得瑟缩进谢元贞怀里,男子也是一时情急,话脱口脑子才追上来,见状登时耳根泛红,很是后悔。 “这位小郎君好心劝你,你倒咒人家阿妹!” 边上一个拖家带口的中年汉子突然开口,冷不丁这一骂,火光中便有好多双眼睛齐刷刷看过来。 壅塞的人潮慢下来,这会儿似乎又不急着逃命了。中年汉子突然有那么多双眼睛作保,便骂骂咧咧地挣开拉着他衣角阻拦的妻子,声音更大:“还不跟人家道歉!” “我!——” 众人目光一逼,年轻男子的脸就更红了。 “无妨——” 看官越来越多,谢元贞见势不对,就想赶紧让这场闹剧停下。 可他刚抬手,便察觉到城门口似乎有些异样—— 原本涌出城外的百姓莫名其妙又退了回来,方才就没地方下脚的城门口顷刻之间变得更加不堪。下一秒,外围不知是谁爆出一声凄厉无比的尖叫,越来越多的人便渐渐注意到夜幕笼罩下的悚峙身形—— 只见人群让出的逼仄空地前,先浮出的马身高大,遍覆银甲,铜铃般的黝黑眼珠从马面帘后洞射出非人的幽光。有人壮着胆子极目而上,浅色尖顶藤帽便跟着浮出深渊,恰如一座座奇诡的枯草坟堆。 寒光鳞鳞,那身冰冷的筒袖铠甲刚映入眼中,就见等身长的马槊在半空划出道道银色的半圆弧形,弧光消失,距离最近的百姓同时身首分离,血溅四尺! “你们好啊(夷语)!” 第007章 救兵 “跑啊!” 谢元贞迎着马咴怒吼一声,可眼下当真是大难临头,马上之人扬鞭锤镫,话音刚落便是横冲直撞,嗜血的马槊所到之处几乎无人幸免。 第13章 逃命的城门转瞬间便成了生死一线天! 夷兵进了城便兵分两路,一支径直朝着城北扬长而去,仅余二十人小队便将城门口的百姓围了个水泄不通。方才还义正严辞的中年汉子眼见夷兵策马而来已吓得两股战战,咚地就朝马蹄来的方向直接跪了下来—— “我也是五部的后人呀!我跟他们可不一道,我还会咱们大漠的话呢!” 中年汉子语无伦次地说了一通,又是一声马啸之后,夷兵首领的马槊竟没有径直刺向汉子,反而浅浅点在他身边老婆孩子的眼珠子前。 女人怀中的孩子扯着脖子哭号,但又被母亲死死捂住嘴巴,从马上俯视,呜呜咽咽的更惹人怜。 汉子大汗淋漓,眼珠子胡乱打转,想竭力揣度夷兵首领的意思,下一秒他忽然想到什么,猛地将母子二人踹到躁动的马蹄前,磕头如捣蒜:“我把我老婆儿子给你,别杀我!求求你别杀我!” “愚蠢的两脚羊(夷语)!” 夷兵首领露出嫌恶的神情,但仍接受了汉子的‘朝奉’,后面的骑兵便上前将母子二人提上马背。 “畜生,这可是你亲儿子!” 汉子对女人难以置信的咒骂无动于衷,倒是那夷兵首领听烦了,用槊尖抵着汉子略一仰头,没有说话。 “?” 汉子有点不大明白。 那夷兵首领便抬起另一只手,在半空比划,依旧不言语。 “您想要我转身?” 汉子略侧过身,半侧回脸看夷兵首领的反应。 夷兵首领便翘起嘴角,点点头。 “好好!”汉子咧着嘴,心里盘算是否需要跪下以表诚心,转身露出后背。 “先杀光男人,女人孩子留下(夷语)!” 话音刚落,夷兵首领已露出凶光,提起马槊赫然将人贯胸而起! “他说什么啊!?”夷兵首领力劲之大,当即惊出年轻男子一身冷汗,下一秒谢元贞的目光自城门口转向男子,低沉的气音更彻底揪住了他的整颗心脏—— “他说先灭城中男子。” 年轻男子张大了嘴想再问一遍,声音偏卡在喉间吐不出来。七八个夷兵下马换了弯刀,果真就这么一圈圈摘选过来,女人孩子套了绳拴走,男人则就地斩杀。 头颅很快滚了满地,许多人跪下来,刚开始还有人哭嚎,但没多久大家像是接受了天命如此,鲜血溅出的滋啦声默默盖过了反抗。 年轻男子眼睁睁看着,但他不甘心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了,一转头正和谢元贞的目光对上。 “擒贼先擒王。”谢元贞蒙住谢含章的眼睛,他心知男子要问什么,他有办法,却也算不上什么办法。 马槊的优势便在于其等身的长度,别说要突破这么多人去杀贼首,眼下但凡有人站起,那根长棍便能瞬间横贯他的心脏。 但年轻男子像是豁然开朗,抬手轻拍了拍自己的胸膛。 “你!” 谢元贞立马明白了他的意思,可不等谢元贞摇头,年轻男子就抓住他冻红的手摁在他腰间的剑柄上,顺手摸了摸谢含章被汗打湿的小脑袋,露出个浅浅的微笑:“对不起,兄长们会保护你!” 下一秒年轻男子霍然站起,大声疾呼:“你们就甘愿被这帮狗杂种当畜生宰吗!?”说罢竟径直朝夷兵首领走去。 “别去。”谢含章似乎觉察到什么,死死抓住谢元贞的手不肯放。 谢元贞眼见那男子离夷兵越来越近,只得狠心扒下谢含章的小手,轻声哄她:“阿蛮乖,待会机灵着点儿。” 百姓于茫然无措间撕开道缝隙,谢元贞将妹妹安顿在墙根处后悄悄跟上去埋进人群,最近的夷兵曲肘擦了带血的弯刀,闻言饶有趣味地停了下来。 他大概是想等年轻男子走近了再给他个痛快,可他没料到弯刀落下的当口竟被人躲了过去,身后的谢元贞紧接着斜剑暴起。鲜血自断口崩溅至于半空,那夷兵人还僵立着,头颅已然滚进人群之中。 “杀了他(夷语)!” 夷兵首领一勒缰绳,身下战马的前蹄应力腾空,浓浓杀气随着嘶吼轩然再起。 又是一记,马槊正如方才扎进中年汉子身体般,此刻自前胸穿出后心,扎透了冲过来的年轻男子的胸膛。 滚烫的鲜血从男子口中喷涌而出,浸湿了槊锋下的红缨。夷兵首领见他腿都软下来,却仍死死抓着槊锋不放,眉间闪过一丝惊愕,随即又想将人整个勾起—— 变故就在一瞬间! 身后谢元贞已然躲过几个夷兵的弯刀,踏着骑兵刺来的槊锋一跃而起,在夷兵首领举起尸体的瞬间向他刺去。 “他娘的横竖是死,老子跟你们拼了!” 夷兵贼首人头落地,洛都百姓揭竿而起,原先煞静的城门口顷刻乱作一团! “萧权奇!” 长剑入鞘,谢元贞抢过首领手中的马槊翻身上马,逼着几个夷兵倒退直至城门口,见无人应答,他便又换了夷语再问一遍。 夷兵们脸上登时露出异样的神色,继而纷纷朝身后的黑暗中看去。 百姓之中已经有人反应过来谢元贞口中所说是谁,只见他朝那团黑暗怒吼:“前五官掾萧潭之侄萧权奇,你身为大梁子民,却为五部夷兵引路残杀同胞,众目睽睽天理昭昭,你妄图苟藏至几时!?” 第14章 “是柳营巷口的萧家,我道怎的前几日突然人去宅空!”“卖国求荣、猪狗不如的畜生!” 不断有百姓被杀,但逐渐有夷兵被夺过兵器反杀。入了城大街两侧便是民巷,骑兵难以施展,况且他们都不曾想到面前这群手无寸铁的黔首百姓胆敢奋起反抗! 可正是有中年汉子畏缩被杀在先,年轻男子孤勇在后,屠刀下的鱼肉垂死挣扎,势要与这群蛮夷杂虏同归于尽。 “你竟还活着?”果真,萧权奇提刀出现,他身上还穿着大梁的甲胄,却将刀尖指向百姓道:“你也说五部可向化为大梁贱籍,那我向化于五部又何错之有?——只要你们都死了!” 只要是拦了他萧权奇的道。 兵民混战一团,谢元贞左手攥紧了缰绳,同时握着马槊,有不易察觉的松动,“即便今日你屠尽洛都百姓,可大梁子民千千万,你也能杀得干净吗!?” 萧权奇便将刀对准谢元贞,道:“那便先斩了你!” “谁斩了谁!” 谢元贞蓦地右手出剑,刺死脚后偷袭的夷兵,回身盯着萧权奇,却不是在问他。 “方才你们兄弟二人联手尚且与我势均力敌,眼下只你一人,”萧权奇双腿一夹,又逼近两步,像是伺机而动的猛兽,“你又负伤,如何能赢我!?” “你不信,咱们便下马一刀一剑来比!”谢元贞似是明白萧权奇不肯轻信,说罢当真翻身下马,顺势松手,将马槊扔在脚边。 萧权奇也应声下马,想看看他这次又要卖什么聪明。 果真下一秒谢元贞便横剑飞来,萧权奇诧异地下意识躲开,谁料那剑却正是冲着他身侧的马蹄而去。战马反应不及跪地侧翻,而谢元贞当即铲起马槊,驰骋奔来。 论刀剑谢元贞自然不是萧权奇的对手,可策马持槊,却不是萧权奇能轻易对付的。 但谢元贞也仅有这唯一的一次机会。 此刻他早已山穷水尽,手中马槊越发沉重,而萧权奇也正是看出他这一点才敢跟着下来。 “竖子敢尔!” 一招之后,萧权奇踩着马腿腾空而起,手背擦着飞来的马槊,反手将其夺了过来,抡转的速度竟比谢元贞要快得多! 谢元贞先是觉得胸口后心钝痛,思绪慢了一秒,刹那之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已被抡下了马。仓促间谢元贞抬起右手,锥心刺骨的疼痛登时自掌心炸开,于四肢百骸间游走,灭顶的折磨险些夺走他的最后一缕神志,恍然间头顶萧权奇的声音翩若天外来音:“你拿不住刀,眼下连剑也使不了,小公子,安心受死吧!” 谢元贞眼中刀光闪烁,恍惚想起在谢宅院中,他和三兄也似这般拿过萧权奇。 天命轮转,谢元贞茫然地冒出个不成器的念头:自己这是要死了? 他虽如此想,但仍下意识尝试挣动,右掌的疼痛再次让他眼前一黑,他下意识微微闭上眼—— 视线中忽明忽暗的刀却迟迟没有落下。 不知从何而来的一支冷箭,自萧权奇左眼贯出,迸溅出了不属于谢元贞的鲜血。 “谁!?” 萧权奇甚至都来不及回头看,闷哼一声便倒在谢元贞身侧。 “你嫡亲祖宗!” 这十分嚣张的回答当即吸引了城中所有人的目光。 留在东门的夷兵本就不多,一番鏖战之后,也仅有四五个能绕过突袭的箭雨仓皇逃脱,取而代之的,却是一支陌生的军队。 不过说他们是军队也不尽然,这些人并非甲骑具装,五花八门的什么装束都有,甚至有不少拖家带口的。只是大部分着装还算统一,依稀能分辨出分属大梁武士一派。 不过有萧权奇这个前车之鉴在先,幸存的十余百姓又唯恐他们是五部的其中一支,只万分警惕地盯着这些人进城。 城门一时略显局促,军队浩浩荡荡约莫不止百众,因此士卒并没有全进城。借着漫天火光,骑兵中间的虬髯武士最是显眼,只见这人约莫四十上下,骑一匹褐白相间的代马,过了城门便勒马悬停,蹄步蹀躞着朝谢元贞过来。 谢元贞仰面躺着,他以为自己有所挪动,可在外人看来也不过微微曲了曲染血的指尖。 待马走近了,那虬髯武士翻身下来,谢元贞隐约发现原先他挡住的身后,叠着一个更年轻的武士。 可惜看不清样貌。 “天爷,又是这些杂种!” 谢元贞又被那个似狂沙磨砺过的声音吸引回去,只见这人皱眉扫过满地的头颅,又上前踢开萧权奇,半跪着将自己抱起些:“小郎君如何?呀!你的手——” 虬髯武士没留神抓了谢元贞血肉模糊的右手,却没听到喊痛,偏头才发现这人几乎要神志不清了。 “是,沔江三州,方镇军吗?” 虬髯武士附耳去听,勉强抓住几个字,答道:“什么沔江?我们是?陵赫连氏的府兵。五部大军就要到了,赶紧逃命吧!” “哎呦多谢壮士!” 幸存的百姓一听,胡乱道过谢,当即跑了大半。倒是有几人似乎是关切谢元贞的伤势,一时没离开,还有个都跑出一段路,犹豫片刻却又折返回来。 虬髯武士见谢元贞浑身都是伤,要逃几乎是不可能了,又回头去看马上的家主。 那人骑的黑马,鬃毛黝黑发亮,马上之人却眸色晦暗,一时未置可否。 第15章 “那便多谢了,我——”谢元贞自恨救民无路,当下也没察觉两人神色交流,借着虬髯武士的力,朝方才的墙根虚弱地喊了一声,又重复了好几次,才看清那里根本空无一人—— “阿,阿蛮呢!?” 虬髯武士见谢元贞竟咳着坐了起来,赶忙问他:“你叫谁?” 谢元贞还想站起来,声音断断续续:“我妹,妹妹,她还不足十岁!” 虬髯武士四下一瞧,附近也没有孩子的尸首。 “哟——”谢元贞这一问,虬髯武士才想起来,“方才给放溜了几个,有条马背上似乎是驼着个孩子。” 其实不止,正因为他们驮着妇孺,投鼠忌器,这才让他们得以突围逃脱。 谢元贞拼了命要起身,虬髯武士几乎是将人抱着站起来,随即又听他抓着自己的胳膊问:“上身可是鹅黄暗花绮小袄?” 虬髯武士刚点头,谢元贞就疯了似的挣开他,踉跄着往城门方向走。 “你你这浑身是伤的是要做什么去?人家四条腿,你如何追得上!?”他话音刚落,谢元贞果真支撑不住往前一软,正摔在那位赫连家主的马前。 虬髯武士一惊:“府君!” 谢元贞耳边嗡鸣不止,那声府君和着马蹄原地辗转的嗒嗒声渐渐撞进来,他原本暗淡下去的眸子突然一亮—— “众将士,一路南下,饿着肚,子,不好受吧?”他胡乱摸索着什么,极力抬起头也只见一片灰白色的马腹,“恳请,搭救吾,妹,愚愿——” 谢元贞话未说完,却听马上之人终于开口,当头泼下一盆冷水: “恕在下无能为力。” 第008章 相持 “他们说什么?” 城外山洞中,一个妇人蓦地开口,朝右边另一个身着麻絮缊袍的妇人道。 妇孺们刚被夷兵赶到这儿,夷兵将她们团绑成一束花,接着便去稍外侧的空地上生火。 谢含章扭头一瞧,这不正是先前被踹到夷兵首领跟前的母子二人?来的路上她见着孩子冷得发抖,不由想起谢宅后院的雪面,阖不上眼的小侄子,下意识便脱下自己的小袄子给了他。 洞中阴冷,谢含章打了个寒颤,心里不免委屈起来。 无人在意谢府的掌上明珠,一圈人皆视那对母子为救命稻草,那妇人被盯出一身寒栗,支支吾吾答道:“他,他们要烧火,吃,吃东西。” 她身边的孩子两眼发慌,听见个吃便顺着央求:“他们带了干粮吗?我也好饿。” 说罢一记低沉和缓的咕噜声便在她们中间响起。 大家都饿了。 妇人没理会儿子的挣动,反倒死死盯着外头夷兵生活的动作,正见到其中一人举刀去砍冻硬了的木段—— 咔的一声! 她猛地哆嗦一下,眼中的光彻底黯淡下去,再开口几乎恍若一具行尸走肉:“你们可知,他们的干粮是什么?” 其余几个妇人面面相觑,既是干粮,想必藏得稳妥,断不会便宜了她们这些俘虏。 说话间那孩童挣了几下,见阿母还不理会自己,害怕得直啜泣。 “就知道哭!待会儿被架上火堆,看你还哭不哭得出来!” 妇人骂得痛快,自己也红了眼,众人这才赫然大悟—— “这,难道是要吃了咱们!?”“可不就是!你瞧他们身上除了兵器,哪儿还有藏干粮的地儿啊!?” 猜测如瘟疫一般弥散开来,妇人们顿时更加慌乱,言辞激烈之处甚至有人失声嚎啕。尖利的嗓音刮过夷兵的心脏,他们抄鞭气势汹汹而来,更吓得她们惊声尖叫。 马鞭带起哗啦啦的一片,山洞深处的蝙蝠被惊醒,霎时飞逃大半。 夷兵又狠狠踹了几脚,妇人们脸上都花了,所幸他们没有真下死手。 “你们不要哭——” 妇人们一时噤声,循着稚嫩的声音而去,竟是不比方才那孩子大多少的小女郎。 谢含章身上挨了一鞭,脸上倒没几分惧色,只道:“我四兄曾与我说,路绝重围也未必是真的绝境,也许风神会赶走他们的!” 有个妇人抢过话:“你道这风神是你们家的,让祂刮风便刮风?” 谢含章见她们不信,便仔细解释道:“占星术曰月犯箕,主大风。一个时辰,不,不到一个时辰保准就刮大风!” 妇人们不由将谢含章上下打量一番,这才察觉她一身富贵锦衣,想必是哪家士族的女郎。于是妇人们脸上原先害怕的神色淡了,言语间多了些漠然—— “这样小的孩子,莫不是将家里人哄她的话当了真?”“我瞧着不像,别是吓痴了吧?” 这些话听得谢含章心里愈加不舒服,于是她认认真真反问道:“难道不是你们自己没听过这些?古籍有载,箕主簸扬,能致风气。我虽年少,可自修习占星以来却未断错过。” 妇人们大眼瞪小眼,她们也不过是洛都城中的普通农妇,一把岁数,大字不满一箩筐,平日里有个囫囵觉尚且偷着乐,又何来闲暇与钱财去研习什么占星古籍? 片刻之后,方才那个妇人才反驳道:“即便是真的,这个把时辰也够咱们被煮上好几回了!” 说罢她们不约而同朝夷兵的方向而去—— “还没生出火!?” 此时夷兵也蚂蚁似的团在一处,其中一个面相老道的像是领头,操着粗犷的夷语谩骂道:“什么鸟屎天气,也不比大漠好多少——” 第16章 “起了起了!” 话音刚落夷兵便一阵欢呼,这样冷的夜,有了火便有了生机。领头的看他们拾掇着,扔下话就要走:“我说,你们准备好家伙儿!” 其中有个夷兵正要扔柴,闻言抬头问:“做什么去?” 那领头的却不回头:“管你的火!” 冰冷的柴被甩进火堆,霎时压了大片的火苗,那夷兵心里不服正要跟去,边上磨匕首的夷兵便拦住他道:“这儿火太旺,要去泻泻呗。” 说罢他霍然朝那团花束望去,听者有份,剩下几个如狼似虎饿昏了头,就都站了起来—— “这么些好货色,凭什么你一人享用?” “他娘的!”那领头的没阻止,却推了下拿匕首的夷兵,骂道:“你小子给我去洞口把风!” 领头的身后,几个夷兵看热闹不嫌事大,甚至露出嘲弄的表情,那夷兵捏住刀柄的手便一紧,不肯罢休道:“凭什么是我去?” “就凭你是色目人,”那几个字眼一出,领头的索性不再掩藏自己的轻蔑,“天生比我们莫日族低贱,给我滚!” 虽说五部联兵来犯,但其中以莫日族兵力尤为强悍,在五部中位高一等。这些莫日族人将人分为三六九等,私下甚至称其他四部为色目人,这正是取莫日族俚语中‘蠢猧’的谐音。 莫日族人多势众,那夷兵吃了明亏也不好发作,便只等他们兴致正高时过来打搅—— “有完没完,统共那么两三根干柴,都他娘的要烧尽了!” 几个人系上腰带,骂骂咧咧的还是起了身,道:“这会儿倒是真饿了,吃哪个好?” 那妇人还来不及裹紧她的麻絮缊袍,闻言陡然失了人色,只听另一个夷兵搭话道:“柴火不够,不如先拿小的果腹!此地不宜久留,待风雪稍过还得上路与大军会和!” 那妇人听罢正要跪地央求,又被一个夷兵抢了话去,只听他道:“咱们五个人,光这两个半大孩子连牙缝都不够塞!索性全杀了,吃饱了也省得累赘!” 几人争上了脸,领头的听着不像样,终于发话:“现如今没了向导,还不知几时能出山林,全吃了以后吃什么!?” 夷兵们一时安静了,那妇人便再禁不住,咚一声跪下来,用只有他们几个能听懂的夷语道:“留下我们母子,我能给你们带路!” 夷兵们闻言皆低头去看那妇人,那领头的提了裤头,拎起刀问:“你能指路?” 那妇人拼命点头,道:“我能,我能的!” “去你娘的能!”谁料领头的抬脚直接当胸踢去,又将刀抵在妇人细长的脖颈右侧,刚泄的火隐隐又有爆发的趋势,“方才那老妪哄我们来这鬼地方,你又想哄我们去哪儿?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 刀刃如冰,贴上皮肤的瞬间就拉出两三条细长的血丝,领头口中的老妪已被洞外的厚雪所埋葬,妇人眼前闪过那颗血淋淋的头颅,浑身便如僵住一般,开始胡言乱语:“不不!我,我还会占星!” 说完妇人才回过神,然而此刻为时已晚,她只能壮着胆,眼泪汪汪地去瞥领头的脸色,忖度着继续说:“月亮来到了箕,箕处,会招致大风,待会儿,待会儿就要刮大风了!” —— “什,什么!?” 谢元贞爬不起来,便托臂撑着上身,他额间青筋毕露,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可这位府君甚至没有下马的意思,语气和缓,言辞寒凉:“小郎君请起,实非我铁石心肠,有道穷寇尚且莫追,遑论此刻大军压境?两方兵力天冠地屦,眼下救人无异于以卵击石,我不能让随行而来的人冒如此之险。” 谢元贞低头咳了咳,薄唇离开霜色袖口,那上面已然有了星星点点的血渍,他顿了顿,才又道:“大,大军先锋在城北,一旦城破,直取城南将,将如履平地,眼下自城,城东隐匿山林或是,是一举两得。” 谢元贞心知此举是为难,但依眼下形势,他所思所求也并非全然只为自己。 只是马上之人依旧温和地反驳道:“可我等千里至此,并不熟悉地形,而城外风雪夜深,所见茫茫,纵使我们人多势众又如何?若是因此打草惊蛇,情急之下,夷兵索性将手中妇孺尽数灭口呢?” 话至于此,便是笃定不帮了,谢元贞见对方从头至尾都如此态度,眸中已多了点难以察觉的愠色:……以府,府君,你率兵自朗陵,远,远道于此,是因为不熟,熟悉地形,这才绕道至于咳咳——” 谢元贞有三分是咳得说不下去,更是因为此话对于在场的百姓而言已是足够明示。 朔北六州皆通皇城洛都,其间无一不是康庄马道,且朗陵偏居洛都西北,又何来绕道至于山林密布的城东一说? 当即便有百姓反应过来,恨恨道:“亏咱们还拿他们当救命恩人,原是如此!” 那虬髯武士立即转了脸色,搓着手满是为难:“这,我们也是有心无力,同是天涯沦落人——” 几个百姓却不肯再听他胡诌,四五张嘴已然炸开了锅—— “我呸!你们手中刀箭俱全,我们呢!”“俺们赤手空拳尚与杂虏搏杀!” 场面一时尴尬,剩下的百姓中,便有个相貌清秀的年轻人站出来厉声问道:“我且代小郎君问一句,你们救是不救!?” 第17章 无人敢应。 他似乎早料到会是这番结果,便疾步上前去扶谢元贞,边道:“你们不去便罢了!小郎君切莫灰心,小人与家兄愿往救人。虽说夷兵骁悍,我二人却胜在熟悉山势地形,且城外又是大雪封山,便是骑了马也未必难追!说来小人还未深谢小郎君大恩,若非小郎君与壮士以命搏命,擒杀贼首,咱们这些人也撑不到什么赫连氏的府兵来救!” 说罢他兄长也抢步上来,道:“就是,咱们兄弟二人去便是,地上凉,快先扶小郎君起来——小郎君!” 兄弟二人叠声惊呼,谢元贞一时只觉得脑袋嗡鸣,一阵腥甜涌上喉头难以克制,他脊背猛然一缩,下一刻才后知后觉,自己竟呕出口血来! 瞬间又有个百姓接力道:“算上俺!” 留下的四个百姓之中有三个都已表态,最后一个鼻翼一点痣的男子犹豫稍许,也跟上前。 这支鱼龙混杂的军队一时陷入沉静,突然不知谁开口道:“府君,真如这位小郎君所说,不如咱们即刻便出城去救人吧!” 只见这位府君先是半侧过脸,随即才从队伍中找到说话的人——那人并非他的府兵。 那人见府君看着自己,神情难以捉摸,于是犹豫片刻才继续说:“不过区区四五个逃兵,况且咱们有兵器向导,与来时的情势也截然不同啊!” 话音刚落,相邻的几个人也随声附和道:“对啊,事不宜迟,救人不过顺水推舟。这些时日咱们丧家犬似的往洛都逃,不就是希望能得皇城庇佑,希望天子能替我们痛报血仇吗?可到了洛都又怎样,那天子人呢?!” 峰回路转,救人的声音莫名越来越大,那几个百姓便扶着谢元贞,一时不知是否该离开。 虬髯武士不知何时又上了马,他看向身侧,问道:“府君,那——” 众人都等着这位府君发话,周遭霎时又安静下来。此地由朱雀街与铜驼大街相连,距城北原有相当一段路程,可刀兵相接的声音依旧如幽魂索命般蔓延而来,悄然揪住众人的心,将其提上喉尖。 片刻之后,终于听得这位府君轻笑一声,悠然道:“既如此,愿随我去救人的,眼下我无以为报,日后自当视诸位为同生共死的亲兄弟!可大军不知何时便与先锋汇合,此去终究是冒险。洛都已至,若是有谁想逃命的,不如咱们就此别过,赫连诚愿君此去径情直遂,万事亨通!” 军队中尤以着装不一的百姓面面相觑,众人背井离乡,投军本是各怀心思,倘若真要分道扬镳,眼下的确是最体面的时机。 “多谢府君一路护佑!” 一开始只有三两人离开队伍,但大家见这位府君并无半点不悦,走的人便越来越多。 “没人要走了吧?”虬髯武士扭头扫视,不多时几乎只余半数不到的人,他见再没人要走,便也讥笑一声,道:“既如此,大家日后便是同生共死、摧坚殪敌的手足弟兄,咱们军中可断没有怯战的孬种!” 这话锋与方才理屈的讨好截然不同,甚至颇有些震慑人心。谢元贞几乎被兄弟二人架着,他勉强抓住只言片语,隐约便察觉出这应当是在说之前遭遇五部先锋的事,或许还要更早。 谢元贞不由觉得自己似乎是被人当了棋子使,但他心系五妹,一时也无余力深想。 “狄骞——”整顿之后,大军就要开拔,赫连诚又朝那虬髯武士一招手,道:“小郎君既带伤,雪地行走多有不便,不如让人带着走。” 狄骞心领神会,随即便指了个精壮的骑兵拉他上马。只是眼下别说踩马镫,谢元贞连站稳都很困难。 正在此刻,不远处的天空忽然传来一组尖啸声,三长两短,没有重复。 尖锐的音调瞬间又勾起谢元贞蛰伏已久的嗡鸣感,下一秒他只道眼前骤然变幻,竟是有人环过他腋下,单手直接将自己拎上了马。 措手不及的惊诧间,一股炽烈的温暖自谢元贞后心袭来,侧颊相贴的右耳更是滚烫,身后赫连诚的声音终于带上些急切:“风大,裹紧我的披袍——走!” 第009章 司南 此刻城南,流民已变得三三两两,贾昌一听城北角楼坍塌,几乎是冲着公冶骁吼道:“城北既已覆灭,洛都顷刻便要沦陷,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公冶骁挣了挣,又靠回墙根,从牙后槽里蹦出几个字:“他人呢,为何不往南来!?” 贾昌满脑子皆是个跑字,就差挂在嘴边,攥成拳头给公冶骁一记,忍了又忍才未发作,“许是被五部追上,杀了祭旗也未可知啊!” “是了!”边上的士卒早就急了,“他腰腹正中一刀,在谢宅时血便流了一地,纵是军中将士也撑不过许久,何况他那样的贵公子!” 几人彻底耐不住,劝了几句便变了样,甚至有个士卒脱口而出:“我瞧那谢四公子也算是心系百姓,咱们几乎灭了谢府上下,又何必非要致人于死地?” 说完那士卒脑袋砰的一声,只见公冶骁拎着他衣领狠狠撞向城墙,眼中满是阴郁之气:“你是怪护军大人赶尽杀绝,残暴不仁?” “好了好了,他谢四公子还欠公冶校尉一条命呢!”贾昌一怔,忙使了个眼色,示意其余几位士卒上前,他自己则拉开公冶骁,好言相劝:“景曜,谢元贞此番若能侥幸死地逃生,定然也会南下伺机面圣;况且铎州还有谢氏旁支,咱们只消提前打点各个关卡,一个负伤一个幼女,何愁擒他不住?” 第18章 公冶骁哼地推开贾昌,捏紧刀柄,却也没有别的办法,随后他视线伸向极远的南边,“大驾卤簿现下行至何处了?” “主上,不好了主上!” 戌时的群山峻岭间,李氏赫赫军旗之后,一个小寺人穿过浩浩荡荡的卤簿,才见着火堆旁的金根车,便被马鞭抽了一记。 小寺人扑通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半晌凑不齐一句告饶。 “火烧屁股啦,”那人捏着信,一副老神在在,说着收鞭下了车,似拂子一般搁在左手肘侧,“慌慌张张没个人样儿!” 小寺人又抖了抖,跪圆了答:“中常侍恕罪!” 中常侍不接这话,只问:“长着嘴就说话,捡紧要的说!” 小寺人半抬起头,视线停在中常侍衣摆便再不敢犯上,“禀中常侍,是,是司南车,方才不知为何,御马突然发了性,拉着车便跑了,天黑路滑,侍卫们如何都拉不住呀!” 小寺人三言两语勾走中常侍的老神,只见他猛地踏一步,“往哪儿去了!?” 那声音并不重,只是在夜间才显得尤为可怖,似一阵阴风拂起华盖上的流苏,撩得前后车驾的耳朵痒痒的。 “约莫是东边儿,咱们来时那条路——中常侍!”小寺人话没说完,一见中常侍打了趔趄,慌忙起身去扶,赫然便瞧见他的脸色—— 这才叫没个人样。 “无妨——”中常侍倚着小寺人摇头晃脑:“快去找护军大人!” 小寺人却皱眉,“中常侍,不先回禀主上吗?” 金根车近在咫尺,中常侍将自己的主子抛诸脑后,站直了身便去撵小寺人的脑袋,……,对!叫你这一惊一乍的!” “是奴婢的罪过,”小寺人不敢有半点辩驳,点头如捣蒜,“还请中常侍切莫气坏了身子!” 车帘忽然轻动。 中常侍一凛,忙拽着小寺人来到小跑至窗前,躬身道:“启禀主上——” 帘子垂了回去,从里面传出永圣帝的声音,听不大真切,“卿家何事?” “启禀主上,”小寺人直接跪了下去,中常侍又是一躬,“是牵引司南车的御马发了性,奴婢正想打发人去寻呢。” “司南车?” “是,”中常侍低着头,眼珠转得飞快,“主上,所谓司南秉造化,天子定四方。虽说大驾尚有罗盘定向,但到底事关天家威严,万不可令如此圣物落入宵小之手呀!” 哼的一声,这下叫帘外的两人听得真切—— “我这个天子本也就捡的,昊天不吊,想是御马得上天指示,迷途知返,要去找真正的万乘之尊呢。” “谁敢以下犯上,奴婢第一个不答应!”中常侍脚跟发软,连忙摆手,“主上才刚践极,想是连日舟车劳顿,累着您了。” 永圣帝仿佛听见什么笑话,逗鸟似的,踩着话尾又压上来,“李护军二亲古稀之年尚且安适,孤怎么会累?” 啪的一声!—— 中常侍生怕永圣帝听不真切,每一记皆落在实处,昏黄的火光下他两颊通红,辣得睁不开眼,“都怪奴婢嘴笨,可主上,难道便放任司南车流落荒野吗?” 帘子里一时没了动静。 冷汗凝成珠子从中常侍额前滚落,两人大气不敢出,只静静候着。 “怎么会——”不过片刻,永圣帝又道:“李护军既执掌天下兵马,君臣一家,天家的马自然也归他份内——去问。” 中常侍松了一口气:“奴婢这就去!” 两人得了令,马不停蹄穿过天子卤簿,来到六军营地的正中间—— “赵将军!” “郑常侍?”护军帐前值守的是左右副将,赵云清离得近,听见动静远远便朝他们望过来。 中常侍端着张皱巴巴的笑脸,朝赵云清一拱手,“敢问护军大人安歇已否?” 赵云清依旧板着脸,“郑常侍有何吩咐?” “漏夜残雪,奴婢本不该打搅,实在是事出紧急——”郑常侍声音愈加和缓,“方才御马发性带走了司南车,主上思虑再三才遣奴婢前来,想烦劳护军大人着二三人去寻。” 赵云清皱眉,“什么车?” “凡大驾卤簿,司南先行,”郑常侍循声而去,原来是另一边的裴副将,他几步上来,与赵云清并肩站定,“中常侍说的可是先启之乘司南车?” 郑常侍眼前一亮,连声应道:“裴将军说的是!还请两位将军与护军大人陈情,力挽天子威仪!” “郑常侍莫怪——”说着郑常侍还欲上前些,却叫赵云清突然拍了拍裤腿,扬了一鼻子灰,“行伍之人粗鄙,不曾听闻什么司南车,左右有咱们护军打头阵,总不会叫你家主上在此荒山野岭进退无据。” “赵将军!” “无攸——”裴副将挡在两人之间,一人抡掌一人补枣,“中常侍莫怪,无攸方才喂马被踹了一脚,现下满肚子草灰,可别呛着咱们中常侍。”说着他抱拳指天,“我等即刻便去回禀护军大人,还请中常侍在此稍候。” 郑常侍只得将满腹憋屈咽回肚里,重新端出一张笑脸,“不敢不敢,如此便多谢二位将军!” 说罢两人却未掀帐,反径直往北侧最近的营帐去。 刚走出几步,赵云清索性将剩下的草灰抖落干净,“一个阉人,搭理他做什么?” 第19章 “大梁高祖太翁也是阉人,”他们二人说话,裴副将便也不客气,“他好歹挂着永圣帝的名头,南入铎州且有用得到他的地方,不过问一嘴的事,少不了你二两肉!” 北帐前停着辆重翟羽盖金根车,马见来人冷咴一声,呼出的寒气未及营帐便已销声匿迹,帐内灯火通明,打眼便比方才那顶还要厚实。两人在帐前站定,齐声喊了句明公。 帐内便响起一个低沉的女声,“夜已深,我儿还有公务要忙?” 大片的阴影落在帐面上,转瞬又低下去,“儿子先为二亲暖床,夜里好安寝。” 两人视线相交,随即退开候在边上,这一等便是足足小半个时辰。待帐中灭下几盏明烛,营帐掀起,才见李令驰负手行至金根车后。 “启禀明公,”赵云清躬身,“郑常侍来告,说是司南车丢了,故特来叩问,望明公能着人去寻。” “不堪大用。” 赵云清还没抬起头,寥寥几字来势汹汹,将他与裴副将一道压了回去,“明公息怒!” 李令驰转身,依旧叫人摸不清他的神色,“我是说司南车。” 赵云清不解,“明公的意思——” “安饶作何想?” 李令驰指尖摩挲,似拿不定主意,裴副将被点了名,只定定答道:“回明公,既不堪大用,自是不必寻回。” 两方对弈,活子尚且不换死子,何况如永圣帝这般,根本没有与之博弈的资格。 “哦?”李令驰来了兴趣。 “自然——”裴副将却没顺着方才的话,“棋子之用可大可小,明公若舍些无关痛痒的尊崇,也未尝不可。” 尊卑荣辱皆在李令驰一念之间,裴副将低却头,不敢做明公的主。 李令驰眉心微蹙,听罢不再开口,只转过身,似要穿透无尽的夜幕。 天下皆知护军大人与中书令水火难容,五部攻城虽是谢氏灭门的良机,于他们踏入铎州而言却未必是件好事。 到底是李令驰操之过急。 “只是天子威仪事小——”赵云清见明公沉默半晌,似乎想到什么,“倒是那铎州高门难登,恐非温贤王肆意出入之地。明公廓开大计,何不指个更体面的士族前往结交?” 咔地一声,指节干脆利落,代替了明公的回答。 “奴婢原以为裴将军这意思便是准了,”回程的小寺人没了来时的志气,脑袋耷拉,“没想到绕了一圈儿还是不成!” 郑常侍也气出个好歹,“就这还是看在咱们主上的面子!” 小寺人见郑常侍也是如此,瞬间来了劲,“前几日老夫人不过丢了根玉簪,六军将士尚于冰天雪地里寻了半日,还为此杀了好些流民,眼下顾着二尊年迈,这样走走停停,也不知猴年马月才能过万斛关——”眼见就快回到金根车处,却见郑常侍脚步一停,小寺人顺着他的视线,回身去往极南的夜幕,“中常侍,您瞧什么呢?” “我瞧这天下应当还姓慕容,”郑常侍回过头,眼前便是金銮驾,“只是那前面还得加个李氏——走吧,别让主上久等!” 第010章 单枪 “主上,主上?” 车内依稀传出窸窸窣窣的动静,但不见人应答。郑常侍正待掀帘,却被身后的小寺人一拉—— “会不会是哪位夫人在里头呀?” 小寺人如此说,眼睛已快过嘴巴,还想钻进车帘的缝隙间一窥究竟。 亏得郑常侍手快,咚地一声叩在小寺人脑门上,无声喝了句:“退下!” 郑常侍眼见周遭没了人,暗吸一口气才敢上马车。 “不要,不要——” 永圣帝继位不足月余,数不清有几次自梦魇中惊醒,郑常侍壮着胆子掀开车帘,“主上——” 黑暗中一记寒光扫过,郑常侍险些魂飞魄散,他躲开刀刃连声求饶:“是奴婢呀,奴婢郑蕃,求主上饶命!” 永圣帝霍地睁开眼睛,似仍未从梦魇中挣脱,愣了一下还想再举刀,“谁,你是谁!?” “主上,奴婢郑蕃,自您即位一直侍奉左右,半月前大驾卤簿离都祭天,现下咱们正在去往铎州的路上——主上,您已经是天子啦!” 冷汗滴进永圣帝的眼角,他眯了眯眼,终于彻底恢复神志,随后才瞥见自己手中正握着匕首。 “孤又失态了,”他恍若无事发生,收刀入鞘,藏回袖中,这才接过郑蕃递与的巾帕,“洛都,”擦过汗,他将巾帕扔在一边,嘴里喃喃念着,“想必已成五部囊中之物了吧?” 此刻洛都城东,一墙之隔皆是群山万壑,这边赫连诚带人出了城门,四个洛都百姓便带领一众府兵,借着微末的雪光,追随几乎隐约难见的脚印一路向深山里去。 “好险!” 开口的汉子声音憨憨的,人却壮得很,一双眸子在迎风作响的枯木丛中挪动,牛似的黝亮,“好在周兄弟机灵,让人将那些战马都栓死在城门口,还冲它们的屁股蛋割上两刀,再关了那门,这可拖延不少时间!” 他冲前头的人喊得兴奋,那位周兄弟听罢却连忙摆手,示意他压低声量。 那人这才反应过来,随即将踏雪的那点沙沙响也埋进风里。 后面黑压压的一团,几乎也融进了风中。 忽然有什么东西自头顶飞过。 第20章 “明明都进了山林,这风怎的越来越大!?”那汉子被吓了一跳,越想越觉得邪门儿,忍了没一会儿,他将通红的粗手指挤进窄薄的袖管,嗓子越压越低,“待会儿到了地方,俺们要跟着他们一道拼杀吗?” 沙沙声顿时慢了一拍。 黑暗中,各人都只能依稀辨出对方的轮廓,那人捉摸不透其余三人的神情,再开口的语气明显急了些:“俺媳妇儿也在那些个杂种手中,只是他们到底杀人不眨眼,俺就怕赤手空拳的要吃亏!” 虽说谢元贞擒杀贼首乱了夷兵方阵,但他们到底是一群手无寸铁的百姓,若非赫连府兵入城解救,他们之中谁死谁活还真难说得很。 众人皆是心有余悸,听罢那对兄弟一个对视,下一秒便听弟弟开口道:“大牛兄弟所言不错,只是小郎君的救命之恩却也不可不报!” 大牛得了台阶刚要应声附和,忽然就瞥见不远处依稀有束飘忽的火苗。 火苗舞动,甚至能扫出几个尖尖的脑袋。 他下意识便要叫唤,却见前方的黑影霍然扭转压了过来,摁住他们几人:“切莫打草惊蛇!” 又是那位周兄弟。 说完他并没有片刻停顿,紧接着又张开双臂做了个交叉的动作,后面的队伍当即也停了下来。 “三位同乡——”那周兄弟做完这些却不急着走,反将几人拉至一边,接上他们未说完的话:“我知你们皆是忠肝义胆,一心为救小郎君的妹妹,可那位赫连府君却未必与我们同心!” 两兄弟闻言又是四目相对,随即还转头去探身后的队伍—— 此刻谁也看不清谁。 ……不相瞒,我与家兄也是如此想,”说话间弟弟将头回转,凑得更近些,“只是眼下你我皆仰仗他人,纵使对方实无半点相助之意,咱们也拿他没奈何呀!” 大牛听罢便重重叹了口气,周兄弟顺着那兄弟俩的视线,直直盯向山腰那团黑影,片刻之后突然道:“既然他们明面上应了,不如咱们趁势向他们讨些兵器,如此既可杀敌,亦可防身,也算是报答了小郎君的救命之恩!” 兄弟俩一拍即合,一边的大牛倒缩了回去,只听他搓搓粗粝的掌心,犹豫道:“俺笨嘴拙舌的,还是在此留守吧,你们且去!” 三人商定了便快步向那团黑影去,走到近处才发现赫连诚早已下了马,在一片黑影之中足足冒出一个脑袋的高度,三人猛然与其肩上的白鹘对视,瞬间更像是被寒剑刺了一记。三人皆是脊背一凉,慌忙别开眼,又见谢元贞被他身边的府兵背着,一张脸从黑暗中透出隐约的惨白。 待人走近,只见赫连诚略微欠身道:“辛苦几位兄弟。” 那对兄弟只点点头并不吭声,周兄弟便笑着回道:“哪里哪里,倒是我们该多谢府君倾囊相助。不过这夜色未亮,山林地势又凶险莫辨,小人琢磨着,若是因此折损了府君的府兵,恐也非小郎君与我等所愿。” 赫连诚听罢一抬手,“这位——” “在下周行简。” 赫连诚负起手,在身后捻了捻指尖,似是饶有兴趣:“周壮士既如此说,想必心中已有计谋?” 周行简摆摆手,仰起头与这位府君对视:“计谋倒也谈不上,只不过在下想与府君商榷,可否让我们几人打头阵,府君差人黄雀在后?” 赫连诚没有立即接话。 周行简料不准他心中作何猜想,略一思忖之后又拱了拱手,接着道:“想来府君胸中自有成算,只是我等也有亲眷尚在那群夷虏手中,实难袖手旁观。二则狗急跳墙,他们刚从府君手中脱险,再见府君兵马也定然惊悸更甚,强攻之下,恐难免伤及无辜。因此依在下愚见,不若假作我等孤军莽救,以此打消夷虏怀疑,待骗他们出洞之后再行击杀!” 两人相距之近,从周行简的角度去打量赫连诚,只见他负手而立,整张脸的五官几乎都没入深夜的晦暗之中,除却一对刀眼锐利如鹰爪般牢牢勾住猎物,盯得人极不舒服。 这让周行简忽然想起方才在城门口的小郎君。 他原以为此人冷若寒霜的拒绝就已经够折磨人了,倒未曾想,眼下暗流涌动的沉默才更催人心肠。此刻自己就像一只待宰的猎物,心中所思所想,皆逃不过这位猎手的掌控。 这一停顿,身边的窸窸窣窣便入了耳,周行简循着偏头一瞄,原是弟弟忍不住开口,只是被兄长拉着。周行简极小幅度地摇了摇头,就在他自忖是否要再说些什么时,头顶上方的空气霍然裂开条缝隙—— 只听赫连诚终于又问:“周壮士手中既无兵器,倘若真起冲突,诸位又何以自救?” 周行简没准备,蓦地一声响,反听得他一身寒栗,他想摸摸额前,又生忍住了,只答道:“府君说得极是,但我等皆是佃户出身,只怕即便真刀真枪在手也要落了下风。” 那对兄弟愣了一下,也朝周行简这边看去。 “你要弩箭?” 赫连诚径直跳过弓箭,他言简意赅,却正中周行简下怀。 周行简忙要接话,忽然被赫连诚身边的狄骞抢了去:“你们连刀剑都难使得,又如何用箭?” 狄骞倒是笼统地一字带过,既没说什么箭,也不谈其间差别—— 这便是要这位自称佃户出身的周壮士自己来解释。 第21章 周行简没能立即接话,这下他是真觉得额前已冒出了丝丝缕缕的薄汗。 “再过一刻便,便起大风——” 又有个微渺的声音闯入几人的商谈,听到小郎君开口的瞬间,周行简不由暗松一口气,他甚至能察觉到赫连诚的眉眼略皱了皱,但这于他而言已然显得并不重要,只听小郎君咳了几声,生怕来不及似的,喘过了气立即又继续说:“弩箭易学,依在下愚见,此计可行,便让周兄弟携两柄弩箭藏于暗处,另择二人持刀引诱,只消在烈风加剧之前将人全数引出洞外,届时刀箭双管齐下便是事半功倍。那洞中受难皆是我等至亲,倘若四两能拨千金,也算我等为府君少添一桩麻烦。在下忝颜,便替诸位同乡与洞中亲眷先行谢过府君!” 小郎君心急如焚且句句恳切,当着赫连府兵的面替他们思量至此,若是赫连诚还要推拒,反倒多了几分装腔作势的嫌疑。 周行简见势如此,索性以退为进,道:“若是府君实在不放心兵器外借,派三两可靠的心腹也——” “就这么定了——”赫连诚冁然止了周行简的话头,随即轻巧地将话锋一转,“不过调兵遣将还请诸位垂听在下愚见,另外还请让狄骞与诸位一道,必要时也好护你们周全!” 礼尚往来赫连诚自然也会,他面朝周行简,却将愚见二字咬得特别。周行简心知凡事没有单方退让的道理,赫连诚这话便是偏不让他拿弩箭的意思了。 “是我疏漏,”谁让他赫连诚才是大爷,周行简不认也得认,他弯腰鞠了一躬,道:“此事该听府君的。” 赫连诚点点头,随即指向方才一直被兄长拉着的弟弟,道:“那便让狄骞领着小刘兄弟持箭藏于暗处,剩下三人拿我们方才缴获的弯刀出面引诱敌兵,如此也免得引起夷兵怀疑——” “不可!”小刘兄弟一开口,连声音都带上几分急切,“我替我兄长去!” “阿柱——”“刘弦!” 刘弦不如弟弟性子急,他也正怕两方对垒时刘柱吃亏,兄弟俩这么一争执,倒令周行简始料未及。 赫连诚不知怎的执意如此,说话的音量未提半分,锋利的意味却尤甚:“军令如山,诸位若想借兵借将,那便屈尊听我调遣!” “行了,小刘兄弟,”狄骞瞥了眼自家主子,便上前去搭刘柱的肩膀,陪着笑宽慰道:“我就在你兄长后头,必不让人伤及他一丝一毫!” “府君,要不要再派个会——”“不必,”赫连诚仿佛知道狄骞要什么,并没让他说下去,只让人取了两柄元戎弩来,顺手摸了下中间的望山,似意有所指:“这弩箭确实容易上手,也便于携带,路上你教刘柱兄弟如何使用,咱们后有追兵,待救到人后还须立即南下撤退!” 几人拿了刀箭向山洞进发,赫连诚当真没再派别的府兵。刘柱捏着弩箭心绪难安,刚蹲下埋伏又起身抓住刘弦的手臂,他掠过兄长肩窝扫了眼前面的周行简,不放心地暗添一句:“兄长当心!” 靠近山洞的中间一段,刺槐椿榆歪七扭八密密麻麻,这风倒果真如同小郎君说的那般有隐隐转强的趋势。等他们几乎都要穿出密林,那几个夷兵才察觉有异动。周行简还来不及惊叹,走近了便发现那几个夷兵正围着火堆,狼吞虎咽地撕咬着烤肉。 他见着此景心中猛然一沉,身边的大牛更是哆哆嗦嗦,指向火堆旁的几件碎衣,颤声道: “他,他们吃了小郎君的妹妹!” 第011章 烈风 只见火堆边上还零散着一堆骇人的烂肉,强烈的血腥味直冲来人的天灵盖,呛得他们一时说不出别的话。 不过遑论他们三人,便是对面也惊吓不小。 火堆旁的几个夷兵刹那间都跳了起来,领头的夷兵见对面三人眼中惊惧有余,尤显悲痛之色,下意识低头瞧了眼手中的残骨,瞬间便明白了对面的来意。 于是他嗤笑一声,将手中吃剩的骨头随意丢入地上的火中—— 啪的一声,赤色火焰瞬间吞没了粉嫩泛白的手骨,随即向外迸溅出金黄而妖艳的火星。 三人登时更后退一步。 那领头的仍低头擦手,他指了最近的两个下属,抬眸的瞬间闪过一丝阴毒,“梁人如彘,给我剁了他们(夷语)!” 提刀的两人只得半饱,领命后闷头冲三人而去,脚步越开越躁。大牛眼见这两人什么也不说便朝自己奔过来,霎时嘴巴打了结:“怎么就出来俩!俺还什么都没说呢!?” 他说完才想起来,自己根本就不会劳什么夷虏鸟语!说时迟那时快,其中一人几步之遥已举刀劈下,眼看离自己最近的刘弦也难幸免! 咻地几声—— 冲在前头的夷兵应声倒地,另一个叠在他身后,擦肩躲过箭矢逃回洞口,赫然发现领头的竟也已毙命!只见他半个脑袋都埋进火堆里,熊熊烈焰倒映在外凸的双目之中,短拙的眼尾处两滴绛红尤为触目惊心,更多的鲜血自太阳穴处的箭孔里汩汩流出,彻底融进一旁的烂肉堆里。 “有伏兵!拿盾牌(夷语)!” 幸存的夷兵疯狂地叫喊着,林中的刘柱正待连击,装箭的瞬间却是一个踉跄滚了出去—— 有人推他! 他惊魂未定,脱口就要骂人,刘弦一回头见刘柱抱着弩箭就敢冲出来,急得脸色都变了:“你出来做什么!?” 第22章 刘柱这一跤摔得结实,他边去够附近地上的元戎弩,边骂还要回头:“那老家伙推我!” “别回头!”周行简抢步过来大喝一声,他见狄骞并未现身,瞬间便明白了他的用意,索性一个狠心,将地上的弩箭踢回林中。转头再对缩回洞中的夷兵大声道:“有种你们便出来跟我们决一死战(夷语)!” 洞里几人正躲在盾牌后,他们听不懂大梁话,只见着暗中埋伏的人冲了出来,且方才在城东遭遇的是正经军队也便罢了,眼下区区几个百姓竟也敢如此叫嚣,便有些忍不住冲动上脑。 “别去(夷语)!” 有两个夷兵踏出一只脚几乎就要冲出去,却被后面猛地一拉,险些跌坐在地上。 “色目人,你又憋着哪泡子尿(夷语)!?”不等那两个夷兵骂完,他们口中的色目人抬手就是一人一记拳头:“真他娘的死驴脑袋!那可是弩箭,寻常百姓何来此等利器,这密林中必定还有援兵!他们三人手提弯刀来单挑,目的就是要引我们出洞,你们还要屁颠儿出去给人家当活靶子(夷语)!” 那两个夷兵被他扇出一片淤青,脑子倒真稍清醒了些,只是寡不敌众,眼下单凭他们便是怎么也急不出个办法。 三人挠头的挠头,磨脚的磨脚,色目人一时毫无思绪,便狠狠将拳头掼在岩壁上,紧接着自洞内深处忽然传来几道错落尖利的惊呼声! 此刻洞外,刘柱本要揪住周行简好好理论,可刘弦拦着一番劝阻,他顿时少了几分底气:“我也是急昏了头,眼下该如何——” “大牛!” 一句溃不成声的女嗓彻底盖过刘柱,只见三个夷兵各自挟持一名俘虏自洞中蛇行鼠步而出,其中正有大牛他媳妇儿! “狗杂种,竟拿俺媳妇儿做盾牌!”大牛满脖子青筋暴起,拳头几乎要捏碎了,也不敢贸然近夷兵的身。 “你们四个扔了兵器(夷语)!” 弯刀顷刻便在白嫩的喉间拉出几道血丝,大牛媳妇见到夫君再也强忍不住,第一个便哭天抹泪起来。 四人将方才的计划执行得七零八落,没别的办法只得照做,夷兵见他们扔了弯刀还不罢休:“排成一排,转过身去(夷语)!” 林深草木疑兵,其中究竟埋伏有多少弩箭手他们无从得知,于是便缩躲在妇孺身后,还让周行简几人张臂织成一张人网,尽可能拦住对方的暗箭。 刘柱只道方才兄长说得在理,可夷兵挟持他们大梁妇孺一步步骑到他们头上,既不见狄骞从林子中出来,更不见任何动静。于是他刚按下的火便又慢慢燃上心头:“赫连诚当真只派那老家伙,出了事他倒是一脚一个,只顾自己跑得快!” 刘弦在一旁听得皱了眉,他扫过周行简,下意识补了句:“谁叫咱们自个儿要去求府君!” 这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落入周行简耳中,短短几字戳中他脊梁骨,他支支吾吾便想解释:“我——” 突如其来的大风带走了周行简的声音,此刻林中原本斜飘的雪花骤然连成硕大的漩涡,几棵参天的树杈疯狂摆打起来,下一秒地面竟就掘起足足一尺多厚的雪皮! 刘柱不如他们壮硕,甚至觉得脚下都有些轻飘飘的,所幸刘弦拽住弟弟,另一侧的大牛接力,单手死死抱住最近的刺槐,将三人勉强锁在树根边,他没想到小郎君口中的这阵大风竟是如此之大! “哪儿来的大风(夷语)!” 洞外几个夷兵挟住妇人也是东倒西歪,他们本以为有俘虏在手,怎么着也有转圜的余地,谁料这凭空来的邪风竟堵住了他们最后的生路! 眼见风越吹越烈,夷兵们艰难地挪动步子攒聚在一起,正想抓着点儿什么东西,又一声石破天惊的唳叫自半空传来,紧接着两个夷兵眼前一黑,竟是被什么东西给啄去了双目! 几人眯着眼睛睁不大开,这才发现半空中一只白鹘正迎风展翅,盘旋而下还要再啄第三人。孰料剩下那夷兵竟一直未完全闭上眼,他瞅准时机,偷手一个横刀向白鹘右翅砍去,当即扭转亏势占回上风! 又是一声惨叫,顶着风的狄骞霎时分辨出那是来自白鹘的痛呼,他心下一惊,拼命睁开眼朝洞口去看,却见它脚爪鲜血直流,扑闪着翅膀还想找寻时机,可那夷兵非但揪住大牛媳妇死不松手,还掏出了袖弩! 狄骞又急又气,可不待他举弩瞄准,下一秒赫连诚的哨声响起,白鹘应哨后退,这才堪堪避过那夷兵射出的暗箭! 其余两个夷兵皆瞎了眼,再逃已是绝无可能,于是那夷兵并不恋战,拽着大牛媳妇儿便要往北逃。就在他回刀的瞬间,狄骞趁势发射,那箭矢竟是贴着大牛媳妇儿的脖颈,精准地穿过夷兵掌心,将其牢牢钉死在山洞口的石壁之上。 紧接着又是一道黑影闪过,只见赫连诚踏过几棵粗壮的树干,顺着风漩向那夷兵而去,眼中杀气滔天—— “找死(夷语)!” 那夷兵双眸倒映出越来越大的阴影,情急之下他几乎忘了身前这是个人质,脚下猛地一踢,直接将大牛媳妇儿对准赫连诚刀尖扔去。赫连诚速度不减,身体却是贴地一偏,恰好掠过大牛媳妇儿。 只是擦身而过的瞬间他的脸色就彻底变了! “府君小心!”“媳妇儿!” 大牛挣开刘弦,此刻也顾不得飞石横枝,局势如此嘈乱,那夷兵躲过惊险十足的第二箭,竟还来得及用左手向他二人连发数箭!两方距离如此之近,赫连诚挡下直冲自己的两箭已是极限。千钧一发之际,他只得用左手铁制臂缚硬接下那两箭,腾出的右手则回刀去勾向大牛媳妇去的那三支。 第23章 呲嚓火星、铿锵声混着咚的一记闷响,粗麻衣袖从大牛的指尖溜走,他眼睁睁看着自家媳妇直直倒地,死不瞑目,纤弱的后心上还插着一支没能拦下的箭矢。 风啸不止,赫连诚见了血再回头,阴沉的眼中已再无那夷兵的身影,徒留下那嵌入石壁的箭头,似是在嘲笑这位赫连府君的无能。 “今时不同往日!” 狄骞终于跟了上来,正听见赫连诚这句,他张张嘴不知能捡什么说,往下一瞥才惊道:“府君,您的手在流血!” 赫连诚依旧沉着脸,狂风将他指尖滴下的鲜血吹起,向后缠绕成一条长长的红丝,他默了默,才召白鹘回肩。 两人顶风转身,几步之外,大牛抱着刚咽气的媳妇儿痛哭不止,身边两兄弟正给夫妻俩挡着风雪。周行简方才落了单,脸上许是被枝杈划了道长长的口子,正将鼻翼的那点痣给盖了过去。 他半爬半挪地来到大牛身边,刚想开口,却被大牛冷不防一记猛推—— “俺不要你的假好心!” 大牛再憨厚,可周行简提议在先,又有刘弦兄弟俩莫名其妙的争执在后,他便觉得周行简大抵并不想入伍,却动了赫连军中弩箭的心思,这才间接害了他媳妇儿。 “就是!”刘柱头也不回,立即接上,“逃兵一个,心术不正!” “阿柱!”刘弦瞪了一眼嘴没遮拦的弟弟,转头去拉周行简,“舍弟一向如此,还望周兄弟万勿与他计较。” ……然,”周行简脸色刷白,闻言摇摇头,却没接刘弦援伸来的手。既然留在此处徒惹人嫌,他便自己站起身,道:“有缘——” 第012章 得救 周行简有口难言,最后还是将后面两字咽下,在场之人皆别过眼不看他,他没有忝颜留下的藉口。几步之外,赫连诚旁观方才的一切,见人要走却是眉眼一偏,紧接着狄骞便上前拦住人。 “雪夜独行非万全之策,”狄骞手里还攥着两柄元戎弩,面上挂两分笑意,“周兄弟不若先随我们一道下山,再做打算不迟。” 周行简垂头扫过他手中的弩箭,摇了摇没抬起来:“狄将军的好意我只心领了。” “慢着——”周行简说完便要走,谁知狄骞又抢在他前头,替他挡住后面的人不说,顺势将其中一柄弩箭塞进他手里,还解了后腰上的箭囊递与他,“冲你这声狄将军,老头我聊赠赆仪一件!” 周行简受宠若惊,“不可!” “欸!”狄骞早知周行简不肯收,多使两分劲道按回这人的手,抬指在赭石箭囊上轻轻一点。周行简霎时福至心灵,顺着指尖望去,便见到不远处的树下赫连诚侧身,朝自己略一点头。 流风回雪迷人眼,周行简手捧至宝如有千斤重,只盯着那上面泛旧的茱萸纹样出神地瞧,良久,他哽咽道:“日后,日后在下定当报答!” 远去的脚印渐渐被来雪覆盖,狄骞接着指挥上山的府兵善后,正要带两名妇人下山时,其中一人似乎记起什么,反揪住搀扶她的府兵,声音出奇的大:“军爷,洞中还有个小女郎!” 赫连诚离得并不近,他正想召人取两件袍子与妇人们御寒,没等更近的狄骞答应,赫连诚已开口:“小女郎,还活着?” 几乎是那妇人点头的档口,赫连诚抬手一挥,尾音充斥着不加掩饰的焦急:“带去与小郎君瞧瞧,快!” 狄骞见府君有异,跑到跟前,顺着他的目光,莫名有几分担心:“府君怎的如此急切?” 赫连诚只盯着洞口的方向,眸光颤动,“方才大牛兄弟不是说他妹妹已遭难——” 大牛人如其名,嗓门低沉,穿云破雾,狄骞还道府君原本该在半山腰的石壁后头避风,为何转眼就带着白鹘上山来—— 想来正是因为小郎君。 不多时洞内便传来府兵的声音,转眼他们果真带出个小女郎,狄骞见她一身行装恰似小郎君般贵气,当即跑上前去,“小女郎,雪路难行,老头我抱着你去!” 谢含章面色苍白,出洞时并不言语,被抱起来的瞬间还难以自控地瑟缩,所幸随即便镇定下来,朝狄骞略一点头,以表谢意。 此刻半山腰,几个府兵正围在石壁前。 “你说他能活么?” 其中一个府兵凑近脑袋,想伸手又不敢,“这样俊俏的小郎君,死了也太可惜!” “是呀——”那府兵忖度着动静,绕着这张脸细细打量:“跟府君腰间那块羊脂玉似的,都是难得一见的宝贝!”话音刚落,他俩身边的矮个子摸了摸脑袋,道:“你这么说,近日倒不见府君佩戴——” “你们几个杵着做甚!” 众人一个激灵,猛地回头,只见狄骞脚下生风,急得挠头,手里还抱着个小女郎。 “狄主簿,咱们给小郎君挡风呢!这是?——”他们刚错开一条缝隙,谢含章瞬间瞪大了眼,喊了声四兄。 众人当即反应过来,慌忙给惊叫的小女郎让出条道。狄骞钻进去时也是脸色一变,难怪方才赫连诚如此急切—— 小郎君的脸几乎要融进白茫茫的雪色里,唯有嘴角泛着别样的嫣红,此刻他身披赫连诚的袍子,正沉沉昏睡着——显然是又呕过血。 上山前,赫连诚倒是命人先行处理小郎君掌心与腰间的伤,难为小郎君早已是气咽声丝,不过强撑着救妹妹,才没昏死过去。大牛那一声不明真相的嚎叫实在是来催命的,如此心神激荡之下,眼下看着人只更衰败了。 第24章 “小郎君?”狄骞下意识探了探他的鼻息,与周围的人一道呼唤—— —— “小郎君,你妹妹在这儿呢。” 天地苍茫,谢元贞应声睁眼,循着望去,似近若远的火堆旁支着一具衣不蔽体的赤色躯干,边上有一夷兵盘坐,匕首剜动,鲜血淋漓的肉片便掠过颤动的心脏,顺着刀刃滑落指尖—— “粉红瓤,精白玉,稚子肥美,和骨哙(夷语)。” 谢元贞浑浑噩噩,忽而捉见肉片细微的挛动,他呼吸一窒,人顿时清醒得可怕 ,随即死声咷气,挣扎着朝火堆爬去。远处的夷兵盯着他牵起嘴角,将肉咽下喉咙,唱着歌一副充耳不闻,手下飞刀却是越割越快。 血流如注,顷刻间跳动的心脏坠入雪海,火中顿时只余累累枯骨—— “阿蛮!” 谢元贞满头冷汗地醒来,他头痛欲裂,分不清幻境与现实,迷迷糊糊间正对上谢含章通红的眼眶。 “醒了醒了!” 府兵闹哄哄的声音恍如天外来音,谢元贞脑海闪过夷兵吟唱的歌谣,他张了张嘴,愣没挤出半个囫囵字来。 谢含章一时不敢碰谢元贞的右手,只一个劲儿给他顺气,哭着点头:“四兄,是我,是阿蛮!” ……还以为你,”硕大的泪珠自谢元贞眼角滑落,他费力地呼出一大口气,熬过昏沉,还有满腹的难以置信消化不掉,最后索性咬牙撑起身,去摸她的脸确认,“我还以为你已经——” 他甫一抬手,盖着的袍子便滑落至于腰间,谢含章赶紧抓住那只发颤的左手,两颗圆髻子围着脑袋晃得厉害:“那几个夷兵本是要杀了我,只是后来情况紧急,便又放过了。” 谢含章没细说,谢元贞当着众人也不便问,低头又咳嗽几声,就见到盖在身上的披袍——是赫连诚的。 “多谢府君救妹之恩,狂风未止,还请将披袍送还给赫连府君吧。”谢元贞单手揪起袍子,见状谢含章也要帮忙。 “小郎君既带伤,这袍子便先将就披着,”狄骞眼珠一骨碌,自然知晓他言外之意,只将袍子好生盖回去:“府君身子强健,我再另取一件送去便是!” 说罢他还将那几个府兵轰开些,腾出个稍微宽敞的地儿与兄妹俩,兀自又上山去了。 谢含章眼见狄骞走远了,开口更加小心,只是却压不住字里行间的余悸:“四兄,阿蛮以为再见不到你了!” “阿蛮莫怕,四——”谢元贞戛然而止,觉得自己似乎稍有好转,又将袍子拢上谢含章肩头,一下一下地摸着她被搔乱了的圆髻子,道:“阿蛮,兄长问你,方才你是如何脱险的?” 他将兄长二字咬得慢而重,谢含章闻言先是皱眉,紧接着兄妹二人四目相交,谢含章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兄长,我说此地乃山神栖居之所,血溅洞前是为亵渎神明,天怒故而降风,他们便不敢再动手了。” 说来也巧,彼时谢含章话音刚落,洞中果真涌进来一股更猛的风。那对母子刚做了夷兵的腹中鬼,狂风与追兵便接踵而至。惊慌失措间谁也不敢再举刀造杀孽,最后只得丢下她跑了。 “阿蛮,”谢元贞听谢含章断断续续叙说,不由忆及此前阿翁的规训,额上又冒出一层冷汗,他下意识将五妹抱得更紧,喃喃念叨:“兄长不会再弄丢阿蛮了!” “兄长,”谢含章小心蹭了蹭,在冰冷的洞中呆了许久,终于再度回到四兄怀中。后知后觉的困意涌上来,她隐隐感觉有什么东西正硌着自己,果真手刚伸进衣襟,下一秒她便猛地抬头:“临走前,三兄曾塞与我一样东西!” 山上,赫连诚着人搭帮大牛他们,连同洞口的两具尸骨一并入土为安,正要立墓碑时,就见狄骞拿着件白底黑斑的裘皮又跑了回来。 “府君,”狄骞径自走到赫连诚身后,“这风许是要刮到天明,还是将裘皮披上吧!” 赫连诚左手臂随意缠了布条,白鹘正压住他受伤的位置,倒不见他有任何异样,顺着狄骞动作,他只问:“他醒了?” “好容易才醒过来,”狄骞点点头,愁眉不展,“小郎君感激府君恩情,想让我把袍子带回来给您披上,不过我没拿。” 赫连诚扫过狄骞那张脸,却没细问,只道:“想必是兄妹俩要说什么体己话——亏他妹妹还活着,否则前恩未报,又新添一份愧疚,这可就难办了。” 裘皮质软,赫连诚摩挲着面上的斑点,蓦地又添了句:“皇城根下,高门鳞集,倒不知他二人究竟是哪家的公子小姐,如何就落得兄妹相依的地步。” 虽说兄妹相依,却勇救百姓于危难,狄骞搔了把虬髯,没瞧他家府君,冷不防去逗那只白鹘,“待小郎君精神好些,自有好好说话的时机。” “你道他当真肯和盘相告?” 闻言狄骞抬起头,正与赫连诚对上,他被那白鹘扑棱了一下,没忍住问:……来,您怎知那周行简要的就是弩箭?单凭他在出城前的指挥若定,至多可看出是个兵。可兵也好,佃户也罢,刀剑都已足够防身,府君为何笃定他要的偏是箭,还是弩箭?” 说话间赫连诚手中的白鹘晃了晃,他见白鹘敷过药的爪子隐隐又有血丝渗出,便掏出方才上药用的黛色细瓷瓶,反问狄骞:“不明白还敢送?” 狄骞听罢脖子一梗,像是要命一条:“我这可是谨遵府君之命!” 第25章 “那是你自作聪明,”赫连诚顾着上药,只将眼角甩给狄骞,“我可没说过。” 大牛他们尚在附近,狄骞心知自己说错了话,便绕回眼前这只宝贝白鹘身上:“所幸今日有惊无险,这白鹘可是万里挑一,若真有闪失,也不知上哪儿去再寻一只!” 狄骞一字一句皆是庆幸,连起来却不那么好听,下一刻那白鹘脑袋一歪,竟是振翅扇了过来。 …… 这一巴掌甚得赫连诚欢心,他涂完药,掀开布条又在自己的伤口上擦了擦。那瓷瓶被赫连诚捏得发烫,最后却没进他的衣襟,“倘若当真只为防身,方才那城门口遍地弯刀马槊,他何不挑件趁手的?你道普通百姓不齿北狄兵器便罢,军人迫于形势,可没那么多讲究;二则他们三人留下是为救郎君令妹尚说得过去,周行简却是马过回头,他犹豫再三,怕的大抵不是那几个夷兵,而是咱们——” 逃兵便如耗子过街,碰上军队自然是有多远躲多远。 城中惨烈于赫连诚仍是历历在目,他拨动翅羽,眼底深似寒潭,“说来永圣帝继天立极,本该抚绥万方,眼下瞧着倒是福禄难享,来人远遁。如今这朝堂之上唯有李谢尚可分庭抗礼,他区区一介藩王庶子,何来天子之位?” 第013章 名刺 —— “主上宽心,”夜风不断鼓起帘子,金根车内,郑蕃借着月色小心拾起巾帕,“五部杂虏不过一时鸠僭鹊巢,您才是咱们大梁的天。” 他见不断有雪落在暖炉上,拂了又拂,忍不住问:“主上,当真不叫人扎营么?这三望漏风成这样,奴婢实在担心圣体安康——” “孤闲来翻阅秘册,”永圣帝托额,只任眼前雪花纷飞,仿佛此间逼仄的牢笼才是他的安居之所,“高祖开国立血橐之盟,便是在这样大雪纷飞的冬日里。”他噩梦刚醒,语气间隐隐少了几分戒备,“可东海扬尘,陵迁谷变,孤怎么越瞧这天越是阴诡难测?便如孤这般,先考有子百余,今日是他的第五十九子上位,难保明日不会是其他人——” “您忘了,”郑蕃往前跪了半步,“临沔王晏驾,除主上一脉,凡子孙妻妾者皆殉,护军大人力排众议,大梁皇室如今唯有您才是正统。” “孤道他是真心为主斩草除根,谁料孤终究还是太过天真,你说孤才是正统,可何为正统?”细长的眸子突然朝郑蕃而去,永圣帝似当真不解,“旁的不说,岭南介州温贤王述乃高祖嫡七子,若真论起长幼尊卑来,他可比先考还要名正言顺!” “但他却有个起兵造反的好兄弟,”风一时停下,郑蕃摸黑搭上永圣帝的小腿,忖度着力道为他静心,“且他受贬幽居那遐方绝域久矣,能为您鞍前马后已是无上的荣宠——”说着郑蕃一拍自己的脑门,紧接着便察觉到车座有极小幅度的抖动,“哎呀,奴婢该死,温贤王方来信,还道江左万民听闻主上纡尊前往,恨不能立刻负驽前驱,恭迎圣驾呢!” 永圣帝终于阖上眼,此刻他是真的累了,……左,铎州——竟还是他谢氏一门蛇据之地!” —— “谢府仍是不收名刺?” 铎州金谷大街往东,四方亭的上房内,一个中年模样的主簿将身一躬,向站在窗边的人禀告:“是了,一连三天,谢氏当真好威风,竟连王爷都不放在眼里!” “我也不过是介州温贤王府的王爷——”说着温贤王慕容述转过身,缁色素衣之上是一派愁云惨淡,“实则锦衣玉食的囚徒,出了宅院,纵使介州士族也是不认的。可主上独独命我打通江左关节,我远庙堂已久,又如何能当此大任?” “可除了主上,便只有王爷您还是大梁皇室宗亲,他不指望您,还能指望谁呢?”主簿抬起头,轻轻哈了口气搓手,“如此,主上这是来逃难的?那洛都不也有他们谢氏同宗,难不成他们也败了?” 慕容述见状,便将手炉递与他,……来征战几人回1,谁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王爷——”许主簿比慕容述还小几岁,他先是一愣,随即将手背去身后。 “好了,我吩咐厨房给你留了碗月牙馄饨,”慕容述便截住他硬塞过去,“今日不成,那便过几日再去。” 那手炉在许主簿掌中,活像捧了个大猬鼠,他捏了捏耳尖,忙又寻了个话头,“王爷,先前您吩咐过,眼下一应供品皆已备齐,今年您真要去西郊祭奠?” 慕容述正要坐下,闻言瞧了他一眼,点点头,却不言语。 许主簿见慕容述似心意已决,有些支支吾吾,“王爷有心,往年从不曾落……实,咱们回去祭奠应当也是来得及的。” “我自是明白——”慕容述揣起没翻完的圣人之道,“温贤王自幼与愍幽帝亲厚,大梁百姓或许忘了,朝廷却不会忘。” “那您还去西郊,”许主簿满是不解,“这不是叫人抓您的把柄吗?” “这把柄若能叫主上从此更加高枕无忧,便是万分值当,”慕容述扫过书中的兄友弟恭,心中没来由一阵烦闷,于是他放下书,长叹道:“时过境迁,大梁如今风雨飘摇纵有他的错,只是人死债清,我也都到了铎州,不去看看他,终究难安。” —— “大梁皇族若都是颛臾野王那般德性,落得如今天下大乱的地步倒也在情理之中。”洛都城东的山郊,狄骞不服气地瞪一眼白鹘,安抚着脸上的虬髯道。 第26章 “乱得好!乱不极则治不形,大梁如今江河日下,大浪淘沙,且看谁才是真正的天下霸主!”言及此处,赫连诚想起狄骞方才那一脚,更觉可惜:“难为你刻意做回大恶人,若能救下大牛媳妇儿,或可顺水推舟将人留下。” 周行简的能力不差,只是他另有所图也是实话不假,况且人命难解,眼下那三人定是恨极了周行简,赫连诚强留不得。 “府君调兵遣将,不也是为了让那小子给自己争回一口气,”狄骞跟着他家府君叹了口气,随即也想到什么,忽然嬉皮笑脸起来:“不过咱们这一路拖家带口的,哪儿有那么可怕?” 谁叫他家府君是菩萨心肠,救下几户,紧接着涌上来的便再推拒不掉,偏还就是那几户对旁人戴他家府君的高帽子。 毕竟有府兵日夜护佑,吃喝还能分上两口,他们这流亡的日子过得倒比赫连诚这个府君还舒坦。 赫连诚面色一敛,这话正戳中他心窝——府君这名字听起来是腰缠万贯,只是乱世不比太平年间,眼下赫连诚养着府中众人已是勉强,如何还能负担越来越多的流民? 他这些时日的窝囊火无处发泄,索性甩手将瓷瓶扔与狄骞,“老狐狸,少拿话呛我!” “府君这话可伤老头的心——这伤药,您是要我送与小郎君吗?”赫连诚骂得凶,狄骞却高兴贴冷屁股,“您别瞪我呀,这药您向来只用在这宝贝白鹘身上,自己尚且舍不得,眼下肯匀一星半点儿去治那小郎君的伤,他怕是天不亮就要大好啦!” 待赫连诚抬脚去踢,这老狐狸却是又没了影子。 一夜风雪,几人安葬完三具尸骨,山尖已是晓风残月,东方将白。白鹘休息够了又巡视过一周,赫连诚便预备启兵南下,可回到山腰时却见一群人团团围着方才那块石壁,难窥其中端倪。 赫连诚心下一沉,音量也高了几分,“怎么了!?” 紧接着他分辨出其中小女郎断断续续的哭声,狄骞闻言拨开人群,见着赫连诚便喊道:“小郎君不好了!” 赫连诚顺着那话便是一记眼刀,削得狄骞连忙指天发誓:“天爷作证,我亲手给小郎君上的药!” 他话都没说完,赫连诚已三两步跳进人堆里,俯手贴额一探——果真烫得吓人! “小郎君,小郎君!” 接连的几声皆是石沉大海,狄骞见府君也叫不醒人,急得要揪头发,“老冯没了,眼下军中也没个正经大夫,小郎君烧得这样厉害,这可如何是好呀?!” 谢含章闭眼前还听四兄说自己感觉好多了,可待她睁眼起身,谢元贞搭在自己脑袋上的手却是径直滑落一侧。她哭喊到现在嗓子早已哑得不成样子,一张小脸也憋得通红,此刻握着谢元贞的手不知能说什么,正抹眼泪时,手边突然就空了。 她几乎是追着残影抬起头,下一刻整个人被狄骞抱起,只见赫连诚抱着不省人事的谢元贞翻身上马,厉声道:“立即下山,往东去!” 洛都以东,山岭是一座接着一座,可恨先前的夷兵虽不认路,却识得东南西北,大军便无法当真原路返回,只得往北迂回东南绕去三州。而凡入三州,又必先过洛都正北的万斛关。这么浅浅一盘算,赫连诚更觉不妙,待一行人跋山涉水,过关入州,少说也要耽搁七八天,眼下小郎君孱弱至此,能否撑过面前这三日都难说得很。 穿越密林,下山的路倒平坦些许,不知不觉天光大亮,风雪之后万里无云,当真是个难得的好天气。赫连诚紧箍着人,手臂渗出血也未察觉,可谢元贞还是不住往前倾滑。 赫连诚心中没来由一阵烦闷,索性停下来,护着谢元贞的胸口将其翻身面朝自己,又用裘皮牢牢裹住,滚烫的双唇贴上冰凉的耳朵,也不知这人究竟听进去几个字,“千难万险,但请再撑一撑,才救回妹妹,眼下死了岂不可惜!” “阿母——” “什么?” 赫连诚捉到细碎的音节,等再问一句,谢元贞却是脑袋一歪,彻底坠入深渊。 —— “额尼,” 刚成丁的赫连诚躺在地上,嘴角血丝横流,脸上一副痛苦欲绝,更多的却是难以置信。 头顶落下大片的阴影,有个女声沉沉响起,“叫我阿母。” 赫连诚又吐出一口黑血,……母,为何?” 亲儿在地上奄奄一息,做母亲的却不予半分正眼,“因为我是梁人。” “可您不是嫁与我父汗了?父汗是如此——”月后压过赫连诚下一个字眼,古井无波的眼眸中流淌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情愫,“那又如何,子贵母死,可我便该死吗?” “所以父汗他,”赫连诚便将震惊一点点咽下,眼中闪过一丝寒光,“他也是——” “是!” 赫连诚猛然醒过神,他见谢元贞的脑袋滑过肩窝又要往下走,便笼起这人的腰身,又加一鞭。 步兵不比骑兵,骑兵也得迁就步兵,这么两厢羁绊地赶了半日山路,谢含章便再忍不住—— 她在狄骞怀中颠个够呛,一开口,五音都散在风中,“狄,狄伯伯——”她大口地咽着冷风,竭力一字一顿说清楚,“可否遣人先带我兄长去最近的州郡,他大病未愈,又添新伤,我怕——” 她不敢将那个字眼挂上嘴边,说话间也一眼不错地盯着赫连诚怀中的兄长。 第27章 “小女郎说得对,”刘柱兄弟和大牛一时跟不上步兵的速度,便与几个骑兵同乘,闻言刘柱便附和道:“如此蹉跎实在不是办法,还是要快马加鞭,小郎君才有得救!” 他话音刚落,身后的骑兵便接上来,“只是咱们府中,又有谁能跑得过府君的追颰?” “不可!”狄骞难得板起一张老脸,生怕赫连诚心软,“府君,兵不可一日无帅,且路途遥远,吉凶未卜,还是老头我带他去!” 赫连诚皱着眉,策马不停,“你也说你是老头——” “府君!” 狄骞这一吼,前后几个骑兵都慢了下来,主仆二人四目相交,接着赫连诚便勒马道:“我还没说我去。” 身后的大部队立即跟着府君停了下来,步兵们大口喘着气,也不知府君作何打算,只听他高声道:“原地休整!” 众人疾行半日,绕来绕去还在山中,所幸日出无风,风停止雪。 骑兵得令皆下了马,独刘柱还端坐着,像是不死心,“府君,不如让我们兄弟二人带他去?” 赫连诚抱着昏沉的谢元贞,正想寻个不那么冷的地儿,闻言只瞥一眼,道:“先休整。” 他话音刚落,面前便闪过只小团子,狄骞从后面追上来,对谢含章从怀中掏出来的东西好奇得很,“小女郎,你要做什么?” “方才您不是说前路吉凶未卜——”谢含章灵巧地拨动着手中的蓍草梗,头也不抬,“阿蛮这就为府君占上一卦!” 狄骞心下一沉,这兄妹俩倒是有使不完的招数,“你这娃娃,竟还会占卜!?” “分二以象两,挂一以象……阴三阳,山火贲卦!”府兵一时围了上来,不过一刻,谢含章拈指,难掩兴奋地大声喊:“此乃光明通泰之象,此行必定顺风大利!” 围住的府兵瞬间分开一条缝隙,谢含章一路冲到府君跟前,手里还攥着把蓍草。 狄骞在后头冲了上来,“府君——” “府君,”谢含章却是已经跪下来,她的发髻几乎散落,只靠两根细红绳勉强牵着,顶在涕泪横流的小脸上更显得狼狈,“兄长说是你救了阿蛮,现在阿蛮把命给你,阿蛮用你还给兄长的人情求你,救救他好不好!?” “这又是何必?”狄骞见势不对,又低头去劝谢含章,“小女郎,你何不为你兄长算一卦,看他此番能否枯木逢春?” “狄主簿此言便是不愿让府君带兄长先行了?”谢含章听兄长说起府君,也觉得此人并非铁石心肠,如今兄长命在旦夕,她再顾不得什么,索性坐在人前耍起无赖,“阿蛮才丧二亲,眼下连兄长也保不住,阿蛮真真好没用啊!” 谢含章字字带血,声声泣泪,一旁的狄骞见势如此,隐隐便冷下脸来。 “府君!小郎君似乎——” 正这时,身后的府兵惊慌失措,谢含章闻声蹭地爬起来,扑回谢元贞跟前,“兄长如何!?” 只见府兵指尖搭在谢元贞鼻前,道: “似乎没气了!” 第014章 埋骨 赫连诚踩着话音正走到跟前,闻言一把抓起谢元贞的手腕,随即又趴上他胸口,谢元贞心口几乎没有起伏,此刻竟是彻底凉下来,冻得赫连诚的耳朵也更红了。 “退开!” 众人应声散开,赫连诚周围霎时便腾了空,只见他将人揽进怀里,闭眼运功一气呵成,是为谢元贞推宫过血,先抢一口气。狄骞眼见谢含章在一旁憋着眼泪,大气不敢出,此刻再说谁去谁不去的也没了意思。他就这么思忖着干等一会儿,正想替府君接力时,忽然扫见谢含章猛地动了—— “小郎君!” 刘柱先声惊呼,便见谢元贞果真浅浅掀开一条眼缝,顺着赫连诚掌心,极其费力地吸了一口气,然而下一秒却是什么话都来不及说,反喷出一大口鲜血,又软倒回去。 赫连诚贴着心口的手瞬间沾满温热的液体,他指尖颤动,下意识去摸谢元贞的脖颈,刚牵起的嘴角便彻底僵住了—— “四兄——”谢含章胡乱地擦着那些血,“你也要抛下阿蛮了吗!?” 周围一片死寂,唯有谢含章的声音断断续续,听得人不忍再看。赫连诚抱着气绝的谢元贞呆坐着,不知多久,原本黯淡的眸子蓦地重新亮起,紧接着他便从怀中掏出一只更小巧的白瓷瓶。 狄骞一见此物,登时也顾不得什么主仆之分,直接上前死死摁住赫连诚的手,“府君,这可是先君留与你的保命丹!” 赫连诚的声量也陡然高起来,捏着瓶子毫不犹豫地挣脱桎梏,动作更快了几分,“再不吃便来不及了!” 最近的府兵早已掰开谢元贞的牙关,等药丸进了嘴,众人才后知后觉,“糟了,他咽不下去!” “那便割了他的喉咙塞下去!”府兵们闻言皆是一窒,似乎从未见过如此狠辣的狄主簿。说罢他便起身,兀自从退开的宽阔雪道愤然离去。 “化水,快!”赫连诚小心掏出沾血的药丸,心知狄骞这便是不再阻拦,反而冷静下来,紧接着他着人取来一碗水,将药丸化开,又一点点灌进去,足足耗费个把时辰才算完。 待狄骞再次出现,天边已是日薄西山,他道小郎君这么一折腾,大军今日决计无法开拔,索性将满肚子的气全遛光了才肯往回走。 第28章 “饿了吧,刚打的狍子。”赫连诚独自坐在火边,似一直等着狄骞,见他在身边坐下,难得摆出一副讨好面孔,还将烤得油亮多汁的腿肉递与狄骞。 “府君,”狄骞捏着腿却没什么胃口,半晌先叹一口气,“只余一颗寒谷丹了,您可千万要收好!” 赫连诚一口水险些呛着,他料到狄骞又要发火,提前缩起脖子,“都喂与他了。” 寒谷丹可活死人,不过谢元贞方才当真咽了气,赫连诚就又摸不准这一颗下去是否足效—— 既打算救人,那便救到底。 狄骞一口怒气涌上心头梗在喉间,半晌才骂出声,……怎能如此糊涂!?” 周围当即便有府兵望过来。 “师父,”赫连诚挪了挪屁股,贴着他的好师父,用彼此才能听见的声音道:“我知父汗倾尽心血才得这三颗寒谷丹,只是时移世异,如今要我命的人也远在大漠——” “眼下洛都城破,唇亡齿寒,不日便是那万斛关也要扒掉一层皮,”狄骞举腿向南,虬髯飞舞,若非周围府兵碍眼,他必得好好教训这个不知轻重的臭小子,“况且你还带着兵,能否过那万斛天关还未可知呢!” “那便更该救他,来日说不定能得这位小公子相助。”赫连诚顺着狄骞的手将狍子腿拽回来,撕了一条塞进嘴里,嘟囔道:“再不吃真凉了。” 狄骞皱眉,“公子?” “金章紫绶——”赫连诚嚼着肉,擦干净了手,又搁回火前烤起来。健硕的指尖偏转,仿佛掌中还攥着谢元贞的印章。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音刚落,正对上狄骞,“你说大梁能有几个二品,或者一品?” 谢元贞虽性命无碍,但五部雄踞其后,赫连诚仍不敢松懈,不过三日,大军已由南往东,直往万斛关而去。 “醒了?” 赫连诚觉察到谢元贞在怀中轻动,便松了裘皮。 谢元贞探出半个脑袋,日中强光刺目,他闭了闭,才彻底睁开,“前方何事?” 赫连诚不走,府兵们自然不敢越居人前,大军就这么横停在崇山峻岭间,静候不远处那只狸猫过去。 “无事,”赫连诚攥起缰绳,“一只狸猫,这便继续赶路。” 谢元贞却拦住赫连诚,“数九寒天,荒山野岭之中何来狸猫?”他将整个脑袋探出来,禁不住咳嗽道:“我瞧它嘴上似乎还衔着东西。” “确实。” 赫连诚本是无心理会 ,但既然有人开口,查探一番也无妨。他随即拢起裘皮,示意几个府兵上前。 狸猫见人过来并不怕,慢悠悠踱至路边,才噌地没入林中。府兵们刚踏入草丛,却被什么东西绊住了脚。 “府,府君!” “怎么?”狄骞见他们如此神情,跟着下了马,等上前一瞧也变了脸色—— 厚雪之下白骨盈积,其间不乏残骸余肉,密密麻麻绵延数里,看起来像是被人胡乱扫到一边,草草掩埋了事。亏得眼下是严冬,若换作酷暑,怕是不出半日都要熏死人。 蓦地一个府兵又退半步,险些踩上狄骞的脚尖,他们这才发现竟还有两个大活人瑟缩在几步之外的槐树根下,只见那二人口周乌黑,双眸迷离,眼见生人却如遭恶鬼,癫狂叫嚷着直蹿入林中深处。 狄骞直起身子,神色凝重,“像是逃难路上饿死冻死的。” “到处是撕咬的伤痕。”“这边儿也是——那猫还盯着!” 府兵们皆是唏嘘不已,越瞧越生出瘆人的念头,便匆匆回赫连诚跟前—— “府君,这饿殍遍野,天冷且食物短缺,也不知是否会引来什么虎豹豺狼,咱们还是快些走吧!” “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1?”赫连诚听罢却是一抬手,“下马!” 府兵们瞬间面面相觑,“府君,这残尸数里,咱们得埋到什么时候啊?” “府君大义,”刘柱不如上阵杀敌的士兵,眼见天寒地冻,这些流民却连张裹尸布都没有,还如此横七竖八地倒在路边任野兽蹂躏,于是他当即下马,“我们几个也来帮忙!” “帮我拿着披袍,”赫连诚没让谢元贞坐在马上,指着路边一块大石头,“风大,去那儿后面。” 谢含章见兄长醒了,蹦蹦跳跳过来,正与狄骞撞了个满怀。狄骞似不敢与小团子对视,只跟着轰人,“你们兄妹一边儿呆着,别过来添乱!” 谢含章顿时气从两孔出,“谁添乱!?” “阿蛮——”谢元贞了然,只拉住谢含章,朝狄骞浅浅一躬身,“狄主簿有心。” 谢含章憋着气,人走远了还追着哼一声,“他定是舍不得那两颗丹药!” “君子论迹不论心,”身后不断有府兵上前,谢元贞赶紧牵起谢含章,“咱们快站远些。” 虽说五百余人上阵齐发,可直到月亮高高升起时也还有几十具没埋完。 众人累得够呛,正想歇一脚再继续,忽闻林中又有动静—— “府君,那两人在后头挖坟!” 狄骞啐了口唾沫,边擦汗边骂道:“天地不仁,活人也成恶鬼!” 那二人被抓到赫连诚跟前还在鬼哭狼号道冤枉,狄骞耐不住聒噪,上前便是两脚,“我道你们已忘记如何说人话呢,说!为何挖坟?” “我,我们饿,饿了。” 第29章 月光洒在二人七拼八凑的麻絮缊袍之上,赫连诚负手而立,沉默片刻,问道:“你们二人,若从军能得一口饭,还吃不吃人?” 先有一人小心翼翼抬起头,灰暗的眸中满是疑惑,“你,你是军爷?”下一秒他便猛地摇头,“不,不可能!前头就有一批浩浩荡荡,上来二话不说杀了一片。再说这也不是官道,哪儿来那么多军爷!?” 另一人忽然以身撞开他,往前跪走一步,两眼冒光,“军爷,我,我从军!他不行,连妻儿都吃得的畜牲如何能上阵杀敌?!” “你又好到哪儿去?”对面一听,不知哪儿来的力气,险些连押解的府兵一并撞开,“老母刚咽气便迫不及待了,不过五十步笑百步!” 两兽相争,一时半刻便分不出胜负。 赫连诚目光冷峻,见此也不再理会他们,只转身下令—— “那便继续安葬,若有人胆敢损毁坟茔,格杀勿论!” 第015章 密谈 次日清晨,白鹘巡视过一周,长啸一声回到赫连诚肩头,府兵们一拥而上,七八张嘴一齐聒噪起来—— “府君,小郎君如何了?”“府君,我这儿还有些蒸饼,小郎君可有食欲?” 赫连诚掏了掏耳朵,瞥见这群人还抬着辆马车似的东西。 “府君,”有几个机灵鬼已然凑上来,“您猜咱们捡着什么宝贝!?” 一旁的狄骞掰开那几颗碍眼的脑袋,眯起眼睛,瞧不大明白,“这是什么?” 众人层层退开,赫然一扫,当真是好大一辆车驾。狄骞负手上前,只见车前残存缰绳,想来是马匹挣断所致。 他绕着琢磨一圈,眉头皱起,要断定这是车,却也载不了人货,其上楼宇林立,珠零锦粲,四角甚至还有金龙衔羽葆—— “倒是精致,”狄骞绕回车前,踮起脚摸了摸冰凉的尖顶,“上头还有个羽衣铜人,能铸不少钱吧?” “兄长,兄长?” “嗯?”谢元贞低头,温热的勺口正抵上嘴边。 帐内,谢含章捏着把手掌大的勺子,一勺紧接一勺,“凑热闹伤神,你再喝一口。” “兄长自己来,”谢元贞其实没什么胃口,刚抬动左手手指却被谢含章摁了回去,“不要,你好好躺着便是,阿蛮喂你喝!” 谢元贞莞尔,声音渐渐轻下来,“阿蛮憔悴了,是兄长不好。” “喝汤喝汤,”谢含章连皱眉也软乎乎,“怎么张嘴就说自己不好。” “阿蛮,”谢元贞会心一笑,随即问道:“你说是府君喂了丹药,才将我救回来?” 谢含章点点头,想起那日场景她还心有余悸,“兄长当时吞咽不得,那丹药还是化成水,府君一点一点喂,费了好大功夫呢!”她右手捏着汤匙,弓起指节点了点自己的唇尖,言及此处顿时又鼓作一团气,“狄主簿发了疯,竟说要割破你的喉咙喂进去,当真是坏到夷虏窝里去了!” “阿蛮该明白,他们也没有非要救我的道理,”谢元贞单听谢含章三两句便知其中凶险,不由好奇,“你可知那是何丹药?” 谢含章摇头,“狄主簿只说此药乃是先君留与府君保命用的,却未曾提及它的由来。” “朗陵赫连氏——” 谢含章听谢元贞喃喃念着,不由问道:“兄长,他们也是与我们一样的士族吗?” 谢元贞思忖片刻,摇头道:“朗陵离大漠更近些,边境苦寒,倒不曾听闻有什么高门大户。” 前朝历代,对五部便是一直施以怀柔政策,大梁开国虽与之有过交战,大体仍是延续其国策,不仅在边境设立屯田,主动与之贸易往来,甚至鼓励梁人与其通婚,以图天下归梁。谢元贞虽想不到边境有哪家士族显赫,倒是曾听师兄提起过一位赫连姓的经商富户——虽也不似赫连诚这般年逾弱冠,未及而立。 ……君,要我说,”帐外已有府兵跳上车驾,“这车既载不了人,运不了货,索性拆他娘的,待到望京倒手一转,将这铜人儿卖个好价钱!” 这些话隐约传入谢元贞耳中,他转动掌心的裹帘,片刻之后突然剧烈呛咳起来。 赫连诚似乎一直留意着帐内的动静,听见咳嗽声便丢下众人进帐,“你兄长这是怎么了?” 谢含章正待答话,只见谢元贞连连摆手,“无妨,无妨!”他咳出一副久违的血色,好一会儿才喘过气来,“外头怎的如此热闹?” “吵着你了?”赫连诚支起小胡床正要坐下,“我让他们轻些——” 说罢赫连诚就要出帐,谢元贞半躺在低矮的行军床上不便起身,只来得及拉住他的披袍,“难得弟兄们兴致高,莫扫了他们的兴。” “伤了便好好将养,”赫连诚皱眉,反手托住谢元贞的手,自醒之后谢元贞这手虽能动弹,却始终握不住东西,赫连诚扫了一眼,便没有多瞧,“不过一辆不堪大用的车驾,只是上面有座羽衣铜人尚值些钱。” “羽衣铜人?”谢元贞咽下谢字,缩回手,偏过赫连诚去瞧外头。 赫连诚让开身,视线却不离谢元贞,“怎么,小郎君认得?” 谢元贞觉察到赫连诚的目光,不置可否,“那车四角可有金龙?” 赫连诚抬脚一勾胡床,与之正对:“是。” 谢元贞又问:“那羽衣铜人是否手指朱雀?” 第30章 “正是。” 谢元贞避开赫连诚若有似无的笑意,双手谨慎地交叠于腹前,“司南秉造化,天子定四方,凡大驾卤簿,必是司南先行——昨夜那二人口中的军队,恐怕正是天子仪仗。” —— “臣望京刺史安涛,恭迎圣驾!” 朔风刮过冬至,绵延至于次日近午。彼时万斛关口,城门洞开,安涛携一众掾属跪迎永圣帝,待李令驰一行打马过境,金根车便缓缓出现在眼前。 “安刺史请起——” 安涛循声抬头,来人却是赵云清。 “赵副将?”安涛定睛瞧了瞧,才看清眼前这是重翟羽盖金根车——只是永圣帝中宫暂缺,生母早亡,眼下又何来其法驾?他与身边的典签庾荻四目相交,随即问道:“主上——” “主上在后头,”赵云清生怕护军久等,半扶半拉,“安刺史先行,领我等至行宫下榻吧!” 往常大驾卤簿,护军开路原是不错,不过六军理当前后护卫。眼下反倒六军当先,之后才是天子座驾,百官随行——安涛眉关深锁,他李令驰挟天子之心竟是路人皆知,连表面功夫都不屑做了。 关口距离城中还有相当一段马道,赵云清在前催得紧,安涛不得不跟上脚步。与此同时他悄然纵目后眺,却没见着中书令的身影—— 昨夜刺史衙署千头万绪,丑时刚呈递的百里军情还未及商讨,李令驰的先锋已至于万斛关口。他快马加鞭先声夺人,更像是专门来堵截洛都百姓的最后一条生路。 谁也不信这是巧合,谁也不敢明说。 安涛按下心中愤懑,正踩上马镫,不远处关口的士卒突然躁动,吵吵嚷嚷不知在喊什么。 “何人喧哗?” 安涛高声一出,身旁的庾荻便跟上话来,“似有流民入关,扰了大驾!” 如此情况已成万斛关常态,并不稀奇,自入冬后便陆续有流民过关,起初这些流民身上,照身帖等尚且一应俱全。可越近年关临行匆忙,许多人不得不沿路扒树皮为生,甚至活活冻成冰雕的也大有人在,能撑一口气挨到万斛关的已是少之又少。 “有流民入关,”安涛收回脚,转身便要回关口,“护军稍候,待下官前去处置。” 李令驰安坐马上,并不回头,倒是赵云清听过又上前来—— “欸,六军在此,既是朔北流民,便不劳安刺史费心!”他一把抓住安涛手臂,当着望京刺史的面直接下令:“去关口拦住他们,擅入关者格杀勿论!” 安涛猛然回头,左手扶剑已是按捺不住,倒是庾荻赶紧遮住安涛的手,“如此便有劳赵副将了!”他一边打哈哈,一边朝安涛拼命使眼色,“汝止,万不可造次!” “求求你们让我们进去!”“主上,您怎么可以滥杀您的子民!”“苍天无眼,让竖子窃位,慕容裕,我诅咒你不得好死!” 漫天皆是刀剑划过血肉的淋漓声,金根车在甲骑具装之下突出重围,天子仪仗沐浴鲜血而过万斛关。温热的液体蓦地泼上车帘,撕咬出最后一道喑哑的弧线。永圣帝失了神,犹豫着去掀帘子,却被跪侍的郑蕃出言制止,“主上,千万别掀帘子,小心脏了您的眼!” ……上不就见过一回?”帘外杀伐惨绝,永圣帝死死盯着那道血迹,手捏望沿指尖泛白,却是笑出声来,“乱世之中,人命最贱。几日前是为一根簪子,今日是为一粒米——”郑蕃连忙跪伏座前,被永圣帝笑出满身的冷汗,半晌才听他彻底阴沉下来,“那么来日呢?” 郑蕃不敢瞄永圣帝,埋头越听越不对劲,几乎把额头往车底板上撞,“主上息怒!” 潜龙勿用,永圣帝阖眼攒起手,身处无尽的幽暗之中,一字一顿,“来日不是他死,便是孤亡!” 六军阵前,浓重的血腥味乘风而至,庾荻掩唇贴近安涛,“冠履倒置,当真是——”安涛心中怒火皆斜眼而去,庾荻便立时噤了声。 “安刺史莫怪,我知已有不少流民过境,只是哪儿能让他们一气儿全进来?”赵云清见关口处理得差不多,上了马一回头,轻笑着与安涛聊作宽慰,“天灾人祸连年不断,若是进城依旧免不了饿死,倒不如干干净净地葬于八盘岭下,也省得招致疫病,与人添乱!” 安涛的两瞥胡子早已吹得老高,听罢再也不瞧什么护军大人的脸色,大步流星翻身上马,“不是急着下榻么,那便走吧!” 大军到了望京行宫,赵云清拦住安涛又是一番指点,待李令驰二亲安顿下来,安涛才得空携庾荻前去拜见永圣帝。 天子所在院落并不大,檐下两侧侍婢寥寥,正殿外门窗紧闭,郑蕃正贴门站着。 他听见动静,遥见身着官袍的两人,几步下了台阶,躬身行礼,脸色却不大好看,“安刺史、庾典签稍候,主上尚在更衣。” “下官来迟,”安涛拱手,先开口试探道:“主上可有受惊?” “难为刺史大人还记得咱们主上,”郑蕃低叹,背过正殿压低声音,“只是奴婢随主上一路而来,所受惊吓又何止今日!” “主上屈尊就卑,且忍过眼下,”来前安涛特地绕过一圈,眼下与庾荻一样,心中满是别的疑虑:“不过怎的不见中书谢大人?” 当初临沔王未及继位骤然暴毙,若非谢泓一力保全,永圣帝恐怕就要追随他的百余位兄弟而去,又遑论如今的至尊之位? 第31章 “中书大人镇守洛都,军情往来,”郑蕃转了下眼珠,便往地上瞧,“刺史大人该比奴婢更清楚。” “昨夜中书调令已到,只是来不及处置,”庾荻与安涛并肩,弥勒似的打起圆场。他与郑蕃咫尺之遥,总觉得中常侍这表情透着古怪,“中常侍莫怪,所谓天子出巡,百官理当随侍,即便谢大人留守皇城,也该派哪位公子代行才是。”他怕不够,末了又低声添上一句,“有人分庭抗礼,也不至于如此尊卑颠倒。” “典签大人说的是,”一席话扫平郑蕃眉眼间的阴霾,他顿了顿,声音仍是没有半丝起伏,“可惜随行而来的二公子不慎感染风寒,已然殁了。” 闻言两人皆是一惊,“什么?” “可是安卿在外头?” 两人听见永圣帝的声音,登时也顾不上细问,快步行至门前——“微臣未能及时面圣,”安涛拂了拂衣袖,径直跪了下去,“望主上恕罪!” 吱呀一声,永圣帝开了门。 “安卿请起。” “微臣不敢!”永圣帝亲自来扶,安涛无论如何也担不得,他一骨碌自个儿从地上爬起来,边道:“臣请圣躬金安!” “宫宴一别,安卿可好——庾卿也来了。”永圣帝收回手叠搭于腹前,端的十分平易近人,“孤甚欣慰,我大梁尚有两位股肱之臣!” 两人听永圣帝如此说,原本抻直的膝盖又想跪下去,永圣帝却是话锋一转,“安卿节制三州兵马,步骑工射,眼下可有十万之数?” “主上圣明,望京在册便是五万有余,师工二州另有五万。只是师州近来流寇频扰,臣虽派人前往镇压,一时半刻恐还无法绝其本根。”安涛洋洋洒洒毫无保留,“主上可有吩咐?” 永圣帝眉头一紧,“流寇?” “回主上,东海浮陆,是为贫无立锥之地,故这批流寇不时便入师州打家劫舍。往年倒也只是小打小闹,可眼下正逢师州刺史谢世,竖——”年轻如永圣帝这般近在眼前,竖子无用这种话安涛委实难宣于口,“恕臣督察不力,师州近来也是疏于防范,才致使流寇倍增。” “竟是内忧外患——”永圣帝仰天,重重叹了一口气,“天不佑我大梁!” “主上宽心,流寇虽刁滑,进犯也无常,却始终不过一伙乌合之众,”安涛咚地跪下,“臣自请立军令状,春祭之前势必荡平流寇之患!” “我知安卿报国之心,”永圣帝又将人扶起,作势要去拍安涛膝上的尘灰,“不过若能兵不血刃,是否更佳?” “臣定当——”安涛受宠若惊,下意识以为永圣帝是体恤将士,随即回味过来,转问道:“主上的意思?” “流民,流寇——”永圣帝没立即直起身,就着弯腰的姿势继续轻声道:“落籍可为兵,落草则为寇。安卿,行兵布阵,首要当在于兵!” “这,流民尚可收归麾下,”安涛当即明白永圣帝的意思,这便是要自己暗度陈仓,悄悄培植出一支足以与李令驰相抗衡的军队来。 可行兵布阵说得轻巧,稍作细想安涛便犯了难,“这流寇野性难驯,怕是不行啊。” “安卿一片碧血丹心,孤资浅望轻,便只能说这些了,”永圣帝本也没指望安涛能一口应下,闻言退开半步,俨然正色道:“孤还盼着来日安卿能手持斧钺,护孤周全呢!” 檐下的侍婢囫囵捉见最后一句,永圣帝自是面色不改,倒是郑蕃四下里偷瞟了好几眼。 别的动静是不曾有,只是几只麻雀突然自屋脊飞过,叽叽喳喳的,终止了这场看似隐秘的对谈。 “奴婢恭送二位大人——”院门前,郑蕃拜过别正要转身,恰迎上前来禀报的小寺人,“都仔细清点过了吗?”他心中似乎憋着火,语气顿时难听许多,“别又丢了这没了那的!” 两人还未走远,闻言四目相对,便又折返回来,“中常侍,”安涛扫过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小寺人,关切道:“可是丢了什么要紧的物件?” “.也要紧也不要紧,”郑蕃似没想到他二人回来,当即吓了一跳,随即面上便有几分为难,犹豫片刻才坦言:“奴婢不瞒两位大人,正是大驾卤簿中的司南车,这山路本就难走,可天公不作美,下雪路又滑,谁知偏偏马惊失控,又哪里是咱们几个奴婢能追上的?” 安涛略一思忖,骤然张大眼睛,“可是大梁开国,工州机巧鬼手亲制上贡的那辆司南车?” “安刺史博闻强记,”闻言郑蕃也是眼前一亮,“正是那辆举世无双的司南宝车!” “护军大人没派人去寻——”安涛追着郑蕃脱口而出,下一秒才反应过来,若早有士卒去追,又何来他们这些宦官的事?连着方才关口的杀戮,安涛越想越气,那两瞥胡子又隐隐吹起。只见他抱拳朝郑蕃重重一躬,“此事下官已记在心上,有朝一日若得寻回,当重兵相护,送归主上!” —— “公子博识,”帐内,赫连诚提两分音量作吃惊状,“在下却是什么也瞧不出来。” “府君说笑,单凭金龙也可猜出几分皇家之物,”谢元贞一路所见,他敬赫连诚是个性情中人,此言也为报那两颗丹药的救命之恩。赫连诚如此,倒让他心疑此人又在打什么算盘,“只是府君言重,在下出身寒微,实在担不起府君如此称呼。” 第32章 ……此,我一时口快,还请小郎君莫要见怪,”赫连诚眯了眯眼,起身作揖,“不过相处多日,还未请教小郎君尊姓台甫?” 第016章 问策 “在下之过,”谢元贞端坐起回揖,一旁谢含章起身也跟着行了个礼,“在下柳定宸,草字濯缨。” “沧浪清兮濯吾缨——在下赫连诚,草字扶危,”随即赫连诚又坐回去,与之视线相平,“那么依濯缨之见,此物可当何用?” ……都城破,想来沔江三州已收到消息,天子之后,万斛关恐怕也不会轻易再开——”谢元贞不由攥起盖着的裘皮一角,“这司南车来得巧,兴许能作府君一众的通关文牒。” “哦?” “有人视天家颜面为敝履,也自有人以此为利剑,”谢元贞与赫连诚视线交错,点到即止,“望京刺史安涛节制三州兵马,其为人乃是正经八百的礼法派——府君七窍玲珑,想来已明白该如何应对。” “这倒正可解我的燃眉之急,”赫连诚恍然大悟,“天下士族一分为二,一派曰礼法,以循规蹈矩为义,推崇皇权;另一派曰玄名,则以跅弛不羁为豪。世人皆道两派水火不容,且不管这失司南车而不寻的人是谁,总归是个契机——”说着赫连诚又朝谢元贞看去,“多谢濯缨点拨。” 谢元贞点点头,却还有话要说:“除此之外,府君的兵——” 赫连诚心下一动,随即抬手示意道:“濯缨有话不妨明言。” “府君所率府兵虽不多,”谢元贞捻着指尖,忖度着道:“只是倘若过江,在南方一派的士族眼中,却是截然不同了。” 世道有礼法、玄名二派,士族自然也以沔江为界而分南北。自洛都危机之始,原本盘踞于沔江以北的北方士族纷纷南下,他们自以为打的是追随主上的名号,堂皇正大,实则难免也要挤占田地,抢夺田驺。 如今四海鼎沸,天下又何来真正的共主,谁有了兵,谁便是一方霸主。如赫连诚这般,一来无名无号,二来兵力不足,于吐刚茹柔的南方士族而言,正是欺压吞并的好对象。 “濯缨的意思,”赫连诚一点即通,“是让我借花献佛,再讨个恩典?” “府君通透——”谢元贞莞然,“有个一官半职的,那些人再想动你,也得先过问主上身边,李护军的意思。” 谢元贞言尽于此,脑海中不由闪过那夜惨象—— 谢府如日中天,李令驰犹敢行灭门之事,又何况眼下,赫连诚不过一介无名小卒—— “只是还请府君牢记,”谢元贞嘴唇翕张,他思来想去,六军护卫之下,司南车丢得实在有些蹊跷,他隐隐觉得此事或与李令驰难脱干系,忍了又忍,道:“天子大驾,护军随行,凡事都要留些余地才好。” ……记下了。”赫连诚一顿,视线随即偏转,正瞥见谢含章在捣弄空碗,赫连诚轻拍那重新扎成圆球的髻子,突然问:“阿蛮关切兄长,自己可有用过朝食?”他命人端来一份热气腾腾的蒸饼,似随意一问:“阿蛮是你的乳名?” 大梁民风自玄名一派崛起之后虽已日益开化,只是赫连诚如此开门见山,却是打了谢元贞一个措手不及。 “阿蛮还小——”谢元贞抢过谢含章的话,他见小妹下意识闪躲,眼底还闪过一丝难以遮掩的恐惧,心里便彻底警惕起来,“倒不知高门大户的做派如何,我等筚门圭窬对女子闺名却是讳莫如深的。” ……缨多心了,在下也不过一介战乱流亡的破落商户,”赫连诚似料到谢元贞会是这般反应,他拱手前倾,将眼前这人的蛾眉曼睩尽收眼底,“不过濯缨也太过谦逊,你们洛都的筚门圭窬好歹还见过大驾卤簿,我等自边境而来,才当真是登不得台面。” 谢元贞盯着赫连府君一时语塞,右手下意识攥紧了,赫连诚扫过裹帘上暗沉的血渍,正要再说什么,忽闻帐外咴啸声又起—— 谢元贞循声偏头,正是那只白鹘在帐前徘徊。 自城西遣散流民之始,此一路赫连诚所率府兵不过大梁军制五幢之数,麻雀虽小,却也有着极其明确的分工,且不论白鹘,斥骑辎重已可谓五脏俱全—— 谢元贞自问确有难言之隐,但他不信这位府君便是白水鉴心。 他追着白鹘身影,忽地一哂,“五部衅起雄库鲁,玉爪名鹘贡不停——寻常鹘鸟不过是统帅用来侦查前方人迹的眼睛,府君这只白鹘倒是稀奇,叫声不同,可对应人数何众,”不一会儿帐前没了白鹘的身影,他视线收回,径直与面前的赫连诚相对,“如此灵禽,想必难寻也难训吧?” “府君,咱们何时开拔?” 狄骞的声音突然传入帐内,赫连诚没回头,高声应了一句便起身,仿佛方才与谢元贞只是闲话家常,“既然如此,还请濯缨修整一番,再过一刻,咱们便上路。” 待赫连诚出帐,狄骞便跟了上来。除了那几个围着司南车捣弄的,剩下的弟兄们皆忙着收拾,狄骞扫过四周,压低声音,“真要卖了那司南车折军费?” “谁敢卖?”白鹘飞回赫连诚肩头,他一把拎住鹘爪,脸上写满荒唐二字,“谁要打这车的主意,我就打他脑袋的主意!” 狄骞瞧了赫连诚一眼,随即扭头一个眼神,示意府兵们将车重新套上马,随后撵着他家府君躲到僻静的树下,“小公子与你说了什么?” 第33章 白鹘莫名被赫连诚抓得站不稳,扑棱着翅膀想挣脱,赫连诚却偏不让,“他让咱们拉着司南车去叩万斛关的门。”说完他又冲白鹘斥道:“叫你显摆!” 狄骞听这话不像在训鸟,结果等了半天也不见下文,眉心顿时皱成一团,……这样?” 赫连诚想答,顺手摸到鹘爪上的结痂,心里没来由一阵烦闷,手下更没轻重,直挠得白鹘背毛倒立,“那师父想怎样?” “不想怎样,”狄骞哼哼唧唧,“小公子金口玉言,一句话倒让府君破费足足两颗寒谷丹!”他这一开口便停不下来,细细将这一路上的芝麻绿豆全捡了回来,“梁人说慈不带兵,义不养财。你可倒好,接济流民,变卖家产,救人还送药。我实在想不明白,老合罕与月后这样杀伐果决的人,到底是如何能生出府君这般的菩萨心肠?” “父汗若真杀伐果决,阿母又如何还有命在?”赫连诚瞥见狄骞的脸色,将更不像话的咽回肚里,“覆水不收,我劝师父还是别整日里惦记了——”他顿了顿,声音沉下来,“倒是方才我一时冲动,那兄妹二人怕是已经起了疑心。” —— “小郎君,这衣服料子虽好,却沾了血破了洞,”前来收帐的府兵见谢元贞披袍之下仍是城东那日的衣裳,忍不住道:“前几日您伤重,眼下当可换件新的,我这就去给您拿!” 谢元贞心念电转,拦下府兵,“不必劳烦,还请取件普通百姓的棉絮缊衣即可,还有小妹这衣服也脏得厉害,能否——” “小郎君这说的什么话,”那府兵连连摆手,“咱们都敬您英勇杀敌,况且府君也待您特别,我们做下属的怎可怠慢?” “正是如此,”谢元贞搭在府兵手臂上轻轻一捏,“才请小兄弟更是莫要声张。” 那府兵顿时不解,“小郎君这是何意?” “我知那日府君将他的保命药丸尽数喂与我,还惹狄主簿生了好大的气,”府兵顺着谢元贞的方向,正是狄骞拉着他们家府君去了别处,再一回头,便见小郎君面上端出一副十分为难的样子,“府君礼遇外人是他的待客之道,若我忝颜领受,便是我不识趣了。况且我也不想府君与狄主簿因一件芝麻绿豆大的小事再生嫌隙。” ……日狄主簿说的话还请小郎君莫要放在心上,他平日里从不这样,大约是那药丸实在珍贵,”府兵尴尬笑笑,仍是不肯退让,“只是小郎君心意府君未必能立时明白,待会儿见你换了身行装也必定追问——说不准还会责难小人呢。” “小兄弟宽心,倘若我先斩后奏,府君即便有心也不过两句话的事,在下定不叫你为难,”谢元贞语气委婉,字字诚恳,“反倒是此刻前去言说,势必会加深误会,他为着面子也更加不肯了。” 赫连诚的性子他们倒是知晓,听罢那府兵终于没再坚持……郎君说的也在理,既如此,小人便替您悄悄寻两件合身的衣服。” 谢元贞拱手一躬,低眉与身边的小妹视线交错,“多谢小兄弟!” “兄长,”那府兵前脚刚出帐,谢含章后脚便轻声问:“咱们要走吗?” “对。” 谢元贞没有丝毫犹豫,他摩挲着胸前微微凸起的硬章,细细盘算起这几日的细微末节。赫连诚究竟想用这两颗丹药换什么他不得而知,倘若这位赫连府君当真只是为图报国,且谢府也未遭屠戮,他二人自然可以一拍即合—— 可叹眼下并非如此。 那夜若真做了萧权奇的刀下魂也就罢了,日后史书工笔如何抹黑中书谢氏他自难管。如今既然青山得在,自此之后谢元贞便断不能再如此冒险,哪怕是为了小妹,也万万不能。 “他们会发现吗?”谢含章抓紧兄长的手,有些担心,“还有之前那伙追兵会不会——” —— “开门!” 一声高喊划破长空,万斛关重归宁静不过两日,又迎来一支百余人的小队。 “城下何人喧哗?”守将话音刚落,来人已迫不及待自报家门,“我乃李令驰李护军帐下校尉公冶骁,快开城门!” “李护军前脚刚走,你们后脚便来,”守将眉头一皱,话里话外已带上几分粗蛮,“谁知你们是否五部奸细!” “去他娘的奸细,你给老子睁大眼睛看清楚了——”公冶骁不甘示弱,高举手中锦囊,那架势活脱要直接甩上那守将的榆木脑袋,“此乃护军信物,我等奉大人追胥之命,若是耽搁案情,你等如何担待得起!” 公冶骁言之凿凿,那守将忖度着确实担待不起,于是一口气噎在喉头,沉着脸扭过去,“去回禀刺史大人!” 不出一刻,安涛闻讯而来,公冶骁裹紧袍子也挡不住背后的山风,见着刺史立马拱手道:“安大人,在下公冶骁,洛都宫宴之上咱们才见过!” “原来是公冶校尉,”安涛轻哼,将手搭上垛堞,“怎的不随护军一道入城?” 此刻用人朝前,公冶骁不得不耐着性子再解释一遍,“我等奉李护军之命缉拿要犯,这才耽搁了回程!” “啧啧,公冶校尉克尽厥职,将自己搞得如此狼狈,”安涛探出半副身躯,却关心起别的人来,“那么要犯呢?可是缉拿不顺?” “安大人,如此来回实在费力,”公冶骁咂摸过味来,敛起三分笑意,“既已验明身份,何不让我等先进城去?届时安大人想听什么,在下必定知无不言!” 第34章 “这可麻烦了,”安涛眯起眼摇摇头,睥睨城门之下的百余人,“正是你家护军大人亲自下令,万斛关自此封禁以严防五部,若我擅开城门,岂非违抗军令?” 第017章 野径 “安大人这意思——”公冶骁仰头与刺史大人直视,面露凶光,“便是连手无寸铁的流民也不肯放过了!?” “公冶校尉,你且回头看——”安涛维持着姿势,纵目去往关外的八盘岭。面向万斛关的两侧山脚,密密麻麻的坟茔多得数也数不清,“冬至团圆佳节,屠杀百众流民于关外,这正是拜护军大人所赐!公冶校尉如何又摆出这副大惊小怪的模样?” 漫山遍野,举目疮痍,公冶骁一时哑口,他还道附近为何突然出现这许多的坟茔。若安涛所言非虚,那他眼下这般不为所动,便是铁了心要掐住自己的咽喉,连同之后的所有流民,一道钉死在这万斛天关之外。 “公冶校尉,”安涛见底下闷声不吭,便也起了身,彻底没了耐烦,大半的身躯彻底掩藏在垛堞之后,“在下还有要务在身,便恕不奉陪了!” 之后无论底下士卒如何嚣喊,也再无法得到城墙之上的半点回应。 前路封门,往后又是五部熊熊铁蹄,贾昌急得火烧眉毛,“这下怎么办!?” “此仇不报,老子誓不为人!” 贾昌一口气哽在心口,他还道公冶骁有什么好办法,听罢也不由轻声抱怨,“说来他不过是奉护军大人之名,即便来日咱们能到护军跟前儿告他的状,至多定他个照本宣科,不知变通的小罪,委实——” 公冶骁横过眼来,“有这么些个屎尿屁,不如你去与他理论!” “景曜说的是,我这就憋回去,”贾昌怂起脖子,有些无措地扫过周遭,望见远处时又茅塞骤开,只见他瞥了瞥公冶骁,“还是容我再多嘴一句,我瞧这万斛天关虽据险以守,倒也不至于全然是铜墙铁壁一堵。” 公冶骁摸不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脸上更不耐烦,“少啰嗦!” “你别看那八盘岭东面的山势险峻尤胜西面,我曾听六军老将说起,当年梁军入关之战,机缘巧合,领兵的庾阆庾将军由此发现一条人迹罕至的野径,这才带领将士们分批悄悄从这儿翻过去的,且过了山便是师州境内——”贾昌抬手东指,众人也循着方向望去,“左右护军大驾也要在师州港口横渡沔江,虽说眼前是梯山架壑,却总比干等在这儿有盼头,景曜觉得如何?” “既是野径,”公冶骁回过头,仍旧不大相信,“且为防敌兵入侵,想必早做处置了,你怎知是否还能走人?” “山路如溪,又哪里是说封就封,说开就开的呢?”贾昌端的底气十足,“实不相瞒,那老将酒过三巡,曾告诉过我那入口的大概方位,景曜若是不信,咱们前去一瞧便知!” “这倒可行,”公冶骁面色总算舒缓一些,只是随即又皱回去,“可我得先去信一封与护军交代,在此之前,咱们该以何名义捉拿谢家兄妹?” 洛都城破,天下人尽皆知,可流言终归是流言,若公冶骁迟迟不复命,难保李令驰对其投诚之心不起怀疑。 ……看此事还得从萧氏着手,”贾昌略一思忖,计上心来,“那萧潭不是还欠着你二两酒钱么?” “那又如何——”公冶骁慢了半拍,下一秒才反应过来,他眼角勾起三分笑意,冲贾昌点点,“你小子,倒是有几分算计在身上!” 凭空拿捕一对兄妹自是惹人注目,但是张冠李戴,缉拿通敌叛国的萧氏一族便是情有可原。民愤使然,即便萧氏侥幸苟延残喘,也必定藏匿于五部羽翼之下,于洛都之外的李令驰而言便是死无对证。公冶骁只消稍稍暗示岗哨,便可将谢家兄妹充作罪臣之后斩草除根。 公冶骁如此说,贾昌眨了眨眼,实则不大笑得出来。他只摆手缩回脑袋,牵起皮肉道:“我也就这点儿算酒钱的本事了!” 一墙之隔,庾荻眼见安涛下城楼便迎了上去,“汝止,当真不让这些人入关?” 城门之外嚣叫声不止,安涛脑子里闪过那满山脚的坟茔,开口没好气,“你也当我说的话作放屁?” “你这驴脾气,”庾荻莫名其妙被安涛甩在身后,愣了下才冲他喊:“我又哪里是这个意思?” “我知你是何意,”安涛一通邪火发了干净,这才停下脚步转过头,语气稍柔和些,“可我就是要让他们去翻那八盘岭。他们这百余号人行迹难掩,倘若之后再有流民过关,咱们便可顺手推舟送去师州。”言及此处,安涛冷笑一声,“几日前瞭望台来报说他们蛰伏于山中——此等三姓家奴,我瞧他倒像是亏心事做得太多,才如此畏缩,不敢直面他的新主子!” “冬至城春,洛都沦陷,五部将谢氏满门悬于城墙示众,”背后的杂音渐行渐远,庾荻跟上安涛,神情凝重,“你说与这些人会不会有什么干系?” ……草除根,他李令驰当真好手段,便说他与五部勾结也未尝没有可能!”安涛胸中激愤,脚步快了不少,“如今以沔江为界,虽说有温贤王从中斡旋,只是南北士族本就水火难容,加上洛都谢氏灭门一案,若想缓和与以铎州谢氏为首的南方士族之间的关系怕更是难上加难——”说着安涛脚步一顿,耳边是庾荻微微的喘息声,“到底是咱们这些人还不够分量,日后朝堂之上再无人可掣肘他李氏,主上浮萍之危,我实在担心——” 第35章 “因此那日主上所言也并非毫无道理。”庾荻停顿片刻,好容易喘匀了气,“你既说南北士族不相容,那他李氏就未必能横着过江。”他四顾无人,定定看向安涛,将声音压得更低,“倒是眼下百官皆疲于奔命,师州刺史之位不宜久悬,咱们若能与主上打成配合——” “问陶,”这倒提醒了安涛,“上次你与我说过,那师州典签乃是何人?” 庾荻下意识还以为安涛的驴脾气又要上来,听罢才松了一口气,他见安涛抓救命稻草似的盯着自己,不由笑道:“正是先翁门生,鄄州朱氏朱林蔚。” 安涛嘴唇翕张,眼前这位庾大人头玉硗硗眉刷翠,端的一派英英玉立,换了从前他自报家门,天下谁人不知其父,彼时当朝太尉赫赫威名,却不曾想太尉之子如今也不过是一介不入流的州郡典签。 古来万事东流水1,安涛知其心中苦楚,却不能明言安慰,沉默片刻才按上他的肩胛,……这师州的流寇之患,咱们更是半点也马虎不得!” 两人如此筹谋,便放任这批人浩浩荡荡进山。殊不知此刻的数十里之外,赫连府的兵马也正朝万斛关而来。 今日赫连诚独自策马走在骑兵之前,宽阔的披袍之下空空荡荡,他半出神地走了一段,下意识捻了捻,领角衣间全是冷风的味道,一阵接着又一阵,冲散了记忆中的余温。 回味若有似无,容易诱人沉沦,冷风却不会,他装作无事般吸了好大一口,突然听见后头传来极微弱的声音—— “呀!小女郎,你这袄子都破了大洞,”方才收帐的府兵眼下正骑着另一匹马,他指着谢含章的右肋处,声音并不小,“怎的方才不说呢!?” “不打紧,”谢元贞连忙拢起谢含章的衣角,还想先遮着些隐约可见的裲裆,“府君治下军纪严明,莫要为我二人耽误行军速度。”他一抬眉,正与最前头的赫连诚对上,“待到了下个扎营点再换不迟。” 那府兵听谢元贞如此说,又见府君立即将头回转,便也拿不定主意。只是谢含章总不过一个小孩子,那府兵不由眉头皱起,“你一个女娃娃,如此总是不像样,”他扫过周遭,山路右侧正好有片密林,便犹豫着道:“还是得赶紧找个地方换了。” 他们正说着,狄骞自队前打马过来,战马停蹄嘶叫一声,哈出阵阵寒气—— “何事?”话音刚落,狄骞打眼就瞧见谢含章肋下的大洞,再一眼便是谢元贞手中的棉絮缊衣。风牵起衣裳一角,随后又掀开更多。他大抵明白前因,便自己接了上来,“小郎君且带令妹去换了衣裳,左右骑着马,总不至于追赶不上。” 狄骞既已发话,兄妹二人总算不再推脱,待他回头追上赫连诚,刚勒马慢行,便听他家府君蓦地开口—— “何事?” 二字短促,狄骞听罢,转着马绳俯过身,俨然一副吊儿郎当,“想知道?”不等赫连诚开口,他又撤了回去卖起关子,“怎的不自个儿去瞧?” 赫连诚懒得理他,只哼一声,“爱说不说。” ……妹妹的袄子破了大洞,”狄骞眼色来回翻转,玩儿够了,才撒鞭在马屁股上抽一记,“我让他们寻个地方去换衣裳——只是不知这富贵人家的小姐,穿不穿得惯寻常百姓家的粗布葛衣。” 赫连诚双腿一夹,听罢不由嗤笑,“咱们赫连府竟已经穷得连件儿像样的衣裳都给不起了?” “咱们赫连府也早已不是往日那般的堆金积玉了不是——”狄骞话音刚落,猛然间觉察到什么不对劲,“等等!” 狄骞这语调转换太过严肃,赫连诚紧跟着神色一凛,手提缰绳沉声道:“有什么问题?” “我再去瞧瞧!”狄骞顾不上解释,这边说着,跟着就已掉头要回去。不待赫连诚喝住他,马队忽然自后分散出两列去,就见原先跟在谢元贞身边的小府兵连滚带爬地跑过来—— “府君!” 赫连诚听他没头没尾,当头高声先喊一句,手指着后面颤个不停,哆哆嗦嗦接上话—— “小郎君兄,兄妹二人,不见了!” 第018章 二谢 骑兵之后,刘家兄弟听罢悄然对视一眼,随即往后退了两步。 “怎么回事?” 赫连诚端坐马上,凌厉的五官之下难辨其神色。他自步兵阵列中远远望见兄弟二人的动作,便捏起马鞭,在追颰的背上轻敲几下。追颰摇晃着脑袋,显然有些迷茫,于是来回踏着前蹄,偶尔还撞上狄骞的坐骑。 师徒二人便也顺其自然地交换了一记眼神。 “禀,禀府君,是小女郎的衣裳破了大洞,”那府兵偷偷扫过狄骞,哆哆嗦嗦,“狄主簿来瞧,说让小郎君领着寻个地儿给换了,属下便,便带人——” “混账东西!” 府兵瞧狄骞果真动了怒,慌忙伏回地上求饶,“属下该死!” 阵前骑兵岿然不动,步兵更是屏气敛声,一时间周围只有风过山林的窸窣声。蓦地白鹘自半空滑过,往右侧的山林深处盘旋不止,直到赫连诚吹了记哨,才将它传唤回身边。 “府君是问你——”狄骞自林中深处收回视线,霍然拔高音量,盘问的声音直传到步兵后排,“他们两个大活人,又是如何在你们这几个眼皮子底下金蝉脱壳的!?” —— 第36章 “阿兄,”此时的山林深处,谢含章被兄长牵着手,恍如做梦一般,“咱们真就这么逃出来吗?” 日过正午,百啭千声,林中草木微动,光影陆离。谢元贞留意着周围的动静,在白鹘盘旋而来的瞬间将谢含章拉进一块岩壁之后。 白鹘在头顶漫无目的地盘旋,谢元贞就这么静静等着它飞回它的府君身边。他后心紧紧贴住冰凉的岩壁,心中有思绪万千,从前他倒不曾设想,如此飒爽的一只鸟儿竟也会让自己心生畏惧。 “阿蛮,咱们走,”半晌,谢元贞松开遮住谢含章双目的手,隐隐觉得身上还在漏风,他压下咳嗽,轻声道:“阿蛮是怕府君派人来寻?” 谢含章连忙踮起脚给兄长顺气,却没顺着他的话,……实可以等阿兄身体再好一些,毕竟山路漫漫,天又还冷,咱们不知道要走多久。” 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能说什么,这样胡乱琢磨着自己,却是浑然不察,不远处的枯树根边,有只雪白兔子蹿了出来,随即一闪而过,正钻入另一个隐秘的洞口,洞中深邃,蓦地冒出个灰褐尖脑袋——那黄鼠狼通体还不足兔子半边儿大,竟逼得猎物进退不得,呆在原地。 十分短暂的对峙之后,极尖锐的一声惨叫声起,勾回了兄妹二人后知后觉的恐惧。 谢含章死死躲进兄长怀中,半晌才缓过劲来,她抬起头,幼嫩的脸上满是愁云,眼见下一秒就要哭出声来,“况且阿兄不是说那万斛关不会轻易再开,咱们要如何入关?”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1那咱们便不走城门,”谢元贞抚过谢含章额前,才发觉自己的手活像树上倒垂的冰柱,他牵起嘴角,转而又垂下来,“阿兄无碍,只是这一路,阿蛮跟着阿兄会辛苦一些。” “只要有阿兄在,阿蛮什么都不怕。”两人迈开脚步,谢含章借着兄长的手劲攀上一块大石头,问:“咱们现在是要去投奔铎州从父一家吗?” “南北二谢,原属士中当轴,”谢元贞正专注脚下的路,闻言不禁抬起头,自密林缝隙望向南边斑驳的天空,声音渐沉,“眼下洛都谢氏仅存你我,也不知铎州那边认是不认。” —— “凭何要认?” 此时,铎州谢府堂内,大公子谢远山方田之面,音声如钟,“临沔王自己便是穷奢极欲,满脑子鸨合狐绥之事,上梁不正,所出之子又能是什么好东西?” 一旁端坐的二公子谢云山面如满月,目若青莲,听罢他手搁案几,“大兄此言差矣——”他言笑晏晏,对上大兄的视线,随即又去向堂上主位,“他虽是临沔王庶子,却能于百众之中脱颖而出,未尝不是个可奉之主。” “倘若他当真班行秀出,”谢远山手指遒劲,轻弹盖子,微微偏向另一侧,显得不以为然,“又何必劳李令驰替他根绝后患,杀那百余兄弟?” “那依大兄之见——”谢云山牵起嘴角,端起茶盏却没有要喝的意思,“难道便任他百余兄弟争权夺位,再造二十年之杀孽?”薄如蝉翼的青瓷盖子划过盏沿,发出极细微的摩擦声,继而随谢云山的神色骤变而彻底合上,“这一众人要么一个不杀,要么一个不留,倘若换作我自己,怕只会更甚李令驰。” 这一声瓷响不轻不重,于堂内却是清清楚楚,谢远山抿嘴,片刻之后才道:……虽如此,只是天灾地孽,物怪人妖,慕容一族到底气数将尽,今日咱们谢府若是接了名刺,便等同于向江左一众士族承认了慕容氏的帝王尊位,”他两手交叠,言至激愤之处交掌一拍,“来日天下群雄逐鹿,铎州谢氏不还是众矢之的?” ……日之事弟不敢妄断,只是眼下之急,当数那慕容述的名刺,”这倒问住了谢云山,他指尖轻捻,随即锁眉对上大兄,颇为难地反问道:“这名刺咱们一日不接,难道便任慕容述如此日复一日地递下去吗?” 如他们这般的高门大户,自是不怕慕容述涎皮涎脸。只是这位温贤王名此固当,虽为士族所鄙夷不齿,于百姓之中倒是威望甚高。祸生于纤纤,假若他们太过不近人情,谁知哪日会因着这位温贤王而闹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端? 厅堂之中一时无言。 兄弟二人难争高下,进退维谷之际,便双双将目光朝向厅堂之上的主位。 「壁立千仞」四字之下,铎州刺史谢公绰正闭目养精。只见他灰发朱颜,右眼之下还有块极浅的青斑。关中二九凛冬不比岭南温和,他尚且只穿一件薄衫,手执便面搁在案几之上,旁边还空着一只锦盒。谢公绰端的一副晏然自若,听二子挑牙料唇难分利弊,蓦地问了一句旁的—— “洛都仍无消息传来?” “父亲是问从父一家?”谢远山当即摇头,“我听闻从父满府被五部夷兵悬尸于城墙之上,纵使侥幸逃出一儿半女的,恐也再难成气候。” 谢云山眼角瞥了一眼,却是闭口不言。 “从父满门殉国何其惨烈,我亦与父亲同悲同恸,”谢远山嗅出堂内一时的寂静,顿觉自己方才的话有些太过冷漠,于是立即又找补了句,“正因那李氏竖子太过狡黠,咱们才更不能与此等宵小俯首低眉!” ……们的从父乃死节之臣,”谢公绰终于睁开眼,他开口语调老迈,神完气足,“可叹两虎相争,而今唯剩李氏一门顾盼自雄。他李令驰亲率六军横渡沔江而来,来者不善。仲茂所言不假,只是咱们唇亡齿寒也是真,或是韬光养晦,或是一击而中,除此之外别无选择——伯扶,眼下合铎州岭南之力,咱们能否与李氏争个高低?” 第37章 —— “明公,信中说萧权奇尚未捉拿归案,还请明公再宽限些时日。” 大帐之内,软塌之上,李令驰手捧土簋,执箸刚要夹簋中汤饼,闻言视线往赵云清处一偏,“萧权奇?” 赵云清跪坐躬身,将先前来信梳理一番:“此人乃是洛都前五官掾萧潭之侄,是个寒门。公冶骁抓着他私通五部的把柄,原是要与之串供,顺理成章推给谢氏——” “啰嗦。” 赵云清一窒,跪在另一侧的裴云京闻言瞥了一眼,接上话来,“听说此人已在城破之时被一箭贯首,岂知死的竟非他本人?”说着他端起酒壶,往案几上的纹银羽觞中倒上浅浅一层酒,“说来先前末将与贾校尉闲聊,他还道那萧潭似乎欠了公冶校尉一些酒钱。” 青田美酒汩汩而下,其声清脆,赵云清眉眼一动,顿时了悟,“人死债未清,只怕是追债去了!” “谢氏倒台,他公冶骁当记首功,”李令驰扫过裴云京,接过羽觞一饮而尽,长叹道:“来日他班师回朝,寡人可还要沾他的光,为他办一场威风八面的庆功宴才好!” “哼,不过功高震——”赵云清戛然而止,随即跪了下去,磕出沉闷的一声响。 “怕什么,”李令驰不看他,却是笑出声,愈发和蔼,“咱们的主上不也如此认为?” “所以他对安涛期许甚高,那日院中密谈,倒不知悄悄委以何重任?” 剩下的汤饼有些浮囊,李令驰搁了箸,追着裴云京的话回味无穷。 “只是他专挑最后一句说与外人听,可见其貌是情非,倒也不见得多信任别人——”裴云京话锋一转,不由一哂,“不知这主上的气量,有没有明公簋中的汤饼大?” “乱世之中,他还想做贤君不成?且那安涛素来以礼法之名满天下,寡人瞧他倒是乐得做天子的手中刀,”李令驰一手拿巾帕擦嘴,褶皱的指尖点点左右二人,像是敲打,“哪天他将爪牙磨得锋利无比,谁上来怕都得挨一下!” “慕容氏不过残枝败叶,微风一吹便都散了,”赵云清心下一沉,忖度着眼色,见缝插针地找补,“凭他什么望京刺史,三州兵马也不过明公麾下半数,优势在谁自是一目了然!” “三州兵马,哪三州?” 这又问住了赵云清,明公言外之意难琢磨,他便又向对面的裴云京求助。 那裴云京正垂着眼,他似瞧见赵云清的神色,于是轻咳一声,道:“师州刺史病故,国不可一日无君,明公即将入主铎州,若在此之前能先下一城,来日与崤东连势,这天下便是明公囊中之物。” —— 此时铎州谢府,谢云山闻言登时拔起身,拱手急切道:“父亲不可!” 兄弟连心,谢远山也点点头,“父亲,六军之外,崤东也还有七郡,”他顿了顿,有些不情愿道:“遑论李令驰手中尚捏着慕容氏这枚棋子,也算是师出有名,不到万不得已,咱们切切不能做那出头之鸟!” 洛都谢氏已无回天之力,谢公绰诚如猛虎失其左臂,他要搏,可惜眼下兵力实在不容他存侥幸之心,胸吞云梦说不过三两句,父子三人又陷入僵局。 片刻,谢公绰还欲再说些什么,突然瞧见正堂之外,自院门进来个僮仆。 眼下冬至刚过,尚未及正旦,还远不到朱门间互送年节贺帖的时候。五部阴霾笼罩江左,却憋着不下一星半点的雨水,入冬以来的几场暴雪反将地里的秧苗冻得全然没有生路。天灾人祸逼得这片鱼米之乡成了赤地千里,屋漏偏遭连夜雨,还有那些横渡沔江,千里迢迢来与他们共分田地的北方士族——有寒冬如此,注定谁家也不会有丰饶的余粮。 僮仆匆匆的身影尽收眼底,谢公绰将手搁在案前轻敲,千头万绪难得其解,他道那温贤王燃眉之急又求登门,心下不由松动,“利害关系既已如此分明,那咱们便还是要接下慕容述的名刺?” 顺着谢公绰深远的目光,兄弟二人也察觉到堂外的僮仆。 谢远山被二弟挡住大半视野,便也站起身来上前与他并肩,注视着僮仆进门。 那僮仆偶然抬头,不知堂内发生何事,却见二位公子侃然正色,如此阵仗难免让他乱了分寸,跨过门槛时还险些绊住自己。 “禀老爷,二位公子,”进门之后那僮仆便慌忙调整身姿,恭恭敬敬跪下道:“鄄州刺史朱晏如来递名刺。” “朱晏如?”兄弟二人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对视之后异口同声道:“他来做什么?” 岭南六州向来统属介州刺史玉生白所节制,政务往来也自有他出面,鄄州虽离铎州更近,铎州谢氏与鄄州朱氏却是八杆子都打不着的关系。况且朱氏与前太尉庾阆兰友瓜戚,风闻而今又想投入护军李令驰门下,于他们而言实在是敌非友。 两位公子齐声高喊,那僮仆便又有些慌,但他哪里知道公子们想问什么,支支吾吾半晌只瑟瑟道:“仆不知。” “父亲,会不会是永圣帝派来——”片刻,还是谢云山先转过头来,只见谢公绰不知何时也自独榻上下来。三人对面沉默须臾,便听谢公绰开口: “慕容述是皇族,说我谢氏目无天子又如何,世家大族又有哪个将他慕容氏放在眼里?”说着他看了眼谢远山,随即缓步向门口走,“既是鄄州朱氏登门来访,咱们且去瞧瞧。” 第38章 第019章 南渡 “朱大人,有失远迎!” “不敢不敢,”鄄州刺史朱晏如身着绛服,单眼直鼻敷一层厚粉,其下圆膀圆腰,一根玉带松松垮垮系在腰间,仔细瞧着略微还有些发旧。只见他远迎来人先出偏厅,狗儿似的围着谢远山打转一圈,才拱手与谢公绰,“哎呀,果真是将门无犬子,在下瞧令郎端方持重,贵埒王侯,远比在下家中那两小儿要出挑太多呀!” 谢公绰换了身常服,正要入偏厅,闻言在门口站定,侧身看着这人转过来转过去,抬手草草回礼,“朱大人盛誉,犬子如何敢当?” “莫非谢兄以为在下是虚与委蛇不成?”朱晏如退开一步,摊手声情并茂,“在下这可是十足的肺腑之言呐!” 谢远山手中还捏着件袍子,只觉得这赞誉夸得他浑身不对劲,于是他将人半请半拉进偏厅,“朱大人请上座。”随即扭头,高声令僮仆奉茶。 茶水很快便上来,端茶的僮仆低头不敢瞄人,搁下盏便匆匆退下。谢公绰抬手,却踩着朱晏如端起茶盏的档口问:“不知朱大人远道而来,所为何事?” 朱晏如顿了顿,掀开茶盖正遮住唇齿,“谢兄这话,在下可不爱听。” 谢公绰一哂,“此话怎讲?” 朱晏如倒是更悠闲,捧着盏细细吹了吹,好好喝上一口才道:“在下本是诚心前来拜访谢兄,又何惧千里迢迢?”茶盖当一声合上,他抬了两分音量,“正如当今圣上跋涉山川大驾而来,亦是如此。” “原来如此,”谢公绰打量起客榻上的朱晏如,“那么朱大人今日便是为主上南渡之事而来?” 朱晏如笑起来,朗朗余音萦绕厅堂梁柱,直传到厅外的院中,“谢兄睿达!” “朱大人过誉,”谢公绰将手覆于膝上,耐着性子,指尖摩挲,似笑非笑,“老朽愚钝,其实并不太明白朱大人的意思。” “诶——”朱晏如摆手,踩着尾音压上来,“谢兄为江左士族之首,凡事又何需如此谨慎?今主上离都南渡,便是龙游浅滩,倘若没有谢兄从旁鼎力扶持——”他拱手指天,眼睛却盯着谢公绰,“怕是要遭虾戏啊!” 谢公绰眯起眼一时不答,指尖在膝上轻敲几下,问:“哪个虾兵蟹将熊心豹子胆,敢戏弄当今圣上?” 朱晏如牵起嘴角,此时不再笑出声,只道:“这便要看,谢兄的态度如何了。” “哦?” “此茶清醇,茶过而唇齿留香,令人神清气爽,疲乏顿消。”朱晏如突然端回案几上的茶盏,托在掌中缓缓转动。他钻研着那上面的芙蕖纹样,眼角是主位安坐的谢公绰,“冬日里在外奔波得久了,能得一杯热茶饮,想来已是再好不过!” 说着他掀开茶盖,盏中茶水没了方才的热度,眼下只微微荡漾起雾气。他透过白雾去瞧盏中的自己,道:“说来也巧,在下今日前来,路遇介州温贤王,这才得知,咱们主上日夜兼程,却是寝食难安,每晚入梦必得高祖显圣。”言及于此,朱晏如不忍哽咽,下一刻竟是险些要哭出来,“高祖吞声饮泣,告诫主上,道南北二谢已凋一脉,眼下主上既迁都南渡,便务必要保全铎州谢氏,且委以重任,断不可再出半分差错!” 谢远山当即去瞧堂上的父亲。 “.老朽少时蒙高祖青眼,能得副都刺史之位便深感知足,”谢公绰没瞧儿子,沉默片刻,一声叹息,“只是如今我年已老迈,又如何能当重任?” “谢兄何出此言?”朱晏如猛然直身,言辞高亢,“您正值壮年且深孚重望,江左士族皆唯您马首是瞻。如今主上迁都,铎州便不再是名不正言不顺的副都,天赐良机,又何愁凌云之志无处施展?”他像是生怕谢公绰不信,马不停蹄又接一句:“天下英豪汇聚一堂,您便是主上在江左的民心呐!” “还请朱大人慎言!”沉默已久的谢远山骤然起身,沉声作色道:“护军大人执掌六军,乃是保驾护航的茵席重臣,试问大梁上下谁能与其争锋?且民心乃是大梁万民的民心,又岂在晚辈之父一人肩上?” “.谢公子说得是,是在下谬言,”朱晏如见谢家父子并不吃这一套,顿一顿才坐回去,面色隐约悻悻然,“不过这风水轮流转,世事无常可难说得很,眼前看着是风光无限,谁又能知日后永远都是风光无限?” 谢公绰与子视线交错,似颇为不解,“这话老朽倒是越听越糊涂了,难不成护军大人忠君之心还能有假?” “人心皆隔着层肚皮,何况这手中捏的兵多了,便是那身上的甲骑具装也比寻常军将更厚一些。谢兄且容在下多嘴一句——”朱晏如拱手与谢公绰,圆滚的脑袋微微前倾,“主上梦魇缠身,高祖所托之梦句句不离二谢失其一,谁能保这其中,没有那位护军大人的功劳呢?” 话音刚落,谢公绰猛然謦欬起来,嘴里断断续续咳出有风二字。 “什么?”朱晏如皱眉,慌忙起身要察看,却被谢远山快去一步。 “儿子失察,天色将变,儿子这便为父亲披上外袍,免得邪风入体。”彼时谢远山已挡在谢公绰身前,为父亲披上方才那件袍子,“还请朱大人体谅,我父亲年事已高,这几日正为从父一家而悲痛欲绝,眼见是食不知味卧不安席,”他学着方才朱晏如那一套,眼角眉梢皆是急切之色,“今日听闻朱大人登门,这才强撑病体前来相见!” 第39章 “伯扶——”不待朱晏如反应,谢公绰似乎缓过这阵,想起身阻拦。无奈他挣没了力气,片刻之后便又跌坐回去。此情此形痛在子心,谢远山更急红了眼,慌忙要喊府中大夫,边抢着话说—— “儿子见父亲如此实在心痛,还请朱大人体念晚辈父亲病体未愈,实在不堪琐事烦扰,”他一连向朱晏如行了几次大礼,就差直接跪下来,“朱大人若不嫌弃晚辈人微言轻,凡有所需无关大小,晚辈亦可从旁协助一二,但请您直言无讳,晚辈力所能及必不推辞!” 兵荒马乱小半个时辰,待朱晏如被请出谢府,高门紧闭,他回望头顶这块巍然匾额,方才轮到自己气上心头,“张口晚辈闭口晚辈,我瞧他倒是能做他老子的主!” “老爷——”随行的朱主簿原在府门前的车驾旁候着,谢公绰被架出偏厅的混乱场景正被他听去一嘴,他愁眉不解,“谢刺史这副要咽气的模样,是否当真——” “谁知道他是不是装的?”朱晏如略过凳子径直跳上车,隔帘朝马夫叱喝一声,骂骂咧咧,“进门前端的一派颐指气使,一听要与李令驰为敌便抖出这副死人模样,他这哪里是要咽气,那叫没个胆气与人争高低!凭他谢氏累世公卿,最后仍不是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太阳西斜,车驾应声缓缓起步,主仆两人坐在车内,头顶是雷惊电绕,雨横风狂。 朱晏如没吩咐还要去哪儿,车驾便悠悠走着,快走到金谷大街中央时,马夫执鞭将车一拐,便往东南的城门而去。 又过一刻,朱主簿忖度着朱晏如已稍消气,小心开口问:“.那咱们答应温贤王的话可还算数?典签也来信要我们鼎力协助,咱们——” “自然算数!”朱晏如没有半分犹豫。 “主上不日便入铎州境内,”朱主簿眼瞧自家大人也不像是会走回头路的,不禁问:“谢刺史既如此龟缩府中,咱们又如何托手,让他出面主持定都宫宴?” 以往宫宴自然有祠部与光禄勋合力操办,只是永圣帝渡江迁都,除却与李令驰交好的崤东七郡,岭南六州、黔西四府士族皆以铎州谢氏为最高。 大梁国号未改,永圣帝却非高祖靖襄帝,所谓的天子颜面,眼下正捏在李令驰与谢公绰二人手中,它看似是枚紧要的棋子,但谁若真翻了脸豁出一条命去,坠落于地便会成为踩进脚底的烂泥。 不过大梁棋盘要涤故更新,眼下却并非揭竿称王的良机,各家明白眼前的道理并不算完,重要的是得有人敢于分庭抗礼,懂得进退有度。 “牵制——”朱晏如以手托额,泛灰的乌纱两侧,长耳垂落肩胛,随着马儿行走时起时伏,“既然谢公绰无意争霸,没胆量与李令驰作对,由着他拿捏岭南水师可就太浪费了。”他示意朱主簿吩咐马夫改道,往东转去玄武大街的四方亭,又道:“方才你所说一码归一码,眼下说的可是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他温贤王想得我相助,合该拿些诚意出来才是!” —— “看来我的诚意竟比不过对小公子的威胁。” 狄骞听府君一首塞外曲毕,蓦地搭上这么一句,不禁轻哼一声,将身半扭过去,“人就在那儿,一双腿一对拳,外携一个小娃娃,是府君您自个儿不愿去追罢了。” “既要合作,旁的不论,我首要一个真心实意,”一声哨起,天边便对和苍远的一声长啸,赫连诚敞开披袍,任风拂过,“他若打定主意要走,那我也强留不得,大家对面而坐却是心怀鬼胎,这有什么意思?” “心怀鬼胎——”狄骞往后一瞧,刘家兄弟已然淹没在步兵之中,“眼下军中便有心怀鬼胎的人,府君若真眼里揉不得沙子,何不揪出来一并轰走,省得我又白做恶人,劳师动众审问一番!” “都是洛都同乡,他们也不过施以援手,若是他们还想留下,一口饭的事,我赫连诚也还养得起,”赫连诚打马凑过来耳语,“招兵买马何其容易?诚如彼时刚过九原塞,日夜担惊受怕之时,你可敢与先君推心置腹?” 听罢狄骞将头后仰,瘪起嘴道:……是两回事!” “可在我眼中,却是一回事。”前头的山路平坦无比,赫连诚却觉得越来越难走,“有句话说得好——姓不同心同,道不同志同。往前是皇城与边境之分,往后便是南北之分。这士族尚且分南北朱竹,由此可见世人眼中也并无全然的一体,咱们一直走,就还会碰见更多心怀鬼胎的人,”午后日头烈,他晒出满身的汗,开口越发寒凉,“你说同族同胞之间尚且有芥蒂,又遑论异族?我原以为世间所有对立的根源皆在于血脉,可现在我又觉得所谓对立不过在于人心,在于各人利益向背的立场。” 赫连诚陡然说这么一通道理,狄骞一时便有些反应不过来,“既是对立难消,那如你这般拼尽全力只为换一二人心,也值得?” “所以说先君那时总劝你少馋酒,多读书,这便拐不过弯儿来了吧?”赫连诚顿了顿,再开口便没接着往下说,只是擦着狄骞的老虎须子而过,朗声笑起来,“主簿可莫要吹胡子,你想听,府君我说与你便是,这句话就是——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乱不极则治不形,非到不得已之时,还真难瞧出哪些人是好相与,哪些人又能相与,这一路还长,咱们且走着瞧便是!” 第40章 第020章 胁迫 街上的铺子都关了门,民巷如阡陌,万家灯火亮起,和着袅袅炊烟,举目是一派祥和泰宁的景象。 “不可,万万不可!” 四方亭原先的那间上房之外,端着菜的店家脚步匆匆正往这边来,闻言先是一顿,随即就被门口府兵拔刀的寸光给吓得直接缩回去。 “温贤王何不细细斟酌一番——”房内烛火通明,一壶沸水在炭火之上咕咚不止,旁边站着的慕容述脸上,愠怒之色尽显无疑。朱晏如搁下茶盏,仰头定定看着,一派气定神闲,“天色既晚,下官明日启程也赶得及。夜还长,凡事皆有商议的余地。” “这种事,你要叫本王如何与你商议?”慕容述负手转过身,只留与朱晏如晦暗不明的眼角,“倒不如在主上跟前为你美言几句来得实际!” 朱晏如仍端坐榻上,闻言一哂,却是步步紧逼,“百官黜陟历来乃吏部份内之事,又何须惊扰主上圣听?” “那你便去讨好你的大中正!”慕容述便索性将脸背过去,面对一堵白墙,眼不见为净,“何必来寻我这个被贬离都的王爷?” 慕容述身边的许主簿垂头站了许久,此时他瞥一眼自家主人,又往对面瞄了下,犹豫着将手朝门口一摊—— 这便是逐客的意思了。 “王爷且坐,”朱晏如起身拱手,并没有离开的意思,反倒使了个眼色与自家朱主簿,“都道这二九凛冬,我瞧王爷倒被炭火熏得发昏,快去新煮一盏清茶,好好下一下咱们王爷的火气!” 说着朱主簿便作势上前去提那壶早开了八百年的滚水,慕容述听见动静仍不回头,倒是许主簿从那对盛怒的眼角瞧出些端倪,于是下一刻,两家主簿竟就这么当门对面地推攘起来。 上房宽敞,一时也有些混乱尴尬,朱晏如倒是不怕失礼,见慕容述不为所动,伸手朝上,开口又请一遍。 慕容述闭上眼睛,耳边尽是聒噪,他心知一时半会赶不走人,气哼一声,便是全部了。 “王爷既不肯坐,下官只得斗胆问上一句,”如此僵持不下,朱晏如双眸一转,只陪着笑,悠悠坐回去,拨弄起案前凉透的茶盏,“两日前的清晨,王爷您身在何处啊?” 朱主簿闻言登时松了手,倒吓得另一方慌忙拎紧水壶,以免摔去地上。慕容述蓦地双手一紧,接着侧过小半张脸,面不改色,……么,我大梁皇族竟没落至此,本王的行踪,还要向你一介小小的州郡刺史禀明!?” “王爷行踪,下官自然无权干涉,只是下官以为玩火易自焚——”朱晏如直身而坐,将脊背挺得笔直,盯着慕容述的背影似笑非笑,“尤其是那西郊颛臾野王的冥火,王爷乃金枝玉叶,自然更容易折损。” 慕容述腾转过身,……跟踪本王!?” “王爷说笑,圣人作而万物睹,何来下官跟踪一说?王爷既敢私自前去西郊皇陵祭拜,想来也是不怕皇陵洒扫,扬起什么陈年旧土。”朱晏如将掌中空盏向前一递,咧着嘴,似要向慕容述讨一杯新茶,“只是臣下好奇,那些爱戴王爷的蓬门荆布可曾知晓,他们那素来以贤德示人的温贤王,竟一直与私通亲嫂、弑兄篡位的逆党藕断丝连?” “且不论逆党伏诛,人死债清。”慕容述居高临下,脊背也没有半分弯曲,他见盏中茶叶被滚水泡过一遭,颜色并不减退,反而更加脆嫩,随即视线转上,与朱晏如正对,“你道本王与逆党藕断丝连,可这皇陵修建一非本王奏本,二非本王主持,桩桩件件既是圣意裁决——”脚边陶壶盖毫无章法地起伏着,一寸寸打在慕容述心上,只见他顿了顿,道:“你弦外之音,难不成要说先帝不辨忠奸?” 朱晏如一时无言。 ……江分淮水以南下,自铎州而入各境,其险犹胜万斛关,副都之名正由此得来。”不过须臾,朱晏如眼皮一翻,却是又接上话来:“彼时适逢靖襄帝宾天,肃宗继位,主庸国疑,武烈皇后假传国诏,令野王领铎州兵马进都清君侧,肃宫廷——”他语调悠扬,仿佛所述不过昨日家中之事,“铎州七山一水二分田,何等富饶之地,竟是被一纸诏书烧了个干净。此后谢氏十余年耕耘其间,尚不得恢复其十之五六。” 慕容述乍听得陈年往事,不由低下头去。朱晏如说着,兀自将那壶水从炭火上提下来,水离炭火骤然止沸,便显得朱晏如更加掷地有声—— “王爷,臣知您爱民恤物,方正不阿。玺宁年间您初到介州,路遇田驺当街打骂其子,您见那小儿实在可怜,二话不说,以身挡锄。谁成想那田驺整日劳作,端的蛮牛气力,拳头般大的锄头又是棍棍到肉,累及您千金之体当场呕血。后按律那田驺本当弃市,又是您不顾身伤,一力保下那对父子。彼时刺史难以交差,说是好歹打上一顿板子才可了事,最后仍是您收田驺升米以结案。想那刺史怎么也不曾料到,最后您竟是又将这一升稻米给还了回去——” 朱晏如见慕容述沉默,换了副苦口婆心,“臣深知坊间佳话必不会是空穴来风,可您总该知道那谢氏眼中却是揉不得半点沙子,眼下,是您有求于人。” 倘若慕容述是个闲散王爷,自不受世间任何人掣肘,叹就叹在如今既不是太平盛世,他也并非什么高爵显位的天潢贵胄。 朱晏如擎等片刻,他见慕容述再不吭声,又问道:“王爷,现下可愿同下官好好商议?” 第41章 ……你要本王助你夺介州玉氏的水师兵权,”说着慕容述抬眸,重新与朱晏如相对,“便是本王答应了,谋定而后动又岂是一日之计,你如何说夺便夺了?” “王爷这便是愿意与下官商议了?”朱晏如丝毫不掩饰内心的欣喜,抱拳又是一拱手,“臣知王爷远朝堂已久,此番若非主上口谕,王爷本可安居一方宅院——下官亦是如此,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下官自是不愿过分劳动王爷,但请您回介州之时,往那刺史府衙走一趟便是。听闻玉氏待王爷甚是客气,想来断不会如谢氏这般,拒王爷于千里之外。” 慕容述不信他如此轻巧,“走一趟,之后呢?” “您只管做您的堂上贵客,”朱晏如摆摆手,“届时下官掾属会随您一同前去,剩下的且都交给他,只待出府之后——” 慕容述紧随其后,“出府之后又待如何?” “出府之后——”朱晏如沉声道:“烦请王爷再拟一份口供。” 慕容述听罢来回踱了两步,随即恍然大悟,……不成你也要灭门夺符?” 原先他道朱晏如也是保皇一派,今夜之初他又觉得此人许是想浑水摸鱼,可现下看来,此人倒有可能是李令驰安插在岭南的内应。一旦李令驰夺取岭南水师,那么纵横南北将再无人是其敌手。 若真如此,慕容述今夜应许,才当真是将慕容一族推向十死无生之地。 “王爷用词可要谨慎,”朱晏如似乎看穿了慕容述心中所忧,只笑道:“下官可不曾说过什么灭门不灭门的。” 慕容述几乎已经笃定,“诚如李氏之心路人皆知,说不说又有何分别?” “王爷,下官算是明白,您庙堂之器何以放逐边南。”朱晏如站起身,向慕容述鞠一躬,“王爷且放宽心,下官之心一如王爷,而今而后,必不会做出对慕容一族不利之事。” 他接过朱主簿手中的披袍,边穿边道:“不过若真由您来做这个九五之尊,想是大梁也不至于如现下这般——” “我慕容述是那介州城的温贤王,如今是,往后更是。”朱晏如肯如此担保,慕容述倒略微放松了些,只是他言辞间仍一板一眼,“我不做傀儡,也不做谁的把柄,事成之后你我各行其是,我劝朱刺史且慎言!” 朱晏如已行至门边,闻言不过付诸一笑,此时外面又响起极轻的敲门声,他与慕容述各自相背,道:“想是店家端了菜在外久等,下官便不叨扰,只愿王爷日后身名永泰!” 待到房门不轻不重地关上,案几上的茶点与那水壶皆被撤走,热腾腾的小菜取而代之,慕容述生等脚步声渐远而至再听不见,才转过身来,他面色沉痛,对上正低着头的许主簿—— “梦生,是你?” 许主簿应声抬头,眉目间已然没有了往日的谨小慎微,细微的皱纹之下双眸深邃,倒映出窗外无尽的夜空—— “阿兄,”此时的万斛关之外,谢含章正与兄长躲在山道边的树丛中,“咱们是要偷偷跟着府君他们入关吗?” 她幼圆的眼中闪过不远处的莹莹火光,那便是赫连诚所率一行。白日里兄妹二人不敢跟得太紧,只待日薄西山,夜幕笼罩大地,才悄然近了些。 “阿蛮可记得——”谢元贞没拿裘皮与织锦披袍,便以双手敛着阿妹,以免风糊了脸,边纵目向左侧的八盘岭上下打量,“大兄曾说,这万斛关也并非铁桶一般密不透风。” 彼时洛都还能打胜仗,他们的大兄偶尔归家,抱起谢含章坐在自个儿腿上,就在鸟语花香的院子里,给弟妹们讲大梁开国的故事。 “是了,”谢含章点点头,伸手将谢元贞头上钻着的细枝桠给挑出来,“阿蛮记得这万斛关以东有一条野径可通师州。” 谢含章见阿兄自午后便留心山路,她自个儿也跟着找了片刻,许是天黑路短,却是什么也没发现,几番来回她便有些失落,“可既是野径,又如何能轻易寻得——” 她话音刚落,不远处赫连诚的队伍不知为何,突然停了下来。 第021章 偏见 “前头发生何事?” 队伍后排,那府兵下意识要答,眼见来人是刘柱,登时转了语调,“你不会自个儿去瞧?” “刘柱兄弟不过问一嘴,”大牛蹿了上来,蛮牛似的吹鼻子,“你凶什么劲儿!?” “我凶——”那府兵岂是孬种,挺起胸膛,也如大牛一般壮实,“我看就是咱们府君太过仁慈,才容你们还留在军中!” “就是!”那人之后当即便有回音,“好狗还不吃两家饭,净给咱们添堵!” 大牛气圆了眼,“你骂谁!?” “大牛——”还是刘家兄弟拦住人,三个人便从后排退到了冷风直面的更后排。 自光天化日小郎君莫名失踪之后,这群府兵私下里便都是这一个态度。 “此事到底是咱们有错在先,”刘柱脸色不大好,敛着脾气,只低声道:“且忍几日,待弟兄们气消了,此事便也能就此翻篇。” 刘柱如此说,大牛只得生忍下眼前这口气,可他却是不解,“你说小郎君为何要走?府君既救了他妹妹,咱们一路作伴不是很好么?” “于咱们这些平头老百姓而言自是再好不过——” “你是说小郎君是哪位士族家的公子?”大牛蓦地看向刘柱,一拍脑门,“原来如此,我还道世家皆是醉生梦死之辈,原来竟也有小郎君这般,愿为咱们这些百姓而置生死于度外!” 第42章 “公子亦或郎君都不过捕风捉影之辞,”刘弦在一旁突然开口道:“他既有难言之隐,咱们受小郎君大恩,能帮自是偏帮一些。” “就是,咱们可不是那帮子专拣便宜的边民——”“大牛兄弟!” 刘弦扫过前头的府兵,见没人注意,这才松一口气,细细叮嘱道:“咱们若要投入府君麾下,民分贵贱之言切忌不可再宣之于口!” 大牛口中边民,其中不乏有五部后代,大梁与五部打了半辈子的仗,这些边民也是死伤无数。他们受大梁怀柔国策而来,大多是安分守己,铁蹄之下又何其无辜? 大牛一皱眉,抽打着嘴巴,很是懊悔,“错了错了,我一时生气才脱口而出!” “洛都沦陷虽成事实,但我等七尺男儿,终有一天还要再打回去。”刘柱点点头,按下大牛打自己的手,“这几日所见,府君确乃忠义之辈,若有朝一日他能举兵反攻,便不算咱们投错了主!” 几人暗自定下来日去路,前头突然又传来一声,三人随即循声而去—— “府君,是有条路!” 阵阵火光之前,斥候自漆黑一片的树丛中钻出来,高声禀报道。 赫连诚打马在山道口转了两步,不由生奇,“都道这八盘岭犹如铁壁铜墙一般,怎的除了万斛天关,还有这么个窟窿眼儿?” 世人谈及八盘岭,其坚固又何止铁壁铜墙,八盘岭自三面环抱洛都,其高峻如虎牙桀立,常人根本难以翻越,放眼整座山脉,万斛关便是其唯一入口。 只是眼下凭空出来这么个口子,旁的不论,若是让五部知晓此道乘胜追击,沔江三州岂非危机四伏? “府君,我瞧这山道口像是已有不少人攀过,”狄骞摩挲着他的虬髯,沉声道:“若是其中有人鱼目混珠可不妙,咱们要不要给它堵上?” 赫连诚将头一低,“不必。” “那——”狄骞话锋一转,“要不咱们也打这儿过?” “人家赤条条地翻山越岭,咱们可骑着马呢——”赫连诚当他说笑,手执马鞭往那万斛关一指,“再者倘若真是条康庄大道,难道镇守此地的刺史竟浑然不觉,只干等着别人来直捣黄龙?” “府君所言极是,”狄骞恍然大悟,“如此看来,便说这窟窿眼儿是陷阱也未可知!” 赫连诚却是心一沉,“这倒是——” “府君?” 赫连诚皱眉并不作答,只一耸左肩,那白鹘原是在假寐,倏尔便振翅往夜空而去,他追了一哨,才道:“前面便是万斛关,咱们且略作休整,顺便商议一下该如何入关。” “商议什么?”狄骞脱口而出,“午后咱们不是才说好——” “我说了什么?” “是——”白鹘在半空盘桓几周,便往深山里去,狄骞堪堪反应过来,“是老头我记错了,咱们且好好商议,细细商议!” “阿兄,府君他们在做什么?”远处,谢含章指着夜空中的一点黑,“你看那白鹘往山里飞,会不会是发现了那条野径?” 说完她立马缩回手哈了哈气,眼下才二九,天正要冷,往年在府中炭火手炉煨着,从来也不觉得原来冬天真能冻死人。 谢元贞抱紧了她,自己也冷得哆嗦,但他同时一眼不错地追着,道:“咱们等等看。” “要是府君也同咱们一道进山就好了。” 谢元贞愣了一下,随即收回目光,将视线放在面前的谢含章脸上,“阿蛮喜欢府君?” 谢含章十指交错,懵懂地点点头,“阿蛮只觉得府君亲切,阿兄没有这样的感觉吗?” 谢元贞见她不像玩笑,不由奇道:“阿蛮何以会有这样的感觉?” “就是,就是,阿蛮也说不上来!”谢含章绞尽脑汁,又搬出几日前的事,“可是府君搭救阿蛮在先,阿兄危难之时,府君又将他的保命药丸全数喂与阿兄,乱世之中何其可贵,阿蛮便觉得他是个好人!” 谢元贞略一思忖,转而问道:“那阿蛮觉得咱们在城东遇着的小郎君是好人吗?” 谢含章顿了顿,随即点头,“他也是个好人!” “阿蛮犹豫了,可见直觉也并非是全然正确的评判标准。”谢元贞摸了下那小脑袋上圆溜溜的发髻,神情隐隐严肃起来,“阿蛮觉得府君亲切,许是因为府君生得俊朗,面对阿蛮,脸上又总挂着笑。可阿兄与府君每每相谈,却觉得此人甚是危险——如此一来,阿蛮是信自己还是信阿兄?” 谢含章皱了眉,“阿兄何以见得?” “朔北六州皆通洛都皇城,其间无一不是康庄马道,府君他们自西北而来,既出现在山林密布的城东,定是遭遇过五部夷兵。”谢元贞回忆当晚,热气出口瞬间消散在黑暗之中,“那夜我与小郎君联擒贼首,继而城东百姓激战,为何偏在夷兵贼首人头落地,大势已去之后,他们才入城援救?” 谢含章将头一歪,“也许偏有那么巧?” “可他们偏认了。” 谢含章便瘪了嘴。 “此乃其一,且你可知城东那日阿兄求府君救你,府君也并没有当即应许?”谢元贞顿了顿,索性将那夜疑心和盘托出,“阿兄不知先前他府中为何鱼龙混杂,但的的确确,府君借了阿兄救人一事排除异己,之后又是他那只白鹘预警,咱们才顺势往城东山林里去。” 第43章 话未说完,谢含章已低下头,“此事阿蛮也不知。” “乱世之中,明哲保身本无可非议,只是诚如府君这般算计得失已非常人之道。你念他用了两颗仙丹起死回生,可阿蛮你也听见,他借朝食探你姓名,这便是要查我们的来历。”谢元贞双手抱起谢含章肩膀,怕她不能明白,“洛都谢氏眼下几乎仅存你我,府君既心存疑虑,于你我而言便是最大的危险。” “阿蛮不懂,”谢含章沉默良久,仍是不信,“或许府君权衡利弊,会愿意帮咱们呢?” “或许愿意,或许便不愿意。”谢元贞一字一顿,活像要将这些话刻进妹妹的骨血,“含章吾妹,若今日阿兄仍是洛都谢中书府的四公子,那么阿兄便只愿你一世纯真安乐,只是此后你我再不是世家的公子小姐,由此入铎州更是寄人篱下——单为着你我安危,咱们都不可以再轻信他人!” 刹那间谢含章想起许多人,她眼角莫名淌下泪水,半是不懂,半是不舍。她也从未见过谢元贞如今夜这般,神情肃然到有些可怕。 “阿,阿蛮记下了!”谢含章觉察到肩膀越来越紧,她捣蒜似的点了头,又重复一遍。 月儿偏西,滴水成冰,兄妹俩之间关于府君的对话并不融洽,待谢含章说罢,谢元贞便没有再开口。谢含章钻手入袖筒取暖,缩着脑袋偷瞄阿兄,见他似乎在盯着府君头顶的那片天,又似乎在出神。 谢含章叹了一口气,随即眼睛一亮,“阿兄你瞧——”她拍拍阿兄肩膀,兴奋道:“他们走了!” 谢元贞浑身为之一振,只见远处黑压压的队伍果真重新动起来,再次朝万斛关门进发—— 队伍之前,狄骞打马于门前落定,仰头高声一出:“城墙之上可有将士?” 他话音刚落,正中的垛堞间顷刻冒出一对脑袋,“何人喧哗?” 话音刚落,一垛一对脑袋,一眨眼竟有十数人又冒出来。 “我等自朔北朗陵而来——”狄骞抱拳,颇有些讨好道:“只因五部屠戮而南下流亡,漏夜叨扰,还望将士行个方便,放我等老少入关!” 那对将士听罢没有片刻犹豫,“护军大人有令,洛都城破,万斛关既乃咽喉之地,故此封禁以严防五部,”他们手持马槊,迎着火焰微微泛起寒光,最后一句尤其一致—— “擅入关者格杀勿论!” 第022章 入关 狄骞与赫连诚一个对视,眼皮未及上翻,已先声追问道:“几位军爷,当真不能有半分通融?” “此乃军令,违令者斩!”那士卒头儿振臂一挥,话出口好似巨石掷落城墙,“还不赶紧离开这儿,否则就当你是五部细作,刀箭伺候!” 城墙之下瞬间没了声。 士卒们道这老儿应是知难而退,谁知下一刻这狄骞弯了腰,竟是嚎啕起来,“小人死不足惜,只可怜天子圣物流落民间,想是来日还要再落敌手,皇权如毁,国将不国,可叹,可叹啊!” 士卒头儿一惊,大骂道:“你这老儿,胡诌什么!” 狄骞生怕他们听岔,从指缝中张开眼睛,呜呜咽咽指向一旁,“你们不信,那你们可认得此物?” 城上一顿,随即又传来一声:“这是什么?” “你们还道小老儿胡诌——”狄骞听罢霍然换了脸色,翻身下马,叉起腰来,“可你们替天子镇守万斛关,竟连天子之物也不认得,你们又如何令人信服?” 士卒头儿先是一噎,随即又反应过来,“既是天子之物,又岂是你等轻易能得!”他笃定老儿来者不善,瞧也不带瞧的,“你随便捡了辆车驾,说它是便是?那来日你再上地里拔颗萝卜胡乱啃几下,是不是还能充作天子玉玺!” “这萝卜若是能啃作栩栩欲活的金龙模样,小老儿我二话不说,便是跪地叫你一声祖宗又如何!”狄骞挺直了腰杆儿来回踱步,指着城上诸人,训猴儿似的,“我瞧你们就是没见过天子圣物,心中发虚又不敢示人,这才同小老儿扯天扯地!” 五部追逐流民,万斛关前的叫骂便没停过,他们哭天抢地,变着花样央求入关,其中也有梗着脖子不怕死的,诚如狄骞这般理直气壮的却是不曾见。 “头儿,我瞧他振振有词,依着火光,那车驾四角好似真有金龙饰样!”城墙之上,身边的士卒摸不准虚实,那头儿闻言沉吟片刻,道:“他二人先来叫板,后面却是乌泱泱的一片,是敌是友你我尚不得知。这样,你速去回禀刺史大人,我在此地与这老头周旋!” 那头儿催得紧,眼见人下了城墙,往刺史府衙而去,便听城门之外,粗哑的声音又再响起—— “怎么,你们这是被小老儿戳中脊梁骨,说不出个所以然了吧!” 狄骞说到后来甚至大笑几声,那头儿憋红了脸,破口呛声道:“说得出又如何,说不出又如何,难道你便知此物是何来历?” “小老儿蒙天之祜,事关天子威仪,自然尽力知晓,”狄骞一双苍老的眼睛鹰似的盯着垛堞,一字一顿,“所谓司南禀造化,天子定四方,凡大驾卤簿必是司南先行,大梁泰初年间此车随高祖省方观民,远巡大漠,便是五部之人也曾得见——” “你说这便是司南车!?” 彼时安涛策马匆匆而来,正待上城楼,远远听见那士卒所说,心中惊喜,赫然问道:“司南车何在!?” 第44章 那头儿听见身后传来的声音,当下也来不及行礼,拉着安涛便往垛堞去,“大人,有个老头在城门叫嚣,指着身前车驾说是大驾卤簿的司南车,”他手指城下老儿身边的车驾,语气急促,“大人您快瞧瞧是也不是!” 安涛立即顺着方向俯身看去,正与城下的狄骞四目相交。狄骞见此人长须长眉,官袍加身,于是抱拳一拱手—— “想来这位便是万斛关的守关之主!” 安涛一见他身边的车驾便了然,略一点头,扬声道:“本官乃望京刺史安涛,敢问城下尊长姓名!” “小老儿敝名狄骞,乃朔北朗陵商户赫连氏府中管事,此乃吾府少主赫连诚,”他从怀里掏出照身帖,朝城墙之上挥道:“五部猖獗,我等自朗陵南下流亡,于八盘岭以东得此司南车,内心惴惴,遂马不停蹄赶至于此,还盼能早日将圣物归还!” “原是朔北同胞,”安涛负手盈立,视线浅浅落到狄骞手中的照身帖上,随即转去旁侧,“只是朗陵偏居洛都西北,怎的二位绕行东南,反兜这么大一圈?” “所以我家管事才道五部猖獗——”赫连诚端坐马上,座下追颰只两个鼻孔出气,竟是一动不动,“我等携六州流民艰难行至洛都,恰遭逢五部先锋,为此险些全府覆没,不过拼着一死且战且行,后又顺势搭救几名洛都百姓,得其向导,”夜色笼罩起赫连诚极富攻击的眸色,显得他怡声下气,“这才绕行城东密林地,堪堪避过五部铁蹄。” “郎君原是大义,身似浮萍却心系主上,”安涛俯瞰着城下之人,皱眉打量起赫连诚的眼神,不知为何,隐隐生出些不安,“不过夜太深,还请恕本官老眼昏花,实在瞧不大清那车驾的样貌——不如请郎君稍候,待我同僚前来,咱们便可一同察看!” 赫连诚仍是不动,“刺史大人请便。” 两方在寒夜中静默片刻,安涛眼珠一动,又捡起话头,“我瞧郎君年纪尚轻,想已不大记得高祖巡游,是哪年哪月见所见司南车?” “刺史大人说笑,”赫连诚牵起嘴角,似笑非笑,“大梁国祚绵延不过二十五载,高祖在位更是不过两年。他老人家四巡之际在下尚在襁褓,司南车一事也是听先君偶然提起,”他抬指一点,声音拔地而起,“多亏有我这老管家眼尖,这才不至于失之交臂!” 他见安涛嘴唇翕动,于是话赶着话,偏不让人说,“早年间朗陵饔飧不济,若非蒙高祖天恩,设立屯田,并开互市,又何来今日的商贾赫连氏?先君在时便常说滴水之恩当涌泉以报——”说着赫连诚抱拳指天,“我等感念圣恩不敢忘怀,今日有幸拾得司南车,便是粉身碎骨也不能令其落入奸滑之手!” “郎君忠君之心令本官汗颜,”一番话直说进安涛心坎,闻言他拱手道:“只是如今时局敏感,还请郎君不要介怀,待核验过司南车真假,咱们——” “刺史大人不必多言,我自知您有难处,为保主上及关内百姓安危,我等边境流民于大局而言实在轻胜鸿毛,”赫连诚侧开一臂,指着万斛关以东那乌泱泱的一片,“只是在下忝颜,确有一事相求——” 不待安涛开口,忽然自身后传来一阵粗喘,他当即回头,见是庾荻紧赶慢赶,待人与自己并肩站定,歇过两口,他才点头道:“郎君但说无妨!” “在下身强体健,尚可忍受这天寒地冻,只是府中尚有老幼——”赫连诚弯腰一躬,座下追颰也随主人一道低头,“天可怜见,还请二位大人能放他们入关,以免受野宿之苦!” “放一人与放百人又有何分别,来日护军回马作威,该担的责咱们一样不少!”庾荻少有今日这般正颜厉色,他气尚未喘匀,却是一字不停,“且他捏着司南车,口口声声只放老幼入关,实则以退为进——咱们若是不答应,便是视民如草芥;可若应下,既是老幼,必定有亲有眷,如此一来又岂非令血亲生离?” 安涛被他这一串话噎住,再开口竟有些小心翼翼,“那你的意思,是只迎司南车入关?” 庾荻便不吭声。 “那人走了?他可带来什么消息?”安涛想起来前擦肩而过的鄄州掾属,当即猜了大半,声音也跟着一沉,“坏消息?” 他话音刚落,庾荻猝然抬眸与之相对,咬音咂字,“大驾卤簿,眼下正往东绕行师州,不出三日,师州便成定局!” 师州刺史尚未出殡,他们前脚送永圣帝出城,后脚便四处交涉,哪料竟还是被那李令驰捷足先登。 棋盘尚未落子,难不成便要走成死局? 两人皆是沉默不语,半晌,安涛似喃喃自语:“正旦将至,老天也要收人。前些日子陆老病故,眼下吏部也无人主事,咱们与主上奏本筹谋师州一事,回信却单见一个阅字——”他想起那日廊下嘱托,字里行间百感交集,“问陶,主上的意思,莫不是要咱们盈亏自负?” 庾荻也不知是被谁气的,当即咳出一个昏天黑地。 “问陶!” “他们皆笑你徒担礼法之名,实则不过道貌岸然,可我却知你表里如一。”庾荻摇摇头,止了咳又笑起来。安涛听他笑得凄惨,正要说些什么,却见下一刻,庾荻反手一握,紧紧攥住安涛的腕子,“师州之事刻不容缓,眼下我只问你一句,若咱们这位主上是那颛臾野王之辈,你可还要为臣死忠?” 第45章 安涛不想他竟是问了这一句,愣了愣才道:“若是我不忠,你便要代行主上之权,革我的职?” “吾乃大梁五品典签!” 安涛静静端详眼前这位与自己同僚近十载的典签大人,微微点头,“下官明白了。” 说完安涛便要松开掣肘,只是庾荻顺势一推,却道:“明白什么?大梁的天早就变了!你若当真抢首南墙,我才要革你的职!”他视线一偏,去往城下,“典签乃大梁天子直属,我却非他慕容裕私用之臣!师州既缺单车刺史,依我之见,哪管他高门寒庶,眼下就有个极合适的人选!” 第023章 死局 刺史府衙的正厅内,十余僮仆交叠着上完菜,便碎步而出。纵目四顾,厅内烛火通明,暖得人直发昏,顷刻窗门紧闭,偌大的厅堂只余主客三人。 “问陶,这位便是朗陵来的商户赫连诚——”安涛独坐主位,冲堂下的赫连诚介绍:“郎君,此乃望京典签,庾荻庾大人。” 赫连诚直身拱手:“草民赫连诚,见过庾大人。” “泰初元年春末,高祖巡视边境,曾钦定一批商户经营互市,”庾荻双手交叠,冁然回礼:“赫连郎君不必客气,您也算是半个皇商,若不嫌弃,日后咱们便以草字相称。” “在下岂可僭越——”赫连诚举着手,似是受宠若惊,“二位大人唤在下扶危便是。” 庾荻扫过堂上,继而一个摆手,玄色宽袖随之而振,他索性放声笑起来。 “扶危率队日夜兼程,想是千难万险,我与汝止略备薄酒,便算是为诸君接风洗尘了,”说着他端起一杯酒,“我先干为敬!” 三人酒过一巡,赫连诚起箸,忽见案几上的一盘小菜甚是熟悉。 “望京中原之地,”他夹了一小块,没放进嘴里,“不成想竟也有酪子。” “说来也巧,这酪子还是先前入关的朔北流民所赠,”庾荻盈盈欲笑,话锋一转,笑意也淡了,随即见他抚着短须叹息一声,“只是我与汝止每每见及此物,便想起如今万斛关封禁,心中惭愧万分,也实在是没有受用的资格。” “庾大人何出此言?” 赫连诚见庾荻只看着他却不答,顿时会心,改口称一句问陶先生。 庾荻满意地点点头,“北镇军覆没,洛都沦陷,万斛关既是为守卫大梁百姓而建,本该容这些流民入关,”他搁了箸,又端起羽觞,“可惜护军大人亲令此地封禁,别说是一兵一卒,眼下便是只苍蝇也不能明放进来。可我等又实非铁石心肠,日日见着这些流民在城前哭嚎,真是——” 说罢庾荻一饮而尽,厅内顿时被一股阴霾所萦绕,见状安涛赶紧又接上话:“扶危不必挂怀,放你等入关乃是因着司南车,名正言顺,便是到了护军大人跟前,也是可以分说一二的!” “大敌当前,如此考量在下也能理解,不过,这些流民便当真没有半点生路了?”赫连诚看了眼堂上,视线不由偏回对面的庾大人,“方才城门附近,在下似乎并没有见着什么流民——莫不是五部铁蹄已然追至此地?” “倒是不曾,”庾荻觉察到对面而来的目光,便与之正对,“不过扶危既自东而来,路上可曾遇着什么异样?” “实不相瞒,在下于万斛关以东二里之外,倒是见过一处山道口,”赫连诚也搁了箸,案几下的指尖微微摩挲,“二位大人既如此问,想必是布下的陷阱,以诱敌深入,一举击杀?” 安涛一笑,“非也——” 赫连诚眉心微蹙。 “所谓绝处可逢生,那条山道是我二人刻意为之不假,”庾荻和着安涛的话,“却真真切切是条入关的生路。” 话音刚落,安涛眉眼一跳,“原来扶危入关之时回眸一眼,正是在瞧那条山道?”他不等赫连诚解释,兀自抚长须而朗笑,“只是山路崎岖,实在不适合扶危这样的策马之人。眼下堂堂正正地入关,才是明智之举!” 夤夜,望京官舍独院的厢房之内,直到狄骞几乎要将这院子里的花花草草摸了个遍,才盼得他家府君退席返屋。 “他们有什么条件?” 赫连诚视线一偏,却不作答,他缓步穿廊,推门关门一气呵成,坐下又满饮一盏凉透的白水,这才开口—— “席间他二人将我捧上天去,是要我拿着路引护送司南车,去追圣驾。” 狄骞紧盯着赫连诚,“然后呢?” “师州刺史一职暂缺,”赫连诚与之正对,“我便是他们口中的绝佳人选。” 狄骞失笑,随即又咂摸出些怪味儿,“三州兵马皆归望京,那师州便是五品单车刺史,只是官员选拔向来由吏部与各州中正裁决,又岂是他二人能染指定夺的?” 随即果真听赫连诚轻哼一声,“所以他们名曰令我护送司南车,实则引我挟恩求报,去问永圣帝讨个五品官儿做。” “这不是得罪人的事儿!” “他们就是让我去得罪人的,只是并非永圣帝——”赫连诚搁下茶盏,不轻不重地磕出一声,“而是那位护军大人。” 他顿了顿,双眸微眯,回忆起席间那两位大人所说:“大驾卤簿自两日前启程,不出三日便可达师州。他二人字里行间,似是与那位护军大人水火难容。至于那位护军大人,他挟天子以令诸侯之心路人皆知,诚如小公子所言,安涛一片赤胆忠心倒是急于星火。”赫连诚不自觉捏起拳头,“咱们举司南车入关,可算正中他们下怀!” 第46章 “难怪府君以退为进,他们并没有多犹豫——”狄骞恍然大悟,险些叫出声来,“应得如此痛快!” “早上小公子才说司南车可抵一官半职,眼下这官职倒是现成,岂知竟是个烫手山芋!” 砰的一声,案几上的茶盖振了振,又合上盏身。 半晌,狄骞犹豫道:“若是咱们不应呢?” “擅入关者格杀勿论,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灭了悠悠众口,届时他们手握司南车,徒有百利而无一害。”赫连诚眉眼也染上几分急色,“咱们入关,恐怕便已落下风。” “他娘的!”狄骞低骂一声,“不如老头我偷偷去烧了他们的兵器库,突出重围一样可以——” 赫连诚剑眉一挑,分明是不同意,“且不说望京郊外便有五万兵力,即使咱们以一抵百,逃过这一劫,日后也成了海捕文书上的草寇,这如何划得来?” ……们去投奔那个护军大人!”狄骞气极,在房内踱个不停,霍然转身,“他安涛不过一州刺史,兵力再多,难道还能翻得出护军大人的掌心?” “左右咱们都是捏在人家手心的蚂蚁,若是与那位护军大人投诚,他倒是可以借题发挥,处置安涛庾荻纵兵马过境之罪。”赫连诚思忖片刻,仍是摇头,“只是依小公子所言,那位护军大人,恐怕也不是什么好人物。” “如今这天下,又何来贤君明主一说?”赫连诚一口一个小公子,勾得狄骞的虬髯不免又隐隐颤抖,“府君还道什么小公子,若非他出了个馊主意,咱们能落得眼下这般进退两难么!?” “关中局势一日三变,他一重伤之人,如何怪得到他头上?况且没有司南车,你道那两位大人便是菩萨心肠,能放过咱们这一众兵马?”赫连诚怕狄骞咬住不放,紧接着另起话头,“说来方才庾荻所言,万斛关以东的那条山道,原是他们故意留与流民入关的,可是方才白鹘所见,深山之中的百余人又是谁?” 狄骞顺着赫连诚的话,道:“会不会,是大批流民?” “流民总归三三两两,自北镇军覆没,洛都沦陷距今已然十日。十日之前的朔北流民想必早已入关,而冬至那日逃出来的洛都百姓死的死,杀的杀——”赫连诚指尖轻敲,不得其解,“实在不像。” 狄骞点头,更说不出个所以然。 ……来万斛关正对的两侧山脚,当是安涛杀鸡儆猴。可咱们东面而来,那数里残尸又是谁所为?” “司南车就落在东面,大驾护军——”赫连诚抬眸去看狄骞,言之凿凿,“想必定是那位护军大人。且依着旧例,冬至天子本就应于圜丘祭天,他们也正是借此金蝉脱壳,离都南渡。” 祭天、空城、南渡,一切自是顺理成章。 转瞬狄骞又是不解,“可圜丘不是在洛都南郊,他们怎会绕东而来?” “洛都牙门军。” “原来如此,”狄骞一拍脑袋,“他们兵分两路!” “且先前也有主上祭天之后绕去校场阅兵的前例,”赫连诚摇头,忽听屋外一声啸叫,便起身去开了窗,“兵分两路抑或天子屈就尚不得知,但那位护军大人血债遍身——”白鹘自窗口从天而降,落在赫连诚肩头,他摸着爪上早已愈合的伤疤,沉声道:“却是逃脱不掉的!” “这是有什么深仇大恨,要这般赶尽杀绝?”狄骞走上前,替他家府君关上窗,窗缝合拢的瞬间,他又飞速扫了眼外头空荡荡的院子。 “府君,有一事我一直想不通——”他跟着赫连诚走回案几前,悄声问:“那日小公子与萧权奇对战,我隐约听那萧权奇说了句「你竟还活着」” 狄骞戛然而止,赫连诚却知道他要问什么—— “洛都守城之将是谁?” 狄骞毫不犹豫,“自是洛都府尹谢泓谢中书。” ……小公子,”赫连诚放白鹘去博古架上,脸颊一转,胸中顿时掀起一片惊涛骇浪,“有没有可能正是谢泓之子?我听闻中书谢泓育有四子一女,唯其四子自幼身体孱弱,故从不示于人前——” “是了!”狄骞交掌,只见他和着极短促的一声道:“城东那日小女郎得救,我抱她去见小公子之时听得清清楚楚,她唤的正是四兄!” “大梁二世之始,李谢分庭抗礼已有十数载——”赫连诚屈膝跪坐,重新沏上一盏新茶,他盯着透明的水流汩汩而下,恍如珠翠跌落玉盏,“若真如此,洛都城灭,其背后之人,恐怕正是那位提前离都的护军大人!” 说着赫连诚陡一抬壶,卧房之内霎时一片死寂。 ……桩件件如此狠辣,”半晌,狄骞不由叹道:“若咱们冒昧投诚,倒真是不妥!” 可李氏权柄在握,又暴虐无道,若是与之为敌,纵使对方是洛都谢氏,也落得个满门屠尽的下场——今夜赫连诚无论做何抉择,似乎都是死路一条。 “罢了,夜已深,咱们先睡上一觉,什么事且明日再说!” 明日的脑袋还不知该挂在哪儿,狄骞如何睡得着! “既入关中棋局,你我便是身不由己,整日里挂着心也无用——”赫连诚勉强挂着笑,手下却是不留情,直推狄骞出门,“咱们既来之,则安之!” 门砰的一声关上,赫连诚尤嫌不够,又附一掌。架上的白鹘本已阖眼,突如其来的撞击吓得它扑了扑翅膀,脑袋一斜,去看门边的主人。 第47章 “我放你去寻那位小公子好不好?” 那白鹘脑袋偏向另一边,又眨了眨。 “算了,你总是我的,”赫连诚走到博古架边,戳戳白鹘的喙尖,“父汗说过,灵兽随主,咱们生死都要在一起的。” 当晚,狄骞在厢房翻来覆去,忍了又忍才没直接跳窗逃出牢笼。主仆同心,赫连诚也是如此。好在后半夜的风隐约小了一些,簌簌催人眠。月儿西斜,更声复又响起,赫连诚不知第几次翻过身,忽然睁开眼睛—— 纱帐内,身前多了一人。 第024章 大漠 赫连诚盯着细瘦而熟悉的脊背愣神, 脑中突然冒出一个想法—— 抱他。 赫连诚如此?想,手已然伸出去,即便赫连诚内心对此深感?荒诞无稽, 可待拥人入怀, 方才那种飘渺的犹疑又瞬间消失殆尽, 另一种意识转而占据上风——他反倒觉得这样才是对的, 抱着他才是对的。 不?过下一刻,那人便挣脱了赫连诚宽厚温暖的怀抱。 第一次被推开的赫连诚十分有耐心,小心翼翼又将人挪了回来。 第二次赫连诚隐隐便有些脾气上来,凡事不?过三,他再拽人的动作?都粗鲁不?少,背对赫连诚的人想是终于不?堪忍受, 骤然转过身来—— “柳濯缨。” 咫尺之?间,柳濯缨对低沉的警告不?置可否, 但?看过来的眼神之?中分明很是忌惮。 “好好睡觉。” 柳濯缨仍是睁着他那对粼粼的双眼, 闻言轻轻眨了两下,随即又背回去,缩成小小的一团,只是不?再抗拒赫连诚伸将过来的手。 怀中人微凉, 赫连诚顺势锁住柳濯缨的双手, 十指交缠, 强悍的温暖包裹住细长的每一根指尖, 赫连诚闻着这股细腻的芙蕖浅香, 满意地牵起唇角, 终于闭上眼睛—— 一夜再无梦。 天光大亮, 门吱呀一声开,晨风徐徐灌进?来, 举目又是一场雪。赫连诚深吸一口?气,隐约闻到一缕残香,他低头,正见狄骞蹲在?阶下的盆栽前,像是已等了许久。 狄骞摆弄着院中刚开的腊梅,听见门开却?不?回头,只问—— “府君昨夜可听见什么动静?” “什么动静?” “有只狸子满院儿发春,你竟没听见?”狄骞一弹指,蕊尖的白雪便倾落下来,将玄色靴子晕染出浅白色的尖尖,“也不?知是谁养的,给喂得?圆圆滚滚,我开门时?,正见它要去骑另外一只小白猫,白猫见了我蹭地跑开,徒留那只胖的在?原地,盯着我好生幽怨。” 赫连诚静静听着狄骞的话?,却?不?吭声。 “这倒奇了,”狄骞撑起身转过来,眼下是难以遮掩的青灰,“往常即便入夜,又哪儿有什么动静能逃得?过府君的耳朵?” 赫连诚眼中狄骞一脸沧桑,四?方顶的天光洒在?他头顶,好似镀了一层银霜。赫连诚愣了愣,印象中,师父似乎应该还是那个带自己?杀出重?围的年轻将军。 他如此?想着,弯腰利落地一挑下摆,往阶上一坐,又将边上的碎雪细细扫开,“许是久住军帐,甫换了床,便觉得?格外香甜。” “那只白鹘又去追兔子了?”狄骞在?那片干净的阶前坐下,回头瞟一眼房中,“我记得?这只白鹘还是先君在?时?,他手把手教你熬的,”回忆上心头,狄骞拍了拍赫连诚的肩膀,“刚学会蹦跶的年纪,大漠黄沙,翻到哪就睡到哪,对谁都敢不?设防。先君看着不?像样,想教你居安思危,你反问他如此?灵兽,为何不?加以善待——” 话?音刚落,一阵冽风凛凛而起,将人带回那天边的大漠—— “你怎的一点儿不?像我?” 翟雉合罕将九岁大的儿子悬在?空中,宽厚的双掌擎住幼嫩的腰间,又顺势在?半空抖落两下。 小世子没挣脱,只见他一嘟嘴,浑身上下写满了不?服气,“那我可像额尼?” ……不?像。”翟雉合罕认真地将儿子转了转,边摇头边将人放下,“我的儿子,胸中当有邱壑!” “那父汗再生一个好了,”小世子一落地便背过身去,抱着臂冲面前光秃秃的草原大喊:“左右我不?得?父汗喜爱,父汗还是不?要在?我身上白费心力?!” 翟雉合罕哼笑,他盘腿坐下,一把将儿子揽回来,想翻出儿子的小脸,“难道你这样,便能得?你额尼喜爱?” “那父汗额尼生下我做什么?”小世子窝在?父汗怀中,遮住眼睛,声音闷闷的,“父汗不?爱我,额尼也不?爱我,那你们彼此?便相爱吗?” 说完他等了片刻,却?迟迟不?得?回音,小世子气性上头,不?想再跟父汗掰扯,蹭的便爬起来,往草坡下跑。 “你去哪儿!” 身后传来凌厉的声音。 “去找牛去找羊,还有月牙泉边的黑鬃代?马——”小世子用尽最大的力?气往回吼:“它们总喜欢我!” 那声音便停了。 那日午后,小世子什么东西也没吃,只是坐在?月牙泉边呆呆望着碧蓝的湖水,不?知过了多?久,连沙沙而来的脚步声也不?曾注意。 “还在?生气?” 早晨的那个声音复又响起,小世子心里一阵高兴,但?下一刻他转过身,已然嘟起嘴巴。 第48章 “父汗怎的过来了?”他仰视一眼,视线低垂,又往湖心去,“哦,我知道了。” 翟雉合罕觉得?好笑,他在?儿子身边坐下,问:“知道什么?” “您常说大漠天气愈加恶劣,牛羊马匹越来越宝贵,叫我不?要乱冲乱撞吓它们,”小世子仍不?看父汗,眼角却?是不?由自主地往身旁偏,“可您怎知它们不?喜我追逐?” 翟雉合罕笑出声,“臭小子,你就知道?” “我当然知道!”小世子吼道,没察觉自己?这一声竟是镇住了父汗,“它们愿意让我枕在?它们的肚皮上,它们蹭我的时?候,看向我的眸子永远是那般清澈温和,它们更不?会开口?说什么不?喜欢我的话?!” 父子咫尺,一时?间只余风萧马啸。 ……是它们只能赖你得?以生存,”良久,翟雉合罕又道:“一旦有了新的主人,你怎知它们不?会掉转头来与你为敌?” 小世子难以置信地转过头,“父汗,一只牛一只羊,为何您也要如此?恶意揣测?” 翟雉合罕不?答他的话?,只是抬手一指,指向月牙泉对岸的旷野,“大漠之?上,你举目所见是什么?” “蓝天?” 不?对。 “草原?” 也不?对。 小世子着了急,脱口?而出:“黄沙么!” 翟雉合罕眯起眼点点头,收手搭在?竖起的膝盖上,“黄沙蒙蔽往来智慧的双眼,这里处处皆是危机,你看不?见,便终将被大漠所吞噬,你再往那儿瞧——”他偏头向儿子,视线掠过食指,如张弓瞄准猎物,“翻过九原塞,大梁的皇帝死了一个又一个,他们手足相残,还邀请我们踏入中原大地,共享他们的战利品。可他们却?不?知道,大漠辽阔,生长在?这里的人野心远胜他们千百倍!” 小世子不?大明白,但?隐隐觉得?’野心‘这两个字,不?是什么善辞,“我们一定要踏入别人的地盘吗?” “你说那是谁的地盘?”翟雉合罕蓦然回眸,他盯着小世子纯善的眼睛,却?不?像在?看儿子,“中原与大漠和亲由来已久,从来不?是区区一道城墙便能分干净的。”他说话?的声音并不?重?,却?锋利尤胜鹘爪,一寸一寸钉进?小世子柔软的心,“我的儿子,你不?争,来日你的牛羊冻成冰雕,你的子民变成饿鬼,你且看看他们的眸子,还能否如今时?今日这般温润!” 赫连诚瞳孔微缩,狄骞日益老去的眸中,黄沙荡漾依旧,他穿过这片黄沙,视线停留在?遥远的大漠,半晌,才沉沉道:“徒儿知错了!” 望京以东,清晨的山间,谢含章慢吞吞跟在?谢元贞身后,她犹豫许久,才敢拉住谢元贞的衣角,“阿兄——” 谢元贞蹲下来,一把抓住她肚里的蛔虫,“饿了?” 半大的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只是谢元贞未免打草惊蛇,身上也不?敢带太多?蒸饼,不?过一日一夜,眼下怀中早已是空空荡荡。 “小女郎饿了?”不?远处有两个流民,他们听见声音又绕回来,掏出一根泛白的肉腿,“我这儿有条兔腿儿,要不?要?” 谢含章盯着那上面结了块儿的兔油,不?免问道:“这是,吃过的?” 那挂胡子的汉子闻言失笑,“哎哟,有的吃就不?错了!”另一个也随声附和,“是啊,所幸前头有一队军爷,托他们的福,这山路才不?至于特别难走,还有剩下的这许多?吃的!” 昨夜兄妹二人与他们山中相遇,隐约是听见什么军爷,不?过白日清醒着又听一遍,谢元贞便有些不?安。 那汉子将兔腿递了递,谢元贞一愣,便赶紧接过来—— “多?谢!” 谢元贞右手吃力?,他让谢含章双手捏着一端,却?不?是让她直接啃,而是自己?一点点撕掉表面那层狼藉的肉吃了,再将干净的部分塞给谢含章。 “军爷?”他吃得?斯文,似随意一问:“可是有许多??” 那汉子挑了块矮石,扒开那上面的积雪,边答:“不?少哩,约莫总有近百人!” “近百人?” “对,”另一个汉子蹭着同乡坐下,声音骤然压低,“只是那领头的军爷脾气不?大好,因而咱们倒也别跟得?太近。” 兄妹蓦然相视,谢含章捏着兔腿,瓮声瓮气:“那领头的军爷长得?很凶吗?” “小女郎莫怕,你一个孩子,军爷总不?会与你多?计较的,”那汉子摆摆手,他见着谢含章年幼可爱,忙哄道:“且领头的军爷似乎不?止一人,那二人一高一矮,一方一圆,圆脸的军爷便要和蔼许多?!” 话?音刚落,兔腿登时?掉在?地上,插进?厚厚的白雪之?中。 另一个汉子见状立即站起身蹿过来,先拔出兔腿细细吹了吹,才对上谢含章,“这是没拿稳?” “我阿妹个儿小胆也小,”谢元贞心下一沉,赶紧接过兔腿,打起圆场,“见着带刀的,哪管他高矮胖瘦,都害怕得?紧,还请二位莫要见怪。” 那汉子也跟过来,闻言笑笑,“我瞧着小郎君年纪也不?大,难为你们兄妹相依为命,咱们一路作?伴,有困难大家自然多?帮衬着些!” 这兔腿插过雪,撕起来便更加费力?,兄妹俩又吃了将近小半个时?辰,直到两个流民不?时?往前看,几乎忍不?住要催促,谢元贞这才重?新牵起阿妹,四?人继续往前走。 第49章 “阿兄——”谢含章轻得?不?能再轻。 谢元贞攀过石块,在?转身的瞬间贴近谢含章道:“敌变我变。” 四?人安安静静在?山中攀爬半日,眼见太阳将要隐没西山,走在?前面的两个流民突然道—— “他们过来了!” 流民一回身,便见谢含章紧紧缩在?谢元贞怀中,于是不?由发笑—— “日落腹空,军爷这是在?打猎呢,小女郎果真如此?害怕?” 谢元贞心乱如麻,一时?也忘了答话?,他掠过两个流民,视线紧锁在?慢慢向此?处靠近的士卒身上,转而急声道:“瞧我这妹妹,一打颤就忍不?住小解,我这就带她去石壁后头,二位乡亲且先行,不?必等我们!” “唉小郎君!”不?等那汉子招手,兄妹二人已转身往附近的石壁去,另一个汉子见状拉了拉同伴,碎碎道:“这小女郎,就让他们去吧,咱们慢慢走,小孩子家的腿脚灵便,想是一会儿就追上来了!” “也是奇了!” 那汉子喃喃转过身,两人便顺着脚印往前去。 天色越来越黑,林中火光明灭,谢元贞眼见几个士卒都往西去了,才悄然起身,拉着谢含章往外走。 “快!”谢元贞几乎是用气音在?喊,谢含章被阿兄拉着手,抬脚已是乱得?不?成样子,没几步便打了架,扑通摔进?厚厚的雪中。 “啊!” 谢含章尽力?克制,极短粗的叫声惊走那几个士卒望山瞄准的猎物,下一刻他们跟着起身,径直就往谢含章这边看过来。 “什么东西!” 谢元贞立时?捂住谢含章的嘴,抱着人缩在?一块石壁之?后,一动不?敢动,硕大的汗珠竟就这么落了下来—— 正是公冶骁的声音! “许是流民吧,”他们往谢元贞的方向走来两步,随即便听另一个声音响起,“这几日他们沾了景曜的光,否则这冰天雪地的,上哪儿找这么些个野味儿?” 脚步声便停了。 “晦气!” 待到脚步声逐渐远去,山林中除了兄妹彼此?间的喘息,再无人声,谢元贞才从石壁后探出一双眼——人影消散,他们果真回去了。 好险。 谢元贞长舒一口?气,又过一会儿,兄妹二人才重?新往前走。吃过一堑,谢元贞便只敢猫着腰带人一步步挪,生怕一个不?小心再将人引过来。 “别怕,”谢元贞轻声道,他对谢含章说,也是对自己?说:“阿蛮别怕!” 雪越下越大,天越来越黑,正当他们快要走到方才那群士卒停留的附近时?—— 一个黑影突然又冒出头来。 第025章 海寇 “谁!?” 贾昌一手摁在腰前, 定了定身形,又厉问一句:“哪个在树边!?” 暮色之下,兄妹二人与贾昌相距不过十步, 彼时?谢含章正叠在谢元贞身后, 冰凉的汗珠滑落脸颊, 流至嘴角, 那里惨白之中艳红滴血,早已被她咬得一塌糊涂。谢元贞将心提在嗓子眼儿,他死死攥着?谢含章的手,眼角瞥过那头,下一刻愣是将人塞在树根背后,自?己疯魔一般胡言乱语起来—— “不, 不要吃我!”他抱头的瞬间将发带狠狠一扯,声音全然变了个?模样, 听起来?更像个?干瘪的汉子, “我没吃我老母,没,没吃!” 昏暗的林中,黑乎乎的身影披头散发这般发疯, 边还隐隐欲呕吐一般, 仿佛真要将方才吃进去的东西吐个?干净, 一时倒将贾昌镇在原地。 “又是个?疯子?”贾昌面露犹疑, 但不想脏了手, 他就这么站在原地?琢磨, 好一会儿之后才转身离去。 夜幕彻底降临, 草木间危急丛生,谢元贞自?凌乱的发间去看贾校尉, 他不敢停下,边叫边后退去拉谢含章,拉起人的瞬间才换回原本的少年声色:“跑!” 而八盘岭的另一侧,赫连诚率府兵疾行两日,眼见前面就快要到师州城。 短暂的喘息间,斥候樊令来?报,只听她话未说?完,那狄骞反问一句—— “师州还有海寇?” “是!”樊令跪在地?上?,樱红发带迎风飘扬,英姿飒爽,“属下估摸着?约有两百余人,他们自?城东外的师州港上?岸,此刻正盘桓于西门外的一线天,相距此地?十二三?里。”她顿了顿,字里行间满是愤懑,“海寇所到之处烧杀劫掠,实在猖獗!” “师州以东便?是极海,前夜安涛一笔带过,他口中海寇不足为患,”赫连诚一个?抬指,“想是师州果真群龙无首,由得这两百来?人翻天覆地?。” “其实不止,”樊令站起身,眉间却没有丝毫松懈,“师州以北直面大漠,其间仅一道鸣沙关作为铜墙铁壁。眼下五部来?犯,师州刺史便?将城中兵力尽数压在鸣沙关附近,严阵以待!” “这些个?州官真他娘的三?尸五鬼之辈,半点实话都没有,咱们要真撂在师州,看他们如何与护军抗衡!” “咱们以忠君之名过万斛关,他们自?是默认我赫连诚刀山无悔,火海无怨。”赫连诚看了眼狄骞,又问:“樊令,前方地?势如何?可有设伏点,对方兵器又是什么?” 既然鸣沙关暂无战讯,那么眼前的海寇便?是当务之急。 第50章 “一线天外的山道两侧有密林,可埋伏四五十人,那些海寇身形矮小,步兵作战,却持长枪长刀,还有那长弓——”樊令百思?不得其解,沉声道:“恕属下孤陋寡闻,那长弓所出之箭,其尖头形似燕尾,射程虽不如大漠弯弓来?得远,几个?百姓中箭却几乎都是当场毙命,实在凶狠!” “如此厉害?” 樊令偏向狄骞,“千真万确!” 他们远自?塞外而来?,对海寇确实知之甚少,要打或许不难,只是眼下圣驾尚未得见,如何保存兵力才是重中之重。 赫连诚略作思?忖,道:……们一路而来?,已然折损不少家将,眼下军中,新老可是三?七之数?” “正是,步骑兵合五百二十六人!”狄骞点点头,“府君是打算——” “安涛要做他的忠君之梦,我却不能?真当他的垫脚石。”赫连诚捏着?缰绳,沉吟道:“他要我护送司南车,但倘若司南车就此没了——” 狄骞猛然一皱眉,“可东西一旦落入海寇之手便?如石沉大海,到时?他们反咬一口,给?咱们定个?护送不利之罪,咱们又该当如何?” “不过是演戏,他们演得,我便?演不得?”赫连诚猝然与之对视,“既然海寇所到之处寸草不生,我赫连府兵可不是望京戍军,节节败退又有什么稀奇,待事后飞鸽血书一封,再看望京如何虚与委蛇!” “那府君是打定主意,投靠那位护军大人?”狄骞从赫连诚眼中看到久违的杀伐之气,心中欣慰却又笑不出,“只是司南车要落入海寇之手,咱们再拿什么作投名状?” 只听赫连诚又是一哂。 “我与安涛陈情?司南车落入海寇之手,可未必真得让它往那海寇手中走一遭。投名状又有何难?”他轻描淡写,话至尾音冷若冰霜,“我一送护军忠君之名,再送护军平寇之功。只是既然护军伴驾,何以会独独落下司南车?前些日子我苦万斛关难入,如今跳出局外,我只怕这司南车来?得不妙,是柄杀人的刀!” 狄骞听罢一惊,“那咱们可还要平寇乱?” “樊让还没回来??” 赫连诚话锋一转,樊令立时?答道:“府君昨日遣他去探大驾行至何处,若是顺利,今日总该回程复命。” “寇乱要平,司南车却必得要瞧准时?机,”赫连诚点点头,看向前路,“咱们绕过大驾颇费了些时?间,眼下两日已过,樊让既还未归,那么最?迟一日之内,咱们必得擒住贼首!” ……寇凶悍,新兵恐抵挡不住,”时?不我待,狄骞追着?赫连诚的视线,提议道:“可要老兵携司南车——” “不,这司南车要送与海寇,自?然要他们放心大胆地?拿——王崇!” 骑兵之后,马儿层层退开?,一八尺大汉飞身而上?,砰的一声跪在地?上?,扬起一圈浅浅的积雪。 “属下在!” 赫连诚马鞭轻点,“你率新兵扮作流民,携司南车与财粮去引海寇。” “是!” “樊令,你率三?十弓箭手埋伏在密林之中,先射贼首,再灭长弓!” “得令!” 追颰翻动?乌蹄,赫连诚打马向前,最?后一句如裂石穿云,“剩余骑兵换了马槊待命后方,听我号令!” 说?罢赫连诚又看向狄骞,师徒同?心,狄骞只了然一笑,“属下明白!他们见了马槊要往回跑,咱且得送他们一壶大的好滚回老家!” 风雪飘摇,白茫茫之下赫连府兵整军待发,正开?拔时?,队伍之外,忽闻身后又有人在喊—— “府君,樊让来?迟,请府君恕罪!” 樊令远远一听便?已喜上?眉梢,回身一瞧却又凌厉起来?—— 只见樊让身轻如燕,山路旁的岩壁之上?,一眨眼便?是排排浅淡的脚印,在他身后,两个?府兵紧跟着?押解一人,摁着?肩膀在府君面前跪下。樊令杏眼一扫,乍见这人五花大绑,端的一张煞冷的面孔。 是谁? 赫连诚盯着?地?上?的人,双眼微眯,只先问:“无妨,大驾现下行至何处?” “回府君——”樊让声音浑厚,打眼与樊令足有七八分相似,“大驾浩浩荡荡,眼下才行至半路!” “大驾早咱们两日出发,距今已有四日,两州官道不过百里,他们怎的还在半路?” “属下在大驾左右潜伏,远远见着?那位护军大人焦心如焚,他亲奉汤药进出——”樊让嘴唇干裂,下意识咽了咽,“似乎是其二亲病了!” 下一刻便?有水递到他嘴边。 “宁可不忠,不可不孝,”赫连诚瞧着?这对兄妹,平日里为一句谁长谁幼争论不休,心下却比谁都关切对方。他没喝着?水,心里无端尝出更多的滋味,到底捏紧了马鞭,面上?不显,“这一病可正是时?候,咱们凭空多出几日时?间。你且先下去休息,今日一战尚不用你。” 可樊让止了渴,搔首踟蹰,却不见走。 “还有何话?” ……下一时?不察,”只见樊让一抹脑门儿,竟是又跪了回去,“似乎被护军身边的副将所察觉!” 狄骞抢先一句,“那你又是如何脱身的!?” “是那信使!” 三?人循声而去,跪着?的人听见樊让叫自?己,只耳朵微微动?弹,却连头也不愿抬起。 第51章 “属下谎作他的同?伴,拿住他本想撬了信——”樊让自?怀中掏出个?指甲盖儿大的纸团,眼见皱得不成样子,“可被这人先一步吞进嘴里,等再抽出来?已字迹模糊,看不清了!” 说?着?他往前一递,掠过樊令时?,她不由皱了皱眉。 “路上?可有拷问?”赫连诚俯身瞧过,也没接。 樊让收回纸团,再扫一眼,自?己也觉得恶心得紧,闻言只摇头,“回府君,这信使嘴硬得很,不求死却也不肯招。” “不求死——”赫连诚意味深长地?打量那人,蓦地?高声道:“那便?先带下去好生看押,此战之后,再做定夺!” 兵分三?路,王崇率新兵摸黑往师州挪,靠近一线天那会儿刚过寅时?,风莽得简直要吃人。大牛一只胳膊抵着?四面八方来?的风,攥死了手也攥不出知觉。 “府君倒是喜欢让咱们这些人打头阵!”他一张口,风雪便?满嘴,他几乎是用喊的,才勉强听见自?己的声音,“方才俺听他们说?海寇不比五部好多少,那一人多高的长弓,箭射进身体便?是一命呜呼,吓人呐!” 离他最?近的是刘柱,头几个?字他没抓住,待听清后面的话,便?忍不住道:“先前那次也算府君半推半就——”他啐出口碎雪,一纳气又吃进不少,“府君让我们扮作流民,是因?为咱们就是流民,即便?投入府君麾下,也尚未训练多久,遇着?那帮子海寇自?然更不容易露出马脚!” 这话进了大牛耳朵,黏糊糊的不大舒服,他不禁嘀咕:“你倒是信任府君,可俺还是害怕!” 这话刘柱倒是听得清楚,他一拍大牛胳膊,权当壮他的胆,“从今往后便?都是这样刀光剑影的日子。别怕!咱们同?仇敌忾,便?是五部来?也照样打得他屁滚尿流!” 这百十号人肩挨着?肩,又过三?刻才到一线天外。彼时?白鹘展翅高飞,在一线天顶盘桓,似锦旗护航。众人通过狭窄的甬道,顿时?豁然开?朗,只见西城门空空如也,唯两列火把在城墙上?迎风摆动?,除此之外却是连半个?海寇也不见。 “你们瞧没瞧见方才有个?黑影闪过?”大牛问完更犯了傻,只见他脖子抻得老长,眼睛抹了又抹,奇道: “海寇呢?” 第026章 恶袭 城门紧闭, 四下只闻风雪,门前空地白得像面镜子,照得这一行人踪迹毕露, 除此之外, 竟连半个?鬼影也不见。刘家兄弟绕到中间前排的王崇身边, 只听那刘柱开口道:“王伯长, 我感?觉不对劲,咱们要不要先撤回去?” 他话音刚落,又起一阵大风,将几个没上过战场的新兵刮得连连后退。 属实蹊跷。 王崇原先便皱着眉,但他偏头一瞧,来人竟是刘家兄弟, 心下万千疑问顿时锁成一根筋,“这便怂了?那我劝你, 还是趁早滚回老家吃奶去吧!” “王崇!我不是与你开玩——”“弟兄们——”王崇看也不看刘柱, 踩过他的声音,盛气凌人,“继续往前?!” 左右皆是新兵,他们只听伯长王崇的话, 刘家兄弟四目相交, 眼见大半新兵过了一线天, 却只能干着急。不一会儿?他二人就几乎要被挤到队伍后排。刘柱咬牙一横心, 想着眼下应当还来得及, 索性?折返回去禀告府君。谁知方一抬脚, 就听见身后箭矢滑破长空的声音—— “往回撤!” 刘柱前?面是乌泱泱的脑袋, 他看不清城门最前?的战况,但光听那一片呼嚎惨烈, 至少是死了十余兄弟。 箭如?雨下,有人往前?冲,有人往后退,打?前?锋的府兵每人都?背个?行囊,行囊之下便藏着圆盾,混乱中?大牛被挤到前?排,还不等他抓出圆盾,当胸便有一支长箭飞来—— 铿的一声! 两?箭交错,大牛捧着圆盾呆楞在原地,不知何?处凭空飞出一支弩箭,正正两?相抵消! 海寇在暗,冷箭夹杂暴雪飞个?不停。那弩箭一出,倒是有条人影滚落,抢过最前?面的司南车遮掩身形。燕尾箭应声一分为?二,与弩箭箭头齐齐掉在大牛跟前?,他看得真切,譬如?惊弓之鸟,随即冲着箭来的方向吼道:“谁,那是谁!?”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刘柱钻回大牛身边,他隐约瞧见那个?熟悉的身形,连着方才那句发喊连天的提醒,甚至有些难以置信,“我没听清,不会真是周兄弟吧?” 圆盾在大牛身上洒下浓重的阴影,他神情晦涩,闻言瞳孔一缩,点头却有些不愿承认,……周行简,他手上还攥着元戎弩!” “糟了,可咱们得引敌啊!”箭矢越来越凶,刘弦瞧这两?人沉默不语,只喘粗气,视线越过也去看那司南车——这个?档口当真退也不是,不退也不是。 “这情形哪是咱们引敌,”一声闷哼自司南车传来,刘柱猛然扫过周行简的小腿,那箭深可入骨。黏腻的鲜血从窟窿眼儿?冒出来,沾得他也挪不动脚,“我怎么觉着他们就是知道咱们要来呢!” 城门前?的一团简直是被两?侧的海寇合围,他们擎等所有人过了一线天才放箭,分明是不想有人能活着回去送信。只是他们几个?尚且有圆盾抵挡一时,十步开外,周行简躲在千疮百孔的司南车轮之下,才真叫山穷水尽! 第52章 “那便更不能放周兄弟一人!”刘柱犹豫片刻,终于向前?踏出一步,“待海寇夺取司南车,周兄弟没了遮挡,岂非成了活靶子!” 他打?量着两?侧箭矢来向,径直冲了出去,嘴里?不停,“兄长,你与大牛他们往回撤,我去救周兄弟!” “说什么傻话!我与你一同去!”刘弦早知胞弟心中?所想,几乎是同时跟上前?,将刘柱方才的话又重新整理一遍,“大牛兄弟,你且跟着他们往回撤,去通知府君!” 大牛眼睁睁看着兄弟俩跑去司南车下拖人,箭雨顷刻便落在三人周遭,甚至有一箭直接穿过刘柱的圆盾,险些正中?周行简的脖颈。 “俺——”他终于不堪忍受,双目猩红,发疯一般奔过去,“算俺一个?!” “走!”那头周行简折断箭矢,腿间剧痛生生要将他四分五裂,他死死掐住伤口,忽而察觉到身前?的地面有隐隐震动,于是抬头猛然一惊—— 他没想到大牛竟也冲了过来,此刻千言万语瞬间涌至喉尖,周行简猛一推三人,只尽数吼出来,“我中?了箭,已是难逃一死!大牛兄弟,就当我还你媳妇一命,快——走!” 鲜血与纯白交杂的天地间,倒下的人越来越多,他们死不瞑目,身下汩汩而流,血腥味穿越一线天,原本?的浓烈呛鼻便瞬间消散,仿佛城门前?仍是一派平静祥和?。 “府君!” 二里?之外,白鹘的啸叫与身后重叠,赫连诚甫一回头,翻身便下了马,“樊让!?” “那人——”樊让被两?个?府兵扶着,此刻几乎是半趴在地上,开口先吐出一嘴血来,“那人已混入新兵之中?,府君快!” 耳边白鹘又是三长一短,赫连诚不容片刻犹豫,抢过风雪翻身回马,原本?蛰伏的大军顷刻出动,犹如?一柄利刃刺破前?方宁静的幻象。 “小樊头儿??” 三十弓箭手埋伏的密林间,一个?府兵见樊令不吭声,又轻声喊了一句。 “何?事?” 那府兵见樊令似心神不宁,声音更小了,“小樊头儿?,怎的还不来人?” 若是此行顺利,他们本?该在两?刻之前?抵达西城门,且依着海寇逢人就抢的作?派,此刻她怎么也该能听见些动静。 可是除了不变的风雪,眼下连半个?活人气息都?没有。 就仿佛这一群人如?春水东逝,一去再也不复返。 ……等等,”樊令也有些急,正待说什么,身下的泥土微微震动,她俯身一听,抬头却是朝着后方—— “有人来了!” 府兵脱口而出,一旁的樊令捏着拳头,生等山道转弯之处,追颰的脑袋先冒出来,才一个?飞身下坡,落在赫连诚跟前?。 “可是计划有变!?” 赫连诚勒马悬停,身后还背着落日弯弓,乌泱泱的一片里?似乎少了狄骞,“那人被放跑了,前?头怕是已经短兵相接!”他冲两?侧埋伏的府兵发号施令,目光如?刀锋,“三十弓箭手随我即刻前?往交战地!” 樊令重重一点头,开口却还想再问些别的,只是赫连诚马不停蹄已接上来,“海寇身形短拙,长弓乃其利器,咱们一会儿?见机行事,此战要胜,务必先攻城楼!” “是!” 大军疾驰过一线天,中?途接上回逃的新兵,他们前?赴后继,手持秉甲两?列展开,前?双刀后马槊,夹送这三十弓箭手上那城楼。 暴雪不止,阵前?白鹘与雪融为?一体,似乎兴奋得很,它振翅离开府君肩头,先一步飞过城墙,一时间刀剑与血肉厮杀的声音震耳欲聋,响彻夜幕下的城门楼。 “射你祖宗!” 红色发带在垛堞间若隐若现,樊令一马当先,弯刀一勾,瞬间斩下几人头颅,她与府兵将这些尸体悉数翻落城墙,就这么叠扔在他们的同伙面前?。情势陡转,于是更尖利的呐喊自城门两?侧的山坡之上传来,潜藏林中?的海寇眼见将落下风,终于耐不住冲了出来! “杀!” 地面越来越拥挤,这些海寇状似硕鼠,果真如?樊令所言那般不及寻常人七八,只是他们手持长枪力道竟也不小,这么发疯一般往覆了铁皮的秉甲上捅,眼见真能捅出一个?窟窿来。 “螳臂挡车!”赫连诚在混战外围,他扫过两?侧,又见司南车附近的几人,眼中?瞬间露出嗜血的凶光。紧接着他勾马下身,落日强弓一开,那几人连番惨叫,竟是被一箭断了脚踝。 “我说信使大人——”周围的海寇甚至难以看清赫连诚到底是如?何?翻回马上,只听他当空喊道:“你可得藏好了!” “府君来了!” 那头刘柱喜不自禁,从雪地上爬起来越战越勇,周行简勉强靠坐在司南车上,他手中?弩箭早已空了,便拿射来的燕尾箭与海寇搏斗。 “离三坎四,乾六巽八!” 燕尾箭不比正经长枪,周行简留心府君,听他似乎在冲城墙喊些什么,格挡的反应便不由慢了一拍,不料下一刻便有长枪直指他胸膛而来! “战场之上,不可分神!” 一记短粗的金属交错之后,赫连诚策马而来,他横刀一指,没分半个?眼色与周行简。枪矛划过周行简冰凉的脸颊,又被赫连诚反勾上天,执枪之人霎时鲜血迸溅,周行简盯着长枪在空中?轮转几圈,这才反应过来,猛然伸手一接—— 第53章 “谢府君!” 他话音刚落,城墙之上樊令已是三箭齐发,林中?六发燕尾箭对面而来譬如?电火行空,射箭之人分明是要直取城上领将的脑袋! “小心!” 三箭踏着燕尾箭头向林中?飞去,直取射手眉心,下一刻樊令摁下左右府兵,几乎是同时,剩下的三支箭头堪堪贴着她劲瘦的手背而过,直钉入身后的木门之中?! 嗡嗡鸣响悠悠不绝,左边的府兵睁开眼,生生见头上的门板已然被钉出好大一个?洞,他下意识还想起身,樊令冷不防扇过一巴掌,硬是摁住他整个?脑门—— 弯弓弦响,果真又有一支从另一个?方向而来,那正是赫连诚所述方位之外的暗箭! “还有一个?!” 城墙上的一幕尽收府君眼底,赫连诚箭在弦上,踩着最后一个?字眼又发一箭—— “府君,他们要跑!” 战局瞬息万变,长弓手尽灭,刘柱在混乱的人群中?大喊道。海寇大势已去,他们前?有樊令后有府君,早都?被堵得密不透风,于是只得往两?侧阴诡莫测的山林求一条险路。 “众将士,回军!” 当即就有几个?传令兵喝住要进山的府兵,城门前?已是狼藉一片,此处山林连着一线天。白鹘扶摇而上,长啸一声,顷刻自山顶突然落下数枚巨石,城门前?的地面晃倒临近的几个?府兵,他们没命地往回爬,眼睁睁看着巨石将林中?海寇砸成了肉泥。 风小了,雪也停了。 东方既白。 第027章 求罪 “府君, 胜了!” 赫连诚与城墙上举弓的樊令遥相对视,视线不由向?下,举目半是海寇, 半是府兵。风吹过他的脸颊, 好似不轻不重的一巴掌, 半晌, 他才低吟道:“险胜啊!” 师州城内仍是一片死?寂,家家户户都闭门灭灯,仿佛多大的动静都吵不醒这片沉睡的土地。 王崇带人清点?尸体,赫连诚下马绕着司南车转过一圈,他看樊令从城墙上下来,脸上写满了急切, 便道:“你?兄长——” 他话还未说完,樊令已?然擦肩而过, 抢了匹马往原先的驻扎地撒开了跑。府君被撂在一旁, 只好咽回方?才那句,转而想: 不愧是兄妹。 漆黑的山路间,樊令的粗喘声回荡在疾驰而过的残风里,她揪着一颗心策马拐弯, 远远便望见有个人影正站在树下。 她这一颗心猛然坠落, 竟险些崩出泪花来。方?才也不知为何心神不宁, 此刻见到人还好好活着, 樊令便收了马鞭, 慢慢悠悠晃到那人跟前。 可等她快到跟前儿的时候, 樊让身形一歪, 却是突然滑坐在地上。 樊令刚放下的心又?紧了紧,转而有些恼火, “得了——”她翻身下马,走了两步,又?跑起来,“别装了!” 树下的厚雪将樊让的脸照得惨无人色,只见他伸出手,气咽声丝,“阿妹,你?拉我一把。” “谁是你?阿妹,再乱喊我抽你?!”“嘶!” 樊让靠在树根,眼见动弹不得,这情形实在不能说是装蒜。樊令心下一沉,视线偏绕去他腰后,“你?怎么——” 她戛然而止,果真看见后腰上那深深的一刀,见状樊令立即跪下来,扶着那柄浸满血的刀,“我给你?止血!” “多谢阿妹。” 说着樊让闭上眼,彻底昏死?过去。 一唱雄鸡天下白?,师州城西,王崇找到几?间空宅院安置伤员,赫连诚刚喂过白?鹘,正赶上狄骞带人回来。 “周行简如?何?”赫连诚与?狄骞略一对视,随即问王崇。 “周兄弟伤了小腿与?胳膊,不过刚上完药,没大碍!”王崇眼眸低垂,听见赫连诚问,拱手一躬身,头便落得更?低,“所幸府君来得及时,否则咱们这一众人都要?交代?在那儿!” 赫连诚盯着王崇,蓦地叹一口气,“可惜那信使狡黠,重伤樊让,最终没能擒住他。” 这时狄骞走上来,见着他满袍泥污与?血渍,“府君言下之意,那信使果真是——” “两军交战,先遣来使。”赫连诚说着话,只偏过脸对上狄骞,脚下却不动,那王崇挠挠头,便也不敢走,“他李令驰家大业大算盘也大,我尚且只想让司南车消失,他倒是干脆,让天子消失!” “事?急无君子,”方?才狄骞在山顶,也不知底下战况如?何,他莫名瞧了眼王崇,又?转回府君脸上,“他这是连一时三刻也等不得!” “望京要?咱们去争这个单车刺史,岂知李令驰甚至已?与?海寇连势。依我看,师州龙争虎斗之地,只怕不是咱们最好的出路。”赫连诚顿了顿,像是晾够了人,他突然又?问王崇:“对了,方?才一战,弟兄们死?伤如?何?” “回府君,折了四十二人,受伤的有三十五人——几?乎都是新兵。” 王崇冷不防被点?名,脊背顿时被雷劈似的,报个数磕磕巴巴,声音越说越低。赫连诚也不跟他啰嗦,径直便往伤员所在的院子里去。 “府君来了!” 安置伤兵的院子比赫连诚所在的那进要?大不少,破陋的门窗也简单封过——难为王崇费了心思,好歹让弟兄们能伸直了胳膊腿儿,睡个囫囵觉。 “弟兄们伤势如?何?” 第54章 照顾伤员的府兵也是个新兵,闻言愣了愣,先瞧一眼府君身后的王崇,才道:“回府君的话,能喘气儿,胳膊腿儿也都还在,谢府君关切!” 刘家兄弟与?大牛正围在周行简身边,他们几?个被安置在最里侧,一时也摸不清院中的状况。 赫连诚只盯着那人,问:“你?们心中可有怨恨?” ……君这说的什么话?”那人像是自嘲,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都不带抬的,只自顾自为伤员包扎,“乱世之中,咱们这些人能有一口吃的都已?是心满意足,哪儿还敢奢求更?多?” “此非由衷之言。” 那人单膝跪地,手中裹帘包到最后,不知为何怎么也打不上结,于?是他索性一扔,破罐子破摔,……君说的是,咱们确实不服!” 院子里一片死?寂,没人看他赫连诚。 燕尾箭的威力极强,许多人只是被扫过,却也血流如?注,险些止不住。轻易被剐开的肉勉勉强强挂回去,也不知多久才能愈合。赫连诚扫过这满院子的伤员,面色沉得要?结寒冰。 片刻之后,他突然朝这些人跪了下去。 “府君!” 不光狄骞与?王崇,连着那位包扎的府兵,还有许多伤员都吓了一跳。 赫连诚身长九尺,即便跪着也不比旁人矮多少,他们不敢靠近,便愣愣看着,听府君说:“此战乃是我赫连诚失策,我无可辩解,还请诸位弟兄受我一拜!” “府君!” 王崇也扑通一声跪下来。 “此战阵亡有四十二人,三十三人原先并非我家兵——”打扫战场的时候,赫连诚看过每一具尸体,他问王崇,却不单是让他报数,“其中薄陵人氏有六,守光人氏有四,睢宁人氏有九,舞阳、陵昌人氏各七——”他抬起头,极其认真地看向?院中诸位伤员,“这笔血债诸位且先记在我赫连诚头上,终有一日,我会?给死?伤的弟兄们一个交代?!” 他话音刚落,身后传来粗喘声,下一刻王崇将脑袋重重磕在刚化冰的青砖地面,“府君,是属下掉以轻心!刘柱兄弟明明都提醒我了,可我——” 刘柱听见竟有人叫自己,忍不住往外走了两步。 “可你?什么?” ……我因着小郎君的事?情心怀怨恨,所以只当?他放屁!”王崇又?磕了下去,抬头已?是视死?如?归,“府君,血债还需血偿,我王崇今日任府君处置,人头落地也绝无怨言!” “府君,不至于?!”那府兵见赫连诚竟是来真的,慌忙劝阻,一时间院子里异口同声,反劝起跪在地上的府君。 这些声音进了赫连诚的耳朵,他与?王崇一前一后一道跪着,此刻却不看人,“你?只一条命,如?何偿还?” “我!” 赫连诚却径直盖过王崇,抬手指向?四方?天外,城西的尸骨犹未寒,“那九个老兵之中,有一个是你?同乡燕小六,我记得从前在府中时你?们便是形影不离。”他猛然转头,声音不重,却压得王崇喘不过气,“上阵父子兵,你?怨恨刘柱,岂知报应他人,你?被恨意蒙蔽双目之时,可有当?小六是你?的同袍,可有当?他是你?的兄弟!” 王崇双目猩红,又?是一撞地,……错了!” “此战我亦有过,四十二条弟兄的命我赫连诚一人背了!至于?你?王崇——”赫连诚站起来,在王崇身前投下莫大的阴影,一字一顿,“剩下的这些新兵,日后但凡出一点?纰漏,我拿你?是问!” 待刘柱绕到门边,赫连诚已?出了院子,徒留王崇跪在原地,痛哭流涕。 待赫连诚领府兵埋完那些尸体,已?是未时,他正要?回去换身衣服,路过伤员的院子,却听见里面闹哄哄的,动静不小。 “怎么了?” 赫连诚大步流星,进门便是这么一句。 大牛神色焦急,见着赫连诚便抛下原先照顾伤员的府兵,“府君,快帮俺看看周行简!” “昨夜他伤在小腿,我见伤势并不严重,且也已?上过药——”赫连诚说着随人进了屋内,只见周行简缩着躺在行军床上,面色殷红,已?是唤不醒了,“这是怎么了?” “俺也不知道啊!”大牛脸上都冒了汗,说话间又?去推一推人,可人还是不应,“早晨那会?儿他尚且清醒,可待吃了蒸饼睡下,便再醒不过来了。方?才我去推他,竟是将先前吃进去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 “他可有起烧?” “烧!” 两人回头,见是刘柱拿着帕子进来,周行简床边的地上一片深色,想是方?才他们收拾过。 赫连诚看着昏沉的周行简,正想再问一句,门外那府兵的声音匆匆忙忙,“府君,受伤的弟兄们也起烧了!” 狄骞面色一沉,“事?有蹊跷!” “去探。” 赫连诚盯着门外的一片,眼神有片刻的游离——此情此景何等熟悉。 当?年塞外骤寒,牛羊本就不易存活,牧民们恨不能将它们时时刻刻揣在怀里,可正是那场瘟疫改变了一切,它让父汗倒下,让五部与?中原的关系彻底坠入冰窟。 正是它,拉开了五部蚕食中原的大幕。 “府君,”狄骞扫过周遭,拉着赫连诚就往外走,“出去等。” 打探的人不过一个时辰便回来了,进府君院子的时候还捎了张药方?,“府君,原来城东师州港附近先前死?过一批百姓,这瘟疫始于?大雪,发于?冬至,只是官府已?将这批百姓都集中在港前村,照理不应蔓延至于?此地!” 第55章 “这瘟疫得有源头,”狄骞陷入沉思,“这批伤员的源头又?在哪里?” “海寇——” 狄骞猛一回神,“府君您说什么?” 赫连诚却没接话,反将王崇喊了过来,“那些燕尾箭在哪里!” “打扫战场的弟兄们才收起来,府君这是——” “烧了那些脏东西,”赫连诚说话飞速,仿佛在与?黑白?无常抢夺宝贵的时间,“还有那些尸体,快!” “可那些阵亡的将士——” “挖!日后尸骨融进土壤,若是污染了水源田地,咱们如?何对得起这一方?无辜百姓——拿铁锄来,我自己挖!”说着赫连诚已?快步走到院门边,眼睛正扫过药方?上的朱砂,他并不懂这些,只是对朱砂略有耳闻,于?是他又?将方?子递回给那人,“带上草木灰,着人去煎药,所有人都要?喝!” 清冷的主街上,两侧的百姓譬如?行尸走肉,不知哪儿传来隐隐的马蹄声,就见这些人茫然四顾,惴惴不安。 “师州刺史病故,难不成师州真成了无主之地?”赫连诚一拐,策马便往城西走,出了巷口,主街上仍是没几?个人,他们一听见马蹄声,都好似见了恶鬼般仓皇而逃,赫连诚当?即撤了马鞭,与?并驾的狄骞说:“遣人去通知府衙,至少派几?个衙役去城西看门!” 他们这一行人过了主街便兵分两路,刺史府衙前的士卒得了消息并没有进衙门,反而拐去隔壁街的州狱所在,在甬道前与?狱卒交耳两句,接着那狱卒弯腰进了牢门,脚步匆匆,便往最幽深的牢房去。 “公子!” 最深处的牢房十分宽敞,连栅栏都是精纯铁制,牢房三面围墙,唯有长边设一口小小的高窗。午后的阳光自高窗而入,幽蓝的光线束束,半点?灰尘都不见,正打在靠墙的矮几?之上。矮几?前端坐一囚犯,只见他背对栅栏,闻言厉声道: “此地乃师州牢狱,何来金尊玉贵的公子?” 狱卒刚要?开门,闻言脚下一软,跪在栅栏前,“小人一时口误,还请,请郎君莫要?怪罪!” 那郎君并不回头,只问:“何事??” “有百姓来报,说寇乱已?平,请官府重新派人把守城中各关卡!” 狱卒说完又?等了好一会?儿,他迟迟等不到郎君开口,正要?抬头,忽然听里头又?传来幽幽一声—— “去。” “啊?” 里头便再没了声音。 狱卒出了牢门,午后的阳光正烈,他闭了闭眼,眉头紧蹙,“公子这是何意?” 士卒倒似得了准信,大手一挥,“这是让咱甭多管闲事?!” “可这寇乱不是已?经平了吗,”狱卒追问:“公子此刻出来主持大局岂不正好?” “你?说平就平了啊?”士卒露出一口黄牙,反问狱卒:“公子都还没出牢门呢,谁敢派兵?” 说完他也不等狱卒反应,调头扬长而去。 城西外,几?个府兵还在清扫,赫连诚与?狄骞下了马,只见有个头发半灰半白?的老头带着个十四五岁的小郎君正从山上下来。 赫连诚与?狄骞远远盯着两人,那老头倒是半点?恐惧也无,只往这儿一瞥便说: “你?们还敢碰这些尸体?” 第028章 鬼医 “尊长说什么?” 那?老头瞟一眼?赫连诚, “我说你这身子强健,可难保别人不会过了疫病。” 海寇残尸与那老头隔了一丈多,他竟是一眼?瞧出端倪。 府兵们?一听是疫病, 下意识就?松了?手中残肢, 见状老头身边的小郎君站出来, 朝赫连诚一躬, “郎君莫见怪,我师父是大夫。” “敢问这位大夫尊姓大名?”赫连诚恭敬回礼,“在下家将正染疫病,大夫可愿随我前去看诊?” 那?老头仍是负手挺身站在一丈开外,只听小郎君道:“朔北有鬼门十三针,郎君可听过鬼医名号?” 狄骞倒是一惊, “传闻鬼医能开脑剖肚,却只救命悬一线之人, 且医一人记一命, 十年之后仍要偿还,”他往前两步挡在赫连诚跟前,眼?神瞬间警惕起来,“试问医与不医又?有何分别?” “所以说世?人贪心不足, 我师父医治之人皆阳寿已尽, 能再得十年——”小郎君也站到师父跟前, 稚嫩的?脸上不见少年气, “为何不知足?” 赫连诚点点头, 却不是要苟同, “那?便不劳烦鬼大夫, 城中医馆也开过方子,时至今日这疫病未蔓延全城, 便是这方子的?功劳。” 说着赫连诚示意府兵搭手抬这些尸体,不再理师徒俩。 “你拿老方子医新病,信不信不出半日就?要死人?” 狄骞正弯下身,闻言换了?双手叉腰,“你诓谁?” 鬼医便不说话了?。 他看着赫连诚上上下下,最后一把火将尸体烧个干净,赫连诚冷峻的?侧脸就?在烈烈火焰中摇曳,“鬼大夫是愿意走这一趟?” “府君。” 狄骞话音刚落,赫连诚缓缓看过来,阴影下的?眼?角杀气滔天。 狄骞便闭了?嘴。 这时小郎君又?道:“且慢。” 狄骞偏头看去,心里骂这鬼老头臭规矩还挺多,“你师父这是在干嘛?” 第56章 “出诊前师父都会起卦,这是他的?习惯。”小郎君背着个大箱子,带子深深陷进两肩,他仿佛浑然不觉。从方才?到现?在,别人问一句他答一句,从头到尾只嘴皮子上下飞舞。 “也是奇了?,”狄骞看鬼医阖眼?掐指,与那?天小女?郎的?法子又?不同,他不由嗤笑:“我见过一个小郎君的?妹妹也会卦术,这东西?如此时兴,哪天老头我也去学个一招半式!” “不为良相便为良医,老头与老头之间也有高下,我劝你还是安分守拙护你少主周全,省了?这份儿心思!”鬼医攥起手,猝然睁开眼?睛,出口成脏,“行了?,带路吧!” 他们?这一行人回宅院的?时候,王崇恰攥着空碗跑出来,面色焦急,“府君,周兄弟与三四个伤员喝了?药上吐下泻,瞧着不大好啊!” 赫连诚请鬼医师徒进门,边吩咐:“速速将药方与这位鬼大夫看!” 小郎君又?摇摇头,他还不到赫连诚胸膛高,却直直盯进府君眼?底,“师父他不看别人的?方子。” “那?我去取笔墨。” “也不用?笔墨。”小郎君将身一转,鬼医就?从箱子里拿出两卷针囊,那?小郎君弯着腰,从缝隙里看向狄骞,倒垂的?眼?中隐隐闪过一丝孩子气,“我就?是师父的?笔墨。” 鬼医将针囊摊开铺在手臂上,进了?门便开始下针,狄骞看面前这小郎君重新站直了?身体,忍不住问:“小娃娃,你叫什么?” 突然的?一声惨叫引得众人侧目,小郎君依旧面不改色,只道:“我叫独活。” 不过三刻,鬼医行针开方一气呵成,狄骞陪独活在城中最近的?医馆直接抓齐了?所有药,险些将人家药铺包了?圆。 “三种药郎君请收好,”回了?院中,独活比照地上不同标记的?药包一一解释:“无热症则无朱砂,高热多一味麻黄,切记不要混淆。” 说完他脚不沾地,径直转身与鬼医往门外走。 狄骞与赫连诚一个对视,随即跑上前,“救人救到底,万一病程反复,中途换药岂非要出差错?” 师徒俩已经出了?院门往巷口走,最后只留下一句:“我师父从不出错!” 师徒俩很快消失在巷口,狄骞就?站在院门前目送他们?,随即轻巧地翻身上屋檐,就?往另一个方向去。 日薄西?山,一日过去雪并不见化,师徒俩健步如飞,刚拐过一个巷口,赫然便见到王崇带人正堵在不远处—— “鬼大夫,”王崇步步逼近,“别急着走啊!” 鬼医轻笑,“你们?府君说什么?” “府君给小人一锭金子——”腰间弯刀发出凌厉的?寒光,王崇冷冷道:“命我务必为鬼大夫买一口好棺材!” 说完王崇拔地骤起,飞刀而来,独活眼?中倒映着越来越大的?阴影,突然开口:“师父,你这卦起得不对。” “你方才?说过什么?”鬼医低声笑起来,动也不动,“你说你师父可不会错!” 果?真弯刀逼近的?瞬间,不知从哪儿冒出一蒙面客,提剑挡下致命一击。王崇眯起眼?,刹那?间露出一丝诡异的?神色,下一刻一柄短刀滑出袖口,只见他一手夹剑一手横刀—— 手起刀落,血洒巷墙。 王崇带人回宅院的?时候,身上的?血腥气还未消散,过了?门槛他便跪下来,“府君,都料理干净了?!” “出手可有遇阻拦?” 狄骞正站在府君身后,只见赫连诚端坐堂上,撇去茶末,喝了?一口。 “府君料事如神,”王崇拱手,筋脉间涌动的?血气还未平复,“是有个蒙面客出手相救!” 清脆的?一声,赫连诚合上茶盏,总觉得还有哪里不对劲,“那?师徒俩当真毙命?” “是!”王崇往前跪了?一步,比着自个儿脖颈,“喉头一刀,血溅三尺。” 赫连诚抬头,瞧狄骞也是这个意思,彼时他在暗,眼?见王崇招招利落狠辣,甚至都不需他出手。 片刻之后,赫连诚算是相信了?,于是又?问:“那?三张方子,城中大夫可有说什么?” 方才?狄骞带着独活去抓药,趁小徒弟没注意,他使了?眼?色与老板身后的?伙计,令人偷偷誊写?出药方,等狄骞拿方子与大夫验过真假,回去正赶上师徒俩咽气—— “大夫说此方虽险,但值得一试。” 半晌,赫连诚叹一口气,挥手道:“去煎药吧。” 王崇出了?房门,转弯去隔壁院的?当口,赫连诚想起什么,又?将他叫回来,“司南车何在?” “属下暂时收起来了?,府君可有吩咐?”王崇匆匆折返,一听是要说司南车,就?忍不住多嘴,“那?车早已是千疮百孔,且不说咱们?这一行人拉着这一辆马车也忒显眼?。那?小铜人还被射歪了?脑袋,摇摇欲坠,看着也不吉利——依属下愚见,不如早日拆了?换铜钱?” “张口闭口孔方兄,”赫连诚垂眸,又?饮一口茶,“你这生意经也是跟先君学的??” 王崇摸着后脑勺傻乐呵,“让府君见笑!” 赫连诚没再多说,只吩咐王崇先好生收起来,日后再做打算。 出门的?时候王崇特地慢走两步,他见府君确实没别的?吩咐,才?一个转身消失在门前。 第57章 “府君,”又?一日过去,院中渐渐昏暗,转眼?又?剩下师徒俩,狄骞接回王崇复命前的?话,“方才?您说要过江探个究竟,那?是何时启程?” “事不宜迟——”一盏茶见了?底,赫连诚终于起身,与狄骞走到院中,“趁着大驾未至,两日之内我必会回来。” “府君过江要去哪个州郡?”狄骞不放心,只是这里也要有人坐镇。樊让一伤,樊令监视大驾动向更脱不开身,且王崇动摇军心,若身边无人制衡,怕是乱中还要出错。 “铎州——”落日最后的?余晖之下,赫连诚负手指尖轻点,没留准话,“或崤东。” “船家可是要去铎州?” 戌时,师州城南外的?沔江渡口,谢元贞带阿妹向停着的?船家讨问。 三日前他们?遭遇贾昌有惊无险,之后谢元贞怕那?两个汉子说漏了?嘴,再没跟上与他们?会和。且绕过百十来个戍营将士并不容易,谢元贞只得远远盯着他们?先上船,再等过半日,趁着夜间才?敢过江。 三九天的?沔江只结了?一层薄薄的?冰,白日里渡口尚有许多船只,几番往来,已是凿出许多参差不齐的?水路。入了?夜风起浪涌,气温也更低,便独剩面前这一家。 “各位父老乡亲,此船只渡朔北来的?流民,诸位且慢些上船,日子不太平,入了?夜老汉我可得吊起十二分精神!” 船家皮肤黝黑,有一点驼背,开口操着江左鱼米乡音,整个人精瘦得很。他打量要上船的?每一个流民,先请罗衣再请布衣。轮到谢家兄妹时,只见那?船家脚步一移,却是将人拦了?下来。 “你一个小郎君带个女?娃娃?”船家眼?睛不大,精光贼亮的?,像要洞穿他们?的?衣裳,扒一扒里头究竟藏着几个铜钱。 谢元贞护在阿妹身前,戒心写?满俊俏的?脸庞,“是。” “不成不成!”那?船家一摆手,枯瘦的?手推起人来却不容抗拒。谢元贞一时不察踩空了?脚,竟就?被他推倒在地,谢含章大叫一声去扶人,谢元贞抱着胳膊抬起头,就?见船家高高在上又?丢下一句: “这船满哩,去央别家罢!” 第029章 渡江 说完船家让开身, 谢元贞就瞧见他口中满载的船上统共六七人,称得上半数都算捧他的场。 “眼下黑灯瞎火的,哪儿还有别的船家?” 船家瞧也不?瞧谢元贞, “这就不关老汉的事了!” 浪潮拍打船身, 船上的人惊恐地跟着晃了晃, 有?几个流民看不?过眼, “你一个老头,做什么欺负两?个小娃娃?” 老汉回头,却是反问:“那你来替他们掏这渡江的银钱?” 他们便闭了嘴。 兄妹二人淹没在流民之中,上船的人逐渐多起来,谢元贞赶紧起身,挤到船家身前定定道:“船家, 方?才您收他们一人一贯钱,眼下我们两?人, 便是两?贯钱, 是也不?是?” “是!”船家仍是不?看他,“但不?能是小钱,老汉只收五铢钱!” 他话音刚落,谢元贞举手下翻, 一枚玉佩就从他掌心坠落, 摇曳于半空—— “那您瞧这枚玉佩, 可值两?贯五铢钱?” 云卷云舒抱悬月, 纵如这般夜色并?不?明媚, 可还是几个流民一眼就瞧出这东西的贵重—— “这成?色质地, 便是足斤足两?的五铢钱, 也至少得五贯起啊!”“没想到小郎君衣衫褴褛,出手倒阔绰!” 这时人群中不?知谁插了句:“谁知道那是不?是他自个儿的?” 谢含章踮起脚循声?而?去, 却找不?到那家伙,她索性冲那一片大吼:“没胆子露面的才是小偷!” “足下管我是偷的,还是从哪个死人身上扒的。”谢元贞眼角瞥过那躲闪的人影,与面前的老汉四目相对?,“我只问船家,它到底值不?值两?贯钱?” “值,值!”船家早勾直了眼,他一把推开要上船的其他流民,点头哈腰,恭请兄妹二人先行,“小郎君小女郎,快请上船!” 远处鸟儿鸣啭,岸边的船身摇摇晃晃,船家又多塞了几人,这才慢悠悠划桨离了岸。 夜黑浪涌,亏得船家身经百战,划得倒还算平稳,只是行至江心时,船家突然?撂了桨,往那船头一坐—— 船登时剧烈摇晃几下。 “船家,为何不?继续划了?” 只见几个流民扒着船沿,面无人色,从上船之始晕到此?刻,“请船家快些划罢,晃得我胃中翻江倒海,快受不?了啦!” 船家皱眉摇头晃脑,一副十分为难的样子,“天儿太冷,老汉十根手指头快冻僵了,且缓一缓,缓一缓!” 这一众人全仰仗船家,见他一把年纪更不?好?多说什么,只是望穿秋水地等了好?一会儿,才终于觉出些不?对?劲来。 “我说老头,”一个汉子呛道:“你到底还要缓多久!” “诶——”船家明显没了耐烦,“不?急不?急,再缓缓,再缓缓!” 那汉子立即拍着船沿追问:“不?对?——老头,你到底要干嘛!” 船似酒胡子,当即又晃了晃,一船人骤然?如梦初醒。 “阿兄——”谢含章窝在谢元贞怀里?,谢元贞没低头,颀长的指尖微微转动,示意阿妹静观其变。 第58章 “别是要讹钱吧,这茫茫江水,冬日里?掉下去可要出人命呐!”一江寒水望不?到头,当即有?人破口大骂:“我瞧他就是故意耗着咱们——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我当你好?心渡咱们过江,谁知你是趁火打劫!” “老汉我要命一条,你们要杀便杀了吧!”船家说罢索性起了身,却是抬脚猛一踩船头—— 兄妹二人坐在中段,纵使?谢元贞都觉得脚下仿佛有?片刻悬空,众人惊声?尖叫此?起彼伏,这么晃下去,哪怕最后不?掉进冰冷的江中,也得吓没半条命去。 “所以方?才他才说只渡流民,敢情是欺负咱们朔北旱鸭子!”流民想吐又想哭,骂人的力气在前俯后仰中尽数咽回肚里?,“老头,就算你要坐地起价,好?歹也报个数!” “老汉我可没说要再收钱!” “是是是,”带头的流民死死捂住嘴巴,红着眼眶一点点往外挤,“谁让咱们这些人非要舍与你,这总行了吧!” 那船家嘴角一勾,缓缓伸出两?根手指。 “还要两?贯!?”那流民不?由松开手,随即又往江上空呕两?下,“咱们也不?是富贵人家,这一贯钱搁平日已抵得上半月的工钱,你这腌臜老货是要绝了大家伙儿的生?路么!” 那人说完就要上前与船家拼命,左右流民慌忙拦住他,“别动手,难道你会划船!?” 这一来一去,船上就彻底乱翻了天。 “船家!” 起初流民谁都没留意夹缝中那一声?,随即又传出重重的一声?,他们才停下手看过去。 原来是那位小郎君。 “你舍命讹钱,也得留着命花不?是?”只见谢元贞牵着谢含章的手,在一众流民中露出身形,“这一船人年纪都不?比你大,即便掉到这冰冷的江水里?,一时三刻也死不?了,只是换了船家可就未必了。” 但众人早被船家狠狠吓过,眼下哪儿还敢以此?相逼,一连好?几个都摆摆手要去拦谢元贞,“这老貉奴日日与水打交道,必定是水性极佳的!” “便是龙宫太子,被那哪吒摁着脑袋往水里?去也是无可奈何!”几个流民刚触及谢元贞肩膀,他侧目而?去,竟又将他们吓了回去,只听谢元贞好?似底气十足,“你我齐心,难不?成?还斗不?过一个五旬老汉?” ……说得轻巧,”又有?个流民转了转眼珠,不?肯上当,“真闹出人命,官府追究起来怎么办?” 听罢谢元贞只一哂,眼底隐隐闪过一抹狠厉,“历来法不?责众,且南水不?救北火,便是对?岸的衙门有?心插手,也得按籍办事!” 这倒是提醒了他们,眼下时局乱的很,流民一股脑儿涌入江左各州郡,单一项登记造册尚且要耽搁许多时日。遑论?流民易乱,此?事又是船家有?过在先,即便官府要贸然?用重典,也得掂量自己能否镇得住局面。 众人仿佛寻着主心骨,面对?船家也纷纷挺直腰杆。 “小郎君口气倒不?小,”船家仍是面不?改色,仿佛他大义凛然?,对?面才是草寇盗匪,“老汉我既说了要命一条,小郎君若是够胆,尽管来拿便是!” “可我要您的命做什么?又不?能铺路搭桥,”不?料谢元贞话锋一转,“我看不?如这样,大家各退一步,您要得这不?义之财,总也得让大家伙儿出口气不?是?如此?恩怨一笔勾销,上了岸大家也好?各奔各的前程。” 众人一时摸不?着头脑,船家便更看不?懂了,他打量着面前这对?兄妹,狐疑道: ……待如何一笔勾销?” “您既说您的十个手指都冻僵了,有?道是阴极生?阳——”说话间,谢元贞已牵着谢含章上前,“不?如索性送您去水里?过一遭,也好?回回你那黑心的血!” 只见他抬脚一勾,船身猛烈晃动,谢元贞顺势而?为,竟是单手钳制船家小腿,往那黢黑的水面去! 下一刻船头回落,船家鼻尖恰于江面蜻蜓点水。 “方?才我瞧小郎君弱柳扶风,不?想竟是会武的!”众人惊魂甫定,彼时从船尾慢慢挤上来一人,待他看清谢元贞的长相,刹那便瞪大了双眼。 “别杀我,我家中尚有?痴儿需要照料,你不?能杀我!” 谢元贞额角冒出丝丝密密的冷汗,开口依旧沉稳如初,“船家,我好?心救你,你怎可诬陷于我?” 说完他陡一卸劲,船家的脑袋便没入水中。 一声?尖叫在荡漾的波澜中逐渐化散,船上之人皆是大气不?敢出。 谢元贞随即又将人拉上一些。 “我这一把老骨头过了江水,如何还能熬过这三九天?”船家泡过水脸色煞白,说话已是哆哆嗦嗦,连那食指也伸不?大直,“你这是慢刀子杀人,忒阴毒了些!” 当真是苍天无眼,倒让船家恶人先告状,谢元贞气极反笑,“哦?你将这一船十数人困于江上便是情有?可原。那么依你所言,今日你为痴儿,明日他为病母,难不?成?我大梁臣民自此?便皆可如你这般目无王法,胡作非为?” “这世道哪儿还有?什么王法!”船家声?音骤然?拔高,那两?个字仿佛深深刺入他骨髓,令他恨之切切,“天下之财尽归世家,咱们这些贱民若还是如此?老实本分,怕不?是要被他们生?吞活剥了呀!” 第59章 谢元贞听出些苗头,只是依旧不?相让,“你既痛恨世家,为何不?去抢他们的钱,为何挥刀一怒向弱者,为何光逮着与你同命同根的穷苦百姓!?” “你道老汉就不?敢!?”船家说到痛处攥拳狠狠敲打,激起的水花反倒溅了自己满身,“只恨他们万贯家财呼风唤雨,可怜我那痴儿被他们残害至此?,多少年来恶霸逍遥快活,苦主求告无门!那些个爪牙恶犬哪怕一人一口唾沫,也要淹死老汉!” 谢元贞只道有?人不?服世家高低,不?想世家与百姓间也已是水火不?容。他沉默片刻,猛然?将人拉回船上,冰冷的江水摇晃着溢进船底,流民又叫一声?,只见小郎君竟是跪了下来。 “船家,如您所见,这一船皆是饱受锋镝之苦的百姓。再不?济,您也尚有?一子承欢,岂知他们也许还远不?如您,您何不?高抬贵手,渡我等过江?” “我——” 汗水夹杂着江水自船家的发?梢流落,谢元贞这一跪,倒将他的满腔怨怼尽数堵在喉间。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船家既舐犊情深,便更该明白这一船人与自己皆是天涯沦落之人。 “都是百姓,我看不?尽然?吧?” 谢家兄妹循声?转头,男男女女的流民之间,有?个熟悉的面孔影影绰绰—— “是你!” 那汉子开口,浓密的胡子随起伏而?若隐若现,“小郎君,你出手便是五贯钱的玉佩,又有?如此?身手,却自称是寻常百姓,这话说出来谁信呢?” 不?待谢元贞自白,他又抢着继续说:“乡亲们有?所不?知,上船之前我曾碰见一队军爷,他们奉官府追胥之命,那画像上的人与小郎君足有?八九分相似!” 谢元贞厉问:“什么画像,上头可有?官印?” “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官爷说你是你便是!”那汉子眼珠一转,又劝起别人:“船家,这小郎君一人便可抵一船的买路钱,你何不?将他送了官府,保管你家中痴儿的后半辈子衣食无忧!” 谢含章本还惦记他一根兔腿的恩惠,闻言再也难忍,直想冲上去揍他,“我阿兄好?心解这一船之围,你就是如此?恩将仇报的!?” “小女郎,你在山中跑得那样快,岂知不?是恐惧太过的缘故——放心!”那汉子大手一挥,“那画像一男一女,我定不?会冤枉了好?人!” 不?知何时,流民已渐渐朝那汉子靠拢,倒是船家始终站在船头,一动不?动。 “什么声?音?” 两?方?正僵持,忽然?一阵狂风席卷江面而?来,将一船人悉数困在泛白的浪里?。 “别慌别慌,两?头两?侧都要站人,切莫头轻脚重!” 船家在一众混乱中指挥若定,他将贴船尾的几人拉回来保持平衡,性命攸关生?死之际,众人也顾不?上这对?可疑的兄妹究竟是否官府缉拿的逃犯,只听船家说什么便囫囵照做。 船在风口浪尖,眼见吃进不?少寒水,载着众人似奔腾的马背颠簸不?止,如这般险之又险,所幸却始终没有?要翻的迹象。诡谲的风浪好?似老天同孤舟漂泊之人开的一个小玩笑,不?过三刻,江面又恢复先前的平静,连一丝痕迹都不?曾留下。 云雾散开,天边斗转参横,船家借着月色往南边瞧了瞧,才知这浪竟是送了他们一程,不?消两?个时辰,他们便可迎着旭日抵达铎州渡口。 风浪过后,船继续前行,船上再没人吭声?,几乎所有?人都望向船外一无所见的夜幕,就连船家也变回开船不?久时那副卖力的老实样。 唯有?那汉子仍盯着谢家兄妹,一眼不?错。 晓风残月,晨光熹微,转眼铎州渡口就在前方?,不?远处还有?四五个官差巡逻,盘问过往的百姓。 “官差就在前头!”那汉子两?眼冒光,他指着岸边嚣叫,言外之意却在船中。 谢元贞攥紧了阿妹的手,彼时正四下搜罗着落脚点,眼下岸边的人三三两?两?,若是不?被拖住—— “你想逃吧?” 谢元贞猛一回头,却见那汉子钳住他一只胳膊,那正是谢元贞伤了的右手。 “若我被推入江水之中,便是证实了你逃犯的身份!” 那汉子信誓旦旦,竟是赖定了自己! “招招舟子,人涉卬否。人涉卬否,卬须我友1” 那汉子警惕地看向船头,船家口中的歌谣带了点江左口音,和着他独有?的调子,乍听起来很难懂,“老头,你神神叨叨什么呢!” 只见船家不?答他的话,慢悠悠又重复一遍,到了第?三遍的时候,船身又开始摇晃,熟悉的颠簸感掀翻了众人,混乱之中—— 有?人推了谢元贞一把! 第030章 失之 “老貉奴, 你?这?是做什么?到手的赏金就这么没了!” 那汉子揪起船家衣领,双目猩红,简直疯了一般。 船顺流而下, 起初还能远远瞧见江面冒出的脑尖, 不过须臾便如同石沉大海。 旭日升起, 船家眯了眯眼睛, 迎风笑起来,“老汉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鼠目寸光!”只是眼下为时已晚,那汉子?推开船家,不过是来得?及扒上船沿咒骂一声。 前路是铎州城。 第60章 “东翁,咱们不先去?铎州么?” 刘弦随赫连诚下了船,见赫连诚要解衣袍的带子?, 不由问了一句。 他们错过昨夜开往铎州的最后?一艘,待到五更末才搭上来崤东陈郡的早船。 他接过赫连诚手中的披袍, 犹豫片刻又说?:“谢泓殉国, 眼下江左士族皆以铎州刺史马首是瞻,若是能?借小公子?之事与?其——” 赫连诚打量他一眼,“你?口中小公子?是谁?” “属下愚见,”刘弦注视赫连诚波澜不惊的侧脸, 老老实?实?道:“想必东翁早已洞若观火, 那夜小公子?力抗夷兵, 又与?北镇军萧伯长当街搏杀, 彼时萧伯长口中所言, 以小公子?的年纪断然不像是北镇军中将领——” 赫连诚脚下的步子?慢了些, “继续。” ……非将领, ”刘弦压低了几分,“那便只有主帅家中之人, 才需如此掩人耳目。” 赫连诚转过身,河岸周围的人已匆匆散开,他顺着刘弦的话说?下去?:“你?猜到小公子?不告而别正是因我看穿他的身份,所以你?才敢与?我坦诚?” “东翁宽心——”刘弦将身一躬,“此事乃属下与?胞弟心中推测,断无第三人知晓。” 赫连诚看着面前垂眸的刘弦,不由牵了嘴角,“你?倒是坦诚。” “欺主之仆不可留,且属下虽是毛遂自荐,到底不如东翁知人善用。”刘弦见赫连诚并无不悦,也跟着笑道:“您命胞弟留守师州,一则他遇事冲动?,大牛冲动?却尤甚于他,夹在周兄弟与?大牛之间反倒能?做个调停人。二则师州一战,您提拔新收编的流民,便是给府中之人一个明确的态度。三者——” 赫连诚略过刘弦呼之欲出?的第三点,“可那小公子?怕我呢,虽说?咱们在师州耽搁几日,只是他兄妹二人跋山涉水,还真不一定比咱们更快。若咱们贸然登门?求见,反倒更容易吃个闭门?羹。”他盯着城门?口的几个官差,言辞间多了几分耐人寻味,“洛都沦陷,天下英豪皆聚首铎州,如此是非之地我可不敢去?!” 刘弦骤然紧张起来,……翁是要投靠李令驰?” 赫连诚没接话。 “东翁赎罪!”见状刘弦径直跪下,神色急促,“可李令驰实?非民心所向,他置洛都万人于水深火热,我既追随东翁,如此又何异于认贼作父?” “你?尽可以回去?。” 岸边的鹅卵石硌得?人生疼,刘弦执拗地跪着,也不走,也不起身。 “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1,”赫连诚终于转过身,抱着臂居高临下,“我何曾说?过要认贼作父?” 刘弦这?才彻底舒展,又一拱手,“东翁大义!” “起来,”赫连诚见不得?人乱跪,轻哼一声便往城门?而去?,“前面便是陈郡,记着你?奉承我的那一句!” 城门?前在查一对?兄妹。 那几个官差手举画像,拦着入城的百姓,没一个能?逃过审问,“你?们可曾见过画像上的人!?” “官爷,”打头的几个流民惊恐地摆摆手,“咱们都是一船来的,并没有如此长相之人呐!” 泛黄的画像远看只得?小郎君本人六七分神韵,但?再加上旁边一张娃娃脸,便可断定查的正是赫连诚救下的小郎君。 刘弦得?了赫连诚的眼色,上前作揖道:“官爷,小人似乎见过这?两个小娃娃。” 几个官差视线交错,忙追问:“何时何地,你?可有看错?” 只见刘弦一副笃定的模样,“若是旁人也就罢了,可小郎君生得?极为俊俏白皙,纵使放在人堆儿里?也是一眼就能?认出?来,只可惜小人是在过江前与?之擦肩而过,那两个小娃娃似乎上了去?往黔西的船——”他手指河岸以西,说?完打量着官差的神情,憨笑着探问:“两位官爷,不知这?两个小娃娃到底是造了什么天杀的罪孽?” 官差顿了顿,说?:“此二人乃通敌叛国的逆犯之后?,便是襁褓婴儿也得?同罪!” “原来如此!”刘弦恍然大悟,拍着手后?悔不已,“这?些畜生害得?小人无家可归,诚如那洛都被百姓围杀的萧权奇,都是活该千刀万剐之人,早知道小人该立即抓他二人见官才是!” 官差见刘弦义愤填膺,也不由应和:“萧权奇是该死,他所出?之后?自然也该杀!” 刘弦眼珠飞快一转,“官爷是说?,画中之人便是萧家之后??”他随即躬身一拜,“那小人可牢记心上了。老天有眼,若日后?还能?让小人碰见,小人定竭尽全力抓住他们!” 说?完两人通过城门?,官差的身影逐渐甩在身后?,刘弦看了眼赫连诚,眉目间满是担忧,“李氏借萧党之名斩草除根,只怕小公子?投亲之路会难上加难。” 赫连诚举目穿越大街的尽头,不知道在找什么,“各人之志难相强,走吧!” 城中主街一派繁华气象,年节将至,两侧的铺子?早早披红挂彩,跑堂伙计与?街边贩子?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是与?师州截然不同的热闹。 刘弦看着眼前的景象不由唏嘘:“一江之隔,当真是天差地别!” 纷纷攘攘间赫连诚恍惚瞧见一个郎君牵着个小女郎,其背影纤瘦,与?周遭的繁杂是那般格格不入。 第61章 赫连诚追了出?去?。 “府,东翁!” 刘弦刚追出?去?两步,就见赫连诚停下来,抬头望了望头顶的青天—— “这?陈郡的日头可比朔北要烈多了。” 刘弦以为赫连诚这?是乏了,指着前面一家铺子?道:“东翁,前面有间食肆。” 赫连诚负手,神色晦暗,“这?间太小。” 刘弦便跑去?向贩子?打听,须臾又奔回来,“东翁,属下打听到,过了街有家三层高的酒楼,是陈郡最大的食肆。” 说?完他擦了把额间的汗,不想赫连诚仍是摇头—— “那间太大。” 刘弦绷着神经想了想,猛一拍脑门?,“属下真是愚笨,还请东翁稍候!” “十字街岔口往东第三家——”刘弦问得?比方才更快,“东翁,那儿鱼龙混杂,斜对?面靠城门?的空地便是官府设立给流民的粥棚!” 赫连诚终于笑了,“走吧。” “城东靠近港口,人烟稀少,海寇也时常进犯骚扰,故而城东一带地价最低,现下几乎就是流民过江而来的聚集地。”路上刘弦细细说?着方才打听到的消息,听罢赫连诚默默点头,随即道: “地价取决于地段,流民过江几无积蓄,这?也是没办法的去?处。官府本可另择一地妥善安置,却听之任之,还要将粥棚搭在城东以东,这?便是有意为之。” 刘弦眉头紧锁,“东翁的意思?” “去?去?去?,没钱别搅和我做生意!” 两人对?话戛然而止,他们循声而去?,那骂声是从十步开外的一间粮铺传出?来的。 “谁说?我没钱,是你?自己不要!”被轰出?门?外的是个中年汉子?,身后?还跟着个畏畏缩缩的妇人,只见那汉子?气得?眉毛倒立,还想再冲进铺子?,“况且我们守光向来以绢布为市,这?不一样也是钱么!” “你?看清楚了,这?儿是咱们江左陈郡!”那店家横眉冷目堵在门?口,身后?的伙计已然抄起家伙,“铜钱有轻重,绢布也有优劣,我都懒得?说?你?那钱串根本就不足陌,还都是些歪瓜裂枣的小钱。单你?手中这?匹破料子?,薄得?透光一扯就烂,哪儿值得?上我的一斛米!” 那妇人拉拉汉子?,两人察觉到来来往往的目光赧然汗下,半晌那汉子?似要服软,“那你?说?能?换多少米!” 店家已回了柜台,只见他拨着手中算盘漫不经心,“一升。” 那汉子?眼见又要暴起,铺中伙计直接抄棍一扫,幸而他躲得?快,“你?们这?是抢钱!” 赫连诚与?刘弦听了半晌,身边不知不觉也站了看客,赫连诚又是一瞥,下一刻刘弦便摆出?一副不忿的神情—— “这?间粮铺如此哄抬米价,官府竟也听之任之!?” “他都说?了这?是他们陈郡,今儿这?米若是要卖给陈郡百姓,一时三刻便有官府出?面拿人归案。”旁边一个看客似听见什么笑话,果真将话茬接了过去?,“可咱们这?些流民算什么?不过是空有照身帖的黑籍2!他陈郡官府凭什么管咱们的死活!” 说?完那人侧目打量身边的两人,“你?们刚到陈郡吧?” 刘弦拱手陪笑,“郎君好眼力。” “城东如今都快成了三不管的地界,这?样的事每时每刻都有,前几日有个以薄绢湿谷图利的流民被他们当街打死——”那人指着米铺以东的街角,声音森然,“就在那儿,长长的血迹至今都还未完全冲刷干净,可你?猜最后?怎么着?” 那人仍笑意淫淫,刘弦却是心下一沉。 “没了阿母的野娃娃,人见人嫌呐!” 两人看着那对?夫妻最后?一抹眼泪愤然离开,众人皆散,仿佛方才无事发生,青天白日里?依旧是年节的喜庆。 刘弦回想方才那人的话,不由心寒,“东翁,陈郡刺史虽说?不是师州那般龟缩之辈,对?待南北的态度却是天差地别。更要紧的是不光陈郡,江左几个州郡连年歉收,赤地千里?,便是当地百姓也得?勒紧了裤腰带过日子?。” 往城东走果真行人渐少,须臾又听赫连诚开口:“天灾人祸,督官不好做,流民更不好做,他们寄居穷街陋巷,夺的却是陈郡百姓的救命口粮。只是凡过沔江,必先入陈郡、铎州与?天峰府——”他骤然停下,只觉得?前路不是归途,“眼下陈郡如此,铎州又不可轻入,往天峰府一来一回更赶不上大驾,莫非天意如此,要将我赫连诚困在师州?” 刘弦也低下头发愁,不过片刻,他忽然想到什么,眼前一亮,拦在赫连诚跟前,“东翁,天峰府!那儿未必不是个好去?处!” 第031章 民乱 赫连诚没吭声, 只?是?扫过周围,有几个百姓正往这边看过来。 刘弦随即掩唇压低了声音,“属下想起有个亲眷就在天峰府衙署当差, 几年前探亲之时, 曾指点属下去?走他在洛都的门路。” 赫连诚一个眨眼, 只?问:“谁?” “天峰府崔氏——”挂在刘弦嘴角的笑意有片刻凝滞, 但他随即答道:“正是?洛都先刺史谢夫人的母家!” 三九篱头吹觱篥,彼时铎州刺史府衙门外,一个短须长脸的男子身着绛袍,正与门前衙役禀告—— 第62章 “我乃介州别驾汤恭琦——”冷风刮过这?人脸庞,只?见他言辞急切,恨不能?立时飞身而入, “烦请通传刺史大?人,介州出大?事了!” “别驾请稍候, 小人这?便?去?通传!”看门的衙役目光老辣, 一听事关?介州,见此人脸色更不敢耽搁,转身就去?衙中?回禀。 不过片刻,那衙役一路小跑跨过门槛, 便?引汤恭琦往衙内走—— “别驾这?边请, 刺史大?人已在?偏厅等候!” “请!” 穿门过廊, 幽深之后便?是?明亮的府衙内院, 院中?一派肃杀, 两人脚下一转, 正对的偏厅案几之上, 青瓷茶盏正往外冒出阵阵白雾。 谢公绰同穿官袍,长须飘飘, 此时正站在?阶前迎他,眼见汤恭琦走到跟前便?是?一跪,“属下——” “快起,”谢公绰单手扶他,开?门见山,“可是?饥民又有暴动?” 说完他便?转身踏入偏厅,示意汤恭琦坐下再说。 “大?人竟是?未卜先知,昨日?城中?确有百姓暴动!”汤恭琦跟在?谢公绰身后走入偏厅,开?口不停,“他们几番冲破咱们府衙的兵器库,声势浩大?临死不怯,我家大?人唯恐伤及无辜而不敢贸然镇压,眼下已折损不少士卒——因此他才急遣属下前来与大?人商议!” 谢公绰刚入坐,听罢又微微俯身,“如今三九凛冬,官府本该例行开?棚施粥,百姓怎会突然暴动?” 连年饥荒,江左百姓过的是?一样的苦日?子,眼下永圣帝又自顾不暇,各州讨不来一秋雨水,只?是?光施薄粥,恐怕也挨不了许久。 汤恭琦端的有苦难言,“咱们刺史原是?要施粥,只?是?昨日?温贤王突然造访,拦在?那官府门口,说什么秋来旱情如火,入冬又遭冰冻,眼下民生?危急,恳请咱们刺史务必开?仓放粮,抑或调低赋税!” 谢公绰听完愣了下,随即恍然大?悟,“我道那日?之后怎的再无音信,他慕容述一介贬谪南蛮之人,难道还欲妄图干涉他幼侄的朝政不成?何况赋税又岂是?咱们这?些州郡地方?官员说调就能?调的!” 汤恭琦略过那句再无音信,抚掌附和—— “正是?这?个理儿呀!只?是?百姓眼睁睁看着温贤王全须全尾地踏进府衙大?门,哪晓得情急之中?就出了别的差错!” 他快人快语,话音落了地才反应过来,不待汤恭琦自圆其说,谢公绰已然发难:“玉生?白打了他板子?” 汤恭琦忙瘪嘴不敢多话。 谢公绰眉宇紧绷,面色更难看了。 ……?人也莫怪咱们刺史,这?擅闯府衙本是?重罪,天子犯法尤与庶民同罪,咱们刺史于律法不亏!”汤恭琦赔着笑,转口就去?论那慕容述的不是?,“谁让那温贤王在?百姓之中?威望颇高,此番擅闯府衙又是?为民请命。百姓一听王爷贵体有损,便?也不管原委,索性将沉积已久的怒火一股脑儿都撒到了官府头上!只?是?别的到还不算什么,倒是?那兵器库——” 谢公绰哼的一声,“我大?梁水师的兵器库,岂容一伙子刁民放肆?平日?密不透风的防御工事,难不成都是?摆设做给你家大?人瞧的?且慕容述是?在?州府府衙出的事,那伙刁民倒是?心有预谋,反先去?攻占府衙之外的兵器库——”他掷地有声,不听汤恭琦糊弄,“你来之前,可有查明是?谁主使?” 谁知汤恭琦苦出一张脸,“这?主使——” “难不成你家大?人也是?个摆设,”谢公绰猛一拍案几,廊下站着的衙役不由侧目,只?听谢公绰喝问道:“这?么多年了还是?只?会捅篓子,不懂得如何收拾烂摊子!” “大?人息怒!”汤恭琦顿时下了案几,在?铎州刺史身前跪地俯首,“实则是?那伙子刁民堵在?府衙门前强冲不进,慌乱间便?有人撺掇乱民去?府衙之外的兵器库!”他抬起半张脸,额前的皱纹深如沟壑,“这?眼下正值三九寒冬,年节将至,值守的衙役本就躲懒,也是?全然没料到会突然冲进来一帮百姓。他们怕伤了百姓事后难以交代,这?才没能?及时扼制暴动蔓延!” 谢公绰听着这?一堆乌七八糟,不耐烦地摆摆手,“好?了,事已至此,也别替你家大?人推卸责任!”他抬高几分音量,话出口似不容反驳,“如今天下大?乱,乱世当用重典,眼下之计不如杀几个领头的以儆效尤,先平了暴动要紧。否则那些个黄冠草服当真生?了叛乱之心,那时可就不好?收场了!” 岭南烟瘴之地,素来有百姓独占山头落草为寇,时不时便?给官府添乱,有先例诸多,实在?不得不防。 汤恭琦却是?相当为难,片刻之后才重重磕地:……?!” “怎么?”谢公绰拖长了音调,牢牢盯着汤恭琦。 汤恭琦犹豫须臾,然后破罐子破摔,索性跪坐在?地上拱手道:“其实属下也早劝过我家刺史当机立断,许是?大?人实在?不忍伤了百姓,才容这?些刁民犯上作?乱!大?人可知,早在?暴动之前,坊间甚至已有传闻,说大?人——” 谢公绰挺直了脊背,“他们背地里如何议论本官?” 汤恭琦话在?嘴边,倒是?支支吾吾起来。 “眼下只?你我,”谢公绰蜷指去?叩案几,那声音不重也不轻,“别吞吞吐吐的!” 第63章 “他们说洛都府尹殉国,南北二谢一脉相承,铎州刺史自然也是?忠君之辈,故而不久便?会统领岭南水师,代君北伐!反观介州刺史龟缩不前,只?知鱼肉百姓,不如索性退位与贤,让谢刺史执掌水师兵权。”汤恭琦声音渐重,眼角眉梢皆是?急色,“属下担忧,似乎已有士族信以为真!” 厅中?一时沉寂。 半晌,谢公绰轻笑道:“究竟是?旁的士族信以为真,还是?你家刺史唯恐权柄外移,所?以心急如焚,遣你前来一探究竟!” 汤恭琦瞪大?双眼,顿时往前跪走两步,“属下怎敢!?大?人明鉴,我家刺史又岂是?如此恩将仇报之人!” 谢公绰又是?一声朗笑。 他心知当年没直接与玉氏做成亲家,反指了个五服之外的无名之女做他的正房嫡妻,玉氏必定心怀怨怼。即便?之后谢公绰倚重玉氏,还将岭南水师兵权交付于他,终究也是?宿怨难消! “罢了——”谢公绰左手撑着案几,冷风吹进厅内,将他先前的急色拂得一干二净,只?余满目寒凉,“那你此番前来,是?想替玉生?白求什么?” 汤恭琦跪得恭恭敬敬,“自然是?求大?人救介州一命,救岭南水师一命!” 说完他抬眸,却见谢公绰悠悠摇头,“办法本官已然说了,民怨沸腾只?怪他玉生?白平日?里亏心短行,即便?不杀那几个闹事的,他在?介州百姓眼中?也早已担不得一钱太守之名,这?会子才来求我又有何用!” 汤恭琦声声泣泪,再跪走一步却已然触及坚硬的台阶,“大?人您当真要弃介州于不顾!” 谢公绰别开?眼,“那你倒说说,还有什么好?办法?” ……下蠢钝,只?是?惶恐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若是?任由百姓如此猜忌,积年累月只?怕于两州刺史都不好?!”汤恭琦想了一会儿,磕磕绊绊地说:“且我家刺史蒙大?人赏识才得岭南水师重兵之权,每每与属下提及必定以大?人为尊,多年来纵使没有功劳,也总有几分苦劳不是??” 谢公绰抬手,“你言下之意,还是?想让本官亲自去?一趟介州,解了百姓猜疑?” 汤恭琦重重点头,起了身腰还弯着,“大?人德高望重乃江左士族之首,您亲自去?一趟,可比什么镇压都要管用!” 独揽民心倒是?胜过替君笼络百倍千倍,谢公绰正愁无法与李令驰抗衡,今日?汤恭琦一番话倒是?在?理:若他谢公绰尽取天下民心,来日?师出有名,何愁收服不了天下英豪? “你这?张嘴,倒要将我说成什么洪水猛兽——”谢公绰皱着的脸终于舒展开?来,只?见他大?手一挥,“罢了!年底水师本就要检阅,我就当日?程提前,顺便?去?平了民怨!只?是?此次尚有我去?走这?一趟,经一事长一智,你家大?人日?后才是?真的该长长记性!” 明明是?挨骂,汤恭琦却依旧喜逐颜开?,点头如捣蒜,“多谢大?人体恤!” 日?头刚落下,铎州刺史果真雷厉风行,黄昏前接见介州别驾,入夜便?要整队启程。 依着往常惯例,谢远山陪老父出门,谢云山便?留守家中?照顾。出发之前,谢云山与大?兄扶着父亲上车,没来由说了句: “百姓虽有猜疑,但倘若父亲当真出现在?他们面前,会否适得其反?” 两兄弟视线交错,只?见谢公绰脚步一顿,随后还是?上了车。谢远山便?垂下帘子,沉声道:“那也得去?瞧了才知道!” 车轮转动,谢云山神情满是?凝重,他就站在?谢宅门前,一路目送父兄,直至车马渐消,再也捉不见半点影子,才撤身回了府中?。 第032章 窒息 “阿兄!阿兄!” 这呼唤的声?音稚嫩而熟悉, 隔着朦朦水幕,良久才终于将谢元贞从虚无的边际一把拉了回来。 “阿——”谢元贞掀开一条缝,金灿灿的景象似乎还在晃动?, 充斥着梦幻的斑斓, 于是他又闭上眼重新张开, 才嘶哑地叫了声?阿蛮。 午后温和的阳光洒在谢含章的身上, 照得她整个人都熠熠生辉。她对此浑然不觉,只噙着泪,一颗颗不要钱地往外?撒。 “阿兄!”她捉见阿兄微弱的动?静,愣了一下,随即脱力地跌进他的肩窝里,抽抽嗒嗒, “阿蛮好怕你?再也醒不过来了!” 谢元贞摸着阿妹的小手臂,阎王殿前?做了常客, 此时他还有余力开出玩笑, “阿兄有九条命,轻易死不掉。”他顺着手臂摸到一头乌黑的发丝,那里有些粘腻的凉,“阿蛮快收收眼泪, 再哭就要变花猫了。” 只是谢含章仍是止不住眼泪, 她纵着自己哭了一会儿, 才将谢元贞搀坐起来。 “咱们这是——” 谢含章摇摇头, 她环顾四?周, 这儿的一草一木于?她都陌生得很, “我也不知?道, 我一睁眼就在这儿了。” 谢元贞也转了一圈,茫茫江水之?外?, 举目便是岸上不远处的山林。 “沔江自西而向?东流,”谢元贞攒着力,努力回忆船在江中的方位,“船家既是在靠近渡口的地方推咱们入水,眼下该到了铎州城东附近。” 谢含章还在揉眼睛,“城东?” “铎州为三山环绕,淮水过境而入岭南,”谢元贞怕她揉坏了眼睛,轻轻扯开她幼嫩的手指,“城东的话——眼前?这座想来便是越绝山。” 第64章 谢含章的眼睛早已一片通红,谢元贞不让她乱揉,她忍不住又眨几下,不由皱起眉头,“咱们又要翻山吗?” 谢元贞一噎。 翻过八盘岭已险些要了兄妹二人性命,铎州虽是谢氏地盘,但不日李令驰携天子也要来分一杯羹。且公冶骁带人先行过江,眼下不知?正埋伏于?何处,想要将他兄妹二人一锅端了—— “可三山之?间?皆是马道,太惹人注目,”谢元贞拂去谢含章额角的水滴,一江寒水抽丝剥茧,带走他浑身的气力,此刻他也陷入困境,“再说即便咱们顺利翻过越绝山,届时入城又是一道难关。” 只是难关又岂止眼前?? 谢含章抬眸,温和的阳光直面而来,也变得有些刺人,她隐隐害怕起来,……兄,若是他们不认咱们,咱们岂非羊入虎口?” “只是天下之?大?,除了从父一家,咱们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呢?”谢元贞垂眸越说越轻,到最后连自己也不忍再说下去。 天下之?大?,除了洛都谢宅,似乎早已无他二人容身之?地。 “黔西天峰府?” 半晌,谢含章冷不丁道:“外?兄去年?还来过洛都,取笑我小时候尿过他一身。我看——阿兄,你?觉得外?兄如何?” 谢元贞看出阿妹眼中怯怯,心?里莫名一痛,“外?兄倒是个君子。” “那咱们不如就去天峰府!”谢含章见阿兄赞同,眼睛才又亮起来,将方才的话说完:“天高皇帝远,想那李氏爪牙再长,总不能伸进外?兄的地盘——阿兄,阿蛮又哪里说错了吗?” 她见谢元贞看着自己,眼中神情复杂,才扬起的声?音倏尔又低落下来,人也耷拉成好不委屈的一团。 “不,阿蛮说得很对。” 谢元贞身怀金章,这些时日只顾着要联手从父报仇雪恨,可一如谢含章所言,他们所想并非一定?就是从父所愿,万一——他总得为亲妹留一条退路。 他拢起谢含章的双手,看进她垂落的眼眸,“阿蛮说得对,来日方长,咱们确实?可以先去天峰府,再慢慢筹谋之?后的事!” 话音刚落,谢元贞却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谢含章还来不及高兴,顷刻又陷入慌乱之?中,“阿兄你?还好吗!” “无咳咳——阿兄无碍。” 方才谢元贞还道自己刚苏醒,因而疲累不堪,可眼下却觉得肺里像被灌满了水似的喘不过气,连说话也越来越费劲。 他怕让谢含章看出来,只强忍着往别的事上引,“许是方才呛了水,趁着天色不晚,咱们得先寻个地方生火,将这一身湿衣服都烤干了,否则入夜可要受罪!” 夕阳西斜,兄妹二人绕进幽静的山中,许是林中枝叶茂密,阳光泯化不开先前?的水汽,他们寻了半天,愣是没个像样的落脚处。 “阿兄,你?咳得好厉害!”谢含章听阿兄一路越咳越凶,抢着拦在他面前?,“你?快坐下休息,阿蛮去找些枝杈来生火!” “阿,阿蛮回来!” 谢含章猛然回头,便见阿兄抬手指向?山中某处,连喘几声?才接上话来:“前?面似有间?茅屋,咱们且去碰碰运气。” 最后一抹余晖即将消逝,谢含章顺着方向?,不远处确实?有间?很小的屋舍。 她点点头,小跑回来做阿兄的拐杖,“阿蛮扶着你?!” 饶是屋舍近在咫尺,待兄妹二人走到屋前?的空地,太阳也已完全?落下了。 屋里屋外?却是一般黑。 谢含章不敢再往前?,犹豫着道:“是主人还未归家么?” 她说完便去瞧谢元贞,也不知?他听进几个字,良久才见他费力地摇摇头。 谢含章便不说话了。 枝叶簌簌,入了夜斜风便开始横行,茅屋外?有片同样小巧的田地。谢元贞打起精神上前?一瞧,地里的庄稼似乎刚被冰疙瘩砸过,凑近细看竟没有一颗幸免于?难。 这景象只看得谢元贞心?下一沉。 谢含章仍是静静搀扶着谢元贞,她跟着阿兄绕着田地走了一圈,又回到屋舍前?。 “敢问屋内可有人家?”谢元贞清了清嗓,尽量显得有力而又不咄咄逼人,“天寒地冻,在下与阿妹湿了衣衫,可否容我兄妹二人入内讨个火?” 无人应他。 兄妹俩一个对视,接着谢含章便壮着胆去敲门—— 咚咚咚, 门开了一道缝。 “阿兄——” 谢元贞二话不说,将阿妹拉到身后,脚下起势,翻掌一推! 两具尸体面对面,赫然就垂在兄妹头顶! 谢元贞怔愣一瞬,立即蒙住谢含章的眼睛,“阿蛮别看!” 谢含章却轻轻扯了扯。 “阿蛮不怕,只是他们为何——” 谢元贞倒忘了,论?骇人,彼时洛都城东的山洞之?外?,恐怕尤胜于?眼前?光景。 挂在梁上的夫妻额前?还有血迹,但又不像殴打所致,更像是被什么东西砸出的满头伤。 “河内凶,河东凶亦然——百姓苦啊。”谢元贞嘴唇翕张,半晌只说了这一句。他松开手自己往前?走,声?音闷闷的,“阿兄解他们下来,入土为安。” 谢含章立即跟上前?,“我帮阿兄!” 两人安葬完这对夫妻,又在屋内翻找好一会儿,实?在没翻着适合孩童穿的衣服。谢元贞却不敢再耽搁,他将谢含章包成一身不伦不类,又拢起被子盖在谢含章身上,“阿蛮先穿着,阿兄去猎些吃食,待衣裳烤干了再换回去。” 第65章 吱呀一声?。 屋子里实?在太安静了。 谢含章披头散发,嘴上说着不害怕,眼睛倒睁得铜铃一般,缩在墙角死死盯着眼前?,像要洞穿黑暗背后的一切。 屋外?,一声?悠长的鸟鸣骤然响起。 谢含章被那动?静勾去了魂,顿时觉得屋外?草木皆兵,不知?何时,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渐渐响起,顷刻就将孩童的心?脏提到了嗓子尖! 吱呀一声?—— “阿蛮?” 谢含章险些哭出声?来。 她下了床,登登跑到门前?,昏暗的月色下,谢元贞正拎一只歪着脑袋的雪兔站在门口,谢含章极目而上,却看见谢元贞的右手臂像是被划了一道! “阿兄,你?受伤了!?” 谢元贞咳了两声?,随即提起兔子捂住伤口,转身关上门,“入了冬,连雪兔也不好抓,若是没有镰刀——不说这些,阿兄烤肉给你?吃。” 屋里的烛油都烧尽了,兄妹二人只能借着窗外?的一点亮光,在厨房里摸索。 谢含章拖着衣衫转了一圈,见厨房虽简陋,好歹一应俱全?,她看着谢元贞有些笨拙的身影,不由问道:“阿兄,既有厨房,烤肉会不会太麻烦?” 面前?的身影顿了顿。 只听谢元贞似有些尴尬道:……阿兄不会这些。” 谢含章懵懂地哦了一声?,下一刻果真见阿兄更笨拙地捣弄起柴火,遑论?月前?救民于?火的谢小郎君,便是与往日雅人深致的谢四?公子也沾不上半点边儿。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谢元贞终于?不负所望,将自个儿也变成了花脸猫。 谢含章看着新奇,想笑她的阿兄,只是转而天真的笑容又淡了。耳边柴火噼里啪啦响个不停,她沉默半晌,突然道:“阿兄,我好想阿母。” 谢元贞没说话。 谢含章自顾自又说:“他们,他们也入土为安了么?” 火苗飞舞,猝不及防咬了谢元贞的指尖,他猛然瑟缩,随即低下头,声?音很轻,“阿兄不知?道,也许他们变成了星星,正在天上看着咱们呢。” 谢含章眼睛骤亮,别扭地小跑着出去看屋外?的天空,不过须臾又无比失落地回到阿兄身边。 “白天还是晴空万里,入了夜阿蛮却连一颗星星也寻不着,”谢含章学?着阿兄,盘腿坐在地上,不由怀念起半月之?前?的日子,“还是洛都好,未若柳絮因风起1,假使咱们还在家中,这会儿该能吃上阿母亲手做的热腾腾的汤饼,吃得浑身暖和,然后在院子里堆雪人玩儿,阿兄们——” 说到某一个字眼的时候,谢含章突然就忍不住哭出声?,“阿兄们也会陪我玩儿!” 冬至那夜的弯刀悬在谢含章心?尖,疲于?奔命之?时她尚不觉得痛苦,此刻安静下来,举目无亲之?时才恍然察觉心?尖早已是鲜血淋漓。 “阿蛮,含章——” 谢含章没哭够,抽抽嗒嗒抬起头,看向?身旁的谢元贞。 她一抬头,浓烈的油香便扑鼻而来,只见谢元贞撕下一块肉递来,语气亲昵,分明是在哄她: “兔子腿,趁热吃!” 火光下,谢元贞也擦了擦眼睛,红着眼眶胡乱挤出张笑脸。谢含章就接过来狠狠咬下一口,那架势活像要将方才说的统统嚼碎了,和着血肉全?数咽回去。 “阿兄。” 谢元贞将衣裳翻了个面儿,明显心?不在焉,“嗯?” 他等了一会儿,骤然转过脸,才发现谢含章正幽怨地看着他。 “肉烤糊了,可里头都还没熟呢!”谢含章嘴里还塞着肉,她含糊说着,既不敢贸然将肉咽下,又不舍得往外?吐。 谢元贞不由噗嗤一声?。 两个人才刚红过眼,此刻柴火燃烧带来的暖意绵延四?肢百骸,他们索性偷半刻松闲,面对面笑作一团。 只是笑得久了谢元贞便又有咳嗽的征兆,谢含章忙止了笑,将肉一口咽下,认真道:“阿兄,我不嫌弃,真的!” 谢元贞来不及阻止,他摇着头取回那只没烤熟的兔腿,虽说谢元贞确实?不会这些,但小公子胜在知?过而改,第二次就知?道要用刀子一点点划开内里,要翻来覆去, 要耐心?。 又过一刻,谢含章也确实?饿了,她接回腿柄,连带泛焦的皮肉囫囵吞下,大?口吃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招呼身边呆坐的厨子,“阿兄,你?不吃吗?” “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2。” 谢元贞喃喃念过一句,转瞬又打起精神,笑意盈盈,也学?起阿妹狼吞虎咽,“阿兄也吃,吃饱了才有力气,带我家阿蛮去找外?兄!” 烤糊的兔肉倒不算难吃,只是兔肉滑过喉管,残留些许焦炭,更容易诱人咳嗽。 谢元贞不知?道这些,或者忙乱之?中根本无法留意,只怀疑自己是否吃得太急。 可明明已经松了领口,谢元贞的喉咙似乎还像被人慢慢用力掐紧了,显得下咽这个动?作格外?艰难。 他便松开了剩下的肉。 啪的一声?,肉块跌进火里,原本轻扬的火苗被压弯一些,下一刻又排山倒海地反扑回来。 谢元贞透不过气了。 “阿兄——”谢含章也扔下半只兔腿,扶着侧倒的谢元贞,昏黄火焰前?,阿兄煞白一张脸,越看越吓人,“你?怎么还咳这么厉害!” 第66章 “阿咳咳咳——” 谢元贞大?张着嘴,一个字一个字地想往外?蹦,谢含章就知?道他又想说自己没事, 可眼下又哪里像是没事? 谢含章无措地看向?周围,飞快从地上爬起来,方才还道厨房里趁手的工具不少,情急之?下竟是没个可用的,就连宽大?的衣襟也来使绊。 锅碗瓢盆的声?音不绝于?耳,其?中一道紧促的喘息声?最是催人,谢含章狠狠抹了把眼泪,声?音颤得不成样子,“我,我给你?烧点儿水,可水壶在哪儿呀,阿蛮怎么连水壶也找不到——阿兄!” 她甫一回头,咳嗽声?不知?何时已渐渐疲弱,只见谢元贞蜷缩在冰冷的地面,剧烈的胸口起伏难以缓解稍许,谢含章眼中的光跟着一点点晦暗下去,她下意识脱口而出: “阿兄,你?是喘不上气吗?” 从前?三兄吓自己玩儿,曾说过战场之?上喉头一刀最是凶险,细长的脖子被开一道小口,纵使再身强力壮也会活生生被憋死。 后来谢含章知?道三兄其?实?从未上过战场, 但那句话却不是假的。 “阿兄——”谢含章跪了下来,无边的恐惧蔓延笼罩全?身,一时将她困在离阿兄几步开外?的墙角。 谢元贞透不过气。 他想告诉谢含章别害怕,想说兴许一会儿就好了——谢元贞并不想死,也不能死,至少现在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但要说的话太多,谢元贞此刻就连半个字也逼不出口,他揪着胸前?的衣襟指尖泛白,窒息的黑暗几乎快要完全?吞没了他。 哮鸣与烈焰融为一体,谢元贞贴着冰凉的地面,逐渐闭上眼睛。 真的要死了吗? 谢元贞无力施解眼前?的死局,他的神智只被最后一根弦松松牵着,眼见真的快断了。 窗外?突然又起一声?啸鸣。 谢元贞眉睫隐隐颤动?,这样俊逸的声?音自己似乎在哪里听过,那里有朔北的味道,带着大?漠曾经辽阔的风声?,勾起谢元贞睁开双眼的强烈欲望,他突然很想看一看,那究竟是谁的鸟儿? 下一瞬,谢元贞便了然。 是赫连诚的。 白鹘又叫了几声?,悠扬的声?调盘旋头顶,仿佛在指引谢元贞重新找回吐纳的节奏,谢元贞无力抵挡,他浑浑噩噩地将那点好意全?盘接收,清冷的眼泪莫名从眼角滑落,洇湿了青灰色的砖石地面。 寒谷丹, 另一颗寒谷丹也在起作用! 谢元贞模糊地想着,极为短暂的五感尽失之?后,灭顶的窒息感果真在一点点消退,也许再使一点儿劲,自己就能挣脱沉重的眼皮,重新醒过来! “阿兄?” 谢含章眼睁睁看着面前?的一切,兄妹连心?,她察觉到谢元贞似乎在慢慢好转,于?是终于?提起勇气爬了过来。 阿蛮。 发不出声?。 “阿兄,你?好些了吗?” 谢元贞指尖一动?,谢含章便立即抓住了那只手,她摸着脏污不堪的裹帘,极小心?地开口问他,生怕一个重音就将奄奄一息的阿兄给弄碎了。 谢元贞浑身发麻,他任谢含章抓着自己的右手,眼前?一片金星。谢含章的恐惧与痛楚自手掌传来,他极其?缓慢地点点头,张开嘴无声?地安慰道: 阿兄在。 第033章 灵兽 那几个字一如隐隐的涟漪, 谢含章却?读得清清楚楚。 “阿蛮不怕,阿蛮凭什么害怕!” 谢含章不由放声?大哭,她将自己折磨得上气不接下气, 对先前的畏缩追悔莫及, 恨入骨髓。 此时的屋外, 另一队人马也在悄然逼近。 “官爷, 不如咱们往山中去瞧瞧,兴许能找着逃犯的栖息之地!” 细密的汗珠凝在公冶骁的额角,他几?乎要没了耐烦,一把揪起汉子?的衣领,咬牙切齿,“我告诉你, 今夜若是空手而归,回去有你好?看的!” 河岸边的山脚下, 二三十个士卒人手一根火把, 贾昌则趁机靠着大树喘息,在此之前,他们一行已被这自称有逃犯下落的汉子?遛了近两个时辰。 距上次传信已然过去多日,他们这一行人虽入了铎州地界, 但碍于李令驰与大驾未至, 更重要的—— 是谢氏兄妹至今仍未伏诛。 公冶骁自是没得交代, 可贾昌即便算个跟班儿?, 也是难辞其咎。 只是事?宽则完, 急难成效。铎州不比朔北, 冬季雪后行迹难藏, 入了冬,这鬼地方光打冰疙瘩, 竟是半点雪粒子?都不下。且阴湿与黑暗掩盖了往来踪迹,因而凭他们摸索大半天,也摸不出谢家兄妹的准确动向。 那汉子?瞧着可比公冶骁还要焦急,只见他三指朝天,端的信誓旦旦,“小人指天为誓!只要他们没淹死在江中,必定是会?漂到这附近的呀!” 此前公冶骁听这人说谢家兄妹坠了河也持怀疑,不过细细听他陈述渡江经过,才?觉得这倒也像是谢元贞的作风。 人兴许就在眼前,公冶骁好?容易抓住点蛛丝马迹,自然不能轻易放弃,于是他剜了汉子?一眼,挥手道: “走!” 那汉子?被警告过,便更加卖力?,猴儿?似的东窜西跳,不多时他突然大叫一声?,冲着前方树丛间?的一处兴奋地喊道:“官爷,前头似乎有间?屋舍!” 第67章 众人循声?而去,不远处幽暗的光点明灭,果真是间?屋舍。 话音刚落,那汉子?又更近了些,他猫着腰窥视屋舍外的天顶,似乎还能瞧见几?缕若有似无的青烟。 “官爷,”他哈着气奔回来,眼冒精光,“这茅屋正冒着炊烟呐,我去敲门?!” “慢着!” 公冶骁喝住汉子?,免得他打草惊蛇。他自己则带着一小队人先潜入屋舍附近的树丛中,眼见那屋舍门?窗紧闭,屋内烛火摇曳,似乎还有人影掠过,他这才?一个挥手—— 当即便有一个士卒悄悄上前去。 公冶骁在林中静候,不多时那士卒便回来禀报:“头儿?,屋舍附近有两座新?起的坟茔,且那地里好?好?儿?的菜被冰疙瘩砸得不成样子?,若这茅屋真有人住,又怎会?置之不理?” 公冶骁点点头,又是一个抬指。 那人领了命,这次是光明正大走到屋舍门?前,只见他清了清嗓子?,揣出几?分笑?意?—— “主人家多有叨扰,天黑山路难行,我等一行采药郎遍寻不着出路,敢问主人家可否开?门?为我等指点迷津?” 屋内,谢元贞已然缓过劲来,谢含章看着阿兄又好?好?的,胆子?也大了不少,闻言便要去开?门?。 “慢着!” 她刚转身,便被谢元贞拉住衣襟,只见谢元贞眉间?阴霾密布,压低了声?音道:“既是采药,如何会?不认得山路?” 屋外同时,那士卒耐心等着,可好?一会?儿?过去,屋舍里的人既不开?门?,也不吭声?。 那士卒便往丛林这边望过来,随即他又重复过一遍,待到第三遍的时候,甚至直接上手去敲那木门?。 就是没动静。 “围起来!” 公冶骁当即派人将屋舍团团围住,多日辛劳眼见就要功成,他言辞间?早已按捺不住激动,“谢元贞,洛都民巷九曲十八弯,还有个狗洞让你兄妹二人钻。眼前这破屋却?不足巴掌大,我看你今夜还能如何逃脱我掌心!” 说完他便要带头冲进去,可身后的贾昌一把拉住他,见公冶骁转过一张杀气腾腾的脸,他瞥一瞥眼角,反去看站在身后的汉子?。 士卒骤然分列两侧,那汉子?冷不防冒了尖,心里有些忐忑,“官爷,您瞧着我——是要我去引那兄妹二人么?”他苦着脸摆摆手,不由往后退了几?步,“不可呀官爷,那小郎君武艺高?强,小人又如何是他对手!” 说完那汉子?还想再退两步,身后却?有士卒横了出来,腰身一转,隐隐漏出半寸寒光。 那汉子?慌了神,霎时不敢再动。 两个校尉一对眼,公冶骁转而笑?起来,“我才?想起来,那告示上可是写了酬金?” 那汉子?一听事?关银钱,愁云顿时尽消,他搓搓手,甚至有些不好?意?思,……是是!官爷您是——” 只见公冶骁笑?得愈加柔和,“既然路已带到,来人——便带这位郎君回去领赏罢!” 那汉子?连连弯腰,道谢的语调更轻快不少,“多谢官爷!小人多谢官爷!” 他身边的士卒仍把着刀柄,听罢并不言笑?,只催汉子?:“那就快请罢!” 那汉子?连连应声?,碍着士卒脸色,不敢再耽搁,接着他十分听话地转过身,刚露出后心的瞬间?—— 便是一记手起刀落。 血溅枝杈,收刀入鞘之时,干瘪的头颅滚落山去,继而磕在石壁上,狰狞的五官恰正对着方才?的屋舍。 圆睁的双目之下,乌红而皴裂的嘴角显然还维持着转身前的弧度,只是此刻被浓浓的鲜血浇灌,让人再也看不清下一个神情。 公冶骁这才?转回去,对着屋舍高?呼:“谢元贞,出卖你的人我已经杀了,你为何还不敢正面示人!” “头儿?,要不一把火——” 这时贾昌拦住那士卒,只见他往四周一扫,“你瞧这儿?才?刚打过冰疙瘩,入夜山中又湿寒,可不比北地洛都的砖石巷墙,一把火也能烧起来!” 公冶骁点点头,于是指使方才?要放火的士卒,“你,去把门?砸开?!” 那士卒猝不及防,“头儿?——” “去!” 公冶骁治下之严酷,那士卒听罢不敢再推诿,只拔了刀,装着胆上前去砸门?,屏气凝神之后砰的一声?—— 没人。 那士卒自是不敢贸然闯进去,他装模作样地往门?内探看,随即半侧过脸,询问公冶骁的意?思,“头儿?,莫不是他们已经离开??” 公冶骁却?是一声?冷笑?,眼中闪过一丝凌厉,“这小子?惯会?耍人的,将那火把给老子?丢进去!山中湿寒,老子?就他娘的翻过来烧!” 火光如霹雳,顷刻向屋内四处蔓延。 倏尔,屋内火势汹涌,熊熊烈焰猖獗,不时往外吐着火舌,又将那士卒逼回公冶骁身边。 只是茅屋本就不大,士卒眼见火焰充斥屋舍,不由道:“头儿?,这都烧成这样了,咱们还要留在此地么?” 公冶骁一眼不错地盯着屋舍,并不看他,“怎么,你等不起这一时三刻?” “属下不敢!” 公冶骁不仅要候这一时三刻,还要亲眼见到谢氏兄妹的残渣断骨! 第68章 厨房内,谢元贞听闻公冶骁要放火烧宅,提前打湿了巾帕包住自己与谢含章口鼻,“阿蛮,待会?儿?你可要看仔细了,阿兄帮你尽力?抵挡他们,你瞧准了时机就跑,跑得越远越好?!” 谢含章没反驳,但眼中满是不舍。 “你替阿兄,替二亲与诸兄活着!” 一夜还未过,谢元贞隐隐觉得谢含章似乎有些不一样了,无奈离别太短,想叮嘱的太多:“切记日后不要轻信任何人,从父也好?外兄也罢,他们若是肯帮咱们报仇自然再好?不过!可若他们不愿,那日后阿蛮便隐姓埋名,做个寻常人家的女郎,安安稳稳过这一生!” 屋外,公冶骁定定站着,浅黑色的眼眸被一片火光所覆盖,倏尔,从那一片中突然冒出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公冶骁幽幽弯起嘴角。 “谢四公子?,你可算出来了!”他豪气干云,指着屋外的一圈,“上次我轻敌,只带了区区十余个兵。今日可是有足足三十人,这排场来送谢府的公子?小姐上路,小公子?可莫要再嫌弃了!” 谢元贞站在门?口目不斜视,一手持火把,只盯着公冶骁,“有你一个,已是足够恶心我了!” 最后一个字眼落地,谢元贞翻身上前一个扫腿,夺过最近士卒的长刀,转身就向最薄弱的方向而去—— 公冶骁远远看着,大喝一声?,“他在给他妹妹开?路,挡上去!” 当即就有十余士卒一窝蜂迂回,包围圈原先的薄弱口骤然变成一堵铜墙铁壁,逼着谢家兄妹步步后退,不过眨眼,身后熊熊燃烧的屋舍几?乎触手可及,谁知谢元贞脚下一定,突然扔出一只褐色小罐,在士卒举刀劈斩的瞬间?又追着扔出一根火把! 一声?惊天炸响,冲锋陷阵的几?人当即翻腾倒地,崩裂的陶土碎片深深扎进五官血肉,接连带倒身后的一众士卒。 逃脱就在此刻! 倒地的士卒脸庞一片焦黑,隐约还在滋滋冒响,之后扑上前的士卒眼见谢元贞竟还有个陶罐,也不知谢元贞是否还有别的后招,一时都推攘着不敢上前。 两方顿时僵持不下。 “都给我上!” 公冶骁冷声?再次下令,随即举起□□,望山之中是谢含章奔跑晃动的后心。众士卒犹豫片刻,大喝一声?又冲上前。透过再次进攻的士卒缝隙,公冶骁狞笑?着一张脸,他倒要看看,到底是谢元贞的陶罐儿?快,还是他的□□快! “阿蛮趴下!”谢元贞目眦欲裂,也不知谢含章是否听清,众士卒趁其不备齐刀砍向谢元贞,如此声?势之下谢元贞终于膝盖一软,随即重重扎进潮湿的尖石路面。 陶罐坠地的脆响连着一声?细微的骨折,只见谢元贞嘴角洇血,右手掌心的伤口早已再次崩裂,且由于方才?格挡角度太过扭曲,反倒直接压折了他的小臂! 鲜血一滴又接一滴。 “父亲,母亲!” 谢元贞从喉底吼出一声?,几?乎是赔上整条臂膀去接公冶骁射出的那一箭! 突如其来的哗啦啦一片响盖过箭矢刺透空气的铮鸣,斑驳的阴影骤然投射在屋舍前的空地上,公冶骁与贾昌仰起头,登时心下一沉! “哪儿?来这么多鸟!” 贾昌眼见这群鸟儿?个个儿?凶猛无比,心里也没了底气,“景曜,这些似乎还不是寻常飞鸟!” 紧随其后的一声?惨叫殷切证实了贾校尉的猜测,两人循声?而去,士卒中有人已被抓破脖颈,嫣红的血柱直射半空,这群飞鸟速度之快,甚至可与弩箭相提并论! 公冶骁都没来得及看方才?那一箭,下一刻便拔箭冲入队伍之中,“分散!一波杀人,一波灭鸟!” 局势陷入空前的混乱,压在谢元贞肩上的刀尖骤然离去,他撑着地面,颤抖着斜过脸去看半空—— 果真是赫连诚的白鹘。 它竟召来了漫天的同伴。 层层环绕的正中间?,白鹘一声?未发,却?始终在谢元贞头顶盘旋,它见谢元贞终于抬头看自己,随即便向谢含章逃脱的方向而去。 谢元贞咬牙站了起来,紧接着追随白鹘而去! “谢元贞!我要杀你,今日我杀定你了!” 洛都时公冶骁就慢了一步,今夜他竟又是重蹈覆辙,尖利的一声?吼叫之下,公冶骁杀红了眼,他见人就砍,见畜牲就杀,直往谢家兄妹逃脱的方向追去。 不断有鹘鸟坠落地面,最后的一团聚众俯冲而下,公冶骁双拳难敌众鸟,猛烈的围攻中,有利爪趁势划破他的脖颈,黝黑的皮肉应声?外翻,鲜血直流,他扶着脖子?不甘心地往前又走几?步—— 终究坠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第034章 坑杀 山林深处, 谢元贞追上谢含章,两人跌跌撞撞在其间奔命,不?知过了多久, 谢元贞才彻底脱力跪了下来。 “阿兄!” 谢含章身着宽衣博裤, 全身上下没有哪怕一处是妥帖的, 绕是?如此, 方才也是?她一路领着谢元贞。公?冶骁的那一箭虽是直往她后心而来,所幸最后只划破了她的外衣。 幽暗的林间,两道喘息声此起彼伏,谢含章看见谢元贞的右手垂垂,心里疼极恨极,但她一开口, 字里行间却不再夹杂稚嫩的哽咽声 。 “阿兄伤重,咱们还是先去从父家。” 第69章 耳边剧烈的喘息有极短促的停顿, 良久, 谢元贞依旧攒不?起回答的气力,于是?谢含章撑住阿兄,抬头看了眼半空。 “阿兄,白鹘还跟着咱们。” 离他们最近的树上, 白鹘正停下静静注视着他们, 它似乎深谙潜行匿迹的道理, 跟来的一路都只在低空回翔。 谢含章望过来的瞬间, 白鹘还极小?幅度地弯了弯脑袋。 她不?明白白鹘的意思, 于是?谨慎地收回目光, 不?再?看它。 又过一会?儿, 谢元贞才终于有力气去?看赫连诚的那只贴身灵兽。 方才士卒们几乎是?冲着一刀毙命而来,此刻谢元贞右手剧痛不?止, 上抬的动作对遍体鳞伤的他而言实在太过艰难,于是?他只勉强伸了伸左手。 白鹘没有动。 谢元贞视线往下,落在自己骨软筋酥的左手上,似乎正是?这只左手颤抖得?太过厉害,因而白鹘一时没能明白自己的意思。 “阿蛮,扶我起来。” 谢含章一直护着阿兄的腰身,那一瞬间她似乎明白阿兄要?做什么,于是?搀着谢元贞慢慢站起来,跟着他向那棵树深深一躬。 不?到十岁的稚童个儿还小?,谢含章双手叠于额前稽首,恭恭敬敬拜过之后,她突然发现谢元贞行礼时,是?左手贴着右肩—— 这其实并不?太像寻常士族往来的礼节,但谢含章没说什么,只凝视谢元贞的一言一动,谨防他支撑不?住,猝然倒在阴湿污糟的山路间。 这回白鹘似乎看懂了。 哗啦一声,待谢家兄妹抬头再?瞧,白鹘已消失在极远的天边。 白鹘飞回赫连诚身边的时候,夜色已深,回师州的船舶还有一刻才开,那是?今夜最后一艘回船,只因船身出了些?故障才耽搁至此。 这次白鹘没有错过。 “此地去?黔西可要?两日?” 刘弦跟着赫连诚站在靠甲板的位置,闻言点头道:“回东翁,飞鸽只消两日。” 白鹘就停在赫连诚的手臂上,附近的百姓没见过如此凶悍又俊俏的鸟儿,不?由多看了这对主仆几眼。赫连诚任身后猜测议论,只静静看向无尽的江面。 “冒昧问一句,你?兄弟二人的名字何以如此迥异?” 半晌,赫连诚突然开口,他嘴上是?问兄弟二人,可刘弦自然明白,府君言下之意其实只在二弟。 “让东翁见笑,”刘弦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实不?相瞒,儿时我与二弟可没少为名字的事儿拌嘴打?架,他每每落了下风,必得?到父亲跟前儿哭诉,说同为亲子,何以厚此薄彼?” 赫连诚摸摸白鹘的脑袋,仍看着江面,“那令尊如何开解?” 刘弦依旧浅浅笑着,只摇摇头。 此刻百无聊赖,赫连诚最是?耐心。 “二弟知道阿母是?在生自己的时候难产过世的,”刘弦跟着看向同一片江水,江水悠悠,他沉吟过往,嘴角的笑意缓缓淡去?,“可他却不?知,在他出生之前,我并不?叫如今这个名儿。” “你?二人——” 赫连诚看着刘弦一字一句,话音落地似乎还有余温,“一弦一柱思华年,”刘弦察觉到府君的目光,随即也转过头,“正是?阿母下葬之后,父亲改的。” 赫连诚没想?到是?这样,愣了一下才道:“想?必令尊深爱令堂。” “也许吧——”刘弦本想?摇头,不?知怎的又认同了赫连诚,“世间之道,朱门?自有朱门?对,寒门?亦是?如此,听说父亲原先已有倾慕之人,只是?碍于世家隔阂而抱憾终身。” “东翁想?说我父亲是?个风流之人?” 刘弦看出赫连诚的神?色,别说此刻赫连诚一介外人,即便当初的刘弦,也是?如此认为。 “他确实不?争气,跑到人家家里妄图带那小?姐私奔,谁料那小?姐当众脱口一句门?不?当户不?对——” 不?知何时赫连诚已转回向黑暗的江面,“千百年来,世家门?第之见早已根深蒂固,那小?姐倒也于世俗无错。” “世俗之见,往往错比对多,门?当户对既是?圭臬,那东翁可知,我阿母却并非寒门??” 赫连诚却半点不?惊奇,他连着方才飞鸽送去?黔西的那封手书,只道:“令堂果真——” “属下才说过仆不?可欺主,真是?——”刘弦顿时明白府君为何突然起这话头,他暗叹果真府君面前,话不?可只说一半,眼下自然也更没有必要?再?隐瞒什么,“阿母嫁过来,便等同与母家决裂,多少年来都不?曾走动,若非崔刺史主动重新往来,别说什么洛都门?路——我父亲正是?明白这一点,素日倒也与我阿母举案齐眉。” 可惜自古天不?遂人愿,刘弦叹了一口气,“若非铜驼大街又见一面,我父亲借酒浇愁,才有了那一出荒唐事,也许阿母不?会?郁郁以致难产而死。那夜我父亲被好?好?儿地送回来,可自此之后,我阿母却成?为寒门?乃至朱门?口中的笑柄。” 明明是?刘父与那女?子之过,最后却反连累刘母如此无辜之人。 赫连诚抚过白鹘脊背的羽毛,那里明显凹陷一片,他没再?说话,刘弦却忍不?住责难—— “欺瞒便是?欺瞒,即便事后再?如何加以弥补,终究是?覆水难收。”刘弦双手搁在船沿,不?由捏紧了拳头,“他自以为只要?将那点心思藏好?便可万事大吉,谁知最后却酿成?恶果。哪怕他早半日与阿母坦白,以我阿母的胸襟,如何能揪着那点陈年往事不?放?且若非他执念太深,又何以会?醉酒失态,当众做出如此令我阿母不?耻痛心之事!” 第70章 赫连诚终于停下不?断来回的动作,白鹘奇怪地扭头一瞧,却看到主人眼底若有似无的复杂情绪。 刘弦也察觉到赫连诚周身莫名的低沉,他转而一笑,仿佛方才不?过是?家常闲话,“说到底也不?过是?一地鸡毛,让东翁见笑了。” 他正要?说些?别的,忽然听见身后的岸边,有撕心裂肺的喊叫声传来—— 两人循声而去?,只见岸上的百姓转眼已快奔到渡口,刘弦注视这些?人,不?由奇道:“他们怎的如此慌张?” 彼时船家正在打?盹儿,他一回头就见这几人问都不?问,直接要?往船上爬,他慌忙抵在船头,“哎哎哎,这船早满了,马上就开了,你?们等下一艘吧!” 只见这一行四人面面相觑,倏尔竟是?齐齐跪了下来,“求船家行行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 船家见过死皮赖脸的,但也没得?如此阵仗,“我一个摆桨的,你?们如何就将我比作活菩萨了?” “今夜您若是?肯渡我等过江,”打?头的汉子连连拱手,从最里层的裲裆掏出厚厚一袋铜板,“别说什么活菩萨,我身上的银钱尽数归您!” 他如此说,身后的郎君生怕船家不?肯收似的,径直将钱扔进船里,顺势就要?往上爬。 事发突然必有蹊跷,船家如何还敢贸然拿这些?银钱,他忙招呼船上的百姓阻拦,大声问道:“你?这话,倒叫我不?敢让你?们轻易上船!银钱倒是?次要?,可你?们总得?告诉我是?何缘由吧!?” 那汉子倒像见了鬼,端的惊恐万状,“您有所不?知,眼下陈郡正在杀人呐!” “什么!?” 赫连诚当即松手放白鹘去?船尾,与刘弦凑上前来。 江浪不?断拍打?着岸边,那汉子的膝盖早已湿透,他却浑然不?觉,叫人一眼便瞧见他那双闪烁不?止的眼睛,“亏得?咱们去?了城郊扒野菜,那陈郡狗太守陈恒敬借剿匪之名,趁夜诛杀城东聚集的流民,眼下正往外一车一车地运送尸体呢!” “是?啊,就埋在城外的乱葬岗!”身后的流民等不?及附和道:“我瞧那些?人也忒惨了,一个个死不?瞑目,甚至连襁褓婴儿也不?愿放过,何等丧尽天良!” “竟如此骇人听闻!”这一船坐的几乎都是?流民,听罢他们也跟着恐慌起来,当即便有人问:“可他们在城东住得?好?好?儿的,与陈郡百姓井水不?犯河水,陈太守与流民又有何深仇大恨,竟要?将那些?老弱妇孺统统斩草除根?” “这人都杀到咱们跟前儿了,哪里还敢深究!”只见船下的郎君又试图往上爬,“船家菩萨心肠,还是?容咱们赶紧先上船吧!” 话已至此,船家也不?好?再?见死不?救,他退开两步,“那便快上来吧,坐稳了我立刻开船!” 船超了载,往江上走时便格外沉重,几个浪翻过来漫进船舱,更加剧流民们先前的恐慌,他们肩挨着肩坐立难安,都百思不?解—— “都说这天子都要?过江来避难,怎的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难道咱们流民的命便是?草芥,可以任意践踏?” 只听平地一声哼响,方才那汉子接上话:“逃命的路就这么宽,永圣帝都他娘的自身难保了,咱们自然是?那绊脚的石头——我呸!凭他什么永圣永灾,大梁早二十年落到此等竖子手中,甭说开国,五部早就踏平咱关中各地了!” 他身边的妇人抱着孩子,此刻避过众人目光,拉了拉他衣袖,“祸从口出,如此悖逆之言你?少挂在嘴边!” “如今已是?祸从天降,我还怕他哪日来杀我的头?”他梗直了脖子,声音拔得?更高,“若他当真英明如高祖靖襄帝,大梁又何至于此!” 那妇人一拉,倒是?扯出许多志同道合之辈,只是?七嘴八舌的应和之后,又有人唱起反调,“可咱们毕竟还是?大梁子民,难不?成?真要?叫咱们去?投靠那只知吃人的五部蛮夷?” 众人之后,赫连诚的眸光顿时暗了暗。 那人说完又叹一口气,“若是?谢府尹还在就好?了,他定愿意带着咱们打?回去?!” 船上瞬间沉寂下来。 不?过须臾,方才的汉子又拍拍胸脯,“洛都府尹满门?殉国何其忠烈,若谢老尚在世,我头一个便要?入他的北镇军!五部猪狗杀我家中老小?,若老天有眼赐我良机,我定与五部不?死不?休!” 刘弦扫过这一船流民,当下竟有不?少壮士摩拳擦掌,他回过头想?去?问赫连诚的意思,不?料却被突然摁住了肩膀。 果真下一刻便又有人开口:“只是?如今护军伴驾,除却江右三州刺史,天下之大,还有谁可再?领我大梁子弟北伐讨罪?” 他话音刚落,原先那个汉子却不?大服气,“哼,什么三州刺史!你?忘了咱们是?如何翻山越岭,又是?如何被海寇驱赶着过江的?我看这些?个州官也不?过是?缩头乌龟,只偏守一方太平!” “那便只剩下工州?”那人听罢,眉宇间愁云惨淡,“我听闻工州之人皆机心械肠,也不?是?多好?相与的。谁成?想?如今这乱世,能保一方太平都已是?万幸?你?单瞧那师州,竟是?任由海寇招摇过市,烧杀抢掠——唉,即便过了江,眼下咱们又有何处可去??难不?成?唯有幽居山中,做个无名无籍的野人么?” 第71章 船身猛然一晃,众人大惊,随即便听船家一声吆喝—— “浪来咯,各位客官且坐稳!” 风起浪涌无宁日。 “东翁——” 风浪中赫连诚摇摇头,刘弦便住了嘴,只见他收回手,突然改变主意:“咱们不?去?黔西了。” “什么?” 刘弦以为自己听错了,赫连诚一字一顿轻得?很,却几乎是?斩钉截铁—— “不?去?黔西,咱们回师州!” 第035章 止戈 岭南平原。 谢公绰的皂盖车驾正缓缓通过介州界桩, 便见到有?一行人拦上前来。 “学生见过老师!” 车帘一掀,谢公绰透过昏暗的晨光向外望去,只见车前的马道上正站着四五个人, 其中领头的戴一顶漆纱笼冠, 冠下的三角脸尤为白?皙, 甫一抬头, 一抹红唇正衬粉面?。 “到底是知墨的脚程更快些,”谢公绰满面?春风,说着伸出手,笑得极为和蔼,“卯时?晨鸡刚打过鸣,你竟是早早就在城外候着了——清晨风大, 知墨可?有?冻着?” 玉生白?方才行过礼,闻言又低下头, 诚惶诚恐道?:“学生有?负师恩, 羞愧难当,这点风雪实?在不算什么!” 谢远山扶着车帘,闻言隐隐露出鄙夷之色。 “属下见过大人!”不知何时?汤恭琦从车驾之后绕出来,站到玉生白?身旁打起圆场, “城外无甚遮蔽, 谢大人与大公子不如?先入城, 去咱们府衙内院暖暖身子?” 玉生白?这才如?梦方醒般连连点头, “是学生疏忽, 还?请老师安坐车内, 随学生回宅子歇息!” 这时?谢公绰却没吭声, 只扫了眼谢远山,谢大公子随即探出脑袋, 将人拦下,“玉刺史且慢,不知城中民乱可?已平息?” 玉生白?已转过半身,再转回来的时?候脸上就有?些尴尬,“回大公子,几个带头闹事的百姓已被抓捕,现下正在拷问。” 谢远山不加思索,连着追问:“那剩下的百姓呢?” 玉生白?牙齿打了颤,顿时?结巴起来,“剩,这剩下的百姓——” 一旁的汤恭琦也跟着劝道?:“大人,谢大人与大公子风尘仆仆,正是来帮咱们的,咱们——” “闭嘴!” 玉生白?空有?岭南水师统帅之名,平日操练倒也无妨,真到紧要关?头,也只能快马加鞭去请这位恩师前来。他愁了一夜不知如?何撇清干系,汤恭琦这一句可?正撞上他枪口。 这句话虽是冲着下属,但谢远山耳聪目明,如?何听不清? “玉刺史倒怪起汤别驾来,实?乃晚辈多嘴,”谢远山字字客气,句句不留情面?,“这儿毕竟是介州地界,万事自然由玉刺史您来做主!” “是学生鲁莽,学生鲁莽!”玉生白?如?遭雷劈,躬身又是一拜,“老师年事已高,学生万不敢当您的面?拿乔,只是担忧老师舟车劳顿,马不停蹄太?过伤身!” 玉生白?说得恳切,几乎都要跪下来,谢远山便顺着台阶道?:“晚辈还?以为玉刺史是有?什么别的考量,既然家父此次前来正为解介州之困,如?若玉刺史当真体恤,便还?是先带我们过去一探究竟,待料理完要紧事,也好让家父真的安心歇息呀!” 这便是不给玉生白?机会了。 “知墨——”谢公绰苍老的声音再次传出来,“我知你怕为师辛苦,只是岭南水师万不可?落入别人之手,介州更不能乱!” “学生明白?!”玉生白?猛然抬头与恩师对视,似乎从那双布满皱纹的眼中瞧出些期许来,这才稍微放心了些,直起身道?:“学生这就带老师去见那些刁民!” 彼时?天光大亮,介州刺史府衙门前,乌泱泱的一片皆是黔首百姓。他们远远听到车轱辘碾过石板路的声音,眼尖的下一刻已看清来人—— “谢大人来了,谢大人来了!”“可?算等到谢大人来了!” 百姓们如?见青天一拥而上,瞬间将谢公绰的车驾围了个水泄不通。玉生白?眉头紧缩,刚想差人将这些苍蝇统统轰开,下一刻却见谢公绰竟直接移驾出车,站到百姓面?前。 “诸位百姓快请起!”谢公绰一开口,声音听着倒比方才更加苍老几分,“天寒地冻,何以聚众跪在刺史府衙的大门前?这般阻碍官差办事可?不大好!” 不大好这几个字实?在也用得不大好,玉生白?觉得自己像被平白?摁在地上扇了一巴掌,但又半点不得还?击。 他思忖着措辞想解释稍许,岂料谢公绰根本就不看自己。 百姓们也瞧出此间端倪,为首的郎君顿时?就往前跪了两步,连声音也重上几分,“回谢大人的话,草民们也不愿出此下策!当年您开仓放粮,赈济灾民,这些草民们都一一记在心里不敢忘!可?前日也有?一位像您这般德高望重之人为民请命,谁知,谁知竟是没个好下场!” “本官又没动?温贤王!” 玉生白?一张脸气得透红,眉目飞舞间毫无刺史威仪,反倒更加像个供世家赏玩的伶人。 眼下有?谢公绰在此,那郎君自然也略过玉生白?的辩驳,只与谢公绰拱手道?:“回谢大人,前日温贤王与属官被衙役抬出府衙大门,那模样活像死过去一般,这些可?都是草民们亲眼所见的呀!” 第72章 “哦?” 这时?谢公绰才望向玉生白?。 玉生白?见恩师终于?肯理会自己,慌忙回答:“这种事学生如?何敢欺瞒老师!我不过是打了他那属官几板子,谁料那温贤王平日看着硬朗,竟如?此不经事,当场便吓得昏厥过去!” 说着他竟与这些百姓站到一边,堂堂刺史与百姓一线,抢夺谢公绰的信任,“他们乍见温贤王冷汗涔涔,老脸煞白?,便以为他也受了刑,可?学生再昏聩无用,总也知道?王爷金尊玉贵,轻易动?不得的呀!” 谢公绰之后,谢远山突然睨了一眼汤恭琦。 那郎君见玉生白?要为自己狡辩,踩着话尾又急急跟上来,“打狗也得看主人,玉刺史说自己只打了王爷属官,岂知这一样是在打王爷的脸面?!又岂知王爷这不是痛心疾首才致昏厥?今日王爷为民请命反遭刺史大人问责,草民们一时?竟分辨不清,温贤王与刺史大人,究竟谁才是咱们介州百姓的父母官!” 此言一出,身后的百姓骤然面?面?相觑—— 这几乎可?担得上污蔑当朝命官的罪名了。 “大胆刁民!这些话到底是谁教你说的!”玉生白?指着初生牛犊的鼻子,气得脑袋发?昏,伸手就要去打人,亏得汤恭琦连拉带抱地拦住他。 街上的许多双眼睛仍在注目,就连谢公绰都在当场,那郎君看准玉生白?不能拿自己如?何,气焰顿时?竟更是嚣张,“草民只是长了双没瞎的眼睛,倒不劳谁来教唆!” 民告官的场面?,不由微妙地变了一丝味道?。 “打狗也要看主人——”谢公绰负手端立,终于?站出一步,“诸位既然如?此说,便也请卖本官一个薄面?。开仓赈济既非寻常道?,如?今灾情持续,玉大人自然得为介州百姓往后的生计多留一条后路。且我朝铁律白?纸黑字,百姓断不得扰乱官府秩序。眼下纵有?冤情,你等也得先守本分,而后官府才能为你等解难!” 谢公绰一开口,当即就有?百姓俯首在地。 见状那郎君才收敛几分,只是他显然不肯罢休,眼见又是一拱手,“谢大人所言极是,只是草民别无所求,只愿能为王爷与其属官讨个公道?!” 很好——他慕容述有?如?此拥趸,竟是谢公绰始料未及的。 谢公绰点点头,终于?敛了和蔼,正色道?:“公道?可?讨,有?罪也当罚,否则此后官府威严岂非由得人人轻易践踏?” 两方一来一回,这便是叫起真章了。 乌泱泱的一片里,那郎君被身后的百姓悄悄拉扯,他似乎不敢再托大,“冲撞官府殴打官差,小人愿听官府处置,只是——”他话锋一转,从指缝偷偷去瞄一眼谢公绰,竟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不知谢大人要如?何为王爷讨回公道??” 谢公绰便不再说话了。 谢远山在父亲身后站了半晌,此刻走?两步上前,谢大公子一摆脸色,可?就没有?德高望重的谢大人这般和善了。 他居高临下,开口虽是问介州刺史的责,却同?样在敲打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好小子,“既是王爷的属官被打,那么玉刺史身为介州一方长官,纵容属官滥用私刑也是该罚——汤恭琦!” 汤恭琦浑身一颤,紧接着跪倒在谢大公子身前,“下官在!” “你身为介州别驾,兼有?代行刺史之权,却未能敦促你家大人,致使险些铸成大错,”谢远山似笑非笑,“你家大人的刑,我看便由你来受罢!” 那郎君被谢远山极危险的眼色所震慑,然而听见他果真肯替王爷出一口气,当即又高兴得喊了出来! 谢公绰扫过这一众百姓,神色竟有?些晦暗不清。 “这!大人救我!” 玉生白?下摆被紧紧揪住,他脸色黑了七八度,几乎是咬牙切齿,猛地推开汤恭琦—— “谢大公子都如?此说了,我看你便承了这份刑罚!” 他别过眼,又将剩下的半句死死咽了回去—— 此仇不报,他玉生白?自会铭记于?心! 然而这一切都被谢公绰看在眼中,他清咳几声,又缓缓开口:“来之前本官也听闻王爷玉体有?损,届时?本官会带着补品伤药亲自登门,你们的玉大人也一同?随本官前去谢罪——如?此,你等可?还?有?异议?” “谢大人秉公执法,小人们心服口服!”那郎君没瞧见头顶谢大人的脸色,他语调轻快,仿佛口中刑罚并非加诸己身,“有?何刑罚您一并言说,我等甘愿承受!” 谢公绰突然笑出声,反摇摇头。 “玉大人才是你们介州的父母官!”谢大公子已扶着父亲上那车驾,回身的瞬间又睨了玉生白?一眼,“家父舟车劳顿,还?得赶紧去求得王爷谅解,便请诸位听候玉大人的处置罢!” 车轮再次转动?,身后有?百姓在追。谢公绰听着那些奉承话,满目阴霾未消—— “不过十余年,他慕容述果真得民心!” 父子同?心,谢远山点点头,“父亲,此人留不得!” “他是该死,只是不应在当下,”说着谢公绰望向儿子,沉声问道?:“玉生白?可?是在后头跟着?” 方才他当着众人的面?,要拎着玉生白?去负荆请罪,此刻玉生白?耷拉着脑袋,自然得遵循恩师之命。 第73章 谢远山立即回道?:“是,父亲您——” “方才有?句话说得在理,打狗看主人——”介州人心倾斜至此,谢公绰自然得将另一半罪责归在那玉生白?头上,“到底是我纵容玉氏太?多年,才容此等眢井瞽人生出本不该有?的念头。” 谢远山早有?预料,也不由眼前一亮,“父亲预备此次便收回兵权?” “且看他玉氏的态度如?何!” 说完谢公绰阖上眼,车驾摇晃,便悠悠往那温贤王府而去。 铎州刺史深夜离境,夜色将尽,卯时?与辰时?交界的民巷深处,一个青色缊衣的倾脚头正推着粪车往前走?—— “收夜香嘞!” 倾脚头卖力?吆喝着,正走?到一户人家前,他提起门口的屎塔就准备往粪车里倒,打开盖子的瞬间却突然瞥见四只黑溜溜的珠子在转。 “哎哟!” 干他们这种苦力?,走?街串巷又有?两只车轱辘借力?,今日推起来不过比平时?略费劲一些,那倾脚头还?当是自己出门前朝食吃得不够。 大清早的好一顿吓,那倾脚头抚着胸口回魂,气不打一处来: “哪儿来的小叫花子,怎的躲在我的屎车里!” 第036章 入府 倾脚头怒喝一声, 那对兄妹便从车盖子里跳了出来。 “你们莫不是朔北来的流民?” 他见这?对?兄妹狼狈不堪,下车的时候小郎君脚下一软,膝盖还?沉闷地磕在青石板上, 语气又不由软了些许。 “实在对?不住, ”谢元贞撑着左手站起来, 缓缓一躬身, “我与阿妹自朔北远来投亲,不慎丢失照身帖,唯恐官爷不愿放我俩入城,这?才出?此下策。” 说?完谢元贞眉头一皱,左手已扶着另一边,右手指尖甚至还?有鲜血滴落。 倾脚头顿时被那血色吸引, “你这?伤——” “五部人?穷凶极恶,只折一条手臂已是万幸。” 谢元贞摇摇头, 倾脚头看出?他身形隐约在晃动, 干脆上前搭一把手—— “这?伤得赶紧处理!”谢元贞的右手完全使不上力,倾脚头眼见不妙,顿时热心?上头,“你们所?投亲眷姓甚名谁, 我在这?民巷收了三十年夜香, 但凡住在这?里的, 我都?认得!” 谢元贞顿了顿。 “说?来惭愧, 家中长辈未及细说?便被夷兵一刀毙命——”他尽量拣着字眼, “晚辈只隐约知晓他是在谢宅做事。” “哪个谢宅?” 谢元贞缓缓道:“铎州刺史, 谢大人?的宅院。” 倾脚头怔愣一瞬, 随即睁大眼睛,颇为惊奇, “你这?亲眷倒是有头脸!那便不在这?片民巷。谢大人?家距离此地可有些脚程,我瞧你们两个小娃娃人?生地不熟,若是再被贩子拐走可不好!” 谢元贞听过五部夷兵,听过师州海寇,不想这?铎州也有盛产—— “谢大人?治下,铎州竟还?有人?贩横行?” 倾脚头连连点头,摆出?一副极头疼的模样,“小郎君有所?不知,近来如你们这?般入城的流民着实不少,因着籍贯不在此地,不受铎州官府管辖,那些人?贩子便是瞅准这?一点,专劫流亡而来之?人?!” 这?倒是。 若真碰上贩子,眼下谢元贞就一只手,还?带着不足十岁的谢含章—— 那不就是羊入虎口?。 但谢元贞有些为难,“可我们也不能?平白耽误您干活儿。” “你们这?一身臭味的,也不好放在哪户人?家里等——”倾脚头挠挠头发,猛一拍脑门,“清早去谢宅送时蔬的菜农不多时便要经过此地,你们不如跟着他走!” 于是兄妹俩脱下湿臭的外?衣,向最近的人?家借了水擦拭,才跟着经过的菜农上路去另一条街的谢府。 菜农见着兄妹俩衣衫不整,风一吹便要倒的样子,想让人?坐上推车,可他们不愿太麻烦,只是跟在后?头,于是菜农也慢下脚步—— “你们打朔北哪个州郡来的?” “洛都?。” 谢元贞低着头,左手扶上推车,指尖隐隐在颤动。 “哟,竟是打皇城来的!”菜农来了劲,“听说?不日大驾也要登临铎州,你们若是晚了一步,恐怕连谢宅后?院都?难以靠近!” 谢元贞只点点头,一半是言多必失,一半是实在没?力气。 谢含章贴着阿兄,正一脸紧张地盯着他—— 隔着单衣,她都?能?感觉到谢元贞很烫,似乎起了热。 可菜农在后?面推车,只瞧见兄妹俩单薄的后?心?,自顾自又问:“方才我听老王头说?,你们连投靠之?人?姓甚名谁尚不得知,便是待会儿到了谢宅门前,又如何让人?信服?” “只是晚辈与阿妹举目无亲,”谢元贞勉强提了提劲,“哪怕有一线希望,也得尽力试一试才行。” “这?话倒是不错,如今世?道艰难,地里只长西北风与东南风,光是这?一车的好东西,便是穷人?眼中的金子。”菜农不由感慨:“若非我为官府做事,都?不敢想这?日子会是如何。” 想起昨夜山中所?见,谢元贞倒是清醒了几分,“晚辈只道朔北旱灾严重,不想铎州竟也是如此?” “是啊!”百姓的苦是没?有根底的,菜农不愿多说?,只叹道:“老天不让咱们活,只能?勒紧了裤腰带,有一日活一日吧!” 第74章 倾脚头所?言不假,果真走了近一个时辰,辰末天光大亮,三人?才终于到了谢府后?宅。 谢宅的胖厨娘早在门口?候着,她扫过车旁多出?来的兄妹俩,尤其打量了谢元贞两眼,才低头去检查菜品。 不一会儿,厨娘就让身后?的杂役依样搬走,自己对?菜农说?:“老蔡,今日这?菜有些多,晚几日再来送吧!” 老蔡嗓子一紧,生怕有人?取而代之?,“这?是为何?如今这?天儿虽不见好,我这?菜却?是一颗一颗精挑细选过的,满铎州再没?有比我更好的菜农啦!” 厨娘笑他没?出?息,解释道:“是我家老爷与大公子出?门去了,尚不知多久才回来。” 原来眼下谢公绰并不在家。 老蔡摸着心?口?,只觉浑身都?热透了,他擦了擦锃亮的脑门,陪笑道:“原来如此,可吓死?我了!” 厨娘眼睛眯成一条缝,从缝里又瞥了一眼谢元贞,话锋一转,“瞧你紧张的!今儿怎的带孩子来,莫不是日后?就让他们送菜了?” “我哪有这?般好福气?”老蔡差点忘了此事,只见他上前揽过兄妹二人?,“顺便托您问一句,府上可有人?在洛都?有远亲?” 厨娘一皱眉,侧身往门里看了一眼,又回身正对?兄妹二人?,“咱们这?些仆役,哪个不是铎州本地的?倒不曾听说?有谁在洛都?有亲眷,这?两个小娃娃便是来投亲的?” 此刻她光明?正大地盯着谢元贞,眉眼弯得更夸张,“小郎君,可记得你家亲眷的名字?” 谢元贞耳边阵阵嗡鸣,他有些不安,微微避开灼热的目光,道:……知道。” “哟,这?可不好办。咱们这?些做仆役的,也不能?私自放来历不明?之?人?进主家后?院,万一出?点什么事,谁也担待不起。”厨娘低头,摩挲起肉乎乎的双手,思索一阵又回看向谢元贞,“小郎君可有什么贴身信物能?给我,或许我能?帮你们问问?” “我,我——” 厨娘的声音似远在天边,谢元贞一口?气没?提上来,彻底没?了思索的力气,眼前一黑,当场翻了白眼,直直往后?倒去! 亏得老蔡眼疾手快,他托住谢元贞的脑袋,伸手一探,当即变了脸色,“呀,你阿兄烧得好厉害——这?手是断了么!” 众人?目光一转,只见谢元贞右手的地上已洇出?一小滩乌红的血迹,饶是刀板上讨生活的厨娘也吓了一跳。 “小郎君怎会重伤至此!?” 谢含章只抱着阿兄默默掉眼泪,看得在场之?人?皆于心?不忍。 “他们跋山涉水不知经过多少凶险,”老蔡眼珠子转过一圈,试探着又劝厨娘,“又不是成了年的大人?,两个半大娃娃,想来不会有什么差错,不如先带进去养伤。劳您再去问问,或许正有哪个疏漏了的?” 可恻隐之?心?是一回事,出?手救人?又是另一回事。 厨娘顿时板起脸:“你说?得轻巧,咱们这?些仆役但凡有个头疼脑热,向来是府上的小胡大夫来瞧,回头小胡大夫与他父亲一说?,这?两个小娃娃万一无人?认领,届时捅到老爷那儿去,我又如何向老爷交代?” 见状谢含章咬了咬牙,竟要从老蔡手里接过谢元贞,自己拖着人?往外?走。 血迹已然留下,由着谢含章来,便只会拖出?更醒目的一长条。 厨娘皱起眉,正要拦下人?,却?听谢含章十分隐忍地婉拒众人?:“各位叔叔婶婶莫要为我与阿兄伤了和气,我自己能?照顾阿兄。” “你这?般小,如何能?独自照顾?”厨娘快人?快语,眼睛还?流连在那只伤了的手臂上,似乎在思忖什么,“且请大夫找住处,哪一样不要花销,你身上可有银钱?” “我——” 谢含章一抬眸,通红的眼眶里,泪水盈盈欲坠。 老蔡听这?意思,赶紧一把拉住谢含章,也跟着附和,“最近人?贩也猖獗,尤其小郎君生得这?等模样,我只怕你们刚出?这?条街便要被人?掳走!” 厨娘的眉头顿时皱得更加厉害。 谢含章本也没?打算真带走阿兄,她瞥了一眼厨娘,随即突然冲人?跪下,“贵府可还?缺僮仆侍婢——我愿卖身为奴,救我阿兄一命!” 这?倒是个不错的法子。 厨娘实在是喜欢这?两个孩子,不由顺着谢含章的话,……你们可有照身帖?” 谢含章摇摇头,却?说?:“能?否宽限几日再去官府报备?” 这?也没?有,那也没?有。 厨娘又犯了难。 到底还?是老蔡摆摆手,“这?倒不难,先前也有不少流民没?有照身帖,待小郎君清醒了能?下地,再去官府报备也不迟。”他冲谢含章抛了个眼色,道:“谢大人?既统领铎州大小事务,想来该是更加容易?” 谢含章立即接上说?:“叔叔婶婶莫要烦扰,待谢大人?归家,我自去谢大人?跟前儿向他讨个恩典,允我在府中做事!” 厨娘终于又笑起来。 “倒是个乖巧的孩子,只是老爷不管后?院杂事,招买仆役自有夫人?与掌事主簿定夺,”她爽快地一招手,身后?的杂役抬完了时蔬便来抬人?,“那便好生抬小郎君进去吧,小心?他的右手!” 第75章 彼时介州刺史府衙的正堂内,玉生白提起酒壶,正往谢公绰的羽觞一推。 “老师,学生再给您斟。” 酒过三巡,谢公绰的脸上泛起薄薄一层红晕,他捏住玉生白的壶嘴,不胜酒力—— “眼下没?有旁的人?,你我之?间便省了那些凡俗礼节。”他扫过另一边的大郎,视线定焦在面前的这?张小白脸上,眼角的皱纹都?染了几分心?疼,“方才知墨受苦了,若非那些百姓穷追不舍,也不必委屈你与为师演这?一出?戏。只是事态要平息,也该让他们知晓利害,否则日后?他们岂非要骑到你的头上?” 谢远山也端了杯酒过来,方才的趾高气昂尽消,父子俩如出?一辙,“知墨,我也向你赔礼!” 玉生白慌忙提杯对?酌,随即眼眸低垂下去,“老师苦心?,学生自然明?白。” 清晨的事既揭过,谢公绰也好换了话头,“方才我瞧那领头的年纪颇轻,胆量倒不是一般的大。” 事儿要揭过,人?可没?完。 玉生白马不停蹄,这?边跟着老师去王府赔罪,那厢已命人?将其捉拿下狱,这?一记巴掌打得重,他定要加倍讨回来的。 “老师有所?不知,”玉生白字里行间幽幽怨怨,“当年慕容述被贬介州,曾从田驺棍下救得一孩童,正是今日此人?!” 慕容述的贤名,便是打那时候起的。 “原来如此,我瞧慕容述气色倒远胜为师,难为他做这?一场戏,如今大梁皇族仅存其二,来日若让他登基——” 谢公绰意有所?指,却?没?将话说?完,听得玉生白已是悻悻—— “可学生瞧那慕容述,却?是一脸将死?之?象。老师福泽深厚,自不必与此等宵小比高低!” 这?杯酒灌得好,玉生白小嘴醇香发甜,谢公绰指着他,三人?笑起来。 “那汤别驾可还?好?”笑过一阵,谢公绰又问。 “咱们杖责自己人?,”玉生白似乎终于放松了些,“板下自有轻重,学生有分寸。” “那便好,”谢公绰也松一口?气,“为师听他说?,那群百姓还?一度冲撞兵器库,眼下可有重新派人?驻扎?” 玉生白还?当谢公绰不知此事,这?一问,他又有些惴惴,“眼下已派重兵严守,一旦发现异动,就地处决,格杀勿论!” 谢公绰便按下他再度行礼的手。 “水师一年一检阅,为师年事已高,此次前来也算顺便看看我的爱徒,将那些兵鲁子都?操练得如何——”他摇晃着起身,兴致高得很,“不如午后?咱们便去校场可好?” “都?听老师的!” 一场接风宴终于落幕,起身的时候,谢公绰身形不稳,有条细长的物件儿自宽袖里滑出?,磕在玉生白一侧的地上,砸出?清脆的一声响。 玉生白低头去瞧,柳叶般的双眼瞬间睁得老大。 正是半枚铜虎符。 他怕两人?起疑,赶紧捡起来还?与谢公绰。 谢公绰只瞥一眼,却?没?接。 “大梁败得一塌糊涂,不日大驾入境,岭南水师便会成为李令驰的眼中钉,”他半靠着玉生白,仿佛爱重胜过亲子,“为师能?保你一时,实在心?忧难以护你一世?!” 话至于此,借着三分酒劲渲染,玉生白也红了眼眶。 “老师!” “这?枚铜虎符我每日擦拭,本想着哪日能?让你宏图得展,”谢公绰摇摇头,沉吟着闭上眼—— “不如索性,今日便给了你!” 第037章 求医 玉生白满是惶恐, 忙拱手低下头去—— “老师万万不可!” “知墨为?何不收?”谢公绰将虎符硬塞进他掌心,掷地有?声,“为?师信你重?你, 这虎符迟早也要交付于你。且不日大驾入我铎州, 待李令驰借主上之口?来向?为?师讨要, 可就太晚了!” “老师!” 玉生白眼眶含泪, 还待再推,谢公绰却向?门外一瞥:“廊下还有你的部属,如此推攘,倒叫别人看为?师的笑话?” “谁敢笑老师?”廊下寂静一片,玉生白言辞哽咽,尤不失狠绝, “学生第一个打死他!” 谢公绰朗声笑起来。 “你有?这份心,”他褶皱的手轻轻摁在?玉生白肩胛, “为?师便信你来日能护为?师周全, 收下!” 谢家父子到军中走了一圈,例行公事关切了几位军将,之后谢公绰马不停蹄便要赶回铎州。 玉生白一直护送车马过了界桩,两方来时针锋相对, 去时惺惺相惜。谢公绰第三次探出窗外, 对随行的玉生白道: “知墨, 就送到这儿吧!” “朔风将至铎州, ”玉生白虚虚托着老师的手, 俨然十?分放心不下, “老师此番回程, 单一件五兵纹样的披袍,要如何抵御寒冬?” 谢公绰双眼微眯, 他明白玉生白言下之意,只是仍拍拍他的手,转而?一挥,“知墨在?介州烧一日炭,为?师就挨不着冻,回吧!” 玉生白便停下脚步—— “学生恭送老师!” 车马上了渡口?停着的大船,清晨的迷雾散尽,此刻玉生白就站在?界桩附近,目送他们走远,在?江面上化作极微小的一点。 直到很久,那最后的一点也消失殆尽,玉生白才变了脸色,他双眸晦暗,在?空无一人的林子里厉问?:“那贱人呢?” 第76章 树后,汤恭琦缓步而?出。 回铎州的船上,谢远山见谢公绰阖眼许久,忍不住说:“方才巡视大营,儿子见将士们对您还是更敬重?些的。可见玉生白做官不行,做将军更不行!” 隔一会儿,谢公绰才极轻地笑笑—— “因此为?父才敢将虎符留与他,且让他捂着做两日美梦。” 浊浪排空,碧波微荡,谢大公子身在?船舱,心下飘飘然,他附耳上来,“我已知会隗副将,届时咱们一声令下,偷盗虎符,擅传军令——数罪并罚,玉大人这统帅也就做到了头!” 船身突然向?后一仰,谢公绰干瘪的双眸缓缓睁开。谢远山正?要唤人进来,却听父亲在?耳边低语: “有?一事——” 他立即转头,“什?么?” “这岭南百姓,为?何独独将老夫推到风口?浪尖?汤恭琦将其归之于我德高望重?,可若背后无人指点,空穴如何来风?” 谢公绰的双眸灰暗,眼底流淌的却是如儿子一般的狠辣,谢远山后槽牙随之咬紧,紧接着抬眸道: “会不会就是玉生白他自己——” “去查。” 谢公绰打断猜测,他要的不是偏见,而?是那背后千丝万缕的真相。 “不过此事倒也不无裨益,”半晌,谢公绰顺着船身晃动,指尖轻敲膝盖,“咱们顺水推舟,或可借此让李令驰忌惮三分——我听说朔北的百姓可都畏之如虎啊。” 谢远山无不认同,“他不懂得?人心,终究只能做乱臣贼子,若是单凭凶悍便能立足大梁,那五部蛮夷岂非才是天命之主?” 谢公绰不知被?其中哪个字眼逗笑,“罢了,是龙是鼠,待人来了咱们一看便知!” 沔江入铎州,分淮水而?入岭南,辰时三刻的江右师州,赫连府兵所?在?的宅院之内,周行简扶着门框,正?一瘸一拐从内间出来。 刘柱与大牛在?外头帮忙,他们转头见是周行简,忙起身过来扶他,“周兄弟,怎的下床了!” 周行简没让他们扶,只说:“这药当真灵验,几副下去我已然觉得?身子大好。” 这话不假,不单周行简,两夜功夫,许多伤重?昏迷的府兵也都恢复神?志,不至于吃了就吐,说起话来也明显有?力许多。 “这就好,”刘柱扫过欲言又止的大牛,担心周行简身子虚,又要上前搀人,“不过大病初愈,你还是回床上多歇息,其他弟兄自有?我们几个照顾!” 周行简却没动,开口?突然问?:“我听闻咱们府中似有?北镇军旧部?” 两人一愣。 随即身后传来浑厚的一声—— “正?是在?下。” 两人忙错开身子,那人就在?靠近堂屋墙根的床上。 刘柱自忖周行简这耳朵倒是灵光,赶紧介绍道:“这位是林放林兄弟,若非他病中呓语,我们也还不知道呢,周兄弟这是——” 周行简看了一眼,却先声笑出来—— “林兄弟别紧张,在?下洛都巡防营出身,想?向?您问?一位故人。” 刘柱差点忘了,洛都戍卫与北镇军一脉相承,自然比他们这些半路兄弟更聊得?来。他赶紧寻了个由?头,拉着大牛就去了别处。 林放伤在?肋下,起身不大方便,只能仰躺着说话,“周兄弟想?问?谁?” “周显,”周行简拉开小胡床坐下,也不客套,“林兄弟可认得?此人?” 他心有?期许,见着林放下意识的反应又落了空。 “在?下所?在?编队伯长乃是萧权奇,”林放缓缓摇头,“并未听闻有?周显此人。” “萧权奇?” 洛都一战,这个名字响彻大江南北,院中当即有?几个阖眼的府兵竖耳过来。 林放骤然被?注目,更有?些难以启齿,……,大战前夕,萧权奇曾请调去驻守九原塞东段,谁知他——我也是装死,且他们急于与五部里应外合,这才躲过一劫。” “那就是说,”周行简全然没注意到其他人,眉头深锁,“其他编队的弟兄们——” 林放犹豫着点了点头。 “大约是——周兄弟节哀,这位周显可是你的亲眷?” “是我同村,”片刻,周行简叹了口?气,“那林兄弟可愿同我讲讲冬至夜九原塞一役?即便萧权奇通敌叛国,可谢将军多年抗敌身经百战,北镇军又如何会在?一夜之间覆灭?” 洛都是节节败退,但?包括洛都府尹在?内,百姓始终不能相信,五十?万北镇军当真就这么败了。 长久的寂静之后,林放仿佛终于鼓起勇气,一字一顿—— ……们好似脱胎换骨,从排兵布阵到武器装备,从头到尾都打了咱们一个措手不及!” 周行简与林放在?堂屋相谈,宅院外,不知谁突然喊了一声—— “府君回来了!” 狄骞匆匆出来,几步开外还能嗅见赫连诚周身的寒气。赫连诚将披袍扔给王崇,开口?就问?:“受伤的弟兄现下如何?” “那鬼大夫神?神?叨叨,开的方子却真灵验,”王崇接得?利落,言辞间却有?些隐隐的遗憾,“日后咱们还要打许多仗,若他能——” 可人早就凉透了,由?不得?赫连诚后悔。 “天下杏林高手无数,难不成就指着他一人?”他径直掠过王崇,瞥向?隔壁院儿,“周行简呢?” 第77章 王崇立即跟上前去,“府君寻他?这会儿他正?和林放兄弟说话呢!” “林放?” “就是咱们来洛都的路上所?救,胸口?碎了骨头的那个林放,”王崇怕赫连诚记不清,还伸手拍拍胸脯,“属下今日才知晓,原来他先前就在?北镇军效力!” “那正?好!” 赫连诚大步流星,听罢直往伤员的院子而?去。 铎州,巳时的谢府后院。 安置完谢家兄妹的胖厨娘脚步飞快,此刻穿过院子间的月洞,来到一间更僻静的宅院。靠近门扇的时候突然又慢下脚步—— 咚咚咚! 房内昏暗,一个浓眉大眼的年轻郎君正?伏案奋笔疾书,敲门声宛如催命,惊得?他笔尖一抖,落下好大一滴浓浓的墨水。 好好一张方子,毁了。 他有?些懊丧,抬眸的瞬间看清来人,霎时敛了神?色。 只见胖厨娘倚着门框,笑成一朵丰腴的花儿,“小胡大夫,能否求您件事儿?” 小胡大夫蹭地站起身,听了却不敢笑,反而?更显拘谨,“骆大娘,可是出了什?么事?” “你也知道大娘家那个不争气的,”骆大娘轻声细语,又往门内跨一步,“都快十?七了还呆在?家里没个着落。” 小胡大夫下意识往后退,一不小心撞上身后的凭几,发出沉闷的一声响。倒不知是撞的还是羞的,这一抹嫣红自耳尖直透到脖根,“这,缘分自有?天定,也不能急于一时!” 骆大娘笑得?更欢,生生又往前走两步,直将人逼得?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是呀,这缘分不就来了!” 小胡大夫先是脸颊一红,随即猛然反应过来,“哦?” 骆大娘见小胡大夫反应过来,终于肯开门见山,“清晨我去收菜,遇着一对来投亲的兄妹 。哟,别提有?多惨了!那小郎君的右手似乎都断了,就这么倒在?咱们后院门前儿,血迹拉了好长的一条!我就想?着——” “那对兄妹可有?照身帖?” 能在?谢家做活的不比寻常仆役,每月可领不少月银,尤其掌管厨房采买,月银之外还有?油水。 但?首要一条,不得?来历不明。 纵使骆大娘说破了皮,也是盖不过这条,不过她转了转眼珠,凑近了与小大夫低声商量—— “五部打得?凶,他们两个小娃娃能捡一条命都已是万幸,哪儿还能有?照身帖?不过那小女郎倒是乖巧,说待兄长能下地了,立即就去官府报备,记个白籍。” 小胡大夫便明白了。 “骆大娘的意思?,”他细细皱起眉头,似乎在?衡量其间利害,“是要我这些时日先悄悄为?那郎君诊治?” 骆大娘抚掌笑道:“小胡大夫果真聪慧过人!” 听骆大娘的意思?,那两个孩子年纪该是不大,且该守的规矩照旧,不过先后顺序有?所?不同。 可小胡大夫犹豫片刻,仍是不大安心—— ……二人当真是来投亲的?” “哎哟——”骆大娘有?点不大耐烦,她直接抓住小胡大夫的手肘,说话间又轻轻捏了捏,“都是半大孩子,那小女郎都还不到十?岁,若非投亲,何苦千里迢迢跑来做个要饭的?” “骆大娘,晚辈倒不是别的意思?——”骆大娘这一抓,几乎就是揪住了小胡大夫的舌头。他好容易挣开束缚,才能捋直了说话:“只是听说最近城外在?抓人,想?是外头并不太平,咱们府内自然也该谨慎行事。” 骆大娘连声应道:“小胡大夫说得?极是!只是若他们兄妹二人当真来历不明,想?必根本也进不来,既然能进城,那当是没问?题的!” 包票打到眼下这个程度,小胡大夫心知肚明,今日这诊他怕是非出不可了。 他又退开两步,拱手道:“骆大娘既如此说,那晚辈便随您走这一趟。” 骆大娘带着小大夫进屋的时候,谢含章正?在?给阿兄敷帕子。 他们皆换过衣衫擦过手脸,与进门前的那副蓬头垢面又截然不同。 “小女郎,”骆大娘眼见小郎君还在?昏睡,声音轻得?不能再轻,“这便是府上专为?咱们诊脉的小胡大夫。” 谢含章点点头,赶紧下床行了个揖礼,“见过小胡大夫。” “女郎客气,”骆大娘早被?小郎君勾了魂去,小胡大夫却一眼瞧出小女郎与众不同,但?他装作不知,只问?:“小郎君可是伤在?右手——” 惊鸿一瞥。 他这才明白骆大娘何以至此。 躺在?床上的哪里是个落魄郎君,简直是块浑然天成的美玉,轻轻碰一下都叫人面红心跳。 怀璧有?罪,正?是这样俊俏的小郎君, 只怕更容易招来是非。 小胡大夫强行拽回神?思?,他一只手搭上昏睡之人的腕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扫过小女郎,“二位果真超凡脱俗,便说是哪家的公子小姐也有?人信。” 谢含章盯着阿兄一眼不错,心下忖度着这话的意思?,“小胡大夫实在?过誉,奴与阿兄担待不起。” 岂料小胡大夫前一刻还在?笑,转瞬脸色骤变,起身就要走! 第038章 问药 骆大娘不明就里, 她死死拽着不让人走,声音急得发尖,“小胡大夫, 怎的看一半就要走!?” 第78章 “骆大娘!” 谁知小胡大夫竟是一把撇开桎梏的胖手, 沉声作?色道: “晚辈才疏学浅, 只?怕瞧不好小郎君的病!” 小胡大夫甚少如?此疾言厉色, 骆大娘心中怒火被震慑得烟消云散,由得人出了门才知道去?追。 “小胡大夫!” 骆大娘追上人,再开口反而?谨慎许多,“小郎君可是身上还有顽疾?” 小胡大夫不应。 骆大娘骤然拔高两分,“那是这手废了?” 小胡大夫仍不应。 骆大娘急火的性子,叉起腰来, 顿时便急了,“你倒是说呀!” 小胡大夫被她问得烦了, 又不知从何?说起, 只?含混道:“哎呀,这三?言两语说不清!” “小胡大夫——” 又是一道稚嫩的声音。 两人回头,不知何?时谢含章已站在门口,正平静地看着他们—— “小胡大夫, 可是我兄长病笃难以施救?” 谢含章的神情倒比局外人更冷静。 小胡大夫干脆背过身去?。 谢含章也不废话, 就地拜别?道:“骆大娘, 看来我与兄长还是给?您添了麻烦, 我这就带他走。” 小女郎说话算话, 在门口就拖过兄长一回。这巴掌左一个?右一个?, 扇得骆大娘突然里外不是人, 她猛然拍了下自己腿根,怒吼道: “站住!我骆大娘亲自带进来的人, 岂有轻易被扫地出门的道理??”她面朝小胡大夫,一丝笑意?也无,“胡长深,你就在这儿,给?我把话说清楚咯!” 胡长深到底年轻,与骆大娘针锋相对,片刻就落了下风。 “那——”他原地踱了两步,随即又往院外走,……我去?问问我爹!” 骆大娘倒是不拦他,只?将更厉害的话摔在身后,“你要告诉你爹,不如?现在就让小女郎带她兄长走,兄妹两个?一块儿死在外头!或者叫人贩子掳去?发卖,做那受人凌辱的倡伶巧伎!” 府中仆役皆知小胡大夫医术好,心肠更软,平日里见着路边百姓咳嗽,都会上前细细叮嘱两句,骆大娘如?此说,实在诛他的心。 胡长深耳根红得滴血,侧过脸不去?看骆大娘,半晌才跺了下脚,“我是去?问这病该如?何?治,这总行了吧!” 日上三?竿,胡长深脚步匆匆,回院的时候,正碰上他那向来一丝不苟的父亲。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胡大夫手捧医书,另提一只?水壶,他瞥见儿子如?此,顿时正颜厉色道:“走路看路,为?何?慌慌张张?” “父亲!” 胡长深还没盘算好如?何?问! 胡大夫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骆家女郎又来了?” 说完他先踏一步出门框,左瞧右瞧。 没人呐。 胡大夫不知那女郎是否藏在暗中,只?重重说道:“我都说了不结亲家!她们这脸皮倒是厚,可这一次两次难不成还没个?完了?老夫这就去?找她们理?论!” 胡长深怕父亲当真冲过去?,赶紧拦在前头,“不是不是!” 向来严厉的胡大夫更板起脸,追索儿子脸上的破绽,“那是为?何??” “是,是古籍有载!”胡长深急得舌头打结,好容易才逼出个?由头,“外不治癣内不治喘。方才儿子突发奇想,若是喘家兼受内外重伤,该以哪一样?为?先?” 胡大夫愣了一下,随即撤回一步,开口仍是斥责—— “什么内伤,什么外伤,且哮症是否当场发作??你这假设也忒不严谨!” “那儿子重说!”见父亲被自己的话吸引,胡长深总算冷静稍许,“若是病人先天弱症,哮症虽未起,却已有表征,且外伤在手,是骨折,内伤则在心肺,是受内劲击打而?后落水受寒——父亲,这该如?何?医治?” 听罢胡大夫来回踱步,边走边摇头,好一会儿才说:“倒是难治。” 胡长深立即追问:“父亲,您也没法子?” 胡大夫为?人板正,说白了死要面子,他骤然眉毛倒立,“谁说的!眼下不过假设,若此人近在眼前,为?父自然能够药到病除!” 胡长深忍笑,也不知父亲有没有一半底气。 “父亲,”他打躬作?揖,端的毕恭毕敬,“那您便指点儿子一二又如?何??” 又是一阵沉寂。 ……说骨折,此乃外伤,依其筋脉受损轻重,用药包扎后静养即可;这内伤——”胡大夫话锋一转,“为?父便考考你的脉经,这内伤可致何?种脉象啊?” 胡长深一愣,答得就有些磕巴,“二十七脉中除却数脉,其余难道不是皆可因内伤而?致?” “我平日便是这么教你的?”胡大夫来了劲,两撇胡子上蹿下跳,“我看你还是先将古籍所载烂熟于心,再来考问你的父亲吧!” 可胡长深哪能放人走? “父亲父亲!”情急之下,胡长深攥住父亲的手,只?是又被一眼瞪了回去?,“那若就是沉脉呢?脉沉而?时缓时迟,又当如?何??” 胡大夫见儿子小心翼翼,忽而?恍然大悟。 ……来!” 他怒气全消,转身进屋,提笔蘸墨,片刻之后,竟开始自己写方子。 “血竭太贵,可改用三?……胡大夫笔下如?风,又接连将几味药改成更便宜的,胡长深便明白了父亲的用意?—— 第79章 他大概又以为?自己是在给?哪位穷苦百姓看诊。 “方才与你说的针法配合这方子,先观望两帖,再斟酌改方,去?吧!” 胡长深接过方子,心中有些愧疚,但碍于骆大娘纠缠,最后也没有明说,只?跪地一拜,“儿子深谢父亲!” “长深——” 出门的时候,胡长深又被父亲叫住。他甫一回头,忽然看见父亲难得露出慈祥的神态。 “父亲?”胡长深心中忐忑,既怕父亲看出些别?的,又怕父亲被蒙鼓中。 “医者悬壶济世,”只?听胡大夫语重心长,“若所遇还能救,你我自当竭尽全力。可若所遇已是回天乏术,天意?难违,你还太年轻,也不要过分求全!” 胡长深心下一沉,“儿子知道了。” 等再回骆大娘的院中之时,胡长深便没有再磨蹭,一如?快刀斩乱麻,果真谢元贞将起的哮症渐渐平息,又恢复了平稳。 “这不是能治么?”骆大娘弯着腰,方才的跋扈又蛰伏回去?,半分不外露,“小胡大夫实在谦虚,可把骆大娘我吓出个?好歹!” “骆大娘——”胡长深放下小郎君的手,看了她一眼,“且让小郎君安歇。” 两人出了屋,骆大娘又左顾右盼,确认四下无人,才偷偷问道: “可还有哪里不妥?” 胡长深也顺着扫视周遭,视线停留在斜后方半掩的房门之上—— “晚辈实话同您说,那兄妹二人恐怕并非您所能招惹,待小郎君外伤痊愈,还是得送他二人出府。”说着胡长深掏出一小袋五铢钱,塞进骆大娘手心,“还有这药钱便由晚辈来付,家父知道晚辈常为?民间?百姓诊治,每月给?晚辈的银钱有余,这些您自不必放在心上,就当晚辈今日在外救了个?重伤之人。” 骆大娘翻了翻掌心,瞧这沉甸甸的一袋铜钱,不由陷入沉思,片刻之后,她突然问:“你说我招惹不起,莫不是看那小郎君生得太俊俏,你心生妒忌?” 好,好一个?狗咬吕洞宾。 胡长深拂袖,“你爱信不信!” 骆大娘眼见如?此,大抵明白几分事态严重,她立时又换回一副好颜色,“是骆大娘错了还不成?可你总得告诉大娘,里头那两个?小娃娃,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否则光凭一张嘴,便是官府断案也不是这样?的道理?。 胡长深便只?得引人往院门墙根处挪了几步,这才说:“晚辈虽不材,却也能摸出小郎君天生弱症,但小郎君同时又是有些内家功夫在身上的。您可知天生弱症之人若想习武,饮食起居又得做到何?等精细?” 天生弱症—— 骆大娘忖度着胡长深的字眼,天马行空道:“或许他命好,偏碰上个?精通医术的武人?” “若真有人左右相护,他兄妹二人何?以相依为?命,倒在谢府门前?” 听罢骆大娘一抚掌,如?此辩解反倒觉得自己更占些理?,“这要是为?救他们二人而?死,也不是那么说不过去?吧?” 胡长深一噎,照这么一来一回,倒真像是他忌妒小郎君姿色,才编排出来的这些浑话。 “实非晚辈酸眉醋眼,凭小郎君那一张脸,加上小女郎举手投足难以掩盖的大家闺秀之气,他们必定是落难的世家后人。”胡长深索性豁出去?,迈步就要往外头走,“若您还不信,眼下我就出府,去?探近日城外在抓的究竟是不是一对兄妹!” 这下骆大娘没了话。 她心知自己确实被小郎君的容貌蒙蔽,仔细回想起清晨情形,那老蔡似乎也是受人所托,才送这对兄妹前来谢府投亲。且他们口口声声说来投亲,一问却是三?不知—— 那么他二人是否光明正大从城门进的铎州城,又有谁知道呢? “那你就去?查,若真如?你所说——”骆大娘不再辩驳,彻底冷下脸,“我当亲自押此二人去?见官!” 第039章 遇刺 “还有多久到师州?” 午后阴沉, 大驾悠悠,永圣帝一路颠簸,纵使车内金镶玉裹, 也要憋得人发霉了。 郑蕃从清晨便开始为主上疏松筋骨, 可离师州越近, 这?股子闷闷的郁结越深, 他轻声?劝道:“回主上,前面就是师州了,您且再忍忍,到地儿就能落脚歇息。” 永圣帝猝然睁眼,“车马走了半月有余,你该问?护军大人的二亲可还能忍得住。” “奴婢又说错话了。” 郑蕃顺从地低下头, 永圣帝一拳打在柔软的棉絮上,反叫自己不痛快。 永圣帝问?:“你何错之有?” “奴婢该说——”郑蕃仍低眉, 言辞间比几日前多了份从容, “待到了师州,主上便不用再忍了。” 永圣帝一哂。 “你这?副成竹在胸,便是断定安刺史已?安排妥当了?”他似逗趣儿,音调又低沉几分?, 仿佛想再瞧瞧眼前人的反应, “孤可什么都?没?说呢。” 郑蕃竟也泯然一笑。 “安刺史尽忠职守, 救驾之心切切, 若此战不成——”说到这?, 只见郑蕃又跪了下去, 一字一顿, 言之凿凿,“他必是万死难辞其?咎!” 永圣帝靠着窗, 骨节分?明的指尖滑过眉梢,眼看他俯首称臣,突然问?:“你从前侍奉过谁?” 第80章 “回主上,”郑蕃明显愣了一下,“奴婢原先是值守却?非殿的小黄门。” 永圣帝便知这?奴婢又在揣摩自己。 近来永圣帝渐渐痴迷于这?种感?觉,如若天下臣民皆如郑蕃一般,以自己为不可亵渎的皇天,他倒能尝出几分?当年高?祖睥睨天下的余味。 “高?祖太翁也曾做过却?非殿的小黄门。” 永圣帝继续盯着眼前人。 “却?非殿乃前朝遗留,”郑蕃嘴角笑意淡然,“多少?年来,殿前站过的小黄门怕是数不胜数,可最后就只有咱们高?祖太翁飞龙在天。” 他将字眼轻咬在高?祖太翁之上,永圣帝眯起眼,转而踩去另一处,“可多少?年来,帝王也是数不胜数。” 郑蕃便笑得更蠢。 ……来,奴婢已?不记得前任小黄门了。” 他俯下身,卑微地贴上永圣帝的脚尖,像极了一条求主人原谅的狗,“恕奴婢短浅,只看得见阶前端坐的乃是当今主上,大梁唯一的正统之君。奴婢日思夜想,不过竭尽所能好好侍奉主上——” 说着郑蕃抬起眼眸,视线停在天子膝盖再不敢犯上,“主上既提及高?祖太翁,容奴婢斗胆,便认为这?是得了主上三?分?信任?” 永圣帝挪开脚,凑近了去看他,“得孤的信任有何用?” 郑蕃便抻直了脖颈迎上去,“奴婢只愿主上夙愿得偿,卧榻之侧再无威胁!” “好!” 衣料摩擦的一声?,有根长长的物件儿自永圣帝袖口滑落。郑蕃斗胆去瞧——正是主上用来防身的镂金短刀。 永圣帝将贴身之物交与?贴身之奴,眸中流露出从未示人的野心—— “钲鼓声?起,你便冲孤的心口来刺!” 又过三?刻,大驾浩荡终于进了师州城,长长的队伍在空荡的街道蠕动,一场明争暗斗已?悄然拉开帷幕—— 咚的一声?,紧接着金色钲鼓便响彻天地! 民巷中骤然钻出许多海寇,附近的角楼也冒出矮小的身影,燕尾箭染火而来,星星点点撩拨起惶惶一片。赫连诚踏入师州的沉重?一击并未打垮他们,不过数日,这?些东海海寇仿佛又开始滋生蔓延,卷土重?来。 六军的队伍也乱了套。 伏击不比有准备之战,而街巷又实在太过狭窄! 这?些甲骑具装在朔北,跑的是康庄马道,广阔平原。千军万马在瞬间摆开阵法,凭的是雷霆万钧之势。 可街巷的气势就这?么丁点儿大! “不好啦!主上,主上遇刺啦!” 赵云清正跟在李令驰身后,蟒蛇般的队伍不及调整到位,闻言他回马喝问?道:“嚎什么!” 有骑兵耳尖,刀箭下也听得清,他借着回话的劲又挡一记,“赵副将,说主上遇刺了!” “六军当先,百官殿后——”赵云清满头雾水,视线顺着去往后面,一半说与?那骑兵,一半说与?李护军,“谁能刺他!” 只是师州近水,其?间阡陌交通,条条民巷皆通主街,赵云清道慕容裕端的是高?枕无忧,可惜自己也没?十分?看清眼下的局势。 长箭当空,又是密集的一批,直如流星一般往后面的金根车而去。 裴云京背靠李令驰,回眸一眼便觉得不好,“明公,老太爷他们坐的也是金根车!” 这?些个海寇可不管什么金根银根,所乘车驾但凡装饰华丽的,身份必定也尊贵,这?倒提醒了李令驰,他当即剑指后方—— “无攸,即刻率千骑重?重?包围,一只苍蝇也不许飞进去!” 彼时那辆重?翟羽盖金根车内,膀阔腰圆的李令仪跳下车来,车身狠狠一晃荡,身边的士卒应声?回头,便见这?位李侍郎负手问?道:“前头发生何事?” “回中书侍郎,”那士卒抱拳道:“似乎是有草寇袭击。” 李令仪眯起眼—— “似乎?”他反手就是一巴掌,“你的脑袋莫不是浆糊做的,若换作护军大人来问?,你也是这?么回的吗!” 如今中书令殉国,大梁眼见落入他们李氏之手,李令仪显然不再满足于这?个无足轻重?的称谓。 “玄懋——” 只是李令仪还没?骂够,沙哑的一声?来得及时,他瞪了那士卒一眼,回身到金根车前打躬作揖,“母亲何事?” “你兄长尚在阵前迎敌,”车帘微动,那声?音缓缓自帘后传来,“你在后方且安生一些,莫要乱了他的军心!” 李令仪当众拉下脸,只是又不敢发作,想捡别的话说,突然就瞥见方才所说的草寇近在眼前! 嗖的一声?—— 燕尾箭就贴着他的右耳而过! “不是说草寇只在前头吗?”李令仪被身后的士卒接住,吓得缩成一团瘪了气的软脚蟹。箭雨凌厉不停,慌忙间他又拽了个士卒挡在自己跟前,“这?又是打哪儿冒出来的东西!” “兄长,阿兄——李令驰!”李令仪鬼哭狼嚎,方才的雄心软成鼠胆,他股间战战,顷刻竟有一股热流直下,“再不过来,你二亲胞弟就要做了他们的刀下鬼了!” “糟了,骑兵进了城反而施展不开,咱们尚且有盾牌可抵挡这?漫天箭雨——明公,明公!” 那头李令驰本就放心不下,他在一众刀兵相接的间隙里听见胞弟的哭喊,顿时也顾不上裴云京相拦,提刀自己就往后赶。 第81章 只是危急关头,乱中尤其?出错。有支暗箭忽然自民宅屋顶而来,其?精准而迅疾,眨眼间正中李令驰的后肩! 大军阵前,统帅负伤,裴云京与?周围顿时大惊失色,只听裴副将举刀声?震巷墙的一声?暴吼—— “护卫明公!” “快来人呀!怎么没?人来护着咱们主上啊!” 彼时大驾中段,原先侍候的寺人横七竖八,幸存的也早乱作一团。而热锅蚂蚁的正中,只见郑蕃手染鲜血,站在车帘前几乎喊哑了嗓子,才见到有一小队军将穿梭而来—— “请恕微臣庾愔救驾来迟!” 郑蕃眼前一亮,径直在马车上下跪道:“庾大人快救命!” “你们三?个去守望口,其?余的随我扔火把!”庾愔指挥若定,亲自守在车帘之前,当即指出几处民宅,“街道巷口不易施展阵法,他们既藏匿民巷之中,便是火攻最快!” 他力气之大,下一刻径直举起一个咽了气的小寺人,猛然砸进紧闭的窗口,“你们给我看着点儿,别叫他们活着从里头爬出来!” “府君,他们在放火了!” 长街之后的三?层楼顶,樊令射完一箭,指着庾愔所在的位置说道。 这?几日府兵改换装束,各自悄悄分?散进民宅里,狄骞与?樊令摸过海寇来袭的窝藏点,赫连诚一来一回凑得巧,这?边刚定下策略,午后大驾便来了。 赫连诚也看到那人,以一敌十尤不失沉着冷静,他不由赞了句:“是街拐角那个将领么,倒是个聪明人。” 樊令没?上心,反而一直盯着李令驰的方向?,英眉深锁,“府君,我是不是该直接杀了李令驰?” 赫连诚眯起眼。 他们都?见识过燕尾箭的威力,纵使樊令手下留情,李令驰天命之年挨上这?么一下,恐怕也是不易。 只叹大梁权臣已?失其?一,若再没?了李令驰,原本平静的死水霎时便会搅起腥风血雨。到那时,局面就再不受任何人控制。 “现?下时机还未到。” 赫连诚摇摇头,李令驰牵着大梁的命根,且前有五部狼蹄,后有群雄欲动,他确实还需要李护军扼住众人咽喉,以待来日徐徐图之。 “只是即便咱们此刻出手,恐怕功劳也不是咱们的呀!” 譬如那位放火烧巷的将领就是变数。 脚下巷战打得热火朝天,樊令眼看那将领一把火要将主街两边的民宅都?烧个干净,长刀直指城西角楼,心下便有些着急。 “那你就去帮帮那群硕鼠——”赫连诚瞥了那座角楼一眼,又扫过樊令背着的弓箭,叮嘱道:“别留下痕迹!” 巷战的关键在于角楼,只要守得住角楼,海寇便有反噬之机。赫连诚要抢首功,更要耐心等待时机出现?才行! “头儿,这?人怎的越打越多!” 那头金根车边,庾愔听罢抽身道:“风闻师州素来饱受海寇之困,他们出手老练,行动默契,该是打惯了巷战的。若咱们迟迟拿不下角楼,便只有当靶子的份儿了!” 方才的先锋小队几乎都?要攻下角楼,关键之际,不知哪儿来的冷箭,一箭又将打头的三?人射了下来—— 箭法毒辣,不知来向?。 海寇之中竟有如此大才! 那士卒眼见庾愔急切,自己更没?了主意,“头儿,我瞧那李护军也受伤了,咱们该怎么办!” “受伤——”庾愔轻声?重?复了一遍,突然眼睛一亮,当即下令道: “撤军,撤军!” 这?一声?撕碎了郑蕃的胆魄,他不明缘由,以为庾愔竟要弃车保卒,连滚带爬去求人,“庾大人,庾愔!” 人已?没?影儿了! 原先的屋顶,白鹘在半空盘旋几圈,悠悠回到赫连诚肩头,只见他猛然起身,喃喃念道:“庾愔——” 聪明反被聪明误! “好鸟儿,去告诉你小樊姐——”他一个耸肩,飞身而下,周围霎时就有府兵出动, “咱们不必帮这?群硕鼠了!” 第040章 受封 师州主街, 战事前一秒仍在胶着。 下?一刻,原本的局面被一抹艳丽的嫣红打破,一女子自屋顶飞身上?那?角楼, 数箭齐发。民巷同?时突然涌出第三股势力——他们以赤色腕带为记, 手持弯钩长枪, 向海寇推进, 势如破竹! 庾愔本想迂回包抄,可带人都快跑到城西门口,突然被?后?面的士卒拽住,“头?儿,有人来帮咱们了?!” 他一回头,还真是! 这帮人来历不明, 却扮作寻常百姓分散火力,这边庾愔也?跑得够远, 于是他当?即挥手招停, 下?令弟兄们回锋相助! “奇怪——” 庾愔率队向混战的主街逼近,眉头?却渐渐皱起,“这些人怎的好似十分清楚海寇的窝藏点,一打一个准?” 他举目所?见, 那?帮人蛇打七寸, 擒贼擒王, 原先嚣张的海寇在数百人的攻势之下?竟无半点招架之力! “这么一说, 倒还真是!”他身边的士卒一听又捏起汗来, “这不会是海寇要给咱们来个内外夹击吧!” 时间太紧迫, 主上?安危不容庾愔有过多?的犹豫, 最后?这一小队人马还是加入了?战局。 再说六军的人马原处于绝对优势,只是碍于巷战难以施展, 且大?军初来乍到又不熟悉地形,才一时被?海寇占据上?风。 第82章 然而拉锯开始之后?,先有庾愔火攻民宅,再有赫连诚夺取角楼,捣毁窝点,最后?大?军回马一枪,局势便得以瞬间扭转。 天?色阴沉未变,街巷的火焰幽幽转小—— 头?顶莫名下?起了?雨。 此次师州巷战以一场粘腻的阴雨为终结,六军流过血,淌过汗,最后?皆被?从天?而降的雨水冲得干干净净—— 他们赢得好没面子。 “庾大?人,” 金根车周围的浓烟还未消散,郑蕃瘫坐在车前拂袖,灰败的脸色与周围的焦炭融为一体,“海寇都被?杀干净了?您才回来,莫不是想抢这些义士的功劳?” 庾愔有苦难言,他包抄不成,只赶上?扫尾,战后?不得喘一口气,又当?着一众将士的面跪下?听训。 只是他扫过几步开外的赫连诚,心中实在不甘,“微臣不敢!只是微臣实在佩服各位义士刀刀皆中要害,似乎对这些海寇的窝点了?如指掌!” “这救驾首功自然得算这位庾大?人的,”赫连诚掀袍跪在另一侧,兵来将挡,你来我往,“草民不过流亡此地,眼?见师州无人值守,又频遭海寇侵袭,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正让草民摸着几片海寇的藏身之处。倒不知今日大?驾登临,否则我等草民虽万死也?该守卫主上?左右,寸步不离!” “你!” 庾愔径直站起身,对面这位赫连义士气死人不偿命,连眼?色都不施与口中这位庾大?人,倒叫郑蕃乐得嘴上?开花儿,“庾大?人的功劳咱们且往后?再议,”他挥挥手,仿佛在驱赶什么令人厌烦的东西,“只是主上?受伤急需处理,还请庾大?人快带太医令过来!” 按制太医令本该随侍天?子车驾左右,只是途中李护军二亲水土不服,太医令去的次数多?了?,便被?直接扣在重翟羽盖金根车左右。再者眼?下?李护军自个儿也?受了?重伤,郑蕃虽不知情,但遣庾愔去请太医令,无疑又给他出了?一道难题。 所?幸最后?庾愔总算还是带回来个太医。 不过是医术稍逊的太医丞。 金根车内一片昏暗,永圣帝阖眼?昏睡,额间满是细密的冷汗,其间唯独一道灼人的目光,将那?哆哆嗦嗦的太医丞盯出满身恶寒。 “主上?如何了?!?” 车上?血渍斑驳,满目狼藉还不待收拾,太医丞被?这一声?低语刺中心尖,险些没拿稳自己的针囊。 他径直伏在车板上?,大?气不敢多?出,“回中常侍,主上?未伤及肺腑,安养几日便,便无大?碍!” 太医丞耳聪目明,紧接着便听见一道极其轻微的吐气,随即又听这位中常侍吩咐—— “下?去煎药吧!” 太医丞如蒙大?赦,正要起身,突然又被?郑蕃叫了?回来。 悬着的心就这么直接凉了?。 “方才,你说太医令在为李护军诊治?” 郑蕃对面,太医丞不知永圣帝已微微张开眼?睛,他示意郑蕃不要妄动?,下?一刻又闭目,单听这太医丞准备如何回答—— “回中常侍,确是如此,眼?下?太医令正在全力施救。” 竟是真受了?伤? 郑蕃心下?一惊,只是憋着没问出口,他随即清了?清嗓子,挑挑拣拣又问一些,偶尔掺杂两句虚实,将那?头?底细探了?个大?概。 “得了?,去煎药吧!” 帘外靡靡,雨也?下?得不甚畅快,太医丞脸上?淌的全是冷汗,他好容易等到郑蕃重新放人,再不敢耽搁半点,边爬边跑地赶紧逃出金根车。 “主上?——” 太医丞是爬出去了?,换了?郑蕃爬到永圣帝脚边,“李护军竟是至今未醒!” 永圣帝并不睁眼?,“方才你说有义士救驾?” “是一名叫赫连诚的商户,”郑蕃微微抬头?,“他们自朗陵而来,见此地海寇猖獗便待除之,幸亏碰上?他们,方才那?武库令见海寇势凶,竟是弃您而逃——” “武库令?” 大?梁百官何其多?,只是全然不经天?子之手定夺,永圣帝一时没反应过来,郑蕃却瞧得真切,“是,正是庾愔庾大?人——那?位的孙子。” 永圣帝便睁开了?眼?睛。 “也?难怪他不肯以命相护,”他幽幽叹道,似在为那?位庾大?人惋惜,“富贵险中求,他既没胆子赴汤蹈火,就别怪孤不给他这个机会——师州典签何在?” 不出半刻,一个身形瘦削的官员穿过满目疮痍的主街,匆匆来到大?驾跟前。 “微臣朱林蔚,叩见主上?!” 锦帘垂垂,金根车内外弥漫着相似的血腥味。永圣帝受过伤,说话的底气到底弱了?三两分,“师州大?中正是谁?” 朱林蔚没起身,闻言又是一躬,“回主上?,正是微臣。” “师州刺史病故,其子何在?” 眼?下?庾愔与赫连诚一左一右,没想到永圣帝开口问的却是旁人,朱林蔚正犹豫如何作答, 便有一道凄厉的惨叫声?传来。 “谁在外面?” 问话的是郑蕃。 朱林蔚低头?,视线却往后?瞥,“回主上?,正是故刺史之子淳于翕。” 锦帘轻动?,继而被?郑蕃掀开,永圣帝意气轩昂的面容终于浮现众人眼?前。 第83章 众人低眉的瞬间,赫连诚与车内的永圣帝四目相交过,才跟着低下?头?去。 只是没等永圣帝开口,这位淳于公子反倒先声?夺人,扯了?袖子哭起来。 那?哭声?凄凄,大?有乐府老俳优入木三分的架势。 可惜在场没人惯着这位师州故刺史之子,永圣帝单等他哭得没趣儿了?才开口—— “淳于公子,何以落得这般田地?” 淳于翕止了?哀泣,他未能博得永圣帝同?情,周围冷漠的目光又扎得他浑身不舒服,回起话来便更不自在:“主上?有所?不知,那?海寇以先父遗体相逼,将我囚禁于暗无天?日之地日夜折磨,幸得主上?神威天?降,微臣才得以重见天?日!” 永圣帝意味深长地哦了?句,“那?么令尊遗体——” 淳于翕顿时往前跪了?两步,一字一句生怕不够荡气回肠,“微臣拼死护住先父棺椁,否则万死也?不敢来见主上?!” “很好!”永圣帝伤在胸口,坐久了?似有些乏累,于是他靠回软枕,合上?细眸,“我记得淳于家祖上?是在朔北睢宁,对么?” “主上?圣明!” 淳于翕伏在地上?,他以为永圣帝要再说些什么抚恤孤子的话,谁知下?一刻却只听见主上?冰凉透骨的旨意—— “有道是落叶归根,那?你便护送你父亲棺椁,即刻回睢宁去吧!” “主上?!?”淳于翕震惊之余,甚至顾不得君臣礼数站了?起来,“眼?下?朔北不是——” 永圣帝脸上?的厌烦之色尽显无遗,他抬指轻点朱林蔚,分明不容淳于翕再肆意置喙,“朱中正,你倒说说,我大?梁的九品中正制,选官首要为何?” 朱林蔚大?袖一挥,隔空扇了?淳于公子一巴掌,“回主上?,乃是孝悌忠信!” 永圣帝又立即追问:“若是为子不孝,其乡品又几何?” “乡品为卑,恐难当?刺史重任!” 君臣二人一唱一和,眼?见私下?已是商议妥当?,情急之下?淳于翕哪管李护军是否在身侧,偏去抱一介重伤之人的佛脚—— “朱林蔚,你说什么便是什么?眼?下?吏部无人主事,李护军乃兼任录尚书事。师州刺史既要直面五部,其险丝毫不亚于望京——如此要职岂能不与李护军过目!?” “大?梁天?子在此!”朱林蔚拱手向金根车,义正言辞势压淳于公子,眼?下?四面皆是永圣帝的臣属,李护军中了?暗箭自身难保,淳于翕这般放肆,就是自己要往火坑里跳,“你口口声?声?要李护军前来,究竟是想他来包庇你,还是要让天?下?人都以为李护军欲挟天?子以令诸侯!?” “难道不是吗!”淳于翕突然看穿了?这位年轻的永圣帝,仰天?而笑道:“孝悌忠信,慕容裕,你又是什么品行端正之人,你——” 一记银光骤然闪过赫连诚的双眸,收刀入鞘的动?作实在太快,甚至没让车内的永圣帝见着半点血丝—— 人便倒下?了?。 街头?巷口瞬间死寂一片,只听中常侍代君宣旨,声?音直穿过百官所?在的街巷—— “淳于翕欺君罔上?,师州刺史赫连诚奉旨将其就地斩杀,以儆效尤!” 酉时,官舍的上?房门?前,赵云清从外面匆匆往回赶,正撞上?出来的裴云京。 “明公还没醒?” 赵云清在外头?走一遭,甲胄上?除了?寒气,还有一股温热的血腥味。 裴云京摇摇头?,低声?叹道:“这回明公冒进了?,他将老太爷太夫人挂在心尖,若非李侍郎那?一句撕心裂肺,明公也?未必会单枪匹马去救人。” “先别管李侍郎王侍郎,眼?下?外面可都乱了?套了?!”屋内尚有老太爷太夫人随侍,赵云清一把将人拉到廊下?,说话飞快,“他慕容裕趁人不备,竟将淳于翕斩于车前,还叫那?个名不见经传的赫连诚做师州刺史——一介乡野匹夫,他知道刺史这两个字该如何写?吗?” 裴云京却丝毫不意外,反问道:“那?你何不带人前去阻拦?” “慕容裕到底是大?梁天?子,且百官随行,这么多?双眼?睛看着,若是平日里怠慢些许便也?罢了?,”赵云清虽不聪明,可也?知道明公未醒,万事不宜轻举妄动?。他回瞪一眼?,眼?角眉梢带着埋怨,“这会子带人阻拦,岂不正落人口实?” 裴云京倒被?瞪出一派好脾气,“你既知道他们忌惮明公,那?便让那?个赫连诚摆几日官架子又何妨?” 赵云清一愣,“你言下?之意——” “师州刺史既非阎罗判官,死过一个,难道就不会死第二个?”裴云京端的一派儒将风范,说的话只叫人不寒而栗—— “坐得上?刺史之位又算什么了?得?也?得有能耐坐稳当?才成!” 第041章 拷问 四?九将近, 江左百姓头顶的阴天突然见暖,铎州父母官剸繁治剧,席不暇暖, 离家不过三日?, 第四?日清晨便有人登门求见。 “老爷不在, 表公子请回吧。” 谢府府门虚掩, 自门缝里瞧那位表公子,其身后跟着的大约是位管事,只是他周身衣料单薄,甚至不如谢府看门扫地的仆役。 南北二谢原属士中当轴,其中三亲六眷,四?姻九戚数不胜数, 能登堂入室的却实在不算多。 第84章 就譬如这位表公子站在阶前卑躬屈膝,谁料想?他正?是堂堂介州刺史妻兄, 谢懋功。 “敢问从舅此去何地?, ”谢懋功面色蜡黄,说话的声音虚乏,“何日?才能归家?” “主子的事咱们?做仆役的向?来不好多?嘴,”那仆役说着话, 手中活计却不停, “不如请表公子再等上十天半月, 那会儿应该就回来了。” 十天半月, 怕不是要等过年。 “表公子还有何吩咐?”仆役懒得听谢懋功嘀咕, 话还没?说完, 脚下一转就要走, “没?有的话仆就先退下了。” 谢懋功可等不起,他顾不上大庭广众, 当即去拉仆役的衣袖,脖颈后?的红晕直染上耳尖。 表公子这神色看得仆役内心?发笑,他低下头轻轻一挣,“表公子请说。” “待从舅归家,烦请通传一声,”谢懋功到?底也没?旁的办法,只能恭恭敬敬作了个揖,指望眼前的仆役能救他全家的命,“就说谢懋功来递过名刺,有要事求见。” “仆记下了。” 说完话便真该走了,谢懋功一步三回头,走出谢府庇荫仍恋恋不舍,没?一会儿,谢宅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从门后?钻出另一个仆役来—— “这表公子有段日?子没?来了,今儿吹的什?么风?” “秋风呗——”那仆役舞着扫帚,心?思却不在正?事,“原以为他妹妹做了刺史大人的正?妻,总该沾着些光吃香喝辣的了。” “这么多?年,咱们?这位表公子许是被惯宽了胃口,不满足于岭南这种小地?方来的银钱了呗——”小仆役还待再说,忽而扫见转过头来的谢懋功,他赶紧拉了拉旁边的袖子,“他听见了,快走快走!” 谢宅的两个仆役声音并不大,只是做人晦气,听个腌臜话都能赶上热乎的。谢懋功不敢辩驳,心?里又气不过,窝着满肚子的火冲自个儿乱发,“我哪里有次次打秋风!” 管事的倒是不怕人议论,他们?这一趟不就是来打秋风的么,眼前要紧的是抹去家中账房羞涩的账面,他数着手中这几个秃噜子儿,心?里只犯愁,“公子,咱们?只剩一贯五铢钱了,回乡的路费就要一半,加上食宿——从舅老爷突然出远门,莫不是刻意躲着咱们?呢!” 谢懋功摇摇头,心?里仍抱一丝希望,堂堂铎州刺史大人,何需躲着他们?这些平头百姓?他只道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不会,这些个高门大户,面子比里子金贵,否则早不必搭理咱们?这些穷酸亲戚。” “可老夫人说年前祭祀的东西还没?有着落,”管事的扫过周遭,压低了声音,落在谢懋功耳朵里却是震耳欲聋,“家中米面也快见底儿了!” 谢懋功只瞪他,“活人都要饿死了!还管他死人有没?有一口热乎的?” “公子——” 今日?这活菩萨是拜不到?了,现?在谢懋功就是放一把火烧了老天也无济于事,他走出两步又站定?,好容易将气儿喘匀,才问:“你说是汤别驾告诉你,二妹染病需要静养,所以拦着不让见?” “是啊,”说起这个管事的才来气,“我多?问半个字,他们?就一副要赶人的架势,也不知是大人还是夫人的意思!” “许是姊夫的意思,”岭南铎州休戚与共,谢懋功绕过一圈,到?底又往从舅身上去想?:“只是姊夫是从舅的门生?,会不会——” “公子!” 谢懋功正?往那死胡同里钻,管事的突然拽起他,边指向?大街另一头,“您看前面是不是从舅老爷家的车驾?” 他一抬头,还真是! 两人赶紧上前,在马夫扬鞭挥下的一瞬间跪下道:“晚辈谢懋功拜见从舅!” 那谢懋功本就是个文弱书生?,粗长的鞭子擦过他身侧,着实好一顿吓。 而后?锦帘一掀,先冒出脑袋的是谢远山。 “外兄?” 谢远山虚虚挡着身后?阖眼的谢公绰,见状谢懋功也不敢擅自起身,开口的底气更弱了,“从舅他——” “年底的公务忙不完,”谢远山三指撩着帘子,既不打算下车,也不打算让身,“父亲年事已高,天寒受凉也是常有的事儿,外兄若有急事,可否先说与外弟听?” 他就藏在车帘的阴影之下,口口声声让外兄直言,可街上人来人往,谢懋功如何能将家丑外扬? “外兄既无事,那——”谢远山见谢懋功支支吾吾,作势放下帘子就要回府。 “伯扶且慢!” 帘子下垂,遮住谢远山的一只眼,只听他朗声又道:“外兄有话不妨直言,父亲还等着府上郎中看病呢。” ……来惭愧,”谢懋功攥着拳头起了身,犹豫着往前走两步,尽量捏着声音,“眼下年节将至,前日?我本想?带幼子去看望姑母,谁知被拦在玉府门前。管事的推说夫人染病,唯恐过了病气,竟是直言近日?都不必再来了。” “竟是如此?” 谢懋功抬眸,眼中似是难以置信,“伯扶也不知此事?” 谢远山扬眉反问:“我为何会知晓此事?” 过路的百姓都在偷看车驾边上的两人,偶尔的一眼与车内的谢远山对上,他轻飘飘的一瞥就将人杀了回去。 ……兄愚钝,”谢懋功自知今日?便是无功而返了,他维持着刺史妻兄的最后?一点体面,端着淡淡的笑意道:“还以为两州刺史公务往来,总也会捎带几句体己话——倒是外兄失言了。” 第85章 说完谢懋功也不愿多?作纠缠,抬脚便要走,却听车内的声音又再响起—— ……侄今年该有多?大了?” 谢懋功迈出一步,却不抬头,“过了正?旦便有六岁了。” 车驾悠悠晃了晃。 下一刻,一袋子沉甸甸的东西闯入谢懋功的视野,谢远山突然抓着谢懋功的手叙起旧:“去日?儿童皆长大1,外弟实在是不称职,这里有袋子银钱,还请外兄千万不要嫌弃!” 谢懋功不比谢远山,沉甸甸的一袋子钱立时压弯他清瘦的腰杆儿,只见他低头一瞧—— 里头竟全是金子! “这,这如何使得!”大街上人行不断,谢懋功才被谢宅仆役嘲讽过,这金灿灿的一袋东西简直是将他的脸面往那满是淤泥的路面上踩。 可谢远山却挡着谢懋功的手,“又不是给外兄的,年节将至,这是给从侄的压岁钱。”他换了截然不同的和颜悦色,几乎是哄他收下自个儿的钱,“弟不懂什?么孩子家家的玩意儿,若是府上实在不缺什?么,将这些金子化了打长命锁也行,外兄请收下吧!” 仅存的神志告诉谢懋功,此刻他该想?的应是如何体面地?回绝,不过他的眼睛被一片金光灿烂所蒙蔽,满脑子只想?到?若是将这些金子都打了锁—— 怕是要把脖子都给挂塌了。 ……外兄,”谢懋功到?底也没?能拒绝这些实在货,“便替孩儿多?谢伯扶好意了!” 两个平辈又寒暄过几句,车马一晃,车轱辘再次转动,那双苍老的眼睛才终于睁开—— “打发走了?” 谢远山捏着拳头一敲膝盖,“儿子前脚查玉生?白的人,他这便按捺不住了!” “我本以为他会安生?过完这个年,眼下看——”谢公绰叹了一口气,“来日?玉氏造反,谢氏妇人便是首当其冲,那一袋金子怕是不够,你且着人再送些东西过去。” 谢大人的车驾就在门前,彼时谢府后?院,原先的那间偏房之中,谢元贞与谢含章正?被五花大绑摁在床上。 “见官,骆大娘何出此言?” 骆大娘带了几个仆役守在床前,只见那骆大娘一手叉腰,一手翘个兰花指,暴起满脖子青筋—— “那你倒说说,你们?兄妹二人究竟是如何入城的?” 几日?大病未愈,谢元贞几乎瘦脱了相,说话间还压着咳嗽,他盯着骆大娘,眼中没?有半分恐惧,“自然是走进来的。” “放屁!” 谢元贞微微一眯,耳边噼里啪啦如放爆竹—— “你们?躲进夜香车,偷偷摸摸入城来,真当我不知道么!” 谢元贞只一笑。 他泰然自若,擎等人说完了话才接言:“骆大娘既要抓我见官,谢大人便是这铎州城最大的官,您是要带晚辈去见他吗?” 谢元贞是骆大娘亲自命人抬进的刺史府后?院,若眼下又带着此二人去见老爷,岂非授人以柄,搬起石头砸自个儿的脸面? “你们?一介贱民逃犯,何需刺史大人出面!”小郎君一字一句扇得骆大娘双颊火辣辣,她面红耳赤,说完还想?上手,“铎州自有专管流民的官员,你休想?借机攀咬!” 平日?里阉割鱼肉的菜刀就架在谢元贞颈侧,他不知从父何时归家,若是眼下大打出手,最后?闹个不可开交,彼时便是想?求从父收留,也没?了开口的脸面。 他心?里盘算着到?底该如何拖延,说话的声音更加低缓:“那骆大娘可知,晚辈究竟打的什?么算盘?” “骆大娘,多?说无益!” 门外忽然脚步匆匆,谢元贞转过脸,进门的是胡长深。 “赶紧带他们?先出去吧,”胡长深气喘吁吁,脸上一片急色,“我听说老爷已回来了,此刻就在府门阶前!” “小胡大夫所言当真?” 骆大娘没?来得及吭声,她被这一句突如其来抢了先,对上谢元贞略显诡异的眼神,内心?骤然生?出许多?不安。 谢元贞身上的绳子绑得结实,骆大娘打量一眼,莫名后?退一步,……要做什?么?” “来得正?好!” 果真下一刻,谢元贞身上的绳索崩断,他竟在骆大娘眼皮子底下越过几个粗壮的仆役,径直往那前院而去! “愣着干嘛,快追啊!” 骆大娘暴跳如雷的一句,众人才回过神追出门去,小胡大夫扫过床上安静坐着的谢含章,刚想?去抱人,转而又觉得不妥。 “你不要你妹妹啦!”他冲门外喊:“就不怕我——” “小胡大夫不急,”谢含章明?明?比兄长年幼不少,眼底无波的双眸却让成了年的胡长深也暗觉吃惊。她就这么直面胡长深,“你也不敢把我怎——” 啪的一记巴掌! “他不敢我可敢!”骆大娘都要追出门外,她隐约听见谢含章口出狂言,生?生?追回来撒这一口难咽的气,“小蹄子蹬鼻子上脸,果真一家子贱种!” 厨娘的巴掌很宽,在粉嫩的小脸上留下的指印极为触目惊心?。谢含章一声不吭,挨了一记之后?仍是十分平静, 只是平静得像要杀人—— “你说谁?” 想?她骆大娘纵横后?院数十年,今日?却被眼前幼童的区区三字镇在当场。下一刻,谢含章已自己下了床,她就这么上身受束,也跟着冲了出去! 第86章 日?上三竿,各院的仆役已开始自己一天的活计,偶尔有条人影闪过眼前,他们?还一副事不关己。直到?后?面的一群仆役高喊捉贼,才彻底惊醒所有人。 谢元贞屏着一口气飞奔至于前院,一壁之隔便是他千里来寻之人,他摁着心?口停下脚步,缓过一息后?正?要再走,忽然察觉背后?有一道寒风袭来。 下一刻,一柄凌厉的长剑正?横在谢元贞脆弱的喉咙之前。 再多?一步,便是人头落地?! 第042章 问亲 “谁?” 谢云山横剑一指, 锋利的剑刃抵着谢元贞雪白的喉咙,拉出细微的一小段血丝。 三日的休养生息在这几步里耗散得干干净净,谢元贞呼吸急促, 不时还艰难地咽个口水。 喉结轻滚的模样落在谢云山眼中, 他这才抬眸, 正儿八经去打量这个小贼。 府门之?外的谢远山正下车, 闻言高声问:“府内发生何事?” 谢云山便将?这人?押到照壁之?前,一脚踢在他小腿上—— 力道不大,所以谢元贞没动。 单这张侧脸就看?得谢云山心痒难耐,他咳了一声,才道:“大兄,似乎是个小贼。” 谢元贞低着头。 “既是贼, 送去衙署按律处置便是——”谢远山看?人?向来看?个大概,更不管别人?风韵几何, 他回头就要去搀扶父亲, 只?是转身的瞬间突然瞥见匆匆赶来的骆大娘,于是脚下一顿,“骆大娘怎的到前院儿来了,可是这小贼偷了厨房的东西?” 毕竟谢府的东西可比毛贼贵重。 骆大娘原就心惊胆战, 反被这一句吓更甚, 直摇头道:“没, 没有!” 跪着的人?才开口—— “大公?子别急着押我见官, 敢问刺史大人?何在?” 谢元贞抬起头, 掠过谢远山去看?这座巍峨的府门。 他来时走?的是谢府后院, 眼前的雕梁画栋, 倒让他想起几分从前洛都谢府的光景。 谢远山见这人?瘦骨嶙峋,眼中含泪, 神色晦暗而复杂。心道这莫不是哪个蒙冤受屈的百姓,但他仍挡在面前,在谢元贞的脚下落出大片的阴影—— “我父亲不见无名无姓之?人?!” 谢元贞不接话,只?又?看?了看?府门。 谢远山便明白?了。 “扶老爷下车,关门!” 府门关上的前一刻,门外的谢懋功还抻着脖子想要一探究竟,管事的没揣过这么多金子,眼下拉着主子衣袖,只?想赶紧回家?,“公?子,咱们走?吧!” 谢懋功一双丹凤眼都要看?得笔直,嘴里喃喃念着,“这小郎君——” 管事的还盯着怀里的金子眼花缭乱,闻言脱口而出,“小郎君如何?” “生的倒是俊俏!”谢懋功一时也难以形容,只?觉得那里头是一朵沾了泥的芙渠,只?可远观不可亵玩,说着他又?摇摇头,“不会是刺史大人?流落在外的哪个儿子,今日来闯谢府祠堂的吧?” 果真银钱的事情得以解决,自家?主子的心思就开始活络起来,管事的瘪瘪嘴,拉人?衣袖的动作?重了些,还搬出老夫人?,“公?子,老夫人?还在家?等,咱们还是快些回去吧!” 府门前还有府兵与先前洒扫的那两个仆役,谢懋功被一句老夫人?拉回神志,终于瞧见他们异样的目光,这才老脸一红,低下头转身就走?。 谢府府内,街上的纷杂被隔绝在外,只?是谢远山仍站在谢元贞身前,挡住他大半视线,似乎非要他先过自己这一关,“现在你可以说了吧!” 府门紧闭,此刻周遭都是谢府家?奴,谢元贞垂眸,这才伸手进?衣领去掏印信。 谢云山刚落下的寒剑转瞬逼近,“小郎君,莫要耍花招!” 二公?子的剑拿得十分稳当?,他能听见这人?依旧凌乱无章的呼吸,但他同时也能听出,这完全不是因为?架在脖子上的利剑—— 好胆魄! 众人?忽然耐心起来,下一刻,一只?小巧的锦囊浮现众人?眼前,谢元贞高高举起,开了口的锦囊便垂落下来,赫然露出内里的东西—— “从父可认得此物?” 金章紫绶! 谢远山瞳孔微缩,慌忙退开脚步,背后的谢公?绰负手而立,这才终于出现在谢元贞面前。 “你究竟是何人??” 谢公?绰亲自问。 “洛都府尹,”谢元贞胸口起伏,让过长剑当?即跪下去,“大梁中书令谢泓四?子谢元贞,拜见从父!” 正这时,谢含章也气喘吁吁跑到照壁之?前,她见阿兄自报家?门,眼中热泪顷刻而下,咚地往那地上一跪,也大声道:“谢泓五女谢含章,拜见从父从兄!” 天下皆道洛都谢府满门殉国,彼时谢远山不过随口一说,谁料真有遗脉在世,还让他们翻山越岭给找上门来! 他往前踏出一步,满头满脸的难以置信,“什么!” 反应更快的谢云山已然收剑回鞘,只?是碰到从弟右手的瞬间,就听见一声难以克制的呻/吟—— “从弟右手这是!” 谢元贞侧过半张煞白?的脸,额间的冷汗淌下,接上微微牵起的嘴角。他撑到此刻早已体力不支,但谢元贞还没得到从父一句肯定的话。他单手撑着地面隐隐颤抖,现在还不到倒下的时候。 第87章 谢云山赶紧半跪搀住他。 “父亲,老天有眼,让从父一家?还有血脉留存于世!”谢远山终于找准自己眼下该有的神情,他回过头,却看?见谢公?绰的眼眸深邃—— 像在看?从弟,又?不像在看?从弟。 “父亲?” —— “允谦可记得此物?” 韶光煦色,良辰美景,开满了芙蕖的碧色池边,有一女郎袅袅婷婷,伸出的纤纤玉指间,一枚青色玉佩在阳光下轻莹秀彻。 年轻的谢公?绰往前一步,内心怦怦然,“这不是我给你的——” “你拿回去吧。” 谢公?绰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 “婉芝这是何意?” 那女郎却已侧过脸不看?他,清冷的语调落在谢公?绰心间,顿时凝成混杂冰刃的寒霜,“我此生命定非你,还请公?子另觅良人?。” “婉芝!”“父亲?” 谢远山的声音盖了上来,他见父亲终于回过神,才问:“您怎么了?” “你很像她。” 谢公?绰略过大郎,径直走?到谢元贞跟前,竟是弯下腰想去扶他。 “从父,”谢元贞将?左手放进?谢公?绰的掌心,这手与父亲同样柔软而又?布满皱纹,他言辞哽咽,却不起身,“李令驰以通敌叛国之?罪屠杀侄儿满门,侄儿此生与他不共戴天!此番千里迢迢,只?愿来助从父一臂之?力!” 谢公?绰皱了眉。 “你要翻案?”他斜向谢远山,“可我从未听闻守初有谋逆之?言?” 冬至已过,年节将?至,这些时日他们派人?打探到的消息,抑或坊间流言,全都是说谢中书英勇抗敌以致满门殉国。且洛都一战之?后,五部悬尸城门之?上数日不止,此事更是天下皆知。 怎的到了这位四?小公?子的口中,竟是截然不同? 谢元贞用?尽最后的气力攥住谢公?绰的手,“此事侄儿也百思不得其解,侄儿——” 谢公?绰的另一只?手覆了上来。 他轻轻拍着从侄瘦削的手背,“罢了,元贞跋山涉水,不如好生休养,待身子好全了再说这些不迟。” “来人?!” 谢远山得了父亲眼色,当?即唤侍婢来扶从公?子小姐起身回房。 谢元贞一急,肺里又?隐隐作?痛。他不甘心,又?往前跪一步,“从父,侄儿想要一个真相!” 谢元贞不要天子嘉奖,不要士族称道,不要百姓颂扬。他就要一个真相,一个阐明李令驰如何构陷当?朝中书令,致其灭门的真相—— 可真相有那么重要么? 谢公?绰眼中的温情已然消失殆尽,他没松开手,一字一句慢慢将?谢元贞推出千里之?外,“好侄儿,乱世之?中不需要真相,谁赢了,谁就是真相!” 谢元贞怔怔松了手。 他靠着谢云山咳嗽起来,掩唇的掌心隐隐又?有血渍,谢云山于心不忍,只?低声附耳劝道:“来日方长,什么都没有身子要紧,先去治伤吧!” 前院的一家?在认亲,靠近的堂屋的廊下,谢家?三郎谢晓山正扶着谢夫人?站在阶前,他见母亲沉默地听着照壁之?外的动静,不由问道:“母亲,不过去瞧瞧吗?” “过去瞧谁?” 与谢公?绰的偶尔虚伪不同,谢夫人?从不掩藏字里行间的凉薄。 “自然是从弟妹,”谢晓山不明白?,但隐隐觉得母亲似乎并不大高兴。只?是他等得心焦,又?不敢上前,说话间已然带了点?撒娇的意味,“以前总听大兄提及,我都没见过呢!” “那你去吧,”谢夫人?谁的面子也不给,径直挣开三郎的搀扶,转身只?往后院走?,“阿母自己回佛堂跪经。” 谢晓山一惊,当?即也顾不上看?什么从弟妹,赶紧追上母亲的脚步,“阿母!你每日睁眼就是念经,恨不得夜夜抱着佛像入睡,这到底是为?何?” 铎州人?人?都道这位谢夫人?的架子端得比天大,官眷宴会也好,高门往来也罢,多少年来这位谢夫人?神龙见首不见尾,谁求请都不去,谁登门也不见。 谢夫人?脚下一顿,只?看?了一眼儿子,冷漠是她惯常的肤色,不是谁三言两语便能说动的,谢晓山彻底噤了声,只?得搀着母亲回那佛堂。 却说另一边,大驾卤簿在师州逗留不过两日便启程离开。护军大人?来时横刀策马八面威风,去时窝在马车里昏醒未知,两个副将?撑不起李令驰座下的六军兵马,原先颠倒的尊卑隐隐竟有扶正的迹象。 来去匆忙如此诡异,让人?觉得几方的博弈才刚开始。 大驾离去的次日辰时,赫连诚新官上任,他被朱林蔚引着到了原先的刺史府衙,刺史府衙修得巍峨,只?是门口的匾额已被换过,眼下刻的是太守二字。 “太守大人?,”朱林蔚指着正堂书案上一摞厚厚的案卷,角落里还放着一只?楠木锦盒,“这便是师戎郡近三年来的账册、籍册等等,还有太守金印,大人?请收好!” 赫连诚换了官袍,还没适应这身官架子,举手投足间还残存几分塞外的散漫。他扫过那枚金色的印章,伸手挑了本?账册,刚翻开便觉得刺眼—— “都是赤字?” “下官不瞒大人?,”朱林蔚倒是诚恳,“天灾人?祸,百姓流离失所,即便是官府,也实在是难以为?继!” 第88章 红册子里翻不出金子,赫连诚索性将?账册扔回那堆废纸里,开门见山道: “那府衙账上现下便是没钱了?” 第043章 新官 ……。” 朱林蔚说完便犹豫着去看这位新太守的脸色, 倒见赫连诚一副神?态自若,悠悠踱到书案前坐了下来,“主上封我镇北大将军, 命我严控师州港口——” “是师戎郡港口。” 朱林蔚不得不出言纠正, 永圣帝记着赫连诚的救驾之功, 但诚如赵云清之类云云, 赫连诚到底不是世家出身,由着他做一州刺史既不服众,也是过于抬举。且如赫连诚这般纠集流民的草寇太多?,给赫连诚的名分高低,意味着大梁皇权对流民帅的微妙态度。 他们可以抱团,可以打?家劫舍, 甚至可以自行北伐,对过江的永圣帝而言实在不无裨益——但前提是他们永远不会过江。 永圣帝给的不单是荣华富贵, 他要赫连诚做他的拦路虎, 绊脚石。 “对,”赫连诚跪坐的姿势极为挺拔,仰头去看朱林蔚也并不多?累,“即便我做不成刺史?, 海寇一样要防, 五部兵马一样也要防, 我还得防着要过江的流民草寇——可眼下府衙账面比毛儿都干净, 你让我拿什?么去防?” 朱林蔚想笑, 但他笑不出口。 赫连诚这话用词实在, 平心而论没有半点错处, 他明摆着告诉朱林蔚,自己可以不摆什?么太守架子, 更不用说往后的锦衣玉食。但眼下要解决的问题就?有这么多?,朱林蔚不能?撂挑子全?扔给他这个新上任的太守。 换言之,望京也不能?坐视不理。 好一会儿,朱林蔚才?打?起圆场,……官这典签说得好听,是天子直属的州郡督官,只是这些东西实在也非下官所能?插手——” 就?是说,这些污糟账册不干他的事,想要银钱,也不是他能?做得了主。 “我知?道了,”典签的分量不够重,那赫连诚再掂量也无用,他摇摇头,愁出三千银丝,“这也不是怪你的意思?,只是之后少不了要为银钱之事犯愁了!” 一番话下来,朱林蔚见这赫连诚似乎是个实诚人,因着方才?的歉疚,又一拱手,半是顺他的心气,“大人敬天爱民,下官既受安刺史?所托,必定竭尽全?力从旁辅佐!” 又是那个姓安的。 自赫连诚接任之始,这位朱典签字里行间都是望京二字,赫连诚看了这人一眼——他的耐心就?快要到头了。 他对着这位朱典签春风拂面,“那便辛苦朱典签,去把衙内诸曹从事与一干衙役,全?部叫到这个院子里来。” 朱林蔚的动作快,不过一刻,所有人便都到了,堪堪站满了整座院子。 赫连诚仍坐在案前,只是换了个姿势,手里不停颠着太守金印,他见朱林蔚点完人匆匆而入,抬眸笑道:“人都到齐了?” “回大人,都到齐了!” 朱林蔚只当赫连诚新官上任三把火,说着他又朝廊下一吼:“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向太守大人行礼!” 府中诸人皆知?师州摇身一变成了师戎郡,且一个破落商户从天而降做了他们的顶头上峰。贱籍出身的衙役便也罢了,那些个世家子弟屈居掾属,倒是颇有微词。还是碍于朱典签的面子,这才?无比散漫地行了礼。 “诸位好啊。” 掌中金印仍在上下翻动,赫连诚端的一派吊儿郎当,谁也别把谁放在眼里,“我赫连诚原先?区区一介皇商,祖上坟头冒了青烟,才?得了这个太守之位。只是为官之道我一窍不通,之后还得有劳诸位多?多?赐教。” 这话更糙了,朱林蔚带头向赫连太守躬身,“下官不敢!” “不敢?” 赫连诚一哂,微眯的眼角闪过一丝凌厉,下一刻他猛然将太守金印砸向朱林蔚干瘪的脑门! 沉闷的一记响,朱林蔚的额前顷刻便流下骇人的斑驳血迹。 赫连诚克制着力道,朱林蔚还是险些没站稳,在他身后有几个掾属上前搀扶,直冲新任太守怒吼:“你做什?么!?” 赫连诚不理旁人,只幽幽问朱林蔚:“痛吗?” 朱林蔚被砸懵了,后知?后觉窜起猛火,他推开扶着自己的掾属,上前喝问:“大人这是为何!?” 只见赫连诚猛然站了起来,抬脚直接踩在方才?的册子上,“狄骞!” 案角的锦盒应声而阖,倒是吓得朱典签闭了闭眼。 院外,太守府衙的大门被撞了开,府中诸人纷纷退开一条缝隙,正见狄骞提着个五花大绑的百姓进?了正堂。 那百姓手上还有未擦净的铅粉,朱林蔚双目圆睁,这才?失了分寸。 这还不算,人群中不知?是谁突然喊出声来,院中众人这才?发?现原来屋顶上早已是乌泱泱一片—— 全?都是赫连诚私属的弓箭手! 他们被包围了! 两日前惊天一战,他们都知?道这位赫连诚座下高手如云,方才?赫连诚只身孤影,倒叫他们都忘了,似乎这位赫连太守的身手才?是个中翘楚! 堂上的赫连诚已然换了副脸色,眼下人证物证俱在,该轮到他咄咄逼人,“我赫连诚为官一窍不通,可我好像没说我为商也是一窍不通!朱林蔚,你找人伪造假章之前怎的不想想,这铅又能?有多?重?你当我没见过真?章,也没见过真?金么!” 第89章 望京要拿捏他,却不一定在明掣肘,朱林蔚扣留金章,取的却是这位新任太守的把柄,是取一旦望京察觉所托非人,便可立即撤赫连诚官职的罪证! 那匠人被抓个正着,见到朱林蔚如见观世音,对着人就?是一通撕心裂肺,“朱大人救我!” 朱林蔚憋得一张老脸通红,但他不亏宦海沉浮多?年,立即就?从赫连诚的话中找出纰漏,“大人说的什?么,下官一个字也听不懂!且下官身为典签,拿的是天子俸禄,我偷盗太守金印又有何用?退一万步说,即便大人手中确是假章,那敢问真?章又在何处?” 狄骞笑从鼻孔出。 只见下一刻他就?将真?章搁在案上,指着朱林蔚的鼻子道:“就?在你寝屋床下的锦盒里!” 朱林蔚到底是个早生华发?的文弱书生,再如何老辣,自然也比不过他们这些兵鲁子。但他看着金章,竟还能?先?指狄骞的错处,“你擅闯民宅!” “擅闯民宅之前还是先?掂量掂量你自己伪造官印,欺上瞒下的罪名有多?大吧!”赫连诚抬脚跨过书案,冲着廊下一吼:“主簿呢,给我滚出来!” 众人纷纷别过身,生怕这位赫连太守拿自己立威,转瞬人群中就?抖落出一个身形矮小、面色黝黑的官员。 “下,下官在!” 赫连诚见人出来,语调转而和悦起来,不知?道的以为他在问什?么菜价,知?道的才?道他这是要杀人,“你倒说说,你们典签犯的是多?大的罪?” 主簿官微言轻,他在朱林蔚与赫连诚之间摇摆不定。朱林蔚背靠望京,但远水解不了近火,眼下刀就?架在脖子上,这位主簿若是答得不对,便是脑袋会否搬家的问题了。 “这,按,按大梁律,该,该——” “我道一州主簿该将大梁律法牢记于心,不想也是个废物脑袋!”赫连诚的声音低沉两分,落在主簿的耳朵里只可怖了十倍不止—— “不若这样,你今日便让贤吧!” “大,大人!”主簿慌忙跪下,不敢再看朱林蔚,老老实实背了律条,“按律典,典签该革职查办,处以髡刑或笞刑二百!” “赫连诚!”乌红的鲜血早已沾染朱林蔚整整半张脸,他索性伸长了脖子让赫连诚砍个痛快,“你不如将这府中旧吏全?都杀个干净,我倒看你如何补上师戎郡的亏空!” “亏空——”赫连诚仿佛听见个天大的笑话,“给我抬进?来!” 今日若是让朱林蔚占去哪怕一星半点的上风,往后赫连诚还如何在师戎郡行走?!他踩着朱林蔚的话,又叫人抬进?来一箱东西。 这回院中的人退得更开了,他们抻着脖子往人来的方向望去,只见那箱子不过三斛米的大小,抬箱子的人却是满头大汗,步履沉重。 “什?么箱子得十几个人一起抬啊?”“不会是金子吧!”“我的亲爷,这得有多?少!” 朱林蔚听着廊下聒噪,内心惶惶不安,他转过身去问赫连诚,还想再反咬一口,“你入城之时还没有箱子,这些金子又是从哪儿来的!?” “看来典签大人的记性是真?的不大好——”赫连诚迈开一步,已将典签逼得无路可退,缩在一团角落里,只听他摇摇头叹息道:“在下做太守之前乃是经营互市的皇商,有这么点儿金子,很?稀奇吗?” 狄骞听不过瘾,也撂下匠人跟嘴上来,“你这脑袋怕不是浆糊!这么些金子用个箱子去装,是预备白给人抢么?”他一抬脚,登时吓退了周遭的掾属,岂知?他只是指着自己的靴子道:“自然是咱们弟兄一人一锭绑在脚上,千里迢迢人力运过来的!” 此等运法简直超乎朱林蔚想象,他咋舌道:“你,你就?不怕——” “怕什?么?你当我是你,嘴上尽忠职守,心里拿我当个贼防?”赫连诚负手盈盈而立,廊下顿时死寂一片,众人连个大气也不敢出,“我赫连诚向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今日这院子里的人,我只留对我一人忠心的,你们既已见过我是如何对待弟兄的,可曾见过我是如何对待敌人的?” 前有海寇,后有淳于公子,眼下活生生血淋淋的朱林蔚就?站在堂前,院中诸人瑟瑟发?抖,更有甚者直接扑通一声倒地昏厥。 赫连诚如白鹘一般扫视院中,“你们一个一个地说,究竟愿不愿意,做我赫连诚的下属!” 第044章 罚酒 铎州医馆, 贾昌此刻正端着药,去?唤躺在床上的公冶骁。 这几日天暖,反倒不利于伤口愈合。那夜公冶骁侥幸捡回一条命, 带去?的三十人一个也没回来, 亏得贾昌机灵, 早早寻了个山洞躲起来, 才?有公冶骁的一条命。 “景曜,来喝药。” 啪的一声,陶碗应声而碎。 “滚开!” 公冶骁还不大能下床,但砸碗的本事却见长?,贾昌被甩了脸子也不恼,只?继续好?言相劝:“景曜, 何必拿自个儿的身子过?不去?呢?” “抓不着人,你我?的脑袋就不归自个儿!”公冶骁两侧一摸黑, 几日没拾掇自己, 瞧着狼狈得很。眼下他是完全没了指望,日子一天天过?去?,将他一点一点逼入绝路,更加抓心挠肝, “我?过?得去?又如何!?” 护军大人可就要?到铎州了。 第90章 “话虽如此, ”贾昌捡着地上的碎片, “那谢家小子想必已逃入谢府庇佑, 只?是护军大人不日便?要?入铎州, 我?猜他们一时半会?儿不敢露面。” 公冶骁转过?头, 脖子的伤口处瞬间传来钻心的疼痛, 他捂着裹帘道:“有屁快放!” “谢泓与北镇军都能被连根拔起,他一个小公子无根无基, 便?是得谢公绰护佑又如何?”碎瓷片的声音叮叮当当,贾昌抬眸振振有词,“这世道,有兵有将才?是霸王。眼下岭南只?有水师尚可拿出?手?来遛遛,可水师到底也有一半兵权捏在主上手?中,可不比护军大人的六军,那是完完全全的李家军!” 李令驰手?握完整的虎符,六军又唯护军大人马首是瞻,而岭南水师却不同,说得好?听那玉氏是与谢氏结秦晋之好?,可虎符不在自己手?上又有何用?何况那还只?是一半的虎符。 那么李令驰不敢做的,谢公绰更不敢做! “即便?如此,”可公冶骁没亲眼见到人咽气,如何能放心?“那小子只?要?有一口气,难道还能咽下灭门的深仇大恨?” 来日东窗事发,他倒不担心谢元贞能对李令驰如何,但只?怕李令驰会?拿他二人祭军旗,喂铁蹄。 贾昌却比他乐观许多,“就算他有通天的能耐,一时三刻便?能拖着残躯去?跟护军大人拼命么?” 他也没这么蠢。 诚如贾昌这般,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日后的困境自有日后的法子,眼下他们能过?得去?才?是最要?紧。 公冶骁像是终于绕过?弯来,“对,他不敢,他不敢!” “所以景曜,”贾昌走?到床边,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咱们只?要?自个儿把嘴闭严实了,再抓两个娃娃来给弟兄们演一出?戏,这事儿便?过?去?了,如何?” 公冶骁看着他勾起唇角—— “水呢?” “明公慢些喝!您感觉如何?” 横渡沔江的船中,裴云京扶起李令驰,赵云清就在一边慢慢地喂水。 喝了不过?两口,李令驰便?摇了摇头。 “老了。” 赵云清皱眉深锁,立即反驳道:“明公正当壮年?!” 可两个副将眼神一合计,却全然不是这般。李令驰在师州昏迷一天一夜,太?医令抓着太?医丞几个忙活两日有余,护军大人的身体才?算稍微有些好?转。 他们实在低估了燕尾箭的威力,也实在高估了李令驰多年?养尊处优的体魄。 到底还是受伤太?重了。 船中一时沉默,李令驰受过?伤,心情倒是不甚差,“过?了江便?是铎州了,让南方士族腾挪的地儿可有腾挪好??” 说起这个赵云清就更来气了,“属下就说那慕容述无用,足足半月有余,还办不下来一件事!” 听说这位温贤王贤名赫赫在外,却进?不去?区区铎州刺史的府邸,随后又跑回岭南,去?介州刺史府衙的门前?撒泼,最后还让谢公绰捡了便?宜。桩桩件件只?能说真是令人—— 忍俊不禁。 李令驰原本舒展的眉宇微微皱起,“看来江左没有咱们的地盘?” 他们这么硬气,不过?是因为铎州有个刺史,介州有个统领岭南水师的主帅—— 可他们缺半枚能令他们名正言顺的虎符。 少一半,就不是名正言顺,少一半,等永圣帝大驾登临,他们便?再摇不起尾巴。 再不济便?是让永圣帝亲自下旨,给他们这些千里伴君来的北方士族腾个落脚地,到时丢脸面的可就不止他们这些北方士族了。 “明公,是江左没有他们的地盘,”裴云京让李令驰靠坐在枕头上,自己跪了下来,“明公宽心,大驾入铎州之前?,我?等自当扫净门前?碎雪,静候明公大驾!” 李令驰点点头,他顶着永圣帝的护军之名,行?事自然要?方便?许多。可若是借永圣帝之口下旨,总归缺了些门阀李氏的威慑。不如待他们将好?地盘都搜刮干净,剩下一地狼藉再叫永圣帝去?头疼。 这叫罚酒。 温贤王一杯敬酒端了半月,没有哪个南方士族识趣儿领情,那李令驰就没有一而再再而三忍让的道理,他们要?的是远超南方士族的尊贵,那帮子傒狗水鬼不懂,那就打到他们懂了为止! “那个赫连诚,他送的是真金?” 半晌,李令驰突然又问。 赵云清点点头,“回明公,确实是真金。” 眼下小钱猖獗,这一个锦盒的金子,几乎都能买赫连诚脚下的这块师戎郡了。 “他这个皇商倒是没白做,眼下各州到处都是小钱,他竟能拿出?一盒金子来走?门路。当着寡人的面儿,还信誓旦旦要?为寡人报仇,说必定在明年?五月之前?将海寇剿尽——”李令驰不置可否,嘴上似在夸人,眼睛却盯着地上跪着的两人,“是个办实事的人呢。” “那得看他为谁办事。” 李令驰笑了,“安饶觉得此人不可信?” 裴副将总能拣着护军大人爱听的,却憋着真正想听的不说,“路遥方能知马力,眼下还太?早,属下不敢妄下定论。” “我?看这赫连诚愿向明公投诚,才?是个聪明人!”赵云清本以为赫连诚不过?一介乡野匹夫,看在金子的三分薄面上又对他有些许改观,“那江右三州的兵马才?多少,明公麾下又有多少?” 第91章 若在之前?,李令驰还觉得江右三州的兵马不足为惧,眼下看来又是不一样的光景,他叹了一口气,似乎真的在自省:“有多少,打个海寇也叫人打得屁滚尿流?” 赵云清红了脸,……袭岂能算数?” “兵者诡道,大梁之后无义战,”李令驰有些不悦,“不管如何,越往南走?,这仗便?更加不是咱们在塞外时的那套打法,你素日领兵作战,该谦虚时还得谦虚!” 赵云清低下头去?。 “不过?我?瞧那朱林蔚也防着赫连诚呢,”裴云京见船内气氛尴尬,又捡起方才?的话头,“他这一投诚,岂知不是在别人眼皮子底下束手?束脚的缘故。” 赵云清知道这是裴云京在拉自己,他立即接话道:“这倒是,一杯酒都要?替望京那边管着,开口闭口安刺史如何如何说,到底县官不如现管,他一个师戎郡太?守,却要?隔壁州的刺史来处处约束,岂非任人摆弄的傀儡?” “自然,”裴云京话锋一转,“他若无野心,或者当真一心为主,也就无所谓约束与否。” 这才?是关窍。 因此投诚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赫连诚心里究竟打着多大的算盘。乱世凶年?,狼烟四起,天下人人都想做枭雄,可李令驰又岂容别人觊觎? “那就看他的野心究竟有多大,是在一州,在三州,还是更多!” 李令驰这话说得重,猛然牵扯后肩的伤口,又咳嗽起来。赵云清看着不大好?,又揪着太?医令进?来仔细查看,等再躺回床上时,李令驰已然有些困了。 “说来此去?铎州荆棘丛生,平原与山地想来一样不好?走?,总有些杂草需要?连根拔起,这路走?起来才?顺畅。”裴云京刻意放轻了声音,催眠似的,“明公,这刀锋利与否,到了铎州,咱们一试便?知!” 李令驰轻轻点点头,赵云清却又想起什么,打断了明公安眠。 “对了明公,前?几日您尚在昏睡,公冶骁那边儿——” 李令驰没说话,似乎已经睡着了。 两个副将等了一会?儿,正要?摁下此事,忽然听李令驰终于开口:“怎么,他又想玩儿什么花招?” 赵云清便?收回脚,呈上一封信,“这回倒不是他,回信的是贾昌。” 李令驰依旧闭着眼,只?问:“他说什么?” 赵云清学乖了,那些溜须拍马以及不必要?的内容都被筛了个干净,“贾昌说他们本该已到铎州,只?是路上,公冶骁被一个女郎——” “哦?”说到女郎,李令驰也不困了,他睁开眼,“公冶骁前?脚报了宿仇,后脚马不停蹄又要?寻新欢?他是不是还得寡人再给他搜罗一院子的绝色美人,好?方便?公冶校尉落脚铎州夜夜笙歌?” 这话听着好?笑,赵云清却绷着张脸,“他是罪该万死,只?是贾昌说那名女郎长?得有些特别。” 李令驰皱眉,“像谁?” 赵云清抬眸,“像司巧。” “司巧?” 最后一句让裴云京接了去?,“是那个给谢四公子下药的。” 李令驰便?心下了然。 当初谢家四郎是准备与二郎一同南下的,为着将尽可能多的谢家人困在洛都,也为分散谢泓的心力,李令驰便?指使公冶骁去?给这位四公子下毒。 世人道中书谢氏有四子一女,唯子四郎自幼孱弱,这是个很好?的借口。而李令驰给的是毒也不是毒,它名唤七星棠,中毒之人状若风寒,可重可轻,只?消多一丁点儿,就可以要?人的命。 这份差事也算是公冶骁自个儿揽过?来的,谁叫他那个老相好?司巧的兄长?就在秘书阁事洒扫。 那秘书阁是谢家二郎的地盘,他平日里总带着四弟前?去?翻阅古籍,里里外外包得密不透风。但谢四公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只?有在秘书阁里,这毒才?能下得成。 按李令驰的吩咐,谢四公子本该立时毙命,但不知为何,许是下的毒不够分量,又或许是司巧的兄长?阵前?缩脚,最后谢府倾尽全力,竟还是将人给救回来了。 只?是司巧本可以不用陪葬,且因着公冶校尉的关系,兄长?之过?何以连坐?错就错在司巧自己也有疏漏,偏叫雅乐署其他姐妹给看出?了端倪。 李令驰宽仁,此事点到为止,就让公冶骁亲自送那司巧最后一程。 ……倒是会?挟恩求报,”李令驰想到这里,声音不由低沉,“这些日子种种作为,岂知不是对寡人这个护军大人心怀怨怼?” 赵云清没听出?话里的意思,又问:“那护军大人待如何?” “赏。” 什么? 赵云清看了一眼裴云京,只?见他轻轻闭了一眼—— 叫他闭嘴。 李令驰顿了顿,自顾又接上,“寡人愧对公冶校尉,自然要?赏他一个二卫营。” “那还真是便?宜他了。” 赵云清轻声嘀咕,可这船里统共三人,除了船外摇荡的水声再无他物,如何能听不清? “日日挨着主上的屁股,确实便?宜他了,”裴云京只?好?顺着李令驰的意思又加一句:“若来日主上后院起火,这位公冶大人怕还能挣个救驾之功呢!” 可救驾抑或谋逆,还不是李令驰一句话的事? 第92章 李令驰终于又笑出?声来,赵云清云里雾里,只?跟着一道乐呵。 “倒是这个贾昌的心思不简单,”末了李令驰转过?身,在高床软枕里又甩下一句, “将他们二人归到一处,他们自己个儿就会?斗得不可开交!” 第045章 借刀 那日认亲之后, 谢元贞与谢含章被安置到府中稍微偏远些?的一处院子。眨眼?三日过去,这处院落名曰幽静利于休养,但明眼人又如何瞧不出谢老爷的意思? 洛都这步棋算是废了, 废子便该有废子的去处。 “阿兄, 喝药了。” 清晨, 陈旧的房门吱呀一声响, 只见谢含章端着药碗进来?,那上面?还?冒着浓浓的热气。 谢元贞单手撑着起身,他?怕谢含章烫着自己,想赶紧下地,谁料掀开被面?的瞬间?,一股阴寒之气扑面?而来?—— “好冷!” 之前逃命还?不觉得, 眼?下又回到高门大屋,谢元贞这股公子娇气便上来?了。他?扶着冰冷的墙面?走到外?间?桌案, 感觉上下牙齿都在打颤, 短短几步路险些?将?他?冻成冰块儿。 他?强撑着坐下,伸手去接药碗,谢含章不让,他?便扬指碰了碰谢含章的手, 也?是一块儿冰。 “阿蛮, 你冷不冷?” 谢含章全神贯注地将?药碗放上桌案, 这才松了一口气。她哈了哈指尖, 又去探谢元贞的额头, 阿兄一连烧了许多天, 今日总算好些?了。 “江左的天儿好怪, ”她没说自己冷不冷,只从箱子里取出件披袍给谢元贞披上, “昨日还?热得人发昏,今日就见冷了,一会?儿阿蛮给你多盖一床被子。” 仆役准备的衣裳没有十成新的,隐约还?有陈年的霉味儿,这几日天总不放晴没法晒,只能先凑活着再?说。 谢元贞正要喝药,闻言问:“没有炭火吗?” “有炭,但阿兄还?是别用了。” 谢含章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淡淡的,只是仍叫人听出她的不忿。 “为何??” 谢元贞说着一碰碗,药还?有些?烫,于是他?拉谢含章坐到身边。 “兄长?哮症在身,”谢含章坐着也?闲不下,嘟着嘴就去吹药,“这炭会?要你的命。” 谢元贞心疼地捏住她的手,不让她再?做这些?杂事,“那便开着窗透气,你看你的手都冻红了。” “我不要紧,”谢含章个儿小?手也?小?,谢元贞单手就能裹住一双。只是阿兄的手向来?冷,如今受了伤,更没什么人气。她垂下眼?眸,不知该如何?是好,“可这不是透气的问题。” 谢元贞看她这样子,忽然问:“炭有问题?” 谢含章猛地看他?。 “自打咱们住进这个偏院,从父他?们再?没踏进过这里,上头的主子对咱们不冷不热,底下的仆役心里便有了计较。加上咱们前几日又得罪了骆大娘,她正憋着坏整咱们呢!就说这送来?的炭,点了火光冒烟不生热,摆明了是要呛死?阿兄!” 谢含章越说越气愤,今早倘若她没有先试这炭该如何?点着,而是直接挪进房中,又或者几日前天就转冷,那么阿兄伤重一时更难以挪动,谢含章根本不敢想会?是何?等后果。 谢元贞知道?谢含章在害怕什么,他?无从宽解,那日从父的态度早已说明了一切——他?根本不在乎那点恩怨,即便那是他?的长?兄至亲。 “可骆大娘为何?恨我入骨,”谢元贞只好说回烟炭的事,“我见那日从父从兄也?并未苛责于她?” 骆大娘的怨恨与喜爱都来?得莫名其妙,谢含章一愣,突然想起什么,“我见小?胡大夫似乎很怕她。” 自入府以来?,谢元贞几乎日日都在昏睡,每次胡长?深来?请脉,谢含章却是瞧得清清楚楚—— 胡长?深不仅怕她,甚至连多看一眼?也?不敢。 “午后小?胡大夫来?请脉,”谢元贞低眉沉思,半晌才道?:“咱们且问他?一问。” 两人足足等到未时,胡长?深才来?,他?在外?头里吃了一鼻子冷风,不想进了屋更冷。于是他?环顾屋内,搓着手问:“从小?姐,今日这天儿可不暖和,屋里怎的不生炭火?” 谢含章嘟起嘴,“可我不会?生炭火,小?胡大夫能帮帮我吗?” 站在胡长?深眼?前的到底不过是个孩子,他?见谢含章每日蹬着小?脚忙进忙出的,心里顿时一阵酸涩—— “这院子空空荡荡,也?没个侍婢伺候,苦了你们了,”说着他?就撸起宽袖,“我这就来?帮你生!” 于是谢含章就引着他?去点那堆烟炭,这烟炭果真凶猛异常,一点火下去就呛得胡长?深说不出话?。他?慌忙将?炭盆整个端出去,收拾半天才将?浓烟散尽,“这什么炭,怎的光会?冒烟,好人都要被活活呛死?,何?况你兄长?那样,这是要他?的命么!” 说完他?突然听见身后传来?呜咽的声音,胡长?深心里一惊,赶紧跑到谢含章跟前,但他?一双手沾满了碳灰,一时间?就有些?茫然无措。 “从小?姐别哭呀!” 他?抖着衣袖去擦谢含章粉嫩的脸,给她化成一张大花狸子,谢含章始终低着头,长?长?的睫毛上晶莹剔透,看得人更不知该如何?是好,“阿蛮心知自己与阿兄皆是祸害,可若真要置我们兄妹于死?地,大可将?我们扔回大街上,外?头追兵那么多,不出一时三刻我们就会?毙命,倒也?不用叫别人日日见着心烦了!” 第93章 “从小?姐与从公子千万别多想,”胡长?深自然不敢说自家老爷的不是,只能抱起人胡乱地哄:“老爷亲口吩咐过要好生照顾你们,想来?是府中仆役疏漏——” 谢含章等的正是他?这句话?,她顺着刨根究底,“我们初来?乍到,竟不知何?时就得罪了人,还?请小?胡大夫给阿蛮指一条明路!” 胡长?深一愣,他?不过随口一说,又哪里有明路可指? “恕在下冒昧,”不知何?时,谢元贞已从床上下来?,开门见山地问:“小?胡大夫似乎很怕那个骆大娘?” 胡长?深舌头打结,开口却还?要嘴硬,“没,没有的事儿!她一个半老妇人,又能将?我怎样?” “小?胡大夫,我们无意窥探别人私隐,”谢元贞见状,又换了个问法:“只是在下想知道?,骆大娘为何?如此恨我?” 恨从哪儿来?,要往哪儿去? “你说这炭——”胡长?深立刻想起方才的浓烟滚滚,他?连连摆手,“不会?不会?,骆大娘虽然跋扈,但心肠绝不至于如此恶毒!” “那敢问除了小?胡大夫,府中还?有谁知道?在下有哮症?” 这下也?不由胡长?深打什么包票了。 他?放下谢含章,兀自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好一会?儿才说:“从公子,其实骆大娘有个一直没嫁出去的女儿,我怕她,是因为她总想招我做她的赘婿!” 谢元贞茅塞顿开,“所以那日骆大娘肯先放在下与阿妹入府,也?是因为她的女儿?” “正是!” 原来?症结就在于此。 “在下明白了,”谢元贞莞尔,“那这烟炭之事还?请小?胡大夫不要说与旁人听,我自会?去与骆大娘赔罪。” “怀璧其罪,从公子何?辜?”胡长?深点点头,又在屋里转过一圈,所幸倒没别的短缺,他?心里记下烟炭的事,边说边往外?走,“再?说铎州虽不比洛都冷,但南方湿气重,冷起来?也?是能要人命的。从公子先天弱症又落过水,冬日里千万马虎不得,我这就去拿些?能用的来?!” 送胡长?深出门后,谢元贞不待歇息,径直就要往厨房去,可谢含章怕谢元贞吃亏,非得跟着去才放心,谢元贞争执不下,只得由着小?阿妹。 临走之前,谢元贞又将?熄灭的烟炭点燃,他?在门框外?静静看着熊熊升起的浓烟,直到谢含章拉他?的衣袖,才关门离去。 后厨所在的杂院与谢元贞所住的偏院不同,兄妹二人还?没走到厨房门口,便已闻到阵阵香气—— 再?往前走,刀板相接之声渐重,烈火烹油,三汤两割之事如火如荼,足以窥见当轴谢府之盛。 “骆大娘安好。” 谢元贞走到门边的时候,骆大娘正在砍一条活鱼。那鱼被骆大娘单手擒住,只在尾巴处奋力挣扎。 厨房里的仆役见着从公子小?姐,只有一人打了招呼,其余的却是直接低回头去做自己的活计。 砰的一声,骆大娘瞥一眼?门边,门口的两人丝毫不影响她手起刀落,下一刻那鱼便身首分离,不动了。 哼的一声随着又一刀落,深深陷入砧板之中。 骆大娘擦了擦手,从门的另一边大步出去。 “骆大娘别走,晚辈给您赔罪了!” 冷风不断灌进谢元贞的喉咙,他?来?时便冻了一路,眼?下更走不快。骆大娘走在前面?,似听出从公子的喘息,渐渐地也?慢下脚步。 “从公子真是折煞老妇了!” 谢元贞艰难地舒出一口长?气,他?对着骆大娘的背影深深一躬,“晚辈不知骆大娘心有苦衷,那日借您之口入府,只是不敢明言身份,所以才令您一直蒙在鼓中,今日总算寻着机会?,还?请骆大娘受晚辈一拜!” “从公子的膝盖金贵,老妇可担待不起!”骆大娘怕谢元贞真下跪,只得转身去扶他?,“还?请从公子快些?回自己的院子去吧,别叫这儿的烟火熏着你,没的再?出一条人命!” 谢含章偷偷瞄了一眼?兄长?。 谢元贞觉察到阿妹的目光,只是他?人既来?了,便没有让骆大娘再?撵走的道?理,“骆大娘,晚辈略通紫微斗数,我知您心中牵挂不过家中令嫒,不如就让晚辈为她算上一卦,看看令嫒究竟何?时能觅得良缘?” “你会?算命?” 骆大娘是个直肠子,话?说出口才有些?懊悔,这从公子当真巧舌如簧,三两句间?就又叫他?给诓了去! 只是谢元贞笑盈盈难以抵挡,“骆大娘可信得过?” 几日前的账尚未算清楚,骆大娘瘪起嘴,她自然不能信! “那你先给我女儿说上两句!” 谢含章一听便觉得不对劲,当即上前道?:“你不给八字,我阿兄如何?推算?” 骆大娘又叉起腰,“那便是不会?了?” 说完她转身就要走,谢元贞却不急,上前一步叫住骆大娘—— 谢元贞望她三庭五眼?,脱口一句:“骆大娘,你幼时可曾遭过难?” 骆大娘脚步一顿,侧身盯着他?,“是又如何??” “所幸您遇着贵人化险为夷,此后事事顺心,”谢元贞藏在衣袖里的左手紧紧攥着,“我想令嫒一定很孝顺您。” 第94章 骆大娘的眉目甚至有些?许舒展,只见她彻底转过身来?,点头称道?:“是有那么几分道?理!” 那便是了! 谢元贞打躬作揖,“晚辈妄断,恐怕令嫒未必是嫁不出去!” 骆大娘一惊,“你说什么?” 谢元贞说自己会?紫微斗数,可此刻字字句句与之并无半点关系,但凡骆大娘再?多问一句,也?许谢元贞就要露馅了。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这位骆大娘性格刚毅又固执己见,谢元贞便隐隐猜到正是她太过计较,才致使女儿婚事难成。 谢元贞捡着字眼?让骆大娘宽心,骆大娘却似乎是又想到从公子的身份上去,只见她向谢元贞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往日恩怨,今日总要有个结果—— “从公子,说来?真不是骆大娘心胸狭窄,只是若非您恰巧是老爷从侄,我担的罪责可就大了,往轻了说要丢饭碗,往重了说,却是要连累我一家老小?!” “这倒是——” 这话?如醍醐灌顶,谢元贞连着烟炭的事,紧接着问:“骆大娘,这府中可有与你不睦之人?” 第046章 调虎 骆大娘刚咧开的嘴又紧紧蹦起?, “从公子这是何意?” “晚辈没有别?的意思,”谢元贞心知骆大娘这又是会错了意,“只?是骆大娘您心直口快, 若这府上之人皆好相与自是没问题, 但倘若——” “我自知?此前也有我的不是, ”二十年来的谨守本分让骆大娘有底气打?断谢元贞的忠告, “可我在府中多年一直是兢兢业业,以理服人的——就好比那厨房里?的油盐酱醋,锅碗瓢盆,哪个动过哪个没动过,我一眼就能分辨!是谁的错我绝不轻饶,不是谁的错我也绝不污蔑!主子们可都知道我的为人!若这样也不能叫人服气, 那我也不必出来讨这个活计了!” 骆大娘自问在主家做活,凭的是天地良心, 凭的是真材实料, 如她这般的刚直,自然不能领会谢元贞的言外之意—— 日防夜防,暗箭与家贼难防。 谢元贞见这话说不通,又开?始咳嗽起?来, 骆大娘方才就见着谢元贞脸色很差, 他一咳嗽, 骆大娘就将那些正气全然?抛诸脑后, “从公子, 你这身子没好莫要吹风, 我送你回去吧!” 这正合谢元贞心意, 他点点头,“那就有劳骆大娘。” 既解了心结, 骆大娘又变回原先那个滔滔不绝的样子,三人有说有笑,快走到偏院的时候,骆大娘边推门边说着:“我都还?没来过从公子小姐的院子咳咳!”骆大娘打?头进的院子,那一口残余的烟味让她吸了个干净,直叫她好一顿咳嗽,“什么东西这么大烟!” 谢含章拦着谢元贞,自己?进门来将那盆炭火挪到边上,边解释:“来前刚烧过炭,烟味确实有些大咳咳!” 骆大娘的咳嗽止了,火气却下不来了,她叉起?腰气势汹汹,“我倒要问问是谁送的炭!” “骆大娘!” 谢元贞下意识伸了右手,剧烈的疼痛让他眼前一黑,也把骆大娘也吓了回来,“从公子您拦着我做甚!那些个势利眼见老爷对您不上心,竟敢拿这等次货来糊弄您,便是咱们这些烧火的仆役,冬日里?用的也比这个好!” 谢含章正紧张地扶着阿兄,闻言突然?问道:“骆大娘,那这烟炭本不该是府中所?用?” “那是自然?!”骆大娘扫过那一堆烟炭,言辞间皆是鄙夷,“咱们又不是穷苦百姓,烧这种炭,再熏到主子可怎么好?” 这倒是,那用在他们兄妹二人身上更?合适不过了。 “骆大娘,晚辈再问一句,”谢元贞疼过这一阵,脸上都冒出一层细汗,他却根本顾不上,“晚辈所?患哮症,您可有对其他人提起?过?” “决计没有!”这一句直戳进骆大娘的心窝,她半是悔恨,半是委屈,“做谢府的仆役,首要底子手脚要干净,其二便是嘴巴也要干净,断不能乱嚼舌根。且此前也算是我擅自带您二人进府,更?不能将从公子的病症到处乱说呀!” 那线索便是断了? 谢元贞思索半晌,又问:“那小胡大夫诊脉之时,可有其他人来过?” 既不是骆大娘,也不是小胡大夫,那除非还?有其他人听见过或看见过什么。 三人埋头回忆着,谢含章突然?叫出来:“有一个!” 骆大娘脱口而出,“谁?”她看着谢含章,脑中不由闪过他二人刚入府时的情形,紧接着骆大娘一拍脑袋,“从小姐说的对,还?有另一个人兴许听见了!” “那人是谁?” “与我一同在厨房干活的金老三!”骆大娘边回忆边说:“那日您与从小姐需要净面,我就差他去打?盆热水来。我记得他端水进来的时候,小胡大夫正在施针,还?说您肺里?有伤,平日里?要如何小心照料,断然?不能见浓烟尘灰!” 谢元贞喃喃念道:“金老三——” “我这就找他算账去!”骆大娘磨刀霍霍又要往回冲,“若非您明察秋毫,或者用了这炭有个好歹,最后此事捅到老爷跟前儿,我哪里?还?能说得清!” 此事听来是借刀杀人,但这金老三的手段太过毒辣,倒叫谢元贞一时分不清,是借谁的刀,要杀的究竟又是谁? “骆大娘且稍安勿躁!”谢元贞拦住骆大娘,转而问:“您方才说,后院厨房一直归您管辖?” 第95章 “是——”谢元贞的言外之意并不难猜,骆大娘骤然?瞪圆了双眼,“从公子的意思,是金老三想取我而代之!?” “此炭既非府中所?用,那必是专程从外头买来的,”谢元贞摁下心中另一种猜测,只?梳理后院的利害关系,“他既知?道从父不大过问偏院,加上您与晚辈又有宿仇,这兴许是想借晚辈的命一举除掉您!” 听到这里?,骆大娘已是满身寒栗,她克制着哆嗦,不明白金老三何以致她于死地,“大家同为仆役多年,我竟没瞧出金老三是如此狠毒之人,别?说咱们这些仆役,便是寻常百姓,没有深仇大恨,又哪里?会想到这种法子!” “所?以那金老三与您并无深仇大恨?” “没有,”骆大娘平日的跋扈都只?在嘴上,处事向来公正,她看着谢元贞一字一顿,“我自问绝不曾得罪于他!” 谢元贞想了想,又问:“您可知?那金老三的来历?” 骆大娘愣了下。 ……是大公子从外头带进来的,”骆大娘皱着眉,不敢忽略什么细节,“他素日独来独往,别?的我不敢打?听,也打?听不出来,只?知?道他做的一道菜很得大公子喜爱!” 谢元贞又问:“什么菜?” “胡炮肉!”骆大娘脱口而出,“似乎是从塞外流传进来的,大公子讨厌北方人,却独独喜欢这道菜!” 谢元贞咬着那两个字,他胸中激荡,几乎可以断定?那金老三拉骆大娘下马,绝不仅仅只?是因为所?谓的后厨统管之权。 这巍巍谢府,也许早已埋进了细作! “骆大娘——”谢元贞沉声作色,“今日之事皆不过晚辈一面之辞,若您信得过晚辈,可愿为了谢府,受一点儿委屈?” 骆大娘也严肃起?来,压低声音问:“从公子的意思?” “晚辈想要引蛇出洞,咱们将计就计,且看他究竟想干什么?”谢元贞在这个偏僻的后院呆得够久了,从父要他放下恩怨,可他如何能放?既然?没人拉他一把,那谢元贞就自己?牵线,将所?有人都捆到一条船上! 当夜亥时,朔风呼啸,顷刻在从公子小姐所?在的院中掀起?一阵漩涡,从公子在屋内昏迷不醒,从小姐守着阿兄泪如雨下,谢云山就站在一群伏跪的仆役之前训话—— “父亲吩咐你们好生照顾从公子从小姐,你们就是这么照顾的?”他指着地上的烟炭,那里?还?有残存的余烟,“这炭是谁送过来的!?” 二公子金口一开?,偏院查案的速度就快得多了,不过一刻,金老三匆匆进了院子,在谢二公子跟前扑通一声跪下。 “金老三,”谢云山来回踱步,目光却没有半分偏离,“这炭是你送到从公子院中的?” “禀二公子,是仆送的。” 倒是没有半点犹豫。 “那你倒说说——”谢云山点点头,抬脚猛地踩在那堆烟炭上,溅起?的灰渣糊了金老三半边脸颊,“为什么送这样的炭给从公子,是想要他的命吗!” “仆冤枉啊!”金老三登时拔高?了声音,“这炭是仆送的不假,可这炭却不止仆一人经?手啊!” 谢云山冷哼一声,喝问道:“那还?有谁!” “还?有骆大娘!” “骆大娘是管着采买,”谢云山嘴上不饶,也差人去将骆大娘请来,“可送炭送柴,不向来是你的分内之事么!” “仆也奇怪呢,”金老三脑袋贴地,说着半抬起?头与二公子对上一眼,“骆大娘素日风风火火,为何单那日撂下厨房的活计,专门与仆去柴房里?走一遭?” “我那是闲的!”金老三话音刚落,骆大娘已闻风而至,她连外袍都没来得及披上,额前还?散落几根发丝,“怎么着,这柴房归你管,我连进都不能进?” “这满府上下有哪个角落不是主子们的?”金老三又贴回地上,端的恭恭敬敬,“骆大娘这说的什么话?倒叫仆万万不敢当!” 骆大娘被人抠着字眼咬,哪里?还?能咽下这口气?她当即叉起?腰来破口大骂,“你放屁!” “骆大娘,当着二公子的面,我劝你还?是不要太过放肆!”金老三倒是沉着,他话锋一转,又道出几日前的琐事,“不过您都敢私自带人入府,岂知?堂堂谢大人的府邸竟已是骆大娘您的掌中之物?” 好厉害的口齿! 骆大娘素日不愿逞口舌之快,眼下哪里?是金老三的对手?气极之下只?翻来覆去地重复:“你休要污蔑于我!” “朗朗乾坤,骆大娘你且扪心自问,若非您见着从公子俊俏,岂能带人入府?岂能强求小胡大夫过来看诊?又何来那日从公子闯府之事?”金老三快语连珠,桩桩件件字字句句直指府中禁忌,“您见到嘴的天鹅肉飞了便心怀怨恨,所?以才将烟炭掺杂其中送与从公子,这有什么说不通的!” 院中的仆役已然?窃窃私语起?来,金老三所?言千真万确,凭骆大娘是无论?如何也抵赖不得的! “二公子,仆冤枉啊!”骆大娘老泪纵横,以头抢地,“二十年来仆兢兢业业,从不曾出过半点差错,若仆存了哪怕半点谋害从少?爷之心,就叫那老天五雷轰顶,叫仆不得好死!” “骆大娘,老天瞧没瞧见我金老三不知?道,昨日厨房里?的仆役可都看见了!”金老三哪能让她倚老卖老,叫主家想起?她的好,“您与从公子在外头争吵不休,骆大娘,这你也要抵赖吗?” 第96章 “我是看他不顺眼!”骆大娘彻底没了理智,脱口而出,“他利用我入府,事后又来装委屈,我才不吃他这一套,只?是我断无谋害从公子之心,请二公子务必明鉴啊!” 金老三便不说话了。 事已至此,当着府中众人的面,谢二公子不能轻纵老奴,也不能轻放了老奴。 “我记得这府上的采买一直归骆大娘管?” 骆大娘浑身的血一凉,“二公子!?” “骆大娘,你该庆幸眼下从弟妹并未出什么大事!”谢云山不容她再辩驳,“多年来你掌管后厨实在也是太过独断专横,且擅带外人入府也是你有错在先,此风不正,长此以往我谢府岂非要乱套!今日我便罚你面壁思过,后院管事之权暂且移交与金老三!” 一桩烟炭小案审到子时将近,谢二公子遣散了聚集在院中的众人后没有径直离开?,他转身走到廊下,推门而入,方才昏迷不醒的从公子正端坐在床上等他。 “身子没好就快躺着歇息!” 谢云山大步流星走过去,扶着从弟妥帖地躺下来,又虚虚覆在谢元贞早已千疮百孔的右手上—— “眼下你二人身份敏感,父亲与兄长不便对你们太过上心,”他语调轻柔,生怕又伤了从弟,“可你放心,大仇难报,府上的公道我总能还?你!” 第047章 过招 那厢赫连太守新官上任三把火, 烧得府衙一干人等屁滚尿流,隔日他便带着府兵前去校场,着手清点鸣沙关的两万兵马。 “鸣沙关副将都云漪拜见赫连太守!” 鸣沙关以东的校场口, 都云漪带着几个亲信来迎。受主上亲封的镇北大将军赫连诚听见这声恭恭敬敬, 脸上顿时沉了几分—— “战场之上没有太守, 都副将该换个称呼。” “末将愚钝, ”都云漪抬起头来,却不是真?的在问太守,“可咱们上头已经有了一位安都督,眼下赫连太守口中别的称呼,又指的哪般呐?” 面前这位都副将面色黝黑,看着比赫连诚还大不少, 赫连诚听罢轻笑,“都将军位居副将, 该怎么称呼你的顶头上峰, 难道还用我来教?” “什么顶头不顶头的?”都云漪话?赶着话?,撤了手半点不客气,“我等食君之饷解君之愁,只知都督之上便是主上, 赫连太守难不成?, 是想做那九五至尊?” 鸣沙关将士听过永圣帝的诏书, 却也只当听过而已, 自赫连诚踏入校场之始, 根本没有人当他赫连诚是镇守鸣沙关的主帅。 “都副将竟有这等口才, ”赫连诚负手往前走了一步, “这么两相对?比,府衙那帮子?穷书生?倒也不过如此!” “不敢当!”都云漪却直挺挺站着, 不退也不让,“末将不过是个五大三粗的兵鲁子?,手里没什么乌七八糟的账册,也不会上哪儿去弄个假印来糊弄您。文弱书生?那套在咱们这儿行不通,对?付他们那套的法子?,在这儿自然?也行不通!” 昨日太守府衙闹得沸沸扬扬,新来的赫连太守将一众人架上火烤,不出半日就整顿了沉积多年的歪风邪气。可刀尖舔血的将士不比书生?与贱籍杂役,自然?没有那么好糊弄。 眼下将对?着帅,那叫一个谁也不怕谁。 “都副将这话?倒叫我听不明白了,”都云漪即便挺直了腰杆,赫连诚仍旧比他高?出一整个脑袋,他在面前这人脸上落下大片的阴影,声音愈发沉,“你说的行不通,是不想认我的领兵之法,还是不想认主上亲封的主帅称号?小小副将开口主上闭口都督,我看你们的安都督倒还比你懂些分?寸!” “分?寸是什么末将就更不明白了!”赫连诚要问都云漪分?寸二字,那他便索性得寸进尺,“末将只懂军纪,只听军令,只对?虎符低头!赫连太守,我只问你可有虎符?” 看来今日这都云漪是铁了心要给他个下马威,赫连诚双眸微微眯起,“眼下尚无?出征事,你区区一介副将,要虎符做什么?” “末将可没有别的意思!”都云漪仰头对?上赫连诚的视线,明里暗里已然?较上了劲,“只是除却主上,三州兵马唯安都督手中那半枚,没有虎符,可叫弟兄们如何听命?” “虎符乃天子?之物,诏书乃天子?手书,照你这么说,没有虎符,你与你的弟兄们,便是连圣旨也不听了!?” 赫连诚话?音刚落,身后的府兵骤然?拔刀,明晃晃的刀片闪过都云漪的脸庞,他身后的几名士卒也跟着纷纷亮出家伙。 剑拔弩张,眼见就欠一招擦枪走火。 “赫连太守这是要拿末将杀鸡儆猴?”半晌,都云漪突然?笑出声,他挥一挥手,示意身后士卒莫要轻举妄动。接着他单膝跪地?,自己解了盔甲,露出健硕的肌肉,“那便打?末将的板子?吧,只是军中之人不敢打?我,还得劳烦赫连太守的人来行刑!” 都云漪这么一亮胳膊,反倒叫赫连诚落了下风,他不打?便等同?昭告鸣沙关众将士,新来的镇北大将军认了怂,可他若无?缘无?故打?了都云漪,别说日后,今日军中就有人不服。 看来这位都副将是要将军心捏在自己手中。 赫连诚沉默片刻,忽然?平地?一声吼,提刀直取都云漪命门。凌厉的刀风扫过半空,在距都云漪脖颈不过半寸处堪堪停下,都云漪却从头至尾面不改色。倒是他身后的士卒都被赫连诚这阵仗给吓到,混乱之下一片惊呼。 第97章 都云漪似笑非笑,再?开口时不知为何,气势竟有些减弱,“大人不敢杀我?” 下一刻赫连诚果真?撤了刀,侧过身去不再?看都云漪,“起来!” 赫连诚收刀入鞘,此刻浑身上下才激起腾腾杀气,“我突然?想起来,你们是太平军1吧?” 都云漪不知他打?的什么算盘,皱眉反问:“鸣沙关日夜警戒,眼下不就在战时?” “那便是没打?过了!”赫连诚能伸能缩,别人一口一个太守,他也乐得消受,当即便端出太守的懒散架子?,“只是本太守倒是十分?好奇,你们究竟见过五部人的样貌么?可知道他们用的什么兵器?他们进攻之时以何为信号,这些你们又可曾派人刺探过?” 他扫过守门士卒的兵器,不由嗤笑:“我看你们这些兵器对?付海寇都勉勉强强,可知五部重骑来犯,你们第一步该先做什么?” 行军打?仗之人血气最重,赫连诚的这副懒散样子?落在都云漪眼中,可算挑起了他的怒气,“自然?是投石射箭,不然?还有什么?” 赫连诚便不说话?了,只轻蔑地?笑看他一眼。 “那倒要请太守赐教!”都云漪红了脖子?,如何能咽下这口气,“咱们这伙子?太平军该如何行兵布阵?” “想知道?”赫连诚猛地?扔了刀,脚下起势,“跟本太守打?一架,赢了本太守才告诉你!” 赫连诚身后的府兵顿时退了开去。 都云漪要赫连诚杖责自己是为挑衅,眼下赫连诚要与他过招更是挑衅。师戎郡一战,赫连诚名声大噪。其一乃是他行兵迅猛,其二便是他本人武艺超群。 这也是历来军中的惯例,府衙中的书生?过招用文章用口齿,军中将士分?辩是非,便是用手上的这颗拳头——谁打?赢了,谁就是大爷。 都云漪摸不清赫连诚的身手,便有几分?犹豫,“末将岂敢!” “那就是怂了?” 赫连诚如此轻描淡写?,都云漪不敢也得上! 校场门口的小块空地?顿时被围了个水泄不通,两方下属都擦亮了眼睛不敢错瞧,但不过眨眼间的十招,这位都副将便被赫连诚撂在了满是淤泥的地?面! 都云漪一把抹掉半边脸上的泥污,不服气地?大吼一声,“再?来!” 第二场还不过十招,赫连诚拳脚如风,腰腹发力的怒吼如平地?起雷,炸响了校场内外的草木飞鸟,守门的士兵不由侧目,只听那位赫连太守也是一声:“再?来!” 大约打?到第四场的时候,都云漪被赫连诚出其不意的一个过肩摔,他像是被摔懵了,瘫坐在地?上怔愣半晌,待赫连诚走上前叫人的时候,他才猛然?抬起头来—— “敢问太守大人师从哪位高?人?” 赫连诚从他的眼中看出一丝不寻常,他忖度着都云漪这句话?背后的意思,一时不答。 那都云漪像是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失礼,转而换了跪姿,恭恭敬敬又问一遍:“敢问大帅师从何处!?” 一刻之后的军帐中,赫连诚对?着才出现?的狄骞道:“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我道你早上为何躲懒不来,原是怕被人认出来!” 狄骞早年也是翟雉合罕手下领兵作战的将领,而鸣沙关直面五部,他不确定?其中是否有往日旧敌,在黄沙淹没的十年间里还能认出他来。谁知沧海桑田,如今竟是五部人来镇守这鸣沙关。 狄骞看着眼前这个浑身狼狈的泥猴子?,指着他的鼻子?忍俊不禁,“若我早知是你都云漪,自然?不会躲在家里不敢出来!” 都云漪憨憨笑了一会儿,神色一凛,登时跪了下来,“末将有眼无?珠,竟没认出世子?!” “这个称呼,从今往后就免了——”赫连诚单手扶他,“我现?在叫赫连诚,是朗陵来的皇商,日后可千万不要忘了!” 当初赫连诚自大漠远遁朗陵,眼下五部与大梁交战正酣,世子?这个身份不仅在五部那儿不好用,在归属大梁的鸣沙关更不好用。 都云漪慌忙道:“属下失言!” “既然?如此,”赫连诚点点头,紧接着问:“可方才我问你如何对?阵五部,你为何答不上来?” 五部要攻鸣沙关,先要过一道九原塞,再?要穿越一小片沙漠,待到鸣沙关早已是人困马乏,赫连诚这才敢如此问。可都云漪既是狄骞旧部,又原本就是五部人,若他唯恐泄露蛛丝马迹而不敢做作答,那大可不必来此投军。 “回大帅,”果真?,都云漪咬了咬牙,沉声道:“其实末将与那些五部兵马交过手!” 赫连诚与狄骞四目相交,转而对?上都云漪的视线,“哦?” “不是咱们那一批,甚至都不像五部人!”都云漪的眼中还有残存的恐惧,那不是刀架颈侧的危机,而是一种被轻易踩在脚下的无?力感,“他们个个苍髯如戟,勇猛异常,用的兵器与咱们相似,却能将弯刀长弓的优势运用到淋漓尽致!若非咱们据险以守,怕是很难退敌!” 赫连诚紧接着问:“那最后战局如何?” “这也正是末将疑惑所在,”都云漪百思不得其解,“他们只纠缠了三日便撤军,之后再?没来过了!” 再?没来过。 一旁的狄骞双眸垂了下去,赫连诚的话?如天外来音,勾起他极其久远的记忆,“他们是何时来犯的?” 第98章 “三年前!” 赫连诚无?话?可问了,他看向?狄骞,只见狄骞沉默许久,发现?两人都看着自己,这才开口道:“大梁内乱二十载,彼时五部已然?开始站队步入中原战局。而三年前皇室凋零,正是五部蠢蠢欲动之时,会不会——” “五部各族也在清洗,九年过去,大漠早已物是人非,”赫连诚摇摇头,父汗倾尽半辈子?也没有训练出都云漪口中的那种队伍,他连着那日在院中与周行简、林放的对?话?,转而提起另一个人,“只是眼下这个翟雉赤那,会是父汗的儿子?么?” 都云漪不禁困惑:“可合罕不是只有您一个儿子?吗?” 五部历来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子?贵母死。到了赫连诚父亲这一代,几乎没有人敢为短暂的荣宠,孩子?的富贵而压上自己的身家性命。翟雉世子?诞生?于合罕的不惑之年,甚至可以算得上是老来得子?了。 此后至少在赫连诚的眼皮子?底下,再?也没有第二个孩子?能够落地?。 “未必吧,否则五部人如何肯听他号令?”赫连诚想不明白,但也许确实有人能侥幸躲过一劫,“那么来犯鸣沙关的也许就是另一股势力,他们来自何方——师父,大漠之外,你可有听过别的部族?” 狄骞顿了顿,……狼山外,图乌鲁斯!” “图乌鲁斯?” “传说他们从不见天日的极北处来,”狄骞点点头,负手在帐中踱起步,“在大漠中如阴兵过境,来去无?踪。而五部在早年原有九部,据说几个弱势部族正是被图乌鲁斯所蚕食,才逐渐形成?后来的大漠格局——只是自那之后他们便如同?消失一般,就连我也不曾真?正见过这支部落!” 赫连诚喃喃念着,“大漠黄沙吞噬四部,眼下便要入侵中原了么?” 年幼时他不懂父汗口中的大漠黄沙,今日听狄骞说起五部的由来,忽然?就理解了父汗为何执迷于翻越九原塞——也许除了日益恶劣的环境,还有潜藏在大漠最深处的危机。 “北有图乌鲁斯,东有海寇,”赫连诚停下无?用的思索,今日来时已耽搁半日,用兵贵速,不容他有过多的迟疑,“眼下当以海寇为先,解决了海寇,咱们才能集中精力镇守鸣沙关!” 都云漪得了军命,立即就出帐去分?派人手,大帐的帘子?刚落下,就听狄骞问—— “咱们真?的要动海寇?” 赫连诚转身,去榻上坐下,“为何不动?” 狄骞赶紧跟了上来,“那日您不是说李令驰与海寇——” “所以我投一箱金子?问明路,”昔日皇商近日花钱如流水,赫连诚下意识摸了摸腰身,觉得得再?勒紧点才成?,“我说要平定?寇乱的时候,那两个副将的反应不太对?。” 不置可否,就是不甚在意,既不怕海寇被灭个干净,也不怕海寇吐出什么不该被人听见的话?。 除非是弃子?,除非是真?的并无?瓜葛。 狄骞跟着赫连诚见不到李令驰,那两个副将的反应却也看在眼里,“可李令驰与海寇私下往来也是千真?万确呀” “往来是有,”赫连诚一瞟狄骞,“至于那是不是李令驰本人,是不是长久合作,那可就不一定?了!” 回府时赫连诚又寻了个由头,独自往城南的渡口驿站走了一遭。前几日站口的告示栏上还贴着谢家兄妹的画像。那画像上并无?官印,似乎是有人跟巡逻的衙役打?过招呼,所以直到今日之前,那两张画像一直在那。 “那画像被揭下来了?” 端茶水来的老汉顺着赫连诚殷切的视线,落在空空荡荡的告示栏上,转而点点头—— “是啊,说已抓到了人,就地?正法了!” 第048章 小年 转眼到?了小年?夜宴, 自午后之始,谢府前院高朋满座,谢元贞与谢含章身处偏院, 隐约也能听见些动静。越是这样热闹的时候, 他?们越不能叫人瞧见。 只是几日前埋下的因, 今日也该能结出果了。 果真?午后申时, 谢云山匆忙而来,不过在他?之后,跟着又进来许多僮仆。他?们手上或多或少捧着?物什,甚至还有几人抬着黄花梨木的大衣箱,进了院子也不曾停下?,径直就往谢元贞与谢含章所在的屋里去。 谢元贞被这阵仗撞晕了脑袋, 不由问?道:“从兄这是??” “父亲说?前些日子忙于公务,疏于照料, 许多事也没吩咐仔细。再者今日小年?, 父亲特命我将从弟妹所需之物一一置办齐全!”谢云山走到?廊下?,站在门前,说?着?便指向?谢元贞屋子里原先的衣箱,“先将那个?换了!” “从父实在客气, ”谢元贞琢磨出从父的意思, 可眼下?他?哪里敢承受从父的好意, 只推脱道:“我们本就是?客居, 这也太过破费了。” “一家人, 倒说?起这些见外的话!”谢云山假作愠怒地看了眼谢元贞, 又顺着?往他?右手去——伤筋动骨一百天, 谢元贞的右手还吊在胸前,谢云山便虚虚揽过他?肩膀, 引他?往院中走,“里头一时半会儿还收拾不出来,咱们到?外头说?会儿话,”说?着?他?又冲一同跟出来的谢含章道:“阿蛮,你可要去外头玩会儿,我让王婆领着?你?” 谢公绰没有女?儿,谢云山头一回做人家兄长,也不知道哄妹妹的话如何更不露痕迹。谢含章一听便知道,这是?兄长们有私话要谈—— 第99章 “不劳烦王婆,”谢含章欠了欠身,“阿蛮就在院外,不打搅二?位兄长说?话。” 谢元贞目送阿妹,看她远远站在院门外的池子边,有一下?没一下?地玩那一株遗世独立的素梅,随后才收回视线,对上谢云山殷切的目光—— “从兄,可是?今日不顺利?” 谢云山与之对视一眼便兀自错开,“可惜,真?是?可惜!” 谢元贞一愣,“此话从何说?起?” 那日移交后院之权后,谢元贞便一直在等一个?时机,倘若金老三果真?是?细作,今日便是?再好不过的良机。 只听谢云山叹了一口气才说?:“你所料不错,今日小年?宴饮,各地有头有脸的士族应邀赴会。府中众人皆忙得四?脚朝天,那金老三果真?按捺不住,要在厨房里下?毒!” 鱼能咬钩,总好过大海捞针,只是?从父到?底也是?做刺史的人,诸如收网这等小事总不该出错。 谢元贞虽这么想,但还是?问?:“可是?他?得手了?” “我派了几个?心腹埋伏周围,原本想待他?动作之后人赃并?获,一举捉拿,”说?到?这里,谢云山眉间才有真?正的愠怒,“可大兄偏来横插一脚!” 僮仆们还在忙着?,谢元贞见他?们都低头顾自己的事,放低了声音又问?:“从兄没同他?提及此事?” 谢云山抚掌一拍,“正是?提了,他?才要去瞧那金老三的真?面目!” “.大从兄看着?不像行事冲动之人。” 谢元贞这是?客套话,可世家面前没有一己之私,大从兄平日再冲动,这种关乎阖府安危的事如何也能掉以轻心? “可人千真?万确是?他?带回府中,金老三若真?是?细作,大兄自然也难辞其咎——”谢云山字里行间透着?懊悔,“怪我没劝住他?!” 谢元贞心里沉了沉,“那金老三他?可有逃脱?” 从父之所以轻描淡写要谢元贞安心养伤,无非是?利刺不在己身,所以无关痛痒。谢元贞顺水推舟,若能借金老三之事叫从父明白,铎州谢府早已?是?李令驰囊中之物,他?便能借此着?手追查灭门一案。 可人要是?没了,谢元贞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被大兄立斩于筵席之前,”谢云山瞥过谢元贞,只见他?脸色似乎更苍白了一些,“可算把父亲多年?笼络的一众士族都给得罪了个?干净!” 谢元贞闭了闭眼,“就当金老三是?个?刺客,谢府大公子处置一个?刺客难道还要向?宾客交代么?” “坏就坏在那金老三往前院跑,却不止是?为逃命!” 这倒出乎谢元贞意料,只见他?眉心微皱,又看向?谢云山,“他?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李令驰前脚带人将这些士族轰出老家,今夜他?们自然不单只为年?节而来,”此刻谢云山声音也低沉三分?,凑近了才敢明言其中利害,“可那金老三偏当着?父亲的面折辱那些士族,还杀了李郡百里家的长房嫡孙!你叫他?们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 金老三自是?不比骆大娘这般,在谢府做了几十年?活计,但他?到?底也不是?什么生面孔。世家子弟眼见他?自后院仓皇而来,捞走世家一条命不说?,嘴里还向?大公子讨饶,那他?口中的大公子如何还能撇清干系? 世家这一条命可金贵得很,谢远山即便当众将金老三千刀万剐又如何,他?们只会在背后议论谢府这又是?在演戏。 “他?想要离间?”谢元贞一针见血。 谢府今日的天罗地网只为金老三一人,想来金老三正是?意识到?这点,这才豁出命去,能拉一个?垫背是?一个?。 “也许吧——”谢云山沉吟,“只是?眼下?人都死了,我就是?想问?也问?不出了!” 半晌,僮仆们已?收拾得七七八八,谢元贞又开口道:“从兄,其实能与谢氏为敌的,普天之下?也没有几家。坏就坏在他?这么一搅和,日后从父便是?想韬光养晦,也由不得他?了。” 金老三这一出弄巧成拙,于谢元贞而言却未必不是?幸事,他?就怕从父慷慨激昂要争输赢,实则心里根本没胆气与李令驰争高低。 “是?啊,本来父亲还想借着?宴会与各方联络感情,日后好与李令驰分?庭抗礼。”谢云山话锋一转,“父亲也没料到?李令驰这一招走得这么狠,都道强龙不压地头蛇,他?竟是?直接将别人的老巢给挪为己用了!” 这几日谢元贞断断续续听谢云山说?起,李令驰人还没到?铎州,已?将江左各地搅得鸡犬不宁,方才所说?那百里氏便是?首当其冲,损失最重的江左士族之一。若非谢公绰官拜铎州刺史,树大根深且前有洛都谢氏殉国之义,怕是?这偌大的谢府也得改名?换姓。 “他?一贯如此——”谢元贞槽牙轻磨,他?死里逃生,早已?亲尝过此人的暴虐无道,“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谢云山被他?这模样镇住,半是?怕勾起他?伤心,立即又换了别的话来说?:“不过今日之事我已?与父亲禀明,他?心知是?你的智谋,待应付完主上,便会来看你!” 谢元贞不知道从父又打算拣什么话来搪塞,顿时觉得有些疲乏,“从兄说?的什么话,我与阿蛮不过客居——” 第100章 这下?谢云山是?真?的板起脸来,“再说?这话,从兄可真?不高兴了!” 他?话音刚落,一位长衫老者正走进来,谢元贞颔首道:“这位是??” “之前给你看伤的正是?他?家儿郎,”谢云山解释道:“我原本想着?中途换郎中对你病情不利,只是?你总也不见好,还得让胡大夫来为你好好把把脉才能放心!”说?着?谢云山就请胡大夫往屋里去,“里头收拾得差不多,咱们进去吧!” 不过一时三刻,原先空空荡荡的屋子赫然脱胎换骨,盆里的热炭也满满当当,连一向?畏寒的谢元贞都觉得有些热了。谢云山就跪坐在两人之间,眉宇间若有似无的急切,“胡大夫,从弟这脉象如何?” 胡大夫没有说?话。 “从公子这底子是?打娘胎里带的,本来好好将养也无大碍——”半晌,胡大夫才终于开口,他?看着?谢元贞苍白的脸庞,问?:“从公子数月前可曾染风寒?” ……大夫说?的不错,”谢元贞毫不掩饰内心佩服,“晚辈自入冬便常染风寒,不过今冬这次确实尤胜往常——胡大夫这么问?,可是?有何遗患?” 谢元贞如此说?,心里也早有几分?定论。冬至那日他?刚能下?地,紧接着?竭力应战,又带妹脱逃,若非赫连诚那两颗灵丹救命,如何能撑到?现在? 可他?吞了人家两颗丹药,还对着?阿妹说?人家斤斤计较,谢元贞没来由自省,赫连诚一而再再而三,即便心有盘算,到?底也真?真?切切救了他?许多回—— 若是?有缘再会,谢元贞心想,他?必定是?要深谢府君大恩的。 “不对。” 胡大夫突然的一句,叫谢云山一时听不明白,“胡大夫,哪里不对?” ……是?风寒,”只见胡大夫三指用了些力,须臾之后猝然睁眼道:“这是?毒!” 谢云山猛地对上谢元贞,可他?双眉紧锁,胸膛骤然起伏,眼见并?不清楚此事。 谢元贞因风寒而不得南下?,谢泓为幼子而遍请名?医,府中上下?皆为小公子奔走,就连宫中太医令也只说?小公子这是?风寒—— 原来是?毒。 谢元贞终于明白了。 “从公子切莫动气,”胡大夫见谢元贞又有些气息不稳,连忙叮嘱道:“老夫观从公子脉象,想必那次拔毒定然凶险万分?。且余毒虽清,但这些时日从公子风餐露宿不得安养,又受了许多伤——” 胡大夫支支吾吾,谢云山倒比谢元贞还急,“胡大夫,你实话同我说?,从弟这病还能不能治好?” 胡大夫摇摇头。 ……大夫的意思,”谢云山心里砰砰跳,勉强仍怀几分?希冀,“从弟这是?内里严重过于外伤,可即便治不好,能否恢复个?七八成?” “从公子原本就有弱症,数月前那次无异于雪上加霜,此后种种——我看从公子还心有郁结,”胡大夫将手一撤,竟是?当堂俯首跪了下?去,“恕老夫直言冲撞,日久年?深,恐非长久之相啊。” “什么!”谢云山拍案而起,随即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他?赶紧将人扶起来,“胡大夫,府上的药材你尽可放心用!若是?有什么珍稀难寻的,我也当尽力去找,可从弟还如此年?轻——” “老夫明白,”胡大夫起了身,仍垂着?脑袋,“只是?即便拼尽老夫一身医术,大约也不过五成把握!” 谢元贞克制着?平息怒火,眼见从兄这般上心,终于也不免几分?动容,他?伸手拉了从兄衣袖,“从兄且坐下?吧,天命如此,人力难为,莫要再为难胡大夫了。哪怕我只余十年?——” “季欢!” 胡大夫贵为铎州名?医,多年?来自诩药到?病除,今日头一遭被人逼着?说?出只有五成把握这种话,他?半是?羞恼,半是?谨慎,洋洋洒洒开了一堆药方、药浴与药膳,恨不能将从公子包成个?药人,这才与二?公子一同离去。 夜幕降临,兄妹俩用过饭食不久,谢含章便拖着?谢元贞早早上床睡觉。 “才刚酉时,”谢元贞哑然失笑,小阿妹年?岁未长,越来越有大人的模样,“这会儿你让阿兄如何睡得着??” “那阿兄想听什么书?,阿蛮念与你听,”谢含章坐在踏跺上,趴在兄长的脑袋边,“或是?想听歌谣,阿蛮也能唱个?三两句。” 谢含章信誓旦旦,可她所识之字皆来自于占卜之书?,所以先前母亲才唠叨着?要她入学堂,习正道。 谢元贞抚过谢含章额前的碎发,轻声问?:“阿蛮知道了?” 离别如一日三餐,谢元贞不得不看淡生死,他?现在强撑着?一口气,不过是?为报灭门之仇。可紧接着?他?就看见谢含章圆圆的眼眶中涌出了泪水—— “知道什么?”谢含章将不争气的泪水一把抹掉,偏过头去不看谢元贞,“阿蛮不知道!” 胡大夫进门的时候谢含章装作没看见,但胡大夫说?过的话她一个?字也不敢忘。 “大仇未报,阿兄不会弃你而去的。”谢元贞轻飘飘将这一纸揭过,不顾谢含章的阻拦下?了床,到?书?架上翻着?一本适合开蒙的,才往床上回,“可过了正旦,阿蛮便十岁了,是?该好好习字了。” 他?回到?床上,却没有躺下?,反而弯腰要去脱谢含章的鞋,“床榻暖和,在家时阿蛮不是?总喜欢钻阿兄的被窝么,快上来!” 第101章 谢含章怕挣动间伤了谢元贞的右手,只得由着?他?动作,乖巧地钻进温暖的被窝。夜深人静,屋内没有旁的人,仿佛一切如旧,此刻他?们兄妹仍躺在洛都谢府的灯烛下?,读一本早捻熟了的书?。 不知过了多久,原本轻掩的窗户似被什么东西往里撞了下?,砰的一声牢牢关上。 谢元贞听见动静,兄妹俩齐齐自床头冒出脑袋,紧接着?便听见同一扇窗户外头,不断有撞击的声音传来—— “窗外是?什么?” 第049章 倾轧 谢元贞话音刚落, 屋外廊下的两名侍婢已叫出声来?,随即屋内脚步轻动,继而?吱呀一声—— “从公子莫要开窗!” 侍婢晚了一步, 下?一刻谢元贞瘦削的脸庞已然映在素朴的木框之?中—— 果真是那只白鹘。 “无事, ”谢元贞伸手摸了摸白鹘粗糙的爪子, 白鹘似是觉得有趣, 顺势就蹭了上来?,于是他抬眸对侍婢道:“夜已深,你们且下?去歇息吧,不必在门口守着。” 侍婢闻言面面相觑,低下?头有些?为难,“可二公子吩咐仆要好生伺候。” “二公子可吩咐你们要听我差遣?” 谢元贞说话淡淡的, 叫人琢磨不定这是作色抑或宽和,侍婢们忖度片刻, 才齐齐点了头。 “那便下?去歇息。” 侍婢们打了个?弯拐去谢元贞的视线之?外, 院中明月高悬,冬夜凉风刮过他的脸颊,他轻咳两声,才重?新关上窗。 “阿兄, 莫不是府君就在附近?”谢含章也下?了床, 她给谢元贞披上袍子, 兄妹俩端坐案前?, 一大一小盯着面前?的白鹘磨利爪。 半晌, 她偏头对上谢元贞, “他令白鹘飞到咱们跟前?, 是有什么话想说吗?” 可那爪子光秃秃的,谢元贞视线向上, 只见白鹘立于案前?,足比肩他小半个?身量,他被翅膀带起的风迷了眼,定了定心神,才上手去翻白鹘的羽毛。 白鹘昂昂,灰白的羽毛坚硬而?笔挺,谢元贞生怕手下?没个?轻重?,反倒挠得白鹘连连往后退。 “没有。”谢元贞喃喃道。 谢含章眼睛一亮,“他想让你去找他?” 说着兄妹俩又去看白鹘,却见它如?那夜树上一般,只歪了歪脑袋。 它也不明白。 “你看它也不走。” 谢元贞话音刚落,白鹘忽而?再次振翅,屋宇闭塞不如?广阔的天地间,它飞了极小段路,霍然掉头轻轻落在谢元贞的肩上。 “阿兄!” 谢含章一惊,顾不得害怕就要上去抓,谢元贞慌忙拦住阿妹—— “它没用?力,站得不稳呢。” 果真那白鹘踉跄了下?,随即掩耳盗铃,要去啄那羽下?并不存在的脏污。 兄妹俩干瞪着眼,他们寄居别?人的屋檐之?下?,从父从兄的话尚且要细细思忖,何况面前?是一只开不了口的鸟儿? ……猜府君眼下?并不在铎州,”又过须臾,谢元贞像是终于打定了主意,“阿蛮,帮阿兄研墨。” 谢元贞的右手伤重?,只能用?左手歪歪扭扭地附上多谢二字,一张不行便再来?一张,就这么写了许久,才勉强得一张满意的。即便如?此,他也不让谢含章代笔。 谢含章就这么看着阿兄聚精会神,眼睛不断在纸墨与阿兄之?间来?回,末了,冷不防问道: “阿兄,你这是相信府君了?” 谢元贞吹墨的动作微顿,他垂眸盯着纸上留下?的墨汁印记,没来?由地轻笑道:“阿兄不知道,只是有一点——府君或许一直知晓咱们的踪迹。” 否则出逃那日?,白鹘何以独独在他们头顶这片天空盘旋?铎州城东霜寒,白鹘又何以召来?漫天同伴,救他兄妹二人逃出生天? “阿蛮明白了。”谢含章点点头,帮阿兄将纸张细细叠起,装进一只小巧锦囊,最后再系上白鹘精悍的腿根。 紧闭的窗子终于又大开,白鹘一飞冲天,带着谢元贞的感激飞越沔江,直往对岸的师戎郡而?去。 一夜过去,年节近在眼前?,谢府的洋洋喜气被小年筵席前?的一抹血色冲淡,此刻前?院的正堂之?上,父子三人又是一派难解难分。 “参!为何不参,当然要参!”自那日?筵席之?后,谢远山便一直处在危险的边缘,当着父亲二弟的面也是这般疾言厉色、横眉竖眼,“父亲您也看到,小年筵席未开,士族们皆是拂袖而?去。此一局咱们已然落了下?风,难道要咽下?这口气,任他步步紧逼,直捣黄龙!?” 谢云山心知这其中有一半的症结在于金老三,但他不能明言指责,只能迂回相劝,“可此乃主上的定都宫宴,又值正旦年节,八方?来?贺。若咱们贸然奏本参他,是否会叫主上以为咱们不仅对侵占田宅的北方?士族心怀怨恨,就连主上也想一并扫地出铎州?” “那当初他们侵占田宅之?时,慕容裕就不该作壁上观!”谢远山几乎要失了理智,字里行间除了泄愤还是泄愤,“堂堂天子既不敢有所表率,咱们身为臣子,自当提醒他别?忘了天子本分!否则待李令驰吞并江左之?时,便是他慕容裕死?无全尸之?日?!” “可李令驰挟天子也是事实,你说主上作壁上观,不如?说他这是爱莫能助。难道咱们在宴上参的是陈令驰江令驰,主上便能替咱们讨回公道?” 第102章 谢云山骤然打断兄长,自记事以来?,他从未见过兄长有如?今日?一般,当着父亲的面喊打喊杀。他们筹谋多日?,眼看李令驰真的要踏入铎州地界,依然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他这一招狠辣,倒叫江右领他的情,叫江左埋怨我们不力——”前?有侵占田宅,后有细作埋伏,谢云山心有戚戚,平白生出几分大厦将倾的寒凉,“好个?一箭双雕!” “既是如?此,那便叫江右不领他的情,再引江左对号入座,去恨他们该恨的人。” 谢远山皱了眉,父子三人循声而?去,只见谢元贞正站在廊下?,说着便跨门进来?。 谢云山见着谢元贞也觉得意外,他怕兄长在气头上言语无状,赶紧上前?关切道:“季欢怎的下?地来?了?今日?身子可有好些?,可有遵胡大夫医嘱,按时服药泡药浴?” 堂上端坐的谢公绰暗自捻紧了指尖。 谢远山确实窝着火,但听二弟问得细致,又觉得谢元贞许是受伤颇重?,开口这才勉强换了三分柔和,“这几日?我与父亲分身乏术,只能抽空向二弟问询从弟的病况。从弟看着确实稍有起色,今日?来?前?院,可有什么事要与咱们说?” “季欢得从父从兄庇佑,本不该多言,”谢元贞的右手仍吊在胸前?不便行礼,于是他微微欠身,慢声慢气道:“只是季欢感念恩情,实在不忍铎州谢府步洛都谢府的后尘。” 这是规劝还是怨怼,差一口气便有天渊之?别?。 谢远山心下?一惊,方?才按捺的火气隐隐又有复燃的迹象,“此话又从何说起?” “从兄所言不无道理,参他李令驰是为挽回江左士族的颜面,”谢元贞仍是不疾不徐,“但此事费力不讨好,万一不成,便是将里外都开罪了。” 谢远山听这话,不由斜了二弟一眼,“从弟有所不知,只是眼下?不能开罪也已经开罪了!”他站起身来?,压过谢元贞一头,“咱们叫慕容德吃了半月的闭门羹,此事李令驰既心知肚明,难道主上还会不知?” “可此事到底只在李令驰与主上那儿算个?把柄,于江左一众士族而?言,却是无足轻重?。” 谢云山心里捏着一把汗,好在谢元贞只字不提与李令驰的恩怨,他扶着谢元贞往蒲团上坐,问:“季欢的意思?” “州郡割让既成事实,”谢元贞从容坐下?,抬眸望向堂上正座,“当务之?急其实在于如?何扭转局面。” 谢公绰抚须,眼底再次流转起来?,眼前?的从侄貌似长嫂,神似长兄—— 静水流深,他或许不该摁下?这枚棋子。 堂下?的的谢远山却有些?鄙夷,心道他小小年纪能有何妙计,只是见父亲并无不悦,也就跟着坐下?来?,端的一派礼贤下?士,“那依从弟之?见——” “李令驰为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打着称物平施的旗号为他们驱赶江左士族,腾个?落脚地,可这些?士族在朔北便有高低,不患寡而?患不均,就算这些?田宅与他们在朔北时别?无二致,他们心里便真能服气么?”谢元贞压抑着肺间不适,歇过一口气又立即接着说:“此为其一,若再令他们明白,即便李令驰自己大口吃肉,还记得舍一口汤与他们喝,可实则这汤最后也进不去他们的肚子——” “从弟的意思,”谢云山看出谢元贞吃力,听了个?囫囵便赶紧接上来?,“是要让他们明白自己手里的要么是块烂地,要么便是李令驰打算来?日?侵吞的?” 李令驰暴虐之?名远扬在外,难得做一回朔北的好人,怎能叫他们轻易相信? 这便是契机。 “天灾连年,总不见得江左处处皆是良田,也不见得那些?世?家宅院皆是风水宝地,从没出过人命官司的。”身旁的谢云山虽是二公子,比之?大公子却是远胜一筹,谢元贞牵起嘴角,点头称是,“只消其中有一处不对,这份猜疑他便断断洗刷不清!” 这话便说得相当明白了,谢远山犹解倒悬,当即又站起身来?,“我这就派人去查!” “从兄不急,”谢元贞连忙叫住谢远山,以防他再次轻举妄动,“我依稀记得,崤东李郡似是李氏本籍。” 蛇打七寸,擒贼擒王。 谢公绰大笑一声,终于也站了起来?—— “咱们这位护军大人要一视同仁,可他本家亲眷却未必肯作此想。李氏瓜瓞绵绵枝繁叶茂,总有些?个?鼠目寸光的,必定要趁此机会大肆收揽民田——”他下?阶来?到谢元贞面前?,难掩眼底兴奋,“只消一个?,就能帮咱们大忙!” 第050章 除夕 除夕当夜, 宵禁暂解,师戎郡万家灯火,火树星桥, 当真是难得一见的繁华景象。平日空空荡荡的主街此刻更甚, 前有?众神游街, 后?有?百姓相随, 悠悠众口满敬天公,以祈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请了五年的仙君世子,今日终于愿意出山了!” 主街两侧的百姓皆是扬眉奋髯,拥着神队往前走。其间有个执草鞭的小神官突然冒头开道,正抽了街口凑热闹的赫连诚一鞭。 朱林蔚见刘家兄弟骤然警戒, 摆摆手笑着解释:“东翁莫见怪,此为神官赐福, 一鞭驱灾解厄, 两鞭百伶百俐,三鞭龙凤呈祥。” 放眼大梁,永圣元年的除夕是个难得短暂的团圆之夜,太守府也是一片觥筹交错。都?云漪领着几个弟兄高喊着要灌太守兼主帅的年节酒, 幸而有?狄骞猜拳行令地挡着, 赫连诚这才得以偷偷溜出来。 第103章 闻言刘柱卸了劲道, 顿觉新奇:“这是此地独有?的节礼么, 倒是别致!” 朱林蔚却摇头, “大梁以沔江分南北, 师戎郡自?然归属北地。只是也正因?毗连沔江而南北交融, 在城南就住着好些江左岭南一带迁居的百姓,故而才与朔北的流俗不甚相同。”他抚须看向神官远去?的背影, 沉吟唏嘘,“岭南之地的请神送神所取乃是穷则独善其身,安居乐业,达则兼济天?下,福慧他人。这几年总不得太平,就连神仙也不大愿意出山。” 赫连诚一连忙碌多?日,眼见此情此景也不由感慨,“那倒正叫我赶上了时候,我来此地这些时日,可算是头一次见着这么多?百姓。” 海寇烧杀劫掠多?年,黄籍在册的名字虽多?,有?不少已?然亡故。赫连诚借着施粥的名义重新整理黄籍,那上面的名字赫连诚还记得几个,也不知那队伍中是否有?他们的身影。 说着赫连诚便兀自?往那民巷中去?,往日家家紧闭的宅门此刻洞开,有?妇孺在门口挂神荼郁垒,有?老翁在院中低头木刻。赫连诚扫过一眼,隐约能瞧见重明赤鸟的翩翩之姿,剩下一众垂髫小儿?则团团围拢欢放爆竹,声声除岁,岁岁安康。 行至此地,朱林蔚看了一眼赫连诚,突然打了个躬,“学生也是难得见此盛况,寇乱多?年未平,师戎郡上下草木皆兵,百姓本是日夜担惊受怕,苦不堪言——这些时日学生观东翁秉政劳民,民生已?初显回春之象,这都?是东翁的功绩!” 他的神情仍是初见那般的本分,只不过心中视这位赫连太守已?是截然不同,“此前学生多?有?冒犯,还望东翁千万不要放在心上。今日学生以天?地为鉴,此后?定当全心全意辅佐东翁!” 那日太守府衙惊天?动地,赫连诚箭指众人既是敲打,亦是试探,眼下朱林蔚所言自?然代表着望京的态度—— 那便是师戎郡虽沦落郡县,此后?照旧可与望京平起平坐。 “我既留下你,自?然不会将你晾在一边,”赫连诚得了准信,心下一松,面上却不显,只一扬头道:“去?前面瞧瞧。” 话?音刚落,巷子拐角忽然冒出个四?岁上下干瘪瘪的孩童,正捧一碗热粥小心翼翼地往民巷深处去?。 那孩童全神贯注,仿佛手捧星辰,大气?不敢多?出,半点差错也不敢有?。冬日夜寒,素月之下竟也冒出满头满脸的汗。赫连诚一行便赶紧退开道,让其先行。 经过的民宅中有?妇人认出那孩子,匆匆迎出院门道:“铜锣真孝顺!是给你二亲捎的粥么?从菜市口往家端,要走?不少路呢!” 赫连诚为照顾全城百姓,特地将粥棚安置在城中心的菜市口,倒是不曾想有?孩童如斯,这般一步一脚印地往家里搬粥。 那孩童倒是知礼,闻言停下脚步,叫了人才回话?,甚至还有?些口齿不清,“阿翁阿母染病卧床,已?是多?日水米未进,这一口粥能救他们的命,纵使再远我也要去?取来!” 妇人有?些不忍,看着孩童枯瘦,脸色发白?,上前关切道:“你只顾你二亲,自?己可有?喝上一口?” 孩童只一笔带过,“我先喂与二亲喝。” 说完孩童又?告了别,这才重新迈开脚步。 妇人心知孩童救亲心切,只站在院门口目送,随即她目光一转,便与对面院中的老翁攀谈起来,“多?亏新来的太守大人搭棚施粥,否则这数九寒天?,不知又?有?多?少人要熬不过去?。” “昨日粥棚还有?衙役给田驺分发粮食种子,”老翁佝偻着脊背,说着停下手中活计,“我听巷口老孙说,这些种子粒粒饱满,也不知太守大人上哪儿?购得的这些活宝贝!” 妇人闻言便踏入对面院中,“听说咱们这位太守大人从前是位皇商,身边还有?一只纯白?色的灵兽,有?句话?怎么说来着——”那妇人想了会儿?才一拍脑门,“腰缠十?万贯,骑鹤下铎州,不正说的那位赫连太守么!” 老翁却不认同,“前刺史淳于大人不也是腰缠万贯,你可见他肯分一口羹汤与咱们这些贱民?” “倒也是!”那妇人倚着院门一拍手,“凭他这样的人也能做刺史,咱们赫连大人一心为民,却只因?出身庶民而屈居太守之位,当真是老天?无眼!” “皇天?高耸入云端,岂容我等蝼蚁肆意置喙?”老翁满是皱纹的眼中闪出莹莹光亮,“不过自?打咱们这位太守大人到任,海寇至今未敢来犯。且朔北流民感念大人忠义,逃难途中亦不忘安葬同胞,因?此投军之人源源不断,城东港口日夜重兵把守严阵以待。这几日大人还给咱们施粥送苗,眼见这日子是越来越有?盼头儿?了!” 这些话?都?听进赫连诚的耳中,他慢慢踱着步,心中荡漾,正要拐去?另一个巷子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脆响—— “这是怎么了!” 妇人与老翁循声赶来,只见方才那孩童正脊背朝天?。两步开外,翻了花边的粥粒尽数洒在地上,与未化的白?雪水乳交融。 “我的粥,我的粥!”孩童脑中一片空白?,下意识想用手去?扒拉,可陶碗四?分五裂,他捧了粥粒不知往哪儿?安放,这一来一回,便再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妇人赶过去?将孩童抱了起来,眼见这粥全洒了也觉得十?分可惜。她皱着眉,心想回家去?翻一翻有?什?么能充饥的食物,抬眸就见不远处,方才经过的四?人中,一个郎君从另一个郎君手中抢过两个蒸饼,递给为首的公子,“东翁,蒸饼。” 第104章 刘柱没留意被抢了蒸饼,眉毛倒立,嘴上不饶人,“这是我怕你没吃饱才带的!” 方才席间刘弦替赫连诚挡了不少酒,眼下酒劲稍退,刘柱这么一说,他倒还真有?点饿了。 刘弦便揽上刘柱的肩膀,拍拍自?己胸脯,“阿弟好意,为兄心领了!” 妇人方才就觉得这一行人不似寻常百姓,她眼见那公子走?过来,将蒸饼塞进孩童掌中,不由壮着胆打量起来。 片刻之后?,她不由叫出声来,“这位莫不就是太守大人!” 刘弦赶紧道:“大人微服游街,还请几位莫要声张。” 那老翁一听真是太守大人,弯曲的脊背都?直了几分,“是,是是!那,那大人可要吃些东西?拙荆刚做了五辛盘,还有?胶牙饧,”他捋直了舌头,随即长声向自?家院门唤了声,“老婆子,快将五辛盘与胶牙饧端来!” 老人家遇见青天?大老爷,盛情难却,又?是刘弦挡在前面,“老翁不必劳烦,方才是舍弟打趣,咱们都?是吃饱了出来的。” 这话?倒叫老翁有?些失望,不过须臾,他低垂的眼眸转而上扬,只见他从怀中掏出一颗串了红绳的褐色丸子,恭恭敬敬递与赫连诚,“那这却鬼丸还请大人务必要收下!也算草民一点心意,恭祝大人来年百病全消,奸佞莫近!” 这便不好推却了,刘弦看了一眼赫连诚—— “人情此日非前日,岁事新官对旧官1,”赫连诚喃喃念过一句,躬身双手接过,“那便谢过老翁。” 回府的路上,刘柱心不在焉地跟在兄长身后?,他看了一眼赫连诚,又?将嘴巴贴在刘弦耳后?偷偷问:“兄长,方才大人什?么意思?” “碧水无忧,因?风起皱。” 一旁的朱林蔚耳朵尖,这位年逾不惑的老学究缓缓慢下一步,三人就这么躲在赫连太守背后?议论起他的风流情史,“大人莫不是要送给哪家女郎?” 可惜他话?音刚落,前头赫连诚接连咳嗽两声,“我可都?听见了!” 议论声戛然而止,直到太守大人将自?己关入房中,三人也没能猜出究竟是哪家女郎幸甚至哉,能得太守大人痴心暗许。 夜深天?外寂静,房中案前,信筒旁灯花微爆,惊动了一旁闭目的白?鹘。它顺势将头一歪,就见自?家主人正心无旁骛,落笔成文—— 椒花饯腊 爆竹催春 值此良辰 三愿赠君 一愿新年胜旧年 二愿无有?灾咎 维康维寿 三愿此后? 岁岁年年常相见 笔峰离了昏黄纸张,赫连诚却皱了眉。 不行。 心绪纷扰的几番来回,叫白?鹘瞧得彻底没了耐性?,就要往院外飞,赫连诚这才终于将最后?一句换成: 三愿白?衣送酒 得偿所愿 待墨迹彻底干透,赫连诚将信与却鬼丸一并塞入信筒,挂上白?鹘的脖子。 子夜将至,白?鹘在新年之际所领的头一道任务,便是做飞往铎州的信鸽。 正旦清晨,幽静的四?方院中,门扇轻动,谢元贞正和衣从澡房里出来。 胡长深与谢含章就守在廊下,他眼见从公子搭着门框脚步虚乏,便赶紧上前搀扶,“从公子,这药浴切记日日不能落下。若是一曝十?寒,一来药效难显,二来身子也经受不住。” 自?打昨日谢元贞的右手不再渗血,胡大夫便要求他开始药浴,今日头一遭,药力凶猛,谢元贞还真有?些昏沉。 他勉强撑着身子,道:“多?谢小胡大夫,我记下了。” 谢含章也不甘人后?,追着阿兄的话?道:“我也记下了!” 两人回了房,进门就见白?鹘熟门熟路,已?立在案上等候许久。 “是白?鹘,它又?来送信了!” 谢含章小跑过去?拆开信筒,将里头的东西倒出来—— 是一封信与一颗褐色丸子。 谢元贞不急看信,只盯着那用红绳串起的褐色丸子问:“这是什?么?” 话?音刚落,谢含章已?经拿起来放在鼻前晃了晃,“似有?一股药味儿?,”说着她抬眸看了眼院子,马不停蹄又?跑出门,“小胡大夫还未走?远,我拿与他瞧瞧!” 院外,胡长深将丸子捏在指尖一转,心下便有?了数,“从小姐,这是哪儿?来的?” 谢含章只将眼珠子一转,瓮声瓮气?道:“我见侍婢们都?戴这个,可是有?什?么讲究?” 她摸不准这丸子究竟是否用于佩戴,不过下一刻见着胡长深的神情,她就知道自?己这是蒙对了。 “此为却鬼丸,乃取雄黄丹散而以蜡和,正旦日戴之可驱邪避祟。”胡长深点点头,指着谢含章的右手,“从小姐是女郎,便佩于右手,若是从公子,便在左手。我那儿?还有?几颗刚搓好的,这就拿与从小姐!” “可驱邪避祟?” 谢含章回屋就见那封书信已?然摊开在案上,听闻动静,谢元贞还想折信掩藏,见来人是阿妹才隐隐松一口气?。 她觉得兄长莫名有?些古怪,但没有?追问,只点头道:“小胡大夫是这么说的。” 接着她就见谢元贞又?低下头,似有?些苦恼—— “来而不往非礼也,他拳拳心意,我该回谢什?么才好呢?” 第105章 第051章 宫宴 正?旦, 定都宫宴伊始。 大梁自开国并设副都铎州,昔日靖襄行宫今日择为永圣皇城。江左月圆,遥见?大内夜中燎晃, 绘以舒光, 近观华灯煌煌, 又似火树银花。文武百官朝见于六钟鼓吹之前—— 殿外云端之上阖眼假寐的, 正?是永圣新帝。 宫灯摇晃,天子步辇轻落在闳宇崇楼的建康宫前,郑蕃扶辇下除,躬身引盛装的永圣帝往殿内去—— “升御座,嵩呼!” 阶下四?座俱静,片刻的停顿直逼天子圣威, 永圣帝挺身端坐,眯起眼睛看向站在百官之前的李令驰。下一刻见?他垂眸跪下, 身后百官才如?风吹麦浪—— “万岁!” 郑蕃站在阶前, 殿中形势一目了然,他脸上的冷汗堪堪挂住,于是攥紧了手,高声又道:“再嵩呼!” “万万岁!” 拜礼之后百官落座, 太官令领寺人进献御筵与花卉, 继而进酒、散花、进汤。武舞起, 群臣立, 众人与天子共饮一浮白。 这千里定?都宫宴, 便算正?式开场了。 不?多时丝竹变奏, 转而换了一批伶人上殿。今晚的座次大有讲究, 为?着沔江两岸的士族心照情交,永圣帝特地命其南北混杂, 不?得抱团。席间百官举杯对酌,三杯两盏下去,南北世家无关?交情深浅,都在一片歌舞升平中把酒言欢—— 李令驰也与对面的谢公绰遥敬一杯酒,待冷酒下肚,纹银羽觞搁回案几的瞬间,谢公绰身后的谢远山视线一偏,就见?那李郡太守李士俭坐在百官中间,正?举杯侧向身旁的案几,“百里兄也来了?” 他这一问倒不?是刻意为?难,江左被侵占田宅的又何止百里氏一家?可今夜也唯有百里氏到席永圣帝的定?都宫宴。 至于是恭贺还是搅局,那便不?得而知了。 “心里没?鬼,不?怕吃水——”百里观南举杯自饮,连半分眼色也不?迁就,“怎么,强吞我百里家数顷田宅,便以为?我不?敢来这宫宴了?” 李士俭一杯青田酒僵在半空,愣了一下才悻悻收回,“百里兄何出此言?百官伴驾迁居江左,若非李护军代君操办,他们也难有个像样的落脚地。”他看了一眼高坐御座之上的永圣帝,哂笑道:“再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百里兄怎能说这是强吞呢?” “朔北百官自有他们的去处!”李士俭妄图用皇权压制百里观南,可他忘了江左一向山高皇帝远,百里观南如?何能就此退怯,“倒是你?李士俭,身为?太守盘踞李郡多年?,怎的住腻了,也想换个落脚地?” “我道什么风水宝地,值得百里大人在宫宴上出言不?逊。” 李士俭正?想挑字眼回呛,忽闻身后先发制人,两人循声斜眼——原是度支尚书温孤翎。 只见?温孤翎指尖挑弄盘中餐,悠悠插嘴进来,“听闻贵府以药材起家,年?前冬三七才出了地。恕我直言,那老?母鸡下不?了蛋尚且能炖一锅补身汤,眼下贵地贫瘠却?能作何用?百里大人合该感谢咱们自掏腰包,替你?浇水施肥才是吧?” 他们这些京官平日便是这副颐指气使,且岭南向来烟瘴之地,温孤翎更不?放在眼中。他字里行间不?见?半分和事佬的姿态,开口三分为?着劝架,剩下的七分皆是敲打,合起来便是十打十的不?客气。 只是这建康宫是侉子鬼的场子,可他们脚下站着的这片土地却?是江左的!同为?士中高门,他江左百里氏如?何能落个下风? “我百里家田连阡陌,又岂止那一亩三分地!”百里观南骤然起身,指着温孤翎的鼻子骂道:“亏得你?们出身皇城根下,做了丧家之犬背井离乡尤不?安分,叼走人家手中肥肉不?说,到了还要?嫌里头搁的盐巴太多硌了狗嘴!天下岂有这般荒唐至极的道理!?” 楚楚可怜的伶人没?见?过谁敢在宫宴上撒野,曼妙舞姿骤变栗栗危惧,钧天广乐被横插一脚,那厢温孤翎也不?甘示弱地站起来,“你?骂谁是丧家犬!” “谁答应我就骂谁!”老?不?服少丧,但百里观南将外衣一脱,却?露出内里的孝服,一抹惨白与殿上大红大紫格格不?入,显得更加刺眼,“今日我不?单要?骂你?,还要?为?我那无辜枉死?的大孙讨个公道!” 今夜乃大梁天子的定?都宫宴,江左世家被夺了田宅的皆拒而远之——除却?有备而来的百里观南。两人不?顾皇权天威当庭大闹,注定?今日这杯正?旦酒,谁也别想喝得心安理得。 百官见?状纷纷搁了箸,劝架还要?分批上前。外围的众人交头接耳,此刻对面隔岸观火,这热闹却?叫人看得不?大明白—— “怎的还牵扯上人命了?” 那廷尉监所问之人杏眼柔眉,两颊敷粉,正?执笔奋然谱写。大梁雅乐署采天下民风,此人便是太乐令钟离望。片刻之后,只见?他曲终收笔,端起酒杯,这才抬眸津津乐道:“听闻几日前谢府小年?宴饮有刺客闯入,百里家平白遭此无妄之灾,三代单传断绝于年?节之际。眼下别家大红灯笼高挂,他家宅院正?堂停丧,咱们主上在江左又无甚根基,可不?就要?闹他个谁也下不?来台?” 廷尉监挑眉,无心插柳又得一枝,“刺客,何以会有刺客?” 第106章 “这便不?得而知了,”钟离望拖长?了音摇摇头,不?知是口风难探,还是不?愿详说,“谢府宴请江左士族共度小年?佳节,其中有大半是被夺了田宅的。同根同源的世家之间觥筹交错,几杯酒下去,谁能忍住不?埋怨此事?”钟离望意有所指,举杯掩了朱唇,“巧就巧在此时刺客从天而降,要?灭这席间悠悠众口。” 夺地的是谁,派人灭口的又是谁,钟离望漫不?经心地将两桩事捆绑到一起,让人不?浮想联翩也难。 廷尉监霎时便有七八分明白,只是碍于大庭广众又不?敢多嘴,“不?过咱们渡江来此,挤占当地田宅本也是无可避免之事。怨咱们抢便抢了,大不?了日后再补偿他们些——” “你?真以为?——”钟离望维持着饮酒的动作,突然瞥了一眼那廷尉监,“你?手中攥着的是什么好地儿?” “什么?” 钟离望似笑非笑,在一片喊打喊杀的喧闹中将声音压得更低,“你?竖起一对长?耳听墙角,竟没?留意那温孤侍郎所言?” “可那百里氏不?也说了他家田宅众多,”廷尉监博袖中的双手不?由握紧,温孤翎这话是为?掩人耳目,却?也有些弄巧成?拙。听得在场之人细思极恐,倒叫廷尉监一时更不?敢顺着钟离望的思绪,“有那么几块有问题的也属正?常吧?” 听罢钟离望便不?再看他,只继续提笔谱他的新曲,“若所得十之一二乃不?食之地自是正?常,可若恰恰相反呢?” 那廷尉监再也端坐不?住,只见?他左右环顾,俯身上来,“你?言下之意——” “多说多错,多说多错,咱们还是饮酒罢!”话正?说到兴头,钟离望摆摆手,突然打断了来回。说着他还退到远离公子的案几角落,像是后知后觉地悔悟,大庭广众之下言多必失。 “好你?个钟幼安,惯会吊人胃口的!”廷尉监脱了裤子什么也没?等到,登时气急败坏,作出要?收拾钟离望的模样。 与此同时,殿中席上闹事的两人被羽林郎制止,首座李令驰终于站起身来,稳步去到天子面前。 “有理想着说,没?理抢着说——咱们这位明公何许人也?他如?此劳师动众,难道真是为?了咱们这一众无足轻重的世家——其背后症结所在很难推测么?”钟离望逗弄够了,抄起案几上的荼白绣花便面,和着殿前开口的李令驰,垂眸好似同郎君悄悄说情话,“坏事他做绝,黑锅咱们背,这才是护军大人的作风!” 大殿之上,永圣帝倚在御座一边,似乎丝毫未被哄闹的两人扰了兴致,他见?李令驰起身,还颇为?关?切地倾身问道:“李卿有事启奏?” 李令驰打躬作揖,后肩旧伤牵扯动作,显得他脸色不?大好看,“臣为?主分忧,考虑不?周,只想着为?江右同僚尽快腾出一片落脚地,不?想竟也被有心人利用污蔑于臣。” 另一边,坐在谢公绰身后的谢远山突然开口呛声:“寒冬腊月,江左士族有大半都不?知这年?节该何去何从。分地不?均既是事实,敢问李护军,污蔑二字又作何解?” 筵席至此,谢公绰始终一言不?发,倒是谢大公子锋芒毕露。李令驰斜眼打量后排这位初生牛犊,长?江后浪,不?由朗声笑道—— “谢大公子所言十分在理,衣冠南渡,九姓入岭,所谓的分地不?均,归根究底还在于江左山高地远没?个中正?官。”李令驰收回视线,与大殿之上的天子正?对,“世人皆知我大梁选官,凭的乃是高祖钦定?的九品中正?之制。可惜眼下吏部尚书一职暂缺——” “这不?正?好!” 突如?其来的一声暴喝,只见?温孤翎顶着满头满脑的狼藉,大袖一挥冲上前来,“今夜当着百官的面,咱们就用九品中正?制,选他个新任吏部尚书!” 第052章 荫补 “大梁惯例, 吏部尚书当由天子钦点,且必须非世家中人,”谢远山嗤笑, “温孤尚书到底是想用九品中正制选中正官, 还是想借中正之名徇私?” 此前温孤翎远在洛都, 便对这位雷厉风行的谢大公子有所耳闻, 听罢他摆正衣冠,偏过眉眼去,“新年当有新气象,这怎就歪曲成了假公济私呢?我瞧谢大公子未有一官半职,张口?便要定我堂堂度支尚书的罪,当真?是家风骁勇!” “主上——” 郑蕃听这话越来越不像样?, 开口?却?被永圣帝打断,只见永圣帝指尖轻敲案几, 冷眼坐观阶下众生相—— “我听度支尚书的意思, 似乎并不容咱们这些江左的低阶官员置喙呢!”百里观南一袭白衣,匹夫一怒,血溅五步,“可你们既要选官, 既要中正, 便由不得你温孤翎来分什么南北!还有李侍郎, 你口口声声自称中书侍郎, 是否也该先退位让贤, 腾出中书令一职?” 今日这局面, 便是一清二楚了。 “区区中书令, 哪有评定天下官吏的吏部尚书来得重要?”李令仪突然被点了名,坦坦荡荡直起身来, 老谋深算的双眸既是在看谢远山,更?是在看谢公绰,“你说得对,我自称中书侍郎,是因为?我本就是中书侍郎,一应事务自然是我更?为?熟悉!怎么,谢大公子与百里大人一唱一和,莫不是因你从父乃前任中书令而心有窥伺?” 第107章 谢远山要闹,李令仪索性就将?事情?闹得不可开交。即便他李令仪承认觊觎中书令一职又?如何?,谢远山乃至谢公绰便是什么纯臣么? 正因几方各自心怀鬼胎,这事儿才没办法摊上台面彻彻底底辩个明白! 大殿静默片刻,席间的廷尉大人淳于霑冷不防开了口?,“今儿咱们不是要选吏部尚书么,怎的忽然扯到中书令上去了?” 李令仪如久旱得甘霖,他负手绕过殿前,扫过这一堂的两岸百官,就像在审视一片良莠不齐的田畴,“廷尉大人所言极是,咱们就是要选吏部尚书!这不是有人上下颠倒,才迟迟难入正题么!” “左右中书令可在吏部尚书定员后重新择选,”淳于霑对这话不置可否,倒是话锋一转,“不过李侍郎方才说自己?熟悉相关事务,倒叫老臣想起个合适的人选来。” “哦?”李令仪眼睛弯成一条缝,乐得见闻,“廷尉大人但说无妨!” 淳于霑顿了顿,转身将?手一指,反点了个意料之外的名儿,“吏部尚书之子陆思卿。” 殿上的永圣帝微微眯起长眸,席间众人皆是循声?而去,只见大殿靠外门一侧的案几,有几个世家公子闻言好一顿吓,随即慌忙将?视线锁定在身边的另一位素衣公子身上。 陆思卿神色不改,低头不语。 “高祖体恤我等百官,践祚之时特颁世荫之制,”淳于霑见那头没反应,硬着头皮也要继续说:“陆老任吏部尚书二十载,向?来为?官清廉,秉公处事,世人道其家风严正,耳濡目染之下,想必陆公子也是——” “只是陆公子如此年轻,怎能担此重任?” 温孤翎这声?音不轻不重,这意思却?明明白白,淳于霑轻嗤一声?,“九品中正制所议从来都是乡品几何?,几时也要论资排辈了?” 乡品本无关老幼,所谓高低向?来只在于世家门第高低。今日倒是稀奇,到了温孤翎的嘴里,一切全然变了样?。 “自然是要论资排辈!”温孤翎来了劲,“吏部尚书擢选天下官员,陆公子年纪轻轻涉世尚浅,又?如何?能令百官世家心服口?服!” 如若不然,百官当前,温孤翎一人当先,他第一个就要不服。 温孤翎顶着度支尚书之名,他一人不服并不可怕,怕就怕在他背后那位沉默不语的护军大人李令驰。 “老臣明白了,”淳于霑抚须浅笑,顺着温孤翎往殿前去看,“老臣记得李郡太守走马上任之时年方弱冠,那如李侍郎这般不惑之年,当是能令百官世家臣服的!” 九品中正制的话头是李令驰亲自起的,其间多少暗流涌动,在世家心中都有一杆子秤。因而这话兜兜转转,在南北诸官间缠斗一番,最后还能不偏不倚地绕回来。 李令仪不由瞪大了眼,这一时疯狗咬上身,踹都踹不开,“现在所论乃是吏部尚书一职,你又?扯我做甚!” “淳于大人所言有理,”谢远山坐观北方有了动静,顿时紧随其后,“只是李侍郎如此据理力争,不知?可有更?好的人选?” 谢家父子没料到李令驰如此急不可耐,在宫宴上就要定下吏部尚书一职,他这么问,便是在赌李令驰的后招,两方斡旋铺垫许久,是驴是马,总得拉出来遛一遛。 只见李令仪先将?谢大公子瞥了一眼,转而又?扫过身后,温孤翎便咳嗽两声?,接上话来,“吏部侍郎江豫川,我看就比陆公子更?合适!” 席间顿时就有人大声?反驳,“吏部侍郎可不止他江豫川一个!” 瓜分江左田宅既是暗箱操作,眼下提拔官员便是明摆着的厚此薄彼。此刻不仅江左官员士绅,纵然原先对李氏称道的江右世家也隐隐开始向?另一边倾倒。 谢远山似恍然大悟,笑道:“从吏部侍郎中筛选倒也合适,只是我等江左臣民没见过这位江大人,不知?比起其他三位吏部侍郎,究竟有何?胜任之处?” 可谢远山又?哪里是要听这位江大人的过人之处?他只盼着哪位官员能揭这位江大人的老底,好叫人知?道即便今日自己?坐上吏部尚书的位子,也是摇摇欲坠,惶惶不安。 果真?,又?有一位大人开了口?:“谢大公子有所不知?,光平三年,这位江大人还是位寒窗苦读的书生,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多亏当时的散骑常侍当街赏了半个汤饼,这才有咱们今日的吏部侍郎江大人!” “原来是荀大人,”李令仪一回头,见是中书舍人荀浚,脸上仍挂着笑,开口?却?是咬牙切齿,“不过一堆陈芝麻烂谷子,倒也劳你记在心上!” 光平三年距今不过十载,彼时的散骑常侍究竟是谁,殿中百官一观李令仪这般气急败坏,便是不想明白也明白了。 “原来如此,”谢远山如猛兽般紧盯着一人之下的李令驰,“身为?吏部侍郎首要乃是品行端方,想必这位江大人必定铭记那位散骑常侍的大恩,等着哪日涌泉相报吧!” “知?恩图报乃我大梁臣民在世为?人之道!” 谢远山企图倒逼李令驰,可那江豫川竟不算个缩头乌龟,这头话音刚落,他便径直站起来,缓步走到李令驰身后,打躬作揖,不卑不亢—— “难不成谢大公子高官厚禄,便不懂如此粗俗浅显的道理了?” 亥时,一场腥风血雨的宫宴终于散场,去往城东的寂静街道上,谢家与陆家车驾缓缓靠近,下一刻就见谢远山撩开帘子,沉声?问道:“陆公子,方才您为?何?要主动推辞,让那江豫川平白得了吏部尚书一职?” 第108章 对面车驾稳稳前行,片刻之后,陆思卿才掀了锦帘,露出一张俊美瘦削的侧脸—— “主少尚且国疑,李侍郎趾高气昂,说话却?未必不在理,我确实资历尚浅,此为?其一。”说话间他偏过头来,叫人清楚地瞧见那眉宇间浓重的哀思,“且先君出殡,左右我也得丁忧去职,若我今日接了这份职务,才要叫天下人笑话我陆氏一门家风不正,霸权不交。” 即便谢远山不愿承认,但从李令驰提出选定吏部尚书之时,恐怕他们谢家就已然落了下风。谢远山本想引世家风向?一边倒,叫李令驰也尝尝孤家寡人的滋味,可他忘了李令驰一步步登峰造极,靠的也不仅仅只是暴虐—— 他们可以拂了李令驰的面子,但护军大人背后尚有六军铁面。 世家是敢怒不敢言。 因而今夜谢远山大费周章,只能算为?日后推翻李氏埋下最浅显的一层伏笔。 “可主上虽许诺陆公子三年之期,三年之后境况到底如何?谁又?能知??”谢远山气还未消,落在冰冷的空气中便叫人听不出这是可惜抑或埋怨,“我是怕陆公子就此丢了唯一高步云衢的机会。” “输赢须待局终头1,”陆思卿看向?前方微亮的红点,幽幽然沉吟道:“只要李护军的暗影落在主上御座一日,他这皇位坐不安稳,便必得网罗天下贤臣,为?他拔除这颗眼中钉!” “前面就是谢府,”车驾又?走一段路,终于停在熟悉的谢府门前。谢远山扶着父亲下了车,转头对陆思卿道:“从弟不便出面,我引陆公子前去相见。” 僮仆一路掌灯,谢远山与陆思卿穿廊过院,能感觉到这位年轻的陆公子脚步沉重,仿佛每走一步都痛苦万分。待绕过大半府宅,来到谢元贞所在的偏院,院门洞开,视线所及之处,正是谢元贞站在阶前迎他—— 一别不过月余,两人皆是红了眼眶。 谢远山知?道他们有许多私话要说,领人到了地方便转身要走,“那陆公子与从弟慢聊,我去侍奉父亲安歇。” 门内的两人就这样?四目相对地站在原地,静静等院门砰的一声?关上,陆思卿这才快步流星走到谢元贞跟前—— “二嫂!” 第053章 夜谈 外人只道陆公子年已适龄却仍未婚娶, 唯有谢陆两?家心知肚明,陆思卿早在舞勺之年便倾心于霞姿月韵的谢家二?郎。 廊下无人?,房门紧闭, 谢元贞回头便脱口而出, “二?兄他——” 陆思卿只?看着他, 眼中沉静一如死水。 谢元贞骤然闭上眼, 泪水汩汩而下,许久才张开,几乎从喉底低吼着问:“是他?” 陆思卿摇头,扶着谢元贞微凉的手?坐下,“先君病故,我不过是去挑了副棺木, 回来他就——” 谢元冲本要陪着陆思卿一道去,可陆思卿要二?郎好生歇息, 在他额前?落下轻柔的一吻, 谁能想?这一吻便是天?人?永隔? “我查过所有餐具衣物,他们没留下半分痕迹!”陆思卿不知回忆多少遍,心尖早被千刀万剐没了知觉,“主上对外称二?公子这是病故, 可他七窍流血, 如?何!如?何——季欢!” 牵动心肺的咳嗽吓到了陆思卿, 他扶着谢元贞神色慌张, 却见这人?只?是摇头推说无碍。谢元贞本也没抱多大希望, 但亲耳听陆思卿如?此说, 还是觉得胸中一股抑郁之气难散, 掩唇咳到后来,嘴里隐约都能尝到几分血腥气。 “我听大公子说你伤得不轻, 不过月余光景,你竟消瘦至此,”陆思卿一把摸去,全是谢元贞细弱的骨头,他抬眸扫过房中陈设,倒是一应俱全。但他见着谢元贞苍白的脸色仍不大放心,心中熟练地盘算起百年人?参千年灵芝,“明日我再给你送些补品来。” “二?嫂且慢!”谢元贞缓过这阵,摆出一张苦脸,“如?今我已是个药罐子,你再送东西过来,我也实在是强塞不下。” 陆思卿无奈,忽然想?起什么,“五妹呢?” “我哄她先睡了。” 谢元贞心知今夜苦长,便哄阿妹说自己也要早睡,实则是不想?阿妹再伤心。可他们不知道,此刻谢含章就躲在墙根,捂着嘴闷闷地流眼泪。 陆思卿视线往下,“你这右手?——” ……手?还能用。” 谢元贞的右手?在洛都被马槊穿掌而过,连着指尖的筋脉尽断,之后又一直不得安养,胡大夫换药时曾说他这手?日后也许再也拿不了剑,再也写不了字。 听罢谢元贞不过一笑了之。 陆思卿张嘴欲言又止,大梁中书令负责起草圣意文?书,世?家皆道世?翁一幅墨宝难求,可他们从来不知,这十幅真迹里有一多半都是这位四公子代笔的。 两?人?陷入沉默。 “今日夜宴,”许久,谢元贞才又开口,“李令驰可是尽占上风?” 陆思卿点头,松手?为?谢元贞斟了杯热茶,“江豫川,主上定了他继任吏部尚书。” “大从兄沉不住气,有道是猛虎虽老神威犹在,何况他刀上的血渍还未干,谁敢逼他太紧,必是要吃苦头的。”谢元贞一口白水下去,舌根泛上莫名的苦涩,“如?今李令驰有吏部尚书在手?,六年之后的官员考绩黜陟岂非全在他掌控之中!” 第109章 但无论如?何,只?要六军在李令驰手?中一日,他们也没法真正得了上风。 “圣旨已下,侵占田宅既成事实,主上索性就此侨置州郡,命各州郡官员将这些时日迁居而来的流民登记造册,录为?白籍,不纳入今年的赋税名单——这便是暗许可供士族私用。”陆思卿接过空盏,触及他冰凉的指尖,半是宽慰,“且与圣旨一道,主上还对江左一众士族大肆封赏,单你从父便升任铎州府尹并?金紫光禄大夫,这也是安抚。” “桩桩件件皆以江右利益为?上,这算什么安抚?江左士族挨了好大一记巴掌,这颗甜枣儿塞进?嘴里便是有苦难言。”谢元贞明白他的意思,却实在没法轻易咽下这口恶气,“侵田案主上轻拿轻放,此后南北士族高?下立见。二?嫂说流民可供士族私用,可谁能私用,私用何众,这些都不受主上控制——李令驰这是铁了心要压江左士族一头!” 这话谢元贞没往重里说,李令驰此举何止是压他们一头,简直是要压得江左士族难得喘息,压得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江左不行?还有沔江三州,如?今两?岸隔水自治,流民结党者不得过江。三州能做阻拦流民南下的拒马桩,来日也能做截杀猛兽的鬼头刀。”陆思卿拍着谢元贞后心给他顺气,“昨夜我已去信黔西,不日崔兄也要过来。你且珍重自身,咱们一切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谢元贞回想?起冬至夜父子三人?间的对话,不由又问:“二?嫂,大驾自洛都至于铎州足足月余,可是路上遇着别的事了?” 果真陆思卿点头道:“李令驰绕行?师戎郡,原本是想?再下一城,可惜他想?求富贵也得能避开凶险,海寇那一箭妙哉,护军大人?到手?的肥肉就这么拱手?让与别人?。且他年事已高?,伤重难行?,路上也只?能走走停停。”他又斟了杯热茶让谢元贞握着暖身,“大驾在路上耽搁多久,这风在江左便吹了多久,定都一事到底匆忙,加上师戎郡一战又损失不少寺人?宫娥,我已知会过家姊,她亦会对此事上心。” “看样?子咱们主上,是要在此地长住了。”谢元贞回过神,捕捉到话中一丝怪异,“二?嫂口中师戎郡乃是何地?” “便是原先的师州,”陆思卿就知道他要问,一字一句尽量清晰详尽,“大驾刚到师州便遭遇海寇袭击,李令驰救二?亲心切,六军高?头大马在巷战中施展不开,这才叫那个朗陵来的皇商渔翁得利,得了师戎郡太守一职。” 谢元贞喃喃念着朗陵二?字,心中怦然一动,“那皇商姓甚名谁?” “他名唤赫连诚,”陆思卿察觉到谢元贞微动的神色,心下困惑,又多说一句,“我见他身长九尺有余,拔地倚天?,倒是个人?物。” “竟是如?此。”谢元贞手?上正戴着这位赫连太守送的却鬼丸,他轻轻捏起,在指尖转动,随即轻哼一声,“降州为?郡,咱们这位主上打的倒是好算盘。他要操纵流民,却压着他们不让出头,这便是给李令驰一个交代。可流民源源不断地涌到师戎郡,不共戴天?的仇人?与他们不过一关之隔,难道他们就不想?打个翻身仗?” “你说是主上故意将流民圈在师戎郡?”陆思卿顿时豁然开朗,“我道万斛关封禁,师戎郡怎的断断续续仍有流民涌入,原是为?暗渡陈仓,组建这支可与李令驰匹敌的军队!” 纵这些流民过江只?会抢士族百姓的口粮,前?有望京刺史安涛封禁万斛天?关,后有陈郡太守陈恒敬坑杀流民,永圣帝此举势必能得南北士族的支持——他要的就是北方士族,尤其李令驰的支持! “咱们这位主上做临沔王之子时默默无闻,如?今做了天?子,才显出几分慕容氏的野心来——”谢元贞忽而眉宇一紧,“那赫连太守可有向主上进?献什么?” ……有,季欢想?问什么?” “他果然没给,”谢元贞松了一口气,这话他憋了许久不敢直接问赫连诚,好在他足够聪明,绕过弯将司南车藏了起来。谢元贞想?到这里,眼角染上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冬至那日我在城东遇着五部前?锋,便是得这位赫连太守相救。后来他下属捡到了司南车,我便引他借此过万斛关,向主上讨个封赏。” 不想?赫连诚竟是自己凭着战功打下了师戎郡。 彼时谢元贞只?想?着不欠人?情,虽追加一句模棱两?可的提醒,到底还是藏了几分实情。他心怀愧疚,所以即便后来两?人?再次信件往来,仍是不敢落笔追问。事到如?今,这司南车显而易见是个烫手?山芋,赫连诚一旦交出,便等同于当着李令驰的面向永圣帝投诚。 万幸他没有。 陆思卿瞥见谢元贞眼底的复杂神色,问完了大驾,他便要问洛都,“季欢,我与仲闿一同南下,期间洛都到底发生何事?你说李令驰能杀一人?我信,可他如?何能灭那偌大的谢府满门?” 那日陆思卿抱着谢元冲冰凉的尸首枯坐一夜,他百思不得其解,可在得知洛都谢府殉国之后,一切又开始显出些端倪来。 “翊军、长水二?营校尉借北镇军督战伯长萧权奇通敌一事向父亲发难,”谢元贞攥紧了手?,杯中热茶转凉,上下荡漾不止,“彼时五部铁蹄兵临城下,两?相夹击,这才——” 第110章 谢元贞事后回想?,彼时公冶骁率兵灭门的行?径如?此匆忙,可恰恰前?有五部铁蹄攻城,后有萧权奇举证污蔑——仿佛上天?助纣为?虐,要亡他谢府满门,不容一脉苟活人?间。 “可世?翁不是忠臣?”陆思卿瞬间抓住漏洞,“依你所言,李令驰必定要昭告天?下,坐实谢氏通敌叛国之罪,借机直接端了铎州谢氏,如?此岂非一举两?得?” 可眼下铎州谢氏升任府尹,李令驰甚至任谢家父子在宫宴上向自己发难。 “所以人?算不如?天?算,”谢元贞隐去其中波折,双眸微眯,眼底闪过若有似无的杀伐气,“后来我逃出生天?,却在城东又遇见了萧权奇。彼时他引一队前?锋企图里应外合,打洛都城防一个措手?不及,赫连诚便是在那时赶到的。” “那这萧权奇通敌一事是真,”陆思卿福至心灵,“可却未必与那两?个校尉合谋串供过?” 谢元贞点头,“我与阿蛮一路躲避追兵,他们没追到我们的尸体,想?来更?不敢与李令驰全盘托出,否则李令驰断断不会放任谢氏在他眼前?放肆。他们率二?营匆忙来攻,萧权奇根本就是他们意料之外的线索,只?是恰巧撞上,趁机利用!”说到这里,谢元贞急火攻心,又忍不住咳嗽起来。 那些年谢陆两?家还在洛都,陆思卿便不时带些补品吃食讨好四弟,他常听二?郎说自己这个小?阿弟万分难养,必得小?心呵护。如?今家中遭逢变故,洛都谢府一脉仅存谢元贞与谢含章,他突然有些担忧—— “万幸那萧权奇被斩杀于阵前?,五部铁蹄没留与他们太多时间,反倒保全了世?翁的忠义之名。”陆思卿覆上谢元贞枯瘦的手?,郑重其事,“咱们有仇要一起报,你万勿将自己置于孤立无援的境地!” “二?嫂,”谢元贞没接他这句话,半晌又问:“大驾一路,你可见过李凝霜?” 第054章 清谈 年节散尽, 大地回春,谢元贞在府中静养多时,眼见到了三月三上巳节前夕。 这?天?谢元贞闲庭信步走到前院, 正见谢远山拿着本书三复其言。他脚下一顿, 印象中这?位谢大公子早过而立, 且这?些年谢公绰有意?培植, 内外大小诸事早早便由大郎代为出面处理。出门在外,他俨然已有四五分的?府尹气度。 “大从兄在背什么?”谢元贞跨过月洞,踏入院中来。 “过几日便是上巳节,大兄要赴名士樗里汲的?兰亭野宴,此宴由来已久,世?家年年不分南北都慕名赴会。” 谢云山转过头, 迈步来迎谢元贞,“不知季欢可曾听闻我?江左兰亭, 笔墨之林, 樗里汲师从白衣卿相郗道南,为人喜好作诗。彼时曲水流觞,映带左右,这?羽觞停在谁跟前, 便是谁吟诗作赋, 最次也要言谈几句——大兄这?是临时抱佛脚呢。” 谢元贞心下了然, 抬眸又见谢远山指着二?弟, 责怪中透着手足之情, “又取笑你?大兄, 这?岭南水师还有一堆烂摊子呢, 不如二?弟替为兄前去赴宴好了!” “不可不可!”谢云山摆摆手,倒似真?的?怕接烫手山芋, 眼角却挂着欣幸,“名帖上白纸黑字乃是大兄名字,且兰亭宴虽为野宴,也事关世?家动向,千万马虎不得——如此重担还是有劳大兄替咱们担着吧!” 但谢元贞岂能一笑而过,“岭南水师可有异动?” 谢公绰父子要完全掌控岭南水师,凭那位傀儡主上是断断靠不住的?,唯有借玉氏反叛之机改旗换帜,来日与李氏一博方有转机。 但此事风险太大,谢远山思忖片刻,只拣了些能说?的?,“玉氏偷夺虎符,自?立为王,这?几日父亲也为此事烦忧。” 谢元贞眼见谢远山似有犹豫,偏过眼故意?不看他,“谢玉两家不是联着姻?” “可他玉生白却拿我?谢家人祭旗,”谢远山想起仆役带回的?贺礼,有不少蹭了泥污破了洞口,足见外兄一家悲愤难平,“年前我?送与外兄一家的?贺礼统统被扫地出?门。年节才?散,他这?一出?倒叫咱们谢氏家宅不宁!” 光听这?两句谢元贞便觉得事有蹊跷,但越是如此,他字字句句更不能切到关键,于是转而又问:“那主上与李护军可有打算举兵平叛?” “他们才?刚落脚呢,且因着先前的?侵田案,他们本就不占理。”谢远山将书扔去廊下的?楣子上,“先不论水战与陆战天?差地别,那李令驰自?己还旧伤未愈,便是要派兵,也得他那两个副将代为领兵作战。” 可李令驰如何能放心? 前路诡谲难测,多疑如李氏护军大人,越是受伤猜忌越重,如何能睁眼看着权柄下移? 那么近日李令驰倒与谢府同心,暂时都不准备淌这?趟浑水了。 “既是烂摊子,一时半会儿也商议不出?个章程,”再多谢远山也不愿说?了,他扫过懒在楣子上的?谢云山,想绕去书房再寻两本能唬人的?典籍,“我?看我?还是先紧着几日后的?兰亭野宴吧!” “兰亭野宴,”谢元贞被拉着坐下,嘴里还喃喃念道:“名字倒是风雅,可既是宴饮,却没有母题么?” 谢云山扫过谢元贞身上这?件天?青暗纹外衣,眼中流露出?莫名的?得意?,他视线向上,对?上从弟的?瓷白面容,“江左野宴不谈时局,无关世?家,兰亭野宴既尊为野宴之首,向来不设母题。樗里汲一句越名教而任自?然,季欢当窥见几分其为人之不羁。”他话锋一转,眼底多了两分晦暗不明,“加之近来江左风行?寒食散,吃了那玩意?儿,便是有一箩筐的?雄心壮志,也要先抛诸脑后。” 第111章 谢元贞对?上他的?视线,“寒食散?” “寒食散倒也有些好处,据说?可治五劳七伤,虚羸著床之症。”转眼谢远山又掏了本典籍回了院子,脸上一派回味无穷,“这?方子最初自?大内流出?,说?是高祖四处征战落下病根,为着延年益寿而命太医令斟酌研制,只可惜还没等到大功告成,高祖便龙驭宾天?。” 从前谢元贞就住在皇城根下,此药他自?然也有所耳闻,可若真?是十成十的?好药,为何父兄从来也不许自?己碰? 眼下此药以延年益寿之名在世?家间流传开来,倒不知是一江三?州之隔,世?家耽于现状,还是有人故意?为之。 果真?下一刻谢云山便反驳道:“主上定都江左,这?风气便一同带到了此地。不过我?拿这?东西问过胡大夫,他说?是药三?分毒,再者此药亦正亦邪,尤其身弱者难承其药力,反会损伤本元——”他一字一句,几乎是盯着谢元贞嘱咐:“季欢,你?可别碰那东西!” “眼下我?连这?四方院都出?不去,哪里能碰这?些东西?二?从兄莫要过于担心了。”谢元贞倒是没有以身试险的?打算,他见谢远山不大耐烦,一本书又要翻到末页,眼色忽而一转,“不过从前我?随二?兄览秘书局,曾见其中有本记载文人言行?轶事的?典籍,其论如粲花妙趣横生,我?犹记得几句,大从兄若是不嫌弃,我?这?便默写几句,届时或许能用得上。” 弯弯绕绕的?不中听,这?话才?是谢远山求之不得的?,他急忙拉着人起身,“快快,咱们去书房说?!” —— “温孤兄所谓强弩有遥射之利,郗兄所谓白刃可以短兵相接。” 兰亭野宴这?日天?朗气清,众人围坐竹林中,观谢远山有此言,一番面面相觑之后才?问道:“如谢大公子所评断,便是温孤兄略胜一筹?” 世?家野宴,小姐品花,公子品人。酒过三?巡之后,曲水助他人,世?家公子们便推了谢远山出?来,品评温孤翎与郗延真?二?人的?品性几何。 正旦宫宴上,谢远山早与这?位温孤大人打过交道。他伴驾而来,根在洛都,而郗延真?却是实打实的?江左人士。这?一南一北,一个度支尚书,一个新?晋灵台丞,难怪众人都避而远之。 谁也不想做出?头之鸟,谁也不愿做众矢之的?。 那日谢云山说?得轻巧,可若铎州还如从前那般山高皇帝远,野宴自?然可以不涉党争。但眼下铎州便是皇城,世?家所在即是暗流涌动的?中心,众人意?图避嫌又谈何容易?何况南北矛盾尤在,谢远山今日这?一字一句说?出?口,散宴之后更是要被众人翻来覆去,细嚼慢咽的?。 谢远山扫过顿时有些鄙夷的?江左一派,忽而轻笑道:“强弩贵在精速,顷刻能杀十敌。而白刃称手,心手相应,所杀之敌又岂止区区十数?” 围坐之外,抚琴之人顿时停了手,朝谢远山这?边望过来。 谢远山此言明夸暗讽,一抬一踩,叫江左世?家明白谢氏并未首鼠两端,且这?话精妙半分不假,正旦宫宴上温孤翎锋芒毕露,可不就是工于精速的?强弩? 但强弩又如何,势穷力蹙,终有一日要被后来者居上。 兰亭宴不涉党争的?名头到底还挂着,眼下众目睽睽,众口悠悠,但凡所言在理三?分,为着强宗右姓的?尊贵与气度,温孤翎便不得肆意?发作。 可温孤翎也不是个能当场咽下恶气,转而言笑晏晏的?,只见他为谢远山又斟一满杯,“那敢问谢大公子,尊君府尹又以何德行?而荷江左重名?” 如今谢氏就夹在主上与江左士族之间,这?地位端的?多风光,内里便透着多尴尬。温孤翎轻描淡写,流水羽觞尚捏在谢远山手中,温孤翎便不能叫他轻易下这?台阶。 须臾,江左世?家中已有人沉不住气,这?位谢大公子向来不善言辞,先前一言已是语出?惊人,此刻他们磨刀霍霍,只等人给个眼色,便敢挺身而出?为其分辩一二?。 可今日谢远山实在一反常态,出?奇地镇定—— “在下家君譬如兰桂生于云山之巅,上见不丈之高,下趋不测之深。”谢远山接过羽觞,一饮而尽,字里行?间倜傥潇洒,“而上为日月彪炳,下为百川所纳。彼时兰桂焉知云山之高,百川之深?是为不知德行?高深几何也。” “此言甚妙!” 突如其来的?高呼惊了温孤翎,他手下一抖,酒壶盖子应声合上,发出?不合时宜的?一声脆响。只见身后樗里汲搁了琴,言辞激动,“士别三?日,真?当刮目相见也!谢大公子今日之言,竟已远在某之上,甚至有几分家师高徒当年之风采!” 闻言温孤翎撂了酒壶,不由嗤笑,“郗老高徒不正是樗里兄?” 樗里汲摇头,“非也,我?自?不敢比肩我?那小师弟,他才?是家师座下当之无愧的?高徒!” 郗道南白衣卿相之名满天?下,他一生未入仕,座下弟子寥寥,皆是名扬四海之人,多少年来,南北世?家梦寐以求,均以能得其指点为傲。 世?家公子皆是相顾失色,难为郗老如此爱护,多年来竟不曾叫人听过樗里汲这?位小师弟的?名号。 “能叫向来孤傲的?樗里兄如此谦卑,想必是有几分能耐的?,”温孤翎哪肯罢休,一副刨根究底的?架势,“那么敢问令师弟尊姓台甫,几时有幸能得一见?” 第112章 “倒是温孤兄有所不知,”樗里汲连昔年主上的?面子都敢拂,此刻哪里能将一介度支尚书放在眼里,“当年入山拜师,我?等便指天?为誓,来日若非本人所愿,断不可轻易泄露对?方名号。”他举了杯,一力抚平因谢远山而起的?风波,“有缘千里自?会相见,诸友且举杯共饮!” 第055章 述职 江左风暖, 温柔似芙蓉乡,春去秋来,眨眼已是永圣七年的开春。六年前大梁痛失半壁江山, 如今逐渐在江左建立起小朝廷, 依照惯例, 元宵后百官复朝, 各州郡长官都该入宫述职,师戎郡太守赫连诚自然也在那一批名单之内。 清晨赫连诚在四方亭歇了马,自己徒步走在铎州的金谷大街上,耳边掺杂方言的叫卖此起彼伏,入目是一派东华软尘,花天?锦地。 “到底是铎州繁华啊!” “大人, ”刘弦没接赫连诚的话,一副心事重重, “此次进京, 咱们要向主上提及兵器短缺一事么?” “我看安大人是不打?算提及此事了,”赫连诚看着往来百姓,“两州一郡,唯有?工州卢刺史的日子?还松快些, 且看朝会主上的态度吧!” 但卢秉武的立场不明, 若是赫连诚贸然联络, 大把银钱打?了水漂, 再叫人拿捏把柄可就不好了。 “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洛都一战, 周行简深知?兵与器缺一不可, “弟兄们没了兵器,战场之上岂非任人宰割?” “大梁原先?的铜铁矿场皆在朔北, 除了工州两当冶,如今江左也唯有?黔西天?峰冶尚能一用。”赫连诚看了一眼刘弦,“咱们能跟天?峰府打?交道,但铜铁矿场受朝廷管制,还得过了明路更为妥当。” 他们一行三人正走着,前头一间茶肆里似有?人闹事,那人口?中嚷着什么依风道人,只是被店中其他客官轻易察觉乃是顶名冒姓,紧而一顿好打?,又将人轰回了闹市。 “听?闻江左盛行清谈,六年?来这些世家公子?安于现状,什么克复失地东山再起,头两年?还勉为其难挂在嘴边,”周行简跟在赫连诚之后旁观馆中乱象,怒其不争,“到如今只怕骨软筋酥,什么也不剩了吧!” 周行简字里行间皆是怨气,这怨气同样来自沔江三州郡的一兵一卒。洛都一战,谢中书满门殉国,永圣帝得以?在江左苟延残喘。如今他们前线厮杀,难道是为这些天?潢贵胄得以?继续在江左纸醉金迷么? “这可不好说,便是只逞口?舌之快,也得分个三六九等?。”刘弦跟着接上话来,“不过他们口?中,依风道人又是谁?” 周行简嗤笑,“说来此人倒是神秘。” “哦?”赫连诚脚步一顿,来了兴致。 周行简立马上前答话,“据说他并非世家中人,却为世家趋之若鹜,所赴之宴寥寥,每每语惊四座,能引众人传颂多时。” “能令世家趋之若鹜,”赫连诚负手往前踱步,叫周行简看不清他的神色,“听?着是把刀啊。” 周行简眉头一蹙,“大人的意思?” “谁也不是天?生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说着赫连诚偏过锋利的眉尖,“好歹得知?道这把刀的主人或正或邪,跟咱们是否在一条道上。” “属下明白了。”周行简点头领命,抬眸的瞬间遥见?前面?一个带着孩童的年?轻郎君,不由脱口?而出,“周显?!” 赫连诚眼神一松,周行简便脱缰冲上前去。 “麻子?猴!你怎的在此地?”周显穿着粗布衣衫,正为身着锦衣的孩童擦拭领口?,周行简的出现自然也在他意料之外,他抬眸看见?停在几步外的赫连诚与刘弦,紧接着问:“他们是?” 周行简赶忙解释:“那是我家大人,师戎郡太守赫连大人。” “伴伴1,要吃糖!” 周显袖子?一紧,慌忙塞了颗糖进他圆嘟嘟的嘴里,随即躬身行礼,也与周行简解释:“我随陈郡太守入铎州述职,你也是吧?” 他没点明孩童是谁,看这年?纪,想来是陈家孙辈。 赫连诚撞上他们老乡见?老乡,一时半会该没个完,只走上前道:“刘弦随我进宫,入夜前回四方亭。” 这便是准了周行简半日假。 “多谢大人!”待赫连诚与刘弦离开,周行简猛一拍周显肩膀,眼眶泛红,“我以?为九原塞一战,你们早已全军覆没了!” 周显被这一下推得后退半步,抬头却左顾右盼,眉宇间皆是不安,“也有?十来个弟兄吧,不过后来逃的逃,散的散,再没见?过了。” “你阿翁比我有?骨气,留守洛都不死不休,”周行简见?他有?些不对劲,但只以?为故友许久未见?有?些生分,遂撤了手规矩起来,“他心中惦念唯有?你,我一直想着能找着你就好了,所幸——” “有?什么话,来日得空咱们再说吧!” 不等?周行简把话说完,却见?周显盯着街前,瞳孔骤然一缩,匆匆扔下句话便带人走了。 “诶,周显!” 周行简见?他并不回头正要追,越过他突然看见?一辆车驾拐过弯朝这边来,周显领着小公子?上前行礼,然后—— 他亲眼看着随车行走的僮仆狠狠甩了周显一巴掌。 例行公事之后,赫连诚说入夜要回客舍,却只让刘弦先?回去,他自己则顶着太守官架,继续在黑灯瞎火的大街上晃悠。 第113章 街巷寂静,天?外忽而飞鸟,轻落在赫连诚肩头。 白鹘寻着主人也不安分,不时扑腾着翅膀,扇得赫连诚也心痒难耐。 “扑着翅子?是要去哪儿?”不一会儿赫连诚就没了耐烦,他一把握住白鹘的爪子?,一人一鸟大眼瞪小眼,“去谢府?” 白鹘挣脱不开,似有?些气急败坏,赫连诚的兴致却上来了,只听?他自问自答:“还得我跟你一道去,本太守日理万机哪儿有?空?” 赫连诚脚步轻快,白鹘受束却动弹不得。亏得这是只灵禽,即便破口?,骂的也不是人话,只能由得主人摆出一副豁然开朗,窃笑道:“你说都到铎州地界了,不去太可惜?” 雪白的翅子?便张得更宽了。 “瞧你这副心急如焚,”赫连诚也像是终于下定?决心,手下一松,“那本太守便勉为其难,随你翻一翻那高?门院墙吧!” 谢元贞迎陆思卿入院的时候,眼角似乎瞥见?一抹雪白。 “季欢?” 谢元贞被这一声叫回了神,虽有?犹疑,也有?一半以?为大约又是自己眼花,便摇头道:“无事,咱们进屋说。” 房门合上,下一刻赫连诚翩翩倚在高?墙之上,只见?他单手扶额回味无穷,“季欢,”一遍不够,继而又轻笑着重复一遍,“谢季欢。” “这是什么?” 屋内,谢元贞接过陆思卿递过来的东西,听?他说:“名册。” 谢元贞依言翻看,其中似乎没有?熟悉的,他抬起头,“这名册中没有?世家大姓,是流民?” “正是,”陆思卿比了个手势,心里的血还在滴,“我花了足足五十两从钟离望手中买来的。” “五十两银子??” 陆思卿声音登时高?了两分,“五十两金子?!” “钟离望的胃口?倒是见?长,”谢元贞咋舌,立马重新?逐字逐字翻看起来,“可这名册究竟有?何特别之处?” 陆思卿盖过谢元贞的手,将册子?翻到扉页,那里有?道太守官印,“他说这是永圣元年?陈郡登记流民所造之册。” “单是一本没头没尾的名册,便是那上面?的人都有?迹可循,又何以?令他有?底气狮子?大开口?,”谢元贞又翻回原来那页接着看下去,“他还说了什么?” 谢元贞口?中的有?迹可循其实来源于赫连诚,这些年?书信往来,他曾大略提及陈郡坑杀案的经过,事后赫连诚还去查过那片乱葬岗,只是千头万绪,其根源最难梳理,他们一直找不到更好的机会。 陆思卿思忖着,“他说里面?自有?我想要的东西。”他按住谢元贞刚翻到的一页,“你看这册子?上除了官印,另有?几人的名字上画了圈。” 谢元贞数了册上的名字,“周显,陶大壮,柳娥英,陶成富——莫非这四人便是当年?坑杀案的幸存者?”他见?其中三个名字紧紧相?连,几乎已经有?了肯定?的答案。 “不对。” 陆思卿正要点头,转而见?谢元贞脸色一变,跟着紧张起来,“哪里不对?” 说着陆思卿顺着他的动作,从夹页里翻出一张小纸条,他皱眉把眼睛凑近了瞧,“这是什么?” 一个杀字,一个红印。 “中书令私印,”谢元贞声音颤颤,“李令仪,李令驰!” 虽说是私印,为着办事方便,彼时几个中书侍郎皆是人手一枚。但能用来杀人的,也只有?那位护军大人的亲弟了。 “那这永圣元年?的坑杀案便是李令驰授意为之!”陆思卿也神情激动难自抑,言辞锋利之处,陡然一拍案几,“坑杀朔北流民,侵占江左田宅,我看他还想占着哪头的理儿!” 转而谢元贞却摇了摇头。 ……当年?大驾南下,途中李令驰也杀了不少?流民,你说究其根本,不过为着李母头上的一根木簪?”谢元贞面?沉如水,既是在问陆思卿,也是在问他自己,“彼时他大开杀戒,万斛关外坟茔遍野,至今无人问津,这也是明摆着的事实。” 这些人死得又何其冤屈,只是乱世之中,天?子?尚难自保,更没有?谁会贸然为这些无名无姓的流民出头,他们都惧怕那护军一怒,顷刻便要横尸百万。 片刻,陆思卿也猛地摇头,义正言辞,“木簪是为托辞,流民命贱才是源头。彼时李令驰杀人是在荒郊野岭,便是有?三两流民撞见?,一来隔着距离容貌难辨,二来为着保命也不敢轻易声张。你说万斛关外坟茔遍野,可那万斛关却正是李令驰杀人的借口?——”陆思卿越说越快,越理越清,“因?为那时五部铁蹄在后,是流民抑或细作,孰真孰假谁能分辨得清?” 如果说前者是为杀人于月黑风高?之时,那么后者便是为保全大局而不拘小节。 谢元贞垂眸,下一刻兀自接了上来,“陈恒敬却是在城中屠杀登记在册的流民,他们不比荒山孤魂,俱是有?名有?姓来历清晰之人。这些幸存者口?口?相?传,今日这本名册便是铁证!”谢元贞对上陆思卿的视线,两人一拍即合,“只要朝中有?人奏本弹劾,他无论如何也是抵赖不得的!” “有?一事,”陆思卿转而皱眉,继续头疼道:“下民告上官,还是为一桩旧案,只怕咱们那位主上根本不想理会。” 第114章 弹劾归弹劾,且不论李令驰身兼录尚书事之职,便是奏折能递到永圣帝面?前,届时他忌惮李令驰而不敢严办陈恒敬乃至李令仪,那这奏折岂非反倒成了把柄? “那就闹到他不得不理会!何为天?子??应天?承运,福泽万民是为天?子?!”谢元贞一字一顿,“可当年?他却弃朔北万民于铁蹄之下,自顾南下遁逃,从他踏出洛都城之时便该知?道,水能载舟,终有?一天?亦能覆舟!” “当务之急,”陆思卿点点头,俨然准备着手联络人查办,“是要找到名册上幸存的流民!” “有?几人,”这正说到谢元贞心坎,他顿了顿,转而对上陆思卿的视线,“我知?道他们现在何处。” 送陆思卿出门前谢元贞想起那本名册仍是不大放心,“二嫂,那钟离望明码标价,今日能卖与你,明日便能卖与别人,他可靠吗?” “买定?离手,日后他见?了不会承认这是他的东西,今日我也不会问他这东西是如何得来的。如钟离望这般拿捏世家把柄,要想活得长久,必得比谁都该能识人眼色。”陆思卿附耳上来,压低了声音,“我自然也捏着他的把柄,不叫他有?机会反咬一口?。” 听?罢谢元贞稍微放心了些,可陆思卿却不想罢休,“六年?来事无巨细,桩桩件件你都要过问操心,眼瞧着只长个儿不长肉,”他视线偏转,绕着谢元贞的左手腕打?起转来,“我总见?你戴着却鬼丸,连这红绳也不曾换过。可是晚上难以?安眠,是否要我再给你调些安神香来?” 闻言谢元贞垂眸,神色晦暗,“我巴不得父兄母亲夜夜入梦来聚。” 可他夜夜所见?,皆是血溅洛都谢府的惨状。 “季欢,他们一直在天?上看着你,”陆思卿敛了笑意,不厌其烦地叮嘱道:“你必得要好好活着!” 谈完话送完人,谢元贞却没有?立即回房的意思,只是回身,一直盯着高?高?的院墙看。 “阿兄你望什么?” 谢元贞收回视线,岁月催人老,面?前的谢含章女大十八变,个头蹿得也快,眼见?不过只矮自己一个脑袋。 他摇摇头似有?些失落,什么也没解释,只领着阿妹往廊下走—— “夜深了,咱们回去歇息吧。” 第056章 告官 一连几?日阴雨, 清晨天蒙蒙亮,赫连诚一袭黑衣,匆匆踏进一户农家。 “赫连大?人, 您来啦!”陶家夫妇倒屣相迎, 柳氏赶紧翻出油灯添上, 昏暗的屋子顿时显得亮堂堂。 “叔叔!” 娃儿刚起, 见着人还有些发蒙,叫得却十?分响亮。 “越发?没规矩了,”陶大壮请赫连诚上炕,闻言照人脑袋呼了一掌,“叫大?人!” 赫连诚连忙拦着人:“无妨。” 赫连大?人是坐下了,陶家夫妇却根本停不下手脚, 一个端茶倒水,一个翻箱倒柜, “大?人可用过?朝食?灶上有热粥蒸饼, 大?人可要用些?” 赫连诚被这架势弄得有些不大?自在,但没办法,他回回来,回回便是这般盛情款待, 听罢他只笑着摇头, “我吃过?了。” 陶大?壮端来一碗热水, 见赫连诚欲言又止, 也在炕边坐下, “大?人此来, 可有要事相商?” “确有一事, ”赫连诚犹豫片刻,终于开了口, “只是此事若能成,于二?位未必有多大?的好处,若办不成,却会吃些苦头。在下拂晓前来,就?是想问问二?位的意思。” 柳氏正端着碗热粥出灶间,闻言与当家的两?相对视,转身又拿了两?个蒸饼塞到娃儿嘴里,冲门外一指,“铜锣,上隔壁婶母那去玩儿!” 赫连诚扫过?那娃儿鼓鼓囊囊的两?腮,又加一句:“此事不宜声?张。” 夫妇俩便彻底敛了笑意,只见柳氏揽过?娃儿,一板一眼道:“铜锣,待会儿不许告诉任何?人,赫连大?人来过?咱家,知道了吗!” 赫连诚从?后院出门的时候,日上三竿,已近正午,铜锣蹭地站了起来,回头冲正在洒扫的妇人道: “婶母,我饿了!” 妇人笑看两?个娃儿玩得满头大?汗,擦了擦手道:“那婶母去给你做些吃食。” 可铜锣却摇摇头,蹬着脚已然往隔壁去,“我回家去吃!” 他推门而入之时,正撞见二?亲眼角眉梢的凝重,柳氏见铜锣踩着赫连诚的后脚回门,赶紧探出脑袋往外查探,“你怎的恰巧回来?” “我看见赫连大?人从?咱家后院——”铜锣没说完,陶大?壮已将人捂得严严实实,这话不仅不能出这屋子,便是他们三人之间,也得谨慎着说。 “阿翁阿母,我没同任何?人说,”铜锣压低了声?音,还用两?只小手围住嘴巴,“我看见赫连大?人的时候,小胖还在地上玩儿泥巴呢!” “臭小子,还算机灵!”柳氏松一口气?,眼见屋外半阴半晴,依旧亮得不大?痛快,皱着眉就?要进灶间,“饿了吧,阿母给你做些吃食。” 早晨的粥米根本没动,柳氏破天荒蒸了一碗白?米饭,夫妻俩就?这么?看着铜锣狼吞虎咽。 “阿翁阿母,你们怎的不吃?”铜锣难得吃一顿香米饭,爬上炕晕头转向地扒拉两?口,才想起去拉二?亲,“今日的米饭好香啊!” 第115章 “阿翁阿母不饿,”柳氏摇头,眼眶却隐隐泛红,“好孩子,你在这儿好好吃,一粥一饭,都不能浪费!” 铜锣感觉到二?亲今日有些不大?对劲,便郑重地点点头,“孩儿记着呢!” 夫妇二?人进了灶间,那柳氏便问:“当家的,你意下如何??” “去,刀山火海我也要去!”陶大?壮扫过?早已落泪的柳氏,粗声?粗气?地掩盖喉头的哽咽,“可你却不必,娃儿还小,若没个亲人照拂左右,我不放心!” 那柳氏听了却是顾不上抹眼泪,握拳捶了下当家的肩头,“你是铁了心要抛下我们母子么??” “这又不是闹着玩儿的!”陶大?壮受夫人一拳,却将脑袋垂了下去,“你个妇道人家掺和什么?!” 可妇道人家也有骨气?,不听当家的糊弄,“可你真去了,来日陈恒敬便不会派人找上门来?” “这!”陶大?壮心里也担心,可他没有别的办法,只得推赫连诚出来,“这赫连大?人不是说了,会护着咱们周全!” “先不说赫连大?人与之平级,这案子来日是要上达天听,告比太守更大?的官儿的!”柳氏步步紧逼,句句不留人喘息,“赫连大?人说能保咱们平安,可他真能做到吗!?” 此事摆上台面,便是众目睽睽,赫连诚或是将人藏匿府中,或是令他们隐姓埋名远遁他乡,但只要有心人紧追不放,总有泄露行迹的一天。因而赫连诚今日欲言又止,显然是已经想到可能的后果。 他们可能会死?。 陶大?壮无法解释,只反问道:“你不信赫连大?人?” 柳氏却红着眼一白?,“我自然信的!当年咱们先被陈郡粮铺轰上街,后被陈郡太守杀出门,六年来历历在目我至死?不敢忘!”她抬手指着一门之隔的炕头,“可我不比咱家娃儿,娃儿他成日里只知吃了睡,睡了玩,他能知道什么?东西?” 言止于此,陶大?壮也已经落下泪来,“你——” “当家的!”柳氏强忍着痛哭,“刀山火海,咱们夫妇一道去闯!” “可府衙刑罚重,”陶大?壮紧紧握住柳氏的手,热泪淌在手背上,“你身子骨又不好,如何?能经得住?” “那几?十?道刑罚下来,”柳氏别过?眼,早已泣不成声?,“便是你这般的庄稼汉就?能承受得住了?” 陶大?壮终于沉默了。 柳氏说得对,吊拷掤扒里走一遭,或许他们谁都顶不住。 “倘若咱们连第一道刑罚也过?不去,那官府如何?还能信咱们的话?”半晌,柳氏又道:“严刑逼供之下再?牵连赫连大?人,这可怎么?办才好?” 陶大?壮猛然抬头,今日他应承得痛快,赫连诚却要他们三思,也是因为牵一发?而动全身。 这出戏一旦开场,便再?没有回头路。 可六年前死?的也是他的同乡,其中甚至有比铜锣更小的幼童,他们又何?其无辜,生前食不果腹,死?后无人问津。 历来官杀民只消动一动指头,他们手握大?权,得享厚禄,且官官相护。民告官却有千难万险,能豁出去的唯有一条贱命。 若是他们不愿,赫连诚自然不会强求,如这般平静的日子已过?了六年,人生苦短,又得多少六年? 可他们岂能苟且偷生,权当没看见这点伸张正义?的希望? 陶大?壮狠了狠心,握紧了夫人的手,“若非赫连大?人,即便咱们有命逃出陈郡,也没命活下来,更别说将娃儿养大?了!” 夫妇二?人心有灵犀,柳氏几?乎是瞬间便明白?他言外之意,“你的意思——” “咱们这样争来争去的,不是本来也没打算全须全尾地回来么??这条命既是大?人所救,我为他冲锋陷阵在所不惜。”陶大?壮偏头,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唯有一条,咱们的娃儿还没见过?大?好的世道,咱们得留一双眼睛,替咱们看看来日的太平盛世!” 三日后,陈郡府衙点卯,衙役拎着扫帚开了门,正要扫去前夜吹落满阶的旧叶,迷迷糊糊间见头顶撒下大?片的阴影,那衙役擦了擦眼睛抬头去看,惺忪的睡眼顿时睁得老大?,他顾不上去捡甩开的扫帚,几?乎是滚回府衙院中去报信。 往来百姓停下脚步,驻足指指点点,只见太守府衙匾额后的梁下,一对夫妇正吊在门前,胸口挂着两?份以血书就?的状纸。 “大?人!有,有人吊死?在咱们府衙门前,现下门口围了一堆人呢!” 衙役跪地来报的时候,陈恒敬还在喝粥,他执箸在面前的十?八碟小菜间晃悠,其中半数都是坊间百姓终其一生未曾得见的奇珍异宝,闻言他老眉微皱,“这些个贱民,以为这样便能威慑本官?”陈恒敬挑挑拣拣,终于夹起一根水萝卜,“去解了下来,冲撞府衙该处以笞刑五十?,给我当着那伙子凑热闹的面儿打!” “大?,大?人!”六年间流民往来逐渐扎了根,早已不是彼时那副好欺负的样子,陈恒敬要袖手旁观,放任民怨日益沸腾,那衙役却不敢轻易犯众怒,支支吾吾不敢领命。 春日清早,肝火最盛,陈恒敬顿时没了用饭的兴致,扔了箸一拍案几?,“愣着干嘛!” 那衙役急得在地上乱抓,转而记起点别的,抬头往前爬了一步,“那两?个人胸前还挂着血书呢!” 第116章 陈恒敬愣了一下,问:“那血书上写的什么??” 只见那衙役咽了口口水,将头埋得老低,“一纸大?字,一份状书,那大?字写的是——” “给我说!” “坑杀流民,血债血偿!” 六年前的坑杀流民之案! 陈恒敬顿时大?惊失色,脱口而出,“当年竟没处理干净么?!” 那衙役并非当年的知情人,他在府衙摸爬滚打多年,深知这句话更是要他的老命。他话都未敢听全,已然彻底伏在地上,磕头告饶,“小,小人不知道啊!” 门外不知何?时站了位年轻郎君,只见他对着陈恒敬使了个眼色,那陈恒敬便恢复了神志,沉声?警告道:“你先下去,今日本官什么?都没说过?,你可记下了?” “小人记住了!”衙役早吓得屁滚尿流,闻言哆嗦着退出屋外,正撞上要进门的年轻郎君。 “大?,大?公子!” 大?公子陈休文并不理会,踢了衙役一脚,喝人远去,才将门关上。 “父亲——”陈休文匆匆来到父亲身边,如今敌在暗他们在明,尚不知对方有何?后手。 不等他谏言,陈恒敬站起身来,像已打定?了主意,对大?郎斩钉截铁道:“派人!挖坟移骨,毁尸灭迹!” 此刻陈郡一间小茶肆内,周行简大?步流星进了门,径直坐在赫连诚身边,打躬作揖开门见山,“大?人,他们动手了!” “嗯,”赫连诚点点头,端起茶杯要喝,“待他们夫妇二?人上公堂——” “大?人——” 茶杯停在半空,赫连诚偏过?半寸,只见周行简面露哀痛,“他们是将自己吊在府衙门前申的冤!” 清晨的茶肆本没有人,偌大?的屋内,两?道沉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赫连诚听罢没有说话,他眼神晦暗,端着手中清茶,半晌才往地上洒—— “这戏台既是人命搭就?,那咱们便以人血收场!” 第057章 弹劾 当?日黄昏, 宫门下钥之前,御史中?丞手持急奏入宫,在建康宫门前长跪不起。中常侍郑蕃闻讯匆匆而?来, 见此阵仗, 慌忙要将人扶起。 “中?常侍, ”胡毋钊却?不?起身, 只拱手道:“烦请通禀主上,微臣有章启奏!” “今日休沐,天也要黑了,”郑蕃见他急如风火,怕他一时冲撞主上,低声劝道:“奏章再急, 一夜也不?过短短几个时辰,御史中?丞何不?待明日上朝再面呈主上?” “下官能等, 陈郡太守府衙门前的悬尸可等不得!”胡毋钊义正言辞, 打定?了主意不?见主上不?起身,“再者下官奏章所呈之事牵连甚广,为防机密泄露,还需主上尽早定?夺!” 郑蕃劝不?动人, 只好退一步, “那便请御史中?丞偏殿稍候。” 胡毋钊在乐贤堂等了整整三盏茶的功夫, 待天都黑透了, 才见主上披着件松垮的寝衣而?来, 他摁下要起身行礼的胡毋钊, 坐上御座才问:“卿家何事, 休沐也未曾懈怠?” 只见胡毋钊这才掏出广袖中?的奏章递与郑蕃,“臣请奏章, 弹劾陈郡太守陈恒敬,六年前坑杀一千五百三十二名流民一案,另附其多年贪墨赋税,搜刮民脂民膏等等罪状,请主上过目!” 那奏章递到永圣帝跟前,他轻轻接过,却?是看也不?看,径直扔下了台阶,“放肆!” 谁不?知道这位陈太守背靠李令驰,打狗还要看主人,御史中?丞这一本薄薄的奏章,打的却?是护军大人的脸面。 永圣帝身下是御座,但他头顶就是护军大人李令驰,御史中?丞口口声声要弹劾,要叫这位受人挟制的主上如何定?夺? “主上息怒,民不?举官不?究,臣所奏之事,桩桩件件皆有人证物证,这状书上还沾着陶氏夫妇的血。”文死?谏武死?战,胡毋钊面不?改色,他就是要逼这位年轻的帝王,“自古下情上达,天下罔不?治,下情上壅,天下罔不?乱呐!” 乐贤堂上,君臣对峙,倒叫郑蕃与底下伺候的寺人吓出一身冷汗。 “回去?,”永圣帝单手撑案几,侧身对着昂首直跪的胡毋钊,“孤就当?卿家今日没来过这乐贤堂。” “主上!”“回去?!” 前后不?过半个时辰,御史中?丞来时风风火火,去?时艴然不?悦。郑蕃恭送人出殿,蹑手蹑脚回了殿中?,正要去?扶永圣帝,却?见他靠回御座,伸手碰了下茶盏—— 永圣帝一个瑟缩,郑蕃的心跳都要停了。 “奴婢该死?!”他边扇自个儿巴掌,边爬着去?够那盏烫人的茶,“这便给主上换盏温的!” 可永圣帝反手一挡,“茶都不?烫了,还有什么滋味?” 郑蕃一愣,“主上?” “你且听好,”永圣帝将手揣回兜里,居高临下地看向郑蕃,“这几日先?压着御史中?丞的奏章,不?温不?火不?够,孤要这把火烧得彻底!” 于是此后接连两日上朝,大臣们?都能听见这么没头没尾的一句—— “御史中?丞有章启奏。” “无事退朝。” “臣再请奏!” “无事退朝!” 事不?过三,第三日大殿上朝,胡毋钊进门便跪在百官之前,郑蕃下来扶他也不?肯起,直指十步之外粗壮的蟠龙金柱,“若主上今日再不?容臣上奏,臣唯有血溅龙柱,望主上三思!” 第117章 这是死?谏,亦是以?死?相逼。 殿中?百官足足看了三日热闹,实?在忍不?住窃窃私语,“究竟何事闹得这样大?” 他身边的灵台丞接了话去?:“听说陈郡太守之子当?街打死?一个僮仆。” “不?过一个僮仆,”那官员还道什么大事,只以?为灵台丞这消息不?准,“便是打死?了又?能怎样?” 僮仆便是奴籍,打杀发卖皆由主家定?夺,且当?年流亡而?来的白籍众多,便是朝廷也不?好贸然插手,又?如何能劳动这位御史中?丞为其请命? “在此之前亦有流民血书挂胸吊死?在陈郡府衙门前,”灵台丞轻飘飘一句,殊不?知这一纸状书背后是一千五百多条无辜枉死?的人命,“陈大公子不?早不?晚,偏是日上三竿,最热闹的时候将人当?街打死?。这几日流民都要闹翻了,今非昔比,他们?已然没有六年前那般好拿捏,再这么下去?,其他州郡的流民都群起效仿可还得了?” “卿家这又?是何必?”大殿之上,永圣帝端的一副好为难,“孤都说了,不?过一桩小事,御史中?丞又?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说这话的时候永圣帝只盯着胡毋钊一人,李令驰却?明白主上这是要自己开口,于是他移步出列,一锤定?音,“主上,您再不?依他,只怕御史中?丞三朝元老?,今日就要断送性命于此,那时便当?真难以?收场了!” 永圣帝得了准信儿,似笑非笑,“那便依护军大人所言,御史中?丞!” 御史中?丞暗自终于松了一口气?,他上呈奏章血书,又?将那日的话重复一遍。待话音落地,永圣帝倒似前所未闻,猛一拍御座道:“竟有如此之事!” “主上,抛开这些?年朝廷赋税难收,白籍与黄籍难并,”胡毋钊有详有略,在场的大臣却?心知肚明,前者才是真正令主上头疼的根源,“单是六年前月夜坑杀的一千五百三十二条人命,加上陶氏夫妇以?命上告的血书,微臣以?为,合该抽丝剥茧,追根究底,否则我大梁岂非要断送于此等奸官污吏之手!” 胡毋钊以?一对草民的血书为始,牵出多年前所颁圣旨的弊端,那是李令驰借永圣帝之口,为保强宗右姓的利刃。与此同理,今日查案表面是为整顿朝堂,于各家有损,实?则谁是罪魁祸首一查便知。胡毋钊也明白不?能将矛头直指天子皇权,但这罪名落到陈郡太守的头上,便是罪无可恕! 永圣帝沉默片刻,又?偏向李令驰,“护军大人,你以?为如何?” 大梁天子这般事事迁就,倒更显得李令驰可能牵扯其中?。今日永圣帝还能端坐九五至尊位,归根究底就在于名正言顺,这个道理李令驰从前不?想明白,眼下却?逐渐认识到其间厉害。 “这建康宫到底是主上的建康宫,”李令驰掷地有声,既然永圣帝要查,那他便奉陪到底,“该不?该查要不?要查,下官自然是听主上的!” “如此,”永圣帝眉眼一弯,倏尔又?恢复原先?的神情莫辨,“那众卿以?为,此事该不?该查?” “微臣身为御史中?丞,这首告自然算微臣一份!” 御史中?丞发了话,等于御史台三御史十三曹郎也一同表了态。这十七位官员于数量不?占上风,说话的分量却?不?见得多低。 百官继而?面面相觑,不?等他们?犹豫,这厢库部侍郎隗顗也站了出来—— “微臣附议!” 由此先?南后北,最后便是李氏一党。 “好!”永圣帝耐心等着,终于挺直了腰背,大手一挥,“那便由御史台与廷尉即刻会审,中?书令李令仪监理,务必查他个水落石出!” 百官皆低着头,彼时灵台丞却?瞧得清清楚楚,那李令仪代掌中?书令已有六年之久,此刻听闻主上任命,肩膀竟是微微耸了一耸。 两日后漏夜,谢府偏院。 只见陆思卿在房中?来回踱步,晃得谢元贞有些?头晕,“那流民被当?街打死?,是赫连诚授意的?” 谢元贞一脸不?可思议,“打死??” “岂止打死?,前几日你说赫连诚手上有人证,可后来那两个人证便吊死?在府衙门前,”陆思卿不?由脊背发寒,“这位赫连大人出手便不?留活口,我看其心狠手辣丝毫不?亚于李令驰啊!” “他应当?不?是这样的人,”谢元贞喃喃自语,随即抬眸问:“其中?是否有误会?” “我知救人一命恩重如山,”陆思卿终于与谢元贞相对而?坐,“可一码归一码,以?后咱们?还是少接触此人为妙!” 陆思卿自顾说了一通,见谢元贞仍是沉默,心知他一时半会难以?接受,只当?先?翻过这一页,“不?说这个,眼下案子正审到关键,那个跟着陈恒敬的老?主簿今日松了口,说当?年坑杀流民一案乃是受人指使。倘若能令他们?自相残杀,咱们?就不?必冒险交出那张字条。” 这纸上字迹清清楚楚是李令仪手书,加上中?书令私印,他们?奈何不?了六军在握的李令驰,李令仪便是最好的缺口。他们?兄弟二人一个中?书令,一个护军并录尚书事,放眼朝堂几乎是他李氏一家之言,加之吏部尚书江豫川,六年一度的百官评定?近在眼前—— 第118章 这份关键证据何时上交,如何上交,便万万不?能马虎大意。 当?年玉氏临门一脚,举兵反叛,谢家父子虽至今守口如瓶,谢元贞与陆思卿却?是渐渐咂摸过味来,也正因此才能掣肘李氏多年,令其不?敢轻举妄动。 只是夜长到底梦多,就怕拖得久了,拖没了这位护军大人的耐心不?说,反而?拖出他鱼死?网破的野心。李令驰挟天子以?令诸侯之心既然久矣,他们?要快,就要赶在大战之前将他的爪牙一一清翦,斩草除根。 那么不?单李令仪,这个现任吏部尚书也是时候退位让贤。 “咱们?用背主贪墨一事威逼利诱,还许那主簿子孙隐姓埋名,安度余生,”半晌,谢元贞没来由地不?安道:“希望这两个条件真能打动他。” “便是最后没有成功,咱们?还能想办法将字条公之于众,”这些?时日陆贵嫔的枕边风润物无声,陆思卿倒是胸有成竹,“那日主上特命中?书令监理,便是要他束手束脚,别犯了糊涂,当?着廷尉与御史台的面乱来!” “不?好了!” 谁知陆思卿话音刚落,从院外传入一记高呼,谢元贞跟着起身,就见谢云山推门而?入,遭过寒风的脸色十分难看。 谢元贞的不?安至此放大到极致,他屏气?敛息,问:“发生何事?” “陈恒敬在狱中?自尽身亡,死?前揽下了所有罪责!” 第058章 追溯 “你终于醒了!” 周显睁开眼睛时还有些费力, 入目先是一片朦胧,丝丝密密的?痛感后知后觉,他又闭了闭眼, 才终于看清床前的?人—— 是周行?简。 他们似乎是在一间民舍中。 “我?竟还活着?” 他这一开?口, 嗓音似驴拉的?磨, 周行?简埋怨似的瞪了他一眼, 只是周显五感迟钝,并未察觉。周行简边解释边扶着人靠上枕头?,“大人用天材地宝吊你的?命,总算没有白费!” 周显这才想起什?么,急急问道:“我睡了多久?” “不算太久,”周行?简冲他比了个手势, “整整两日。” 对伤重如?他这般浑身浴血之人而言,短短两日已是奇迹, 可周显似乎还是觉得有些晚了, 开?口就要下床去?,“大人何在?” 下一刻赫连诚就进了门,方才他出?门看白鹘的?来信,不想周显就在这当?口醒了, 到底是有兵家强健的?底子在。 “何事??”赫连诚摁住周显的?肩膀, 示意他躺着说话, 他自己则坐在一旁的?小胡床上。 但周显不知为何还是下了地, 险些摔在冷硬的?地上, 周行?简只好扶着他, 两人一同跪在赫连诚跟前, “小人有一事?相禀。” 赫连诚眉间?微皱,只道:“有什?么话等伤痊愈再说不迟。” “小人无碍, ”周显猛地抬头?,“只是此事?再不禀与大人知晓才当?真要命!” “那?你喝口水,”周显失血过多,赫连诚见他嘴唇起皮,起身倒了杯热茶与他,“我?听着。” 周显就着周行?简的?手哆哆嗦嗦喝了几口水,这才觉得自己真活过来了,他紧着一口气道:“当?年陈郡坑杀流民一案,乃是李令仪亲命陈恒敬为之!” 周行?简顿时惊呼,可他并非惊讶于此事?本?身,而是周显果真就是当?年的?幸存者。 赫连诚为免打?草惊蛇,事?前告知周行?简却要他闭口不外传,他打?量着周显的?神色,顿了顿才问:“你可有证据?” “他们既以为我?死?透了,眼下证据当?还在陈府家宅,”周显忍着痛意作揖道:“只是未免夜长梦多,还请大人尽快拿了证据到手!” 赫连诚见周显如?此急切,可话还没问清,如?何能轻举妄动,“你口中证据是为何物?” “是一份密令,”周显抬眸,一字一顿,“上头?有李令仪的?私印!” “所写内容为何?” “暗诛陈郡流民!” 周显见赫连诚似有犹疑,又是一拜,“小人深知大人顾忌,但此事?千真万确。经此一遭,小人身家性命全系大人一念之间?,小人没有诓骗大人的?理由!” “我?并非怀疑于你,”赫连诚盯着周显,脑中闪过谢元贞托白鹘送来的?一串名单,“只是一者李令仪为何要杀流民?二者当?年既是秘密行?事?,陈家为何还要留下此等关键证据?” “因为流民入郡便要开?仓赈济,可天灾连年,世家南渡,粮食自然更加不够。放眼江左诸郡,也只有陈郡东临极海,前有师戎郡,这些流民死?于海寇之手便是顺理成章!” 而且陈郡距离师戎郡最近,自师戎郡南渡江左的?流民首选便是陈郡,这正可以解决大批流民涌入江左而无法安置的?问题! “这倒是——” 赫连诚神色一紧,突然回忆起过万斛关之时安涛所说,永圣帝打?算利用这些流民编成一支军队。 那?这些流民在李令驰眼中,便是本?不该死?,也必须得死?! 周显咳了咳,回忆着那?夜密室外听到的?一字一句,继续道:“且狡兔死?走狗烹,陈恒敬捏着的?是当?朝护军亲弟的?把柄,他既是受命于人,来日东窗事?发,他也还能借机自保!” 第119章 云从龙,风从虎,世人都道护军李令驰是大梁猛虎,可猛虎又为世家忌惮,明枪暗箭打?的?也是出?头?鸟。如?今朝堂局势看似显而易见,实则捉摸不定。不到终局,谁也难保自己便是最后的?赢家。 这个理由说得通。 赫连诚没有停顿,继续问他:“可你既非心腹,事?关机密,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大人既布局弹劾陈恒敬,”周显和盘托出?倒更加镇定,似乎就等着赫连大人这句话,“可知当?年坑杀流民是按着登记所造的?名录来杀的??” “知道又如?何?” 周显紧接着回答:“小人的?名字也在上面。” 赫连诚下意识还觉得他在说谎,可紧接着他又反应过来—— 周显怎么可能在陈家用真名? 那?夜施粥,衙役特地拿了名册来点,且非流民者不得受用。彼时周显刚刚死?里逃生,正是走一步看三步的?戒心救了自己一命。 “小人在陈府多年,”周显见赫连诚神色,便知他果真见过这份名册,“所用乃是父亲名讳。” “所以那?日陈休文非要置你于死?地,”赫连诚抽丝剥茧,“是知道当?年的?幸存者中有你,还是因你得知密令所在?” “都发现了,且他一定会彻查当?年疏漏,”周显深知陈休文的?手段,说话的?语速不自觉加快,“所以留给大人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他话音刚落,周行?简却先呛了他一句:“我?只让你给那?陈休文打?一顿,你倒是豁得出?这条命!”即便此刻他都还心有余悸,“若你真被他打?死?,岂非要叫大人心怀愧疚,叫我?也余生难安?你可知先前那?两个——” “行?简。” 赫连诚出?言制止了他。 但周显顿时就明白了,他是在说那?对吊在陈郡府衙门前的?夫妇。 他们曾经也在一条船上。 “我?只是受够了陈家父子多年虐待,”周显低下头?,“不想再忍了!” 这话不假,但也不真。周显只怕单单其中一条还不足以让陈大公子当?街失态,一旦被拖回陈府处置,周显二字从此将在世间?凭空消失。唯有双管齐下,惊惧交加之时,才有可能令这位城府颇深,酷爱玩弄人心于股掌的?陈大公子彻底失控,当?街杀人。 这个机会周显等了足足六年,自打?他逃出?陈郡开?始,到决心潜回陈府,他不敢出?错也不能出?错。当?年他从军抗敌,杀的?都是五部外族人,也是到了陈郡才知道,原来名为同族的?屠刀才真正叫人恐惧。 大梁正是被这群所谓高人一等的?自己人一刀刀四分五裂。 话已至此,赫连诚再不能耽搁,他将密室的?位置告知刘弦,又吩咐道:“叫上樊令,今夜就将东西拿到手!” 刘弦得令便要出?门去?,赫连诚心念电转,却又将人叫了回来。 “大人还有何吩咐?” 这几日之事?已是太过匆忙,忙中更要出?错,赫连诚摩挲着指尖,“咱们将这份东西偷出?来再递上去?,岂非名不正言不顺?届时那?陈休文再反咬一口,反倒能帮他的?大忙!” 赫连诚远在师戎郡,既没同陈恒敬打?过交道,更没同其子陈休文打?过交道,可依周显的?神色,只怕这位陈大公子才是幕后掌控全局之人。 刘弦也反应过来,“大人言下之意——” “咱们郡的?大牢里,是不是还关着个盗贼?” 依着赫连诚的?印象,此人身手似乎还相当?不错。 师戎郡的?立场在暗,赫连诚在外更要不偏不倚,且这证据得有多方在场,才显得出?其弥足可信。与盗贼相对的?便是廷尉,眼下他们正留在陈郡办案,这便是现成的?人证。 这些年赫连太守家财散尽,眼下是得物尽其用,这个月前刚抓的?江洋大盗,死?前正能派个大用场,刘弦霍然起身,“属下这就去?办!” “记着,”赫连诚飞快地捋着思路,追着他的?脚步又添一句:“引廷尉监过去?,务必当?着他们的?面搜出?来!” 今日他们要在陈郡地界撒野,那?么此地不宜久留,说完赫连诚也得撤。可周显似乎还有话要说,脚下一软又跪回地上,“大人!” 赫连诚转身过来,眉心微皱,“还有何事??” “那?陈休文手下有一批死?士,”周显眼中闪烁的?恐惧愈加浓重,“你们救我?出?来时,路上可遇着任何异样!?” “你说那?人似乎是周显同乡?”几乎是同一时刻,陈府家宅书房,陈休文坐在榻边,一手轻拍躺在自己腿上的?陈休言后心,陈休言睡姿乖巧,不时吧唧,后脑根浓密的?发丝下,隐约可见狰狞的?伤疤。面对死?士来报,陈休文克制声音紧接着追问:“他现下何处?” “那?人身手不一般,背着周显的?尸首也没让人追上。”那?死?士生怕大公子怪罪,一股脑儿将话倒个干净,“不过属下盘问过那?日在铎州金谷大街上的?商贩,听那?人自称他家大人是师戎郡太守!” “师戎郡太守赫连诚,他这手伸得可真长啊!”陈休文虽远在陈郡,也听过赫连太守的?仁义之名,他话音刚落,眼角窗外似有人影闪过,他当?即扫过死?士,令他破窗抓人。 第120章 不过半刻的?功夫,那?盗贼已然五花大绑,被扔在陈休文面前——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说,”陈休文特地换了间?屋子,他不耐耳边聒躁,听罢猛一拍案几,“谁派你来的?!” 那?盗贼被问懵了,张着一双清澈见底的?双眼,“小人只是个毛贼啊!” “毛贼?”陈恒敬昨日刚下的?大狱,今夜才过半,后脚就有人来偷他们陈家的?东西,陈休文嗤笑一声,“拖去?密室,七十?二道刑罚下来,我?倒要看他这层皮还在不在!” 他话音刚落,门外又传来僮仆呼喊的?声音,死?士放了人进门,只见僮仆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半晌说不出?个四五六。 陈休文平生最恨不经事?的?怂包,他登时破口骂道:“要不要我?拔了你那?碍事?的?舌头?!” 僮仆被这一声吼回了魂,这才答道:“门外有两队军爷,其中一位拿着海捕文书,说是要抓捕潜逃至此地的?江洋大盗!” “好!好个前后脚!”陈休文了然于心,放声大笑,绕梁之音令那?死?士也缩了缩脚,下一刻又听他戛然而止吩咐道:“你先将人拖去?密室,敢吭声就给我?剁了他!” 死?士领命,拎着人就要往密室去?,刚踏出?一步,又被陈休文喝了回来。 “你给我?听好了,”陈休文看着门外,随即对上死?士露出?的?一对眼睛,“若是他们摸到密室,就烧了那?张字条!” 两队人马在陈府门前等得并不算久,刘弦面上不显,心里直想冲进去?搜拿。终于等到陈休文姗姗而来,到了门前这位陈大公子还不忘向他们翩翩行?礼—— “原来是廷尉右监上官大人,不知深夜造访有何贵干?” 陈休文行?了礼,扫过刘弦却不急问,只听上官泽回敬道:“贵干不敢有,倒是多有叨扰,先请陈大公子谅解。” “上官大人言重,”陈休文款款而笑,“在下虽无官无职,若是大人有公干要搜我?陈家家宅,在下也定当?全力配合!” 这话明摆着是陈休文八面玲珑,实则暗指他早知对方有备而来,他自己自然更是有所准备。 刘弦的?心陡然一沉。 “陈大公子倒是未卜先知,来前我?接到线报,说是发现盗贼踪迹就出?现在贵府附近,我?等一路追击至此,眼看他翻入贵府高墙。”上官泽不知陈大公子九曲玲珑心,只道要例行?公事?,“我?虽有搜查令,但依旧感念陈大公子勉力配合。” 说完他便向前迈了一步。 “大人且慢。” 上官泽垂眸笑笑,随即打?起包票,“陈大公子宽心,我?等入府,执行?公务之外,一不骚扰贵府男丁女眷,二不损坏贵府大小物什?。若陈大公子还有不放心的?,弟兄们都在这儿,您说一句,我?自重复一句!” 陈休文听他咬着最后几字,面上端的?更加气定神闲,“上官大人实在考虑周全,不过既然要查我?陈府,总该允我?知晓,这盗贼究竟从何而来吧?” 说完他特地扫过一直沉默不语的?刘弦,这意思相当?明显,便是他陈府也并非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搜,更不是什?么来历不明的?人都能放进来的?。 ……是自然,此贼子早年间?流连沔江,沿途作案,上月刚被收监于师戎郡大牢,不想近日又得以逃脱。”上官泽将手一摊,指向刘弦,“正好我?等奉命审理尊君一案,接到刘副将线报便来援助。” “原来如?此,”陈休文意味深长,上前一步,恭恭敬敬作揖道:“想来这位便是师戎郡的?刘副将刘大人?” 刘弦垂眸不去?看他,躬身也回了个礼,“不敢。” 陈休文反而愈加世故,站在冷风里与刘弦攀谈起来,“只知大人高姓,敢问大人大名?” “在下贱名,”陈休文的?心思难猜,刘弦也打?起太极,“恐污了公子尊耳。” “大人这话又叫草民如?何敢当??” 倒是一旁的?上官泽终于听不下去?,“陈大公子。” 陈休文像才反应过来,终于移开?步,抬手一张—— “那?便请吧!” 第059章 密令 “大人, 这里没有!” “大人,这里也没有!” “都没有?”院中灯火通明,上官泽来回悠闲地踱着步, 听?几个分队皆是空手来报, 不由皱眉道:“还真是奇了!咱们两队二十来人, 难不成统统见了鬼?” 此刻陈府各院门窗大开, 里面的东西被人瞧了个遍,陈休文还能笑得出来,“想来各位大人自然不会看错,许是那贼子的身手确实不容小觑!” 上官泽听?罢连连嗯声,“你说得对!那贼子多年未能拿捕归案,想来是有些拳脚傍身, 我还得再调派些人手来才?行!”他话锋一转,又拍着自己略显粗糙的脸颊, “否则我堂堂廷尉右监在此, 若还叫那盗贼四处犯案,我这老脸该往哪儿搁?” 他似笑非笑,倒是陈休文抚掌捧场道:“大人实在风趣!” 谁知陈休文话音刚落,上官泽眼角瞥见一抹黑影, 他当即抽刀冲那方向一指, 同时有几个眼尖的下属也捉见那道残影—— “大人, 那身形像是那个盗贼!” 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上官泽当即下令, 调转方向着人去追。 第121章 “大人慢走!”陈休文盈盈负手, 恭送上官泽出府, 那厢刘弦才?从后院出来,慢吞吞地没跟上。 “盗贼出府去了, 刘副将怎的不追?”陈休文在刘弦三步之外站定,语气渐冷,“可是追胥辛苦,想讨杯陈府的热茶?” 陈休文这一相?请,刘弦索性不走了,他抱剑在院中逗留,“在下原本还不渴,陈大公子这么一问?,还真就有些走不大动?了!” 说话间?刘弦漫不经心地扫过通往后院的廊子,方才?他趁人不注意,吹了火折子丢进?后院柴房的木堆,不知是更深露重着得慢,还是被陈府下人及时发现灭了火苗,一时却还没有动?静。 刘弦双手在身后捏了捏,今夜他已打草惊蛇,若不能叫廷尉监发现密令,此前所?有布局都将前功尽弃。 他咬紧牙关,必须要再赌一把。 “来人,正堂看茶!”陈休文细细打量着刘弦的神色,躬身引刘弦往正堂去,待人走在前头,陈休文才?起身抬眸,往墙角阴影处瞥了一眼。 密室里滴水不漏,上官泽口中的盗贼正五花大绑,躺在青石板铺就的地上。昏黄烛火前,死士额角冒汗,一手紧攥盖有中书令金印的字条,一手举刀,内外两边但凡有个动?静,他便要毁尸灭迹。 方才?外头的声音其实都淡了不少,死士这口气没松彻底,却听?那陌生又催命的声音再度响起,一颗心七上八下,始终落不回原位。 “刘副将,这就是你不厚道了!” 前厅正堂,上官泽没见着刘弦几人,只?好去而复返,他瞟一眼刘弦,拉着人就往府外走。陈休文跟在两人身后,还作留客状,“上官大人也回来了?那正好与刘副将一起进?屋歇歇脚吧!” “不了不了!”上官泽连连摆手,仿佛要躲一口从天?而降的黑锅,“刘副将不过开个玩笑,咱们还有公务在身,怠慢公务可是要从严治罪的!” “我道大梁正月飞雪,家君蒙冤还在狱中受难,刘副将这便急着要来抄家了!”提到大梁律令,陈休文突然来了劲,大袖一挥,侧身负气道:“便是农舍民宅,也没有如此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道理?!” 陈恒敬贵为陈郡太?守,其罪行在御史中丞口中罄竹难书,但到底没有盖棺定罪,且刘弦借抓捕盗贼的名义入府,眼下盗贼明明白白已经离府,若他还赖着不走,陈休文即便报官也占着理?。 “陈大公子见谅,”上官泽端的息事宁人,拽着刘弦不容他再胡来,“我等这就走!” 这份密令既可催命也可救命,不到万不得已陈休文自然不想焚毁。他盯着二人踏出门槛,大门缓缓关上的前一刻,悬着的心眼见终于可以落下。 “柴房着火啦!” 正这时,后院却突然传来呼救的声音! 门外,上官泽先刘弦一步回过头,一把挡住将要紧闭的大门,“着火?” 陈休文已循声往那后院去,前院无?人当家作主,僮仆们一时也不敢冲撞廷尉监大人,于是大门便又生生被这么重新推开。 “春寒多雨水,怎的也会着火?”上官泽吩咐下属,大步流星往后院去,“通知司煊1,这救人救火一样要紧,咱们能帮则帮吧!” 与此同时,密室内,盗贼正竖起耳朵倾听?,听?罢还记得回过头向那死士禀报,“外头似乎有火情?” “再说一句,立马给你一刀!”死士脚下狠狠一踩,横刀抵住盗贼的喉头,根本没有迈步的打算。 “我不说了!”那盗贼语无?伦次,话脱口而出才?反应过来,随即便拧着张脸不敢再吭声。只?是垂眸往死士另一只?手上去时,突然就睁大了眼睛—— 那死士眉头一皱,顺着方向,果真就见那字条正放在烛火上方,眼见就要烧到了! 死士心下一沉,但就这么偏头的短短一息,身下的盗贼竟突然挣脱束缚,反手将利刃送入死士的胸口! 刀尖划破衣料,随即穿透肌肉,继而迸溅出一丈多高的血柱。死士咽气之前闪过的最后一个念头,便是做盗贼这行的,钻研奇门遁甲,其中也有会些缩骨之功的。 何况盗贼入府之时便留了后手,根本没叫死士瞧见他十成十的身手。 然而这一切都无?可挽回了,下一刻,死士带着不甘与悔恨倒在血泊中,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张被燃了一角的密令字条。 盗贼脱了身,眼睛扫过那张让死士送命的字条,却没捡起来,只?是整了整衣冠,按着死士关门的动?作重新将门打开—— “哪个狂妄敢冒充老子!” 有几个帮忙救火的官差就在密室附近,这下不仅听?得真切,看得更真切—— “盗贼在那儿!” 只?要官差进?去,就能看见青灰地面,猩红血边,那张雪白的字条。 刘弦本就是浑水摸鱼,陈休文追着声音紧随其后,眼见他一只?脚跨进?密室的大门,顿时风度全无?,撕心裂肺地吼道:“你给我站住!” 然而为时已晚。 死士就倒在离密室门口不远处,刘弦偏过头来,“陈大公子,我奉劝你一句,眼下众目睽睽,哪怕这府中暗藏成百上千个死士,也休要在此刻召出!” 这话既是规劝也是讽刺,陈休文冲上前,无?奈他根本不会武功,顷刻便被刘弦的下属制服,摁住了脑袋抵在地面。 第122章 擎等刘弦抓了陈休文,那边上官泽这才?姗姗而来,他看着地上无?比狼狈的陈大公子与一旁气焰嚣张的盗贼,顿时惊呼:“这又是怎么了?盗贼怎么在这儿呢?我刚才?明明看见——” 这声音戛然而止,刘弦让开一步,密室内的死尸便出现在上官泽眼前。 “上官大人,”陈休文见上官泽顿时冷下脸色,还想挣扎一番,“你听?我说!” 可上官泽根本不看他,进?了密室拿出字条,几乎是抵着陈休文的脑门质问?他:“陈大公子,贵府这密室修得可真精妙,若非有人从里面打开,本官便是站在这间?密室的大门前,也定然是看不破的呀!” 说着他撤了半步,将这张字条翻来覆去,“这张字条本官看不大懂,既然陈大公子有话要说,便有劳你随本官走这一趟吧!” 事已至此,陈休文心知大势已去,起身时并未挣扎,可月洞中倒冲出个身形矮小的郎君,口中大喊:“大兄,休要抓我大兄!” “休言!”陈休文似乎是没料到二弟竟会到前院来,勉强维持的镇定彻底崩塌,只?见他挣扎着吼道:“别胡闹!” “二位公子当真手足情深呐!”上官泽看着面前这个心智不全的傻子,不由嗤笑,“可若二公子妨碍公务,轻则笞刑,往重了说,本官可是有就地处决之权的!” “他不过是个痴人!”陈大公子今夜临危不乱,至于此刻竟落下泪来。只?见他狠心别过头,几乎要向上官泽下跪,“你别为难他,我跟你走便是!” 刘弦回来的时候已近三更天?,屋内无?人入眠,赫连诚起身迎他,问?:“东西拿到了没?” 刘弦点了点头,却十分疑惑,“不过那上官泽似乎在暗中相?助。”刘弦将纵火与上官泽去而复返的经过大略说过,总觉得此人看似拉架,实则在偏帮刘弦拖延时间?,但在此前刘弦与其素未谋面,“只?是他为何要帮咱们?” “上官泽,廷尉右监——”赫连诚对此人也没有印象,喃喃念过又问?:“他们家与谁是姻亲?” 此人究竟是要帮刘弦还是他自己恰巧也怀着同样的目的难为人知,只?是世?家如今盘根错节,今夜若非上官泽本人所?愿,那便有可能是受人之托。 刘弦思忖着说了几家,在说到钟离二字的时候,赫连诚骤然打断道:“哪个钟离?” ……沔伯钟离氏,”刘弦思索片刻,又补一句:“其子钟离望乃现任雅乐署太?乐令。” 赫连诚负手而立,竭力?思索着这几日发生的事,“钟离望,册子——” “大人,”周行简听?赫连诚说起册子,追着话音问?:“册子有什么问?题?” 可赫连诚却绕过册子径直问?:“钟离氏与李氏可有宿仇?” 闻言刘弦与周行简四目相?交,随即看向赫连诚,“当是没有的吧,钟离氏世?代?精研音律,可以说是与世?无?争了。” 可赫连诚越发不觉得如此简单。 一个掌乐的低阶官员,谁能成想他会在企图扳倒李令仪的案中起什么关键的作用,但就怕他才?是这一局的执棋者! “刘弦,”赫连诚当即吩咐道:“你悄悄去打听?,明日酉时之前若还未见密令公之于众,咱们须得另做打算!” 次日清晨,上官泽回府衙大院的时候,正撞见要去牢狱的李令仪。 “下官参见中书大人。” “上官大人,”李令仪居高临下,脸上被晨风刮得冰凉透骨,“衙门才?点卯,可是案情有何进?展?” “劳中书大人受累陪我等审理?嫌犯,”上官泽端着笑脸,话锋一转,“不过审案乃是廷尉正的职责,下官只?负责拿人。” “是啊,所?以昨夜你便抓了陈休文,”李令仪不耐他虚与委蛇,开门见山责问?道:“不过此案眼下只?在陈恒敬一人,你抓他又是为何?” “中书大人瞽旷之耳,果真什么都瞒不过您,”上官泽上前一步,抬眸沉声问?他:“倒不知您可曾见过这个?” 说着他伸手翻掌,掌心之上—— 正是昨夜搜到的字条。 第060章 嫌疑 “这是什么?”李令仪先是瞥过一眼?, 待看清上面的字迹内容之后登时瞳孔一缩,随即便死死盯住再?没放开。 时至今日,这张字条竟还留着! 天?未大亮, 李令仪的神态尽收上官泽眼?底, 他眼?角注意周遭, 顷刻又收了回去, “中书?大人竟不认得?” “上官泽,”离都前李令仪还与兄长打过保票,必定叫御史中丞有来无回,此?刻眼?见竟还能出这样的纰漏。他勉强维持代中书?令的威势,沉声半是警告:“你最好想清楚,该如何同本官说话!” 上官泽仍是垂眸, 仿佛没听出李令仪的言外之意,反问他:“大人这是慌了?” “我慌什么!”李令仪脱口而出, 回神猛然扫过周遭, 太守府点卯,此?刻衙役曹郎尚在前院,但随时都有可能冒出人影,他问罪都短了几?分底气, “污蔑当朝从二品官员, 你好大的胆子!” “下官说了一向凭证据办事, 且这字条上清清楚楚是中书?令私印, ”上官泽哂笑, “又怎么能算下官污蔑?” “除去中书?令, ”李令仪压下急促的呼吸, 脑中飞快,紧接着呛回去, “其余三位中书?侍郎人手一枚印章,你如何就断定这是本官所盖!” 第123章 可朝堂上下,谁人不知?陈恒敬的背后便是代中书?令李令仪的亲兄? “陈氏父子眼?下就在牢中,”上官泽没将?这层关系摆上台面?,只轻飘飘一句,“这字条究竟是中书?令抑或中书?侍郎所写?,难道不是一问便知??” 李令仪哑口无言,若是陈氏父子当真?忠心?不二,自然不会留着此?等关键证据多年?以至于如今被上官泽搜查得手。反之,眼?下上官泽若是拿着东西去套口供,便是李令仪自己也不敢担保后果如何。 他顶着护军亲弟的头衔横行霸道多年?,不想也有此?刻遭人掣肘,被人捏住咽喉要害的时候。 “大人,”只见上官泽又一躬身,“现在下官是否有资格同您说话?” 李令仪盯着眼?前看似谨守本分的上官泽,实在猜不透上官泽此?举意欲何为,此?刻他并不作答,是不想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大人,”上官泽见状,便抬眸看了眼?李令仪的身后,“此?处人多眼?杂,有什么话,不如与下官进屋详谈。” 饶是李令仪万般的不情愿,也还是让上官泽跟着进了屋。 房门骤然开合,屋内一片昏暗,李令仪没心?思点灯燃油,迫不及待地问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大人,这字条还请您收好。” 阴影下李令仪的惊讶之色被掩盖大半,也更叫他看不懂此?刻上官泽的神色。李令仪愣了一下,先收证据再?反问道:“此?案本官乃是监理,你叫人瞧见我拿了证物,要栽赃也未免太明显了些!” “这白纸黑字上盖金印,若下官当真?冲着您来,何苦还要到?您这儿走一遭?”上官泽悠悠转身去点灯,火焰燃起,顷刻照亮他晦暗不明的半张脸,“这东西交与御史中丞或其他人,只怕不出一时三刻便可结案了。” 不过东西既进了李令仪自己的袖袋,他好歹定了定心?神,再?开口的语气都难自察地松快不少,“你想说什么?” 上官泽问:“不知?大人对陈休文有几?分了解?” 李令仪不答。 倒并非是李令仪拿了证据翻脸不认人,只是他也没料到?陈氏父子藏了字条,经此?一遭,他们究竟是忠心?抑或反心?,此?刻李令仪或许更偏向后者。 但李令仪随即犹疑上官泽何以有此?一问,李氏党羽众多,难不成上官泽眼?看陈家不中用,便想踩着做他李氏的新宠? “下官说句实话,其实不论这案子如何判,于下官本都没有半点好处,恕下官斗胆,即便今日这中书?令不是大人您,也断无可能是下官我。”上官泽看出李令仪的猜忌,倒是坦坦荡荡地说了出来,“那御史中丞为着私怨,想借陈恒敬一案扳倒您,我却觉得那是蚍蜉撼树。” 李令仪轻嗤,“哦?” “不过这字条也怪下官无心?之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就这么给抖落出来,眼?下便是下官有心?想要摁下来,恐怕也没法做到?滴水不漏。”上官泽表了诚心?便要追究陈家的反意,“不过这么重?要的东西,那陈氏父子不但没有销毁,还轻而易举叫下官得了去。大人,您不觉得此?事也太过蹊跷了么?” 上官泽言尽于此?,李令仪几?乎可以断定方才心?中猜测,“此?处只有本官与你,有什么话,不必弯弯绕绕!” “下官只斗胆问一句,”上官泽既要踩死陈氏,自然不能叫他们有反咬的机会,“若当年?坑杀流民的案子属实,眼?下事情又闹上天?庭难以收场,那陈恒敬究竟是否还有捡回一条命的可能?” 李令驰是手握重?兵,可若他觉得这颗棋子其实无足轻重?,别说一个陈恒敬,陈家上下都断无活路的可能。 “假定昨夜乃是陈休文救父心?切,若陈氏深信大人能救下他们,何必还要将?这张字条藏在密室这样久?”上官泽不等李令仪回答,径直接了上来,“下官反观这整桩案子,便是一出专门拉您下马的苦肉计,也未尝没有可能。” 因而上官泽才会先问李令仪,对陈休文此?人有何印象。谁都知?道陈恒敬是李氏的狗,但凡主人,座下自然是越听话越好,可陈休文隔着父亲,他心?中所想,未必是其父所想。 说白了陈恒敬早已垂垂老矣,陈休文却是年?轻气盛,李氏要陈家做杀人的刀,有一天?这刀也会调转锋刃砍向李氏自己。 “大人宽心?,再?不济您还有护军大人,这大梁上下还没人能动得了您,”上官泽抬头见李令仪眸光颤动,眼?角闪过一丝精光,“只要这不该说话的人彻底闭上嘴,凭他什么脏水,自然泼不到?您的头上!” ……你所言,此?一局是为将?我拉下中书?令的位子,可即便我令他父子二人畏罪自裁,”李令仪听他滔滔不绝,却迟迟不挟恩求报,终于忍不住问他:“你又想从中谋取什么好处?” “敌所敌为友,今日下官帮得到?您,便已得了最大的好处。只是陈休文既能叫下官知?晓这张字条的存在,自然也能叫别人知?晓。况且您也说过这私印不止您一人所有,”上官泽终于将?准备已久的话问出口,“那么这张字条是否也可被他人伪造?” 顺着他的话,李令仪豁然开朗,“你果真?知?道是谁!” 李令仪面?上不显,暗自心?惊,也许这个上官泽不仅知?道,昨夜声势浩大的一出搜贼记,也正是为引蛇出洞! 第124章 “下官不确定,”上官泽端的谨慎,始终没告诉李令仪此?人姓甚名?谁,“但若您想知?道是谁要拉您下马,或许可以陪下官演一出戏。” 申时刚过,刘弦进门的时候,赫连诚正下笔手书?。他见赫连诚抬了头,赶紧道:“大人,字条被人抢走了!” 赫连诚拿笔的手一紧,“什么?” 刘弦关上门,边走过来边说,“属下打?听到?,上官泽正要将?东西交与廷尉正,忽有黑衣客闯入府衙大门,他们一时不察,字条便被抢了去!” 陈休文已然入狱,陈休言又是个痴傻的,满府上下无人主事,便是陈休文使了手段派死士去抢回来,想必李令仪也已经知?道了字条的存在,这一招如何能将?功抵过? 赫连诚双眉紧锁,“怎么可能?” “除了咱们,难道另有人也想要对付李令仪?”昨夜他们拿人的声势浩大,难保消息不被泄漏,刘弦没个头绪,想到?什么径直脱口而出,“他们怕那字条进了李令仪袖中便如同石沉大海再?无下落,情急之下这才冲入府衙抢东西?” 笔尖凝墨,顷刻坠落纸上,赫连诚盯着白中一点黑,顿时换了张纸,提笔书?信。 刘弦知?道主子这是要问谢家是否派人,毕竟此?事最初便是谢家要来联手,可他犹豫着劝道:“便是白鹘此?去也要整整一日,一来一回怕是要耽误大事!谢公子既将?名?册之事与您坦诚,想来不会擅自行动!” 此?案由谢元贞牵头与赫连诚联络,赫连诚也觉得谢元贞并非冲动之人,只是他仍要将?此?事告知?谢元贞才安心?。待他写?完封筒放白鹘去铎州,赫连诚站在窗边抬头望向天?外,忽然问: “现在是酉时?” 刘弦点头,“大人要做什么?” 方才乍听闻字条失窃,赫连诚还没往上官泽身上去想。可若上官泽本人身在局中,所谓失窃也未必不会是一出蒙蔽他人的戏码。否则两?司会审,中书?令监理,即便真?如刘弦所说,还有人要对付李令仪,又何惧他私吞证物? 御史中丞头一个就要揪李令仪的错处! “大牢里一日两?顿,”赫连诚捋清思绪,偏头看他,“眼?下该放小食了吧?” 刘弦顿时猜到?主子要去见谁,紧而问:“大人要亲自去?” “你说陈休言是个痴儿,”赫连诚没有反驳,只是将?昨夜刘弦的话又重?复一遍,“且陈休文还很紧张他?” “正是!”刘弦这么说,但看昨夜陈休文的神色态度,与他口中所言只有过之而无不及,“大人是想用陈休言一命劝说陈休文,咬死此?事乃李令仪亲命所为?” “陈家藏着字条便是包藏祸心?,此?案无论最终如何定论,陈家必死无疑,否则这几?日李令仪也不会一副作壁上观。况且此?案越往下查,于李令仪更没有半点好处——陈家早就成了弃子!”赫连诚心?知?字条可能已被销毁,转身看着刘弦一字一顿: “此?案究竟能否攀上李令仪,关键便在于陈休文!” 第061章 误会 陆思卿拍案而起, 看着谢云山难以置信道:“你说什么,陈恒敬死了!?” “大兄专程差人盯着陈恒敬,”谢云山点头, 满脸凝重, “昨夜刚咽的气, 这?消息便飞鸽传来, 错不了!” 房中霎时死寂一片,半晌谢元贞才问:“怎么死的?” 谢云山咬了咬牙,这才开口:“七窍流血,应是毒发身亡!” 案子审到现?在,幕后之人的影子都还未露出冰山一角,陈恒敬竟然在这?当口咽了气! 从?开始布局的那一刻起, 陆思卿便无时无刻不在想着终于可以替二郎报仇,眼下明明就快要揪出李令仪, 他显然无法接受这?个意外, “陈郡大牢虽不比金墉城,到底也有廷尉加派人手,况且狱中也有谢兄的人,如何还能叫他拿到什么毒药!” “李令仪, ”谢元贞垂眸不假思索, “一定是他!” 可其中究竟发生何事, 叫先前泰然自若的李令仪陡然转变态度, 急于了结陈恒敬, 堵上他的嘴, 明明陈恒敬还未吐露只?字片语。 陆思卿随即便想到一种可能, “难道他知道字条的事了?” “什么字条?”谢云山并不知晓密令之事,陆思卿怕打草惊蛇, 不光赫连诚,便是谢家上下也未曾透露。 只?见陆思卿看了眼谢元贞,顿了顿才道:“便是当年,李氏密令陈恒敬坑杀流民的字条。” 谢云山眉头一皱,“这?种铁证,陈恒敬如何能留到现?在?” “如他这?般做一方?父母官,平时草菅几条人命不在话下,可要造如此杀孽天怒人怨,”谢元贞沉声道:“陈恒敬却未必肯销毁。” 催命符亦可以是保命符,谢云山瞬间便明白了谢元贞的言外之意,随即转问:“那这?消息的来源是否可靠?” 这?谢元贞就不能担保了,便是此刻,谢元贞仍对钟离望心存疑虑。他看向陆思卿,听他一副不容反驳,“在下以为可靠,且陈恒敬已死,眼下可还有别的办法?” 陈恒敬是坑杀案最重要的当事人,这?份重量是其子陈休文?抑或陈休言远远无法匹敌的,便是他满口谎言,也比他兄弟二人的话要可信三?分。 第125章 谢云山却不能苟同,“那陆兄待如何,直接拿着字条去告发李令仪?若他抵死不认,这?证据又无源头可查,便是御史?中丞有心也不好偏帮咱们。” “各州郡文?书历来由?主簿负责,陈恒敬已死,主簿曹郎却还有一口气!”陆思卿像是打定主意,抬腿便要往门外走,“事不宜迟,在下现?在就去陈郡!” 从?得知陈恒敬死讯那一刻起,谢元贞越来越觉得陆思卿不大对劲,眼下放他一人前去实?在不放心,于是他也跟上前,“我也同去。” 当年的洛都谢四公子本就没几个人见过?,六年过?去,如今的谢元贞几乎是脱胎换骨,可谢云山却担心他身体孱弱,“铎州陈郡相?距数百里,快马加鞭你根本承受不住。”他一手拉着陆思卿,一手拦住谢元贞,“若不放心,从?兄与?陆兄同去便是!” 谢元贞与?陆思卿皆有切肤之痛,当局者迷,但谢云山却可算局外之人,且他聪慧稳重遥胜谢远山,谢元贞思索片刻便同意了。 不料他们前脚刚出门,后脚赫连诚的白鹘便携信而至。 谢含章怕打扰几位兄长?议事,本在房中看书,她听见院门开合的动静,快步来到谢元贞房中,正见阿兄拿着信颤抖不已。 “阿兄,怎的脸色如此差?” 谢含章说着进门来,谢元贞却将信重重按在案几上,十万火急不由?他解释,只?说:“少珏,阿兄要去一趟陈郡!” 赫连诚寥寥几笔,道那密令字条得而复失,还询问其中是否有谢陆两?家插手。可字条明明就在陆思卿手中,眼下正要百里加急送去陈郡见官! 他们中计了! 谢含章见这?一个两?个的都急着出门,乱中出错更怕出事,她忙拉住谢元贞,“可阿兄这?样贸然前去,会不会引起有心人的怀疑?” 认得谢四公子的人是不多,可他顶着这?样一张引人注目的皮囊,也容易叫人怀疑自己?的来历。 谢元贞勉强定了定心神?,他扫过?阿妹的神?色,便知她心中已有成算,“少珏想说什么?” “阿兄乔装改扮,”谢含章扶上阿兄手臂,“再去追人不迟!” 谢含章送人出门的时候,正被谢夫人远远瞧见,转身的时候谢含章对上谢夫人的目光,先行了礼才过?去。 “从?母1慈安。”到了跟前谢含章又行一遍礼。 谢夫人看人的神?色依旧淡淡的,“睡不着?” 去年冬至夜,谢元贞兄妹在院中偷偷烧纸钱,不知怎的就被这?位向来不管外事的谢夫人发现?。谢夫人叫他们过?去的时候也是好巧不巧,正值谢含章经?脉初动,天癸水至。 谢元贞是兄长?,到底是男子,除了侍婢杂役,满府上下也就谢夫人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于是她便差人送来装有草木灰的绸布包,又带谢含章到屏风后教她如何使用。 也是从?那时起,谢含章觉得这?位谢夫人其实?面冷心热,倒比从?父要好相?与?些。 谢含章小心地点了点头。 “过?来。”谢夫人说着转了身,便带谢含章回了自己?房中。 又一夜过?得飞快,陆思卿与?谢云山赶到陈郡时已接近酉时三?刻,马上就要宵禁。他们在官舍歇了马,正走到府衙门外,却听见身后的大街上传来同样急促的马蹄声—— “陆思卿!” 谢云山听见声音的瞬间转过?身来,见人在自己?跟前勒马却瞪大了眼睛。 “你是——”谢云山立即反应过?来,“你怎的来了!” 路上谢元贞半刻不敢停歇,下了马气还未喘匀就问:“东西交出去了吗?” 接着最后一点亮光,陆思卿也看出来面前这?位妙龄少女是谁,他连忙上前顺谢元贞的粗气,“还没有,怎么了?” “那东西有问题,”谢元贞攥紧了胸口的衣服,眼前隐约有片星星点点,他费力地攀上陆思卿的肩膀,指尖泛白,“先回去再说!” 陆思卿却没有要走的意思,“有什么问题?” “昨夜你前脚刚走,”谢元贞又喘息几口,才接上话来,“后脚赫连诚就来信——” “季,”陆思卿看了眼不远处的看门衙役,有些不悦,“我不是同你说过?,别再与?他往来么?” 谢云山隐约知晓从?弟一直在与?师戎郡那个富商太守通书信,他虽也不待见此人,但同样觉得这?一趟太过?匆忙并不妥当,“陆兄,其实?我也觉得此事尚且需要从?长?计议。” “案子审到关键,还要如何从?长?计议?”府衙就在眼前,差一步就可以见到那名主簿,待那主簿供出李令仪亦参与?当年屠杀的事实?,李令仪就得考虑自己?的脑袋明日该放在何处。陆思卿哪儿还能听进谁的劝,“陈恒敬一死,所有罪责便可尽数推到他的头上,彼时再想往上查便是难于登天,此刻你到底要我如何从?长?计议!” 与?此同时,衙门口也有动静。 只?见看门的衙役拦住送完小食的仆役,那人衣衫褴褛,面容丑陋,“你是替谁当值,怎的我从?未见过?你?” 前日便是此人前来顶班,口中托辞原先的老宋偶感风寒,怕过?病气给官爷囚犯,便央人来替一日。 此事原本该悄无声息地过?去,可过?一日衙役又见到这?人,不由?觉出些不对劲来。 第126章 可衙役正要追究,阶下不远处的动静突然更大了,那两?个衙役抛下人过?来瞧个究竟,只?见一位容貌姣好的妙龄女郎嘴角洇血,正倒在身边的郎君怀中不省人事,脸色煞白,光是一眼便能要人的命。 “怎么了这?是?”其中一个衙役话音刚落,提着灯笼看清陆思卿的脸,不由?惊奇道:“这?不是陆公子,您怀里这?是?” 陈郡也是陆氏本籍,只?是多年在京为官,而后为方?便与?谢元贞随时联络,陆思卿也不常回来。 说话间他又忍不住偷瞄一眼,又见陆思卿面上这?样紧张,心中不由?闪过?不少香艳的画本—— 这?红颜祸水,怕是陆公子院中的哪位美妾。 谢元贞人事不省,陆思卿也只?能暂且打消呈送证据的念头,赶紧带人离开府衙。三?人正准备从?巷口绕去医馆时,身后突然有条人影闪过?—— “谁!” 谢云山提剑遥指来人,只?见月光掠过?巷墙,照亮对面半张凌厉的脸庞,他眼神?锋利,又流露出难以掩藏的急切,“他怎么了?” 几乎是瞬间谢云山便明白他所问是谁,进而难以克制地直接猜出此人身份,可他心中没来由?一股郁闷,随即将剑又提高半寸—— “你是谁?” 赫连诚仍紧紧盯着陆思卿怀中的谢元贞,片刻之后才道:“你们方?才在骂谁?” 这?下不仅谢云山,便是陆思卿也反应过?来,“你就是赫连诚!?” 可赫连诚恍若未闻,换了字眼,死心不改,“他可还好?” 陆思卿今夜的急切与?愤恨终于在此刻尽数爆发,全然没了清流公子的矜持,只?差撩起袖子骂街,“他怎样又与?你何干?” “与?我无关?”赫连诚眸色晦暗,但靠近一寸,霜寒之气便浓十分,“那陆公子与?他相?交多年,却舍得将人气吐了血?” “你!” 口舌之争徒劳无益,赫连诚径直上前,正要触及谢元贞衣袖却被谢云山生生拦住。陆思卿是有过?错,但他这?位从?兄却是没有,“有劳赫连大人挂心,只?是我等自会带他去寻大夫!” 赫连诚与?之不过?咫尺,不过?半步,他就这?么干看着陆思卿紧紧抱住谢元贞,周身气压骤然又低几分,转瞬竟是气笑了—— “这?巷子不通劳什子医馆,”但勉强说那是笑,赫连诚的脸色又像要吃人,只?见他狠狠磨了磨牙槽,才转身往另一条巷子去,“随我来!” 谢元贞苏醒的时候,猝不及防被房中明亮的烛光晃了眼,他随即闭了闭,待再度睁开时,那片光亮便明显暗了许多—— 床前似有条人影。 “季欢,你醒了!” 谢元贞日夜兼程又急火攻心,刚吐了血周身疲乏,他听出问话的是陆思卿,攒了好一会儿气力才微弱地点了头。 他视线一偏,眼见谢云山坐在床尾,正疑惑那片阴影是谁,抬眸便瞧见满脸急切的赫连诚,两?人视线相?对的时候,赫连诚更是明显神?色一动。 谢元贞没开口,倒是赫连诚早已急不可待,“你现?下感觉如何?” 闻言谢元贞先扫过?陆思卿,随即摇头作势起身,赫连诚慌忙要来扶,却被他反手一挡,避了过?去—— “既然赫连大人也在此地,那么咱们便正经?谈一谈这?真假字条之事。” 此前赫连诚只?道陈府偷藏密令,倒不知谢元贞口中另一张字条现?在何处。 但这?并不难猜。 只?听谢元贞声音沙哑没什么起伏,仿佛六年间与?赫连诚往来私信的另有其人。一句话到末尾谢元贞又耗尽气力,眼见脑袋一软,正靠上陆思卿肩头。 进屋前谢云山与?陆思卿便没给赫连诚一个好脸色,他不知谢元贞此时又作何想,但此话显然同样不怀善意。 于是赫连诚负手立得端正,暗自在身后握成硬拳,“一如信中所言,我这?字条是从?陈休文?府上搜来的。至于我从?何得知,不知周显此人你可还有印象,当年他逃出生天又潜回陈府,这?消息便是他透露与?我的。” “所以你为防消息泄露,”谢元贞顿了顿,才将连日以来的疑惑追问出口,“索性顺水推舟杀人灭口?” 赫连诚为人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平日里端的一副吊儿郎当叫人猜不透,此刻却仿佛被一柄温柔的尖刀刺破皮囊,露出血淋淋的心脏,……这?样想?” “赫连大人,”这?是今夜第二次,谢元贞这?般生硬地称呼其为赫连大人,只?听他一字一顿,加重了赫连诚心上这?道疤,“我只?问你,陶氏夫妇与?周显之死,是否是你有意为之?” “不是,”赫连诚终于敛了关切之色,也摆出一副公堂对簿的模样,“陶氏夫妇之死确在我意料之外,我只?告诉他们以民告官会吃些苦头,实?未料到他们竟如此决绝。且周显并没有死,他两?日前刚醒,开口便要我赶紧去取了证据,这?才有后来发生的一切。” 听到这?里,陆思卿突然插进话来,“你说的是真的!倘若陈府那张才是真的,那我手中这?张——” 自然便是假的。 “难不成陆公子偏信与?上官泽交好的钟离望却不肯信我?”赫连诚字里行间的礼数被消磨殆尽,“陆公子这?买卖做得响当当,真的字条都被那上官泽交与?李令仪毁尸灭迹,你被人卖了还要上赶着帮人数钱?” 第127章 雅乐署采天下民风,说钟离望此人不涉党争,可眼见处处皆有他的手笔。陆思卿自以为捏着钟离望的把柄便可以高枕无忧,殊不知自己?正一步步陷入钟离望编织的陷阱,更不知他早与?上官泽结党,要让自己?栽个大跟头! 陆思卿大彻大悟,也恼羞成怒,赫连诚却不给他狡辩的机会,“两?日前搜查陈府的官差足有二十来人,恐怕上官泽与?李令仪正是为堵住悠悠众口,这?才要演一出监守自盗。你们方?才还在府衙门前争执,这?不是上赶着叫李令仪拿你的把柄?” 他话音刚落,扫过?莫名松一口气的谢元贞,突然就明白方?才他何以有此一问。 谢元贞夹在中间,这?是想叫陆思卿相?信自己?。 赫连诚有些庆幸又有些懊悔,再无心拈酸吃醋,倾身对上面色依旧苍白的谢元贞,克制地添上一句:“你且宽心,今夜之后,此案应当会有转机。” 第062章 翻供 铎州大内, 百官在前朝议事,此刻雅乐署偏厅,钟离望谱曲累了, 正要端起茶盏, 忽然见上官泽拎着一筐橘子, 冒冒失失破门而?入。 “渴死了!” 上官泽眼疾手快, 夺过钟离望手边的茶盏一饮而?尽,又自顾倒了一杯,半点?没拿自己当外人,“陈氏一案,陈恒敬畏罪自裁,现?下连陈休言也死了。我这几日都不敢合眼, 好容易将陈休文押解进京,眼看他进了建康宫大殿才算松一口气!” 钟离望抄了便面本要打人, 闻言调转轻轻扇起来, 这倒是在他意料之外,“怎么死的?” “你也知道这陈家二郎是个痴傻的,这几?日他父兄下狱,府上又没个当家主母, 那些僮仆侍婢见风使舵, 竟就也敢怠慢主人。”上官泽不禁唏嘘:“听?闻那二公子饿了许久, 被人发?现?时正仰面躺在厨房灶边, 喉咙里?堵了一块半硬的蒸饼下不去?, 喊不出口又爬不动道, 这才憋没了气儿!” 钟离望手中便?面一停, 浅淡的笑意随风而?逝,“竟是噎死的?” “是啊!”上官泽就知道他不信, 可人被抬出陈府的时候他正当场,还?是亲口听?仵作说的死因,前后上下几?十双眼睛盯着,断无出错的道理,“你说这事但凡搁别人身上,谁又能信!” “树倒猢狲散,”片刻之后钟离望才点?点?头,垂眸叹息:“若非那二公子心智不全,何以会?落得如此境地?” 陈郡乃陈氏本籍,陈恒敬在一方叱咤多年,不想到老却死于?非命,两个儿子眼见也都要保不住。想到这,上官泽又开了口,“要说那二公子也并非先天不足,原本天资聪颖的一个人,可惜跌落台阶,后脑当地,这一伤竟再也没好起来!”说着他眼睛一转,奸笑着看向一边执笔的钟离望,“你可知其中是否有隐情?” “你看我做甚?”钟离望满脸写着荒唐,说着还?挪开身子,生怕上官泽动手,“真把我当百晓生,哪个肚里?的弯弯绕绕都摸个门清?” “外人道你雅乐署与世无争,”眼下屋子里?就他们两人,上官泽自然不肯罢休,他一拍钟离望肩膀,“搁我这儿你还?装什么傻!” 钟离望不由哼笑,“你说我装傻,我瞧那陈家二公子说不准才是装傻充愣!” 上官泽都要靠上凭几?,听?罢猛然直起身,“什么?” 这陈休言痴傻之事人尽皆知,也不是单等陈恒敬下狱那天才变成这样。上官泽见钟离望的神?色,一时倒摸不准他是不是在开玩笑。 “陈母早亡,说起陈家这两个兄弟,他们打小就形影不离,恨不能穿一条裤子。谁料那夜不知因何事而?争吵不休,”钟离望向来过目不忘,他眯起眼睛,视线越出四方窗外,仿佛在回?忆那夜的情形,“追逐间这位陈二公子不慎跌落石阶,再醒过来竟是认不得人了!” “可这装傻又能有什么好处?我不夸口,那夜我去?陈府,陈休言就如同?陈休文的心肝肉一般!”上官泽抚掌一拍,“既然这样要好,便?是那夜陈休言错得再离谱,难不成还?能真被兄长厌弃?” 若按常理自是没有半分错处,可钟离望既然发?此一问,难道还?会?是什么寻常道理么? 只?见钟离望手执便?面,听?到一半便?皱眉掩唇,嫌弃得要命,“你还?真是个直肠子,”他扫过案几?遍上的箩筐,“就是因为太要好,才会?铸成大错!” 那盖子在箩筐落地时都抖开一半,露出里?面金灿灿的春橘。刚出正月,春橘并不常见,能得这一箩筐品相极佳的,想必上官泽费了些心思。 “你说他们俩!” 不过陈休言死得悲凉,现?在推测其是否装傻已无意义。钟离望深吸一口气,消化着上官泽的大嗓门,随即从中挑了个最大的,点?到为止,“这大梁乱世,不想倒是涌现?许多痴情人。那陆思卿又何尝不是想保护谢家二郎?他为人向来谨慎,也只?有在谢元冲的死因上才会?急功近利,这才被我趁虚而?入。” 上官泽也想吃橘子,可他不想动手,只?瞅准了机会?,单等钟离望剥好了才抢过两瓣,“这话倒叫我听?不明白了!你说陆思卿此举是为报仇,可他不是要拉李令仪下马,难不成——”清甜的汁水在嘴里?迸溅,上官泽猛然反应过来,“难道是李令驰?” 第128章 钟离望只?一脸浅笑,并不说话。 “又跟我卖关子是吧!”上官泽咽下抢来的橘子作势要走?,路过案几?还?指着地上的箩筐,一副追悔莫及,“我真是吃盐打滚闲出毛病,千里?迢迢送信来,还?搭上一箩筐春橘!” 可他都要走?到门边儿也不见钟离望来拦,只?好磨蹭着偷摸转身—— 钟离望已然笔下不停,翻脸不认人,“你走?啊?” 上官泽就彻底炸了毛。 正这时,一名钗环甸甸的女?郎端着水壶推门而?入,见着上官泽这副模样,不由弯了嘴角,“上官大人如此气愤,想是茶已凉透,奴家这就给您换杯热的。” “原是瑶瑟小娘子,”上官泽顺着台阶自己下,边走?回?来边还?呛钟离望,“这话说得可比你家大人要好听?百倍!” 钟离望顿时搁了笔,抬眸叫薛瑶瑟评评理,“听?听?,这不是见色忘义是什么?” 上官泽自然不甘示弱,赶着向薛瑶瑟解释:“我这叫求真务实!” 只?见薛瑶瑟跪在案前,恭恭敬敬端了新茶与上官泽,巧笑道:“上官大人请用茶,莫要听?我家大人诨话!” “永圣元年,新帝即位不过半月,彼时洛都盗贼四起,为祸京畿——”薛瑶瑟奉完茶却不急走?,反而?提起陈年往事,“此案上官大人可还?有印象?” 上官泽点?点?头,端了茶又是一饮而?尽,“我自然记得!此事平息不久,那会?儿你家大人管我要那些封存的卷宗,还?知道用人朝前笑脸相迎。我向廷尉史好言相求许久,这才准允偷偷带出来。”说完上官泽疑惑道:“可那又怎样,与今日的流民坑杀案又有何干?” 薛瑶瑟看了眼上官泽,“我记得彼时两位大人同?翻案卷,上官大人难道真的全无印象?” 上官泽摸不着头脑,在薛瑶瑟与钟离望之间茫然来回?,那厢钟离望终于?看不下去?,“我的好妹婿,那些被劫财灭口的人中,是不是恰巧有个雅乐署的女?伎?” ……不错!”上官泽一拍脑门,恍然大悟,“我记得她的丧事还?是瑶瑟小娘子代为操办的吧!” 钟离望又翻了只?橘子剥,闻言嗤笑,“哼,你这廷尉监倒是称职!” 薛瑶瑟见惯了两位大人斗嘴,瞧上官泽又要发?作,忙斟了茶递过去?,“您就当他服了寒食散要发?散,多担待些罢!” 上官泽也哼一声,偏坐到钟离望边上,继续抢他的橘子吃。 “那名女?伎名唤司巧,她兄长司杰生前就在秘书局事洒扫。入冬之时,谢家那个小病秧子险些殒命,彼时大内太医令都前去?诊治。谢泓更是遍请朔北名医,这才将人从阎王殿前拉了回?来,”钟离望话锋一转,“可后来司杰司巧就死在了盗贼手中,你就不觉得蹊跷?” 上官泽堂堂一介廷尉监,出门在外向来凭现?成的证据拿人,自然没有钟离望那般敏锐。 只?是在雅乐署为伎,到底不算什么肥差。若是名满天下尚且还?有达官贵人的打赏,可如司巧这般默默无闻的乐伎,根本没什么钱财可夺。再者?乐伎平日侍奉官员,总是有几?分心眼在身上的,断然没有这样叫人一刀毙命的道理。 更重要的,是有段时间薛瑶瑟总觉得司巧心神?不定。 当然,这些终归是细枝末节,此事也并非钟离望立即就察觉的,也是到了江左,局势逐渐明朗,司巧原先的情郎公冶骁统管二卫营升了职,钟离望才将桩桩件件缝补起来,拼成一个大概的猜想。 “当年洛都谢氏灭门一案,表面看来是五部铁蹄所为,”钟离望见上官泽仍是一头雾水,叹了一口气才道:“可咱们这位护军大人与之分庭抗礼多年,难道就没有半点?取代之心?” 上官泽瞳孔骤缩,“你是说——” “此事陆思卿不肯罢休,咱们却只?用紧睁眼,慢张嘴,坐山观虎斗。”钟离望说完了便?彻底靠回?凭几?,安安心心做他的太乐令,“不过现?下这结果倒也不算太坏,我与陆思卿互相捏着把柄,这可就安心多了。” “没能要了他的命,”上官泽却不觉得,“这你也能安心?” “他要对付的从来不是我,我这招偷梁换柱没能换下陆思卿的脑袋,”钟离望抬眸看他,洋洋自得,“可为着更多的情报,难保日后他不会?再相求于?我!” 钟离望如此坦然,眼下岂止陆思卿,钟离望知道的事情越多,看起来如临深渊,实则却越安全——世上从来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有人想杀他,那么必定有更多的人愿意保他。 大殿一时三刻不会?散朝,上官泽偷摸在雅乐署躲懒,三人正吃着橘子挑别的闲话家常,不多时外头脚步匆匆,下一刻廷尉衙役便?进门来报—— “大人!” “衙门有事——”上官泽嘴里?塞着橘子脱口而?出,转而?又认出前来的衙役正是他吩咐留在殿外打探消息的那个,紧接着他直身而?跪,把着案几?问:“可是殿中出了什么事?” “正是!”只?见那衙役伏地跪答:“陈休文入殿,在主上跟前突然翻供,反咬中书大人才是幕后主谋,御史中丞紧随其后当堂面呈证据。人证物证俱在,中书大人百口莫辩,刚刚被扣押下了天牢!” 第063章 求情 第129章 恐怕除了手握铁证的御史中丞, 谁也没料到陈休文入殿面圣,竟还敢攀咬李令仪就是幕后主使,顺便还能将陈恒敬畏罪自裁的罪名反扣回他头上。 李令仪本?来也还要负隅顽抗, 可在看见?御史中丞随即呈上的一箱赃银后骤然瘫坐在地, 那正是坑杀流民?一事尘埃落定, 李令仪亲赏的封口银, 而且是底部盖了戳的官银! 当年皇室内乱疯起,官府几乎不再铸造官银,御史中丞所呈还是来源于靖襄年间的那一批。而朝臣皆知,官银一向用于赋税、解贡以及恩赏等等,并不在民?间流通,它是银子, 更代表天家?皇权,每一笔都有据可查。 这些年皇权式微, 官银被重新铸成普通银锭也是常有的事, 陈恒敬这一手倒是藏得完整,不仅密令字条,坑杀名录,连同事后恩赏一并保存在案。 当真是铁证如山! “护军大人, 春寒料峭, ”郑蕃想?扶李令驰又顾忌他的左右副将, 最后换了拱手的姿态, “午后日头又晒, 忽冷忽热的怕是易于贵体有损, 还是快请起来吧!” “昔日种?种?, 皆是李中书?为安定主上后方所为,如今李中书?下狱, 老臣也没有忝居高位的颜面,”李令驰垂眸不去看郑蕃,句句卑微,字字诛心,“不如就请主上撤职,也将老臣一同下狱罢!” 便是全?盛时期的靖襄帝,也不敢贸然撤换六军统领,当朝大护军。李令驰这一问是让步也是逼宫,没的叫这位永圣帝忘了,以为他李令驰是什么可以轻易拿捏之人。 “护军大人这是哪儿?的话,主上岂会不知护军大人的苦心,”郑蕃果真被这句话给吓到,慌忙解释道:“只是您看这如今皇权式微,天子朝堂皆由世家?把持,主上便是有心偏帮,也难寻良机啊!” 此案由御史中丞揭发,谢氏父子一力追究,永圣帝从头至尾不过是架在建康宫金色御座上的摆设。难道永圣帝开口,谢氏父子便会酌情放过吗? 但案子审到现在,永圣帝不可以一直坐视不理。 李令驰抬眸,一眼叫郑蕃生生往后退了半步,“那主上便是打算弃李中书?于不顾了?” “主上万万没有这个意思!”郑蕃连连摆手,扫过周遭寺人,附耳上来,“只是眼下正在风口浪尖,大内往来人多眼杂,主上特命我来,是劝护军大人千万要耐住性子,眼下中书?大人的性命便全?系在您的一念之间了!” 说?完这话郑蕃便得回去伺候永圣帝,当朝护军跪在阶前,殿门外的寺人不敢打盹,更不敢抬头,一时只有风穿过廊下的无边萧瑟。 “明公?,”赵云清弯腰候在一边,低声问道:“您真要继续跪吗?” 大梁护军是个杀神,赵云清几时见?过他的护军大人这般卑躬屈膝,他言辞间听不出愤怒,却?是攥紧了双拳,咬碎一口铁血蛮牙。 李令驰垂眸晦暗不明,倒是没多不适,“先礼后兵,寡人自?然要跪。” 毕竟此案怎么说?也算是证据确凿,李令驰过了用刀兵说?话的年纪,且眼下形势本?就对自?己不利,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做那四面楚歌的孤家?寡人。 但谢氏步步紧逼,谢公?绰与谢泓一母同胞,端的天差地别。彼时谢泓还会为忠君之义所累赘,谢公?绰却?是与李令驰一样的冷血权臣。 李令驰面对谢公?绰,就像在看一面镜子,有时候李令驰也会困惑,到底该如何对付他,或者换言之,到底该如何对付现在的自?己。 “那郑蕃倒是冠冕堂皇,”日头烈,晒得人发昏,赵云清仍是气不过,“可永圣帝这不就是借着世家?打您的脸面?” 李令驰面上不显,心中早已怒发冲冠,赵云清心直口快这样没眼色,李令驰也短了耐性,……了玄懋,这点气寡人自?当受得!” “二小姐给明公?调的补身药丸,”倒是一边的裴云京看出不对,掏出药瓶倒了一粒出来,“明公?吃一颗吧。” 永圣帝要李令驰摆出姿态,于是就这么堂而皇之晾了他好几天。这几日谢公?绰也告了病假,想?来坑杀案一日不出结果,他便也一日不来上朝。只是谁的人心也不真是铁打的,纵使李令驰,那点逼不得已的耐心也在一日日的风吹日晒中消磨殆尽。 又是两日之后,天刚蒙蒙亮,百官上朝之前,李令驰已来到殿前跪好。事不过三,先前御史中丞以头抢柱,换来审理流民?坑杀案的专权,永圣帝也该明白,今日无论如何都该有个定论。 斜后方人影绰绰,待人走近了才看清是百里观南与谢远山。 只听百里观南搓着手阴阳怪气,“这不是向来威风八面的护军大人?” “百里大人能在殿前晃悠,”赵云清抢过话去,“想?是已将御马厩里的马粪都掏干净了!” 百里观南得了太仆闲职,世家?以谢氏为重,还会尊称百里观南一声大人。可到了赵云清嘴里,就变成连替他们提鞋都不配的奴婢。 “那是自?然!”百里观南仿佛听不出折辱,毕竟李令驰都跪在殿前任人指摘,眼下谁还能比护军大人更委屈,“御马乃天家?所用,否则平白污了建康宫的阶前圣地,这不是晦气么!” “你!”裴云京一把拉住赵云清,突然笑起来—— “我看百里大人有此等闲情逸致,不如索性代君北伐,也好早日讨回那一亩三分不毛之地,继续种?你的三七!” 第130章 “三七怎么了?以往没银钱研制金疮药,三七便可替代血竭节省军费!”百里观南想?起先前被夺的田宅,一口窝囊气刚咽下又翻将上来,拣着字眼反呛回去,“不过你们这伙子太平军多年不上战场,自?然也难以体会三七的可贵!” 谢远山站在一边看够了笑话,终于插嘴进来,“百里大人可别这么说?话,如今主上可得仰仗护军大人带领咱们克复失地,重整河山呢!若是咱们惹了人家?不痛快,怕是哪日脑袋搬家?也未可知!” 这话端的底气十足,六年来谢远山每每对阵李令驰,都叫他想?起永圣二年开春的岭南兵变。这也是李令驰第一次认识到,谢公?绰与谢泓的截然不同。 裴云京听了倒不恼怒,一来一回,只管抓着痛点反击便是,“自?然,若非谢大公?子没能管束好玉氏,六军合岭南水师之力,只怕眼下咱们早已直捣五部老巢了!” “是这个道理,若非我尚念惜同袍情谊,自?然也不会有玉氏反叛的机会。”谢远山经过几年的历练,单在口舌上已是不容易落得下风,凭他是否约束住玉氏,坑杀案可是抵赖不得的。只要揪着这一点,任两位副将巧舌如簧,也翻不出天去,“倒不比护军大人一脉相承,五部来犯,便是自?己人也下得去这狠手!” “乱世当用重典,这伙人过江便是祸乱!”不等裴云京开口,赵云清又脱口而出,裴云京眼色一变,直接拉住了赵云清的胳膊,“无攸!” 两方来回,比的就是谁能滴水不漏,有赵云清这句悖逆之言,几乎等同于在主上面前承认了先前的桩桩件件。 这还叫裴云京如何接话? 谢远山笑里藏刀,负手居高临下看着赵云清,“好一个乱世当用重典,若没我从父从兄在阵前拼死抗敌,也不知赵副将还有没有余力在后方屠杀同胞!”谢远山连同先前的陈芝麻烂谷子,一并甩在赵云清的脑门上,“你不想?着替主上安抚民?心,手起刀落动作倒是快得很!可师戎郡主上遇袭怎的没见?你快马回护,莫不是早就存了弑君之心!” “谢侍郎,你不在殿前侍候,却?在此与老夫逞口舌之快,”这几日李令驰跪得久,眼下只觉头昏脑胀,胸中激荡,但他仍是一针见?血道:“莫不是要引老夫出什么差错,好叫你等污蔑代中书?令一事顺理成章!” “污蔑?护军大人这话倒叫我更加听不明白了,此案乃廷尉与御史中丞两司会审,代中书?令更是其中监理。他自?己监守自?盗,叫御史中丞查出他的漏洞,桩桩件件皆是白纸黑字,人证物证俱在,护军大人竟还能脱口一句污蔑,我看你不光是不将黎民?百姓放在眼里,就连建康宫大殿之内的主上也不想?放在眼里!”谢远山往前踏了一步,突然问他:“岂知当年你是否也是这般,将我从父一家?斩草除根?” 天下人都以为洛都谢氏死于五部铁蹄之下,百里观南仿佛窥见?惊天秘密,“散骑侍郎此话怎讲!” “百里大人,恐怕不光是您,就连天下万民?都被蒙在鼓里,”谢远山一字一顿,竟是将谢元贞当年所说?尽数公?之于众,“咱们这位护军大人端的可真是好一副深沉心计,狠辣手段!” 如果说?先前的对话不过只是阵前单挑,此刻谢远山撕开面具,几乎可以算作将李令驰一军了。正因谢中书?灭门一案太过惊世骇俗,此话从铎州谢氏的口中说?出来,更多了几分可信。世家?允许有人做那领头羊,前提是各方要维持平衡。李谢两家?明争暗斗,洛都谢氏凋零,铎州谢氏接力。世家?不光南北,眼下各处都在裂开缝隙,这与他们原先设想?的局面早已背道而驰。且有洛都谢氏前车之鉴,来日世家?各族但凡有人惹那护军大人不痛快,恐怕都难逃被斩草除根的下场。 彼时遑论江左,便是原先支持李令驰的世家?也要掂量其中的轻重! 这话实?在太重,空穴来风也能传出三分真。难不成前脚李令仪刚落马,谢氏已然迫不及待,要置李令驰于死地了? 这一时竟不知是谢远山太过狂妄自?大,还是他们多年暗中招兵买马,足有信心对抗李令驰的六军了。 裴云京不由将手按在剑柄,周身一副杀气腾腾,“旭日初升,谢侍郎怎的这么快就饿昏了头?殿前阶下,饭可以乱吃,话可切忌乱说?!” “这是要动刀?”谢远山等的就是有人先动手,要怪就怪这两个副将忠心耿耿,非要陪伴李令驰左右。李令驰怎么也是个老狐狸,对于谢远山的言语挑拨或许无动于衷,可这两个副将到底杀伐气重,只见?谢远山后退一步,扎马起势,“那正好!久闻裴副将武艺高强,今日我便讨教一二!” “谁敢放肆!” 百官渐渐来朝,李令驰见?情势紧张,倏尔起身大喝。 “放肆?”谢远山笑得更加轻挑,转瞬更是冷了下来,“主上可有叫你起身?莫不是护军大人终于肯认命,不再逼迫主上从轻发落前中书?令大人了?” 谢远山斟酌用词,这个称呼实?在模棱两可,尤其一个前字,直叫他想?到当年的谢泓。正是他以身殉国?之功,才叫如今的谢公?绰在江左尽得民?心所向,尽得世家?青睐。 “竖子敢尔,”李令驰铁青着脸,他被谢远山这条疯狗咬上,注定不死也要脱层皮,“今日便是要与老夫不死不休了?” 第131章 谢远山轻嗤,“都没动刀动枪,怎么能叫不死不休?” 下一刻,李令驰已夺过裴云京的佩剑,两厢就这么当着百官寺人的面打了起来! 第064章 结案 一番撕扯之后, 百官早朝,赵云清与裴云京候在殿外,还有?些难以置信, “明?公向来?稳重?, 如何真受了那厮挑拨, 大庭广众之下动起手来?” “一连几日明公都跪在阶前任百官指点, ”裴云京衣袖破了洞口,那是替谢远山挡明公的刀锋,但眼下局面?已是不?可挽回,“且明?公旧伤时常复发,眼见也已是心力交瘁了!” 但无论如何,剥筋抽骨的都是李令驰, 谢远山就是咬定李令驰关心则乱。且他早不?来?晚不?来?,单等李令驰跪不?出指望, 跪没了耐性才出现, 字字句句直指李令驰要害,若非早做好鱼死网破的打算,谢远山或许还不敢如此。 他们为熟悉江左水乡的打法隐忍至于此刻,倒叫谢氏越来?越目中无人, 照此下去?, 很快李令驰的六军便再难成为掣肘谢氏的关键威胁。 他们不?能再坐以待毙! 大殿内, 御座上的永圣帝扶额, 一派心力交瘁, “又怎么了?” 谢远山按住负伤出血的手臂, 当堂跪下, 抢先告状,“护军大人要杀微臣!” “微臣可作证, ”百里观南紧随其?后,“今日上朝的百官皆可作证!” “太仆大人这是要咱们作什么证?下官可只见到谢侍郎咬着?护军大人咄咄逼人!”大殿之上皆是有?品级的文武百官,温孤翎当众将?太仆二字咬得极重?,言外之意再明?显不?过——前朝议事之地,岂容他区区一介弼马温放肆! “那照度支尚书的说法,谢侍郎身上的伤又算什么?”光脚不?怕穿鞋的,百里观南闹过宫宴,还要什么脸面?。他手指谢远山滴血的胳膊,“我劝尚书大人也不?要太过偏袒一方,倒叫我大梁上下竟不?知谁人才是正统明?君!” 这话同样刺到了永圣帝,只听?他终于大喝一句:“好了!” 朝堂霎时安静下来?。 “护军大人,”永圣帝没瞧谢远山的伤,径直向沉默的李令驰,“孤信你,你来?说!” 只听?李令驰垂眸寥寥几字,“老臣没有?不?臣之心。” 坑杀流民的案子闹到现下这般天翻地覆,永圣帝至今不?给个定论,谁也不?知主上到底打算如何发落李令仪,这是几方势力较量的结果。所以此刻李令驰说多错多,倒不?如全权交由永圣帝来?主持公道。 只是谢远山想要对付李令驰的心思越明?显,永圣帝反而越不?会?对李令驰怎样。六年前的谢泓就是最好的例子,当年他决心偏向李令驰,注定他从今往后在明?面?上就都只能偏向李令驰——任何一方没了掣肘都不?行! “好,护军大人说没有?就是没有?!”永圣帝春秋决狱,罪疑从轻,反过来?告诫谢远山,“散骑侍郎,护军大人乃我朝股肱德高望重?,日后你不?可再怠慢半分!” 但这种偏袒反倒更加像在打李令驰的脸。 “微臣知错。”谢远山知错不?知罪,就意味此事要轻轻揭过。 永圣帝也正是这么做的。 “只是吵也吵了,闹也闹了,”永圣帝顿了顿,接下来?才是他真正要说的话:“此前种种今日都要盖棺定论,日后再不?许提了!” 李令驰骤然拔高音量,“主上!” 圣听?既采纳过李令驰的自白,接下来?便不?容他再置喙了,两人朝会?前这一架打到了永圣帝的心坎里,此刻他略过李令驰,正色立朝,“中书令李令仪指使陈郡太守陈恒敬,坑杀流民一千五百三十二人,此案经有?司审理,证据确凿,李令仪更是当堂认罪。孤思来?想去?,此案触目惊心,孤不?可轻纵,但又不?忍伤了伴驾而来?的老臣情分——” 紧接着?他冷眼扫过大殿之下俯首的百官,“罪犯李令仪,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着?即日流放岭南边关,非诏不?得回京!” 成了! 谢远山头一个跪地道:“吾主圣明?!” “护军大人,护军大人!” 下了朝,李令驰撇下众人拂袖而去?,又是郑蕃紧赶慢赶,才追上一行三人的脚步。 “中常侍,案子已结,”李令驰目不?斜视,头都不?回,抬脚仍是往前继续走?,“主上不?会?才想起要来?安抚老臣罢!” “是也非也,”郑蕃绕过两个副将?,端着?笑脸,喘着?粗气?去?迎李令驰,“护军大人,您可还记得,当年谢中书为?救太尉之子也是这般辗转,先行流放,待过上几年物?是人非,再接回望京做典签?” 他忖度着?李令驰的脸色,几句话在来?前便翻来?覆去?嚼得稀碎,“眼下正是风口浪尖,朝堂之上盯着?您的人太多,这是趁虚而入,咱们防不?胜防!” 李令驰脚步一顿,倒是没有?再走?的意思,只是随即哼的一声,显然并不?认同其?中某个字眼,“咱们?” “奴婢不?敢!只是洛都谢氏灭门,主上也难辞其?咎,如今铎州谢氏将?要取而代之,主上自然更要站在护军大人这一方!”郑蕃扫过周遭,压低了声音道:“护军大人量如江海,但请先隐忍不?发,以待来?日当头重?击!” 第132章 至此霸占六年中书令的李令仪终于下马,原天峰府太守崔应辰接任中书令,他由前任中书令、太子太傅并大中正主父琰亲自举荐,是谢泓最得意的门生。 兜兜转转,仿佛中书令一职又回到了谢泓手中。 “明?公小心磕着?。” 出了宫门,上车之前李令驰忽然回眸看?那座远在天边的建康宫,边上车边开始秋后算账,“听?玄懋说,正月廿七那晚,假借追胥截获密令的是赫连诚?” 车驾启程,裴云京点点头,“先有?那对夫妇悬尸衙前,后有?流民闹事,明?公的意思,其?中也有?他的手笔?” “寡人千防万防,”李令驰闭目养神,脑子里全是算计,“这些流民到底还是结了党,那赫连诚以仁义治郡,更是流民之帅,”他顿了顿,像是做了决断,“他们迟早是个祸患!” “明?公不?急杀他。” 李令驰陡然睁开眼,在晃动的车驾内问他:“安饶心知寡人所想?” “这天下迟早要归入明?公囊中,”裴云京话锋一转,“只是棋子也该死得其?所,不?能平白脏了明?公的手!” 今日他们吃了谢氏的大亏,赵云清难得立马搭上筋,“你是想让赫连诚去?杀谢公绰?” 此案谢氏在明?,赫连诚在暗,这位师戎郡太守出手次数不?多,却在关键,若说他们之间并未勾连,眼下便是赵云清也难以轻信。 实在太巧了。 “一如玉氏叛乱,叫明?公至今投鼠忌器,有?些人看?似归顺明?公阵营,倒未必见他真有?效忠之心。六年前赫连诚用一箱金子换富贵,不?会?真以为?做明?公的狗,却能比主人更加清闲自在吧?”裴云京一向镇定的脸难得流露出情绪,字里行间都能听?出愤恨之气?,“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他既坦言效力明?公,总也该有?份投名状才算诚心。他若得手,咱们不?费吹灰之力。可他但凡犹豫推辞,便足以证明?早与谢氏狼狈为?奸!” 李令驰终于又合上眼,抬指在膝上轻敲,“那便待寡人安顿好玄懋之后!” 车驾缓缓前行,又过一会?儿,裴云京忍不?住又开口—— “明?公。” 赵云清皱眉看?向裴云京,又扫过李令驰,只见他闭着?眼睛,语气?已然平静下来?,又恢复了先前的老谋深算,“安饶不?妨直言。” “如今世家不?分南北偏居江左,成日醉心清谈不?说,”裴云京纵观朝局风向,从定都宴上李令驰一人之下,呼风唤雨直逼天子圣威,到如今随便哪个阿猫阿狗也敢当堂与之对峙,其?中未必不?乏清谈的作用,“谢远山在其?中屡拔头筹,也叫谢氏一门在世家中的威望更上层楼!” 李令驰重?新?睁开眼,他向来?不?啻这种空洞的玄谈,纸上谈兵尚不?可取,又何况经世治国,因而他倒也一直不?曾关注。 但裴云京今日这么一提醒,倒叫他不?得不?重?新?审视所谓的清谈。 “你的意思?” “不?逞口舌之快,明?公就需要战功,才能堵住悠悠众口,”裴云京倾身向前,一字一句皆发自肺腑,“来?日也才能顺理成章得袭大统!” 这是实话,谢泓虽然身死,但他救国之义多年在坊间流传,这不?单是手握重?兵便能做到的,不?论百姓还是世家,看?的都是实绩。 “安饶说得有?理,明?公——” 李令驰却抬手阻止了赵云清,……当年谢元祧拼尽最后一兵一卒也没讨得半点上风。” 李令驰的担忧倒也不?无道理,彼时北镇军的全军覆没,并非只在于萧权奇的通敌叛国。此前这支所向披靡的大梁雄师便已是节节败退,朔北六州父死子继,眼见就要抵挡不?住,这才有?迁都封关种种决断。 可裴云京却一反常态,“所以谢氏才是明?公的手下败将?!” 这是明?晃晃的马屁,也是赤裸裸的煽动。岁月如温水煮蛙,逐渐消磨掉这只雄狮的爪牙,李令驰的以静制动亦是怯懦的表现。裴云京不?得不?承认,不?光伴驾而来?的朔北世家,便是李令驰本人,也早非昔日的气?吞山河。 李令驰笑起来?,牵动嘴角的皱纹,他言辞缓缓,“罢了,如今五部暂时并没有?南下侵袭的意思,沔江州郡也还不?是咱们的地盘,敌不?动,我不?动。” 裴云京与赵云清四目相交,都暗自皱了眉,转而却听?李令驰又加一句:“若是能将?岭南水师收归麾下,彼时再北上讨伐,或许能多几分胜算!” 第065章 花朝 江左二月十二花朝节, 百官休沐,铎州金谷大街人头攒动。亥时刚过一刻,就见?郑蕃身着玄色窄袖长衫, 匆匆踏入城西杨柳巷的南风馆。 老鸨一身花红柳绿, 就站在?巷口揽客, 她远见?来人, 立即咧嘴碎步上前,“大人来啦!” 郑蕃负手站定,扫过匾额下的门口,那门槛都快要被客人踏破了。他轻笑一声,“今儿你这儿热闹呀。” “托大人的福!”老鸨掩唇矫揉造作,一路引人入馆, 边问:“可?还是上次的规矩?” 郑蕃不置可?否,“先上楼。” “大人这边儿请!”老鸨赶紧使了个眼色与后面的小倌, 亲自带人往三层上房去。 第133章 不一会儿, 十个小倌一字排开站在?郑蕃面前,端的低眉顺眼,一旁的老鸨躬身贴上前问:“不知今日?哪个有福气,能得大人青眼?” “你——”老鸨顺着方向, 只见?郑蕃指了个稍圆润的小倌。她弯了眉眼正要开口, 紧接着郑蕃又指一个, “你。” 一连九个, 老鸨暗自咋舌, 谁料郑蕃却说:“这几个忒晦气, 日?后别在?我跟前儿晃了。” 明明每一个都是按着上次郑蕃选人的喜好精挑细选, 怎的今日?到了这位大人嘴里便成了晦气,老鸨顿时慌了神, 跪下道?:“大人息怒!” 郑蕃不看老鸨,语调平平,听着有些瘆人,“永远不要揣度我的心思?。” “奴家明白?了!” 房门开合,留下的小倌早已瑟瑟发?抖,郑蕃赤裸裸地上下打量,冷不防问:“怕什么?” 那小倌脚下一软,径直跪了下去,老鸨不在?,大罗神仙也难救他。他一时不知该回什么才?好,只一个劲儿重复 :“没,没有!” “现下就抖成这样?,”郑蕃笑起来,声音轻如鬼魅,“一会儿该成筛子了!” 小倌听了都要尿出来,忽然听见?有人敲门。郑蕃刚起的兴致被打断,语气明显不大痛快,“谁!” “小人前来奉茶。” 这声音低浅,如冷玉般清泠,郑蕃眼睛骤然一亮,“进来!” 门扇再次转动,进来个半遮面的郎君,双手捧着托盘。郑蕃眼睛一眯,问:“为何蒙面?” 小倌脑袋贴地,不敢瞧郑蕃的神色,但?他听郑蕃的语气虽然生硬,依旧掩盖不住一丝窃喜。随后又听那郎君道?:“小人其貌不扬,恐污了大人尊眼。” 郑蕃便不再问他,拿起茶杯去叫小倌,偏在?他触及杯沿的前一刻松了手。茶杯小巧,小倌没接住,顷刻坠地四分五裂,他大惊失色,“大人息怒!” “叫你捧个茶也不会,”郑蕃起身踢了他一脚,“滚去门口跪着反省!” 那小倌不敢违拗,果真老老实实跪去门外?,这次郑蕃亲自关进了房门,引奉茶的郎君入了内间,又回头将?托盘一并带了进来—— “依风先生快请坐!”郑蕃一双侍奉天子的手,此刻竟亲自为这个其貌不扬的郎君斟茶。 “中常侍,您是侍奉天子的,”谢元贞摘了面帘,眼看茶水汩汩而下,“不必如此纡尊降贵。” “先生如此神机妙算,”郑蕃却不肯懈怠,与来时的趾高气昂截然不同,此刻的他竟有几分神似老鸨的讨好,“奴婢愿意为先生奉茶!” “在?下惶恐,”谢元贞与郑蕃对面而坐,也为他倒了一杯,“好在?此案历经十数日?,眼下终于?算是尘埃落定了。” “若非先生指点那句事不过三,御史中丞还没往死谏上想,”郑蕃始终微微躬着身,见?谢元贞端起茶杯,才?跟着动作,“恐怕也没有这个胆量敢如此做!” 文死谏,武死战,若朝堂真由这位永圣帝全权掌控,事情倒还更简单些,只可?惜永圣帝并非靖襄帝。因而彼时这位耿直的御史中丞求见?,却没领会到永圣帝的意思?,郑蕃送人出殿门时就得悄悄附耳一句。 郑蕃作为中常侍,是主上的贴身奴婢,他的话等同主上的言外?之意:事不过三,便是此事要闹得人尽皆知,主上才?能点头同意。 “中常侍过誉,”谢元贞浅浅一笑,“那护军大人可?还有怨气?” 说到这里,郑蕃显得更加兴奋,“护军大人在?殿前跪了足足三日?,主上看在?眼里,嘴上虽不说,心里却是出了好大一口恶气。亏得散骑侍郎挑衅,引护军大人在?百官面前这一闹,否则主上也苦恼该如何给他个台阶下。” 谢远山虽也有挑衅李令驰之心,但?始终不能显得太过刻意,由郑蕃出面便成了最?好的借口。他借主上之令,托谢远山前去御马厩挑选春祭出行的马匹,特地强调李令驰这几日?跪得辛苦,要挑一匹温驯的。 宫宴上百里观南大显身手,如他这般的火爆性?子,如何能养出对护军大人温驯的马匹? “主上这口恶气并不难出,”谢元贞放下杯子,靠上身后的凭几,若有所思?,“关键在?于?如何叫护军大人心甘情愿吃下这个哑巴亏。” 郑蕃立即点点头,“因而那庾荻便是最?好的例子!护军大人一听奴婢如此说,怒气果真有所消解,估计这几日?正在?盘算,日?后如何将?人再好生接回来!”说完他又忍不住夸上两句。 “没给中常侍添麻烦,”谢元贞听他接连夸赞,只等着他蜜罐子里的后招,“在?下已然知足,您切莫太过客气。” “奴婢说的是实话,先生洞见?人心,对于?陈年旧事也全无错漏,”果真郑蕃忍不住问出口:“倒叫奴婢有些好奇,先生家中是否有人在?朝堂任职?” 陆思?卿在?大内的耳目便是他家大姊,但?后宫不能时刻缠绕前朝,他们需要在?主上跟前也能说上话的人。 但?正因有陆贵嫔在?先,谢元贞不能再走陆思?卿的门路,他最?好是一张神秘的白?纸,叫郑蕃能放心听他的谏言。 “中常侍是要问这些消息从何而来?”谢元贞两手揣袖,微微仰头,“还是要问在?下究竟是谁?” 第134章 郑蕃仍端着那副早已习惯的笑脸,“那先生想如何作答?” “如今世家把持朝政,大梁上品无寒门,若在?下出身世家,何苦还要如此周折?”谢元贞敛了笑意,看向郑蕃的眼色渐冷,“一个恩荫便能保在?下一世荣华富贵了!” 郑蕃皱了眉,“那奴婢便更不明白?了。” “中常侍不明白?,”谢元贞指尖摩挲,泰然自若地任郑蕃打量,“是因为您对大内的了解还不够。” 郑蕃微微偏头,倾身往前,“此话怎讲?” “大内有雅乐署,其主音律而遍采天下民?风。署中更有美伎无数,随便送到哪位大人府上,便是一处耳目。”说着谢元贞也坐直了身,“世家有多盘根错节,由这些耳目织就的关系网就有多稠密——中常侍还要再问下去吗?” 世有三教九流,人分三六九等,家伎地位低下,却有可?能接触机密,同时与他们往来之人却未必都是达官贵人。谢元贞不坦白?出身,但?不能惹郑蕃平白?猜忌,他用这些耳目隐喻自己的身世,便能叫同样?出身不高的郑蕃领会——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他们同样?出身泥泞,都想着往上爬。 “竟是如此,”郑蕃终于?没再追根究底,“我道?那钟离望成日?叼着根笔,根本无心朝堂政事,不想他才?是背后操纵之人!” “非也。”谢元贞却摇头反驳,“耳目是一回事,操纵又是另一回事,其中差别,还在?于?中常侍如何作想。” 郑蕃眉头更深,“哦?” “敢问中常侍,”谢元贞顿了顿,“朝堂之上,眼下谁对主上的威胁最?大?” “自然还是护军大人,主上本以为衣冠南渡,李谢能重新形成对峙,岂料谢氏后院起火,这些年来也不过是空有威势。若非护军大人多年旧伤未愈,想必早料理了这些喽啰,”主上有多恨谢氏是郑蕃亲眼目睹,但?他不敢和盘托出,话说一半峰回路转,“不过经此一遭,护军大人怕是再坐不住了。” “就怕他量如江海,”谢元贞轻笑,“还能不动如钟!” “先生的意思??” “两虎相争,才?有主上的可?乘之机,此一局废了护军大人的亲弟,听闻护军大人立爱惟亲,立敬惟长1。”谢元贞几乎是在?明示,“主上若想彻底解决这个心头大患,便不能由得他有片刻喘息!” 郑蕃下楼的时候已近子时,前院声色犬马醉倒一片,谢元贞晚他一步,想趁人不注意溜出馆外?,谁知走到其中一间房前,突然被人拽了进去! 谢元贞下意识挣扎,但?身后之人的武功明显更高一筹,他双手被缚,紧接着还叫人蒙住眼睛—— “谁!?” “怎么,恩客如流水,连我也不记得?”熟悉的声音低醇而清缓,下一刻赫连诚反手将?人抱起,大步流星入内去。 “赫——”待谢元贞看清人的一瞬间,惊叹声戛然而止,几乎是同时一双微凉的唇瓣覆上来,压得谢元贞神摇目眩—— 嘴对嘴,唇扣唇,赫连诚掐着谢元贞细瘦的腰间围追截堵,逼着他仰面露出脆弱的脖颈,不叫他有任何反客为主的机会。 春暖花开,红烛帐暖,软舌交缠的声音太过香艳,叫谢元贞半是惊诧半是慌乱,一时竟忘了呼吸。直到赫连诚往门那边瞥了一眼,谢元贞才?回过神来,顺势捉见?一道?鬼鬼祟祟的人影。 随即赫连诚便松开桎梏,两人唇舌分离,牵扯出根根若有似无的丝线,灼热的气息继续交缠,乱得不成样?子。接着他又贴上谢元贞艳红滴血的耳朵,只用气音撩拨:“隔墙有耳。” 这四个字无论怎么看都是一本正经,甚至还能瞧出几分惊险。可?谢元贞浑身一颤,这心跳砰砰,更没来由漏了一拍。 他十五岁时遭逢变故,六年间梦里梦外?都不过报仇二字,然而有二兄与陆思?卿恩爱在?前,大梁又盛行男风已久。此刻谢元贞就躺在?床上,被赫连诚压在?身/下,每一个动作都精准无误地让他克制不住,浮想联翩。 堂堂谢四公子,面对五部临城的从容顿时烟消云散,此刻只道?眼神躲闪,莹润的朱唇翕张,匆忙摆出三个字:怎么办。 随即赫连诚克制的气息就打在?谢元贞绯红的脸颊鼻间,叫他彻底缴械投降,闭上双眸,长睫颤颤。 赫连诚突然笑了一下,一遍不够回味,他再次吻了上来—— “做,”这次赫连诚找对了节奏,慢慢厮磨着懵懂的谢元贞,故意逗弄似的,将?原本严丝合缝的动作拉得老长,长到宽阔的缝隙间能完完全全容纳一个他,“戏给他看!” 寥寥五字几乎是瞬间就黏上谢元贞的双耳与心神,他似懂非懂,念念难释,内心挣扎无果,最?后终于?自暴自弃般,笨拙地将?修长的手搭上赫连诚后心。 赫连诚吻得凶,谢元贞更出其不意,赫连诚手下动作随即一顿,瞳孔一缩,浑身譬如过电一般。寒灯纸上,梨花雨凉,六年漫长的思?念就此化作一滩柔情蜜意,此刻他掌下的每一寸肌肤都有了真切的计较。 六年前小公子充其量是个孩子,赫连诚一笔一画描摹着近在?咫尺的谢元贞,不由在?心里感叹,这孩子已然长开了—— 真他娘的要命。 “硌——” 第135章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门外?脚步声起,谢元贞呻/吟般从齿缝间挤出个字眼,赫连诚才?如梦初醒,起身退开。 谢元贞这才?如蒙大赦,抱膝坐起在?床头,喘过好长一阵粗气,终于?有力气问他:“方才?门外?是谁?” 他问这话的时候也不敢抬眸,小心翼翼,不知是委屈,还是心虚。 赫连诚倒了杯热水,小心塞进他左手掌心,“方才?外?头是钟离望的暗桩,”杯口不过三指宽,他见?谢元贞还端不稳,又自己举着杯子喂他喝,一如六年前的荒山野岭间那般细致入微,“那暗桩专门负责南风馆的情报搜集,此次你与郑蕃太过招摇,难免被他盯上。” 谢元贞脑子还一片混乱,浑身发?麻,举止无措,只能由着赫连诚贴心喂自己。待勉强解了口渴,他垂眸又抱上膝盖,干巴巴地咳嗽两声,嗓子喑哑,“哦,那多谢。” 须臾,谢元贞又想到什么,问:“那你——” 赫连诚生怕他误会,原先压低的音量登时又高回几分,“你来此地谈的是正事,我自然也是!” 左右他是决计不会告诉谢元贞,自己这趟是专程过来找谢元贞,想邀四公子共度花朝节良宵一夜。更不会说彼时他一路跟随,发?现谢元贞竟然往南风馆里去,别提心中有多慌乱。 红潮退去,此刻谢元贞终于?冷静下来,才?后知后觉嘴唇有些发?痛。但?他想起之前差点又冤枉了赫连诚,实在?不好意思?用手去碰,没的又叫赫连诚以为自己这是在?怪罪人家,最?后只可?怜巴巴地抿了抿嘴,“我没有别的意思?。” 赫连诚捏着茶杯,此刻跟着矜持起来,荒唐之后倒是谁也不敢看谁,“我知道?。” 房内一时出奇的沉默,不多时,外?间油灯突然爆出一朵粲花。 这么枯坐也不是办法,赫连大人金口难开,谢元贞只好自己圆场,只见?他掠过赫连诚冲着窗外?,“今日?花朝节,不知街上可?还有花灯?” “来时我见?街上有优伶扮作花神游街,”赏花好,赫连诚点了穴似的蓦然抬眸,对上谢元贞的时候期待又紧张,“我带你去?” 第066章 夜游 “今日李氏已经离都远赴边关?, ”月明如昼,街上仍是?熙熙攘攘,赫连诚看着前面一对执子之手, 不由?捻了下指尖, “那阵仗堪比来时大驾, 就差告诉天下人, 流放不过是权宜之计。” “岭南烟瘴地,又有水师叛军割据,”谢元贞看着人来人往,不知?为何?,心里有些空荡荡,“他不多带一些人, 哪日再叫人掳去做了人质可还得了?” 赫连诚脑袋一偏,九尺长身的优势此刻尽显, 谢元贞依旧艳红的唇瓣落在他眼中, 他一挑眉,描摹柔弱娇嫩的眼尾以望梅止渴,“你要动他?” 食髓知?味,赫连诚闻过荤腥, 如何能就此饱腹? “动是?要动, ”身旁目光灼灼, 谢元贞躲出满背细汗, 尽量让自己?看起?来镇定自若, “却不是?我?。” 赫连诚剑眉一纵, “你想让郑蕃向主上引荐钟离望?” “钟离望网罗世家私隐, 那些阴暗又见?不得人的地方皆有他的耳目,”谢元贞点头, 声音暗沉,“这样的人注定不能为我?所用。” 暗桩、细作或者?耳目,他们就像常人难以摆脱的噩梦,来去无踪,抓不到,挥不去。每当暗夜降临,这些人就如同鬼魅一般捏着受害者?的咽喉,谁也不知?道哪句无心之言,哪次无心之失就被记录在案,在某个?意想不到的白日公诸于众。 无论?是?出于何?种目的,这样的天罗地网都?足以叫对方寝食难安。 赫连诚耳聪目明,却听岔了十万八千里,“是?不能为你所用,还是?不能为陆思卿所用?” 谢元贞应声转头,果真见?赫连诚正?看向自己?,他偶尔轻挑,尾音上翘,短短两句话里有股说不清的酸涩。突如其来的念头侵袭着谢元贞强行维系的神智,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赫连诚似乎在吃醋。 “坑杀流民一案他险些害了二嫂,”谢元贞对这念头感到不可思议,想要印证一般强迫自己?与?之对视,说出的话全然不受控制,紧接着他便更是?诧然,自己?竟然在划清与?陆思卿的界线,“我?与?他同气连枝,自然也有他的缘故。” 月色下,花灯前,赫连诚目光幽幽,意味深长,“二嫂?” 正?事谈到此刻已然全变了味道,谢元贞一时分不清是?受制于赫连诚的身姿,还是?受制于那双眼睛,下意识反问他:“不然扶危以为他是?我?的谁?” 对视间两人不由?靠近一寸,赫连诚端的没听清,“谁是?谁的谁?” 又是?这副勾人的语气。 谢元贞猝然转过脸甘拜下风,嘴上不服气也不饶人,“太守大人于南风馆进出自如,于风月之事又信手拈来,我?看馆里的小倌儿都?不比你这般会软硬兼施,这会子倒装不懂?” 南风馆里一闹,谢元贞半是?震惊,半是?气愤,可被翻红浪,下了床飘飘然地游走在男女之中?,这几句语调又显得意外的娇嗔,叫人生?生?听出几分纵情后的缱绻来。 “这是?在损我?呢?”赫连诚如临大敌,揪着那句软硬兼施,冷眼冷风也压不住他周身燥热,他突然清了清嗓,“那地方有孔方兄领路就能进,算不得稀奇。” 第136章 “哦,我?倒觉得十分稀奇,”谢元贞到底未经人事,只对话不对人,丝毫没察觉到赫连诚脑中?此刻正?摆开一摊混账,“南风馆也不是?菜市口,从杨柳巷来这金谷大街得绕好几个?弯,太守大人怎的心血来潮,偏游到这南风馆里来了?” “是?么,可要我?说,这金谷大街上的花儿千篇一律,南风馆也不见?得无花可赏,”花朝佳节,痴男怨女贪欢一夜,赫连诚终于忍不住欺身过来,与?床头那副浪荡如出一辙,“眼前不就有朵顶好看的?” “郎君可要花儿?” 谁料一个?小女郎挤出人群,正?撞上要赏花的赫连诚。 “他正?要呢,”谢元贞如蒙大赦,直往小女郎身边躲,“只怕这一篮子的花儿还堵不住他的嘴!” 小女郎也是?个?人精,见?着谢元贞红了脸,心下了然,将花篮往赫连诚眼前一递,眼角紧着一边的谢元贞,“郎君是?要这一篮子的花儿?” “要!”赫连诚被逗笑了,甘愿挥金买笑,“鲜花送美人,这层意头便值千金!” 谢元贞五岁拜师,所学?乃是?圣人之道,这般撩拨的情话实非他专长,于是?匆忙拉着人逃开。走到僻静处,赫连诚顺势捻了捻他手心,“这又是?要往哪里去,钱还没付,心意可到了?” “心意不敢领,心眼倒见?着百八十个?!”谢元贞浑身一激灵,慌忙松手别过眼,强行绕过弯来,“你也在铎州埋了眼线?” 这并非质问,但赫连诚霎时敛起?坏笑,又成了一本正?经的赫连大人,“我?不会在谢府安插眼线。” 谢元贞心知?他向来言出必行,说着继续往前走,“确实不必,谢府有任何?风吹草动,我?自不会有所隐瞒。” “你这样信我??”赫连诚似有些受宠若惊。 “人如何?待我?,我?便如何?待人。”谢元贞念及先前的桩桩件件,“是?扶危全心全意待我?在先,也是?我?小人之心——” 话音未落,赫连诚已抢过话去,“全心全意,这个?我?爱听。” 谢元贞咬起?牙关?,果真与?这人说话,还是?滴水不漏比较稳妥,“你就爱听这个??那我?的话便说完了,若是?扶危没有正?经事要谈——” “谈,自然要谈,”赫连诚指着身后繁华,他千里来见?,谢元贞说要回去,就是?当头一棒,断了他的非分之想,“这金谷大街一眼望不到头,你我?赏完花灯再回去不迟!” 李氏一案刚结,眼下没有旁的要紧事,谢元贞开门见?山,“你是?想问昨日朝堂上,从父提请的北伐之事?” “摘了兵就要摘将,”赫连诚点点头,“李令仪人还未出铎州,此刻就提北伐,谢大人会否太过心急?” 坑杀流民一案叫谢氏父子看到了争霸的可能,为撼动李令驰手中?的六军兵权,昨日谢远山便在朝堂之上提请回军北伐。 六年来两州一郡的长官率兵直面五部,永圣帝定都?后圣旨明令,流民结党者?不得过江,他们后退无路,只能在一次次战斗中?迅速成长。意料之外的是?谢远山急功好利之极,竟然声称若再不出征北伐,来日沔江州郡兴许就会成为下一个?五部。 亏得这话没叫沔江州郡殊死抗敌的兵将听见?。 谢氏父子的攻势太过明显,谢远山多年维系的刚正?不阿便成了无情,李令驰就顺势在永圣帝前指责他心无忠义,只因?六年前的侵田一案怨恨至今,就想要借机推永圣帝与?北方士族回江右朔北。 而永圣帝对谢氏的容忍,也仅仅在于对李氏的制衡,一旦谢氏被胜利冲昏头脑越雷池半步,便是?对皇权与?世家各族的挑衅。 “从父从兄的性子也非我?所能劝,”当年入府寻求庇佑,谢元贞就见?识到了这对父子的虚伪与?无情,但这还不是?最坏的,谢元贞看向赫连诚,眼中?隐隐担忧,“这份奏章将你一同拉下了水,他们将沔江三州比作下一个?五部,岂知?那夜搜查也暴露了你自己?,眼下只怕你已经成了李令驰的眼中?钉。” “人活着就要喘气儿,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赫连诚一笔带过,倒似全然不放在心上,“不过先前那一箱金子的情面还在,且看他是?要摘我?,还是?要用我?。” “那你——”“你——” 话不凑巧撞在一起?,谢元贞不由?笑道:“你先问。” 只见?赫连诚脸色更沉,“你这身子可有好些?” 方才两人咫尺之间,赫连诚闻到一股莫名的幽香,世家公子常在衣料上做文章,倒也不多稀奇,只是?他回过味来,又觉得那不是?熏香,而是?一股药味。 谢元贞见?他这一副不苟言笑,还以为他在说正?月底自己?策马追人之事,只摇头道:“我?已无大碍。” “不是?那夜,”赫连诚视线落在谢元贞右手,方才他捻过这只掌心,触目惊心的疤痕犹在,彼时逃难风餐露宿,后来谢元贞又自己?翻山越岭,只怕更不得安养。这些话落在信中?终究流于表面,赫连诚要见?着人才能求到安心,“是?问你先前的伤,可有寻个?好大夫诊治?” 谢元贞脚下一慢,声音顿时虚了两分,……七八八吧。” “六年过去还只得七八?”赫连诚径直将那七八成砍了半数,心下一沉,“瞧你这副骨头架子,夜风再大些,我?都?怕将你刮走。” 第137章 刮是?刮不走,但能刮出谢元贞的一身旧疾,他突然觉得自己?有些狼狈,垂眸打起?哈哈,“太守大人惯会开玩笑。” “这句不是?玩笑,”赫连诚一字一顿,像要将谢元贞藏进眼珠,“那寒谷丹确能续命,但你先前伤重仍要细细将养,如那夜疾驰奔命之事,日后千万不要再做了!” “那是?意外,实非我?所愿,”谢元贞不敢再让赫连诚接话,径直扭转话头,“听闻多年来赫连大人将师戎郡治理得井井有条,那海寇可有再来犯?” “你既说井井有条,”赫连诚声音微沉,却不是?在嘲谢元贞,“何?以再有来犯?” 不过谢元贞这句倒真提醒了赫连诚,“说起?海寇,先前我?在信中?提及,主上在师戎郡遇险,或许是?李令驰想借刀杀人,只是?碍于始终没抓到送信人而难以确定。不过有一点我?一直没想通——” 谢元贞眉头一紧,“什么?” “若他们私下已经有过联络,为何?海寇还会冲撞李令驰的二亲兄弟?”赫连诚压低了声音,在静谧的巷口中?尤显蹊跷,“且樊让跟踪大驾时被其副将发现,最后他假借送信人同伙的身份得以脱身,两者?岂非矛盾?” 谢元贞立即问:“哪个?副将?” “裴云京,”赫连诚脱口而出,“此人你可认得?” 先前赫连诚远在朔北边境,这些年又受困师戎郡,他没有直接接触高门的途径,世家往前又是?一团理不清的乱麻,赫连诚掌握的信息自然不如世家出身的谢元贞。 “世家没有裴姓,或许是?哪个?寒门。”只是?谢元贞也不甚了解,“不过我?先前在家闭门不出,知?道的也不算太多。大梁开国初期,门户之见?还未根深蒂固,彼时也有寒门甚至平民能得高官厚禄。但此人跟在李令驰身边的时日并不算短。”谢元贞脚下一顿,“或许他想取而代之。” 此事还待细查,今夜却要到头了,这回轮到赫连诚打断谈话,“好了,前面便是?谢宅,你快回去歇息吧。” 谢元贞这才发现,赫连诚竟是?一路送自己?到了谢宅门前。 “你呢?”谢元贞脱口而出,自己?都?没发现,话中?隐含恋恋不舍。 “明日衙门还有事,”赫连诚说得急,脚下依旧不动,像是?要亲眼看着谢元贞进门,“来时我?便雇了一艘小船,一会儿连夜回去。” 谢元贞一时像被什么东西堵住喉咙,不知?该说什么。赫连诚一目了然,又笑起?来,温热的掌心贴在他肩胛,轻轻推了一下,“风大,快进去吧。” 话已至此,谢元贞便不再多说,只是?走到门口的时候,赫连诚突然又叫了他,“季欢!” 谢元贞心一跳,赶紧转过身,绷着身体有些不自在,“还有何?事?” 六年的书信往来,他们谁也没再过问对方的真实身份,仿佛从一开始他们便以心相交,不曾隐瞒。但今夜赫连诚破天荒叫了谢元贞的草字—— 那夜墙头是?他。 月下赫连诚负手站在不远处,笑着叮嘱:“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道了!” 宅门开合,谢元贞又回到熟悉而陌生?的四方院,心里不断回想着方才的对话。他不确定赫连诚为何?要这么说,可方才赫连诚还说要连夜赶回师戎郡。 今日花朝佳节,难道他是?专程为自己?而来? 第067章 土断 赫连诚前脚刚说谢氏父子操之过急, 果真花朝节后的?朝堂上,李令驰就备了份大礼。 “说是六年休养生息,但前几年不?是大旱便是蝗灾, 也就去年秋收尚可。百姓的日子才稍微好过一点?, 民生也远远未及恢复。”谢远山再次提请北伐一事话音刚落, 便有度支尚书温孤翎打头阵, “当年朔北百姓苦刀兵久矣,此时挥军北伐,岂非要让江左百姓也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谢远山大袖一挥,“位卑未敢忘忧国1,收复失地刻不?容缓,六年不?过弹指间, 可大梁又有几个六年可等?”此前他话不留情,今日总算学了乖, 只?咬着五部蛮夷不?松口, “难不?成要等到五部踏平沔江两州一郡,渡江南下打到铎州城门口才知道反击吗?” 度支尚书主管国家财政,说白了不?过是个文官,打?仗的?事他压不?过谢远山, 反对之辞由?武将出身?的?五兵尚书尉迟焘来说自是更为妥当:“打仗并非纸上谈兵, 既要军饷, 后继不?足无异于让前线将士白白送死。谢侍郎是没打过仗, 还是想叫六军兵马全军覆没, 好成全岭南水师叛军?” “北伐是为成全主?上圣名, 身?为臣子自当有忠君之心, ”狠话谁都能?放,谢远山分毫不?让, “尉迟大人若操心岭南水师来犯,那便先剿了他们?,下官自然也没有异议!” 谢远山如此说,也是笃定这群朔北来的?侉子鬼不?会水,驰骋大漠的?运兵之法难以在江左水乡施展,事实也正是如此。李令驰迟迟不?发兵,一则摸不?清水师打?法,二则李令驰自己也不?比当年骁勇,几年过去,反倒助长了岭南水师叛军的?气焰。听?闻他们?已然在介州建立专属岭南的?小朝廷,与铎州建康宫遥相呼应,传到百姓耳中,倒不?知谁才是笑话。 以往朝堂之上并不?见李令驰多话,今日却也早早出言打?断:“大梁兵马乃大梁天子的?兵马,谢侍郎两次奏请,眼?下还质问?我等同僚可有忠君之心,那你自己便真的?有么?” 第138章 这一句反问?直接将两方对峙拉向高潮,李令仪已经离都,显然李令驰的?耐心就要到头了。 “方才两位尚书说民生尚未恢复,臣以为言之有理。一旦开战,军饷便是头等大事。”空口白牙证明忠心便是巧言令色,这话怎么答都叫人指摘,谢公绰索性就着两位尚书的?台阶,往另一条思路去:“既然如此,那咱们?不?如好生商议,看这笔军费,该从哪里出才比较稳妥?” 既然朝臣埋怨六年太?短,那谢公绰便不?问?何时北伐,只?是北伐关乎皇权威严,皇权之下才有这群世家耀武扬威之地,他们?叫一群蛮夷赶出洛都已是羞耻至极,韬光养晦的?理由?纵有千万条,就是没有不?打?的?借口。 要谈军费,度支尚书自然头一个跑不?掉,但主?兵仗戎器的?库部侍郎隗顗却当先开口:“历来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可打?仗拼的?也不?单只?是粮草。而观我大梁,眼?下铜铁矿几乎集中于朔北,除去工州两当冶,江左唯有黔西天峰府还有一处——”要说这位隗大人还是谢云山的?亲亲妇翁,他话锋一转,却不?是为谢家人说话,“而大梁多年战乱,小钱泛滥,如今主?上有心整治,钱币铸造也是一项开支,恐怕难以支撑额外的?战事消耗啊!” 铸钱的?是铜,铸刀的?是铁,隗顗匆匆忙忙答非所问?,但其?实打?从谢氏父子提请北伐一事便可窥见朝堂人心,那就是根本?没人想要北伐收复失地。 江左六年于这群南渡世家的?可贵,是往前刀光剑影的?几十年都难得的?优游岁月,一旦任由?北伐的?刀斧开始挥舞,谁也不?知哪日就会割掉自己的?肥肉。谢氏父子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其?目的?自然很简单,他们?就是要夺李令驰的?兵权。 所以即便舌战群僚,他们?也要为一线希望拼上一拼。 不?过北伐对这些江左士族倒并非全无益处,头一条,先前被?侵占的?田宅便可悉数奉还,而田曹尚书主?农政屯田,这位江左出身?的?文思范文大人终于站了出来,站到谢氏父子一方—— “往北最近便是交战地的?八盘冶,国?之重器尚在蛮夷手中,如此岂非更要北伐?主?上定都之时颁布圣旨,世家各族也是享了天恩的?,如今正是报效国?家的?时候。”文思范扫过李令驰,这也是在骂他身?后的?一众党羽,“要说忠君之心谁都能?挂在嘴边,眼?下揪着这点?虚无缥缈的?东西,莫非根本?就是北窗高卧,不?思进取呀?” “文尚书既主?农政屯田,倒叫下官想到个办法,”文思范垂了手回过头,见是对面末排的?裴云京,他也随声出列,跪在殿前,“六年前主?上初到江左,为安顿流民而侨置州郡,赐其?白籍,免其?赋税。可正因他们?不?受赋税约束,多年来流民十家五落,各自星处。不?利管理尚在其?次,于国?帑有损才是大弊。” 文思范对这个跟在李令驰身?后的?副将没什么好印象,提及白籍更是警惕万分,当即斜睨道:“那么裴将军的?言下之意?” “左右咱们?不?是正在商议如何腾出这笔军费么?”裴云京目不?斜视,仿佛只?是在解决一件寻常事,“臣奏请主?上推行土断之国?策,重新划定州郡,白籍按其?实际居住地重新登记,并入黄籍。文尚书既说世家各族得享天恩,那么这些白籍自然更是如此,既是为北伐收复大梁失地,咱们?谁也不?必厚此薄彼!” 朝堂顿时哗然一片,譬如文思范这批站北伐的?官员,总以为左不?过是多出些银钱的?事。而有圣旨在手,层层剥削,这桩事最后便能?落在田驺的?头上。可要合并白籍,那便是摆明了要放世家的?血。当初为抢夺这些不?受赋税约束的?衣食客,世家之间没少起过冲突,现在要他们?将吃进嘴的?肉囫囵吐出来—— 杀人也不?是这般道理。 “怎么说朔北原先也是你们?的?地盘,又不?是我们?这些江左人的?,”文思范没料到这一出,气极慌极,竟又开始划清南北界线,“凭什么我们?损地失田,还要将这些年的?辛辛苦苦积攒的?家业全吐出来,去填你们?北伐的?无底洞!” 裴云京今日说得何其?轻巧,只?是合并白籍又岂是一朝一夕之事。今日由?裴云京提请,这口子一旦开了,土断有第一次便会有第二次。从今往后北伐出征便是朝廷阉割世家的?大马金刀,只?要事关北伐,但凡是为军费,无论李令驰抑或谢公绰,便都可借土断之国?策光明正大地敛财。 世家多年盘根错节,即便吵着说分南北,也不?过是关乎利益分割才有的?口舌之争。说到底他们?本?该是最牢固的?联盟,而非两派权臣党争的?牺牲品。土断一出,别说江左士族,便是李令驰的?党羽也要思之再三。 因而此事最好的?结局,便是两方大吵一架,最后各自不?欢而散。 “这朝廷还是大梁的?朝廷,当着主?上的?面,你急着分什么你我?且若非朔北受难,何来江左安定?让你摆出点?儿诚意便要死要活,”尉迟焘扫过文思范,自暴自弃般破口大骂,“那还北伐什么,不?如收拾收拾,来日一齐做五部的?刀下俘虏吧!” 温孤翎也迅速跟上话来:“说来要真算旧账,咱们?还得算算介州温贤王之事,听?闻当年谢府高门?巍峨,连咱们?堂堂王爷也不?得入内,眼?下玉氏反叛幽禁大梁皇室,岂知不?是你们?谢氏在背后指点?!” 第139章 “玉氏反叛,头一个便是拿我谢氏亲眷祭的?旗,”谢远山此时已然不?单只?是为北伐而吵,“温孤大人贵人健忘,我可不?会轻拿轻放!指点??是指点?他如何杀我族亲,还是指点?他如何夺大梁兵马?” 既要吵架,陈芝麻烂谷子便是最合适不?过,江左一派瞬间接收到尉迟焘与温孤翎释放的?信号。议事的?内容就由?最开始的?北伐抗敌,莫名牵扯到八竿子打?不?着的?温贤王吃闭门?羹一事上,随即迅速蔓延开来,各方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原本?庄严肃穆的?朝堂一时成了日上三竿的?菜市口,几十张嘴你来我往,堪比扎堆叽喳的?市井麻雀。 法不?责众,天子威仪能?压一人,不?见得能?压百官朝臣。殿中的?羽林郎将见此情形不?由?面面相觑,按双方剑拔弩张的?气焰,早已到了需要镇压的?地步——若是他们?的?主?上胆敢一声令下的?话。 可永圣帝迟迟不?开口,两方人马吵到最后几乎无关国?事朝政,譬如昨日甲睡了乙府上家伎,前日乙又偷甲府上文玩,再不?上台面的?事也统统甩到对方脸上,毫无高门?大族的?尊贵可言。 喧闹不?知过了多久,双方仍没有休战的?意思,倒是殿堂之上突然爆出一声惊呼—— “主?上,主?上!”众臣面红耳赤骤然噤声,只?见郑蕃正拥着闭眼?晕死过去的?永圣帝,对阶下一众寺人、羽林郎将以及朝臣厉喝道: “快传太?医令!” 第068章 死士 那日永圣帝大殿昏厥, 一半是被气上头,一半是被逼无奈。裴云京一语惊人,土断得永圣帝心?却不得世家人心?, 殿前失仪便是百官发自内心的反对?, 之?后纵然谢氏父子再如何婉转, 也是投鼠忌器, 这一项国?策利国?利民不利百官,最后只得暂时搁置,不了了之?。 江右万斛关外是山河故土,江左朝廷不思北伐,不施土断,日子便又回到原先的消闲。春去秋来, 转眼已是九九艳阳天,又一日休沐的李府, 裴云京拿着封信匆匆穿过寒菊幽香的庭院, 来到李令驰的书房门前—— “明?公,岭南急报!” 说着裴云京跨门而入,将信呈上。岭南千里?,危机四伏, 李令驰特命赵云清一路护送, 从二?月十四算起, 足足八个多月, 李令仪一行才差不多行至岭南边境。 啪的一声! 李令驰一目十行, 翻掌摁着书信, 指缝间隐隐透出个引人注目的刺字, 倏尔他抬眸,“可有查探刺客来历?” “刺客一击未中, 当?场自尽,想必事前做了两手?准备。”来前裴云京问过信差,赵云清当?胸一剑,字里?行间凶险万分?,裴云京不由庆幸,“所幸二?爷只受了些惊吓。” “当?场自尽,”李令驰喃喃,此行除赵云清之?外皆是精锐,刺客尤能以一抵百,足见背后之?人的本事不小,“派的还是死士,岂非显而易见?” 院中寒风萧瑟,流莺百啭,李令驰攥拳洞穿裴云京的眼睛,透过他直指两条街之?外的谢府门庭。 今年八月十五李府院中的明?月缺了一角,谢公绰果真耐不住,要?送他们李氏齐下地狱去团圆。 裴云京明?白他言外之?意,继续回禀,“明?公,刺客虽死,倒也不算断了线索。” 李令驰顿时松了两指摩挲,“怎么说?” “属下方才询问信差,说无?攸令仵作验过尸身,”裴云京垂眸,语调平平,所言却非俗物,“那名刺客容貌端丽,皮肤白皙,不似寻常死士——且指尖上还有一层薄茧。” 裴云京咬在最后一句,可李令驰自己?也是满手?老茧,这话入耳并不稀奇,他眉宇间不掩躁郁,声音微微上扬,“那又如何?” “回明?公,茧的位置不同,可查辨不同身份。譬如属下长?于?弓箭,老茧便在左手?掌心?及右手?指节。”裴云京连着前一段话锋一转,“不过纵使换了刀枪剑戟,也不该长?在指尖这个位置。” 李令驰双眸微眯,牵动嘴角,心?知裴副将从不叫他失望,“那什么身份会长?在指尖?” 裴云京抬眸对?上李令驰,回禀的话停在这里?,他反倒提起一桩旧事,“明?公可还记得陈休文??” 李令驰愣住,下意识打量起裴云京沉静的神色。 他这个副将金口玉言从不说废话,往往看似前言不搭后语,背后却是一条完整的逻辑链。有时李令驰也会忌惮,若他并非效忠于?自己?,怕真是个相当?棘手?的麻烦。 因而李令驰明?着一碗水端平,甚至更器重裴云京,暗里?却偏信赵云清。但裴云京太聪明?了,李令驰的态度再微妙,也无?法处处滴水不漏。 “陈休文?问斩前夜属下去过天牢,”李令驰神色难辨,裴云京就坦然面对?明?公的猜忌,“四下无?人之?际,他曾告知属下那份名册是如何丢失的。” 当?初陈休文?殿前翻供,或许是得知陈休言的死想同归于?尽,但他打了堂堂护军大人一个措手?不及,在李令仪即将脱身之?际坐实他的罪证,还是裴云京好言相劝,才有这一遭天牢盘问。 “你?说过,那名册是被他府上家伎偷了去,”正事再次牵回李令驰的思绪,他顺着裴云京所言点头,“后来那名家伎抵死不从,陈休文?才杀之?以泄愤。” 第140章 “正是,”裴云京躬身,“后经属下查证,发现那名家伎出身雅乐署。” 强宗右姓的家伎多由大内雅乐署调教,区区一介陈郡太守府却未必有这般脸面。裴云京凭着一股猜测顺藤摸瓜,果真发现此人曾在雅乐署待过一个月。 “雅乐署,”李令驰思忖一息,脱口而出,“钟离望?” “大梁雅乐署采天下民风,历朝历代,多少优伶巧伎入世家府中,或作小妾或作家伎,”裴云京追着李令驰的目光,似有隐隐的急切,“他们在主家的前厅后院行走,便是一处耳目!” 李令驰皱眉,他素来不喜莺歌燕舞,这些却很对?李令仪的胃口。裴云京这一提醒,正叫他想起代中书府上那几个家伎。 谁叫李令仪在亲兄护佑下多年养尊处优,岭南烟瘴地比之?皇城温柔乡,说是云泥之?别丝毫不为过。且此次跋山涉水,流放之?路苦长?,那几个家伎便被李令仪统统带走,聊以慰藉。 “带走的家伎可有短缺?”李令驰恍然大悟,随即换一种问法:“钟离望与此次行刺可有关联?” “刺杀前月,有名家伎感染风寒而亡。据信差回忆,两人容貌迥异,形神毕肖。还有,”裴云京点头,紧而追问一句:“明?公可记得钟离望父亲是谁?” 李令驰眸光暗了暗,临沔伯钟离昱。 临沔伯,临沔王。 “要?说大梁慕容皇室,当?数这位临沔王最为荒淫无?度,也正因此才躲过多年皇室内乱。”裴云京观李令驰神色,滔滔不绝,“当?年临沔王与钟离氏偏居师州,受钟离世家靡靡之?音所蛊,特地向先帝讨了个临沔伯的爵位,而后又随主上登基得以鸡犬升天。” “钟离望的父亲讨临沔王欢心?,父子一脉,他便也想讨其庶子的欢心?,”谜团至此已然清晰,李令驰几乎可以断定,“一个临沔伯还不够,侯爵,公爵,还是说他想攀附更高的权位?” 书房刹那死寂,李令驰言之?未尽,两人心?知肚明?。 更高的权位,便是兵权。 自岭南水师叛出,看来世家不分?南北,都想分?李令驰手?中这杯羹。 “三年前大小姐入主中宫,雅乐署为贺中宫之?喜,特谱一曲琴瑟和鸣,”裴云京历历在目,彼时帝后大婚,建康宫正殿之?上的领舞有多引百官瞩目,“钟离望手?下有个叫薛瑶瑟的,对?外乃是异域风情的镇署之?伎,对?内,应当?便是暗桩首领!” 裴云京摆明?想要?接管这批暗桩,李令驰却不认可,“暗桩死士最为认主,若是贸然接手?却不服从,岂非乱了一盘大好棋局?” “可这棋子敢动二?爷的心?思,俨然已经不将明?公放在眼中,”李令驰的意思是要?拿捏钟离望,这便轮到裴云京不能苟同,“这样的人即便捏在手?里?,也是根恼人的硬刺。” 裴云京提及亲弟,李令驰不由再次恼怒,“那便都杀了!” “明?公,”裴云京低眉劝道:“他们还有用处。” 李令驰抬眸,此刻他杀心?已起,若是裴云京没个足够合理的由头安抚,定是要?吃牌头的。 “当?年谢泓为何力排众议推举当?今主上,主上登基之?后又为何授意您灭其满门?这些事从明?面上难查,钟离望的暗桩情报却正可以派上用场,”裴云京上指皇权,下指百官,明?里?暗里?提醒李令驰,天子御座触手?可及,“且当?年随咱们而来的世家蠢蠢欲动,有了把?柄,也叫他们知道朝堂之?上,到底该向着谁说话!” 这两个由头深得李令驰欢心?。 等裴云京要?跨门而出,李令驰又叫住他。 裴云京皱了眉,不知李令驰是后悔还是有别的考量,“明?公还有何吩咐?” “那刺客背后之?主经过查证才知另有其人,”李令驰说一半留一半,“这消息迟早传回铎州,可其他人却是不知。” 裴云京福至心?灵,“明?公是要?借此事敲打谢氏?” “敲打不够,谢公绰那老东西一只脚踏进棺材,趁他还有一口气,寡人要?叫他白发人送黑发人。”说着李令驰指向屋外的四方天,“赫连诚一句空口忠心?搁了六年,眼下也该让他兑现!” “属下即刻去办!” 七日后的未时三刻,金谷大街往东一间茶肆,三楼幽静的上房中,郑蕃居高临下,正站在谢元贞面前质问—— “你?让我去碰钉子?我前脚刚向主上举荐钟离望,后脚他便被护军大人以豢养死士,意图谋害当?朝命官家眷为由绕过三审七决的流程处死,”郑蕃细长?的兰花指颤抖,几乎触及谢元贞的鼻尖,“你?害得我险些被主上弃用!” 郑蕃克制嗓音,给彼此留了仅有的几分?情面,不过说是险些,眼下他几乎是被彻底弃用。永圣帝罚他去御马厩事洒扫,这偌大的皇城,御马厩与建康宫一南一北,郑蕃几乎没有再见到永圣帝的可能。 且钟离望一死,郑蕃得罪的远不止永圣帝,李令驰断然不会无?缘无?故处置一介太乐令。郑蕃辛苦耕耘多年,如今平步青云梦断,他反倒成了临沔钟离氏与护军大人的眼中钉。 这梦换了地方,说不定得去黄泉路上接着做。 “中常侍,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谢元贞神色淡淡,听?他诉苦詈骂,专心?细抿手?上这盏茶,“眼下这点委屈也受不得,来日如何得享富贵荣华?” 第141章 郑蕃手?一松,心?下微动,但又怕他要?诓自己?,“此话从何说起!” “那么中常侍是想在主上面前始终算无?遗策,”一口热茶入腑,平复谢元贞肺间不适,他终于?抬眸,对?上郑蕃犹疑的眼睛,“还是想叫主上明?白,您的心?计与野心?皆远胜于?他?” 功高震主,智计无?双也是震主,何况郑蕃原先做过却非殿的小黄门,换言之?,在永圣帝眼中,郑蕃与大梁高祖太翁同出一脉。 郑蕃顿时脸色煞白,倒吸一口冷气。他巴高望上不择手?段,扎过永圣帝一刀,见过他最狼狈的样子,先前永圣帝还当?面查问他的来历,桩桩件件回想起来更是令人毛骨森竦。 “中常侍,眼下主上的滔天盛怒您最好平心?静气全盘受着,这怒气有多深,来日就都能变成愧疚,”谢元贞撂了茶盏,不轻不重的脆响如一记重锤,径直敲在郑蕃颤动的心?神上,“天子恩宠飘忽不定,他的愧疚才是您一人之?下的法门,这样来日重回主上跟前,君臣之?间才能再无?芥蒂!” 第069章 约见 黄昏, 谢元贞回?院子的时候,谢含章正拿一卷字条在廊下等他,她怕信中有要紧事, 一见人来迫不及待, 汲着碎步就奔上前—— “阿兄, 赫连大人来信!” 自金老三暴露后, 谢远山将府中上下翻了个底朝天?,此后非签死?契的家奴不用。尽管如此,谢元贞进出都?要格外小心?,此刻他紧绷的神经还未松懈,听谢含章这么说,连忙扯开字条, 下一刻眉间?微皱,“他约我明日去郊外一见。” “何事如?此重要, ”谢含章扫过寥寥几字, “只能当面说?” “明日一见便知?。”谢元贞摇头,白鹘亲自送信还不放心?,他心?里也打鼓,“五日后便是冬至, 正好阿兄出门置办些祭品。” 隔日申时不到, 谢元贞拎着一篮祭品到城东郊外, 他以为要等上一会儿, 谁知?刚停下脚步, 白鹘嗖一下飞过眼前, 谢元贞惊讶转头, 落叶漫漫,身后是从天?而降的赫连诚。 入冬微寒, 此刻谢元贞春风拂面,他小跑上前,停在赫连诚咫尺之外,“不知?赫连兄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赫连诚踏出一步,拉近了两人的距离,眼眸柔情似水,但没有笑,“我找到了谢氏亲眷的遗骨下落。” 谢元贞一愣,陡然?攥紧篮子,“遗骨在何处?” “你先别急,下落是有,五部将谢氏满门葬于洛都?北郊,严令看守,直到近日翟雉合罕病笃,其他部族蠢蠢欲动,墓园才?疏于防范。”赫连诚注视谢元贞的反应,又靠近半步,“只是我晚了一步,遗骨被人敛走了。” “被谁敛走!”谢元贞本就呼吸急促,一着急又猛吸了口凉气,顿时咳得昏天?黑地。 这一遭在所难免,赫连诚当即接过谢元贞的篮子,撑着他的手肘,轻轻揽在他后心?,推宫慢慢顺他的气。 好一会儿,谢元贞才?缓过来,眼前星星点点,周身发颤。赫连诚半扶半抱,将人挪坐到一块平整的石头上,随即蹲下来拢起他的披袍领子,“我正想问你,你可有托人去寻他们的下落,我想这遗骨不如?活人,如?今世?人不知?洛都?谢氏尚存一脉,敛去总不会为别的,”赫连诚抬眸,跌进那一汪清泉,“大抵是谢府故人所为。” “外兄与如?晦都?派了人,倘若有消息,大家都?在铎州城,相互联系不过一时三刻的事,”谢元贞冷静下来,皱眉思忖,“应当不是他们。” “那除了他们,还会有谁?”赫连诚捻着指尖,目光不移,“门生故吏,世?交好友?” ……非是钟师兄?” 世?家姻亲复杂,赫连诚听过外兄从兄还有二嫂,倒不知?这位钟师兄又是何方神圣,但他怕唐突,只跟着重复一遍:“钟师兄?” “当年我中毒险些回?天?乏术,”谢元贞垂眸,眼眶仍是湿红一圈,陷入回?忆时,下意识抠起指尖,“钟师兄曾来信说为我延请名医诊治,后来——” 赫连诚还没尝出这醋的名堂,着眼点顷刻扭转,“什么中毒?” 谢元贞似乎被这一声吓到,抬眸看了眼赫连诚,更没什么底气,“胡大夫日日为我诊脉,眼下已然?无大碍了。” 这话显然?没几分可信,但毒得有源头,才?好对?症下药,赫连诚放低语气又问:“是谁给你下毒,那毒又是什么?” “我只记得从秘书?局回?来当夜便发了高热,”谢元贞又看一眼赫连诚,蜷曲的指尖一动,最?后彻底攥紧,他摇头,“尚不得知?此毒来历。” 谢元贞清瘦的脸庞映在赫连诚眼中,他突然?想起疫病那会儿王崇的话。 要是鬼医还在就好了。 这下当真由不得赫连诚有半点后悔,他暗自将这桩事记下来,嘴上轻飘飘揭过这一页,“难怪总不见你胖,”说着他就想去抓谢元贞的手,谢四公子金尊玉贵,十指不沾阳春水,此刻搁在膝上,露在风中,定需要护佑温养,触及的瞬间?赫连诚却?打了个弯,最?后只在单薄的肩胛上轻拍一下,略作?责备,“若真是你师兄,想必不消多时便能得见。你且宽心?,这几日饮食如?何,晚上睡得可好,大约几时能入眠?” 一连串的问题逗笑谢元贞,他让开身,示意赫连诚也坐下,“睡着了哪还知?道几时几刻,大约亥时以前吧。” 第142章 精雕细琢的侧脸也勾人痴迷,赫连诚贪婪地上下描摹,随后才?从胸口掏出两枚香囊,“六年前一别,还没见过你家阿妹,每次来回?都?太匆忙,也顾不上带什么东西。”说着他将东西递过去,端的漫不经心?,实则小心?翼翼,“这香囊一人一枚放在枕前,这几日入夜好安眠。” 赫连诚掌心?的香囊一大一小,大的那只上面绣有忍冬暗纹。冬至千里春生,谢府灭门绝户,谢元贞明白这是想解他思亲之苦,他心?里一阵酸楚,强笑道:“这话说我更合适,我才?是每次空手而来的那个。赫连大人再这么谦虚,季欢可要无地自容了,”说着他接过东西细细端详,忍不住问:“此次还是要连夜回?去吗?” 谢元贞是无心?也好,有意也罢,赫连诚权当是他恋恋不舍,“不算你空手套白狼,之前你送的字帖还挂在书?房,我日日都?要观赏几遍陶冶情操,”只是东西送出去,赫连诚这口气却?没松,“此行还有些别的事,办完了再回?去不迟。” 李令驰的来信不出赫连诚所料,李谢分庭抗礼多年,洛都?谢氏虽已灭门,铎州谢氏尤在鼎盛,谢元贞恰巧夹在中间?,赫连诚不想他有一丝一毫的为难—— 不如?索性直接与谢远山谈交易。 谢元贞不知?道赫连诚心?中盘算,自顾摆弄那两只香囊,闻言悄声嘀咕,“原来不是特?地来的。” 几个字黏在一起叫人难以分辨,更听不出情绪,赫连诚凑近问,“什么?” 谢元贞吓了一跳,却?不是因为愈加炽热的鼻息,而是自己竟将心?里话抖落出来,他慌忙将东西收起,掩耳盗铃,“没什么。” 赫连诚终于笑起来,他没碰谢元贞分毫,光用眼神足已将人五花大绑,“季欢的事才?是头等大事,别的不过顺手而已。” 谢元贞刚平复的心?忽而怦然?乱动,他耳根一红,不敢瞧人,“什么头等大事,赫连大人莫要取笑我了!” “季欢,” 紧接着的这一声叫得太郑重,谢元贞下意识抬头,正见赫连诚全神贯注地看着自己,他顿时有些紧张,“什,什么?” 赫连诚似也是鼓足了勇气,才?道:“你可知?我是五部之后?” 谢元贞如?何不知?,他心?跳卡在嗓子眼,克制不住地揣测赫连诚更后面的话,良久才?点头,……?道。” “季欢当真聪敏,”果真赫连诚侧过身,端端正正面对?谢元贞,“那你可知?我此言何意?” 谢元贞紧绷着的最?后一根弦便断了。 “你不是有事要办吗?”谢元贞蹭地起身,几乎是用蛮力将人往外推,这满地落叶若能塞住赫连诚的嘴,谢元贞也不妨一试,“快去吧别耽误正事!” 赫连诚就怕这人装傻,谢元贞这般慌张他反倒不急了,只是笑着拾起篮子塞进他手心?,召来白鹘翩然?往城中去。 谢元贞双手紧攥篮子,眼睁睁看他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又停下来。 这一顿精准地掐住谢元贞心?脏,他仿佛身处晕厥的边际。 “怎么——”谢元贞浑身僵硬,话音未落,赫连诚已回?身大步流星抱住他。宽阔坚实的胸膛下,一颗心?脏律动汹涌,起起落落在谢元贞耳边擂打不息,譬如?大漠旭日,光明磊落,撼天?动地。 谢元贞睁大眼睛,一时忘了呼吸。 这算什么? 谢元贞就这样被赫连诚拥在怀里,良久才?缱绻地分开,赫连诚握住谢元贞双肩一字一顿,郑重其事,“季欢,这就是我此行的头等大事,冬至之后,我会来向你要一句答案!” “阿兄,阿兄?” 谢元贞回?神的时候,谢含章正写完一页纸,她不经意抬头,见阿兄圣贤书?读得出神入化,倒捧过来也旁通曲畅,不由称奇。 自那日城郊见过赫连诚,之后两日谢元贞都?是这般心?不在焉,他仍未察觉谢含章的言外之意,放下书?茫茫然?,“少珏想说什么?” “我想问阿兄呢,”谢含章搁了笔,看向阿兄的眼神难掩担忧,“这几日怎的总是心?不在焉?” 面对?比自己还小几岁的阿妹,谢元贞不知?该从何说起。 旧时在谢府,父亲与母亲,诸兄与嫂嫂之间?皆是相敬如?宾,他来不及问什么是心?动,什么是喜,什么是爱,先尝过骨肉离散之苦。 六年弹指过,又是一年冬至日。谢元贞身上的枷锁还在,这枷锁名为谢氏讨还公道,只会随年深日久越箍越紧,越走越沉。他不敢耽于爱河,不该溺于欲望,何况赫连诚身上还流着一半五部的血。 五部与大梁通婚已久,倘若五部没有踏平朔北踏平洛都?皇城,倘若五部合罕未曾悬尸示众,那该多好? 可惜一切早已无可挽回?。 赫连诚的恩是恩,作?为朋侪自然?有各种偿还的方式,谢元贞心?知?赫连诚要的绝不是偿还,然?而他不知?道国仇家恨之下,是否还有资格再谈儿女?私情。 如?今二亲兄嫂就在天?上,他们看着赫连诚与自己并肩,如?若谢元贞不刻意阻止,日后与赫连诚的合作?只会越来越多,越来越深。 多出来的是什么,情深难以自拔之后又该如?何全身而退? 谢元贞不知?道。 赫连诚来自遥远的朔北边境,那里接壤无边的大漠风光,旷野烈日下滋养出的这颗糖太甜太腻,叫谢元贞不敢问情之所以起,不敢问恋之所以然?。 第143章 “有吗?”谢元贞抿了抿嘴,最?后也没鼓起勇气,“许是晚上没睡好吧。” 两日前谢元贞将香囊给谢含章,她就打趣说赫连大人大约还是比照六年前的印象做的。她缠着看了谢元贞那枚,指尖轻戳上面的忍冬暗花纹,又夸赫连大人真是好记性。 谢元贞头回?觉得自己连话也不会说,哪壶不开提哪壶。 “赫连大人的香囊竟不管用么?”谢元贞的身体一日不好,便是卡在谢含章心?头的一根利刺,她不敢托大,敛起笑容换了担心?,“怎么我倒头就睡,许久不曾这般神清气爽了,不如?明早胡大夫来请脉时,咱们再问问?” 谢含章说的是实话,也正提醒了谢元贞,赫连诚的香囊并非无用,反而好得出奇,谢元贞向来梦断魂劳,这两日同样也是一枕馨香浓睡。 分别前赫连诚那一番心?窝话言犹在耳,谢元贞有几分期待,有几分怅惘,“也不知?他此行办事顺利与否?” 待再相见,谢元贞或许该好好与赫连大人谈谈,故交旧友的界线。 这话在谢含章听来是关?切,只是她观谢元贞神色,又不似寻常关?切,“赫连大人所办何事?” “不知?道,”谢元贞摇摇头,赫连诚难得对?自己有所保留,这回?没说,许是事关?机密不便相告,谢元贞思来想去,“许是为军中兵器短缺一事。” “我开年便听兄长提及此事,”谢含章心?知?兵器于战时的重要,操心?完阿兄又操心?赫连大人,“赫连大人富商出身,怎的快一整年了还没筹集妥当吗?” “如?今朔北被五部侵占,铜铁矿数量锐减,仅有的两处皆受朝廷严格管控,”这也是谢元贞所担忧的,受朝廷管控无异于受李令驰挟制,他自然?先紧着六军所需,同时以防流民兵壮大,赫连诚呈递的奏章才?如?同石沉大海,“兵器又是征战所需重中之重,朝廷必得思量再三,不会轻易允准。” “就是说有钱也买不来?”近来谢含章尤其喜爱兵书?,说话间?她正看到其中一则借刀杀人,冷不防问:“那若是主上以此要挟赫连大人,无论何事,他是否也得一一应下?” 谢元贞莫名心?一沉。 “季欢,少珏!” 院门开合,兄妹二人的谈话戛然?而止,谢元贞回?头一看,来人是谢云山—— “冬至快到了,”谢云山咧着嘴笑,“这几日去前厅,咱们一家人用饭!” 第070章 刺杀 冬至未至, 往年向来温和的江左罕见地飘起碎雪,霜花白雪于江左顽童最是提神醒脑,因而谢府深宅大院, 此处灯明, 彼处灯灭。不过谢元贞所在的偏院却静悄悄的, 刚过亥时, 兄妹二人早已沉沉进入梦乡—— 韶光模糊不清,谢元贞从黑暗中睁开双眼,取而代之的是暗香飘零,六花斜扑。这雪不比江左,落到地上便是一摊湿漉漉的水。光是站在院中短短的呼吸间,俨然积起薄薄的一层。 身?为谢氏遗孤, 谢元贞此生不敢忘—— 此间正是洛都谢宅。 朔风不时从四方天外来,翩然带起银霜色的衣摆, 谢元贞四顾茫然, 未曾发现至亲踪影,片刻之后,他攥起右手,不由抬脚去寻。 只是刚起步的瞬间, 一阵更凌厉的寒风呼啸而过, 待谢元贞再次睁开眼, 谢泓的身?影就出现在他五步之外。 “阿翁?”谢元贞情难自抑, 忍着哽咽试探一声。 面前的背影应声而动, 随即转过身?来—— 果真是父亲。 父亲与六年前的冬至那夜一般无二, 苍老的面容下是坚韧不屈的骨血, 他看着谢元贞牵动嘴角,向他招了招手—— “阿翁!” 泪珠坠落, 陷入厚厚的雪地,谢元贞破涕为笑,像个从未离家的孩子?,撒开腿奔上前去,在扑进谢泓怀里之前才堪堪站住脚,恭恭敬敬先行过礼,而后才道?父子?深情。 “季欢可有?报仇?” 谢泓眉眼弯出一副慈爱,不待谢元贞先说什么,开口霍然冷冰冰,听得谢元贞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大仇一日未报,谢元贞一日无颜面对?谢府满门冤魂。 “孩儿不孝,”天真的笑意彻底凝固在嘴角,片刻之后谢元贞才敢摇头,“大仇尚未得报。” 雪诉窦娥冤,风解忠良魂,谢泓的脸在飞雪中陡然苍老,胸口不知何时洇出艳红的血渍,他在谢元贞越睁越大的眼眸中再次张开嘴—— “杀我者,赫连诚!” ……翁,”谢元贞胸腔起伏,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下意识辩驳,“杀我谢府满门的不是李令驰吗?” 他话音未落,谢泓翻掌横抵,却?是狠狠一推! 这力道?遒劲,谢元贞猛然向后踉跄,在仰面倒地的前一刻落入一个温暖的怀中。 谢元贞心肝剧颤,抬眸是阿母岁月难败的容颜,可他翻身?直面,却?见?阿母胸前也有?道?长?长?的血痕。惊愕的视线停顿,谢元贞还能捉见?其间外翻的血肉,随着心脏尤在跳动。 血肉横翻的滋味有?多痛谢元贞自是明白,他颤颤伸出手,却?被谢夫人一把?抓住。血色晦暗犹如烙印,深深刻进谢元贞腕间,谢夫人盯着幼子?一字一顿,与方才谢泓如出一辙—— “杀我者,赫连诚!” 第144章 “不,不是!” 谢元贞已然慌不择路,他挣扎着爬起,嘴里语无伦次。随即郗泰青也抱着小侄子?款款而至,钗环晃动,步履生花。清脆的响动之下,大嫂小侄那样活神活现—— 倘若谢元贞没瞧见?他们七窍汩汩的血。 “大嫂,你?!”看到这里,谢元贞全然没了眷恋,至此裹挟周身?的唯有?惊恐二字,他指尖哆哆嗦嗦,“你?们!” 这一家上下,原先最是疼爱谢元贞,眼下郗泰青却?不容他有?片刻喘息,抱着儿子?围追堵截,一字一句譬如深渊地狱的恶毒诅咒,“杀我者,赫连诚!” 谢元贞念过赫连诚,写过赫连诚,这三个字从未如此刻这般刻骨铭心,谢元贞越想逃离,前赴后继的人就越多,最后连向来低眉顺眼的僮仆侍婢也冲了上来,嘴里重复着不变的那一句—— “不是!” 谢元贞陡然转醒,弹坐起来,腑脏翻折的速度太快,憋得他不住咳嗽。 屋内一片漆黑。 是梦,不过是梦。 谢元贞哮症在身?,咳起来轻易下不去,他满头冷汗惊魂甫定,摸下床灌了几?口微凉的水,又翻出一粒胡大夫配的应急药丸,勉强将咳喘压下去。 谢府灭门的噩梦纠缠谢元贞足足六年,翻来覆去间却?从未自故人口中听过赫连诚这三个字。他摁着胸口小心翼翼地平复,许是那日赫连诚坦言自己是五部血脉,那是谢元贞潜意识里恨意难消的仇敌。 五部临城,悬尸示众,梁人眼中戮尸等?同?杀人。好一会儿,谢元贞反复擦过几?遍冷汗,才将这些统统归咎于日有?所思,克制自己不再胡思乱想。 风掀窗棂,谢元贞偏头,顺着缝隙瞭望天外,才知睡下约莫不过半个时辰。寂夜还深,觉再浅也得回去躺下。不过谢元贞心有?悸悸,索性拿了本书坐在床头翻看。 床前油灯昏黄,熠熠微光的是枕边香囊,谢元贞将书一偏,低头轻嗅,鼻间还透着一股淡淡的幽香。 借这幽香,谢元贞的心绪渐渐归于宁静。 典籍翻了几?页,谢元贞仍是没有?睡意,于是他熟稔地捻起香囊,思绪左一下右一下,最念念不忘的便是明日冬至—— 赫连诚纵有?天大的事要忙,总也该办完了吧? 只是怎的偏偏是冬至之后? 香囊里的药材在谢元贞指尖碾动,发出窸窣碎响。分?别?前赫连诚留下一句,冬至之后,要来问自己讨个答案。窸窣声渐密,谢元贞一阵喜一阵忧: 要他回答什么,他又该回答什么? 谢元贞脑中天人交战,一边告诉自己不可以,一边又克制不住春心萌动。 他于垂死之际遇见?赫连诚,那是他绝境逢生的一道?微光,起初赫连诚的援手皆藏着算计,谢元贞道?这是两人萍水相逢无可厚非——那么后来呢? 后来的一次次又算什么? 谢元贞不得不承认,不止赫连诚,他也舍不得叫人失望。 坐得乏了他又仰面卧倒,盯着头顶床帐,或许他可以告诉赫连诚:此事并非不可以,只是要等?到他大仇得报,心无挂碍,才能—— 谢元贞反手盖住眼睛。 他又有?什么资格叫赫连诚等?他? 六年已过,下一个六年谢元贞仍没有?十足的把?握,只是人的一生能有?几?个六年的大好时光? 万一他能遇上更好的,不如从一开始便不要答应,免得白白惹他期许,又令他求而不得。 这些天来来回回便是挖一句答案,想多了谢元贞便有?些头痛,他揉了揉额角,下意识将香囊凑在鼻尖嗅了嗅,顷刻便打了个哈欠。 少珏说得果真不错,谢元贞暗自惊叹,这安眠香囊倒比胡大夫的药浴效果更好。谢元贞正打算嗅出些睡意,思绪陡转,他忽然回忆起午后与谢含章的三两闲话。 谢含章本是无心之言,倘若永圣帝拿兵器短缺一事威逼利诱,赫连诚没有?拒绝的理由与资格,但开年的流民坑杀案在前,入冬的李令仪遇刺在后,若要论威逼利诱,恐怕李令驰的可能性还更大些。 那么赫连诚口中要办的事,会否正与李令驰有?关? 谢元贞翻身?坐起来,赫连诚向来开诚布公,那日却?没有?告知自己此次前来所为何事,如此联想不可谓不顺理成章。 “这几?日饮食如何,晚上睡得可好,大约几?时能入眠?” 香囊捏在手里久了,药香残存在细长?的指缝间,谢元贞盯着香囊沉思,突然又拿起来深吸一口,果真下一刻谢元贞撑着床沿,甩了甩脑袋才将突如其来的睡意挥散。 安眠太过强劲,便绝不止安眠! 谢元贞攥紧了香囊,心下发紧,怦怦跳起来——赫连诚这是想要自己安眠,还是不想自己掺和?他的事? 前因连起后果,谢元贞顿时恍然大悟: 难不成他要来谢府! 亥时三刻,谢远山所在的院中一片寂静,只是卧间不时传出略显旖旎的动静。寒风裹挟雪花越飘越大,忽而一阵更不和?谐的气流撞了进来。 只见?一名?蒙面黑衣客飞檐走壁,轻巧地落在谢远山卧间的屋顶,留下一串难以辨别?的脚印。接着又翻身?下吊,一个斜身?挂上走廊的短梁,朦胧纸窗内人影晃动,眼见?是寒冬苦长?,枯索两枕贪欢。 第145章 黑衣客摸清了情况正要翻窗,廊下的黑暗中赫然出现十几?道?暗夜黑影。 “谁!?” 这声音自卧间传出,十余死士听令一齐上手,格挡间黑衣客仿佛游刃有?余,锋利的剑刃并未对?准任何一人的要害,这是显而易见?的手下留情。 下一刻,谢远山已然披了外袍推门出来,院中飞花落雪,刀光剑影引人侧目,死士联手也不是黑衣客的对?手,而不巧成竹在胸的谢远山又明晃晃地出现在廊下阶前。 倏尔,黑衣客手起刀落迅猛更甚,转眼已突破死士重围,横剑直冲谢远山而来。十余死士慢了一步,谁料比黑衣客更快的,却?是从另一条廊下飞身?而出的谢元贞! 长?剑当胸,刹那间刺破锦绣衣衫,轻巧地嵌入谢元贞的皮肉。那声音极轻,落在耳边又震耳欲聋,他的站位实在太过靠前,若非黑衣客及时卸力,只怕当时便要穿胸而过! 啪嗒—— 一滴紧接着一滴,在脚下的雪中绽开血色艳丽。 黑衣客蒙着面,月光雪色下只露出一对?无比惊诧的鹰眼。他对?身?后挥刀上前的死士视若无睹,只来得及低吼一声—— “季欢!” 来前谢元贞还有?两分?不确定,待听清黑衣客的声音,他左手握剑,右脚起势,猛铲一腿碎雪阻拦死士的攻击! “走!” 谢元贞嘴角洇血,温热的鲜血尤在一滴滴往下坠,如此情形不容他与赫连诚多说。可伤在此身?,痛在彼心,赫连诚不记得来时筹谋,不记得要与谢远山做劳什子?交易。 大梁、五部乃至天下,哪个也没有?谢元贞的安危重要! 谢元贞看出赫连诚还想再说什么,狠了狠心自己拔出剑尖,鲜血温热四下迸溅,有?几?滴残存在赫连诚蒙面的脸颊,只听谢元贞径直嘶吼—— “走!” “主子?,”赫连诚飞出墙外的瞬间,死士头领回身?先问一句。方才从公子?以身?相抵又放虎归山,倒叫他们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咱们追不追?” 谢元贞仰面后倒,正落在谢远山怀中,他低头看了一眼痛苦不堪的谢元贞,犹豫片刻才摇了摇头。 死士得令,转身?又隐入廊下的黑暗之中。下一刻,谢含章与谢云山仓促奔来,见?此情形谢云山扭头便去拖后院的胡大夫,谢含章则猛扑上前来,死死摁住谢元贞胸口洇血的破洞。 谢元贞神思困顿,剧痛之后便是浸入骨髓的寒冷,滔天睡意再次席卷而来,坠入深渊之际,耳边是谢含章不住的呼喊—— “阿兄别?睡!” 第071章 诊治 谢元贞仿佛掉进一个巨大的漩涡, 胸前?是剑指自己的赫连诚,他?褪去一袭黑衣,身着那日?前?来相见的雪青袖襦。与之形成?强烈对比的, 是周遭是死不瞑目的谢氏满门, 斑斑血迹蔓延到谢元贞脚下, 和着胸前?一摊浑如铁证, 在赤裸裸地嘲笑着他的天真。 他?双手擎剑,不知?过了多久,坠空的失重感慢慢消退,意识回转,耳边渐渐响起熟悉而苍老的声音—— “万幸,真是万幸!”胡大夫满手血腥, 示意儿子扫尾,边回禀谢家父子, “若这剑再深半寸, 从公子怕就凶险了!” 疲软的左手骤然?被人?攥紧,谢元贞费力地撑开眼皮,是正跪在榻前提心在口的谢含章。 谢云山也快步上来,踩着身后谢远山拔高的声音, “此仇不报, 我谢远山何以为人?兄弟——从弟你醒了!” “从, 从兄, ”谢元贞气若游丝, 只动得墨黑眼珠, “从父。” “你刚醒, 且慢慢说话,”谢公绰点点头, 字里行间是难得的慈爱,“方才那刺客是谁,你可认得?” 话这么问是委婉也是留有余地,彼时谢元贞所喊清清楚楚,从他?昏迷到转醒,谢远山定然?早已知?会过父亲。 “是师戎郡太守,”谢元贞略微转过脸,直截了当,“赫连诚。” “是他??”谢远山有些惊讶,“开年来他?就多次求请补给兵器,只是铁矿事关国本已失其半,各方又虎视眈眈,牵一发而动全身,主上一人?做不了主——所以他?是替谁来行刺?” 这几乎是明示,毕竟如今在谢远山眼中,唯有李令驰才配与他?们?谢家相提并论。 谢云山扫过兄长了然?于心,却没直接看向谢元贞,“莫非是李令驰?” “我道他?光长岁数不长胆子,顾头又顾腚,不敢轻易动刀兵,原是想借刀杀人?。今日?他?能派师戎郡太守,明日?便能是二州刺史,”谢远山如悬河泻水,大袖一挥,“既然?他?赫连诚自己要往枪口上撞,就别怪我杀鸡儆猴,手下不留情!” 这时谢云山却扫过谢元贞。 两人?心知?肚明,杀鸡儆猴是真,想借此夺师戎郡的十万流民兵也是真。这点兵力在江右州郡中虽不起眼,却是唯一腹背受敌,两面?夹击锻造而成?的精锐之师。且有谢元贞作中间人?,赫连诚的兵器补给又迟迟不得解决,足以说明眼下赫连诚还?不算李令驰的亲兵。 那么雪夜刺杀说不准就是投名状,谢远山必得快人?一步,以免这支流民军真落入李令驰之手! “从兄!” 谢云山见谢元贞挣扎着要起身,登时要来按人?,“你快快躺好,伤口刚包扎过,一会儿该崩裂了!” 第146章 谢元贞摇摇头,不顾阻拦下了床,双脚一软,咚地跪下来,“从兄不可!” 谢远山正等?他?这一句,闻言上前?虚扶谢元贞,“从弟此话怎讲?” “从兄若真动了师戎郡,”刺痛绵密,谢元贞额角一抹细汗,“才是正中李令驰下怀!” 胡大夫早带着儿子退下,眼下屋子里只剩自家人?,谢远山不置可否,对上父亲,父子俩都没有说话。 “如今的铎州谢氏便是当年的洛都谢氏,一山不容二虎,这是李令驰惯用的伎俩,”谢元贞闷咳几声,被左右扶回床榻,声音渐弱,尤能听出?其斩钉截铁,“今夜他?借赫连诚的刀入府行刺,若从父从兄为此与赫连诚攀咬上劲,那么鹬蚌相争,谁能得利?” 谢远山语塞,但他?仍不服气,攥手贴在腹前?沉默不语。 “赫连诚的困境在于往北直面?五部,往东又遭海寇频扰,他?的困境要用兵器来解,李令驰所拿正是他?的死穴。”谢元贞抬眸,他?在看谢远山,更是在看谢公绰,“可若这死穴换了咱们?来捏,咱们?或能以此笼络师戎郡的十万流民兵!” 流民兵多年征战,既是实?打实?的实?力,也是实?打实?的诱惑。谢元贞字字不离谢公绰父子心坎,“兵器是个死穴,今夜更是顺水人?情。与其置人?于死地,不如化干戈为玉帛,借此与赫连诚联手,来日?应对李令驰的二十万兵马,便能多一分胜算!” “可咱们?与赫连诚素未谋面?,他?心性究竟如何外人?终归难测,”谢远山审视面?无人?色的谢元贞,灰褐的瞳孔里没有一丝温存,“倘若他?与李令驰如出?一辙,今夜放虎归山不就等?于告诉他?,咱们?也是那蛇行鼠步之辈?” 短暂的沉寂之后,谢云山摸着鼻子,“其实?从弟与赫连诚有几分交情。” 谢云山虽不齿赫连诚,但若在谢远山与谢元贞之中选一人?,他?显然?无需犹豫。 “哦?” 只是几分才算可用的交情?九分十分能算莫逆,一分两分便不过泛泛,谢远山目光不移,他?要听谢元贞亲口说。 谢元贞正要说,谢含章却怕阿兄精力不济,就将当年赫连诚搭救他?们?的经过代为叙述,省去中间龃龉,只谈赫连大人?仁义之举。 “李令驰一心只计门户,江右一线便全靠两州一郡苦苦支撑,他?们?隔着江岸,州官与百姓的积怨无法上达天听,实?则谁人?不知?,江右早已是群情鼎沸?”谢元贞几乎是苦口婆心,“于李令驰此人?,他?们?的恨意只多不少?!” “可今夜赫连诚来势汹汹,若非从弟拼死相救,眼下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便是从兄我自己,”谢元贞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于谢远山而言则是逆耳多过忠言。他?忍了又忍,终于将心中郁闷一吐为快,“这口气难道要让从兄就这么咽回去吗?” “化干戈为玉帛也并非就要忍气吞声,”谢元贞闭了闭眼,强打两分精神,“赫连诚欠我一份人?情,便是欠从父从兄一份人?情,不消多时,过几日?他?就要还?回来。” 谢远山:“你的意思??” “从兄不信赫连诚,多疑如李令驰更不会偏信商贾狡黠出?身之人?。正因流民兵兵力强悍,是香饽饽也是烫山芋,无论赫连诚行刺成?功与否,李令驰恐怕都要夺他?的领兵之权。”谢元贞坐得久了心气不畅,渐渐昏沉,他?暗自攥紧了手,顿了顿才继续说:“届时从父从兄在朝堂之上拉他?一把,于赫连诚而言便是隆恩旷典,待李令驰的如意算盘浮出?水面?,赫连诚便是想不站在咱们?这边,怕也由不得他?!” 谢元贞说的是拉赫连诚一把,他?言之未尽,至于谢远山想何时出?手,又想如何拉人?,便全然?在他?自己的掌控之中。 而谢大公子向来睚眦必报,打一板子给一颗枣这种事自是行家里手,如此推一把再往回拉,也正好叫赫连诚知?道,他?谢远山可不比护军大人?好惹。 谢远山眉宇微微舒展,心里有些认可,嘴上却还?要争三分气,“只是人?心隔水变幻莫测,赫连诚终究不过一介外姓之人?。说心里话,从兄还?是信不过他?,依从兄之见,不如索性与李令驰争个高下,看谁能得师戎郡兵权!” 当年赫连诚由朱林蔚一力举荐,单看姓氏,与望京刺史还?扯不上半点关系。但安刺史身边还?有个朝野皆知?的庾大人?,但凡这位庾大人?伸一伸指头,望京与师戎郡便是脱不开的关系。再者这些年谢远山占上风的次数并不算少?,他?大概是忖度出?这位护军大人?也并没有传闻中那般暴虐成?性。如今大梁唯有李令驰手握重兵,沔江两岸的耳目众多,李令驰的顾忌也就更多。他?看似万人?之上呼风唤雨,实?则犹如笼中困兽—— 论承袭大统,他?不如谢氏在江左的威望,论挟天子以令诸侯之心,世家各族头一个想到的便是李令驰。 谢远山这是有恃无恐。 “可朝堂之上瞬息万变,暂且不论李氏党羽,单李令驰身边那个裴云京便不容小?觑。”谢元贞见从兄还?要固执己见,不得不当头一棒,“土断之事犹如横亘在江左世家头顶的一把铡刀,倘若裴云京旧事重提,从兄又待如何?” ……下是谈刺杀论兵器,裴云京在朝堂之上的一席之地可不是凭借什么土断国策而得的。且土断伤世家根本,非到万不得已,他?怎会无缘无故旧事重提?”谢远山仍记得当时大殿之上的混乱不堪,土断不仅触世家霉头,更触这位提请北伐的散骑侍郎的霉头,“他?若是旧事重提,岂非正叫那些与之狼狈为奸的党羽以为李令驰当真有此打算,岂非正好叫他?们?自相残杀?” 第147章 “从兄此言便是也没有应对之策?” 谢元贞只抛出?一句,便叫谢远山再憋不出?托辞。 “刺杀也好,兵器短缺也罢,桩桩件件终究是为北伐,从兄怎能断定重提土断是为无缘无故?”谢元贞平心静气,单等?谢远山彻底没了下文才接上话:“且来日?即便不是裴云京出?面?,朝堂之上也有的是人?上赶着替李氏张罗,只要最?终目的只在谢氏而非北伐,他?们?未必不肯。” 谢远山终于后退一步,看了眼始终沉默的谢公绰,“这——” “退一万步,北伐一事终究也是从兄首提,别无选择的从来不是李氏。”谢元贞既然?开口,必得叫谢远山没有反扑的可能,他?借着左右的力道往前?挪了些,定定问道:“敢问从兄还?要摘了赫连诚,自己单枪匹马与李令驰打擂台吗?” 第072章 铜人 冬至刚过, 鸣沙关校场绷紧的弦仍未松,将士操练的间隙,王崇手下一个小兵凑到跟前:“大人这几日是?有烦心事?” 王崇偏头, 心知这是?在问赫连大人, 连日以来赫连诚四处奔走, 其结果如何尚不?得知, 兵器的影儿是半点不见。如今师戎郡百姓安居乐业,今年秋收收成又额外?好,能叫赫连大人烦心头疼的别无其他。 “这师戎郡叫大人治理得井井有条,他能有什么别的烦心事,”王崇狠狠叹一口气,“还不是为着兵器短缺一事!” “主上究竟知不知道咱们还替他守着国门??”那小兵脖子粗嗓门?儿细, “没咱们在前头冲锋陷阵,何来他苟安一隅, 安享酒池肉林!” “知不?知道又能如何?这大梁早不?是?他们慕容氏能做主的时候了, ”王崇抱着枪轻嗤,那枪纂眼见都有些不?复光泽,“只要那些世家不?点头,还有那李令驰不?点头, 咱们就?是?用奏章活埋了主上也?没个鸟用!” “那咋办?”小兵脑仁儿直疼, “即便大人愁出三千银丝, 那银丝也?不?能变作黑金锻造兵器, 王伯长, 咱们得帮大人想想法子!” 王崇身后便是?擂台, 他扫过空荡荡的兰锜, 计上心来,“那司南车是?不?是?还收在武库里?” “是?啊, ”那小兵埋头顾影,怕被人听见,“伯长想用?” 起初他不?知道这司南车的分量,后来又察觉这是?个烫手山芋。既然嗦之无味弃之可?惜,不?如干脆融他娘的,打成个能送人的物件儿! “走!” 小兵一路跟着王崇去到武库,临门?一脚又开始后悔,踯躅道:“可?大人不?是?叫咱们收好,若是?贸然取用——” 王崇一抬手,“开年五部来犯,月前海寇来袭,咱们前后又死了不?少弟兄。这其中一半是?仗不?好打,另一半却是?手上家伙事儿拖了后腿!”他咬牙恨恨,“我不?能再叫他们白白送死!” 他笼统地唤那些阵亡的将士为弟兄,言外?之意其实是?指其中的新?兵,确切来说,也?不?是?近年来才入伍的新?兵,而是?他们初到师戎郡那一战后,赫连诚亲点他负责的那一批。 “剩下的这些新?兵,日后但凡出一点纰漏,我拿你?是?问!” 当初这话?是?赫连诚气头上的警告,却并非真要王崇一命抵一命。多年来赫连诚对待海寇俘虏唯有一条,那便是?杀无赦。赫连诚身为府君,身为方?镇军统领,要对得起阴曹地府下的四?十二位同袍,王崇自己更过不?去这个坎。因?而兵器一事迟迟不?解决,赫连诚心急如焚,王崇自是?尤甚万分。 王崇带人进武库大院的时候,正碰上来取箭的樊让,他见二人行色匆匆,主动上前一步,“王崇,你?们来拿什么?” “我们取——”王崇拦着心直口快的小兵,牵了牵皮肉,“樊斥候,这是?又来取箭?” 樊让笑意一紧,“是?,怎么?” “没什么,咱们就?是?羡慕,军中兵器珍贵,小樊头儿的箭矢却从不?短缺,”王崇拧着脖子,不?大服气,“可?这上阵杀敌终究是?要短兵相接,光靠弓箭也?不?能持久啊!” 樊让顿时便明白了,“是?这么个理?儿,只是?弓箭贵在精速,胜在长距,便是?大军临城也?能顶一时半刻,尤其对阵东海海寇,咱们的箭快人一步,伤亡便能减少几成,”樊让不?敢将话?说得太满,点到为止话?锋一转,“不?过无论如何,步骑弓射在阵前便是?一体,咱们谁也?不?能短了谁。” “那凭什么黑金锻造尽供弓箭,”王崇心急,他何尝不?明白樊让的意思,只是?那又如何,他就?是?要替阵亡的弟兄争一口气,“弓箭重要,甲胄刀枪便不?重要么!” 武库外?,狄骞与都云漪正经过院门?前,听见里头的动静,都云漪偏头神色一敛,“里头在吵什么?” 狄骞隐约听见兵器二字,方?才还舒展的脸色骤变,他脚下加快,边走边道:“进去瞧瞧!” 两人进门?的时候,里头推推搡搡,正要过招,旁边司南车顶的铜人原本就?摇摇欲坠,樊让一不?留神后背着车,恰巧将晃动的铜人撞落地面—— 金属接地的声音之后,啪嗒从里面掉出一份卷轴。 哄闹的三人回头,先是?瞥见狄主簿就?站在门?口,落下好大一片阴影,看着他的脸色黑得不?行,旁边的都云漪也?一派神情凝重。 第148章 见状他们慌忙停手,垂下眸去听狄骞训话?。其中小兵眼尖,率先察觉地上多出来的东西,呀一下轻叫出声,“那是?什么?” 狄骞负手刚跨过门?槛,顺势扫过卷轴上的龙纹,马不?停蹄破口大骂,“闹什么!” 樊让与王崇正要去瞧,闻言一个耸肩,三人皆抬眸对上狄骞—— “狄主簿,我们!” “如今外?头都传咱们流民兵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狄骞大步流星,绕着他们仨来回数落,“要叫他们知道你?们私下便是?这副德行,怕是?明日就?要打上门?来了!” “狄主簿,是?属下的错,”樊让饱谙世故,人又精干,三言两语将事情道明,“如今黑金短缺,军需分配无法面面俱到,王崇也?是?为弟兄们着急。” 狄骞见王崇低着头说不?出话?的样子,便是?承认了。既是?事出有因?,狄骞不?能厚此薄彼,他眉眼一松,开口不?饶人,“越是?这种时候,军中越不?能出乱子!你?们一个斥候一个督战伯长,若是?连以身作则都做不?到,不?如早日退位让贤!” 话?有多重,便是?多恨铁不?成钢。两人抱拳跪下,针锋相对不?认怂,请罪也?坦坦荡荡,“属下知错!” 不?过狄骞仍是?不?大放心,又训了会儿话?才肯放人走。待他们一拐弯终于消失在院门?前,他视线才重新?落回地上。 狄骞拣起卷轴的时候,都云漪冷不?防打起哈哈,“我突然想起还有些事——”“慢着!” 都云漪左脚停在空中,听了师父的话?又乖巧地收回来,只见狄骞老指一点,“就?数你?机灵!你?是?我一手带大的,我与大人哪次谈正经事没叫上你??” 都云漪憨笑,这倒是?真的。方?才他赫然扫过上面的龙纹,心知此物非同小可?,加上狄骞故意不?叫他们细瞧,生等人离开才去捡那东西,他更不?想叫师父为难。 “王崇还是?沉不?住气,眼下才哪儿到哪儿,”方?才的闹剧狄骞心中自有明镜,他将东西揣在手里,自己也?没有打开的意思,反而唤来士卒将武库大门?重新?关上,眼见要往太守府衙的方?向去,“这就?要窝里横,当年五部早就?土崩瓦解,何来入主中原那一日?” “是?,”既然师父开口,都云漪便放心去打量那份卷轴,他心里有个模糊的答案,于是?果断向师父求证,“那这是?什么?” 院外?的阳光打在狄骞头顶,凸显其眉心的褶皱,狄骞脚步更快,沉声仓促,“是?圣旨!” 日过正午仍不?见暖意,院中白鹘正上下扑腾,屋里是?狄骞与都云漪候在案前。年轻人没个耐性,狄骞一把?老骨头也?已按捺不?住,“大人,您翻来覆去小半个时辰了,可?有琢磨出什么端倪?” 赫连诚终于抬眸,却是?摇头。 狄骞一口气憋在喉底,“那你?捣鼓这许久!” 端倪不?是?没有,只是?赫连诚不?敢贸然断定,他心里觉得诏书上的字迹颇有几分谢元贞笔下的气韵,谢元贞自小大门?不?出,父子一脉,此诏大抵是?谢泓亲笔手书。 但谢泓本就?是?中书令,即位诏书这般重要,他亲自写也?算不?得稀奇。 “可?若是?寻常诏书,何以这般藏匿于司南车中?”都云漪一语道破,“若非今日王崇与樊让一番争执,此诏还难见天日。” 这也?正是?赫连诚奇怪的另一点。 诏书究竟暗藏什么玄机,又是?谁将诏书藏匿于司南车中。此人究竟是?不?想让诏书得见天日,还是?蓄势待发,以期来日擿伏发隐? “这倒是?,”狄骞点头,方?才他尝试摸索出一些蛛丝马迹,可?惜最后也?是?一无所获,“只是?百官各司其职,隔行如隔山,咱们还得另寻门?路,看看这诏书中究竟藏着什么古怪!” “这不?难,”自冬至前夜入谢府刺杀,距今已然过去半月有余,昨日永圣帝传召赫连诚,说要面见详谈兵器补给一事。但明眼人都知道,这是?背后提线的护军大人要他入都清算。赫连诚谈不?上惴惴不?安,这一日也?掰着指头等了许久,此刻他已然做好打算,正好顺道去查问诏书一事,“中书令负责圣意起草,眼下那几个不?正在铎州?” 崔应辰乃是?刘弦母亲本家,即便崔应辰的门?路走不?通,也?还有谢元贞—— 昨日赫连诚收到来信,不?知为何反而更加担心,但此事一日不?得解决,他一日没有再入谢府见谢元贞的颜面。 狄骞往前一步,脱口而出,“大人这是?要去铎州?” 赫连诚点点头,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 “可?半月前李令驰逼大人去谢府刺杀未遂,他正要借永圣帝之口寻你?的错处呢!”都云漪不?由焦急,“大人孤身渡江,岂非羊入虎口?” 赫连诚登时撂了圣旨,似乎并不?赞同,“你?瞧我长得像羊?” 这话?猝不?及防,都云漪一愣,随即对上魁岸雄健的赫连诚。六年过去,如今的世子浑身上下更没有半点从前老合罕的影子。只是?他不?鸣则已,其喑呜叱咤,又可?废千人。 那是?尤胜大漠首领的凌厉之锋。 他摇摇头,有些犯怵,又有些莫名?的自豪,“像披着羊皮的狼!” 第149章 三人开怀,赫连诚笑过了便准备应战,“我就?是?要给他送个合适的错处,好叫他当着主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治我的罪!” 第073章 议罪 两日后, 各州点卯,百官上朝,嵩呼之后吏部尚书江豫川先行出列—— “赫连诚, 你还有脸来见主上!” 百官面面相觑, 只见武官一列, 赫连诚站出来躬身道:“江大人此话怎讲?” “你以一箱金子贿赂工州刺史卢秉武, 恰巧被?上门递交品评表的小中正撞见,”江豫川开口便?是定罪,“人证物证俱在,你待如何狡辩?” “工州与师戎郡之间尚且隔着望京,”赫连诚老?老?实实跪下来,开口却是不解, “下官做什么要贿赂同僚?” 江豫川呛声,“左不过便?是为工州两当?冶!” “两当?冶远在工州, 下官的手?还绕不过望京, 伸不了百里之长,”提及两当?冶,赫连诚先是一愣,随即才答:“下官平白打那两当?冶的主意做什么?” “主上面前, 我看你还是老?实交代!” 赫连诚定定看了一眼江豫川, 以退为进?, “下官自不敢有所隐瞒, 只是江大人究竟想要下官交代什么呢?” 朝野皆知这位师戎郡太守乃边商出?身, 高门寒庶, 江豫川以寒门跻身大梁六曹尚书之一, 心?里瞧不上赫连诚,却不知他这脸皮倒厚, 只得再追一句:“那你此次进?京又是为何!” 闻言赫连诚拱手?往阶上御座一送,垂眸恭顺道:“自然是主上召我入都,商议郡中守兵兵器短缺一事。” “那不就对了!” 江豫川并不点破,但满朝文武谁不是老?狐狸,前言后语这么一搭,还有谁听不清楚,看不明白? “对什么?”赫连诚似乎恍然大悟,“江大人是想说下官以一箱黄金换黑金,还是想说下官有谋朝篡位之心??” 如此悖逆之言,便?是百官私下也要三缄其口。眼下赫连诚竟就这么挂在嘴边,反将江豫川一军。他指尖点向赫连诚鼻尖,劈头盖脸道:“你竟敢!?” “敢不敢似乎都在江大人一张空口白牙里,”赫连诚甚至还有闲心?开玩笑,“下官可是百口莫辩呀!” “朝堂之上强嘴硬牙成何体?统?”两人打哑谜似的几个来回,永圣帝没开口,中书令崔应辰先站出?来,“江大人有话?不妨直说,以免耽误朝中其他要务!” 温孤翎当?即后脚跟风,既然赫连诚是熊心?豹胆,一计不够逼他伏诛,自然还有下一计,“既然江大人提及赫连大人,臣倒有一事启奏。” 永圣帝端坐殿上,闻言不轻不重,“卿家但请直言。” “大驾南渡之时?,曾丢失卤簿中的司南车。”温孤翎难得忠君,“蒙天之祜机缘巧合,近日臣总算追查到一丝下落。” 永圣帝扫过跪在地上的赫连诚,“哦?” “也是巧了,年末岁计,这几日臣与诸侍郎正在加急整理各州郡呈递的季度文帐,依例向地方官员问询核对之时?,偶然得知当?年赫连大人得以率兵过万斛关,”说着温孤翎也定焦在赫连诚身上,“原来正是因为寻回天子圣物司南车。” “此事——”温孤翎踩着赫连诚的话?头压过去,“虽然事后望京亦有上表奏章陈情,言明赫连大人在追及主上大驾之前遭遇海寇,司南车不幸被?其盗走?。不过碍于当?年主上南渡定都,百废待兴,此事并未掀起太大的风浪,最后也就不了了之。”温孤翎话?锋一转,半分讥讽,半分责问,“如今想来此事疑点众多,依着望京的说法,大驾既先于赫连大人,倒不知赫连大人走?的是哪条官道,竟能绕到大驾卤簿之前?” 两地之间,官道通常唯有一条,温孤翎句句不提安涛本?人,句句又不离望京刺史,这是要将赫连诚与安涛私下的关系摆上明面,又横加挑拨。 绕道一事既说不清道不明,咬死?赫连诚是心?怀鬼胎便?并非不可能。那么司南车究竟是否落入敌手?也就不得而知,藏匿圣物是为大不敬,圣物落入敌手?多年未得寻回,其心?更?加可诛。 今日赫连诚是有备而来,李党更?是! 温孤翎话?音刚落,江豫川紧追不舍,“私藏天子圣物,赫连诚,你还敢装蒜!” 赫连诚也不辩驳,叫人不知他这是懒得抬头还是不敢,“微臣没有。” “有或没有,着有司前去师戎郡一查便?知。”开年的流民坑杀一案尚能震惊朝野,如今事关皇权威严,这是更?好的借口。江豫川借题发挥,不仅要查,还要清算,“军中足足十万大梁将士,总有向着主上的一颗心?!” 正这当?口,中书令崔应辰突然发问:“温孤大人,工州文帐何在?” 各州郡地方官向朝廷呈交账册皆以文帐为名,温孤翎眉峰一动,“中书令这是要查江左州郡的账册?” 崔应辰不置可否,只问永圣帝的意见,“温孤大人既是度支尚书,方才江大人又提及黄金一事——那么依微臣之见,不如索性先查工州账册,证据确凿才好议罪。” 定罪之前先要查证,温孤翎就等着别人开口,“历年各州上计乃是度支重中之重,臣已将今年以来江左州郡的文帐都做了整合。” 永圣帝便?召羽林郎去抬那一箱子账册上来。 第150章 可崔应辰突然得寸进?尺,“今年的不够,要查索性查个彻底。自主上登基以来江左州郡的所有账册,温孤大人可有留案?” 世家南渡,当?数永圣元年冬末的文帐最为混乱,温孤翎下意识瞥了一眼李令驰,见他没有任何动作,犹豫着道:……然是有,只是账册数目众多,整理起来势必会费些功夫。” “今日首要便?是商议如何填补兵器短缺一事,”崔应辰不偏不倚,句句以国事为先,堵住温孤翎的退路,“无论今日之后师戎郡太守是谁,此事不宜再拖。微臣提议,不如先解决兵器短缺的问题,再来看赫连大人是否当?得起师戎郡太守一职。” 戏台已然搭好,永圣帝自是喜闻乐见。 于是百官议事从卯时?足足耗到酉时?,好些老?臣站不住脚,永圣帝都赐了蒲团歇息,耄耋之前,还要先问过护军大人李令驰。 又过一刻,众人几乎要眼冒金星,温孤翎才拖着步子匆匆回了大殿,“主上,中书令,账册都在这里了!”他气喘吁吁,本?以为能速战速决,中书令站着说话?不腰疼,倒叫他短短一日之间做了整整几个月的活计。 随账册而来的不光有羽林郎,还有主管账册的仓部侍郎,他不经意地抬眸,在众人心?系账册的瞬间瞧了一眼中书令。 永圣帝也困得不行?,他灌了一盏浓茶,强打起精神,“温孤大人与诸位侍郎辛苦。为求公允,其他官员不便?直接翻看各州郡账册——仓部侍郎何在?” 仓部侍郎上前,站在赫连诚身侧一躬身,“微臣在。” “中书令,你代孤来查!” “赫连大人,今日能查的便?只有历年账册,”崔应辰得令,又苦口婆心?,劝他坦白从宽,“你既说自己没有不臣之心?,那么先前小中正所见的一箱子黄金又是什么?” 赫连诚这才肯透露些许,“是结算六年前向工州买粮的欠款。” 江左两州一郡,其中望京与师戎郡皆直面五部,唯有工州偏安一隅,有余力休养生?息。工州刺史向来冷眼旁观,但有借粮便?有还粮,赫连诚身为师戎郡太守,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仓部侍郎便?从大箱子里翻出?永生?元年的工州账册,当?众念了欠款。 温孤翎随即接话?:“如主上与百官所闻,这些欠款白纸黑字清清楚楚,顶破天也只值半箱黄金,”他目不斜视,矛头直指赫连诚,“那么另一半,敢问赫连大人又是所为何事?” 赫连诚又成了哑巴。 “赫连大人,此地是朝堂,而非你师戎郡的府衙。”崔应辰一张冰脸是为秉公办案,此时?也不由裂开一丝缝隙,“主上与百官面前默不作声,你这是要认罪?” 赫连诚动动眼皮,又动动嘴唇,“下官无罪。” “既然你口口声声称自己无罪,”赫连大人牙咬秤砣硬碰硬,温孤翎不知他葫芦里揣的什么药,都要气笑了,“那你怎的不敢交代另一半黄金的去处!” 最后一声落地犹如晴天霹雳,众目睽睽,赫连诚再不说出?个所以然,轻则有司过江盘查,重则定罪锒铛入狱。 赫连诚面上不显,心?里其实也捏着一把汗,他今日铤而走?险是为死?地还生?,但若等不到翻盘,反被?这一个两个咬着定了罪,再谈东山再起可就难了。 日前谢元贞来信,曾说从兄会让自己吃些苦头再行?施救,赫连诚信谢元贞却未必信谢远山。旁的不说,单这流民兵就是块人人惦记的肥肉,若能借机取而代之,谢远山未必肯出?手?相救。 赫连诚宽袖下的手?不由攥紧,有些怀疑自己还能硬抗多久。 “看来赫连大人是不屑与咱们坦白,”温孤翎当?即跪下,“贿赂官员是为大罪,臣请主上立即着有司审理,万勿轻纵!” 永圣帝看着赫连诚仍是垂眸不语,心?里忖度着他的后招。温孤翎当?先提请,江豫川也紧随其后,李氏党羽众多,无人偏帮江右师戎郡的赫连大人,今日这牢狱之灾,想必赫连大人是躲不过了。 大殿一时?有数人附和,永圣帝即便?想拖也拖不了多久,更?不能拖在明面,正待他要下旨之时?—— 咚咚咚 大殿之外突然传来悠悠鼓声! 须臾,一个小寺人碎步进?了大殿,众人循声而去,心?下了然—— 登闻鼓起,建康宫外有人鸣冤。 第074章 倒戈 永圣帝不等小寺人下跪, 脱口而出,“殿外何事?” “回禀主上,”小寺人怯懦, 不过殿中鸦雀无声, 倒也算能听?得明白, “殿外有人自称是师戎郡方镇军督战伯长, 特携司南车前来求见主上。” “主上!” 温孤翎怕人来捣乱,一时情急,没求得永圣帝的支持。 “主上,”崔应辰往前一步,“是伸冤抑或狡辩,传人殿前一问便知。” 两方都?留有后招, 此刻谁乱了阵脚便?是落了下风,温孤翎不好死皮赖脸, 只能由永圣帝点头允了中?书令的请求。 武将胆大, 王崇跨过殿门的时候还敢四下扫视,扫过谢远山的时候目光略微停顿,片刻之后才肯移开。 朝堂之上向来波诡云谲,按着先前的计划, 王崇该再早些击鼓入殿。只是他偏偏被这位散骑侍郎的人阻拦来路, 这才险些误了正事。 第151章 眼前还有难关?要过, 王崇咬牙跪了下来, 先见过永圣帝, “末将师戎郡方镇军督战伯长王崇, 叩见主上!” 先前赫连诚还一副闭口藏舌, 眼下不该他接话,他倒是多起?嘴来, “我叮嘱你将东西速速送去工州,你来这里添什么乱!” 明眼人都?看出赫连大人这是在做戏,唯有温孤翎心里发虚,倒是打了满地鼓,“赫连大人,眼下你的嫌疑可还未除,我劝你还是少打哑谜!” 赫连诚突然?来了底气?,腰杆也挺得笔直,“好,既然?温孤大人咄咄逼人,今日下官以头上这顶武弁担保,下官绝对没有半点不臣之心!” “朝中?百官谁人没有一颗忠君之心,”温孤翎正要开口,崔应辰倒是先行逼问,“我且问你,那半箱金子?究竟有什么名堂?” 赫连诚揣着名堂先吐酸水,度支尚书管账,赫连太守行商,他得先讨回嘴上那一份账,“温孤大人不愧为度支尚书,端的实?在一副好算计!当初买粮的欠款确实?没有那么多,毕竟田驺野叟只要一口粥活命——” 说着他以眼色接力,先是看了一眼王崇,王崇随即去问寺人,最后寺人又看向永圣帝。 最后羽林郎雷厉风行,转瞬便?将司南车抬了进来。只见车驾周身血迹斑驳,顶端小铜人摇摇欲坠,俨然?一副挑衅皇权的模样。 “瞧什么呢!” 此刻殿外,郑蕃被抓了个现行,那人见里头正在讨论司南车,换了一副调笑?的姿态,“百官在殿前议事,此刻叫主上瞧见也是触他的霉头。” 郑蕃理亏不敢多言语,“大长秋说的是!” “罢了,”大长秋还赶着回皇后宫中?,并不多计较,“赶紧走吧!” 此刻殿中?百官顿时窃窃私语,赫连诚终于将当初这颗烫手山芋推了出去,“还请主上责罚下官追查不力,月前司南车被追回之时已?然?受损严重。下官听?闻工州善机巧者云云,就斗胆摁下此事,想将司南车恢复如?初,再敬奉主上,”赫连诚特地点了温孤翎,算是礼尚往来,“不想温孤大人这消息倒是灵通,若非王伯长阴差阳错将东西送来建康宫,下官怕真是要百口莫辩!” 崔应辰当即反应过来,“你说另一半黄金是请工州机巧鬼手修缮的费用?” 司南车乃是当年大梁开国,由工州机巧鬼手亲制上贡,如?今司南车损坏至此,若非工州人,怕是真接不下这个烂摊子?。 江豫川与温孤翎一人一份证据,原本是要打赫连诚一个措手不及,不想这两份罪证合在一起?反而成了救命仙丹,温孤翎反驳,“空口无凭,你说送去修缮便?是修缮!?” “月前海寇来袭,下官寻回司南车之时便?去信工州刺史卢秉武,只是他请当年工匠出山费了不少时日,”赫连诚眼角挂着轻蔑,既是调笑?也是警告,“温孤大人知?晓我送黄金一事,怎的却?打探不出我与卢大人事先已?有通信?” 温孤翎借主上之名,他自己便?万万不能凌驾于皇权之上,否则师出无名,反倒叫世家同僚在背后戳他的脊梁骨,甚至以为是他自己想侵吞师戎郡这十万流民兵。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江豫川不能干看着温孤翎败下阵来,“主上面前休要猖狂!即便?司南车失而复得,你将车驾送去修缮是真,那么当年你绕行先抵师戎郡一事又做何解释!” 正这时,文官一侧突然?哄闹起?来,人群中?几个官员异口同声—— “散骑侍郎这是怎么了!” 赫连诚的事情尚未论出个所以然?,谢远山这边险些栽倒朝堂之上,令永圣帝也有些吃惊—— “谢卿这是怎么了?” 谢远山被左右搀扶,颤颤巍巍地拱手作揖,“臣无碍,只是站久了有些头晕。” “谢卿一向身体强健,”这理由太过稀奇,永圣帝反而仔细打量起?谢远山,“怎的今日脸色如?此苍白?” 谢远山周遭的官员闻声应和—— “是啊,散骑侍郎虽是文官,但其体魄与武官亦可相提并论,不应该啊。” “我记得半月前散骑侍郎曾有几日告了病假,不会是旧病还未痊愈吧?” “寻常风寒不过几帖药的事,散骑侍郎这是生了什么大病,半月有余都?还未康复?” 永圣帝听?这话越说越不像样,怕他最后一盆脏水要往自己头上浇,当即打断那些七嘴八舌,“散骑侍郎若是实?在支撑不住,不如?早些下朝回府休息,这几日孤免你上朝。” “臣无碍,”谢远山自己站直了身,倒是没有再细说,“区区旧伤,莫要因?臣而耽搁朝堂大事。” “这朝堂可不止是孤的朝堂,也是你们这一众朝臣的,臣子?的身体自然?也是大事,”永圣帝一语双关?,既然?臣为君着想,君便?更要宽容待下,“你说你身怀旧伤,那是因?何而伤,又伤在哪里?” “臣惶恐,”谢远山遭永圣帝暗讽,垂眸掩饰内心的不忿,“只是半月前府里来了匪贼,臣一时不察,被他当胸一剑。若非家君以多年珍藏的山参吊命,怕是险些见不到主上了!” 永圣帝眉眼一皱,“竟有此事!” 百官顿时一片哗然?,谢公绰好歹也是京师府尹,谢远山又是散骑侍郎,谁敢刺杀当朝正五品散骑侍郎,当朝二品官员之子?? 第152章 答案太过显而易见,殿中?霎时一片死寂,谁也不敢再说下去。 百官还沉浸在震惊之中?,江豫川最先反应过来,“半月前的事散骑侍郎怎的拖到今日主上问起?才说,”他身为李氏门生,矛头亲指百官心中?所想,反而是要借机洗清李令驰的嫌疑,“且刺杀当朝命官事关?重大,若不查清,难免叫坊间流言四起?,说什么当朝重臣又因?党争而遭灭门。二则京师皇城根下竟然?还有匪贼四起?,其中?是否也有府尹失职的缘故?” “当年六军二十万兵马护驾,主上尚且还要受伤,万幸眼下主上并无大碍,否则臣可是万死难辞其咎!”谢远山身心不痛快,开口更不留情,“臣虽至今没能捉住那匪贼,但也从?未断过搜捕。若是哪日叫臣抓住了,臣必当杀鸡儆猴,没的叫别人以为,咱们京师城防形同虚设!” 这朝堂挂着慕容氏的名,实?则是李谢两派唇枪舌战之地,永圣帝听?得厌烦,改问起?匪贼本人,“那匪贼身手竟如?此之好,举城之力也难以抓住?” “主上有所不知?,匪贼之所以难抓,就在于其精于改头换面。匪贼虽身形健硕不似寻常人,但那日月黑风高,又一袭黑衣蒙面——臣自当加强防范,不叫主上梦中?惊魂。”说这话的时候,谢远山有意?无意?斜睨赫连诚,他倒是沉得住气?,脊背微弓却?不塌陷,“不过那匪贼倒也不算尽占上风,彼时我府中?侍卫也刺中?他一剑,想必这些时日他正躲在哪座荒山野岭,不敢出来了!” “哦?那他比谢卿伤得还要重,”永圣帝端着一张冷脸,还要继续关?怀,“会否已?在哪处咽了气?,才一时没被搜出来?” “这倒没有,微臣下属只刺中?他的屁股——说来,我记得赫连大人的身手也是个中?翘楚呢!”谢远山心血来潮般突然?点了赫连诚的名,他人还没抬头,后面的王崇已?然?以眼神杀了过来,“我开玩笑?的,赫连大人切莫紧张,我那下属招招没个轻重,想来便?是当世高手闭门修养上半月有余,此刻也必定是坐立难安的!” 赫连诚要轻拿轻放,温孤翎却?是乘时乘势,“赫连大人,散骑侍郎这是怀疑你呢。不如?委屈你当着咱们的面儿脱了裤子?,也好叫同僚之间疑心尽消!” “赫连大人还未定罪,他还是大梁天子?的朝臣,”这话可以是玩笑?,但崔应辰要当真,便?是百口莫辩的铁证,“你当众辱他,居心又何在?” “居心何在?”谢远山与之一唱一和,“自然?是在搅弄朝局!温孤大人到底是背靠大树好乘凉,诬陷辱骂朝廷命官竟是信手拈来,实?在叫下官不得不拜服!” 朝堂之上剑拔弩张,眼见两方人马又要再吵起?来。 “提及刺杀,不知?护军大人可还有印象?”灵台丞郗延真突然?开口,“此前令弟流放岭南边境,途中?也曾遭遇伏击,后来护军大人抽丝剥茧揪出了钟离望,谢府刺杀一事,有无可能是他的残余党羽仍在作祟?” 钟离望死得究竟是否冤屈并无人在意?,关?键是世家风闻他手上竟有一批暗桩,这倒是足够惊世骇俗。百官私下宴饮往来,这些家伎之中?突然?少了谁都?经不住细问,世家平白遭受背刺却?不能戮尸泄愤,这些家伎更是烫手山芋,摆在家里光看着就能窝一肚子?邪火。 谁叫多年来皇权式微,世家以为关?起?门来自己便?是九五至尊。若是叫他的暗桩搜集到什么不该公诸于众的东西,其后果如?何,这次李令仪的落马就是最好的证明:一份名录,一箱白银,还有大海捞针也能寻来的人证。有此血淋淋的前车之鉴,世家才当真惶恐,这些年来从?他们府中?搜集到的东西究竟是否致命?途中?究竟转过几次手?最终又流向何人? 细思极恐,越往深里想,真是没有一处不叫人头疼。 世家凌驾皇权之上并非一日两日,因?此会否获罪于天还另当别论,他们更怕出身同等地位的所谓盟友两面三?刀。沧海桑田,世家门阀的昌盛与没落终有定数,但绝对不该是因?为有这样的把柄捏在对方手中?! 廷尉淳于霑也是心知?肚明,于是赶紧顺着灵台丞的话,“灵台丞所言有理,彼时为求一网打尽,护军大人直接绕过三?审七决将钟离望一干人等处以极刑。虽说乱世当用重典,可未经三?审七决终究太过草率,此案说不定还有冤假错案的可能。”他以一副老臣的姿态表拳拳之忠,“臣以为散骑侍郎遇袭是个警示,咱们是否该重新审理此案,否则难免叫大梁臣民以为朝廷暴虐无道——民心不复,得不偿失啊!” 这一日早朝从?天未亮到天大黑,散朝的时候,百官谁也没了心思再寒暄。 赫连诚既放言要修复司南车,永圣帝便?要他言行抱一,索性将司南车修好了再送归国库。 昏暗的砖石路面,主仆二人匆匆往宫门走,王崇在前提灯,目光不时往后瞥,“大人,方才真是好险!” “你怎的才来,”赫连诚眼角注意?周遭,声音压得几乎听?不见,“可有人拦你?” 王崇听?罢正要详述,谢远山被府中?小厮背着,脸上一派悠闲,“赫连大人可真是辛苦,下了朝还要连夜渡江赶回师戎郡。”主仆二人听?见动静,只好停下来等谢远山姗姗而来,在他们面前停下。 第153章 “所幸今日并非无功而返,赫连大人,”谢远山这话听?着是寒暄的口气?,字里行间却?分明是在警告,“得了兵器便?好好练你的兵,可千万不要再存什么非分之想!” 第075章 药浴 隔日卯时四刻, 本该回到师戎郡的?赫连太守突然出现在谢府偏院,谢含章提前得了信,正守在廊下等他。她见赫连诚一跃而下, 语声清越, 行?步如风—— “兄长尚在药浴, 特地要我在此等候赫连大人, ”她捧了茶奉与赫连诚,大方又周到,“大人先饮盏热茶暖暖身,兄长一会儿就出来。” 赫连诚有些受宠若惊,小心接过茶先抿一口?,沾湿了嘴唇便问:“他的伤——” “兄长说?那?夜大人已是手下留情, 您不必介怀。”谢含章说着扫过门扇紧闭的?浴间,到底关心则乱, “只?是兄长的?身体?, 日后少不得要精细调理,也不知究竟要养多久,究竟能养几分?回来。” “谢小姐,”花朝节当夜谢元贞的?话真真假假, 有一半是为免赫连诚担心。赫连诚不得实情不肯罢休, 那?么?他?的?亲妹便是缺口?, “六年前的?三九雪夜, 你们?是否遭遇过伏击, 他?可有再受伤?” “赫连大人唤我少珏吧, ”谢含章弯了眉眼, 三言两语道尽其中坎坷,在赫连诚听来却是触目惊心, “我们?渡江而来,途中险些被人认出,船家趁乱推我们?入江自保。可寒冬腊月,兄长入水便伤了肺腑,哮症发作之后?又被公冶骁追上,如今兄长的?右…… 两人在廊下说?了会儿话,赫连诚突然耳尖一动,“有人来了!” “从弟!” 这声音如此熟悉,赫连诚听罢便要上院墙。倒是谢含章眼疾手快赶紧拉住人,反手就往浴间的?方向引,“大人这边来!” 待赫连大人回神过来,自己竟已被人塞进了氤氲叆叇的?浴间。 与一/丝/不/挂的?谢元贞共处一室。 “从——”谢云山进院子的?时候,谢含章正关门出来,见她的?神色隐约有些慌张,问?:“从妹,你兄长还在泡药浴?” “从兄来得不巧,”谢含章很快恢复了镇定,恭顺地行?过礼,“兄长刚进去。” “我记得往日这会儿他?早该泡完了,”谢云山这一趟扑了空,若有似无?地懊丧,“还有个好消息要说?与他?听。” “兄长受伤之后?,今日还是头一遭泡药浴,”谢含章顺着从兄的?话,模棱两可,似是而非,“好像是晚了些。” “无?妨,”既然谢元贞眼下不方便,谢云山便径直往外走,只?是转身的?时候,他?眼角突然瞥见楣子上的?青瓷茶盏,盏身与盖间的?缝隙里还冒出一缕白雾。谢云山脑中思绪飞快,脚下不停,“那?,我一个时辰后?再过来。” “从兄慢走。” 浴间内,谢元贞神思倦怠,他?被热汤熏红两颊,正闭目养神,忽然听见房门开合的?动静,还以为是僮仆进来加水—— “谁?” 等他?话音落地,睁眼见到青松屏风后?的?人影奇伟,却踯躅不前,谢元贞顿如响之应声,骤然坐起身,“赫连诚?” “你妹妹塞我进来的?,谢云山方才来寻你,”一/丝/不/挂的?明?明?是谢元贞,隔着屏风,赫连诚急不择言,反而比谢元贞更紧张,“他?没见着你应该就走了,我还是出去等罢!” “别!”谢元贞拔高音量,转而又低回去,此刻他?也是强装镇定,“不过一时三刻,且留在这儿吧。我那?位大从兄不大喜欢你,若是二从兄去而复返,你擅闯谢府之事再传到他?耳中便不好了。” 屏风外磨磨蹭蹭,一时没了下文,谢元贞摸不着赫连大人的?头脑,正待再问?,赫连诚这才应道:“那?我就站在门口?,你且安心。” 温液汤泉不合时宜,赫连诚要谢元贞安心,岂知眼下谁也安不了心。 冬至前夕,赫连诚说?要向谢元贞讨个答案,是以为自己有足够的?把握说?服谢远山。谢元贞以身挡剑实在出乎意料,赫连诚一半惊愕,一半懊悔,谢小公子颖拔绝伦,区区一只?香囊又如何能令他?置身事外? 且兄妹二人的?宽慰是一回事,赫连诚的?愧疚又是另一回事。花朝月夜赫连诚装得满不在乎,实则自觉轻薄了谢元贞,他?急于为那?晚的?非分?之举定下名分?,也是心知自己已经越来越无?法克制自己的?欲/望。 只?是剑破皮肉,便是再也无?法完好如初的?瘢痕,当初是赫连诚夸下海口?,此刻他?攒不够旧事重提的?颜面?。 这份答案该不该讨,又该如何顺理成章地讨要,赫连诚心急如焚。 尤其此刻,水流湝湝,一泉对症下药的?温汤独泡一人,热昏了头的?却不止谢元贞,赫连诚就靠在门边,显然更是一副坐立难安。 “左右也是闲来无?事,”谢元贞终于难以忍受极度克制下的?安静,“赫连兄信中说?有东西要与我看,那?是什么??” “家有三件事,先从紧处来,泡完再看不迟,”赫连诚死鸭子嘴硬,“你胸口?的?伤可有平复?” 谢元贞已躺回去,闻言低下头,细指如出水芙蓉,抚过胸前狰狞的?伤疤。这是赫连诚锋芒毕露的?罪证,亦是谢元贞情不自禁的?冲动,“无?妨,已结痂了。” 第154章 痂可结情难结,水波荡漾,涟漪不止,谢元贞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有意无?意,连带屏风外的?赫连诚听得一清二楚。 ……?就好,我还带了伤药,”赫连诚说?不上庆幸还是失落,语调渐轻,喃喃自语,“好了就好。” 转而,屏风内又传来朦胧的?一声:“多谢。” “是我伤你,”赫连诚强迫自己不去听那?水声,眼下他?只?该自责,“你谢我不如骂我。” “骂你你便好受了?”谢元贞掬起一抔水,水中的?自己有些陌生。听着他?话里话外的?自责,谢元贞偏头又看了一眼屏风外的?身影,似乎能想象出此刻他?脸上的?无?措—— “好你个赫连诚,若你下次还敢,我便,便——”谢氏家训克己复礼,谢元贞可舌战群儒,可折冲樽俎,于粗鄙之言却是一窍不通,一通名为开解的?火气没了落脚点,最后?越说?越柔,直至化成一摊温热的?水,“算了,你别放在心上,是我自己要撞上来的?。”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季欢,”赫连诚不要谢元贞的?开解,他?自己转了话头,回到此行?来的?主要目的?,“你与先君的?字迹有几分?相似?” ……在受伤之前,足可以假乱真,”谢元贞眉眼一蹙,正事面?前,旖旎散尽,百味杂陈的?药气扑鼻而来,“赫连兄何以有此一问??” “方才说?的?那?东西,”赫连诚终于鼓起勇气,直面?屏风,“其实是一份诏书。” “什么?诏书?”比方才更重的?一声哗啦,谢元贞几乎要站起来。 赫连诚:“是立慕容裕为储君的?诏书。” 屏风并不高,赫连诚脚下蠢蠢欲动,往前挪了两步,只?见谢元贞也扒着桶边沿面?朝赫连诚,“是我父亲写的??” 既然赫连诚有先前一问?,谢元贞顺其自然就猜到,手书者就是谢泓本人。只?是赫连诚的?怀疑比确定更多,“应该是,不过我百思不解,这份诏书本是光明?正大,为何会被偷偷藏匿在司南车顶的?铜人之中。” “我这就起身!” 谢元贞等不及片刻,涌泉而起,药汤披扬流洒,溅出好大一片,手边的?一掬径直甩上屏风,犹如暗沉的?血渍。 他?操之过急,忘记先前胡长深的?叮嘱,起身的?动作太快,人一昏沉反而跌回水中,呛了一口?散着药渣的?热水。 这动静实在太大,赫连诚顾不上什么?,绕过屏风猛然抱谢元贞去外间的?软榻,反手用?巾布裹住他?全身,凝神为他?推宫顺气,半晌才睁开眼睛,“方才这是怎么?了!” 呛水的?滋味并不比当年入江更好受,谢元贞勉强摇了摇头,以示无?碍,“连日不曾药浴,一时承受不住药力。” 他?们?仍以一种十分?亲昵的?姿态拥坐软榻,赫连诚又取了块巾布擦他?的?脑袋,柔软的?绢丝捻过谢元贞的?眼睛,他?睫毛微颤,再睁开的?时候,赫连诚才看清那?通红的?一圈,“眼睛怎的?这样红,哭过?” 赫连诚指尖停在泛红的?眼角,生怕弄疼了他?。看这样子,谢元贞并不像方才提及先君而触景生情,反倒像长夜未眠,或者痛哭流涕过。 谢元贞仿佛才想起似的?,别开眼睛前还不忘夺过赫连诚手中的?巾布,过河拆桥理直气壮,“你别看!” “你我皆是男子汉大丈夫,”赫连诚不知他?在为何而伤怀,松开手去拿衣服,边往风月事上挑,“若是怕被我占了便宜,下次我脱给你看也无?妨。” “店家不打?隔夜钱,赫连兄做过皇商,难不成要欠着债过年?”说?完谢元贞对上赫连诚,轻笑出声来。 他?明?白赫连诚这是在逗自己开心。 能笑就好,赫连诚开过玩笑,此刻也软下声。他?站在谢公子身后?,擦净方才沾湿的?发丝,一叶障目,一抹乌黑正掩住谢元贞的?全身,他?便可安安心心穿上内衣裤。在这之后?,赫连诚用?外袍将人裹成一只?素粽子,随即两手一横,刚套上白靴的?双脚便腾了空,“别逞强,我抱你走。” 谢元贞显然还在犹豫,“不要了。” “六年前我便是这么?抱着你走过风天雪地的?,”赫连诚眸子一暗,不给他?躲避的?机会,“眼下你在怕什么??” “我,”谢元贞兵来将挡,有样学样,莫名往下瞥了一眼,不叫赫连诚攻破他?的?凡心,“赫连兄说?我怕什么??” 于是赫连诚就见谢元贞扯开外袍重新套上,俨然穿出绿林豪杰的?气焰。他?不由轻笑,言外之意尽在其中,“今年花朝节已过,来年近在眼前,还请小公子莫要记仇,”赫连诚借着玩笑一语双关,“凡事该往前看。” 赫连诚由着谢元贞在怀中折腾,到底没叫谢元贞自己下地。出浴间的?时候,白鹘与谢含章一天一地,还在院门口?放哨。谢含章回头见谢元贞在赫连大人怀中,心下一惊—— “兄长这是怎么?了!” 赫连诚抢答,“是连日不曾药浴,故而一时承受不住药力。” 谢含章单等谢元贞点头才稍微放下心,跟着两人回到他?房中。六年来谢含章学着照顾兄长,谢元贞坐靠上床榻的?时候,从未来过此间的?赫连大人竟快她一步,抖开被子轻轻盖住谢元贞。 第155章 她空了手,站在赫连诚身边问?:“兄长现下可还好?” “每日从母都要问?你的?功课,”谢元贞看着阿妹摇摇头,亲兄妹之间心有灵犀,“莫要误了时辰。” “一个时辰之内二从兄还要再过来一趟,”说?着谢含章起身向两人行?礼,“少珏告退。” 待谢含章出了院门,谢元贞从被下伸出双手,微红的?双眸终于再次对上赫连诚—— “诏书何在?” 第076章 诏书 房中内间?, 赫连诚就?坐在床榻边,他眼睛扫过谢元贞细长的指尖,一时不敢抬头, 就?怕受那?双水汪汪的眸子所蛊惑, “你气息还不稳。” “赫连兄, ”谢元贞索性不加掩饰, 直言哀求,“给我看吧。” 片刻之后,赫连诚心下叹息,算了。 “那?好。”赫连诚从袖中掏出卷轴,展开?一半递进谢元贞手中。 天光大亮,屋外的鸟叽叽喳喳乱成一团, 白鹘原先还在屋顶自己玩儿,后来像是加入了混战, 不时发出?短促的詈叫。赫连诚坐在床头捏紧了拳头, 跟着屏气凝神?,不敢惊扰正在一动?不动?看诏书的谢元贞。 谢元贞已经维持这个动?作好一会儿,久到赫连诚都有些恍惚,要伸手塔上谢元贞的前一刻, 他猛然浑身颤动?。 诏书短短百余字, 写的不过是慕容裕乃命定天子, 众望所归, 谢元贞来回看了不下十遍, 最后定格在慕容裕三字之上, 呼吸骤然急促。 赫连诚盯着谢元贞, 右手已绕到谢元贞身后,“诏书有何古怪?” 谢元贞实在不大对劲。 浑厚的嗓音一如定海神?针, 谢元贞仿佛才有三魂归位,只是语调依旧低落而沉重?,“诏书曾被修改过。” “哪处有作修改?” 赫连诚脱口?一问,但即位诏书不过寥寥百字,能改什么并不难猜——无外乎是慕容裕这三个字。 朝野皆知,本该即位的天子确实并非慕容裕,而是他的父亲,临沔王慕容适。可?但凡诏书,向来是在黄纸上先行拟定,落成之后再严丝合缝贴上卷轴,并于黄纸中及接缝处钤天子宝玺。 也?就?是说?,即便坐上皇位的人变了,诏书也?完全可?以再写。皇权式微,中书省再穷酸,也?断断没有用不起区区几张黄纸绢绸的道理。 症结就?在于此。 “先君身为中书令,起草诏书之事自有中书舍人,本无需他出?手。反之若诏书由他亲手所写,必定事关机密,决计不可?外泄。”谢元贞指尖泛白,攥紧的卷轴隐隐发颤,他开?口?不寒而栗,“可?见传位诏书上写的并非慕容裕,即位当另有他人!” 再隐秘的事情一旦撕开?一道缝,便有顺理成章的推测,谢元贞还要再往下说?,突然被什么东西堵住嗓子,他说?不出?口?。 “你说?慕容裕是谋朝篡位,”赫连诚语调放缓又落轻,生怕伤了谢元贞,“连尊君也?掺手其中?” 谢元贞浑身一颤,内心被骇人的猜测左右,惨白着脸还要强装镇定,“诸王内乱,所凭乃是肃宗武烈皇后的懿旨。出?师必有名,名不正则言不顺,即便大梁皇室凋零,彼时介州还有个慕容述,何况临沔王自己就?有百十来个子嗣,慕容裕乃家伎所出?,在其中不见经传,为什么最后偏偏是他承袭大统?” 赫连诚明白这便是有人刻意筛选过,但他没有再顺着谢父这个思路,字里?行间?隐隐开?解起谢元贞,“听闻当年慕容述是为颛臾野王求情而获罪于天,幽禁介州,永世不得回京。只要大梁还有慕容姓,他便没有承袭大统的资格,七年前诸王内乱尘埃落定,单凭血统与资历,怎么也?该是临沔王践祚。” 得民心之人永远无法承袭大统,便是权臣如李谢,杀一个傀儡保另一个傀儡的算盘太不划算,他们也?不会做。 可?不会做不代表没有做,本不该死的人偏偏就?死在即位前夕,谢元贞胸膛起伏,一字一顿像要剖开?自己的肺腑,“可?他却突然暴毙而亡,死在他的一众小妾怀中!” 当年朝堂之上并非无人怀疑,只是有庾阆这个前车之鉴,正因怀疑武烈皇后心怀不轨,假传圣旨而被斩于殿前,高殿长阶前血迹斑斑,堵住了从今往后的悠悠众口?。 赫连诚一顿,随即将谢泓彻底摘出?其中,“有没有可?能是慕容裕弑父?” “临沔王年事已高,且枝叶扶疏,后继有人,虽说?其中大多不过是靡衣媮食的纨绔子弟,也?难免有能克绍箕裘,承高祖遗志的。”谢元贞不置可?否,“慕容裕是否弑父我不敢断定,只是那?百十来个慕容子孙却是一个都留不得!” “说?得对,那?么是有人先杀临沔王,再随便保举他的一个后代,借皇权稳固,防止再生变故,借机斩草除根。”赫连诚顿了顿,下一刻脱口?而出?,“会不会是李令驰?” 谢元贞摇摇头,“不应该,彼时李令驰刚接手六军不久,且大兄麾下的北镇军也?并未传来败绩,先君所统的戍京六营与之相倚为强,”他的视线仍落在那?三个字上,心中满是别的猜测,“李令驰便是轻举妄动?,也?该顾忌先君会抓他的把?柄,太冒险了。” 赫连诚终于覆上他的手,谢元贞刚出?浴,药汤的滋养下,也?不及赫连诚一半的温度,“所以他才要除之而后快。” 第156章 谢元贞骤然对上赫连诚,他话留三分地,说?的正是冬至谢氏灭门惊天一案,“可?时间?不对,如你所推测,更不该等慕容氏即位,皇位空悬才是铲除异己的良机。”他眉头紧锁,口?角生风,“朝野皆知李谢分庭抗礼,只消谢氏一除,便是不推举慕容氏,世家也?会推举李令驰。” 但李令驰根本不敢。 他若胆敢拥兵自重?,胆敢诛杀慕容皇室,来日各地藩王揭竿而起,人人都可?以打?清君侧的旗杆,来灭他这个当朝护军。 “所以你还是觉得此事并非李令驰所为,”这便是绕不开?谢泓这个知情人了,赫连诚低头,略微凑近了些,眼中无关风月,满是担忧,“杀临沔王的另有其人?” 谢元贞心里?越来越沉,“李谢分庭抗礼,除了李氏,那?便只有咳咳——” 他猛然抽出?赫连诚掌下的手捂住嘴唇,昏天黑地的两声咳嗽之后,殷红的血生生从谢元贞苍白的指缝间?流出?。 赫连诚抓下谢元贞的手,摊开?的掌心猩红一片,血污之中甚至有成形的淤块! 浓烈的血腥味随即扑鼻,赫连诚闻到其中一丝幽幽的酸味,魂惊魄惕,凄然一声喊出?来,“季欢!” 这情形看起来无比凶险,不过谢元贞一口?血喷涌而出?,反而带出?原先积压在胸口?的愤懑之气,他缓过来赶紧挪开?诏书,抬眸才发现自己与赫连诚的衣裳都脏了。 “抱歉,”谢元贞皓齿染血,触目惊心,“弄脏了。” 赫连诚哪儿还顾得上什么衣裳,当即要谢元贞躺下,转身大步流星,“我去叫大夫来!” 谢元贞心知赫连大人言出?必行,可?这里?是铎州谢府,赫连大人来时飞檐走壁,眼下贸然出?门,纵然有理也?说?不清。谢元贞追不上他,扒着床沿作势要翻下地,“你要找谁请大夫,二从兄还是大从兄?”赫连诚正要推门而出?,回头一瞧,心里?顿时慌到极点,直接飞身回来抱起谢元贞,听他气若游丝,“我,我偶尔也?会吐些淤血,方才不过一时血气震荡,让我靠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你这样?,”赫连诚准备多日的话一句都没用上,血海深仇面前不谈儿女私情,他心中慌乱不堪,只是低声念,“这样?怎么能行?” “大仇未得报,我会惜命。”谢元贞躺在赫连诚怀里?,摇头像在蹭他的心窝肉,又像在撒娇,“架子上有一瓶药,劳赫连兄帮我取来,我吃一颗就?好了。” 赫连诚拿药倒水一气呵成,待喂谢元贞吃了药,再不肯谈诏书种种,“今日不谈了,你好好休息,报仇也?好,别的任何事也?罢,合该从长计议,万事宜缓不宜急!” 说?完他又去绞了块温热的巾帕,细细擦过谢元贞嘴角、下颌以及掌心。 谢元贞望着赫连诚的动?作珍之重?之,没来由问他:“若是先君并非世人眼中那?般尽忠竭节,赫连兄会作何想??” 赫连诚抬头,正对上谢元贞梨花带雨的双眸,他隐隐有不好的感觉,“你言下之意?” 李谢与慕容共天下,他们都站在权利的中心,慕容正统凋零至此,不是李氏便是谢氏,由不得谢元贞自欺欺人。 “我不知道,”谢元贞摇头,疲累后知后觉,如蚂蚁噬咬,逐渐击溃他的神?智,“先君如此小心地留下改字的痕迹,说?明并不想?被人发现弑君之事。但他既然有所保留,又证明他其实希望被人发现。”谢元贞被自己的说?法绕昏了头,闭上眼睛好一会儿才睁开?,“临沔王的暴毙绝非意外,而是阴谋。先君至少是知情人之一,可?彼时究竟有谁能胁迫先君,才能叫他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一纸即位诏书上?” 但与此同时他又无比清楚,彼时无人能制衡大梁中书令。 想?到这里?谢元贞禁不住又咳嗽几声。 “此事刚开?头,眼下千头万绪并未真相大白,你切莫急着揽罪。”这话谈下去便是死局,赫连诚急中又换个思路,“凡所诏书,宣读后皆交由秘书局秘阁封存。你说?你二兄曾掌管秘书局,诏书会否是你父兄藏匿于司南车铜人之内?” “秘阁虽设于秘书局,却不在秘书局管辖之内,它由大内直接管理,只有天子最亲近的中常侍才有密钥。”谢元贞当即予以否认,但赫连诚这一问叫他想?起一个人,此人如今在御马厩事洒扫,正是前任中常侍,郑蕃。 “中常侍,郑蕃?”两人心有灵犀,赫连诚顺着谢元贞的思路,“可?他不是在慕容裕即位之后才升任的中常侍,主仆未经磨合,乱世之中各怀鬼胎。以慕容裕的心性?,倘若他明知这诏书有问题,断断不会交托于一个才认识几天的人。” 何况此人与大梁高祖太翁同出?一脉,这样?的人手握最致命的把?柄,永圣帝如何能容得下? 谢元贞眼睛一转,“若是永圣帝并不知情,若是郑蕃知情,却装作不知情呢?” 第077章 裴后 谢元贞眼睛一转, “若是永圣帝并不知情,若是郑蕃知情,却装作不?知情呢?” “这倒是有可能, 大梁高祖太翁也是小黄门出身, 如今四方离乱, 天下最不?缺想做一方霸主的人, ”赫连诚又换了块巾帕,“假设你先君是被迫,所以想在诏书上留下证据,且秘阁虽隔着一个?中常侍,到底在秘书局之内,你父兄的手未必绕不过去。他们说不定是想要等一个?时机, 将真相公诸于众。” 第157章 “那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真相呢?若是慕容裕弑父,那为何先君由着李令驰斩草除根, 送慕容裕的百十余兄弟下黄泉?”谢元贞隐隐觉得此事先君是跳进黄河洗不清, “短短二十余年,慕容氏几乎断子绝孙,先君莫不是想要取而代之?”他咬牙说完最后一个字眼,咳喘反复, 卷土重来。 赫连诚忙捏住他脉门, “不会, 还有一人!” 谢元贞咳出一双兔子眼, 看向赫连诚的时候有片刻茫然, “你说慕容述?” 倘若慕容氏当真断子绝孙, 慕容述再怎么说也还是个王爷, 杀一个临沔王与其子孙已然掀起滔天波澜,再杀一个慕容述, 无异于给自己扣上一顶弑君的帽子。 “铎州谢氏若没有洛都谢氏殉国之义,在岭南的民心怕是还争不过慕容述,”赫连诚绞尽脑汁,诏书上的三个字不能提供任何确切的信息,反叫谢元贞平添许多烦扰,他不由后悔,或许该查出些蛛丝马迹,再来与谢元贞详谈,“即便他是被靖襄帝厌弃,幽居介州,即便那些贤德是他几十年的伪装,也足够尊君将他推上九五之尊之位!” 谢元贞有些害怕,“是这样吗?” 正因临沔王的百十余子嗣由李令驰亲手斩杀,太过光明正大,其实反而可以排除他杀临沔王本人的嫌疑。谢元贞突然回过神,那么暗杀储君一事除非永圣帝慕容裕,除非中书令谢泓,他再找不出第三个人有此动机与能力。 谢元贞咳得久了,嗓子便有些喑哑,他被赫连诚扶着喝了两口热水,忽然想起从前宅中院下,诸位兄长曾争论大梁皇室已山穷水尽,先君为何不索性争一争这天下。 他历历在目,彼时大兄一言不发,或许他并非无心与幼弟们争论,而是早就知道先君有此野心。 赫连诚单手又倒一杯水,见谢元贞似在愣神,贴着他的发丝唤道:“季欢,再喝一口水。” 最后一口水喝得匆忙,有水滴从谢元贞的嘴角溢出,赫连诚指腹小心揩过,抱着他的动作一如当年幕天席地,前胸与后心紧紧依偎,“若是你还不想歇息,不如与我说一说当年诸王内乱的起始。” “此事天下皆知,倒也不算什么秘密,彼时高祖靖襄帝早逝,肃宗继位,主庸国疑,武烈皇后假传国诏,令野王领铎州兵马进都清君侧,肃宫廷,实则是要铲除异己——”谢元贞说到后面忽然反应过来,看向赫连诚。 只见他问:“武烈皇后是谁?” “她也姓裴!”谢元贞下意识攥住赫连诚的两指,“不过裴氏至死都不曾育有子嗣,难不成裴云京是裴氏母家后人?” 这回轮到赫连诚摇头,“裴云京是个孤儿,收养他的是介州典签沮渠邃,我派人查过靖襄年间的吏部存档,沮渠邃下放之前,曾任太子詹事。” “太子,肃宗,武烈皇后,”谢元贞喃喃念道:“裴云京是沮渠邃的人,他们想替肃宗报仇?” 肃宗生得一副葫芦不破瓢,是个十足的傻子。别说做个创业明君,就连守成之主的门槛也还远远够不上。当年朝野坊间流言四起,都说武烈皇后瞧不上肃宗那副痴傻的蠢样,才借颛臾野王之手,名为清君侧,实为斩君魂。 只是战事易起不易结,这一出清君侧演过两次三番便是烈火燎原,一发不可收拾,武烈皇后咎由自取葬身火海,颛臾野王也身败名裂,万箭穿心而死。可以说直接杀害肃宗的人早就得到了报应,若说沮渠邃还想报仇雪恨,这说法根本站不住脚。 何况裴云京取姓自裴后,恨一个人,是要以此铭记,还是他根本是要为裴后报仇? 可惜一个时辰实在太短,赫连诚看了一眼窗外,撤开一只软枕,扶谢元贞躺下,“倘若沮渠邃果真是为报当年宿仇,就等同于岭南水军中安插有内贼,你得寻个机会暗示你从父兄,务必小心此人。” “当年岭南水师叛逃,世家便有推测是谢氏欲拥兵自重。沮渠邃既要报仇,杀肃宗的人早都死绝了,他还想报什么仇?”谢元贞安稳躺下去,思绪万千,神来一笔,“即位诏书能被篡改,那么清君侧的诏书呢?” “桩桩件件究竟是否指向同一处,我也会再着人去查证,”赫连诚重新握上他的手,让倦怠的谢元贞莫名感到安心,“还有两刻,你且安心睡,我就在榻前。” 只是行思坐想不敢停,谢元贞好容易闭上眼,睫毛尤在不时颤动,赫连诚想到儿时阿母唱过寥寥几次的歌谣,心血来潮,低低唱起来—— 大漠广,秋草黄 鸿雁千里向南方 城墙老,冬风凉 明月万里是他乡 谢元贞莫名觉得熟悉,但是困意随掌心的热流来袭,遍达四肢百骸,谢元贞终于支撑不住昏睡过去,跌入一片四季如春的梦乡—— 交光清夜,历历明星时隐见1,深宅大院里,锦绣闺房中,谢元贞小小的一团,被抱在崔婉芝怀里还不安分。 “阿奴还不睡觉?” 小元贞扒拉着母亲,在银色月光下冒出一对圆溜溜的眼睛,一眨一眨亮晶晶,“阿奴想听歌谣!” “好,”崔婉芝没有办法,伸手搭在小元贞后心,有一下没一下。 第158章 大漠广,秋草黄 鸿雁千里向南方 城墙老,冬风凉 明月万里是他乡 那些熟悉而久远的字眼在谢元贞脑海中,犹如马下繁花,谢元贞越想溯本求源,时空便如洪水猛兽,要将他推往漫无边际的黑暗之中。 最后谢元贞猛地一挣脱,竟就?这么醒了过来。 “季欢,你醒了?”谢云山就?坐在外间,听见动静立刻走到床前,谢元贞点头应了句,才发?现谢含章正?趴在榻前,神色间难掩担忧。 难道他们知道自己吐血的事? 谢元贞警铃大作,下意识垂眸,又见身上早已换了件干净的衣裳,床榻前的地面也是干干净净。此刻帐内幽香,半点血腥气也闻不?见。他难以置信,抬眸往窗外一扫,隐约看见院中的架子?上挂着湿漉漉的衣服—— 原来赫连诚早已帮他收拾了烂摊子?。 “叫从兄久等了。”谢元贞说着就?要起身,谢云山却不?让,“方才胡大夫来瞧过,说你损耗过重,刚给?换过药方。”他摁下方才等候间的千言万语,与谢含章一起将人扶起靠上软枕,“你这一觉直接睡到申时三刻,定是饿坏了吧。先垫点儿东西,一会?儿好喝药。” 谢元贞被从兄说得无地自容,红着脸坐起来,视野渐高?,又瞥见榻前搁着一瓶金创药。他不?动声色,与谢含章眼神交换,只见阿妹避过谢云山摇摇头。 那便是赫连诚留下的。 谢元贞下意识垂眸,床头的香囊还在,“我?竟睡了这么久。” “先君与兄长终于决定与赫连诚合作,我?本想早些告诉你,哄你高?兴一番,”谢云山顺着也扫过香囊,索性坐上床榻,“可你总也不?醒,叫我?好生担心。” 谢元贞不?知这高?兴二字从何说起,莫名心虚,此地无银道:“眼下各方派系盘根错节,局势尚不?见明朗,从父从兄不?宜树敌太多,能达成合作我?自然?是开心的。” 说话?间谢含章已将外间的餐食端进内室,一大一小都不?让谢元贞下床,谢元贞没了办法,苦笑着端起碗来细嚼慢咽。 谢云山静静看了一会?儿,突然?道:“季欢,从兄问你一句。” 这话?实在郑重,谢元贞当即抬头,他吃得斯文,搁了箸就?仿佛嘴中没嚼过东西,“从兄但请直言。” 谢云山似有犹豫,片刻之后才脱口,“你当真信任赫连诚?” 谢元贞还道他要问什么,一句赫连诚叫他当场噎住。谢元贞随即便想到从兄何以有此一问,近来赫连诚与他见面的次数并不?算少,方才又险些撞破,向来心细如二从兄,想来早就?知晓他们之间的关?系了。 “从弟,你若真信他,”谢云山追着谢元贞的目光,斟酌用词,“那从兄便不?再对他有任何怀疑。” 这些年来,谢云山对谢元贞如何他都了然?于心,但此刻谢元贞总觉得从兄的眼里似乎还有别的东西,他与之对视良久,最后才点了点头。 用过餐食喝过药,谢云山扶着谢元贞躺下休息,走之前又想起来,“对了,先前刺坏了几?件衣裳,这几?日怕扰你休养,不?曾差缝人过来量体。”说着下了榻,边往门外走,“冬至已过,新?年将至,从兄再为你们裁制些新?衣裳。” 谢云山每年都给?兄妹俩置办许多衣服,谢元贞不?由推说:“太多了。” “不?多,”谢云山态度异常坚决,走到门边时正?逢日头西斜,霞光穿过廊下照在他的脸颊,恍若挥之不?去的怅惘。他声音低沉,浮声切响,叫谢元贞听得很清楚,“日后离家,总有要穿的时候。” 第078章 地震 天寒二九时, 又是一年将尽,各州郡都等着过新年,锻造兵器之事提上日程, 府衙事务更是缠身——年前不是查诏书的良机。 这天刚破晓, 赫连诚突然自一阵不明原由的晃动中惊醒。 赫连诚向来?觉浅, 他听着外头刘弦的声音, 吩咐赶紧去叫其他院子的人起来?,自己跟着迅速起身穿衣,刚系完腰带,刘弦又冲了回来?—— “大人,大人您也快些出来!” 赫连诚霍然开门,“怎么了?” 只见刘弦眼角眉梢皆是劫后余生, 语速飞快,“似乎是地震!” “其他院子呢?”赫连诚略有犹疑, 走出院子, 准备去?府衙瞧瞧。 “行简与刘柱去?唤主簿与都副将了,”刘弦赶紧跟上,“王崇在大营清点人数——大人,此地不宜久留!” 赫连诚脚下一顿, 刘弦说此地不宜久留, 可?不单是指家宅。地震是天灾, 不知?道何时何地就要裂开一道大缝, 这里?不能?呆, 府衙也不见得是个好去?处。但?赫连诚没有改变决定, 只是边走边问, “我?来?此地也有六年了,怎的从未听过这师戎郡还有地震?” 刘弦见他家大人天不怕地不怕, 自然是舍命奉陪,他回想大梁各境的天灾地害,若论地震,距离最近的当数江左铎州。 “照理江左一带才有地震,师戎郡靠河靠海,山地较别个州郡而言并不算多,应当只受飓风与洚水侵袭,倒不知?为?何,竟然还有地震——”事出紧急,刘弦要赫连诚尽快拿个主意,“大人,咱们?眼下该怎么办?” 他们?脚程飞快,穿过一条民巷,眼见不远处就是府衙大门。一个老汉正出来?晃悠,见赫连诚神色紧急,身边的下属口中还道什?么地震,他连忙拦住赫连诚,“大人莫急,这地震呐震不到咱们?!” 第159章 刘弦神色一动,拱手搭话,“尊长此话怎讲?” “靖襄二年那会儿,洛都与铎州曾同时发生地震,彼时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师戎郡也有类似今晨的轻微晃动。”老汉笑着摆手,“所以大人莫着急,应当是铎州洛都,或者别的地方在震,咱们?这儿也就跟着受牵连。” 听罢刘弦眉头紧锁,偏头对上赫连诚骤然凝重的眸子,只见他上前一步,脸色也随之变得更加阴沉,“您说洛都与铎州同时地震?” 老汉以为?赫连诚这是怕自己诓他,竖起三?指朝天,信誓旦旦,“正是,还请大人宽心,咱们?这儿——哎,大人这是怎么了?” 赫连诚转身就走,刘弦也一溜烟儿跟了上去?,只摔下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事关铎州,叫大人如何能?宽心!” “这铎州可?有大人牵挂之人?”老汉百思不得其解,留在原地思索半晌,一个荆钗布裙的老妇出来?喊老头子,他连忙转过头来?,笑容满面,顿时将赫连大人抛诸脑后,“唉,这就来?啦!” 赫连诚赶到江边的时候,不巧刚错过开船,硕大的船只在浪涛汹涌的沔江上下漂摇,捎带走赫连诚的最后一丝希望。 “船家等等!” 刘弦大喊一声,可?船家似乎没听见,他正要劝赫连诚耐心等下一艘,赫连诚竟然纵身一跃,径直跳入这茫茫江河之中! 数九寒天,江面冷得结了一层薄冰,赫连诚不知?疲倦地游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要见到谢元贞,他要谢元贞平安无事! “这不是赫连大人?”等两人快游到船边的时候,船中终于?有人认出了赫连诚,吓得船家与众人一时手忙脚乱,“快,快放绳子!” 赫连诚拉着刘弦一道上船,两人骤然离开江面,寒风凛冽,周身顿时也要结一层冰碴。船家见赫连诚狼狈地喘着气儿,几乎要语无伦次,“大人究竟何事如此急切?这暗流之下有无数锋利的礁石,若您有个三?长两短,小人如何担当得起呀!” “无妨,”谁知?赫连诚满不在乎,只催促道:“快些行船便是!” 船家仍在惊慌,一时没迈开脚,“这——” “船家,银钱在此,”再不走船,只怕赫连诚要吃了船家,刘弦赶紧起身,给了船家一贯钱,推他去?桨边,“你?只管全速去?铎州!” 赫连诚看着刘弦给完钱朝自己走过来?,脸色比擦肩而过的妇人还白,不由牵了嘴角。来?前倒是没成想,他一个半吊子也敢跟着跳江。赫连诚一拍他肩膀,力道不重不轻,是感动,亦是责怪,“臭小子,数你?机灵!” “大人,”刘弦倒是没说什?么,他们?主仆多年,心知?赫连诚眼下不过强撑,而赫连诚为?人如何,这些年刘弦全看在眼里?,他们?之间无需多余的客套,“小公子会平安无事的。” 赫连诚强打精神的嘴角明?显抖了下,这才不再装模作样,敛起笑意,双唇拉出一根毫无生机的直线,“但?愿如此!” 船家不知?太守大人究竟赶着去?铎州做什?么,本?也想尽力划得快些,只是不巧又遇上逆风天,大风刮得船只剧烈晃动,几次险些翻了船。船家再心急,也不能?不顾及一船人的性命。 于?是等两人踏入铎州北城门的时候,夕阳西下,眼见即将迎来?一片黑幕。 隐约可?见的主街上,入目是一片血色染就的破壁颓垣。老弱妇孺幕天席地瘫坐在地上,抱着满头满脸的血污哭天嚎地。民巷两侧,屋檐紧挨着屋檐,地裂之下鲜有幸免,逃出来?的百姓之中,有人詈骂上苍无眼,有人祈求上苍息怒,还有露着胳膊肘和裤/裆的幼童坐在地上哇哇大哭,冻出一块触目惊心的通红。 赫连诚咬紧后槽牙,大步流星将那孩子抱起来?,师戎郡的余震是在破晓时分,那铎州地震距此刻怎么着也已经过去?整整一日,他不清楚皇城根下官员的办事效率,吩咐刘弦,“你?速去?地震局!” 刘弦不放心,“大人您呢!” “我?去?谢宅!”说着赫连诚将幼童交给就近受轻伤的百姓,匆忙往谢宅方向飞奔而去?。 过来?的一路上都是这般惨状,赫连诚绕过一条岔口的时候,整排民居轰然倒塌,混乱的天外,唯独这一角安静得出奇,也不知?其中有几人能?得幸免。他越看越慌,越想越乱,直至不知?不觉,赶到谢府外的次街上—— 两人相距甚远,于?人群之中相视一笑,赫连诚游离天外的三?魂七魄终于?重归原位,那正是谢家四小公子,他心心念念的谢元贞。 “尊长慢些。”谢元贞并没有立即向赫连诚奔去?,转而扶起就近的一位老者去?空旷处。赫连诚亦是如此,推开瘫倒街边的圆柱,抱出一个半大孩童。 两人见到彼此反而慢下脚步,救一人近一寸,近一寸喜一分。 一步一脚印,他们?在努力向彼此靠近。 直到面前再也没有需要救援的人,谢元贞终于?心无旁骛地来?到赫连诚跟前。 “小心!”赫连诚眼疾手快,拦腰抱住谢元贞,才发现他眼底乌青,脸色更是苍白。 “无碍,”谢元贞忙了一日一夜,脚下打晃,借着赫连诚的力道才站稳,“你?怎么——” 谢元贞话音未落,只觉刹那天旋地转,下一刻,一双强有力的臂膀囚禁了自己。夜幕彻底降临,白日里?灵敏的感官终于?罢工,触觉与听觉在此刻放大至无以复加。赫连诚紧紧抱住他,失而复得与劫后余生同样令他感到无比恐惧,他难以克制地跟着对方的心跳剧烈颤动,“你?为?什?么要救他们??” 第160章 谢元贞一时懵然,“什?么?” “为?什?么,”赫连诚闻着彼此汗泥交加的复杂味道,他尤嫌不够,猛地埋进谢元贞肩窝,又贪婪地豪吸一口,焦躁尽散,噩梦方醒,“六年前的冬至夜,你?为?何不顾一切,要救那些黎民百姓?” 方才见到谢元贞的一刹那,赫连诚还以为?时光倒转,一切重归六年前的冬至雪夜。彼时他的季欢便是如此,一方精兵悍将,一方手无缚鸡之力,实力相差如此悬殊,即便自己年尚不过弱冠且深受重伤,他的季欢也从未想过弃洛都百姓于?不顾。 当年赫连诚拖着一群流民一路南下,他们?顾此失彼,被五部先锋打得落花流水,紧接着又踏入五部骑兵埋伏下的洛都城东,赫连诚几番难以为?继,几乎苦撑不下去?。 城门口的无边落幕之下,赫连诚欲弃流民于?不顾的念头最浓。 他问谢元贞,实则也在反观自己。一如那时他躲在幽暗的城门背后,睁眼看着奋力杀敌的谢元贞,好似在看一面明?亮的镜子,照出他将要畸变的原形,短兵相接的铿锵又似擂鼓,分毫不差地击打在他的心头。 赫连诚身上同时流着五部与梁人的血脉,他拔剑茫然,他的同胞是至死方休的仇敌,他不知?道该救谁,不知?道该帮谁—— 他又究竟是谁? 赫连诚带着大漠的野心翻越九原塞,月后赐他与中原人一般无二的面孔。他时常想,若是当年没有谢元贞,他会不会就此弃了这些流民,会不会置受困城东的百姓于?不顾,会不会从此走上另一条不归路? 知?来?之不可?望,悔去?而莫追1,这些问题永远没有答案。如今的赫连诚并不后悔,唯一略有后悔的,是他一度觉得自己粗俗浅薄,以为?当年对谢元贞一见倾心,不过是因着这俱惊为?天人的皮囊,却不想—— 原来?答案从来?近在眼前。 “时过境迁,你?怎的还挂在心上?”谢元贞这才明?白他所问为?何,当年不齿赫连府君行径的柳小郎君更弦易辙,摇身一变成了妖言惑众的马屁精,“救一人与救万人自是截然不同,彼时你?自己也有亲兵,那些人皆与你?死生相随,那是浴血奋战的袍泽之情,是过命的交情。贸然以一换一的事纵使换了我?,也要三?思而后行。” 赫连诚便不再追问,他闭上眼睛,确定怀中是所爱,他绕过谢元贞后脑勺双手合十,无比虔诚—— 天神在上,从今往后,我?赫连诚也甘愿与谢元贞死生相随! 良久,赫连诚松开怀抱,借着微末的月色上下查看,“你?可?有受伤?” 谢元贞摇头,方才往赫连诚怀中一靠,后知?后觉的疲累袭来?,他漫不经心地摸了摸他的胸膛,“你?身上这么湿?”电光火石之间,谢元贞简直不能?再清醒,“数九寒天,沔江之宽又何止万顷,你?莫不是游过来?的!?” “所以小公子,”油嘴滑舌是赫连大人惯用的伎俩,“你?可?得好好补偿我?。” 两人在一片混乱中相拥出成双成对的狼狈不堪,谢元贞颊边薄汗,笑着睨他,“不知?在下该如何补偿大人千里?相护之情?” 赫连诚笑着看谢元贞,没再说下去?。 他自是不要谢元贞的补偿,师戎郡太守一职养出了赫连诚的野心。他要谢元贞此生平安康健,他要谢元贞早日大仇得报,宏图得展,他还要谢元贞有一日高屋建瓴,再不受任何人威胁! “走,”赫连诚默默决定这一切,然后说:“咱们?去?救人!” 深夜,巷口人迹罕至,赫连诚送筋疲力竭的谢元贞往谢府回的时候,谢云山不知?何时早候在门口,见了人径直跑过来?—— “不好了,地震时主上正在巡视太庙,”事发十万火急,谢云山甚至没看清谢元贞的身边究竟是谁,“太庙地基随之坍塌,此刻那里?乱作一团,主上受困其中,生死未卜!” 第079章 坍塌 谢云山话音刚落, 赫连诚已是四下环顾,拥着谢元贞就往府门内去,“进?门再说!” “原来是赫连兄, 这边请!”谢云山今日换了副颜色, 态度异常温和, 叫赫连诚反而?有些不自在。 三?人?匆匆进?了宅内, 谢元贞拖着赫连诚更衣回来,两人?一黑一白端坐前?厅,与谢云山继续方才所谈。 “太庙建造耗时足足三?年多,将作大匠是还是靖襄年间的那位老人,彼时洛都地震如此强劲亦不见其地基有任何塌陷,”入夜转凉, 谢元贞出过一身汗,现下有些发寒。他捧着茶杯不肯撒手, 直到?谢云山要给他斟茶才勉强松开些, “况且几日前?地震并不强,怎的到?了主上巡视太庙这一日,就能震塌地基?” “谢兄,”赫连诚不急谈事, 指着谢元贞通红的指尖道?:“入夜霜寒, 府上可?有炭盆?” 他与谢云山皆是身强体?健的习武之人?, 且江左不比朔北积雪三?尺, 更不觉得什么, 但屋里还?有个身子?孱弱的谢元贞。先前?谢云山为叫谢元贞住得舒坦, 特地在他房中铺过地龙, 有事往往直接在房中详谈,偶尔在前?厅议事, 反倒容易忘记此等细枝末节。 “还?是谢兄心细,”谢云山难得红了耳根,开场便败下阵来,“我这从兄不称职!” 第161章 僮仆进进出出,声势浩大,不一会儿屋子里就暖和起来,谢云山还额外添了只手炉,上面绣的忍冬纹样,又叫眼尖心眼更尖的赫连诚流连许久。 “明堂太庙埋骨深,自打开始筹建这座太庙,怪事连连就没断过。主上也是憋着一口气,若还出现当年那般的凶兆,他这御座也定然是坐不稳的。”谢云山顶着赫连诚若有似无的目光,也示意侍婢为赫连大人添茶,“因而近日太庙总算完工,左民尚书一上疏请旨,主上便答应巡视了!” 前厅宽阔,此时却不大容得下堂堂三人,今夜赫连诚坐姿格外豪放,端的一派霸气外露,他追着谢云山的话,开门见山,“当年凶兆,谢兄莫非是指那句谶语?” 谢云山本以为赫连诚远在朔北,接触的不过是些寻常商贾,不想他对这些大内秘辛也了若指掌,他不由往从弟那儿偏了一眼,点头道:“正是!” 所谓凶兆,便是当年掀起腥风血雨的那句:荧惑入南斗,天子下殿走。 靖襄二年,也是太庙刚建成,彼时地基虽未坍塌,但大殿上的四颗蟠龙金柱轰然倒了其中之一,紧接着靖襄帝身死,诸王叛乱四起。 如今天道轮回,同样事出太庙,令人不免想到这句谶语,以及紧随其后的刀兵祸乱。 五部已然占据大梁的半壁江山,难不成这天下真要改名换姓,彻底沦为五部的囊中物? 话走一轮,此刻谢云山与赫连诚一主一宾对面而坐,谢元贞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莫名觉得有些古怪。他们这字里行间说不上是针锋相对,反倒像是,争风吃醋? 谢元贞一个激灵,慌忙打消这个荒唐的念头,随即问道:“夜色已深,从父从兄现下可还在搜救?” “大兄中间差人回过话,”谢云山点头,自恃近水楼台,偶尔搭上谢元贞的指尖试探温度,“说主上遇险时郑蕃也在场,此人倒是忠心耿耿,若是主上运气够好,或许还有获救的可能。” 赫连诚咬牙切齿,“又是他?” 谢云山这才偏头对上赫连诚,“赫连兄此话怎讲?” “从兄觉得,”谢元贞再克制自己胡思乱想,也看出赫连诚此刻是真有愠色,他连忙缩回手,岔开话,“此事是意外还是人为?” 巡视、地震、坍塌、舍身救主,天灾与人祸环环相扣,谢云山自是不大认同,“郑蕃不过一个御马厩的洒扫寺人,如何能布此惊天一局?” 赫连诚话赶着话,“谁说布局的一定是他,一定是某个人?” 巡视要定吉日,天灾自有预测,人祸更意味着暗中操纵,最后的舍身救主就是水到渠成。这几件事看似毫无关联,若是各方都在其中添了手笔,人为也成了意外。 不过这些都还有待查证。 谢元贞眼角往对面一抬,半是不解赫连诚为何言辞如此犀利,半是感慨他一语中的。 至少其中就有谢元贞的一笔。 师戎郡一战李令驰是大意轻敌,而永圣帝则是苦肉计,也是想看有谁会趁虚而入。但海寇来袭本身就是个问题,那就是有人想要慕容裕的命。 但凡天灾之前常有预警,几日前的小震便是上天警示,敌既在暗,要出手便是要趁乱。谢元贞特地叮嘱郑蕃多个心眼,此次大驾出行,说不准就是郑蕃的翻身之路。 可谢元贞悔不该比照当年的建造工艺,也是没想到对方出手竟如此狠绝。这一塌陷能带走连片的性命,不单帝王,还有朝臣,只要够倒霉,不过是一锅端走的事。 “依赫连兄所言,主上至今后继无人,杀了他,慕容述又身陷岭南,”事出反常,谢云山势必第一个想到当朝护军,“难不成李令驰想一石二鸟,借匡扶梁室剿岭南水师,灭慕容血脉?” 谢云山言之未尽,岭南水师乃谢氏私兵的流言渐起,一旦慕容裕身死,大梁最后的皇族正统便落到那位被囚禁介州的温贤王头上,彼时哪管他当年是外放还是流放,岭南水师背主叛军的罪名板上钉钉。赶巧李令驰再去迟一步,得了慕容述的尸身—— 那么护军大人为主复仇雪耻,黄袍加身,便是应天承运的天下共主。 听罢赫连诚垂眸思索,“如此斩草除根的作风,是有些像李令驰。” 谢云山不大服气,“仅仅是像么?” “从兄,土木营造历来归左民尚书所掌管,此事由他们去查最为顺理成章,”酸味儿呛鼻,谢元贞忙着做起中间人,“可就怕敌在暗处,咱们跟不上他毁尸灭迹的速度。” “好,都听你的,”谢云山偏头,脸上的笑意都多出三分,“左民侍郎之中倒有咱们的人,父兄出门前我也已叮嘱过,过几日自有分晓。” 那厢赫连诚的后槽牙又在隐隐发作。 谢元贞暗自扶额,若任由他们二人这么谈下去,说不准这偌大的前厅还不够他们搔首弄姿,得到那天外院中,真刀真枪才能斗个痛快。 “不过事出必有因,”谢元贞并不想拂从兄的面子,只是心里更偏向赫连诚,于是心口合一,脱口而出,“眼下李后还未怀上龙嗣,此时贸然动手,于李令驰并无半点好处,倘若他真想要取而代之,当年何苦搭上一个女儿?” 第162章 谢元贞一字一句,话音皆落在对面,看向赫连诚的眼色是显而?易见的安抚。 一席暗流涌动下来,赫连大人?争到?最后?,赢了个彻彻底底,他终于笑起?来,“眼下看来,只怕人?外还?有高人?!” 郊外掘地三?尺的搜救浩浩荡荡进?行?至第二日清晨,永圣帝才被羽林郎抬回太极殿施救。紧接着太医令丞手忙脚乱一日一夜,眼见永圣帝终于苏醒,不过说了句把郑蕃救活,就又昏死过去。 众人?提心又吊胆,直至三?日后?的巳时,永圣帝才终于有所好转。 淡妆素裹的陆贵嫔携侍婢来到?显阳殿前?时,正见皇后?出来—— “皇后?万福。” 永圣帝还?未完全清醒,李后?也是衣不重采,愁眉不展。她伸出一双富贵手将人?扶住,温言细语,“妹妹快请起?,过来可?是要探望主上?”说着她还?关切起?陆贵嫔的病情,“妹妹风寒未愈,自己的身子?也要当?心。” “多谢皇后?关怀,妾来探望主上,亦感念皇后?侍疾辛劳,”陆贵嫔低眉顺眼,玉指一挥,侍婢梅雯就将食盒递与李后?宫里的大长秋,只见她又一躬身,“这碗参汤是妾一点心意,还?望皇后?莫要嫌弃。” 李后?当?即命人?收下食盒,笑意堆满脸,“妹妹实在客气?,那本宫便先去歇息片刻。” 永圣帝与其父截然不同,他不重色欲,仅有的几个嫔妃还?是世家硬塞的。如此后?宫嫔妃本就不多,一个两个还?惯会称病躲懒,皇后?索性免了她们侍疾,自己亲自侍奉永圣帝。连日下来,也只是趁着永圣帝熟睡的时候,才在偏殿歇息片刻。 将要跨过殿门前?,大长秋提了食盒询问李后?的意思:“主子?,这参汤?” 李后?看也不看,兀自跨过门槛,只丢下冷冰冰的两个字,“倒了。” 那头陆贵嫔也是脚不沾地,风风火火瞥过一眼永圣帝,见他还?安稳喘着气?儿,就回了自己的长信殿。大殿门关上,举目清一色是她的陪嫁侍婢,其中当?数梅雯的巧嘴伶俐,“皇后?都几岁了,一口?一个妹妹,也不怕骚得慌!” “老蚌生珠,她哪里会骚?李氏一门两姊妹,小的以未亡人?为名,孀居道?观不肯入宫,大的一纸和离书?斩断前?缘,摇身一变成了中宫皇后?。”陆贵嫔在绣床前?坐下,照旧绣起?她那幅未完的辛夷花,“听闻她父亲又送了一堆天材地宝,今年再没个皇嗣,她怕是也难交差。” “我听惜花殿里的樱桃说,”说起?这个,梅雯正要禀报,“这几日沮渠贵人?似乎身子?不爽。” 陆贵嫔头也不抬,小心翼翼绣那花蕊,“如何不爽?” “说是神思倦怠又嗜睡,胃口?也不佳,”梅雯凑近一步,最后?一句最为关键,“今晨早起?还?吐过一回。” 陆贵嫔下针的动作一顿,抬眸轻笑,眼角依旧淡漠,“她这肚子?倒是争气?。” 阖宫上下,没有哪个嫔妃不为皇嗣而?削尖了脑袋争宠,梅雯见陆贵嫔总是置身事外,忍不住问:“主子?,您不着急吗?” “这三?宫六院要生孩子?的嫔妃可?多了去了,少我一个又何妨?”陆贵嫔皱眉,字里行?间尽是不屑掩饰的厌恶,“不过既然惜花殿有如此喜事,若不叫胡毋夫人?知晓,岂非可?惜?” 梅雯眼睛一转,当?即躬身,“奴知道?了!” 第080章 荧惑 常言道除夕不眠, 精神一年,不过今夜护军大人彻夜不眠并非只为守岁,自打永圣帝受伤, 为免误了国事, 李令驰几乎是搬进了乐贤堂, 日?以继夜批改奏章。 堆积如山的奏章几乎要盖过李令驰灰白的发丝, 其中有五部蠢蠢欲动?,不时过交战地挑衅,也?有小钱泛滥,白籍与黄籍矛盾渐深,致使民生不济,还有江右两州同时提请兵器补给。 没有永圣帝在前面顶着骂名, 李令驰如?何朱批都是畏手畏脚,都要思之再三。他看着这些, 不由暗自感慨, 自己大约是真的老了。 殿内地龙烧得火旺,裴云京在案前?随侍,不时提醒李令驰珍重自身,抽空歇息。 李令驰被催动?了心思, 正打算撂下一堆烂摊子?去偏殿小憩一会儿, 殿外?哒哒, 一个身形瘦弱的寺人匆忙奔了进来。 “护军大?人, ”寺人不敢耽搁, 跪下开门见?山, “太庙又塌了!” 李令驰一惊, 横眉扶案前?倾,“这几日?不是才抢修过?” 太庙事关国本, 惊天一塌已然动?摇民心,倘若一塌再塌,改朝换代的流言就会势不可挡。江右、岭南还有万斛关外?的五部铁蹄,群雄逐鹿,各方混战,李令驰还没尝够一手遮天的滋味,太庙怎能再出事! 寺人哪里懂这些,摇头摆手,“这,奴婢也?不知啊!” “废物,一群废物!”夜深精神不济,事情又来得太急,李令驰急火攻心,两?句不痛不痒的责骂尤嫌不够,紧接着他又抄起两?本没批过的奏章甩到寺人脸上,恨不得上手打他狠狠的一巴掌。 寺人惶恐,匍匐在地不敢起身,“护军大?人饶命!” 还是裴云京扯了寺人先下去,好说歹说劝主子?息怒,又掏出那瓶药丸,“明公稍安勿躁,先吃颗定心丸。” 第163章 李令驰斜睨,并不想吃,随便扯了个由头,“这药似乎不大管用了。” 不知是否上了年纪,近来李令驰愈加容易烦躁,原先他是何等的杀伐决断,自从师戎郡重伤休养至今,李令驰再不曾现英姿勃发的一面。 眼下赵云清远在岭南身负保护李令仪的重责,二亲卧病又要儿子床前侍奉,李令驰越发分身乏术,心里想着再熬一熬,就得将人赶紧捞回来。 裴云京也没再劝,“那属下与二小姐说,劳她换些更顶用的药材。”他将散在地上的奏章捡回来,“主上尚未康复,近来明公监理国事,确实也是太过操劳了。” “六年前皇位于寡人几乎唾手可得,彼时寡人没能狠下心赌一把。如今想要徐徐图之,上苍又降下警示,”李令驰没再翻开新的奏章,天子玉玺近在眼前,在烛光的映衬下显得尤为暗沉,始终无法让人联想,这就是一国权力顶峰的象征,“难不成慕容皇室根基终究难稳,倘若注定要改朝换代,寡人岂非太过愧对我儿成碧?” 三年前李令驰多方下注,暗中建造车船,训练水师,一边又往永圣帝的后宫塞自家人。李家两位小姐谁入主中宫都是割李令驰的肉,尤其最后大小姐李成碧还是舍弃了自己青梅竹马,恩爱多年的郎君胡毋琛毅然进宫。 李令驰实在有愧于她。 “此事大小姐亦是心甘情愿点了头的,历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裴云京奉茶又画饼,“来日您做了霸主,大小姐便是金尊玉贵的长公主。届时圣旨赐婚,长公主苦尽甘来,自当可以再续前缘!” 李令驰听到再续前缘四个字便直摇头,“可怜天下父母心,三年前寡人亲手断绝与胡毋家的姻亲,如今胡毋钊为他一双儿女与寡人作对,就怕这梁子是再解不开了!” 裴云京低了声音,“明公。” “罢了,”剑已出鞘,由不得李令驰作多后悔,“眼下岭南如何,玄懋可有来信?” “有云清在,还请明公宽心。”盏中茶又饮尽,裴云京问:“案前还有几份奏章,您要接着看还是去歇息?” 明日便是正旦休沐,李令驰自然是要一鼓作气,快到子时,李令驰终于拿起最后一份,只待看完合上,突然又有人闯了进来。 这回不止寺人,他身后还跟着个灰头土脸的士卒,寺人稍稍错开些,便能看见他身上的累累伤痕,士卒见着李令驰便扑通倒地,沉闷的声音回响在空洞的乐贤堂。 裴云京猛然提刀挡在李令驰身前,喝问道:“堂下是谁,何事如此惊慌!” “小人平州方镇军斥候,”士卒隐隐颤抖,声泪俱下,“护军大人,昨日玉生白率兵攻打平州,眼下平州已然沦陷!” 乐贤堂的天也要塌了! 六年前玉生白拥兵自重,占领介、鄄二州,尚且还留与平州一线生机,此前李令仪流放岭南也正是穿越平州境内,若是连平州也被攻占,三州连成一堵铜墙铁壁,岭南六州全境岂非尽归玉生白所有? 何况眼下李令仪就在岭南边境! 老去谁知感慨生1,除夕团圆夜,兄弟分别已快一年,方才李令驰还盼着过些时日接回李令仪,如今看来,如今看来—— “什么!?” 李令驰猛然站起身,此刻才是真正的急火攻心,下一刻他便眼前一黑,径直往后倒去! 李令驰醒来时,人已被抬回李府家宅,明媚的天光自窗外渗透,洒在厚厚的帐前,一股子药味掺杂其中,弥散不去。 裴云京就守在榻前,李令驰只瞥一眼又闭回去,“几时了,外头眼下如何?” “今日已是正旦,刚过辰时二刻,”裴云京扶着李令驰起身,“卯时大小姐来探望过明公,说主上刚能下地,就点名召见了几位朝臣。那会儿您还在睡,眼下觉得如何?” 李令驰却没接他的话,自顾自道:“介州、鄄州、平州,三州连成一条线,玉生白这是要学望京啊!可望京刺史安涛还会装模作样效忠主上,他却是要自立为王!” 话未说完他又咳得厉害,裴云京一碗药就这么捧在手里,喂也不是,不喂也不是。 “明公切莫动怒,”裴云京难得露出一丝惊恐,“眼下养好身子才是要紧!” 可他从未见过明公哪怕有一刻如眼下这般苶然沮丧,“养不好了,寡人已过花甲,眼见一日不如一日,”李令驰终于卸下当朝护军的铁甲,他的神色灰暗,不再令外人惧怕,眼见已是垂垂老矣,“玉生白却是旭日东升,长江后浪!” “咱们隐忍多时,不就是为建造车船与训练水军而争取时间?”裴云京端着药,咚地跪在榻前,“骄淫矜侉,将由恶终2,玉生白自有他命定的下场!” “好个命定!”李令驰盯着他看了许久,大喝一声,几乎是夺过裴云京的药碗一饮而尽,反手摔向裴云京身侧的砖石地面,“寡人这就向主上请命,即刻发兵十万,平定岭南三州!” 砰的一声四分五裂,摔出裴云京的意外之喜,他眼前一亮,拱手道:“属下愿誓死追随明公!” “不,”裴云京闻言眉头一紧,以为明公言外还有他意,可李令驰像是已经打定主意,盯着裴云京一字一顿,“寡人请命,求主上封你为镇南大将军,这个仗,你替寡人来打!” 第164章 与此同时,大?内乐贤堂,永圣帝听过太庙坍塌的前?因后果以及善后事宜,并未表现出任何慌张,他端坐御座,好像不曾受伤,只是在朝臣退出殿外?之前?,点了其中一位,“灵台丞,你且留下。” 如?今事关太庙便是烫手山芋,其他官员面?面?相觑,随后跑得更?快了。 殿内唯有君臣二人,永圣帝这才流露些许担忧,“灵台丞,太庙坍塌,可有天象警示?” “主上英明,”灵台丞毕恭毕敬,无所保留,“荧惑入南斗,天子?下殿走,此乃上天警示。” 支撑永圣帝的那根坚硬的脊梁骨轰然坍塌,他张口欲言又止,几番才突破喉咙,“眼下慕容皇室仅存两?脉,此象为何又突然重现?大?梁国祚绵延不过短短三十二载,如?今终究是要到头了吗?” 灵台丞仍保持方才的姿势,“主上,谋事在人。” 永圣帝哼笑,笑到最后眼中满是不甘,“成事在天么!” “非也?,如?今朝堂之上两?姓分庭抗礼,”灵台丞开门见?山,“主上,您想留谁?” 留着谁都是心腹大?患,永圣帝面?对出身江左的灵台丞,是试探也?是求教,“若是孤哪个都不想留呢?” 灵台丞丝毫没有犹豫,“那便再扶植一人。” “扶植新人便是破解之法??”永圣帝靠上御座,这看似并非他想要的答案,“那为何当年靖襄帝扶植庾阆,最后依旧没能避免诸王内乱?” 灵台丞:“那是因为武烈皇后身怀子?嗣。” “放肆!”永圣帝大?惊失色,不单是因为灵台丞肆意揭露宫中秘辛,抚掌喝道:“乐贤堂岂是你妖言惑众之地!” 灵台丞却不动?如?山,娓娓道来,“主上,臣说武烈皇后身怀子?嗣,可没说最后她将这孩子?生下来了。” 永圣帝足足沉默半晌,才沉声发问:“大?内秘册都未曾记载只字片语,卿家?偏居江左,又如?何能知?” “秘册一如?史书工笔,从来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且臣说的是子?嗣而非皇嗣,家?丑不可外?扬,当年武烈皇后葬身火海一尸两?命,诸事尘埃落定,何苦多费一笔?”灵台丞说完又深鞠一躬,“主上,只要有人在这宫中呆得够久,凡事总不会密不透风。” 这倒是,不过永圣帝仍是似信非信,“那又如?何,你难道要说孤的皇后不会有孕?” 倘若李后入宫始终无法?诞育皇嗣,她这步棋便算彻底废了,这也?是永圣帝心中所想,从三年前?李成碧踏入中宫之始,注定他们这对半路夫妻不死不休。后宫瓜葛前?朝,有李后执掌凤印一日?,便是牵制胡毋家?的利器,即便胡毋钊不为儿子?,也?要为他女儿与李氏为敌。 这例子?举得好,李后不是当年的裴后,永圣帝也?并非肃宗那般的蠢货。 乐贤堂两?排明烛摇曳的阶下,永圣帝的神色渐渐松弛下来,这一切看在灵台丞的眼中,他也?跟着牵了牵嘴角。 谈完了天象,永圣帝也?没有回去歇着,而是径直去了寺人所。自永圣帝得救,曾命太医令全力以赴将郑蕃救活,此事他一直挂在心上,这并非只为报他救命之恩,因为为主上赴汤蹈火是做奴的本分。还因为永圣帝身边得用的人本就少,得信的人更?少,郑蕃能不顾生死地扑上来,就已经远胜大?内所有庸庸碌碌的奴仆。 因着永圣帝的旨意,宫中没有哪个敢怠慢郑蕃的,他飞身扑上来的时候左腿被压坏了,太医令丞轮番上阵,最后只能保住他这一条腿,但从今往后再不能如?常人那般行走自如?。 来前?永圣帝听了一耳朵,他没有丝毫内疚,反而觉得这或许是件好事,至少今后他不用再忌惮这个与大?梁高祖太翁出身一脉的小黄门。 “主上?” 永圣帝进门的时候,郑蕃正喝完汤药,他见?来人竟是主上,连搓了两?遍眼睛,才紧着要下地,“寺人所污秽之地,您怎么来了!” 此刻郑蕃身边有寺人专门侍奉,永圣帝自己还不大?灵便,却亲自过来压着他躺下。郑蕃惶惶不安,要强撑着坐起,永圣帝也?不让,随即他挥退众人,逼仄的房中只余两?道身影。 “主上可有用得到奴婢的地方?”郑蕃毕竟是侍奉永圣帝的老人,见?状几乎明白了七八分,他不再逞强,静静等永圣帝开口。 良久,永圣帝才似鼓足勇气,这也?是他第一次真心问郑蕃的意见?—— “依风道人柳濯缨,你可曾听过?” 第081章 新秀 “依风道人柳濯缨, 你可曾听过?” 传闻此人由樗里汲引荐,是郗道南最得意的弟子,世人道其松形鹤骨, 器宇不凡, 一柄鹊羽扇在手, 任凭铁嘴钢牙与之对论, 三句之内便分高下。此前还叫那位谢家大公子,伶牙利嘴的散骑侍郎吃了?许多败仗,江左清谈风行?如斯,世家又有谁人不知? 永圣帝既问出口,郑蕃还是撑起半身来回话:“主上是指,在名士樗里汲的兰亭野宴上一举成名的那个清谈高手?” 寺人所?的单间不大, 一张通铺往往要挤十几个小寺人,郑蕃睡的这间虽是单辟的, 也显得十分逼仄。屋内没有坐榻, 永圣帝只能屈尊坐在床沿,他举目所?见三面徒墙,仅有连着门的一方小窗,糊窗的油纸又不纳光线, 更显得室内阴暗潮湿, 白日也离不开油烛。 第165章 郑蕃的半张老脸就映在昏黄的烛光下, 与另外半张一阴一阳一同面向永圣帝。 永圣帝看着这张苍老的面容, 不由?想起秘书局内供奉的高祖画像, 郑蕃眉宇间并没有半点?高祖金戈铁马的英气, 重伤的憔悴更让他平添几分慈祥, 永圣帝打量片刻,轻笑道:“连你这大内寺人都知道, 看来是孤肉眼惠眉。” “奴婢不过听大人们闲时聊起,只?知皮毛不明就里,莫如主上运筹帷幄,谁的心思?也瞒不过您,”郑蕃这马屁许久不拍,技艺倒是日渐精进,“不过主上何以提及此人?” 永圣帝面色不改,“方才灵台丞说,孤的天下就要保不住了?。” 寺人所?的门还开着,郑蕃骇然失色,隔了?一个喘气儿才破口骂道:“灵台丞竟敢如此放肆,这天下不是主上的,还能是谁的!” “可当年的天象重现,”永圣帝的惊悸都搁在乐贤堂,眼下并不见患得患失,“这话也不算他胡诌。” 郑蕃皱了?眉,随即反应过来,灵台丞若没想出解天象的法子,永圣帝岂会?放他走? 于是下一刻,他果真听永圣帝开口,“灵台丞说此象尚有解。” ……上是说,”郑蕃几乎是脱口而出,“那个柳濯缨?” “灵台丞说此人无家室亦无背景,”永圣帝细细回味着郗延真的话,“做刀趁手,做臣得宜,做权臣更合适!” 大梁朝堂的权臣已经够多了?,先有洛都谢氏,后有李氏护军,世家个个如猛虎爪牙,如今岭南水师叛军说不准就是铎州谢氏的私兵。水师叛军今日突袭平州,来日便是黔西、崤东,永圣帝亟需一把斩奸佞的快刀,这刀只?能为他所?用,便不能出身世家任何一方,此人的荣宠,只?能由?永圣帝来左右。 郑蕃见永圣帝这个样子,八成已是打定了?主意,只?不过还缺个叫他安心用人的由?头,“不过想来灵台丞这么说,大约也有他的考量,否则郗大人出身江左,何不提携江左士族来得更合情合理——”郑蕃一番推演,末了?反闭起嘴,“主上,这朝堂上的事奴婢如何能懂,都是胡诌,都是胡诌罢了?!” “孤问你的意思?,便是要你空臆尽言,”永圣帝指尖点?着膝盖,“那你之见,是此人可信?” ……。” 永圣帝板起脸,“别遮遮掩掩!” “是!”郑蕃撑着半身的手酸麻,又不敢再?劳烦永圣帝,暗自?咬牙坐了?起来,“这没有家室背景便是没有根基,没有根基便如漂萍,主上的荣宠是他宦海浮沉唯一的救命稻草,若他抓不牢,便要落得死无葬身之地——主上,此人或许正?可用。” 永圣帝听罢没有回答,片刻之后径直起身,“你且好好养伤,孤先回去了?。” 郑蕃的腿不中用,只?得在床上摆了?个似跪不跪的姿势,“奴婢恭送主上!” 临到门口的时候,永圣帝又停下来,他迎着旭日金光,偏过一缕与室内阴暗角落里的郑蕃,“司南车已物归原主,待伤好之后,你也回建康宫侍奉罢!” 大梁在江左的第?七个年头悄然到来,正?旦直至元宵的十五日本?该都是休沐,建康宫内外的红灯笼还没撤下,碍于军情紧急,隔日永圣帝便加急开朝,召见百官。 “扰各位休沐,孤心内实在也是过意不去,只?是军情迫在眉睫,前夜岭南玉生?白突袭平州至于攻陷,倘若朝廷置之不理,那么自?此岭南将尽归玉氏反贼,往北五部又时常过交战地挑衅,”永圣帝语速飞快,“诸位辛劳,这仗该怎么打,今日务必谈出个章程!” 永圣帝绕过这仗究竟能不能打,而是直接要朝臣给出个调兵遣将的方案,便是不想有人再?浑水摸鱼,谁不想打仗,谁便别想安稳过这个新年。 “主上所?言极是,”李令驰今日一反常态,永圣帝所?言也是他心中所?想,于是他率先出列,“老臣以为发兵镇压岭南叛军刻不容缓,否则岂非叫四境皆以为我大梁是懦弱无能之辈,日后可以肆意践踏欺侮!” “虽说岭南水师仅有十万之数,但实力依旧不容小觑,”五兵尚书尉迟焘出列,代表的是朔北一众的反战派,“向来用兵之法,倍则战之,敌则能战之1。要谈镇压,起码也得与之相当的兵力,那么倘若此刻五部过江来犯,咱们又当如何应对?” “六年的好日子都过下来了?,如今倒是担忧起五部兵马了?,”温孤翎呛道:“先前提请北征的时候怎么反对如斯?” “北伐是主动出击,五部来犯则是被动防守,一个是来日方长,一个是不得不战,两?者?岂能相提并论?”尉迟焘不服气,当日阻绝主上北伐也有他温孤翎的一份功劳,怎的此刻李令驰一声令下,又调转枪头指向他们这一众同宗同盟? 一个李令仪,可比不得他们这一群世家。 不过李令驰一声令下,调转枪头的又岂止温孤翎?吏部尚书江豫川也附言,“那依尉迟大人所?言,便是要咱们守着铎州这一亩三分地,等五部与水师齐齐来犯之时再?行?防守了??” “臣哪里是这个意思??吏部尚书可莫要肆意歪曲他人!”这帽子扣得尉迟焘慌了?神,他扫过满朝文武,出头鸟不能叫他一人全?当了?去,“叛军自?然是要平定,但也不能顾此失彼,叫人趁虚而入啊!” 第166章 他要点?兵将,江豫川就摊开指头把账算个清清楚楚,“即便派出十万兵马入岭南,不算铎州,江右两?州一郡就有十八万兵马。” 库部侍郎隗顗也横插一脚,“可五部有六十万兵马呢!” 他说完谢家父子双双看了?过来,隗顗当即又缩回身子,当起老实本?分的透明人。 “那便更要收回岭南的十万兵马!”温孤翎高声压上来,头几个字喊得尤其慢,仿佛是要朝中文武睁大眼睛看清楚,此刻主上面前,护军面前,究竟什么人该说什么话,“加上黔西、崤东方镇军,等五部真冲破了?万斛天关,咱们才有胜算!” 江豫川随声道:“臣附议,立即发兵镇压叛军!” 偌大的殿堂一时鸦雀无声,百官不敢苟同,更不敢触护军大人的霉头。可此刻不触护军大人的霉头,待到来日刀横喉前,引颈放血之时,再?说什么也都悔之晚矣。 “发兵就要吃军饷,兵器粮草、士卒战马缺了?就要补上,这可是个无底洞!”须臾,御史中丞胡毋钊也站到尉迟焘的一方,“一旦开了?口,往后一南一北的军费又该如何平衡?” “胡毋大人说得好!”温孤翎分毫不让,“所?以先前裴副将奏请的土断国策也要提上日程!” 殿中许多官员顿时慌了?神,“什么?” “臣请奏,”江豫川紧随其后,“立即实行?土断国策!” 官员之中当即就有人反对道:“主上万万不可!” 朝堂一时哄闹不止,但情况已然与裴云京提请土断之时截然不同,彼时朝堂百官齐心协力,是谁也不想要北伐,可如今形势反转,李令驰隐忍太久,他也不可能一直这般退让隐忍下去,平州失陷既是时机亦是警告。李令驰于混乱中看向朝堂另一侧的谢家父子,这无异于是他们给自?己下的战书。 永圣帝见状挥手,身边的寺人高呼还不够,殿下的羽林郎将霎时亮起刀剑,百官见了?棺材,这才停了?鬼哭狼嚎。 “众位卿家切莫激动,土断正?是为固国之根本?,若是大动干戈却收效甚微,自?然于国无益,于诸位卿家无益。”永圣帝不置可否,对于土断他不可太过支持,也不可放任百官反对,“诸位争得面红耳赤尚得不出个结论,不如好好再?想想,或许有更稳妥,更折中的办法?” 办法若是真想自?然会?有,可惜百官要的根本?就不是办法,他们的折中与永圣帝乃至李令驰口中的折中也决然不同。 半晌,向来沉默的灵台丞也终于站了?出来—— ……然主上担心大动干戈,不如就选几个州郡作为试点??” 几人放血,几人喘息,朝堂顿时反对与赞同声并起。 土断是为民生?大计,长远来说更是克复山河的必经之路,一拖尚可,再?拖总会?说不过去。倘若割肉放血不过早晚,那么铡刀落到自?己头上越晚自?然越好,有几个官员生?怕选中自?己所?在的州郡,索性先下手为强—— “那依灵台丞之言,该选哪几个州郡呢?”谢远山突然插嘴,“说句不好听的,若是由?施行?土断的官员来选,只?怕其中必定会?有黑幕!” 温孤翎接了?话,“那便先选定州郡,再?择选土断官。” “还是不成,”那几个老油条跟在谢大公子身后,主打一个谁谏言便寻谁的漏洞,“为求公允,土断官必得是德高望重的,可世家之间盘根错节,难免有那么几个门生?故吏,甚至结了?姻亲的,朝中又有谁能做这样一个公正?严明的土断官呢?” “既然放眼庙堂没有令诸位心服口服的,”大梁上品无寒门,灵台丞盯着那个躲在人群中的官员,“那江湖之远,总有与世家毫无牵连了?的吧?” “你说得轻巧,庙堂之中尚有德不配位之人,”尉迟焘就差直接骂街,“你指望从白丁之中择选土断官员,他知道土断二?字如何写吗?” 与其说尉迟焘是在贬损这位没影儿的土断官,不如说他与身后的一众世家官员都在瑟瑟发抖,若真选了?个不知轻重的愣头青,不知道土断于他们这些世家有多重要,那一铡刀下去,岂非全?军覆没? “谁说庙堂之外皆是白丁?”灵台丞嗤笑,“你们私下参加兰亭野宴,难不成所?见皆是世家高门,不落窠臼之言难道就没有出自?江湖人之口的?” “兰亭野宴,”谢远山眼睛一转,略有鄙夷,“莫不是说那个依风道人?” 他抖出灵台丞心中所?想,众人参加过野宴的却知道,此人可是夺了?不少这位散骑侍郎的风头。 眼看土断就要水到渠成,且看这个烫手山芋究竟花落谁家,若真是这位依风道人,只?怕谢侍郎头一个就要不服。 “不成不成,土断岂是儿戏?”尉迟焘习惯舞刀弄枪,就没听过劳什子依风道人,更不放心他来刀割世家利益,“如何能叫一个不知来历,不过徒有些嘴上功夫的江湖人来左右咱们大梁朝堂?” “世家不行?,白丁不行?,白衣卿相也不行?——”温孤翎反将一军,“尉迟焘,难不成你想做这个土断官?” 尉迟焘反手一挥,谢远山出口只?比他更快,“温孤翎,说话要凭证据!” “那老臣就当五兵大人与散骑侍郎是认可此人,诸位可还有异议?”李令驰等到此刻,既然这位依风道人非南非北,非李非谢,于土断一事相当于谁都不曾占去上风,这个结果他认,谢氏以及其他世家也得认,“南征刻不容缓,我劝诸位还是不要为了?门户私利,妨碍国家大计!” 第167章 第082章 撕扯 叛军除夕夜攻陷平州, 正月初二便定了土断官,着封大司马,而裴云京率大军于正月初三开拔, 一连十余日, 眼见就要到元宵佳节, 大司马府上仍是白日宣淫, 夜夜笙歌。 一看就不是个正经办事的地儿。 十四夜戌时刚过?,柳濯缨不胜酒力,几如玉山将崩,与他共饮的几位朝臣见状,拦住主上御赐的僮仆侍婢,反唤了从外头带来的小倌—— “大司马醉了, ”尉迟焘使了个眼色,“快送大人回房歇息!” 那小倌应了, 随即搀起?柳濯缨, 两人跌跌撞撞往后院去。 柳大司马仙人之姿,这些官员要寻个与之相配的小倌也如登天揽月,最后只得寻了个皮相还算过?得去,闺中功夫又了得的小倌, 希望能?将这位年轻的大司马伺候得服服帖帖, 叫他日日不思土断正事才?好。 “还以?为这土断官为讨主上或护军大人欢心?, 定是要折腾一番的, 没想?到连日以?来竟是半点进展也没有, 上头来问成效, 便推说还在做准备工作, 马虎眼儿打得头头是道,实则成日不是寄情山水, 便是参加宴会。吟诗作赋,饮酒作乐样?样?不落,咱们送寒食散送小倌,他也是照单全收。”百里观南端起?方才?柳濯缨用过?的羽觞,下意识送到鼻间?一嗅,“此?人莫不是个混子,怎的与清谈时的那股劲儿截然不同呢?” 这位柳大司马来去无踪,此?前说去山中采风,三日便会回来,结果中途回府丢下几样?不知名堂的石头树根,又抛下曹郎掾属一连消失好几天,便是府中人也见不到他一面,他们还道大司马这是要与山中野猴共度元宵佳节,万幸人还知道回来。于是这帮世家赶紧携带贺礼置办酒席,拉住柳濯缨醉生梦死,生怕他想?起?什么不该办的事儿。 “你以?为他是个混子,可你道土断是什么砍瓜切菜,手起?刀落不沾身的好行当么?”隗顗此?前日夜担惊受怕,此?刻见着柳濯缨原是这般,终于放下心?来大口吃肉,“这土断所断乃世家命脉,那可是要断子绝孙的,他若真大刀阔斧地干了,单凭他背后空空,你信不信隔日就要被生吞活剥了去!” “可此?次护军大人不也是一力推举,”百里观南不屑,“他有什么可怵的?” 毕竟之前柳濯缨舌战群儒,也没见他真怕过?谁。 “他若真推举,此?国?策谁提谁推行便罢了,”隗顗伸长指头点了点他,嫌弃他孺子难教,“何?必这会子选贤与能?,让给?一个江湖人?” 百里观南这才?反应过?来似的,“你说他是等着卸磨杀驴?” “我瞧这位大司马未必是真糊涂,”隗顗擦了擦手,又饮下一杯酒,此?刻醉意与雄心?一道翻涌上来,“咱们且等着吧,再过?两日,只怕那护军大人就要坐不住了!” “大人,您慢些走。” 此?刻后院,柳濯缨被小倌扶着,正要进一处偏僻的院子。柳濯缨浑身燥热,心?知自己不大对劲,他眯开一丝眼缝,只见面前这所偏院乌灯黑火,与印象中的居处截然不同。 “你领我去哪儿?” 他拖着音调,重新闭起?眼睛,借着混乱的呼吸,伸手胡乱摸起?腰间?,可那小倌却顺势摸了上来,端的千娇百媚,活像扰人家宅不宁的狐狸精。 “大人,奴送您回房间?呢。” “你说这是回房的路?”下一刻柳濯缨陡然挣脱桎梏,横剑当喉,方才?席间?的醉意霎时烟消云散,“哪个叫你领的路!” “看来大司马的神志尚算清朗。” 那声音自柳濯缨身后传来,熟悉中带着显然易见的愠怒。他愣了一下,随即去看院门处,转身的起?伏太大,站定的瞬间?还在趔趄。 看来属实醉得不轻。 “属下告退。”小倌也换了副无血无肉的声音,说完便消失在黑暗之中。 “原来是赫连大人。”柳濯缨收起?软剑,那股邪性的燥热再度侵蚀他的神志,他顾不得眼前是什么房间?,只想?立刻冲进门去。 “花朝节当夜我是不是同你说过?,”可赫连诚哪里肯,他猛然伸手,抓过?一只滚烫的腕子。李令仪的死讯刚递到赫连诚案前,赫连诚抛下政务匆忙赶来,进门就见着谢元贞醉得烂泥一般,想?要打人的怒气一如饺子包馅,掺在字里行间?,满满当当简直就快溢得满地都是,“如那夜疾驰奔命之事,日后千万不要再做了?” 李令驰所派护送亲弟的乃是一支铁骑精锐,其中甚至还有他的嫡亲副将赵云清。从谢元贞受封到再现司马府,其间?不过?短短十余日,铎州此?去与岭南边境又岂止千里?况且年前玉生白还刚刚反叛,赫连诚在亲眼见到谢元贞之前都不敢深想?,若是谢元贞此?行失手—— 他会不会连收尸的机会都没有? “今夕何?夕,”方才?一眼后,谢元贞刻意不再看赫连诚,“说过?又如何??” 两道汹涌的呼吸绵延交缠,此?消彼长,赫连诚积攒了一路的怒意压上来,“我以?为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答应你的可不是柳濯缨,”酒壮怂人胆,谢元贞从复仇的牢笼中暂时解脱,此?前六年都是浑浑噩噩而过?,只有在尝到李令仪的鲜血时,谢元贞才?真切地感觉到自己活了过?来。 第168章 谢元贞借着酒劲,不再像清醒时那般压抑自己。他甩开赫连诚的手,半是撒野,半是埋怨,他们一个是五部之后,一个是梁人血脉,赫连诚与他咫尺之距,却如天涯之远,那么现在这样?纠缠不清又算什么,“你看清楚,现在站在你面前的到底是谁!” 赫连诚被冷不防的一声吼镇在当场,他下意识反问,却不见丁点儿底气,“是柳濯缨亦或其他人又有何?分别?” “那敢问赫连大人,你又是谁的谁?” 说完这句,谢元贞甩着衣袖擦了把浸出汗丝的脸,他偏头四顾,阴暗的廊柱在月下重影斑驳,眼见自己快要克制不住体内这股燥热,举目但凡有个水缸沟子,他都会毫不犹豫地跳进去。 “此?刻站在这里的既是柳濯缨,”赫连诚显然还沉浸在放才?那句之中,是他先开的口,是他先动的情,桩桩件件都是他赫连诚的错。谢元贞既不耐他,要说清楚道明?白,这是因果报应,赫连诚舍命陪君子,“那便与赫连诚没有半分关系,是这个意思么?” “赫连大人聪明?,那还留在这里做什么?”谢元贞浑身上下几乎要点着了,他怕再争论下去赫连诚就要看出端倪,几乎是说完的瞬间?就往屋子里冲。 “柳——” 赫连诚这才?发现谢元贞似乎有些不对劲,他心?下一沉,大步流星追上前,在谢元贞将要没入阴暗之前将他拽回月下。 此?刻的谢元贞腰肢如水,赫连诚又急又气地一拽,他几乎是整个儿软了上来。细腻的额角渗着汗丝,在银光下譬如仙宫冷玉,唯有亲手触及的赫连诚才?知道,这温度究竟有多灼人。 “你吃了寒食散?” 惊慌代替震怒,赫连诚几乎是肯定,谢元贞的双眸迷离,眼见那点微弱的精神就要难以?维系。 难怪方才?瞥过?自己以?后,谢元贞死活不肯再看自己。 “不,不要。” 谢元贞喃喃念着,肢体动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百八十度调转契合,赫连诚漏夜前来的寒凉之气是他的救命稻草,也是支撑谢元贞至此?未曾昏厥的最后一丝希望。 两人胸膛紧紧相贴,此?刻才?是真真正正的坦诚相见,赫连诚远离大漠故乡已久,埋藏多年的原始野性被美人的一声声欲拒还迎悄然勾起?,此?刻的猛兽最为敏感暴躁,他赫然闻到其间?还有其他动物的血腥味。 “掺了鹿血的酒你也敢喝,”赫连诚打横抱起?谢元贞,三两步破门而入,门扇撞在窗扇上,两厢都撞得摇摇欲坠,“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么!” 谢元贞几乎涣散,黏腻的手抵在赫连诚胸前,不知是要还是不要,“鹿血?” “还有寒食散,那东西能?要你的命你不知道吗!” 赫连诚要查依风道人,自是要将来龙去脉查个水落石出,底儿掉朝天。若非如此?,他还不知道口口声声说会惜命的谢小公子原来是如此?放荡不羁,连寒食散这种?催人断肠的东西,与人同享起?来也是毫不避讳。且此?前赫连诚就从谢元贞的血中闻到一股异样?的酸味,前因连贯后果,想?来那便是其中石硫磺的味道。石硫磺可解五金毒,点命门火,可性大热,凡脉象虚浮者定然承受不住。 谢元贞这是在玩火自焚! “没有寒食散,我怎么混进这帮子世家纨绔圈?”谢元贞感觉身上的衣服在一件件被剥离,没有地龙灯烛的房间?,寒冷一丝丝爬上床帐,又被赫连诚悉数挡在外?围。谢元贞有几分回神,全冲赫连诚吼了过?去,“你以?为单靠的是清谈,他们哪儿来的如此?涵养学识!” 衣料应声而碎,谢元贞的衣服很快被扒得只剩菲薄的单衣,极致的热意缓解几许。赫连诚的眼睛埋在黑暗里,窗缝的一丝月光穿透进来,在他的眼角留下一道瘆人的疤。谢元贞凝神望去,凌厉的轮廓与平日所见的赫连诚没有一丝一毫的相似处,只听他狠狠骂道:“那你就自甘堕落!” “何?为自甘堕落?永生元年冬至夜,谢家满门被杀之后,世间?再无金尊玉贵的谢四公子,”谢元贞终于剥下温润的公子皮囊,他从无间?地狱里爬出来,在人世间?摸爬滚打,实则与赫连诚一样?,都是难见天日的阴诡恶魔,“我叫柳濯缨,我只为复仇而苟活于世,凡能?助我复仇的,我都愿意做!” “为了复仇你就可以?吃寒食散,”赫连诚的掌心?贴着谢元贞激烈翻涌的胸膛,两人不能?再近,却迟迟不见赫连诚有下一步动作,□□已熊熊燃烧,短暂的停顿几乎要叫谢元贞脑中名为理智的弦尽数崩断,只听赫连诚搓磨着他的下巴低问:“那我若是能?让你大仇得报,柳大人是否愿意从我,即便我是五部人?” 五部人,对,赫连诚是五部人! 此?前的噩梦悉数袭来,谢元贞眼角噙泪,用尽最后的力气与情志对抗,推开赫连诚翻身下床就要跑。只是贼船已上,月下的赫连诚是狼是兽,猛兽只会叼着猎物脆弱的脖颈,将其狠狠拖回幽暗的巢穴! 又是一声衣料撕碎的声音,谢元贞最后的心?防恍如千里之堤毁于一旦,就此?袒露在赫连诚眼前。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赫连诚捏着谢元贞细长的脖颈,那里的皮肤颤抖,更?烫一分。 “五部人踏平你的故乡,你恨他们,那你恨我赫连诚吗?”赫连诚另一只手撑床,此?刻翻然绕过?细瘦的腰杆,掺了鹿血的寒食散药性霸道,此?刻谢元贞浑身上下有千万只蚂蚁在嗜咬,隔着衣料的触碰也如过?电一般,随着一滴热泪滑落,径直呻/吟。 第169章 “怎么?”裲裆挂床头,鹿靴掉床尾,月下的黑暗是狼藉最好的掩饰,赫连诚欺身逼近毫无招架之力的谢四公子,柳小郎君,对方近在咫尺,双眸迷离,药性褫夺理性,眼见是落花流水,浑浑噩噩,此?刻赫连诚是毫无疑问的上风,“不敢应了?” “你凭什么,”谢元贞战战,弓起?的脖颈是明?晃晃的缴械投降,他双手被扣,仅剩一双唇颤抖不止,开口却还要垂死挣扎,“五部人又如何?!” “柳濯缨,谢元贞,”赫连诚的耐心?终于到头了,他箍着谢元贞的后颈,临门一脚,振聋发聩,“你听清楚,我叫赫连诚,也叫翟雉尔术,是大漠五部之首,莫日部合罕的第三十三代世孙!” 第083章 贪欢 昨夜的谢元贞可谓被赫连诚拆了个干干净净, 彻彻底底,这具身体?初尝情/事,根本经?不住造弄。谢元贞几次近乎昏厥, 但赫连诚的耳语又似灵丹妙药, 将他自?魂断的悬崖边陡然拉回, 直至临近天亮, 谢元贞再也忍受不住,一声呜咽的控诉来不及发泄,整个倒在赫连诚怀中人事不省。 神魂游离天外的姿态舒适,叫谢元贞有些乐不思蜀,不知?过了多?久,感官逐渐恢复, 再度感知?到周遭的时候,谢元贞的第一直觉是, 有人在喂自己喝东西。 谢元贞的警惕全撂在事后?, 他猛然睁开眼,倒把赫连诚吓了一跳。 “醒了?”赫连诚移开碗,揩了谢元贞沾湿的唇角,转身去外间, “正好我叫人送了些吃食来。” “你叫人?”谢元贞勉强还记得这里是大?司马府, 师戎郡太守夜宿此?地可不是什?么值得外传的风流韵事, 他噌一下?起来, 后?知?后?觉的酸痛给了他当头一棒。 昨夜有多?激烈, 此?刻便是加倍烙印在身上。谢元贞垂眸检查, 里衣倒是新换的, 但衣料之下?几乎没有一块能看的好地儿。他摸了摸耳根,那里依旧艳红滴血。昨夜赫连诚在自?己耳边剖白, 有正经?的也有不正经?的,其中就包括他惊世骇俗的身世。 赫连诚见谢元贞皱眉扶着腰,抄起吃食赶紧过来扶住他,“慢些,靠着我。”他将东西暂时搁在床案上,装得很体?贴,“还是你想躺着?” 谢元贞却没心思同他玩笑,“你真出去过?” “小倌伺候大?司马一夜,为大?人传唤一些吃食岂非人之常情?”赫连诚贴上来,熟悉的压迫感再度袭来,谢元贞听着污糟诨话,脑中是昨夜抹不开的一摊子混账。他索性自?暴自?弃,卸了所?有力气?,身后?的赫连诚确实坚实可靠,纹丝不动。 “我也觉得靠着的姿势好,”赫连诚坏笑,“吞咽不容易呛着。” 赫连诚斟酌字眼,每一个尾音都是餍足的志得意满,谢元贞不知?道赫连大?人后?头还预备着什?么酸话,赶紧拿话堵他的嘴,“可这样着实辛苦,不如劳赫连大?人拿个枕头给我垫垫就好。” “枕头太硬,”赫连诚不肯,端了粥碗,便是将人从后?扣在身前,“本太守给你当人肉垫才好。” “太守大?人的意思,”谢元贞咬了一口寡淡的粥,见赫连诚不肯轻纵,也不甘示弱,添油加醋道:“是你还没有一只枕头硬?” 赫连诚的气?息灼热,扑在谢元贞柔软的发丝,眼见又要点着了,“我道大?司马昨晚已经?尝得明?明?白白,原是还没尝够么?” 谢元贞动弹不得,只能睨他,“尝什?么?现下?我只想尝粥的味道。” 喂过几口粥,赫连诚听谢元贞说话的力气?重了些,才问:“你杀了李令仪,其他人呢?” 谢元贞嘴里鼓鼓囊囊,“留了个传信的。” 若是不出意外,此?刻赵云清该与裴云京汇合,那么李令仪遇刺身亡的消息不日就要传回京师。 赫连诚勺子一顿,谢元贞没咬到柔软的粥粒,不禁放轻了声音,“昨晚翻来覆去叫你摸了个遍,我真没受伤。” “可先前安插在队伍里的暗桩已废,”赫连诚递了勺子,穷追不舍,“你如何能得手?” ……春岭南大?雨,我引着他们?去了山土松软的一方,后?来山体?滑坡,他们?就齐齐下?去见阎王了。” 谢元贞说得那样轻巧,他是没有刀剑破口的伤,但只要他想忍,周身的瘀伤藏在暗夜里,却是摸不出来的。一夜贪欢之后?,那些痕迹会与其他新增的部分一起,成为赫连诚引以为傲的战利品。 “当着我的面,”赫连诚闷闷不乐,只觉谢元贞这话漏洞百出,哪里都不对劲,“你又骗我。” “有么?”谢元贞无师自?通,此?刻香肩半露,仰头去瞧赫连诚,俨然一副恃宠而骄,“哪里骗你?” 顺着倾斜的衣领,那里还有大?片的青乌,赫连诚吃人嘴短,难得落了下?风。他暗忖谢元贞并未将全?部实情和盘托出,此?前密谋刺杀李令仪,借机除掉钟离望的时候,谢元贞就有意无意往赫连诚的暗桩上引,难不成剩下?那几个家伎里也有他的暗桩? 可自?刺杀之后?,李令仪一气?之下?,已将带去的所?有家伎全?部活埋,半个活口也没留下?,除非李令仪色心难戒,又新买了一批。 色字头上一把刀,若真如此?,李令仪死得委实不冤。 “你没事就好。” 第170章 谢元贞不怕赫连诚追问,就怕他憋到最后?憋出个情意满满,堵得谢元贞薄唇翕张,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 下?一刻赫连诚轻笑,又自?己接上话来,“不知?护军大?人得知?自?己的亲弟弟客死异乡,会是什?么表情?” “剑老无芒,人老无刚,他已经?不是当年在洛都肆意妄为的李护军了,何况他还服了那么久的药。”谢元贞仿佛置身事外,眼角眉梢冷冰冰的,“还没问你,方镇军的兵器铸造进展如何?” 赫连诚勺子一顿,“不太顺利。” 永圣帝的折子是一回事,往下?推行又是另一回事,大?梁官员皆有世家背景,懒政是他们?与生俱来的天性。赫连诚区区师戎郡太守,背后?没有任何世家靠山,行事自?然不可太过刚毅,世家即便是堵腐朽已深的残垣断壁,强行推倒也不宜在此?刻。 但任由他们?这么拖下?去,终究也不是办法。 算算日子,裴云京所?率兵马应该已经?和玉氏水师有过交锋,壮行酒宴上裴云京曾当着天子朝臣立过军令状,一月为期,至少夺回岭南平州。其中不乏有为军饷的考虑,毕竟土断与平叛同时进行,土断就算再畅行无阻,变成钱粮送往交战地也要时间。 那么不出意外,三月中旬,裴云京就该班师回朝了。 “若是兵器难得,”想到这里,谢元贞突然端起大?司马的架子,巧笑着口出狂言,“不如早些来求本司马。” “怎么,”赫连诚收了碗勺,微烫的指尖去捏大?司马的下?巴,要给他个下?马威,“你要变给我?” “若你肯求本司马,”谢元贞被靠近的气?息撩拨得微微颤抖,嘴上还要发狠,“未尝不能变一些与你!” “我的季欢——”赫连诚就抱住谢元贞,想说的话都停在当下?,帐中是一片被千言万语包裹了的留白。 用过朝食,赫连诚晾着师戎郡的大?小公务,还赖在大?司马房中不肯走。小轩窗前,谢元贞靠在他身上小憩,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谢元贞的十?根水葱细指,突然又说:“此?前我还觉得师戎郡是个不错的去处。” “如今呢?”谢元贞差点又睡过去,闻言偏头看他一眼,霎时福至心灵。 “我只怕赶不及到你身边。” 谢元贞不再逞嘴上之功,他略微侧过身,将头埋进赫连诚肩窝,两人相拥在旖旎散尽的床前帐下?,粥香米香唇齿相连,又偷半刻小酌怡情。 院外宅前,李令驰破门?而入,一众僮仆谁也不敢拦着当朝护军,只听他在前院怒发冲冠,“柳濯缨呢!” 李令仪一行全?军覆没,这消息本不应那么快传回京师铎州,只是裴云京自?平州突袭,先领一队先锋去救流放边境的李家二爷,这才得了他们?的尸首。 据信差禀告,开春岭南连日大?雨,他们?遭遇山体?滑坡,等找着人的时候,他们?的身体?早都与泥石草木融为一体?,其中大?部分人甚至不是全?须全?尾。士卒拽出赵云清与李令仪的尸首,发现他们?身上还有诸多?伤痕。 那不是山石擦伤,也不是撞击瘀伤,而是刀口剑伤。 李令驰吼完了也不见柳濯缨来见,倒是昨夜留下?的小倌站出来,“我家大?人还在后?院歇息呢!” 他家二弟客死异乡,死不瞑目,高堂闻讯双双驾鹤西去,柳濯缨正事不办,青天白日睡荤觉,李令驰哪里还顾得上理智体?面,拎着小倌就往后?院冲。 一路走到后?院大?司马的居所?时,李令驰终于?见到了柳濯缨慵懒的尊容,他将小倌一脚踹到柳濯缨跟前,恨恨道:“主上交与你的差事,你便是这般拖着办的?” “护军大?人此?言差矣,”小倌呜咽着爬到柳濯缨身后?,柳濯缨又轻轻追了一脚,面对护军大?人还得和和气?气?,“土断需要整理现有的田册黄册,这本就是一项大?工程,若是这头开的不好,后?面再想要补救可就麻烦了。” “眼下?不过铎州京师与黔西两府的土断,依你之言,”李令驰眸光犀利,“日后?江左全?境推行,便是遥遥无期了?” “万事开头难,有了铎州与黔西两府的先例,众人便知?道土断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柳濯缨仿佛没瞧见护军大?人的滔天怒气?,恭恭敬敬,有一句回一句,“再行推广便是顺势而为,倒不至于?遥遥无期。” “可我怎么瞧着眼下?就像是遥遥无期,”李令驰放慢了语调,右手摁上佩刀,“主上选你,可不是叫你做一把软刀子!” “护军大?人,”若是李令驰真的当场杀人,柳濯缨还要赞他一句军人血性,可惜李令驰从来不过是个无耻小人,柳濯缨只能感慨道:“软刀子也可以杀人,就看这刀要如何用。” 剑拔弩张之后?,李令驰终于?不再与他废话,转身径直去了大?内。 小倌一直站在柳濯缨背后?,等脚步声渐远,才利落地从地上站起来,“大?人,他方才的眼神是要杀人。” 柳濯缨负手盈立,没接他的话,“扶危要你留在我身边?” 小倌低眉顺眼,“奴是尉迟大?人送与您的家伎。” “家伎么,”柳濯缨细嚼慢咽,“个个都如你这般绝色?” 钟离望的这批暗桩,明?面上都过给了李令驰名下?的裴云京,实则有上官泽从中作梗,他视李令驰为杀友杀亲的至死仇敌,便要这批暗桩在李令驰手下?潜伏,李令驰的对手便是最好的盟友。陈府抓捕盗贼那晚,上官泽转手卖了赫连诚千里斡旋得来的消息,这批暗桩既是赔礼道歉,也是挟恩求报。 第171章 很简单,上官泽也要李令驰身败名裂,粉身碎骨。 但好奴不侍二主,这批暗桩裴云京信不过,赫连诚更信不过,也就没动这些原有的,只在要紧处重新塞了自?己的耳目。如昨夜尉迟大?人送来的这位家伎,便是其中之一。 只是暗桩死士的训练不同寻常军将,所?耗人力物力实在难以想象,谢元贞不知?道赫连诚究竟何时开始训练的这批暗桩,仿佛太守大?人翘着二郎腿作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实则已将天下?人的来去都计算在心。 仆随主性,诚如这般阿谀奉承,从小倌这张嘴里说出来也是毫无波澜,“他们?在大?人面前,也不过是众星拱月。” “绝色,嘴儿还巧,”谢元贞啧啧,生等那大?门?没了人影,初春的清风将那点晦气?散尽,才肯迈步悠悠往前去,“那便帮我放个消息出去罢!” 却说李令驰在大?内永圣帝面前得到了与柳濯缨几乎别无二致的态度,压抑多?时的愤怒终于?完全?吞没了李令驰的理智,他几乎是踩着永圣帝的颜面,强行下?旨推行第一次土断,省黔西两府的流寓郡县,重新丈量田地,重新划定州郡界域并整理户籍。 要说黔西虽是中书令崔应辰的老巢,他自?是愿意以身作则,铎州谢氏与之同气?连枝,私下?虽也有不服的传言,明?面上到底也认了这个哑巴亏。可首当其冲的远不止谢崔两家,譬如胡毋钊就是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 正在此?时,李令驰手中有钟离望那本秘册的消息卷土重来,若说之前世家对于?捕风捉影的恐惧还不足为道,眼下?可就是实打实的切肤之痛了。 土断国策要雷厉风行,按律严惩,窃注黄籍达千余,便可判大?辟。 第084章 弑父 面圣之?后, 第一次土断就在李令驰的雷厉风行之下迅速推行,刚开春,铎州与黔西?两府已到多事之?秋, 短短两旬, 被查处的世家不分朱竹就有十余户, 其?中以御史中丞胡毋钊首当其?冲, 甚至还闹出了人命。 “皇后何以突然昏倒?” 永圣帝问这话的时候才刚下朝,昨日镇南大?将军班师回朝,武器归库。此去岭南,夺回平州仿佛只是顺便?,最要紧的还是去接李令驰亲弟的尸首回京。 庆功宴上觥筹交错,世家朝臣都在陪笑, 不过笑到最后的并没有几人。土断仍进行得如火如荼,世家寒嘘问暖的奉迎背后, 皆是心虚与忌惮。 裴云京意气风发, 高头大?碗挨个敬了酒,振聋发聩的感?谢更像是敲打,预示着土断的铡刀虽迟但到。 镇南大?将军此去短短一月,这场仗打得?并不痛快, 如他立誓所言, 此战务必快准狠, 还不能多耗钱粮。因?为土断收缴的钱粮要经清点入库, 白籍要重新造册安顿, 桩桩件件无一例外都要以金贵的光阴来计算。裴云京注定与这一次土断的硕果?无缘, 但凡他的兵马在外逗留稍久, 就只能饿着肚皮打没?有尽头的黄连仗。 但有了一次开端,加上土断的累累硕果?, 第二?次南征就是势在必行。 大?梁惧怕五部,可若是连自己人都收拾不了,才是真的跌面。 眼?下已是惊蛰之?后,江左阴雨连绵,永圣帝减了冬衣,心口还堵得?成日里闷闷的。他正好不想?用午膳,听了小?寺人来报,索性传步辇前去显阳殿探望。 只是李令驰此时正在宫外大?开杀戒,身为人子,皇后李成碧怎的不显将门威风,反倒躲在殿中生了病? “回主?上,”来前郑蕃就问过小?寺人,此刻他跟着永圣帝的步辇往显阳殿走,跛脚的速度一时有些跟不上,“似乎是听了御史中丞被抄家的消息。” “原是因?为她的旧情郎,”永圣帝不禁嗤笑,他对这个半路妻子并无半点情谊,字里行间唯有轻蔑,“胡毋家窃注黄籍千余人,比那谢氏多了足足三倍不止,抗旨不遵按律当处以极刑。眼?下不过只是抄家,流水的刑罚都还未尝过,她这就要心疼,果?真是露水情深!” “其?实不止,”郑蕃忖度着字眼?,说话间往步辇之?上去了几个来回,“只是廷尉带人去抄家时,两方起了冲突,情急之?下——” 永圣帝偏头,正经去看他,“发生何事?” “情急之?下,那胡毋琛竟是引颈自刎,血溅当场。”郑蕃低下头去,仿佛不敢面对永圣帝的目光,“主?上,廷尉抬着人去最近的医馆之?前,他已然咽了气!” 步辇在行进中轻微晃动,好一会儿,郑蕃都不见主?子再开口,正要偷偷去瞥,永圣帝就在这当口再度发问:……胡毋琛可曾说什么?” “胡毋琛说——”郑蕃心里打了满地鼓,略微抬起头,眼?前便?是皇后的显阳殿,他直愣愣地盯着殿门,咬牙脱口而出,“说他做鬼也不会放过皇后!” 显阳殿门口,永圣帝下辇的时候,众人已在殿外恭候,只见打头的大?长秋面露喜色,连连道喜:“恭喜主?上,贺喜主?上!” 永圣帝皱眉,不知这喜从何来,这一张张笑脸堆在门口,反倒让他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舒服,“你等恭贺所为何事?” “回主?上,”只见大?长秋拱手高举,逢迎道:“咱们娘娘有喜啦!” 大?长秋这一声过后,众宫娥寺人也跟着道贺,重重回音过后,显阳殿骤然寂无人声—— 第172章 郑蕃还想?沾一沾喜气,只是抬眸见永圣帝脸色铁青,一时不敢多嘴,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声提醒,“主?上?” “吩咐下去,”永圣帝终于回过神?,可他连显阳殿的门槛也不愿跨过,只匆匆丢下一句,“好好照顾皇后!” 他走得?急,几乎是落荒而逃,连来时的步辇也忘了坐,跌跌撞撞直跑到殿门外幽深的甬道里,才被郑蕃带寺人追上。 显阳殿的一众也是满头雾水,距离大?长秋最近的宫娥见主?上走远,忍不住问:“主?上这是怎么了?” 大?长秋摇摇头,他素来知道主?上不喜欢这位皇后娘娘。但这是皇嗣,又不是别人的子嗣,“按彤史推算,这日子也没?错啊?” 回太极殿的一路,步辇之?上都是死气沉沉,抬步辇的小?寺人大?气不敢出,擎等着送主?上回了殿内,大?门关上,才暗自舒一口气。 太极殿中,永圣帝屏退众人,只留下郑蕃,开口就问:“皇后这几个月一直呆在显阳殿?” “是啊主?上。”郑蕃不明所以,他努力回想?,又赶紧否认了先前的回答,“不过地震那日您东郊遇险,是皇后娘娘来接您一同回的太极殿。” 那日郑蕃也受伤严重,只是他记挂主?子,醒来便?追问永圣帝的安危,亲自来诊治的太医令便?透露了几句。 “地震,太庙坍塌那日——”永圣帝回想?那日,可什么也想?不起来,因?为那日他九死一生,若非郑蕃以命渡命,眼?下他早已龙驭宾天。 永圣帝眼?底霜寒,若真如此,是否正合了李成碧的意,好叫她早日与昔日情郎再续前缘? 还有那句谶语:荧惑入南斗,天子下殿走。灵台丞献策之?际曾说,他与肃宗的差别在于李后未必会有子嗣。若真如他所言,那么李后这一胎来得?更不是时候! 那么太庙坍塌不是天灾而是人祸,是李氏等不及皇嗣而提前设下的局? 太庙巡礼,百官随侍,众目睽睽之?下祖宗基业毁于一旦,这不正是冢嗣将倾,社稷将泯! 好一个顺理?成章! “听闻那日搜救,胡毋大?人也是受了些伤,”郑蕃瞧永圣帝的神?色不大?对劲,但他没?有停下闲言碎语,“皇后娘娘体恤老?臣,过去说了会儿话,后来胡毋公子入宫接走大?人,皇后娘娘这才回了太极殿侍疾。” “百官搜救,”此刻永圣帝已然不是鄙夷不是心寒,而是彻彻底底地厌恶,“皇后倒是对御史中丞一家青眼?有加!” 郑蕃这才跪倒在地,“主?上息怒!” “丹药呢,”永圣帝双眸渐渐泛上血丝,他将案几上的书册横扫在地,最后将案几整个掀翻,“孤的丹药怎么还不奉上!” 自永圣帝被砸伤后,身上多处筋骨受损,起初日夜疼得?睡不着觉,太医令就将原有的寒食散加工改良,用以镇痛。原本康健的永圣帝自是忌讳这些容易叫人上瘾的东西?,只是病急乱投医,也是死马充作活马医,自从剧痛之?时吃过一颗,此后便?再离不开了。 “主?上,主?上在这儿呢!”郑蕃慌忙从衣襟里掏出个小?锦盒,“奴婢不知主?上几时要用,随身携带不敢离身!” 皇嗣从天而降,砸了永圣帝一个措手不及,他抓过郑蕃呈递的锦盒,连水都没?要,径直吞了整两颗下肚,又跌跌撞撞爬上龙床,掀开锦被闷头就睡。 黄莺在殿外啼鸣,清脆婉转的声音幽幽钻进永圣帝的耳朵,在梦里为他指引方向。 睁开眼?,不远处有个熟悉的背影,永圣帝总是追不上,眼?见就要追到,一个不留神?又离得?远了。他实在追累了,撑着双膝大?喊一声—— “父亲?” 那个背影停了下来。 “谁是你父亲?” 临沔王沉闷的声音环绕永圣帝耳边,他挥之?不去,只得?跪下乞求宽恕,“父亲别怪儿子,儿子给您赔罪了!” “赔罪?”那声音顿时重了好几倍,一遍叠着上一遍的回音,像蚂蚁啃咬,如烈火焚身,“你拿什么来赔,你的这条贱命吗?” “儿子是父亲的至亲血脉,”永圣帝连看都不敢看,埋着脑袋争辩道:“如何能是贱命?” “我慕容适有血脉百余条,儿子与儿子之?间自然也有差别,”一双眸子突然钻入永圣帝手臂的缝隙,在他毫无准备之?际直直对上他的眼?睛,“譬如贱人生的就是贱种,一辈子肮脏抬不起头。你连篡夺皇位的手段也是这般下作,活该被别人戴绿帽!你就同你那下贱的家伎母亲一样,该遭千人唾骂,万人轻贱,因?为你们骨子里都是一样的,是不明来历的野种!” “不,不是!儿子不是,孤不是!” 殿中昏暗,灯烛明灭,永圣帝这一觉从午后直接睡到子夜,郑蕃中间出去一趟,回来听永圣帝将呓语说成胡话,连忙上前想?要叫醒他。 “主?上!主?上醒醒!” “孤不是!” 随着又一声大?吼,永圣帝彻底清醒过来,他掀开被子,汗洇湿了大?片被褥,从余光中瞥去,除了郑蕃,阶下还有个小?寺人。 “没?眼?力的东西?,”审时度势是天子近侍的本能,郑蕃抬脚狠狠踢了那个小?寺人,“叫你滚进来了吗!” “奴,奴婢该死,”小?寺人自始至终都不敢抬头,想?解释又不敢,几乎是跪着挪出太极殿,“奴婢这就退下!” 第173章 殿门重新合上,空空荡荡的天子居所,唯有永圣帝与郑蕃两人。 “孤不是——”永圣帝仍在恍惚的边缘,倏尔他转头看向郑蕃,指着他的鼻子喝道:“孤乃大?梁天子,大?梁最后的正统之?君!你们谁也别想?篡夺孤的皇位!” “主?上,”郑蕃跪在榻前,不敢贸然去碰永圣帝,一个劲地重复,“没?人敢夺您的皇位!” “你!是不是你!你与那柳濯缨一起,你们一起想?要篡夺孤的皇位对不对!”永圣帝发了失心疯,翻身下床,抬脚照着郑蕃先前伤了的左腿狠狠踢下去,郑蕃当场冷汗下来,忍着剧痛呜咽呻/吟。 永圣帝见着滋滋冷汗,这才稍微清醒了一些,他想?伸手去拉郑蕃,转瞬又被火苗勾着似的缩了回去。 他这是在干什么? 永圣帝都不敢想?自己为何变成如今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都道至尊之?位使人面目全非,慕容裕为心中多年不甘而从父亲手中夺过皇位,如今他终于成了真真正正的孤家寡人。 “主?上,奴婢十三岁便?是大?梁皇宫的寺人了,”郑蕃缓过这阵,又哆哆嗦嗦爬到永圣帝脚边,“从前受靖襄帝抬举做过却非殿的小?黄门,如今蒙主?上恩宠做了中常侍——天地可鉴,奴婢从来没?有不轨之?心!” “你说你受靖襄帝抬举?”永圣帝与郑蕃一主?一仆,一高一低,同样是急喘不息,“这话孤先前不曾听你说过。” “因?为于天子而言,不过是一句话的小?事,说不准早上刚出口,午后便?忘了。可于奴婢却是恩同再造,单这一句话就能叫奴婢再不受人凌辱!”郑蕃额角淌着冷汗,与热泪一道汩汩而下,“所以自那时起奴婢便?指天为誓,要对主?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清醒之?后,永圣帝又陷入迷惘,“可孤并非靖襄帝。” “可您是靖襄帝的血脉,咱们大?梁唯一的正统之?君,”郑蕃伏上永圣帝的膝盖,“奴婢侍奉您与侍奉先帝他老?人家是一样的呀!” 不知其?间哪个字眼?戳痛了永圣帝的内心,他陡然望向郑蕃,又不敢戳破。瞪大?的双眸中显然掺杂了几分难以掩饰的恐惧。 “您为土断之?事烦心多日,奴婢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可开弓没?有回头箭,钟离望之?死既是分裂士族的开端,只要李令驰忍不住动那本令世家闻风丧胆的名录,从今往后朝堂之?上谁还敢听他的?”郑蕃以为永圣帝在烦心土断之?事,“柳大?人以逸待劳,也是为逼李令驰亲自推行土断,胡毋琛的死就是这场大?火里最好的薪柴,这也是李氏党羽为李令驰当牛做马的下场!” 他见永圣帝一时失神?,贴在膝上的手轻轻加了两分力道,“主?上且再耐心等等,局面终究能够恢复控制!” “罢了,”永圣帝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他低头问道:“几时了。” 郑蕃正要答,殿外赶巧传来模糊的一声—— 第085章 走水 “殿外在吵什么?” 永圣帝不禁扶额, 噩梦已醒,外头又叫他不得安生。郑蕃边安抚,边揣着主子的怒气冲到殿门外—— “滚过来, 是哪里走水!” 那小寺人被郑蕃揪着衣领, 活生生揪出半条魂灵, 他指着乐贤堂的方向哆哆嗦嗦, 郑蕃顺势而去,只?见描金重檐歇山顶尖浓烟滚滚,且观其火势汹汹,大有往太极殿蔓延的架势。 若非永圣帝自己噩梦惊醒,若是这火的源头就在太极殿,再碰上宫人不能及时发现, 后果实在不堪设想。 “主上,”郑蕃大惊失色, 连滚带爬地回来, “似乎是乐贤堂走水了!” 乐贤堂乃天子上书房,属建康宫西偏殿,平日永圣帝批阅奏章,私下会见朝臣, 都在乐贤堂。且乐贤堂连着秘书局, 从洛都带来的古今典籍都在那里, 藏书何止万卷?架子上层层叠叠的纸张干燥, 最引火星, 一旦成势几乎就是无法扑救。 先有太庙塌陷, 后有乐贤堂走水, 桩桩件件皆令朝野非议,惹坊间流言四?起。也?叫永圣帝有些捉摸不透, 这到底是天谴还是人为?? “开春多雨,天气潮湿,乐贤堂怎会突然走水!”永圣帝极力克制内心波澜,边说边往外走,郑蕃在后头连忙跟上。 不过等永圣帝怀揣满腹疑云与惊恐赶到乐贤堂附近,二卫营左卫将军公冶骁与太子卫率谢懋功已然抓了人,正要去禀明主上。 纵火犯被五花大绑,一派寺人打扮,模样倒是清秀。永圣帝打量完敛了神色,不怒自威,“谁派你来的?” 公冶骁跟着拽了下,唾沫星子飞满地,“主上面前,还不从实招来!” 只?听男子轻嗤,破口惊天,“慕容裕,你弑君夺位,诛杀肱骨老臣!被你灭门的冤魂迟早会来向你索命!” 他字字句句骇人听闻,尤其踩着最后一个?字眼,天边骤发响雷,霎时炸亮火势汹涌的半边天,更是直接将永圣帝劈成一根木讷的赤金桩子。 “宵小猖狂!”郑蕃顾不上分辩话中真假,反手?就是一巴掌,随即使了眼色,“廷尉何在,还不赶紧带下去严刑拷问!” 说话间他偷偷去拽永圣帝,今夜实在太过混乱,永圣帝的神色直接代?表他在这些宫娥寺人乃至羽林郎面前的形象,那便?是他身?为?慕容氏族,究竟配不配得上这个?九五至尊之位。 第174章 可?他显然已是不堪一击,甚至都还没有从方才?的震惊中恢复如初,屋漏偏逢连夜雨,又有寺人紧随其后,跌跌撞撞而来—— “主上,主上不好啦!” 若非郑蕃还要搀扶永圣帝,他能直接上前给那小寺人当胸一脚。 “还有多少事,”郑蕃狠狠睨了一眼小寺人,压着声音骂他,“不能一次禀明么!” 小寺人哪里知道?永圣帝此刻的心情,只?匆匆瞥见主上神色仓皇,再不敢多瞧一眼,跪下回禀:“回主上,方才?武库失火,库内刚清点完毕的兵器不翼而飞了!” 自裴云京班师回朝,六军兵器刚刚清点封存于大内武库,永圣帝被这一句直接拉了回来,接连的打击已经叫这位多年斡旋于几方势力之中的少年帝王完全失控。 “怎,怎么回事!”永圣帝牢牢盯着这个?小寺人,眼神阴狠简直要将他活剐凌迟。 “方才?乐贤堂走水,禁军大部分都集中在乐贤堂附近,谁知今夜风向偏转,殃及武库实乃始料未及,等羽林郎们反应过来赶去查看,武库令庾愔已然受伤倒地,而武库大门洞开,里面的兵器更是不翼而飞了!” 寺人不敢隐瞒,一气说完,又咚地跪地磕了一记响头。 武库失窃,兵器不翼而飞! ……,”隔了许久,永圣帝龙飞凤舞,对着满地俯首的宫人,近乎癫狂地咆哮道?:“给孤彻查此事!” “主上!”身?后是郑蕃扶着永圣帝,他视线不由往来时的方向去。永圣帝霍然回头,漫天血色霎时刺痛他的双眼—— 太庙坍塌,大内失火,武库被盗。 是死?去的冤魂在向他索命! 丑时已过,廷尉管辖的天牢依旧灯火通明,外间,牢头正抱棍靠着石墙,点头捣蒜地打起瞌睡,转而又被一声凄厉的惨叫唤回几分精神。 大门开合,值守的牢头颔首行礼,廷尉正淳于霑脚不沾地,回府换了身?行装,来不及梳洗又匆匆赶回来,在通往最里间牢房的幽深走道?里问:“如何?” “淳于大人,咱们廷尉三十六道?流水刑罚,那纵火犯三个?时辰内已挨过一半,即便?如此竟也?是半个?字都不肯吐露!”审问的狱卒早已气喘吁吁,犯人还没打死?,可?打人的几乎要累死?,“庾大人好歹是个?官儿,属下们不敢审得太狠,方才?他说自己是见了圣谕要转移兵器,可?他留了心眼要寻根究底,就被来人直接打晕在地,大人您看——” “哪十八道?刑罚,”淳于霑脚下一顿,“从轻到重还是从重到轻?” “回大人,”那狱卒急得踩自个?儿一脚,“已是最重的十八道?了!” 急促的喘息与幽厉的惨叫遥相呼应,淳于霑不禁沉吟,“竟是个?死?士。” “大人,眼下咱们该怎么办?天子盛怒,限咱们三日之内审出一份口供来,可?看这情形,就怕那犯人轮遍了刑罚也?是这般只?字不吐,”狱卒的看家本领竟不见效,他得赶紧向头儿讨个?救命的法子,“咱们根本审不出能用的口供啊!” 片刻,淳于霑抬眸,走过尽头便?是武库令庾愔所在,他眸子一偏,附耳吩咐道?:“准备一份口供,随我来!” 淳于霑踏入天字号牢房的时候,两间开外,由审讯室传来的惨叫声尤不绝于耳,安坐此间,能断断续续听到那人说: 已经招了,还要怎样。 “淳于大人,”庾愔后脑的伤被妥帖包扎过,他盘坐于地,俨然一副戛玉鸣金,他抬眸一笑是为?不屈,出口却是极尽卑微,“何德何能,劳您亲自审问下官?” “小庾大人,”淳于霑站在牢门口,看庾愔的眼神就像在看家中承欢膝下的晚辈,他放缓了音调,生怕吓着人,“你可?知这里关过谁?” “既是天字号牢房,应当只?关皇族,”庾愔年轻,但未必见识短浅,他甚至比不受束缚的淳于霑更为?云淡风轻,“淳于大人,下官说得可?对?” 淳于霑面露微笑,“是也?,非也?。” “淳于大人,”庾愔不怕受刑,甚至不怕掉脑袋,但他十分讨厌别人用那种高?高?在上的眼神看自己。从前武库令可?以选择不听不看,但如今淳于霑为?刀俎他为?鱼肉,此间逼仄,容不得他视若无睹,于是他追着淳于霑的话反击,“向来只?有嫌犯喜欢藏着掖着——” “那么小庾大人可?认罪?” 淳于霑接得更快。 “下官人都在淳于大人手?中,”庾愔目光不移,少年气的眉头行至末梢,又是相当锋利不屈的,“您发此问又是何意?” “审问嫌犯乃廷尉正职责所在,咱们主上德厚流光,凡事自然是要疑罪从无,可?老夫审问嫌犯,却不得不疑罪从有——”淳于霑为?表友善,撩起下摆,用同?样的盘腿姿势与之对坐,“小庾大人,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庾愔沉默了。 他揣摩着淳于霑的神情,当年不顾父亲反对执意入都任职,庾愔就是心怀期许。可?惜大梁帝王如流水,流水款款最是无情,而几番朝局更替,曾经德高?望重的太尉大人更被忘得干干净净。庾愔崇敬祖父,他这一生高?风亮节,与世家那般格格不入,致使如今的世家根本也?不愿提及。 庾愔就像被丢在一旁的垃圾,众人走过都要掩面捂鼻,生怕脏了自己的裙摆,他所见从来是冷眼,每当夜深人静他也?有悔,是否该听父亲劝阻,不该心存太多侥幸, 第175章 但他实在忍不住。 “若说我确实不知情,”庾愔盯着那双苍老到不乏慈祥的眼睛,微微前倾,“淳于大人可?会信我?” “你所言当真?” 果真还是庾愔想多了。 庾愔缩回身?子,轻叹之后便?是莫名其妙地低笑,许久他才?说:“方才?您问我此间所关是何身?份,不若直说此间关的是逆子,还是佞臣。” 淳于霑并不感到意外,“你猜到了?” “猜到又如何?当年祖父血溅阶前,父亲沦为?阶下囚而后流放千里。他是回来了,但庾氏的荣耀一去不复返!它?与祖父的鲜血一道?在阶前遭千人万人践踏,什么赤胆忠魂都被糟践得凉透了!”自从踏进这间牢房做了阶下囚,庾愔便?不该再抱任何希望,他双手?陡然抓地,如兽困笼中,在淳于霑面前控诉世道?不公,“为?人臣子被主上厌弃至此,我说的话又有谁会相信!” “老夫明白你的怨气,可?这并非武库失窃的借口。庾氏满门忠烈,小庾大人你又向来恪守本分,何以突然与人里应外合,谋夺大内武库,六军兵器?”淳于霑拨动庾愔内心最脆弱的一根弦,他随即趁热打铁,趁虚而入,“老夫只?要一句,此事与你,与谢氏可?有干系?” 只?听庾愔一字一顿,“我,没,有!” “那这又是什么?” 一纸供书翩然展开,上面赫然加盖血印,淳于霑高?举这些白纸黑字,字字通俗易懂,连在一起却叫庾愔看不明白,此刻他已远不止心寒,“你既得了口供,何苦要来问我一句真话?我的所谓真话,真有那么要紧么!” “自是要紧,因为?你是庾阆的亲孙!庾阆为?人何其磊落,头可?断血可?流,唯忠君之志永世不渝,”淳于霑原地站起,在崩溃的庾愔面前落下滔天暗影,“我不信他的孙子会沦落至此!” “信不信我都说了,没有就是没有!你若真想证明我的清白,就把你们廷尉的流水刑具也?在我身?上走一遭!”几个?狱卒合力都险些制不住发狂的庾愔,他抢首南墙,满怀希望而来,岂知今日要落得与祖父同?样的凄惨下场,“看我只?剩一口气的时候,究竟会不会吐出别的供词来!” “好!” 淳于霑转头出了牢房,狱卒长得憨腿也?短,在大人身?后摸着脑袋追,“大人,真要上刑具?” 另一个?狱卒得了淳于霑的白眼,转头去打那憨憨,“傻子,大人这是相信小庾大人!” 沉重的牢门重新?关上,连同?旧日阴暗的记忆一并封存,淳于霑消失在走道?尽头的拐角,庾愔四?顾茫然,狼狈不堪,终于压抑不住放声哭喊,“忠君之志永世不渝,可?笑,真是可?笑!” “大人,”跟着淳于霑一块出来的狱卒连死?的心都有,“两边都审不出来,这该如何是好啊!” “如何是好?”淳于霑脚下一顿,破口道?:“三日后干脆你我提着脑袋去主上跟前谢罪好了!” 第086章 扑空 大内星夜失火, 廷尉奉旨审查,长夜漫漫,高枕无忧的没有几家。隔日戌时?, 大司马府中?明烛熄了一片, 唯有前门通往主院的一条路还点着灯笼, 府中?伺候的人都?道大司马为人淡薄, 尤喜清净,除了那位小倌,从来没人能够近身伺候。 只是?府中?人猜测不断,近来倒是不见那位小倌的影子。 亭台楼阁一眼过,月下有人影于主院庭中翩然点地,小小的四方院草木葱茏, 银光素点,其中?西间水流淅沥, 循声推门而?入, 单凭脚步便知此人是熟门熟路。 屋内烛火摇曳,雕花屏风后是一片煦色韶光,光洁的蝴蝶骨上衬素梅,已?叫人移不开双眼。那人绕过屏风, 掬一抔热水过温, 这才覆上谢元贞微凉的肩窝。 谢元贞短哼一记随即长叹, 脑袋后仰, 露出沾了水珠的脖颈, 他人早困得睁不开眼, 说起话来黏糊糊, “我知?道了。” 赫连诚盯着脖颈上的珠子,想要吃进嘴, 又要忍着做柳下惠,只盼着手上功夫能入大司马的眼,开口?也是?轻声细语,“知?道什么?” “花朝节当晚,”谢元贞猝然睁眼,眼神清明而?危险,狐狸似的圈着赫连诚,上上下下仔细盘查,“你为何出现在南风馆。” 赫连诚微微低头,“为何?” 捏到?筋骨相连的紧要地,谢元贞浑身酥软,开口?只剩魅惑,“是?为学这身好‘手’艺呀。” 赫连诚笑了,一处太热便要换一处揉搓,“大人过誉。” 大司马府没?建浴池,府中?诸人面上都?是?循规蹈矩,但因他们并不都?是?谢元贞的人,引人注目的事便是?越少越好。 隔着屏风哗啦一声,似有人在里?头翻了船,几番水浪跌宕,呼吸急促,一桶温水不解两人焦渴,这样的澡泡不尽兴。 又过一刻,赫连诚终于抱人起了身,太守大人在师戎郡呼风唤雨,此刻甘愿在司马府伏低做小,为大司马擦身擦发,穿衣穿鞋,侍婢的活计样样信手拈来。 待两人坐在案前,斟了热茶就要谈正事—— “我,”“我,” “你先,”“你先说。” 两人相视一笑,由?是?谢元贞指尖轻点案台,“扶危先请。” 第176章 “那日殿中?议罪,我将司南车面呈主上,此前我还未曾想到?,如今回忆起来,”赫连诚上来便钳住谢元贞的手,这手离了汤泉就要转凉,他得握紧了才好说话,“主上见到?司南车上的小铜人摇摇欲坠,神色从头至尾并未有任何不妥。” 谢元贞任赫连诚摩挲,此刻筋骨舒展,思绪飞快,“司南车突然出现在殿中?,照理他没?有任何准备,群狼环伺之下,一个心机深沉的少年帝王脱颖而?出,有无可能是?他假装?” “也许咱们对这位少年帝王的了解还是?太少,不过我还是?认为,他不知?司南车藏有诏书的可能性更大。”赫连诚双眸微眯,眼中?是?水葱细指,脑中?历历是?殿中?朝臣的口?诛笔伐,“否则当日那铜人摇摇欲坠,他怎么也该先验过真假,再委派我带去工州补救,而?非从头至尾不插手不过问。” 谢元贞声音低沉,“是?这个理,任何机关在工州鬼手眼中?都?无所遁形。” “但郑蕃这个人,一定有问题。”赫连诚停下摩挲,对上谢元贞有些迷茫的眸子,“他趁永圣帝歇息的时?候单独去过秘阁。” 太庙坍塌,紧接着大内起火,纵火者模棱两可的话是?最后一击,无论永圣帝亦或郑蕃,击破了谁的心防,便可截获谁的蛛丝马迹。 “那么藏诏书的人是?他,他也必定知?道诏书有问题。”谢元贞略微停顿,“他曾一笔带过,说自己先前在中?书省呆过一段时?间,后来永圣帝即位,他便替下了原先病故的——” 谢元贞戛然而?止,赫连诚默契接过,“暴毙既是?谋杀,那么病故也可以是?人为,郑蕃就是?冲着中?常侍的位子去的!”谢元贞的一只手被?握得发烫,赫连诚换过另一只,思绪偏了两分,“倒不知?他是?想捏着永圣帝的把柄谋高?位,还是?等到?来日揭发夺皇权?” 谢元贞却不稀罕,“是?揭发还是?拿捏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此事他是?旁观者。” 闻言赫连诚双眸一低,若非隔着谢元贞的关系,他于谢氏灭门一案而?言又何尝不是?旁观者?他或许永远无法理解谢元贞内心的苦楚。 “失火案紧连着太庙坍塌,留与永圣帝反应的时?间没?有许多,”谢元贞也察觉到?自己的话有些重,又补一句,讨好似的回捻他掌心,“他一定会露出马脚。” 赫连诚还嘲谢元贞青涩,他自己也挨不过三两下,就被?捻出一派旖旎之色,“可这马脚该由?谁去抓呢?” 灼热的呼吸逼近谢元贞,随之而?来的是?赫连诚深沉的目光,他几乎丝毫不加掩饰,叫谢元贞忍不住怀疑,这人莫不是?真学了几分南风馆的本事。 “宫门深重,我认识的不过郑蕃一人,可即便他是?全心全意结交,无论出于何种缘由?,此乃天机,是?天机便不可泄露。”谢元贞反手压住赫连诚的掌心,输人不输阵,“扶危便不一样了,那年定都?铎州,招揽宫人之时?,你是?否也安插了眼线?” 赫连诚与之十指相扣,此刻哪儿还顾得上什么眼线,他话中?捡漏,不乏凶狠地质问,“你说谁全心全意待你?” 谢元贞装作不知?,欺身上来,只用气?音,“自然是?,扶危啊。” 简短的几个字是?安抚的灵丹妙药,赫连诚一身倒毛服服帖帖,他横臂将人锁在怀中?,口?对口?,鼻观鼻,“季欢玲珑剔透,可这样紧要的消息空口?白牙说出来,会否太过无趣?” 说完赫连诚就去咬谢元贞的薄唇,谢元贞红了双颊,轻巧躲过,欲拒还迎,“看来这马脚扶危已?然抓到?了,”他伏在赫连诚怀中?,显得菲薄一片,随意挑指,拨弄赫连诚的丹田气?海,偏头回睨道:“你心里?操着什么算盘?” 这是?明知?故问,问得赫连诚心痒难耐,答非所问已?是?他最后的克制,“我的心可不在这儿,你在这儿撩拨,能摸到?什么真把式?”于是?他抓着谢元贞的手往更远的地方去,岂知?谢元贞早看见下腹那片隆起,慌忙反握他的手, 翻红脸,装怒气?。 “握这么紧,”气?氛已?然到?了这儿,任何情绪都?是?推波助澜,赫连诚咬定不离手,贴着他的耳廓呢喃,“这么喜欢我?” 耳边风吹得谢元贞浑身一激灵,他后怕似的缩起脖子,不叫赫连诚再饱眼福,“正事谈完了么?” “我以为这便是?咱们两人之间的正事,”赫连诚笑着用力,轻轻一颠就把人圈进盘坐的腿间。 “大人这是?又要用强?”谢元贞撩得人着急上火,不管不顾地又要收手,“不过求一点消息就要我尝尽苦头,罢了罢了,这消息我可要不起!”说完他便要抽身离开。 猎物要逃,赫连诚岂肯? “那先便给你点儿甜头——”他眸子一暗,用了十成十的劲,勾着谢元贞的手将人拽回来。 衣袖飞舞,自半空倾泻,遮住那一抹交叠的艳色,两人就这般倒在蒲团上亲吻,分离的片刻气?息粘稠,赫连诚垂眸问他,“够甜吗?” 异物感渐渐上来,谢元贞喘着粗气?还要笑他,“大人该坐怀不乱。” “坐怀不乱可以,除非坐我怀里?的不是?谢季欢,又或者季欢心悦者非我,”赫连诚拉开一寸,近在咫尺的珍重最是?动人,“你选哪一个?” 第177章 “选哪一个输的都?是?我,”谢元贞觉得自己大概是?鬼迷了心窍,自己追着送上一个清浅的吻,“礼尚往来,扶危送我个马脚,我自是?也有消息要与你说。” 赫连诚便停了嬉闹,重新?将人捞进怀中?,替他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什么消息?” “坏消息,裴云京根本没?把兵器还给武库。” 谢元贞说不上是?惭愧还是?耻辱,赫连诚为方镇军兵器四处奔走,南征军班师回朝,武器归库,慕容氏德不配位的风声四起,这本是?动手劫兵器的最好时?机—— 可裴云京竟是?黄雀在后,他与谢元贞一样,早就打起这批兵器的主意。 赫连诚一愣,“什么?” 大梁以武建国,武库里?自然是?有足以抵挡千军万马的刀枪剑戟。可即便世家明争暗夺,也从来不会直接点到?大梁武库的头上。 “这火放在乐贤堂,本是?想引公冶骁落套,顺势撕开当年灭门案的一道口?子,可他特地约上谢家远亲作陪,也要空手套白狼,我便不能再拉他入水,”谢元贞是?复盘亦是?自省,多方动作,稍有不慎便是?今日的棘手局面,日后他还得更加小心谨慎,“慕容裕与郑蕃的破绽已?是?不幸中?的万幸,我想给你的礼物却是?实?打实?地落空了。裴云京将这批兵器左手倒右手,只怕还有后招,你猜倘若此时?水师来犯,他没?有兵器,会问谁要?” 师戎郡的那一批兵器制造进度本就缓慢,裴云京要是?有心倒逼,赫连诚得罪各方还落不了好。 杀人诛心,裴云京这是?要先败他的名声。 “那我可真是?个冤大头!”赫连诚听得触目惊心,转念一想,“可你原本打算如何将这些兵器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大内运出宫门——” “水车,皇宫司煊专用的水车我已?派人事先动过手脚,且武库若真付之一炬,未必能咬死兵器到?底是?损毁还是?失窃,”郗延真与谢元贞事前推演,走水当夜情况紧急,从宫外调用水车就是?刻不容缓。场面如此混乱,水车队伍来去浩荡势必畅行无阻。可惜功亏一篑,要运的兵器不翼而?飞,谢元贞沉吟,“运出宫的水车与来时?无异,这批兵器或许还留在皇宫,只是?藏匿在意想不到?的角落。” 赫连诚点点头,“水车确实?已?经是?较为稳妥的转运工具了,他既然要夺兵器,自是?不想这上好的黑金烂在宫里?,但凡他往外运,不可能不留半点痕迹。”他转念一想,“水,河道——” “护城河!” 两人异口?同声,谢元贞顺着思路捋下去,“护城河需要定期清淤,夹泥带水本就不轻,若是?换成等量的兵器往外运,根本看不出来!” “这些东西一次运不出,咱们或可放长线钓大鱼,”赫连诚将人调转面朝自己,“顺势牵出他背后之人!” “我这便着手去查,”谢元贞点头,这个名字的背后是?个谜团,他一日不解,一日忧着心,“这个裴云京,几次争端已?叫咱们吃了许多周折,若说他不是?有备而?来,我决计不信。” 正这时?,赫连诚突然晃起谢元贞的手,将他的愁眉也一并晃散,随后就见赫连大人凑上来,“我的礼物没?了,怎么办?” 谢元贞柔肤弱体,一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你说怎么办?” 赫连诚便去褪他的衣裳,一层一层剥胡葱似的,只是?剥的人没?掉眼泪,倒惹得谢元贞身子颤颤,眼尾发热,已?然红透了。 “慕容裕弑父属实?,这是?他逃不掉的噩梦,他甚至可能根本就不是?临沔王之子,”谢元贞颤到?极致心口?一热,那是?赫连诚钦赐的烙印,他贴着敏感的皮肤一寸寸往上,最后吻住谢元贞将要掉落的泪珠,将整个眼角裹入湿润的唇腔,“所以赐李氏斧钺,允其南渡之请,当年谢氏灭门未必没?有他的授意!” 第087章 柳暗 两日后?正值休沐, 乐贤堂入夜依旧亮如白昼,永圣帝不急批阅奏章,难得?偷一时清净, 廷尉正淳于霑还要急着见他。 “审出结果了??” 外头?繁星点点, 永圣帝阴沉满面, 偌大?的皇宫人丁稀少, 除了?皇后?,沮渠贵人也被诊出喜脉。这本该是天大?的喜事,可天大?的喜事撞上天大?的灾祸便是祸不单行。走水当晚沮渠贵人不慎小产,永圣帝悲喜交加,只觉得上苍是在惩罚自己,是要?自己断子绝孙。 “此乃罪犯口供, ”淳于霑不置可否,手举一份供述呈交下阶来的郑蕃, “兹事体大?, 老臣不敢妄下决断,特来恳请主上过目。” 郑蕃不敢耽搁,永圣帝接过,只扫一眼便翻手摁在案几上。 砰地?一声, 郑蕃被?震得?抬眸一瞥, 这一瞥不要?紧, 竟是叫他看见了?绝对意?想不到的三个字—— 谢元贞! 前中?书令谢泓四子谢元贞! 永圣帝横眉冷对, 点着掌下这份供述, 像在敲淳于霑的脑门, “孤要?你查案, 你便是这么查的?” “老臣也?不愿相?信,可正因死无对证所以难查。”淳于霑就知道此供述会令主?上震怒, 但没办法,审出一个骇人听闻的故事,总比什么都没有要?容易交差,“朝野皆知,谢中?书怜其四子,从不示于人前。且七年过去,幼子成年,脱胎换骨也?难说得?很。眼下也?只能大?概比对年龄样?貌,推测其所言是否属实?。” 第178章 “大概,推测?”永圣帝简直气笑了,抬手又是重重的一击,“廷尉办案向来看的是人证物证,何时学会这般模棱两可地敷衍!没有证据他便不是谢家人,别与孤扯什么陈年冤案,当年洛都谢氏殉国之事天下皆知,盖棺定论,谁能冤他谢家人!” 淳于霑跪得端正,老脸茫然,“主上息怒,那老臣——” “淳于霑,你自称一句老臣,便更该明白这桩连环案的重点何在!”永圣帝压着火气,同样克制着心虚,“于武库失窃案无关紧要的,只要有人认罪并为此付出代价,就可以点到为止,你可明白?” 永圣帝咬紧代价二字,字字见血,便是无关紧要之人也不必再留活口,淳于霑好歹历经两朝,他不希望这个老人精在此时跟自己装傻。 而淳于霑也确实是个人精,得了便宜还会卖乖,得了一寸还要进尺,“那老臣可否再求主上宽限几日?既然纵火犯已缉拿在案,定罪量刑也是顺理成章。只是此前案件环环相扣,扑朔迷离,着实费了一番功夫审查——” “好了!”永圣帝可没闲情逸致听他叫苦连天,只说:“三日为期,许你只办一件武库失窃案,但凡审出一点蛛丝马迹都不算你办事不力,到时可别再怪孤逼你太过!你若真办不了案,查不了赃,届时还得劳御史台、五兵、吏部插手,那不如现在就退位让贤!” 胡毋钊因土断而被抄家,举家下了大狱,然而土断轰轰烈烈还未结束,量刑定罪也还待来日。眼下御史台群龙无首,暂且不算李谢两派之人,可五兵与吏部却是,既然此案查出不该查的人,永圣帝就得原地摁死。 且他如此疾言厉色,也是因为武库失窃实在非同小可,此事既是要给永圣帝一个交代,更是要给偏居江左的所有世家一个交代。否则此时玉氏水师亦或五部来犯,那才当真是要这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天潢贵胄束手就擒,为人刀下肉,作人盘中餐。 淳于霑自是更加明白这点,他浑浑噩噩半生,一只脚已经安稳地踏进棺材,临了却要扛起风雨飘摇的大梁江山。这些话的分量太重,顷刻间压弯他的腰,迫他跪倒在地,“老臣惶恐,老臣遵旨!” 日入前五刻,淳于霑的车驾终于出了宫门,宫门随后下了钥。上官泽骑马跟着车驾,回头见宫门严丝合缝,转而俯身贴上车帘,“大人,还是三日为期,失窃的兵器,咱们从哪里——” 上官泽戛然而止,抬眸的瞬间,一支冷箭自天外飞来,几乎擦着他的睫毛穿入车驾内。 他先是一惊后是一沉,起身的同时横刀抽离,大喝道:“保护大人!” 众人皆得令拔刀,霎时摆开阵列,冰冷的刀面映出天边一抹血色。倦鸟归林,百姓归家,街上本就不剩多少人,这一架势摆明了要杀人,更是吓退周遭百步内的人影。 可一箭之后迟迟不见下文,上官泽捏着汗巡视四周,转而回身掀开车帘,“大人您可有受伤!?” 只见淳于霑正捂着脖子,指缝间隐隐见血,人开口倒不算虚弱,字里行间甚至还能听出九成半的怒气,“武库失窃,我这颗脑袋早别在裤腰带上,这个时候谁想要我的命!” 上官泽一愣,扫过那支没入木窗的箭,顺势就瞥见淳于大人手中似乎捏着字条,淳于霑攥着救命灵丹,好险缓过一口气,“先回府衙!” 于是三日之后,廷尉正一折奏章入宫,又得了永圣帝金口玉言的三日延期,朝臣包括录尚书事的李令驰也如处云雾,永圣帝与淳于霑这字里行间打的究竟是什么哑谜。 开春多事之秋,眼见春分将至,日值四离,古语有云大事勿用,然而成大事者向来不拘小节,故而是夜将尽,春分当日,官府点卯之前,有四五人照常推着骡车走街串巷,行色匆匆。 刚下过雨,骡车带黑泥,留下的痕迹格外明显,推车的郎君神色不安,与身后压车的两人不时斜眼回眸,显然是在防备。 走在最前面的是个俏丽女郎,一袭郎君装扮,只因容貌太过出众,所以打眼便能瞧出来。不过她仿佛并不多在乎,只为行动方便才换的紧身衣。 几人越走越快,临到地之前,推车的郎君骤然变了脸色—— “郎主,”他凑到女郎身边,压着声音,“后面!” 女郎冷脸打断他,“运你的泥巴!” 郎君语塞,不知女郎究竟打的什么主意,几人硬着头皮将东西送到一处人迹罕至的私宅,骡车卸货,几捆货物用油纸牢牢包住,看起来不轻,搬运的过程还能听见摩擦碰撞的铮铮声。 不多时,最后一捆安置妥当,那郎君抹了一把汗,在额上留下灰黑色的脏污,语气并不轻松,“今儿这是最后一趟了吧?” 他是问女郎,同时也掠过她向院门处,果真下一刻就有一批官兵冲入院中,为首的正是淳于霑。 淳于霑贵为廷尉正,追胥本非他职责所在,今日却是他亲自前来拿人。 自从拿到线报开始,淳于霑可谓夜不敢寐,此生不曾如这般尽忠职守,他顺着这根线小心谨慎,摸排许久,终于等到这伙人将兵器全部归置一处。 第179章 人赃并获才好交差。 “官差在此,”上官泽看清女郎面貌先是一愣,随即亮剑当先喝道:“尔等逆贼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女郎像才反应过来似的,慌忙冲身后?几人说:“跑!” 可他们哪里还跑得?掉,上官泽一声令后?,宅院墙头?瞬间冒出一排弓箭手,赤手空拳难敌流箭,淳于霑足足增派十倍兵力围捕贼人,何况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还有这一屋子的兵器销不了?赃! “什么味道?” 淳于霑观局面将要?尘埃落定,不及舒展的眉宇骤然?紧缩,他怕自己临门一脚出什么差错,也?疑心自己年老感官退化,可紧接着上官泽也?发出同样?的疑问—— 那气味正来自宅内! 等他们终于反应过来,匆匆进屋盘查,突然?不知从哪飞来数枚火毬,从天而降譬如星奔川骛,就砸在狭小的宅院,就砸在这批胜利在望的官差面前。 火毬触地?四分五裂,地?面潮湿,火油沾水,顷刻燎起更大?的一片,鬼哭狼嚎之下,连屋带宅瞬间化作吃人的熊熊火海! 皇城根下,京师城西?的火灾再次惊动司煊,直至第?二日上朝前,有司才算勉强收拾了?这处烂摊子。 建康宫巍峨,殿内堂皇,百官文武分列两侧,居中?直身而跪的正是淳于霑。他们昨日遭火毬袭击,侥幸捡回一条命,翻查灰渣的时候才反应过来,屋子里的赃物早被?替换成易燃的秸秆! 这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陷阱! 淳于霑自以为是黄雀,岂知真正的黄雀遥遥在后?,昨日引他们到私宅就是瓮中?捉鳖,连着运送赃物的四人,幕后?黑手摆明了?一个活口也?不想留。 万幸收网之前上官泽多了?个心眼,他们有弓有盾,弓箭自是比不上火毬,盾牌却能抵挡一时。最后?两方虽然?都有伤亡,好在要?紧的几个都还有一口气。 “淳于大?人何以如此狼狈?”永圣帝单瞧这情形便知不好,他盯着伏在旁边似曾相?识的女郎,问:“你身边又是何人?” 淳于霑先行拜过,再请陈情,“老臣无能,奉命追查武库兵器的下落,本想在昨日将盗窃团伙连根拔起,岂料他们竟用火毬袭击!若非老臣下属拼死护卫,怕是昨日就要?与这几十件兵器一道葬身火海了?!” “火毬?那可是军用火器,”五兵尚书尉迟焘一听其中?竟然?还有他的事,赶紧转向库部侍郎隗顗,先摘清自己的干系,“火油坊乃你隗侍郎管辖之下,火毬怎会流入民间,到了?那群盗贼手中?!” 隗顗凭空接了?好大?一口锅,“这火油配方也?并非私房关目,石油沥青更可作民用,加之叛军流窜,便是有私制火器也?不稀奇啊,”他拂袖侧身,明明同属五兵制下,当面就要?割席分坐,“尉迟大?人如何就要?急着定下官的罪!” “抛开火毬,兵仗戎器也?是你库部侍郎分内之责,”尉迟焘哼笑,当堂定罪又如何,想当年北朝昌盛,隗顗这种傒狗连给他提鞋都不配,“如今武库失窃,难道也?不该追究你吗!” “在其位谋其政,若照尉迟大?人所言,咱们这些侍郎还都归你管束,”隗顗又哪里看得?上他们这些逃难来的落魄贵族,“莫不是尉迟大?人掺杂其中?,所以才不分青红皂白,要?将下官推出来当挡箭牌罢!” “你!” “议罪分轻重缓急,武库案之前也?还有土断,”自受命以来,大?司马柳濯缨还是第?一次主?动在朝堂开口,世家既为明哲保身,土断二字便是叫他们住嘴的利器,“案子总有定论,诸位不如先听淳于大?人说话。” 第088章 花明 隗顗登时望向柳濯缨, 目光灼灼,不胜感激,“柳大人说的是!” 不过这话实则是为永圣帝递台阶, 他憋着一肚子火听这些朝臣推诿扯皮, 放眼百官也没有真将他永圣帝放在眼里的, 也是该有张巧嘴出面堵人, 他勉强摆出亲和的口气,“淳于大人,你接着?说!” “老臣侥幸捡回一条命,如今人犯在此,”淳于霑早起?了身?,指着?还?伏跪在地的人犯, “不知诸位大人对此女可还有印象?” 人犯上殿之时便有官员认出来,“这不是雅乐署的镇署命伎薛瑶瑟吗!” 这些个?乐伎从前可都是诸位大人的心头至宝, 如今只恨得牙痒痒, 哪怕化成灰烬也能认得出来。 “正是,”淳于霑转向?薛瑶瑟,“主上面前,难道你还?不肯说实话吗, 究竟是谁指使你转运武库兵器的!” 薛瑶瑟看着?娇滴滴, 淳于霑也怕大刑之下留不住活口, 他更怕再审出自己兜不住的口供, 如那?夜般遭永圣帝骂个?狗血淋头, 还?得暗中处置人犯。 大内走水连着?武库失窃, 明眼人都知道此事非同小可, 且前有李令驰雷霆之怒,绕过三?审七决处死钟离望, 如今确定事关暗桩,淳于霑更要提溜着?心眼,万不可平白给人当?了枪使。那?么大殿当?众审查便是明哲保身?之举,众目睽睽下,文武百官一字一句听得清清楚楚,有任何风吹草动也能及时获知。 只见?薛瑶瑟无?动于衷,仍是一副揽罪的态度,“大人明鉴,奴不过是愤慨钟离大人无?辜冤死,这才以下犯上,斗胆打?起?武库兵器的主意。” 第180章 薛瑶瑟并非贪生怕死之辈,此前钟离望大辟于菜市口,她还?拼死挡在主子面前为之求情。 而所?谓的以下犯上根本站不住脚,暗桩与军将截然不同,职责所?在也不过是为搜集情报,钟离望人走茶凉,说白了剩下的也不过一群乌合之众。真如薛瑶瑟所?言大费周章,赌上所?有暗桩的性命只为报仇,偷这些无?可用之地的刀枪剑戟岂非笑话?遑论往北工州还?在打?造一批新的兵器—— 如此一口咬死,只能是受制于人。 “一派胡言!”永圣帝狠狠拍在御座上,“你一个?小小女郎,如何能吃下这么大一批兵器,皇宫大内又是谁能与你里应外合!” 淳于霑上前两步,躬身?道:“回主上,臣彻查过所?有连贯宫外的出口,唯有大内护城河可以运载大量兵器,同时避开禁军巡查。开春雨水丰沛,护城河需要定期清淤,这些事以往都是掖幽庭的宫人在做,老?臣抓捕那?几日?当?值的宫人审问,可他们也咬死与自己联络的只有薛瑶瑟一人,并不知其他上峰。” 抓到的几个?是铁嘴还?是真不知情,仿佛一开始便做好了难逃法网的准备。可无?论如何,偷盗武库兵器本身?就是个?说不清的问题,无?论他们承认与否,背后一定还?有黑手! “掖幽庭的宫人也不过是转运兵器中的一环,”巍巍大内,除了宫人便是侍卫,有能力纵火行凶的,怕还?是这群保卫皇权的兵将。永圣帝不寒而栗,几乎可以肯定,“纵火是为暗渡陈仓,宫中必定还?有别的内应!” 左民尚书单启正突然插言,“说来,臣奉旨彻查太庙坍塌一案,也有些进展要禀明主上。” “卿家即便有头绪,”兵器面前,皇权天威也得退居一边,永圣帝难掩敷衍之色,“不如也等武库案查出眉目再行处置不迟。” 单启正却是恭恭敬敬地行过礼,“下官本也是此意,不过方才听淳于大人与人犯所?言,倒叫下官忍不住怀疑,这两起?案子表面上八杆子打?不着?,背后或许正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永圣帝一愣,“此话怎讲?” “朝野皆知,靖襄年间洛都也曾突发地震,震感比之此次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前后两座太庙的将作大匠乃是同一人,”单启正没有单刀直入,而是先卖了个?关子,“何以彼时坚不可摧,此时便如豆腐渣子?” 一边的淳于霑不假思索,“或许是江左水乡,土质绵软的缘故?” “下官原本也作如此推测,”单启正摇摇头,“但后来下官抓到几个?自称夫役的黑籍,他们不明来历,又着?实有些功夫在身?上,下官便觉得此事或许无?关天灾,而是人祸。而后经大匠核实,地基砂浆也确实被人偷偷注了水,浆体比例更改,承载能力有如天差地别,这才导致地基松软,地震来时不堪一击。” 不明来历,又有功夫在身?,淳于霑几乎是瞬间达成共识,“竟有如此巧合,单大人抓到的这批黑籍莫不就是另一批暗桩?” “下官也纳闷儿呢,怎么回回都有这暗桩的事?我瞧钟离望在世的时候,他们倒还?安分一些,”单启正拔尖了音调,是真不明白,也是指桑骂槐,“可钟离望一朝伏法,怎么这些人反倒生出一身?反骨,流窜四方为祸作乱?” “没了旧主总有新主,暗桩也是人,总有利益驱使,才叫他们不甘于现状。”淳于霑轻嗤一声,旧事重?提,“单大人纳闷儿,老?臣也不明白呢!彼时钟离望放着?好好的太乐令不做,突然去刺杀一个?流放之人,招致杀身?之祸。此案最终草草了结,时机不济不得详查,如今想来,岂知竟埋下诸多恶果!” 他咬在突然二字,暗示钟离望此举莫名其妙,大有遭人栽赃陷害之嫌。 “说来钟离望一死,”前头的铺垫够久,单启正此刻开门?见?山,“究竟谁会是最大获益者呢?” 四下一时窃窃私语,可明眼人都知道,桩桩件件离不开当?朝护军,当?初李令驰盛怒之下,究竟又包藏什么不敢为世家所?知的祸心? “据说那?钟离望豢养这批暗桩,就是为搜集世家秘辛,”淳于霑几乎是直捣黄龙,“可如今这些秘辛好似神鬼传说不明去向?,廷尉史归档的案卷空空,倒叫咱们这些官员做起?事来畏首畏尾,生怕哪日?也落得陈郡太守那?般的下场!” “白日?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李氏一党终于不甘坐以待毙,度支尚书温孤翎先声呛道:“倘若执掌刑狱的淳于大人竟还?会做贼心虚,我大梁法度岂非危矣?” 可眼下这局面,谁应声便是谁做贼心虚,淳于霑连半分眼色也不给,“若是温孤大人掌握世家秘辛,自然站着?说话不腰疼!” 温孤翎后知后觉落了下风,慌忙道:“我可没这些下作东西,淳于大人说话可要凭证据!” “天子轨物苍生,臣子践律蹈礼,老?臣心中乃是拳拳敬畏之情,”淳于霑抱拳向?天,满脸不屑几乎要溢到这大殿之上,“倒不比温孤大人,说诬陷就诬陷,扣不了屎盆子便撒泼!” 眼见?这几个?老?家伙又要吵得不可开交,永圣帝一张脸拉得老?长,赫然讽道:“要不要我在殿中搭个?戏台子,赐百官蒲团,听你二人把戏唱到宫门?下钥?” 第181章 “老?臣不敢!”“微臣不敢!” “淳于霑,你是老?臣,但查案合该老?到。如今日?这般,揪个?不轻不重?的人犯上来可不算你交差。”永圣帝听他们大呼小叫,哪里还?不明白其中关窍?可即便李令驰摆明了要灭口夺权,此时也还?不到能算账的时候。不论别的,只要抢回兵器,便不算他落人下风,“眼下兵器只追回一星半点,剩下的到底在哪儿,人犯要装糊涂,你廷尉干的就是叫人清醒的活计,切莫让满朝文武都看轻了廷尉,日?后碰上其他案子,还?如何信得过你!” 永圣帝当?众拂淳于霑的面子,并非真怕了李氏党羽,可落在淳于霑眼中便是如此,他一口一个?老?臣自称,却叫一个?家伎所?出的庶子指着?鼻子骂了好几回,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大殿静默须臾,柳濯缨再次提请:“启禀主上,下官也有一事。” 永圣帝仍是不大痛快,“可是事关土断?” “主上圣明,眼下土断已在收尾阶段,”柳濯缨躬身?,“日?前下官收缴一处隐瞒不报的田庄,派人前去核查之时,倒是阴差阳错揪出个?藏匿黑籍的窝点。” 永圣帝道他要说什么,但又觉得他弦外似有余音,“既是黑籍,重?新登记造册即可,你特地搬上大殿,可是他们有何特别之处?” 果真下一刻,柳濯缨转头去问薛瑶瑟,“你们这些暗桩,是否都在背后文了身??” 淳于霑只管严刑拷打?,逼问兵器下落与幕后黑手,倒是没往这层上考量。等他撸起?袖子想上手,又怕众目睽睽,事后有人嗤他为老?不尊,可跪在地上的薛瑶瑟就要装死,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还?是郑蕃得了永圣帝眼色,差了个?寺人去扒衣裳,百官为着?名声避嫌,只听那?寺人道:“回主上,确有文身?,看形状像一柄短笛。” 淳于霑得了准信立即道:“柳大人所?抓的那?批暗桩,身?上可也有此等文身??” “六十五人,”柳濯缨回淳于霑的话,眼睛却依旧斜向?薛瑶瑟,“那?一批黑籍并非暗桩,他们乃暗桩亲眷,”说着?他向?永圣帝躬身?,“据这些亲眷供述,钟离望名下拖家带口的暗桩共有六十五人。既然单大人与淳于大人所?查乃同一条线,有家眷在手,问话想必也会容易一些。” 他话音刚落,从进殿时便无?动于衷的薛瑶瑟终于裂开一道缝,此刻突然激动起?来。 “奴有话要说!” 她上身?被缚,挣扎着?指向?十步开外的当?朝护军,“是李令驰,他诬杀吾主,夺暗桩秘册,这批兵器眼下就在京郊十里外的奉仙观内!” 第089章 恩威 淳于霑简直难掩兴奋之色, “果真如此!” “此女?巧舌如簧,在雅乐署时便惯会蛊惑人心,”温孤翎也急了, “难不成?她说谁是幕后黑手谁便是么!” 单启正紧随其后, “难不成?满朝合该只听温孤大人的?难不成温孤大人此刻就不是巧舌如簧!” 此罪名若成?真, 或许可以兵不血刃夺李令驰的权, 永圣帝欣喜若狂,还?要强装镇定道?:“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武官一侧的中间?,裴云京赫然出?列,“主上,追击失物要紧,证词究竟是真是假, 不如等兵器追回之后再做定夺!” 永圣帝捏紧的指尖陡然攥成?拳,定李令驰的罪与夺回兵器, 哪个都是当务之急……——” “主上!”谢远山踩着裴云京的话, 此人当着百官的面冠冕堂皇,实则要追还?是要放却未可知,紧要关头?岂能再叫他得逞,“尉迟大人方才说得对, 兵仗戎器合该是库部?侍郎的分内事, 追击兵器不如就交由?隗大人去办!” 隗顗是谢云山的妇翁, 谢远山的意思不能更明显, 可方才尉迟焘不过是为贬损隗顗, 事关重大, 他一个库部?侍郎如何能办得稳妥?尉迟焘嗤之以鼻, “散骑侍郎要一个文官去追兵器,万一擦枪走火, 不还?得抽调兵力保护他!” “那依尉迟大人所言,您就是出?身武将,”谢远山就等着将他一军,“我看不如由?您亲自带兵,隗大人从?旁协助好?了!” 尉迟焘不过过个嘴瘾,且这批兵器也许正是指摘护军大人的铁证,他身后还?有这许多双爪牙耳目,如何能真应下?无奈不等他反驳,殿上永圣帝一锤定音,“事不宜迟,就这么办!” 大内与京郊奉仙观间?往返不过半日,日过正午,永圣帝赐百官哺食,众人皆是提心吊胆,食不知味。尉迟焘接了烫手山芋,只得豁出?老命奔起来?,赶在往日宫门下钥之前带回大部?分兵器,清点后虽仍损失一小部?分,不过比之今晨那点塞牙缝的分量,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单启正听过库部?清点,这定罪的头?不好?开,李氏党羽巴不得主上忘了这回事,淳于大人到底是算中立,得罪人的话还?得由?谢氏一派来?说:“既然此女?所言不假,那么她所指证之人,是否也有三分可信?” 三分可信是留三分见面情,这一批兵器是实打实的证据,满朝上下一时死寂,大家?害怕又好?奇,这位叱咤风云的权臣究竟会落个怎样的下场。 “微臣听说,”淳于霑终于忍不住,幽幽一问:“李家?二小姐可就在奉仙观内修行啊?” 第182章 温孤翎一听其中还?有李凝霜的事,话赶着话反驳道?:“李二小姐怎么说也是谢氏遗孀,你休要胡乱攀咬!” “谢氏遗孀,”温孤翎要提洛都谢氏,只怕已当朝中没有谢家?人了,谢远山这才有些恼羞成?怒,一个眼刀飞过去,“怎的我从?父一家?满门被灭,这个谢氏遗孀却还?好?好?活着,就在藏匿武库兵器的奉仙观内!” 桩桩件件并无一根明确的链条前后串联,但光是这样,也足够叫人浮想联翩—— 这一则拖当朝护军的罪,眼看就可以一锤定音! “老臣还?是那句话,”此事李令驰也有千头?万绪解不开,可既然他确定自己于此事无辜,那就谁也别想叫他轻易认罪伏诛。他一步一脚印,走到正中跪下,谠言直声,“老臣没有不轨之心!” 裴云京也紧随其后,“薛遥瑟,你既说是受护军大人指使,可有往来?印信?没有物证,肆意攀咬王公大臣可是重罪!” 薛遥瑟是显而?易见答不出?来?,单启正跟着嗤笑道?:“奉仙观内同时有李二小姐与武库兵器,怎的落在裴将军口中,就是肆意攀咬了?” 有了裴云京作保,温孤翎底气瞬间?十足,“那你倒是说说,这证据到底在哪里!” “你!” 天网恢恢,棋差一招,此前给薛瑶瑟下达任务的人从?未亲自露面,裴云京假意收了这批暗桩,实则自上而?下都将他们视为异党细作,能察觉到原先存放的兵器被转移,已经是她身为暗桩郎主多年练就的警觉。 可往上一步便是难如登天,再想顺藤摸瓜可就不成?了。 因而?这一出?殿审三波六折,就差一点点,最终也没能真定了李令驰的罪。 然而?身为廷尉正的淳于霑不甘,谢氏党派不甘,御座始终不稳的永圣帝更是不甘。赏罚要克制分寸,永圣帝只判了其他参与案件的暗桩大辟,独独留下最关键的暗桩郎主薛瑶瑟,收押天牢以待继续审问。 至此太庙坍塌、大内纵火、武库失窃三案合并,永圣帝又着左民与御史?台加入,三司会审,连环案明面上不能草草了结,暗地更是要追查到底,只要李令驰麾下的任何一人有任何疏漏,双方的撕扯便不算完! 处置完平民便要处置世?家?官员,永圣帝不达目的不留情面,“武库失窃,武库令责有攸归——” 不等革职查办这后半句出?来?,柳濯缨又出?列躬身,“主上衣被苍生,左右未追回的兵器也需要补炼,不如令其戴罪立效,以彰天子仁德。” 永圣帝立即就明白柳濯缨的言外之意,前太尉庾阆既是史?书工笔无可挑剔的忠君之臣,大殿阶前的血未干,他的后人即便心有怨怼,身为天子也得先做表率,先恩后罚。 天子该有天子的气度,自然不是那些个鼠目寸光的权臣可相提并论的。 “卿家?所言有理?,既是戴罪立效,便着武库令庾愔去两当冶担任监工,兵器一日不成?,一日不得归京!”永圣帝话锋一转,“孤继天立极,自当恩威并重。此前大内走水,左卫将军公冶骁与卫率谢懋功捉拿案犯有功,如今案虽未结,却也当论功行赏!” 公冶骁其人虽不得李令驰青眼,好?歹明面上还?算是李氏党羽,三案环环相扣,桩桩件件指向李氏护军,永圣帝还?要论功行赏,这是显而?易见的捧杀,更叫世?家?忌惮。 这时江豫川突然又开了口,“下官愚钝,只是乐贤堂乃左卫将军职责范畴,太子卫率却该在沮渠贵人的惜花殿,两宫相去甚远,如何就凑巧一起抓获纵火之人?” 自玉氏反叛,杀妻祭旗,谢懋功便与本家?翻脸,跑去投靠当朝护军李令驰。可李令驰高高在上,又哪里看得上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穷酸书生?不过为着打谢家?父子的脸,才着人给他安排了个太子卫率的闲职。 虽说是个闲职,闲职之间?也有高下之分,永圣帝至今无所出?,太子卫率便是空有头?衔的笑话。 堂堂大梁太子还?在投胎路上,太子卫率却不能真闲着。说是帮忙护卫沮渠贵人的宫殿,可惜花殿早有正经八百的侍卫,谢懋功这个太子卫率更落个里外不是人,且若他当真护卫有功也就罢了,大内走水那天沮渠贵人不慎小产,这账永圣帝可还?清清楚楚记得,不过是兵器案缠身,正愁没个发泄口—— 看来?谢懋功是要贪图小利,岂知这是丢了西瓜捡芝麻,得不偿失。 “老臣先前查大内走水,听寺人供述,公冶将军是在约谢卫率喝酒的路上碰巧抓到的纵火案犯,”淳于霑不禁嗤笑,“听闻那夜公冶将军手上还?拎着酒壶,为抓案犯始终没能喝上一口,着实可惜啊!” 温孤翎一反常态也跟着搭腔,“听右卫贾将军说,这位公冶将军向来?嗜酒,从?前在洛都便经常与五官掾萧家?厮混,想必那夜正是酒瘾犯了。” “擅离职守,”江豫川意味深长?,“主上,不可姑息啊。” 永圣帝要嘉赏,也得看他们肯不肯受,当不当受。何况李令驰何止不待见公冶骁,此人几番触过护军大人的霉头?,当初将他塞到这个位置,就是为日后方便摘他的脑袋。 一句话也是驳,两句话也是驳,温孤翎索性揪着永圣帝的话围追截堵,“微臣还?有一言,兵器冶炼需要大量黑金,天峰冶乃江左唯一的铜铁矿,其以铜矿为主人尽皆知,必须作为铜币储备。可黑金又何其重要,两当冶是否也应作为黑金储备。否则滥用无度终致后继无源,来?日兵器再短缺便是受制于人呐!” 第183章 永圣帝眉头?已然皱起,“卿家?之意?” “依臣之见,不若还?是带兵前去交战地,听闻五部?人偎慵堕懒,不屑求习冶金技术,那八盘冶就此闲置在交战地,日夜饱受战火摧残,岂非暴殄天物?” 尉迟焘眉间?一挑,盯着温孤翎,似乎在揣摩他的言外之意,“既然是去交战地的八盘冶,何不就近调派流民军?” 八盘冶位于师戎郡与望京之间?的八盘岭下,两州郡地方官却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他们并非李氏党羽,要兼顾冶炼,势必要增派兵将,试问武器与兵将同时落入他人之手,与放弃逐鹿,束手就擒又有何异? 眼见局势越来?越复杂,无论哪一派,一兵一将都不可能再拱手让人! “他们本就是方镇军,同时兼顾冶炼与防守也是难为将士,”温孤翎回眸,两方在刹那交换眼神,“况且铁矿关系国家?命脉,尉迟大人当真信得过他们?” 不过温孤翎的本意是派自己人过去,将流民兵分而?化之,收归己用。可尉迟焘却动了别的心思,“老臣年虽蹉跎,报国之心却未老,恳请主上调老臣去八盘冶!” “追击兵器不见尉迟大人如此积极,调兵遣将您倒是上赶着?”事关兵将,谢远山不敢马虎,紧随其后跪在殿前,“主上,冶炼兵器何等劳苦,真派个花甲老将去,未免叫五部?笑掉大牙,以为咱们大梁已是无人可用!” 太庙坍塌,大内走水,回回冲着永圣帝而?来?,李氏欲取代慕容氏已是越来?越按捺不住,世?家?摸不准世?道?人心,终究还?得自己手中握有枪杆才是正道?。 裴云京单独领兵攻打岭南是个微妙的信号,那就是他们未必不能分当朝护军的兵。世?家?蠢蠢欲动,争辩已起,大梁朝堂何事,一时又沦为门户私计。 “主上息怒!” 哄闹中一声尖利引百官侧目,他们骤然停下争执,循声向着殿堂之上的永圣帝。原是郑蕃奉茶时不小心溅上主子衣摆,明黄描金的龙袍衣角已然洇湿一片,眼看这茶渍还?有些泛烫。 永圣帝忍着没有当堂发作,只是狠狠指了指郑蕃鼻尖,随即转身愤然离席。 第090章 寒食 上巳节休沐, 永圣帝在长信殿躲了整整一日清闲,寅时三刻郑蕃得了吩咐,永圣帝盯着人出殿门?, 直到殿门?再次关上, 他才窝回陆商容的膝头, 要她为自己揉按乱跳的额角。 “主上, 百端待举,”陆商容十指纤纤,鲜红的指甲点在永圣帝的麦色皮肤上,好似一滴刺目的血,陆商容垂眸看着这位年轻帝王,“近日可是太过劳累?” 劳累自是无可避免的, 泼水散朝之后一连数日,朝堂上为是否带兵去八盘冶而争吵不休。永圣帝能躲一次, 总不能躲一辈子, 五日前终究还是尘埃落定,由公冶骁与庾愔将?功折罪,领长水营过万斛关去开采黑金,锻造兵器。 大梁开国前后的百年间, 历来赴交战地, 皆是夷族士兵组成的长水营先?行。但永圣元年洛都一战沦陷, 翊军、长水二营除二校尉、四幢主外几乎全军覆没。而近年来南迁的夷族极少, 加之流民兵不得过江, 过江的又多为士族扩充作佃客仆从?。 因而这?一耽搁又是几?日, 直到昨日, 新收编的长水营名?单才由大司马整理妥当,只待清明一过, 便可整军出发。 永圣帝睁眼?,入目是一张杏脸桃腮,他静静望了须臾,才道:“你知道孤喜欢你什么?” 后宫佳丽寥寥,当中陆贵嫔也不算姿色出众,但其?削肩细腰尤其?善舞,当年正?是一曲鼙舞俘获圣心。 陆商容自然明白,此刻永圣帝并非要看?她跳舞,这?是嫌自己多嘴了,她指尖不辍,低眉顺眼?,“是妾僭越。” 永圣帝浅笑,“你聪明却进退有度,清冷却不乏温情,”都道后宫人人心怀鬼胎,陆贵嫔这?不争不抢的性子与其?他后妃截然不同,而且陆家非世家而属清流,陆老又为国操劳死在任上,只有陆家不会对永圣帝构成任何威胁。仿佛只有在她的长信殿中,永圣帝才能得片刻喘息。倏尔永圣帝起身,反手?抚上她微凉的脸颊,“是个很称职的妃子。” 芙蓉帐暖,春宵一刻值千金,永圣帝并不常来,此刻陆商容却仍是垂眸,“主上,妾来了癸水。” 永圣帝指尖一顿,“是近日才来,还是一直没断过?” 陆商容不答,殿中侍奉的梅雯却忍不住,“主上,贵嫔月水不断,眼?见足有小半年了。” “孤记得太医令给你开过方子,”永圣帝端坐回榻上,神情略微凝重,“不管用?” 太医令初次开方时永圣帝也在,说是气虚冲任不固,本以为几?个月过去?,小心调理总也该好全了。 “主上,贵嫔自小便气血不足,自从?七年前老爷过世大恸一场,身子便再没养回来。”梅雯跪下?来,急不择言,“奴婢们?日夜忧心,就怕哪里不仔细——” “数你多嘴。” 陆商容这?才睨了梅雯一眼?。 “她也是替主子着急,”永圣帝彻底没了兴致,梅雯说到陆老,又叫他想起自己对陆思卿的承诺至今仍未兑现,愧疚如?江浪回潮,永圣帝看?着陆商容瘦削的侧脸,起身道:“罢了,明日再传太医令过来瞧瞧吧。” 第184章 陆商容跟着起身,“主上,妾无碍。” 可不知是否动作太大,她却往前一软,险些倒在永圣帝怀中。长信殿一时炸开了锅,永圣帝喊梅雯去?叫太医令,等陆商容缓了过来,又拦着不让去?。 “主上,”她伏在永圣帝肩头,似乎还要挣扎着退开,“妾休息会儿就好了。” 永圣帝只顾自己快活,现下?转念一想,方才使力的一直是陆商容,于是永圣帝横臂将?人抱起放上床,动作难得轻柔,可谓珍之又重。 “主上——” 永圣帝嘘声,握着她的手?要她阖眼?歇息,就这?么沉默地陪坐一会儿,永圣帝又说:“再不济,孤命你弟弟寻几?个医术高明的江湖大夫进宫来瞧,总是这?般,仔细气血亏损太过要出岔子。” 小半个时辰眨眼?过去?,陆贵嫔似乎睡熟了,永圣帝这?才起身回太极殿,梅雯送完主上后回来,就看?见陆商容已?然清醒着自己坐起来。 “主子——”梅雯快步流星,上去?跪在榻前。 “来不及等如?晦进宫来了,”只听陆商容言辞急切,“你速替本宫去?传个信!” 两日后的师戎郡,日过正?午,赫连诚处理完政务才得空用饭。明日便是清明,这?几?日都不见太阳,屋外细雨纷纷,空气里弥漫着微凉浓重的水汽。 白鹘爱惜羽毛,斜风细雨,它就只在屋内与廊下?活动,飞进飞出好忙的样子。赫连诚不耐它调皮,一把抓住白鹘的爪子,点着毛绒的脑袋要训话。 白鹘显然不大服气,昂首歪着脑袋,用喙尖去?顶赫连诚的指尖,一人一鸟大眼?瞪小眼?,赫连诚刚说两句,屋外突然传来清浅的脚步声。他登时松了手?,白鹘飞开的瞬间,窗框映出一角白色的人影。 “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1,”赫连诚蹭地起身,简直难以置信,堂堂太守望眼?欲穿,如?今扒着窗台,险些要翻自家窗户,“你怎的来了!” “独处空闺中,无可与欢者,”入院的几?步路急上加急,谢元贞没打伞,细雨勾勒他的发梢眉尾,清冷之下?更惹人怜爱。他跨过阶前一个小水坑,径直撞进赫连诚怀中,仰头一副坏笑,“我来代君巡查。” “大司马风尘仆仆,待吃饱喝足,咱们?慢慢查,”赫连诚捞金子似的抓他的手?,连日的阴霾一扫而空,活像个顽童,转头就冲后头跟来的刘弦喊:“吩咐后厨,有贵客造访,再加几?个菜!” 虽说有贵客,两人并未分餐,长长的案桌堆上十几?盘菜,也显得有些拥挤。谢元贞与赫连诚坐在一处,肩挨着肩,不禁咋舌,“今日寒食,这?么多菜,单单你我二人,岂非太过浪费?”说着谢元贞似有些忐忑,“狄主簿他们?呢?” 登门?时谢元贞便打着鼓,当年谢元贞一气儿吞了两颗赫连诚的保命丹,狄主簿发的脾气可不小,而转头谢元贞还带着阿妹不告而别,不用想都要气煞人。 “菜吃不完便留与都云漪,他什么都吃。”赫连诚心知谢元贞这?是怕狄主簿还在为寒谷丹的事而计较,于是夹了颗酪子与他,“师父近日闭关,一日只用一顿饭。这?几?日正?在紧要关头,并非不想见你。” 谢元贞拨弄着碗中的酪子,语气矮了三分,“实在对不住。” “寒谷丹是我亲手?喂与你的,”赫连诚见谢元贞这?样子,哪里还有用饭的胃口,“你那?时人事不省,如?何能有你的错?” “不止寒谷丹,”谢元贞摇摇头,“还有你送我的暗桩。” 赫连诚一愣,随即搁了箸,他借尉迟焘之手?往大司马府上塞人,本意是要贴身保护谢元贞。可人既送出去?了,若是谢元贞想移作他用,赫连诚自然也不会拦着,他见谢元贞神色凝重,心下?一沉,“怎么了?” “他顶着尉迟焘家伎的名?头,那?日大内纵火之后,我本想过了风头,用死囚换他出来,”谢元贞难言愧疚,“不想永圣帝急不可耐,这?就派了郑蕃前去?毒杀。” 谢元贞对上赫连诚,见他没有说什么,便继续解释,“眼?下?他在如?晦的庄子上养伤,所幸入宫前带了些丹药以防万一。如?晦得了贵嫔的消息就传书于我,眼?下?算是骗过了郑蕃与淳于霑,勉强保住他一条命。” 人既然保下?了,便不都算是谢元贞的错,赫连诚捻起他的手?,从?方才进门?起便是这?般凉。四月上旬的天儿,屋子里还特地加过炭盆,赫连诚隐隐觉得自己后心都要发汗,偏这?人还是不见暖和半分。 “淳于霑视他为要犯,一直严加看?管,除了那?日抓捕,再没其?他人见过他的容貌,”赫连诚见谢元贞一副负荆请罪的样子,反倒觉得可爱,忍不住逗弄,“你倒是信他,若他承不住严刑拷问将?你供出,你岂非要前功尽弃?” 谢元贞抬眸,脱口而出的样子似赤子童心,“听闻你治理师戎郡便是用人不疑,何况他是你亲自调教出来的。” “这?话听着有些酸啊,”赫连诚桎梏着谢元贞,欺身逼近,“谁是我亲自调教?” 大漠孤狼总能轻易叫人缴械投降,谢元贞红了耳根,偏头转向其?中一盘菜,硬生生地转移话题,“这?是什么?” 赫连诚朗笑,却不是在嘲他孤陋寡闻,“从?前在洛都不曾吃过?”于是赫连诚松了手?,撸起袖子勤勤恳恳给人剥起海蟹来。 第185章 “二亲不让我——”谢元贞看?着赫连诚娴熟的样子一时入迷,反应过来又赶紧咽了回去?,“从?前我太挑嘴,不过这?个看?起来倒是新奇。” 赫连诚手?下?一顿,转瞬继续剥着,没特地抬头,“与我说话,你还要如?此小心吗?” “扶危。” 赫连诚却已?将?一小撮肉盛到壳里,喂到谢元贞嘴边,目光炯炯,“尝尝?” 清明前后的蟹肉质细嫩,膏黄饱满,又是谢元贞没试过的新奇玩意儿,于是等赫连诚洗手?回来,就看?见谢元贞难得将?两颊塞成鼓鼓囊囊。土断之事暂告一段,昨日谢元贞便告了病假,趁着夜色偷偷过江,一路上虽记着赫连诚的叮嘱,车马劳顿,到底也是饿了。 赫连诚双手?刚冲过冰凉的井水,此刻青筋毕露,忽而又返潮热,跪坐的瞬间就忍不住亲了谢元贞的嘴角—— “你嘴角有饭粒,”太守大人偷袭完便端坐回去?,坦坦荡荡,一本正?经,“粒粒皆辛苦2。” 谢元贞的耳根简直赛过煮熟的蟹壳,几?乎要丢下?礼数埋进碗里,“你也吃,别光顾着我。” “剥得乏了,歇会儿,”赫连诚哪里还需要用饭,一张嘴酒足饭饱,只剩拱火的本事,他单手?托着下?巴,专注地描摹起谢元贞,出口深情,“想看?你吃。” 于是谢元贞的耳尖也熟透了。 他忍了又忍,最后索性豁出去?舀了一勺喂与赫连诚,窗外白鹘一声啸叫,赫连诚的尾巴也要翘上天。 “金齑玉脍,”只见赫连诚舌尖扫过嘴角,喉结轻滚,“美?味之至!” 第091章 你妻 用过饭, 两人一道坐在廊下饮茶听雨,院中景致素雅,靠东墙的一角栽有绿梅, 春意未谢点缀枝头, 若有似无一片暗香涌动。谢元贞的精力都在消化食物, 不禁有些恍惚, 此间究竟是师戎郡,还是京师洛都。 “七年来——”赫连诚不让谢元贞喝冷茶,他只得啜一口热的,暖意划过喉咙径直入腹,他幽幽叹息,“逢寒食日?, 皆在天涯。” 赫连诚扣盏一饮而尽,目光重新回到谢元贞身上, 他揽过这人, 不能更温柔,“再耐心等等,如今崔谢两家都在铎州,是故交好友亦或门生故吏, 迟早会出?现。” 两厢沉默一会儿, 谢元贞昏昏欲睡, 率先?起?了话头, “先?前你说, 岭南水师中也有你的下属?” “便是都云漪的亲弟, 在军中化名顾长?骏, 现任督战伯长?。”赫连诚摩挲着谢元贞细瘦的肩胛,话锋一转, “可听他的意思,玉氏似乎是真的反叛?” “玉生白手下有个隗副将,从父分?权之时,便将隗副将安插在军中,只待时机合适再取而代之。”热茶入腹,谢元贞出?口成冰,“玉氏杀妻祭旗,这账翻不过去。” 赫连诚点头,又想起?另一人,“那个典签沮渠邃与?别驾汤恭琦似乎也?有来往。” 倘若裴云京的背后站着沮渠邃,那么此人的动向便是裴云京的后手,谢元贞回忆道:“永圣元年介州民乱,便是这个汤恭琦千里迢迢来请从父前去主持大局,也?是那时,从父暗示玉生白,岭南水师可反。” “也?就是说——”赫连诚追着谢元贞的目光,顺着他的话,“此前你从父并没有与?李氏抗衡之心?” 谢元贞皱眉,与?其说他未曾设想,不如说他始终不信,“那时我还未入府,后来听过二?从兄的只字片语,可我总以为,从父不像是甘于臣服之人。” 谢公绰与?谢泓这一对亲兄弟表面看起?来并不十分?像,内里更是天差地别,有时候谢元贞都忍不住觉得,谢公绰合该与?那李令驰去做亲兄弟。 “甘于臣服与?不得不屈服本质不同,但结果却是一样的,”赫连诚并不如此认为,“都道介州民乱是因慕容述而起?,可天灾人祸并非永圣元年才有,他为何突然向玉生白发难?” “大驾南渡,挤占的是江左士族的利益,慕容述原先?是为他侄子奔走,可彼时江左士族无人高看他一眼——”谢元贞如梦方醒,“你说慕容述是与?汤恭琦,甚至沮渠邃合谋?彼时汤恭琦来请从父出?面,字里行?间确实夸大其词,民乱若是蓄谋,他们的目的又何在?” “以果推因,”赫连诚摸摸谢元贞身侧的茶盏,见有些凉,又利索地换了一盏热的,与?疑问一同递到谢元贞面前,“前有六军在师戎郡吃了败仗,如今的局面是岭南水师与?李氏六军形成对峙。比之永圣帝渡江,兵不血刃收回岭南水师兵权,两者于他们的不同又何在?” 谢元贞接过茶盏,捏起?茶盖,又嚓地合上,他思之再三?,“以果推因,裴云京实则要夺李令驰的兵权,若是岭南水师顺利收归朝廷,六军与?水师便尽归李令驰统帅,彼时兵权在握,黄袍加身——” 赫连诚打了个响指,“对,他们要阻止李令驰登基称帝!” “海寇,重伤,裴云京在一步步蚕食李令驰,”谢元贞不寒而栗,如今的局面,或许还是他弄巧成拙,“即便没有三?嫂的七星棠。” 赫连诚神?情骤然严肃,“七星棠,是那年你在洛都所中的毒?” 此毒自东极海岛传入中原,阴鸷无解,对身体的伤害势不可逆,赫连诚追查毒性便费了一番功夫,也?是那时才觉得留一个好?大夫,当真胜过杀千军万马。 第186章 谢元贞微微点了头,他至今无法忘记,山中观内,李凝霜得知三?兄死状的神?情,怪就怪李令驰立爱惟亲,却喜欢拿自己的亲生女儿做赌注,“李令驰重伤后一直在服用调理身子的丹药,七星棠既是李令驰亲自弄来的,三?嫂用起?来更得心应手,不过她减其七分?毒性,李令驰经年累月地服用也?不至于毙命,只是英姿难振,再也?做不成枭雄。” “她倒是舍得对亲生父亲下手,”赫连诚忽然想起?当年对父汗下药的月后,至近至远父子,至亲至疏夫妻1,思绪渐远,赫连诚又忍不住再往前迈一步,“倘若裴云京知道她下的是毒呢?” 谢元贞也?是一愣。 ……起?来,有几次李令驰看人的目光确实不大对,我原以为那是旧伤作祟,”谢元贞指尖微颤,险些触及发烫的茶面,他对上赫连诚凝重的目光,“我于毒理上不甚了解,有没有一种毒,可以改变人的性情?” 赫连诚与?之四目相对,不知道为什么,脑中一闪而过的是鬼医二?字。 也?是怪了,自从得知谢元贞的身子不容易养好?,赫连诚便一直如这般患得患失。往日?不谈毒理倒还罢了,一勾起?来,赫连诚的脑子就成了乱麻一团。 谢元贞看出?赫连诚神?色不对劲,赶紧撂下茶盏问:“怎么了?” 赫连诚强压着心慌,脱口而出?,“我不知道。” 难得看见赫连诚流露出?一丝挫败,谢元贞转念一想,又问:“可是还在为兵器铸造烦心?” 若是岭南水师背后果真由?沮渠邃操纵,谢元贞心有预感,第二?次南征就是箭在弦上。 赫连诚却摇头,半晌才恢复平静,他撇开茶盏,将谢元贞捧在手心,搁在膝上,“说来武库失窃一案虽至今未结,好?在大部?分?兵器都追回来了,即便裴云京有心为难,那点兵器我这儿还能负担得起?,”他环过谢元贞的柳腰,蹭蹭他肩窝,是逗趣亦是感慨,“从前我还不信,如今想来,果真是家有贤妻,夫无横祸!” 谢元贞被他紧紧抱住动弹不得,只斜一双桃花眼睨他,“谁是你的妻?” 赫连诚挑眉,太守大人向来能伸能屈,“我是妻也?成。” 这可不得了,床上的狼吞虎咽历历在目,谢元贞咽了咽,腰上隐隐作痛,显然心有余悸,“那真是家有悍妻,欲壑难填。” “大司马冤枉,也?不都是我招的你,”赫连诚抬头,两人咫尺之间,谢元贞眉眼如画,一厘一毫尽收眼底,他趁机问:“可有再吃寒食散?” 那些刻入骨髓的交/欢不胜枚举,其中当数元宵节前的十四夜最为疯狂,谢元贞想到这里,更是直接颤了一下,“我哪里还敢?” 赫连诚不信,偏凑上来闻,微凉的鼻尖相触,轻而易举戳破了谢元贞的心防。 他实在是被弄怕了,浑身痒痒,慌忙抽手挡住赫连诚的嘴,“便是吃了你也?闻不出?来,现下嘴里只有海腥味儿。” 淡淡的海腥味平添一抹茶香,经由?谢小公子一张朱唇飘然而出?,瞬间覆上梦幻勾魂的味道。赫连诚轻嗅指缝,下一刻鬼使神?差捉住那只左手,喃喃念道:“何以道殷勤,约指一双银2。” 倏尔一股沁凉滑过指节,谢元贞顺势低头,入目是一枚玉质约指,牢牢套住他左手的无名指,也?牢牢套住他的一颗心。 细雨渐止,眼见似要雨过天晴,谢元贞与?赫连诚依旧紧紧相贴,不离分?毫,面对突如其来的定情之物,他显然有些不知所措。 灼热的呼吸交错缠绵,赫连诚正经起?来,五官凌厉叫人不敢错移半分?。一缕淡淡的阳光正洒在他脸颊,他整个人看起?来比铎州林中约见那日?更为明媚,也?更为郑重,“季欢,套上便不能再拿下来了。” 约指分?毫不错,赫连诚轻怜重惜,一颗真心就此剖白置于谢元贞眼前。谢元贞红了双眶,深知这句不能拿下意味着什么,赫连诚绝非始乱终弃之人,他也?要谢元贞答应此生甘愿受他束缚,做他永世?唯一的妻。 赫连诚耐心等待,看谢元贞流光转盼,唇齿翕张,心跳得不能再快,“你——” 两人十指交握,赫连诚不再逼近,只在手上加了两分?力,同时加重了这个信物的分?量。赫连诚情真意切,此刻何尝不紧张?他盯着谢元贞的眉眼,只恨不能将他一笔一画刻在心间,再开口,短短几字已?然带上不易察觉的颤动,“答应我!” 泪珠滚烫,滑落双颊,谢元贞点头的瞬间,赫连诚再忍不住亲了上来。 “我是你的妻,”谢元贞意乱情迷,梦中被二?亲斥责也?好?,日?后遭天下唾骂也?罢,他知道赫连诚是个什么样的人就够了。身为谢氏遗孤,谢元贞半生残破不堪,今后甘愿沉溺在赫连诚的爱河之中,将自己的所有一切奉上,“此志永世?不渝!” 光阴如梭,转眼又是日?薄虞渊,暮景残光,师戎郡太守勤于公务,在其位谋其政,大司马同样不得闲,匆匆一见,谢元贞必须要回铎州了。 临走前赫连诚进屋拿了只锦囊,妥帖塞进谢元贞手中,“近来战事愈渐频繁,白鹘需要巡视,不能时刻过江送信,”赫连诚翻手包裹住谢元贞温热的五指,不舍不得,“篆此印章为信,白文?是你,朱文?是我。” 第187章 直到登上过江的船,挥别赫连诚之后,幂篱下的谢元贞盯着约指发呆半晌,才敢取出?锦囊,看他那枚二?指宽的印章。 和田糯玉质润,上琢玲珑,榴皮白芯之下,隐见青红无数。印章一转,便可见侧雕边款: 结发为夫妻 恩爱两不疑 谢元贞手上这枚与?赫连诚的那枚合璧,正是一对夫妻印章。 第092章 二征 年节前后的三桩惊天大案, 查到李氏护军的头上便被就此摁下,尤其暗桩这根线能牵出谁,各方心中自有猜测, 但谁都不明说也不敢说, 日?子?久了, 竟也就被搁置下来。 转眼立夏将至, 正如谢元贞所料,岭南爆发第二次动乱,首次土断由护军李令驰亲自推动,大司马柳濯缨善后,已是初见?成效。 此番大动干戈,国库一时?充盈, 第二次土断眼看就要提上日程,裴云京也受天子?之命, 增统崤东接壤平州的郗、赵二郡方镇军, 共计约三万将士,合六军原本拨给他的十万守军一道南下,军令如山,此征务必平叛玉氏之乱。 却说追击兵器那日?下朝后, 李令驰顶着暗桩幕后之主的嫌疑回到李宅, 大门一关, 怒气滔天, 他兴师问罪于曾经的副将, 如今的镇南大将军裴云京:“暗桩之事, 你作何解释?” “属下只取了秘册, ”裴云京义正严辞,与在朝堂上的神情并无两样, “不曾动过这批暗桩。” 李令驰哪里敢信,他盯着垂眸的裴云京,有一瞬间似乎认不出这个下属的本来面貌。李令驰不由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然布满血丝,只见?他又问:“太庙塌陷、大内走水、武库失窃,其中可有你的手笔?” 裴云京抬眸,更?是掷地?有声,“属下指天为誓,绝不曾参与其中!” 李令驰沉默了,他静静地?与之对视,对方的眼中仍然没有一丝一毫的心虚,仿佛当?真忠于明公,唯明公之命是从。 岁月留与李令驰满头华发,却不曾改变裴云京的容颜。那年永圣帝还未登基,李令驰也并未完全掌握六军兵权,彼时?裴云京还是六军中籍籍无名的小伍长。 直到某次与五部散兵的交锋,裴云京救了当?时?的副将赵云清。 多少年过去?,李令驰眼睁睁看着这个无名小卒一步一步爬到自己跟前,长江后浪推前浪,他不禁在内心嗤笑,指天为誓又算什么,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杀神难道还会惧怕所谓的天道报应? 李令驰年过花甲尚且不怕,富于春秋的裴云京更?不可能怕! 良久,居高临下的李令驰才又问:“那为何薛瑶瑟会直指寡人?” 裴云京跪得安分,李令驰问一句,他便坦坦荡荡答一句:“放眼朝堂,唯有廷尉监上官泽与钟离望是姻亲亦是好?友。钟离望死后,上官泽曾去?过一趟师戎郡。”可说着说着,裴云京的语调突然漏出一丝狡黠,“明公,这批暗桩不可能甘愿听命于杀他们主子?的凶手。” 原先裴云京可不是这么劝他的。 裴云京恐怕已当?李令驰老?不晓事,此前劝明公刀下留人之际,还说留这批暗桩大有用处,上可查天,下可查地?。此刻引火烧身,又三言两语轻飘飘,说这批暗桩不可能为自己所用。 李令驰简直是不可思议,他竟就这么被裴云京当?猴子?戏耍,可当?先涌上心头的却并非愤怒,更?不是别的情绪。李令驰后知后觉,不知从何时?开始,自己竟莫名开始畏惧这个一直恪守本分的副将。 不,不,李令驰驳回了自己的想法,裴云京从来都?不是一个恪守本分的下属! 师戎郡一战损伤根本,李令驰养病多年,期间练兵是他,点兵是他,南征也是他。李令驰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也不都?是裴云京,一起练兵的还有赵云清。李令驰敢用裴云京,正是因为有赵云清能与之形成平衡—— 可赵云清已经死了。 陈郡流民坑杀一案,李令仪流放岭南,李令驰不放心裴云京千里相护,这才改派赵云清前去?,殊不知此去?天人永隔,等再见?到赵云清时?,已是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李令驰脑子?似晴空霹雳,接回李令仪与赵云清尸骨的,难道不正是裴云京! 赵云清之死于李令驰是意外,于裴云京却未必。征讨玉氏是为险中求富贵,自此裴云京在军中的威信可谓与日?俱增。 这也是李令驰自己一手促成的。 他要裴云京代替自己前去?攻打岭南,并非只因他的那些豪情壮志,而是李令驰也开始害怕,自己或许会死在险象环生的战场上。 是裴云京的野心,与自己的怯懦刚愎造就了如今进?退两难的局面。 李令驰悔之晚矣,他自问老?莱娱亲,却始终不得一子?继承衣钵,最后只能从一众下属之中挑选接班人,难道就因为移忠为孝,所以?才叫他落得今日?的下场? 裴云京看着李令驰不断变化的神色,轻声叫他:“明公?” “裴将军?” 裴府家宅,裴云京赫然回神,四方天已然黑透,廊下四角挂着灯笼,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现在面对的是督战伯长吕恂。 不是李令驰。 他清了清嗓,“方才说到哪?” “方才末将是说,”吕恂不知道裴云京为何走神,但?借着昏黄的灯光也能瞧出几分沉重?,吕恂便不敢多问,只道:“既然追查到武库兵器是流落于岭南水师中,连环案的幕后黑手应当?就是玉氏,既然他们耍阴招,这次咱们定要好?好?收拾他们!” 第188章 前几日?岭南水师突袭平州,方镇军匆忙应战,而后郗、赵二郡方镇军来援,战后清理战场,士兵们赫然发现其中有些兵器上刻有铜驼纹样—— 那正是大梁武库兵器独有的标志。 裴云京明白吕恂的意思,他这是不耐烦,想要下死手。南蛮虽称为南蛮,但?到底和北狄那伙子?金发碧眼的外族人不同,岭南水师出身王师,一兵一卒都?是同宗同族的自己人,他们唯一的错不过是投错了军,做了反贼玉生白的下属。 玉生白为人狡黠,与之对战也颇令人头疼,如胶牙饧一般黏上就甩不掉,要打又立马当?起缩头乌龟撤个干净,简直比令人闻风丧胆的五部铁蹄还难缠。 “南蛮与北狄无异,他们皆非世家,连州跨郡星罗棋布,所谓野草烧不尽,春风吹又生1,”裴云京不置可否,但?字里行?间显然并不认同,“只有让他们彻底归化,才能真正高枕无忧。” 吕恂还是不大服气,“可那玉生白偏要负隅顽抗,咱们同他交过几次手,没有一次能痛痛快快的!” 裴云京睨他一眼,“你同五部人便能打痛快了?那叫输个痛快。玉生白是难缠,但?也未必没有解法,之前是为尽快营救二爷,眼下无需投鼠忌器,自然不必再束手束脚,调兵遣将之事,待到平州再行?推演吧。” 吕恂还想说什么,终究咽了回去?,抱拳道:“那属下先下去?准备。” 裴云京却拦住人,“等等。” 吕恂已经走到院门口,闻言转身回来,“裴将军还有何吩咐?” “兵器不够,”灯笼忽明忽暗,连带裴云京的脸颊也晦暗不明,“咱们还得问主上讨个说法。” 若说六军全军出动,兵器不够的说法还站得住脚,可眼下六军不过出动半数,兵器如何不够?吕恂明白裴云京的意思,但?即便他们想踩师戎郡一脚,总得有个说得过去?的由头,“可同主上说也没用吧,他也不能凭空变出兵器。” 吕恂充愣,裴云京也装傻,“主上变不出,江左不是正在打么?” 听裴云京这意思,就是铁了心要那批新兵器,吕恂不想触裴云京的霉头,“可那是师戎郡方镇军的,且长水营奉旨前去?八盘冶采矿,背后也得靠他们撑着——咱们能要来么?” 吕恂言辞委婉,嘴上是问能不能要,实则是于道义站不住脚不想要。否则日?后拿人手短,但?凡师戎郡吃了败仗,那唾沫星子?都?是要吐在他们六军将士头上的。 都?说师戎郡太守当?初接过烂摊子?,大笔的金银往外掏,不可谓不勤勤恳恳,多年来更?是将辖区治理得井井有条。吕恂敬他是个人物,也就更?不明白裴云京为何非跟人过不去?。 “北边要靠他们,南边也得靠咱们,”裴云京看出吕恂的不解,但?他没有解释,只说:“待收编岭南叛军,何愁北伐无望?” 吕恂只得服软,“属下明白了。” 说完了裴云京负手也往外走,“一道去?吧。” 吕恂跟上来,“夜已深,裴将军还去?校场?” 裴云京言简意赅,“去?酒肆。” 吕恂摸不着头脑,“可这不年不节的,平日?不都?是宵禁么?” 裴云京脚下一顿,吕恂一提醒他才记起来,头顶是黑幕,这是黑夜而非白天。可下一刻他又重?新迈开脚步,这回什么都?不说,丢下吕恂,径直就往宅子?外头去?。 更?深露重?,裴云京独自一人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晃悠,就这样从天黑走到天亮,直到酒肆的门板松动,老?板开张,裴云京上前便道: “老?板,两壶乌程酒。” 酒肆老?板三十开外,操着岭南那边的口音,面对裴云京似乎见?怪不怪,转身很快取了酒来,接过铜板,说着与往日?相同的话:“北有桑落,南有乌程,贵客常来,店中常备好?酒。” 卯时?过二刻,裴府的僮仆打着哈欠想偷懒,抬眸却瞧见?老?爷回了府,裴云京没要任何人伺候,自己回了院子?仰倒在廊下的阶上,开一壶酒,仰头满饮。 “从前你只喝桑落酒,来了江左,说瞧不上南蛮的乌程,后来我哄你喝过一次,之后虽然回回嘴上逞强,到底还是喜欢上此酒了。” 月洞外是新来的小僮仆在扫地?,他见?老?爷四仰八叉,一个人神神叨叨的,有些害怕,“老?爷这是在对谁说话?” 擦柱子?的老?僮仆瞥过一眼,二话不说,提溜着小僮仆的耳朵就往外拽,“不该看的别看,不该问的更?别问!” 偌大的裴府只有裴云京一个主子?,他不常住府中,府里也没有人盼他归家,这府上的鸡毛蒜皮更?是与之无关。 一壶酒下肚,满腹愁上头,旁边一壶孤零零无人赏光,裴云京盯着看了许久,突然笑起来,“你这个人就是这样,性子?太直,凡事都?搁在明面,不懂藏拙,不懂避锋,不懂识时?务者为俊杰。” 说完他强撑着坐直,捞过酒壶拔了酒塞,一壶好?酒便一点一点,全倒在院中的青砖地?面,酒水入砖,洇开一片,恍若陈年的血渍。 良久,裴云京才重?新对着空气叹息,“对不住,终究是我连累你。” 第093章 流觞 夏至将至, 时值休沐,大中正主父琰于家宅设曲水流觞宴,琰老德高望重, 主父府宅一时门庭若市, 不过除却以往的几位清谈常客, 还来了?几位稀客。 第189章 “久仰江左清谈之风, 诸位以?文会?友,以?诗词话?人间,其中不乏金玉良言,不曾加以?留存未免太过可惜,”赫连诚皇商出身,身上天?然带一股铜臭味, 自问?与这些文人墨客的酸臭异曲同工,他挨着大司马柳濯缨坐下, 眼前是一湾纤纤细流, “不如就以兰亭八贤为名,某记录词句整理出书,诸位看如何?” 赫连诚话?音刚落,柳濯缨朝他斜过一眼, 江左清谈风行已久, 参与私宴的皆是世家子弟, 其影响之深远, 既可误国亦可救国, 就看谁想插手其中, 又想如何搅这趟浑水。 吏部尚书江豫川与之对面而坐, 曲水之隔,闻言轻笑道:“书有香, 铜有臭,太守大人不愧商贾出身,此等世俗点子,咱们这群文人墨客可万万想不到。” 江豫川开?场便不留情面,好?在赫连诚最?不怕这些贬损之言,听罢并未直接回击,反指向柳濯缨手上的书,问?:“柳大人在看什么?” 柳濯缨面无表情,再一琢磨,还能猜出几分不情愿,“国风。” 赫连诚深有同感地点点头,待柳濯缨翻过这页之后突然指着其中一句,扯起嗓子,“这句甚好?: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1?” 指桑骂槐的话?,谁对号入座都是落个下风,可憋着装没听见也是雨打风筝,一败涂地,江豫川抚掌赫然拔高音量,“你!” “私宴不以?职位相称,”灵台丞郗延真夹在中间,要拉架数他最?为合适,“我倒觉得这书的名目好?,前朝历代有八俊八顾,八子八及,今梁有八贤独树一帜,来日扬名四海,也不失为佳话?一段呢!” “倒不知八贤有谁,”江豫川被拉着坐了?回去,嘴上阴阳怪气还不甘心,“赫连兄编撰辛劳,想必得把自己的名号放在第一位。” 赫连诚不能更?认同,大大方方道:“某能进八贤,江兄自然也进得!” 江豫川想嘲赫连诚,也得先撒泡尿照照,自己又是哪路货色。 且师戎郡太守别的不论,独独一张脸皮极厚,打遍天?下无敌手。在场除了?吏部尚书江豫川,唯有大司马柳濯缨曾尝过他的厉害。 不过柳濯缨正捏一本?国风当?挡箭牌,只憋着笑意,半句话?也不敢多说。 “曲水流觞,以?文会?友,”郗延真扶额,好?歹是在琰老的私宴,府上的僮仆侍婢都看着,趁琰老去更?衣,凡事?不好?闹得太僵,否则谁的脸上也不光彩,“两位可别拌嘴了?,仔细羽觞落到自己跟前!” 往日都是先清谈再行酒令,今日曲水流觞就在眼前,清谈不敌美酒,众人便以?羽觞为信,随波逐流,停到谁跟前,便是谁举杯满饮,当?堂行一曲雅令。琰老离席前指了?郗延真做令官,今日雅令是为拆字合字,他劝下两个冤家,众人好?容易将注意力挪回羽觞之上,第一次正落到度支尚书温孤翎的面前。 温孤翎接了?羽觞略作思忖,出口一句:单当?也是当?,加点也是澢。除却澢边点,加手却为挡。俗语云:潮湿共受,寒冷同挡。 俗语虽俗,说的却是大梁高祖靖襄帝的一则轶闻,彼时天?寒地冻,军中物资匮乏,定国一战誓师前仅剩好?酒一觚。于是当?着全军将士的面,靖襄帝说了?句潮湿共受,寒冷同挡,就将这一觚酒尽数倒入沔江,醇香四溢,原先不够人分的一觚薄酒顷刻便成一江可与万民共享的佳酿。 温孤翎借靖襄帝的事?迹高瞻远瞩,谢远山听罢却要嘲他本?人,“可温孤兄主天?下财政税收,只进不出是本?分,如何能舍得倒出整整一觚酒?” 温孤翎气不打一处来,当?场倒了?酒,从水中舀起一杯,就要往谢远山跟前推。 尉迟焘之子尉迟晗正与温孤翎相邻,他原本?是拉陆思卿过来凑热闹,瞧瞧这位名满江左的大司马柳濯缨是何许人,不想酒令没行过几个,大小争吵先听过一堆。 尉迟公子正当?风华,又承廷尉正家训,见状不由做起中正官,“都说了?这是私宴,你们有多少?恩怨都去朝堂上吵个干净,文思雅令岂是你们党争的工具?” 朝堂之上李谢两派越斗越狠,这种惯性自朝堂持续蔓延至于私宴,已然成了?两派人当?门对面下意识的本?能。且裴云京带兵出征,明面上打的是玉氏叛军,实则还是李谢之争,岭南的硝烟冲天?,此刻也在这群文官之间徘徊不散。 尉迟晗到底不在官道上行走,年轻气盛说话?也不知轻重,陆思卿扯他,他还一副愣头青的模样。见状柳濯缨便去捞那羽觞,不料身边有只大手比他更?快,整个包裹柳濯缨的指尖,连同羽觞一起迎了?回来。 美酒掺了?生水,入腹未必好?受,柳濯缨回眸睨赫连诚一眼,想放手,赫连诚却偏不让。 赫连诚微微眯眼,眼底的柔情蜜意如丝般绵长,“柳大人的手太凉了?。” 凉手够冷酒,赫连诚可不答应。 “摸够了?吗?” 柳濯缨瞬间红了?耳根,他顶着这张天?人艳羡的脸,清谈之中谁想轻薄于他,好?歹得先过大司马唇枪舌战这一关?。 可唇枪舌战也敌不过赫连诚的脸皮厚如城墙。 众目睽睽,赫连诚得放大司马一马,他两指松了?劲,滑过那细长的指节接过羽觞,打起圆场来更?不正经,“还不是因为诸位都心系家国天?下,譬如某这等俗人,三杯两盏下去便只知风月,”他指弹羽觞,“且让某来抛砖引玉:单青也是青,加点也是清。除却清边点,加心却为情。俗语云:似开?未开?最?有情!” 第190章 春来桃花究竟是开?是谢众人不知,倒是赫连诚这只金毛大孔雀,花屏妖娆几欲开?出满天?满地。 说罢他掐准柳濯缨捏过的位置覆唇上去,喉结一滚,眉眼一低,正扫过身侧粉面朱唇的俏佳人。 郗延真嘴里嚼着冷瓜,目光不时在两人之间来回,打趣道:“不想赫连兄还是个性情中人。” “是个俗人罢了?,”青田美酒下肚,赫连诚显然没喝过瘾,说话?间还捻起指尖,似回味无穷,“有清酒一樽,得心上一人,执子之手与之同乘骏马,就此浪迹天?涯,此乃某余生之愿也。” 赫连诚坐姿不羁,并非刻意显风流,一字一句沉缓而清晰,惹那柳濯缨牵了?嘴角,只低语一句浪荡。 尉迟晗的心思都放在柳濯缨身上,见他唇齿轻动,立即追问?:“柳兄说什么?” “这就浪荡了??”赫连诚一笑,凌厉的五官柔和不少?,柳濯缨的嘲弄是添柴加火,燎得赫连诚眉飞色舞,尾巴翘上天?,“某不仅要执子之手,死后更?想做这盛酒的容器,日日挂在心上之人的腰间,渴了?念了?,便对酌一口——柳大人,你以?为如何?” 柳濯缨掩唇,垂眸不看他,“只怕你做不成酒壶,要做人家的夜壶!” 第094章 师兄 众人哄堂大笑?, 心中暗叹柳濯缨这伶牙俐齿,骂人不带脏字,只?一字之差却?见天壤之别。 赫连诚被人嘲了并不恼怒, 甚至还觉得宾客笑?得不够, 堆起自家门前雪, 还要往上添一霜, “那便白?日做酒壶,晚上做夜壶,某甘之如饴,求之不得!” 柳濯缨:“.” “此前风闻赫连兄放荡不羁我还不信,今日得见果真如此,”郗延真看了半天热闹, 是欣赏亦是解围,“咱们柳兄于清谈之上向来无人匹敌, 难得被赫连兄堵得说不出话来?!” 众人又是一笑?, 不远处的廊下,主父琰姗姗来?迟,顺着?视线,他们这才注意到曲水往东的廊下, 隔着?一段泼墨屏风。 背后影影绰绰, 正端坐一人。 “听?琰老说, 此人姓金, 亦是樗里?兄同门, 近日正好游历此地?, 便自请来?观清谈。不过他端的神秘, 只?肯以字会友。”尉迟晗放低声音,只?当那人听?不见, 说完又问柳濯缨,“柳兄,此人你可认得?” 照理都是郗老高徒,没见过面也该听?过,柳濯缨宽袖中的指尖陡然捏紧,却?是反问:“姓金?” 不该姓钟么? “既是樗里?汲同门,自然柳兄先请,师兄弟把酒叙旧。”谢远山捏着?自己手中的酒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不知这同门里?是否也有高下之分,那位金先生的学问可在柳兄之上?今日以文会友,不若你二人当堂比上一比,也好叫咱们开开眼界!” “曲水流觞,确是以文会友,”主父琰莞尔,大手一挥,“来?人,去取金先生墨宝。” 侍婢很快取来?一张纸,众人哄闹着?上前,只?见素白?宣纸藏锦绣,墨缁狼毫走龙蛇,入目赫然是两行隶书—— 卦中阴阳对面绝 天命难改 “我道这位金先生是为?玄谈,原是要对对子么?” “可这卦中阴阳当卜祸福,对面而绝又是何意?” 众人看向柳濯缨。 “世间成败转头空,”柳濯缨没有丝毫犹豫,负手起身,死?死?盯着?屏风之后的人影,袖中指掌几乎攥出血来?,“人意难违!” “好生悲凉,”尉迟晗听?罢不由叹息,“倒不像是在对对子。” 赫连诚眼角一瞥,这个尉迟晗不经世故,却?好似正说在点子上。 对完对子,柳濯缨便不再开口,倒是谢远山先摇了摇头,“柳兄才高八斗,不过这句下联我却?觉得不大工整。” “哪里?不工整?”尉迟晗第一个不服气。 工整与?否是谈句子,但正如谢远山所言,他们二人既是文斗,更是叙旧。 当年洛都依风山上,谢泓与?郗衡对面而坐,各自推算前后天下风云三百年,谢泓往后,郗衡往前,只?是算到大梁末年之时,谢泓突然停了下来?。 大梁谢中书怜其四子谢元贞,世人皆道因其天生质弱,是故自小深养闺中,其容貌几何从不为?外人道,可这究竟是要他安心养病,还是为?着?别的什么? 谢元贞从未听?父亲提及,即便心有疑窦,可论占卜,他不如父亲与?老师,他能算到谢氏恐遭大难,到底没算出来?这大难临头便是满门尽灭。 那么父亲与?老师不相?上下,他是否早已?算到了自己的结局? 天命难改,人意难违,终究是要按部就?班地?走下去。 众人还在争相?出风头,喧闹之中,赫连诚清楚地?察觉身边的人在隐隐发抖,他眸色晦暗,只?调笑?道:“柳兄醉了呢?” 柳濯缨猛然侧过脸,强行按捺内心涌动,“是在下失态。” 主父琰向来?惜才,对柳濯缨自是格外爱重,闻言又吩咐侍婢,“来?人,快扶柳公子下去更衣。” 进了房间柳濯缨便挥退侍婢,金盆之中,井水触手生凉,他洗手净面尤嫌不够,最后整个人闷到盆里?,用近乎自残的方式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然而不过须臾,房门开合,一双大手奋力带他逃离窒息,柳濯缨大口喘息,难以抑制地?眨着?眼,睫毛晶莹,汪汪噙泪,只?听?赫连诚又急又气,“这是做什么!” 第191章 柳濯缨眼前景象朦胧,见赫连诚冲自己发火,莫名觉得委屈,“你怎的来?了!” “我来?截大司马的洋相?,”赫连诚心里?窝火,扯了巾帕,嘴上不饶人,出手却?温柔备至,“夏日不可贪凉,你要冷静也不该这般。” 柳濯缨任他动作,泪水随井水滑落脸颊,啪地?滴到手背,他似真不解,“那该哪般?” 赫连诚一愣,揩过他眼角正要再说,门外忽而又有动静。赫连诚四下环顾,最后拦腰将柳濯缨抱上房梁,两人一上一下紧紧依偎,双双做那梁上君子。 只?听?下一刻尉迟晗敲门问:“柳兄,我来?看你,你可还好?” “咱们还是回去罢!” 柳濯缨耳边轰隆,叠着?木门轻敲的声音,他从心跳声中分辨出那正是陆思?卿,于是抬眸,只?见赫连诚竖指贴上他微凉的唇瓣,转而用衣袖继续替他擦脸。 别出声。 赫连诚张嘴一字一顿,眼神多情而危险,每一丝细微的神态都在营造危急的氛围,可无声的三字落在柳濯缨耳边却?如振聋发聩,如诉爱恋镌刻于心间。 “还是进去瞧瞧,万一出了什么事呢?”尉迟晗没听?到动静不放心,拉扯间他径直推开门,两人几乎是撞进空荡的屋内。 “没人?” 尉迟晗实难料到,此刻柳兄就?伏在头顶的宽梁之上。赫连诚款曲周至,擦到最后,想做人却?又不想做人,眼见已?是色心难遏,捏着?柳濯缨的下巴就?开始啄起来?。 他仗着?柳濯缨不敢发出声响,起初还一寸一寸厮磨,磨到后来?擦枪走火,星火燎原暗潮汹涌,直逼得柳濯缨招架不住,满腹呜咽堵在喉间,指节扣住赫连诚肩胛,捏得泛白?,直至陡然勾起,也不敢溢出一丝一毫。 “许是已?经回去了,”陆思?卿左耳一动,拉着?人就?往外走,“咱们回去瞧瞧。” 尉迟晗虽不愿,但陆思?卿字里?行间不知为?何已?然带了些愠怒,于是只?好跟着?回了筵席。 脚步声渐行渐远,周遭重归蛙鸣蝉噪,赫连诚长舒一气,带人翩然飞下,怀中柳濯缨譬如瓜熟落地?,那瞬间腰身一歪,险些没站稳。 夏至的天儿?不算太热,柳濯缨被赫连诚牢牢禁锢,只?觉得方才的紧张与?崩溃早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巫山云雨,鱼水之欢。他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敏感到极致,赫连诚甫一抬手,他便认命般地?将眼睛闭上,那股子娇颤的劲儿?纤悉无遗,尽数落在赫连诚晦涩的眸中。 赫连诚也压着?燥火,他衔起坏笑?,指尖轻动,最后只?是将柳濯缨有些凌乱的发丝绕至耳后,替他正衣冠,平心绪。 柳濯缨大气不敢多出,就?这么等了一会儿?,感觉到对方并没有多余的动作,这才谨慎地?睁开眼。 只?见赫连诚弯腰贴近,端的眉清目朗,一笑?春风,“愿如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第095章 天命 柳濯缨单等赫连诚没了欺负的心思才敢发作, 他侧过身,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还有些?发烫, 想必看起来也是?红透了, “谁要与你长相见!” “我, 是?我纠缠, ”赫连诚不再逗弄,只拉了拉他的左手,那上面戴了赫连诚送的约指,赫连诚挑指扫过,触手沁脾,“你可好些?” 柳濯缨被赫连诚拉着, 只觉安心,他点点头, 随即看向屋外, “可我来更衣,你又来做甚?” 这句倒不是?骂他,不过他们二人一前一后?离席,若是?被瞧见厮混一处, 难免惹人非议。赫连诚听罢满不在意, 随手指向屋外的池塘, 道:“我来钓鱼啊!” 申时, 私宴散后?, 陆家马车悠悠往家去?, 随车的僮仆突然靠近帘子?, 对车内小憩的陆思?卿道: “陆公子?,赫连大人说要分你一尾肥鱼, 是?他刚从池子?里钓上来的。” 柳司马与赫连太守一前一后?离席,期间尉迟晗拉着他去?寻人,却是?空手而归,众人见方?才席间赫连太守显然对柳司马有意,还道这人大抵已被赫连太守截了胡,可风月佳话刚起了头,那厢赫连太守已拎了两尾白?鱼姗姗而来,边向主父琰赔罪,边赞他这池广鱼肥还吐泡泡,实在忍不住抓了些?。 又过一会儿,柳濯缨身后?跟着个侍婢,也终于回来,尉迟晗再度问起,他只说是?醉酒难醒,便独自?去?园子?里闲逛一会儿。 只是?脸上愠怒未消,残存一片薄红。 此事在主父府自?然算是?揭过,可陆思?卿攒了一肚子?正要算账,他想到那两尾活蹦乱跳的鱼,登时气不打一出来,“谁要他的鱼?” 听僮仆的声音似乎犯了难,“啊这——” 不过陆公子?在外向来恭而有礼,陆思?卿顿了顿,又说:“你去?回他——” 可下一秒赫连诚竟是?直接上了马车,嬉皮笑脸,“不敢劳动?陆公子?家的人,在下亲自?送来!” 陆思?卿猝不及防,瞧他手上那一尾活鱼还在蹦跶,下意识退到车驾一角,“你怎的上来了!”他随即想到什?么,又追一句:“无耻下流!” 赫连诚并不反驳,反而拱手道谢:“在下实在惭愧,也多谢方?才陆公子?解围。” 那种欢爱的声音即便细微,也无法瞒过陆思?卿这般灵敏的双耳。陆思?卿见赫连诚并非来者不善,防备地盯着他看,半晌才侧过身,仍是?没个好气,“说吧!” 第192章 明人不说暗话,赫连诚眉眼一挑,开门?见山,“敢问那副对子?究竟是?何意?” 陆思?卿道他兴师动?众要问什?么,听罢翻袖一挥,“你当?着我的面?都敢如此,如此对他,”陆思?卿不是?放荡不羁的人,委实说不出口酸话,于是?吞了后?半句,只说:“这种陈年琐事,你何不当?面?去?问他?” 赫连诚倒是?坦荡,“我怕揭他伤疤。” 方?才席间,不过是?对了副对子?,已叫他心神激荡久久难平,赫连诚思?来想去?,总觉得不止因为故人相见。陆思?卿一个白?眼,心说自?己何尝没有疤?只是?想到二郎心里又是?一痛,垂下眸去?兀自?伤感。 赫连诚还算有点眼力见,一句话勾起两人心伤,他见陆思?卿也不好受,又递了台阶,“若是?陆公子?也不想说,在下自?不强求。这鱼新鲜,陆公子?拿回家可做鱼脍,也可炖汤,在下这便告辞——” “等等!” 赫连诚的手刚搭上车帘,闻言回眸,“陆公子?请说。” “二郎曾说,”陆思?卿闭了闭眼,“四弟的命格太过贵重,要小心看护。” 赫连诚一怔,谢泓已是?位极人臣,所出之子?能比大梁二品中书令还要命格贵重——难不成是?九五至尊? 天命难改,人意难违。 那么是?谢元贞的天命不可改,还是?谢泓的父命不可违? 陆思?卿看赫连诚似乎陷入沉思?,也有些?犹豫,究竟该不该同他说这些?紧要的话,“大梁开国时,灵台丞曾进言,说三十年后?铎州将有王气,这也是?铎州地处江左,却成副都的缘故。”谢家这几个儿郎中,二郎与大郎年岁相当?,走得也近,所以陆思?卿偶有所耳闻,他回忆那时与二郎一起的光阴,嘴角不自?觉起了微微发苦的笑意,“靖襄帝信赖谢家,两京一主一副都要他们谢家人来做刺史。可如今靖襄帝驾崩刚过三十年,谢氏已经要夺他慕容氏的天下了。” 赫连诚后?牙一紧,眉头皱起,“你的意思?,季欢他——” 命格贵重,三十年后?铎州将有王气,这几件事连在一起并不难猜。可不过一句谶语,当?真能叫谢泓拼上一家老小的命不后?悔,且谶语真能成真么? “老实说,我也不知他遇上你,究竟是?他的福,还是?他的孽。你救他于危急,我亦心怀感激,可如今四方?离乱,来日群雄逐鹿,谁都有坐御座的可能。” 陆思?卿盯着面?前这个人,赫连太守惯会伪装,一副吊儿郎当?的皮囊下不知藏的什?么野心,陆思?卿始终看不清他的来历,也看不清他的归路。 于陆思?卿而言,赫连诚始终是?个祸患。 不过因着谢元贞的关系,陆思?卿不得不向他坦露天机,他叹了一口气,“我不信谶语,不信天命,可倘若你二人日后?注定?为敌,那不如现在就不要成为彼此的羁绊,免得来日剪不断理还乱,又闹出许多追悔莫及的事来!” 赫连诚不置可否,只追问道:“所以谢家拼上满门?性命,也要保他一人——此事他可知晓?” 陆思?卿又看他一眼,隐隐觉得他这话是?在关切,“二郎常说,这几个儿子?里,数季欢最肖其父,如他这般七窍玲珑心,又怎会猜不到?”说到这里,陆思?卿索性将话摊开,“再者季欢自?己也会占卜推算,他先前便已算到谢家或遭大难,如何算不到自?己日后?会成为万乘之君?” 赫连诚却摇头,“这是?推断。” “是?推断亦或揣测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告诉你来日他有可能做帝王,”陆思?卿一字一顿,是?要问赫连诚的真心,“赫连诚,你会与他争这天下吗?” 赫连诚斩钉截铁,“不会。” 这回答实在太快,叫陆思?卿一时分辨不清,两人对面?而坐,静静对峙半晌,陆思?卿才说:……最好是?真话!” 他言之未尽,只是?倘若赫连诚今日所言有半句虚假,自?己也会想方?设法杀了这人! 除了谢元贞,陆思?卿与赫连诚话不投机半句多,两人又坐一会儿,陆思?卿终于忍不住抛开风度要赶客。 “你还不走?”他眼神不乏嫌弃,在那尾半死不活的鱼与赫连诚之间来回,“送我一尾鱼,还要跟我去?家中吃上一口回本吗?” “不了不了,私以为还是?大司马家的饭食比较可口,不过这条街正去?司马府,在下忝颜是?想搭个便车,再寻个最近的巷口下车罢了。”赫连诚在师戎郡出手便是?千金,在陆思?卿面?前却要装穷酸,连辆马车也雇不起,只能蹭他的顺风车,“陆公子?胸襟开阔,不至于不肯让在下搭这个便车吧?” 陆思?卿轻嗤,赫连诚这话问得好,答不答应不也都坐了半程路,他不想再与这人作口舌之争,于是?偏头掀开帘子?,马车正经过民巷一带,路边席地坐着一对夫妻,身边还有个衣着光鲜不少的小郎君—— 正是?胡长深。 第096章 相守 陆思卿与胡长深成点头之交皆是因为谢元贞, 两人匆匆打了个照面,各自都?不方便,也就没有开口寒暄。 车马远行, 街口的郎君还抱着妻子, 只见?那夫人双目紧闭, 眼下乌黑, 两颊发青不似活人,便是?不通医术的人看了也觉得棘手。 第193章 郎君见胡长深把了半晌的脉象也不吭声,急躁溢于言表,终于耐不住问:“胡大夫,内子这是?怎么了,怎的突然就昏死过去?” 这对夫妻此前是世家的衣食客, 土断推行之后才?被放出来,这些人无依无靠, 想必是?遭了世家不少压迫, 所以才叫这位夫人落下病根。 胡长深看了一眼郎君,心?里不由发虚,其?实他根本摸不到脉象,观夫人衣摆又隐隐见?湿, 大抵是?没救了, 可?他见?郎君如此着急, 又有些不忍心?, “令正这病——” 郎君一听胡长深如此犹豫便更急了, “大夫您悬壶济世, 万不能见?死不救啊!” 这一带的百姓几乎都?是?胡长深一手诊治, 他在这群人中的名气越大,于他这般心?软的人便越是?束缚, 此前胡父也曾告诫过儿?子: 若所遇已是?回天乏术,天意?难违,也莫要过分求全。 胡长深回回都?好声应下,可?哪回也不见?他真放在心?上。 看这情形,胡长深又有了冲动,咬牙道:“我?试试——” “她早没救了,你强试什?么?” 一个少年气的声音忽然自胡长深耳后传来,如晴天霹雳,更醍醐灌顶。 胡长深猛然转身?,小郎君脖上有一道疤,很浅,但胡长深一眼看出那是?刀伤。 浅灰色的疤痕触目惊心?,胡长深不由多?打量了这个小郎君几眼。 那郎君仍抱着夫人,眼见?这个不知打哪儿?来的小子口出狂言,是?害怕,更是?愤怒,“你胡说!你小小年纪又不会医治,做什?么诅咒内子!” 胡长深被郎君的声音拽回神,即便不甘愿,他心?里也认同这个小郎君的话,单是?一眼便能断生死,想来他的医术比自己还要高明几分。 但一出口,胡长深还是?那副犹犹豫豫,“这——” 救命稻草就在眼前,郎君不愿也不许胡长深退缩,他死命揪住胡长深的衣袖,声嘶力竭,涕泗横流,“胡大夫,您常年在这一带行医,救死扶伤无数,我?知道您一定有办法?,一定有办法?救内子,求求你救救她!” 街边的百姓闻言也都?转过来看向胡长深,期许的目光是?最?难以?挣脱的枷锁,胡长深到底没能拗过郎君的意?思,鼓足勇气,最?后又重复道:“我?试试!” 东风吹马耳,世人总是?这般,小郎君也不愿再多?说什?么,只丢下一句不可?救药便负气而去。 那郎君眼见?人已走远,才?啐了一口唾沫在地上,“我?呸,不懂装懂!” 曲水流觞宴后,谢元贞回家便吐了血,他不想声张,便自己一点一点清理干净,照常吩咐僮仆准备饭食, 却不打算吃。 快到寅时,屋外?风动,赫连诚跨门进来,见?着一桌子的菜还没动过,嘴角咧上天,“怎的不用饭,等我?么?” 明日并非休沐,谢元贞当赫连诚要赶回师戎郡,倒不知他此时还要过来,紧接着匆忙站起,字里行间明显有些慌乱,“你来了?” 赫连诚听这话不对,蹲下来仔细看他的面容,一张小脸惨无人色,二?话不说,抓过他腕子便把起脉来。 谢元贞盯着他,一个全神贯注,一个有些天然呆。须臾谢元贞轻声细语,字里行间不乏景仰,“赫连大人如今还会把脉了?” “气息紊乱,脉象虚浮,”赫连诚虽饿了,但决计不吃他这一套,俨然一副审问人犯的口吻,还凑上来仔细嗅了嗅,“吐过血?” 屋子窗门洞开,四下明明才?清理过,谢元贞道他真是?狗鼻子,不免有些心?虚,面上还要强装云淡风轻,睁一对双瞳剪水,流光转盼,“不曾。” 可?这话说慢了一寸,赫连诚哪里还肯信他? “我?说过什?么,叫你别再骗我?,”他猛然甩开谢元贞的手,只拿好生无语的后背对着这人,活像两小无猜突然闹了脾气,“不理你!” 赫连诚鲜少生气,他一气一个准,谢元贞不敢大意?,忙伏上赫连诚肩窝,“我?,我?错了还不成?好扶危——”他见?赫连诚还要拧过一张脸,转了转眼珠,广撒网,勤收鱼,“尔术,阿诚阿危阿术,我?的好郎君?” 可?他的好郎君视若无睹,不听他花言巧语哄人心?。 在家时二?亲举案齐眉,从不见?争吵,此刻谢元贞也不知该怎么哄才?好。他见?赫连诚还不肯理自己,正道不通便走旁门左道,扯着嗓子就咳出一个昏天黑地。 两人互相捏着对方的命门,关心?则乱,赫连诚顿时如临大敌,霍然转过身?来,捏住谢元贞的腕子,瓷白的肌肤一片凹陷,“怎的突然咳嗽!我?为你过气!” 谢元贞勉强压下咳嗽,再咳恐怕真要犯了哮症,素来喜洁的谢小公子顾不上衣冠齐楚,甩了袖子一抹嘴角,冷不防就去亲赫连诚,还要歪着脸一副好无辜,“我?无碍,你别气。” 赫连诚这才?反应过来,霎时满脸冷成一座冰山,只是?抓着谢元贞的手却不敢再放开,他掠过这人扫过桌案,闷声闷气,“好话不能当饭吃,这一桌子的菜都?凉了,你不准备吃了吗?” 生着小公子的气,还怕小公子会饿肚子。 “吃,我?自然吃的,”谢元贞阿其?所好,生怕赫连诚再动气,他赶紧吩咐僮仆热过一遍,递了箸子塞进赫连诚手中,“我?们一起吃,好不好?” 第194章 用过饭,赫连诚还不打算走,谢元贞怕耽误公务,又不敢多?嘴,只得由着他抓自己的手,如此熬过长夜漫漫,等待老师与师兄前来。 外?头更声复又响起,眼见?已过亥时,赫连诚换了个抱他的姿势,突然问:“府上都?换成你的人了?” 谢元贞点头,先前开府,主上赏赐过一批伺候的僮仆侍婢,后来世家以?各种名义又塞了不少。土断告一段落,谢元贞腾出手来,也是?不为引人注意?,慢慢以?各种名义打发了他们。 他想到方才?,这倒是?自己疏漏,于是?指指头顶,又补上一句:“日后你不必再翻墙入院了,屋顶也有护卫。” 赫连诚一噎,难怪他飞檐走壁突然见?着一道黑影,若非他多?个心?眼,加上那人动了动也就没有下文,差点还要帮谢元贞清理。 谢元贞本也没打算放这些暗卫,只是?自打赫连诚借尉迟焘之手送自己贴身?护卫,知道了赫连诚的心?思,为着他往来方便,也是?不想叫他担心?,谢元贞索性自己清理门户,将司马府围成一片铜墙铁壁—— 所谓扫榻日日以?待君来。 赫连诚细细嗅着谢元贞的发丝,听他话里话外?的意?思,不由感慨,“没名份呐,只得走些旁门左道,千辛万苦才?能见?上郎君一面!” 第097章 夜会 谢元贞装傻, 抬手与?赫连诚,两约指相触,发出一道极微弱的脆响, “那这又是什么?” 洛都?一战, 谢元贞右手筋脉尽损, 此后惯用左手, 但如今他这左手戴上赫连诚送的约指,曲水流觞宴又是与?之一道?,他怕被有心人发现大做文章,于是一直藏于宽袖之下。 温孤翎与谢远山争执之时,他右手去?接羽觞也确实不稳,若非赫连诚接了一把, 倒容易引人猜疑。此刻回了自己府中,谢元贞自是不必再遮遮掩掩, 只是每每思?及, 总有?一抹羞赧上头—— 偷偷摸摸,当真好似暗通款曲。 “你傻呀,”赫连诚笑?他,亦是动容, “出门在外, 那般情形也不摘下。” “不是你, ”谢元贞是要邀功请赏, 不想赫连诚当头一盆冷水, 还要取笑?自己, 气得边挣脱赫连诚边嘟囔, “不是你说要一直戴着。” 赫连诚轻笑?,一把将?人捞了回来?, 掌心贴上他温热的心口,“我知你心里不曾放下已是足够。” 两人耳鬓厮磨,又说一会儿体己话,忽而院门轻动,谢元贞蹭地站起,一时脚软,所幸被赫连诚牢牢搀住。 “别急,”今夜赫连诚吊着心,白日这一遭已是叫他十分忧心,事关至亲遗骨,赫连诚得时时刻刻看?着谢元贞才能放一点?心,“我陪着你!” 说着两人匆忙出门,下台阶时,陆思?卿已迎着钟沧湄向院中来?,师兄弟阔别七年,一朝重逢,谢元贞径直喊出声:“师兄!” “小师弟!”钟沧湄也是激动万分,可他却同时看?到一旁的赫连诚。曲水流觞宴上便是此人缠着他这小师弟不放。他不知此人来?历,一时更摸不准说话的分寸。 “这位是师戎郡太守赫连诚,自己人。”谢元贞福至心灵,当即扫清钟沧湄的顾虑,紧接着又问:“老师可还好?” 钟沧湄这才放心了些,点?头道?:“老师年事已高,近日偶感风寒,原本说要过来?,我劝他来?日方长?,不如等病好全了,师徒相见也不迟!” “都?快别站在天外了,”陆思?卿怕这一来?一回没个完,推着人催促道?:“咱们且进屋说话罢!” 四人于是热热闹闹进屋去?,赫连诚与?陆思?卿各自斟茶,半点?不拿自己当外人,也是知道?谢元贞根本没别的心思?,他忍了又忍,“师兄,我二亲兄长?他们——” 钟沧湄垂眸顿了顿,轻轻拍他的手,“狐死首丘,代马依风,关外不安全,我暂且将?他们的遗骨安葬于铎州城北,”说着他扫过屋外,路上陆思?卿与?他提及两人,他还道?兄妹俩总归是在一处,“谢家上下如今就剩你与?令妹,她不在府上?” “含章在谢府,谢夫人收了她作义女,给她一个新身份,”谢元贞斟酌道?:“以免日后会受牵连。” 钟沧湄心知谢元贞口中牵连是为何物,复仇之路凶险万分,思?及此处,他更替小师弟不值,“铎州谢氏灭门何其惨烈,如何偏叫那李凝霜逃过一劫?” 郗泰青与?李凝霜同为谢氏妇人,结局却是天差地别,钟沧湄心疼恩师晚年丧女,更不齿李令驰如此小人行径。 “当年三嫂被李令驰以安胎的名义接回家住,也是蒙在鼓里。洛都?城灭,李令驰一副安胎药,三兄的孩子?没能保住,险些去?了三嫂一条命。”原先谢元贞也有?恨,只是多?年来?李凝霜对其父的举动也看?在他眼中,“因着当年之事,如今三嫂孀居奉仙观潜心忏悔,也是一报还一报,如今李令驰受慢毒摧残,已然不是彼时年富力强的护军大人了!” 钟沧湄眉眼一跳,来?前他听陆思?卿寥寥几句,震惊无以复加,“当年谢府灭门,果真是李令驰所为?” “李令驰派公冶骁与?贾昌率二营屠杀,适逢五部铁蹄兵临城下,所以世人皆道?洛都?谢氏是为殉国。”灭门始终是扎在谢元贞心头的一把刀,他强压心绪,生?生?转了话题,“师兄自塞外归来?,眼下五部接管朔北,他们有?何动向?” 第195章 钟沧湄一愣,他知道?这是小师弟不想再提当年细节,“五部名为五部,实则由莫日族掌握大权,他们骁勇善战远胜其他部族,治下更可谓暴戾,便是五部之间也分三六九等。”钟沧湄想到一路而来?的凶险,不禁唏嘘,“漠北天气逐年恶劣,五部游牧民族内迁原也是无可奈何,可后来?他们不光掠夺资源,凡侵袭一地,必先灭杀有?生?力量,实在残忍至极!” 谢元贞下意?识瞥一眼赫连诚,眉头深锁,“如今朔北既在他们统治之下,莫日族内部可是铁壁铜墙?” “他们这位翟雉合罕虽然年轻,但四处征战已然落下病根,”钟沧湄略有?思?忖,随即摇摇头,“如今虽有?世子?在位,但几个幼子?背后的夫人仍在夺权,几乎已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 钟沧湄话音刚落,不待谢元贞接上,赫连诚却是突然反问,“夫人之间在争夺?”他一副斩钉截铁,叫钟沧湄也不由多?看?他两眼,“子?贵母死历来?是莫日族的铁律,如何能叫他们争权夺利,容忍几方坐大?” 屋内一时寂静,陆思?卿与?钟沧湄神?色凝重,接着钟沧湄突然笑?问:“此事机密,赫连大人又是如何知晓的?” 这一问不要紧,屋内原本微妙的气氛悄然转变,因着先入为主的不堪印象,钟沧湄显然已有?些敌对的态度,谢元贞看?在眼里,赶紧解释道?:“赫连兄来?自朔北朗陵,朗陵接壤大漠,彼时四海归梁,梁人又多?与?五部通婚,这些当是他们莫日族一贯的风俗。” 他们莫日族。 ……是如此,”钟沧湄眉宇微松,只是口吻仍是不善,“我还以为赫连大人就来?自五部皇族。” 钟沧湄尚且不知道?赫连诚与?谢元贞的关系,陆思?卿却是实打实的知情人,他十分理解钟沧湄现下的防备,但他们这种关系,到底不适宜在今夜摊上台面,他眼珠一转,转而问道?:“钟师兄,先前你曾说寻到一位神?医给四弟治病,他人现下在何处?” 钟沧湄这才想起来?,“出门之前他说要先请老师的脉,这会儿应当——” “我来?也!” 随着响遏行云的一声喝叫,一个花甲上下的老翁自院门口跨步进来?,他边走边还在笑?,只是待他走到廊下,看?清屋内之人时却戛然而止。 赫连诚简直惊愕,“是你!” 朔北鬼门十三针,来?人正是鬼医。 屋内几人皆看?向赫连诚,钟沧湄先问出口:“怎么,赫连大人认识鬼医五绝?”他转念一想,似乎也是合理,“倒也难怪,五绝先生?来?自朔北,与?赫连大人也算同乡,想必听过也见过。” 五绝皮笑?肉不笑?,“何止见过,我还被他杀过呢!” 钟沧湄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那日伤您徒弟的便是这位赫连大人!” 短短须臾,赫连诚已然从?起先的震惊转为负荆请罪,既然是为谢元贞治病,那么是恩是怨,在此之前都?该有?个了结。 只见他撩了下摆径直下跪,“我赫连诚一人做事一人当,那时不知五绝先生?是钟兄所请为季欢治病的高人,晚辈有?眼无珠有?所冒犯,还请五绝先生?恕罪!” 谢元贞心中慌乱,破口喊了一句扶危,又被负手嗤笑?的五绝盖了过去?。 可这人笑?到最?后却只剩杀意?,皱纹下的皮肉霎冷,牵出阴森诡谲的一句—— “那我要你死!” 第098章 偿命 “你要谁死!” 赫连诚反手将谢元贞推回身后, 自己仍跪着。钟沧湄千里迢迢求一神医想?必不易,今夜狭路重逢,赫连诚要逼着自己求得五绝原谅, “五绝先生若真要拿晚辈出气, 晚辈甘愿都受着, 只要您别因为晚辈而不肯医治季欢!” 五绝看?着赫连诚这副置生死于度外的模样, 不由来了兴趣,“你我初次见面,是为医治你的下?属,今夜你要求我原谅,那么这个谢季欢又是你的谁?” “我——” 谢元贞踏出一步,答案就在嘴边, 他却担心说出口反而会害了赫连诚。 这时赫连诚才回头看了一眼谢元贞,那眼神如波涛汹涌, 带着视死如归的豪气, 生生吓到了钟沧湄,他连忙打起圆场:“五绝先生,他是晚辈的小师弟,可不是赫连大人的谁!” “我可不管, 这人与你的小师弟并肩站在一起, 说没干系, 我偏不信!”五绝拿住赫连诚的把柄, 今夜就要大做文章, “我徒弟一条小命差点折在你手上?, 还有原先要我医治的三十五名将士, 这三十五条人命清清楚楚记在我的生死簿上?,这笔账又该如何算?” 五绝一副油盐不进, 算了师戎郡还要大笔一挥再加谢元贞,赫连诚忍不住反驳:“可那也是五绝先生自己要治!” “是我要治,”五绝人称鬼医,试问人鬼殊途,当门对面又如何能讲得通道理?别说他根本?不听,他就是要当着所有人的面让赫连诚难堪,“可你听过我的要求,也当着我的面应了,事后如何能反悔?” 赫连诚眸子一暗,和那日师戎郡与狄骞对视的眼神别无二致,“那你待如何,是要我死?” “很简单,我这小徒弟福大命大,可那三十五条人命却是抹不掉的,”五绝声音低沉,回荡在屋中,浑如午夜梦回来索命的恶鬼,“今日我可以?医治你要医的人——” 第196章 赫连诚抢在他先,“难不成先生要晚辈选,是要那三十五个下?属的命,还是季欢的命?” “正是!” 这一出人命买卖叫谢元贞听得惊心动魄,他呼吸急促,今夜埋伏在肺腑深处的哮症隐隐又有要发作的迹象。这三十五人与他素昧平生,无论谁换谁都不是道理。他强忍着不适,又往前一步,“晚辈虽孱弱,倒不至于?立时气绝,如此便不劳五绝先生援手。”他不知这个五绝的底细,但听赫连诚的口吻,恐怕不是个善茬,他更不希望师兄老师甚至赫连诚为他一条命而倾尽所有,“所谓医者慈悲,还请您不计前嫌,能饶过那三十五位将士!” 钟沧湄听谢元贞这样讲,也有些?愠怒,“五绝先生,来前咱们不是说好?了,我——” 可五绝一个挥手制止了他,“那是来前,现在我改主意了,”只见他直面赫连诚,往前逼近一步,“要下?属还是要他,你自己选!” “你这老头?,名字听着狠绝,说话做事也忒狠绝,”即便陆思?卿看?赫连诚并不顺眼,也有些?忍不住为他说话,“向来医者悬壶济世,为何到了你这却是医人命又要人命!” “传闻鬼医能开脑剖肚,却只救命悬一线之人,且医一人记一命,十年之后仍要偿还,”赫连诚缓缓站起,冷笑着解答陆思?卿的疑问,随即话锋一转,“鬼医五绝,天下?杏林高手无数,那日是我下?属失手,今日我亲自来,却不会再有错漏,难不成你当真自诩天下?第一,季欢离了你就不行了?” 这下?可好?,钟沧湄拉一人不够,眼下?还要再加上?射石饮羽的赫连诚,他一个箭步上?前挡在前面,只怕擦枪走火真要出人命,“赫连大人不可!” “那你便试试!”五绝却是全然不在乎,下?巴一抬,反观他身后摇摇欲坠的谢元贞,“我观他哮症已?起,倘若药不在身边,他发作起来立时便要毙命,你们谁能救他?” 五绝道一句谢元贞,胜过千军万马去拉赫连诚,他立即回身掏出药丸喂与谢元贞,眼神随着喉结滚动,几乎是要将人系在心尖,然后他回身盯着五绝,且看?这人还有何后招,“他要起哮症,晚辈岂会不带药?” 自打?谢元贞离开谢府,表面上?与之再无瓜葛,实则胡长深借义诊,一直偷偷绕路为他继续诊治。赫连诚为以?防万一要了方子随身携带,此刻虽正派上?用场,可谢元贞摁着心口,吃过药却仍不见好?。 不对劲。 谢元贞强忍着不说,只觉眼前忽明忽暗,几乎就要挨到极限,这一出闹剧由赫连诚而起,却因谢元贞而演变到不可开交,他不想?叫赫连诚为难,“你们别再争执——五绝先生,今夜多有冒犯,不过医治之事还请往后再说罢!” “你原先的大夫为你调养身体?,汤药饮食缺一不可,如今你自行停了药浴,方才?又吐过血,白日可还受过凉?”五绝轻描淡写,三步开外甚至已?由药味推断出大致配伍,“大虚之人大动肝火又起哮症,这药不按君臣,只怕雪上?要加霜。” 单是望诊便能八九不离十,遑论赫连诚,在场之人皆是一惊。赫连诚抱着谢元贞心慌意乱,明明贴得那样紧,他却觉得谢元贞犹在一寸寸消逝,下?意识又加重了几分攥人的力道。 谢元贞也被赫连诚捏得心下?一慌,他怕这人着急上?火,凭他五绝什么吃人的条件都要一口应下?,眼见是气急攻心,只抢在血腥之前吼了出来:“我说了我不要你医治!” 最?后一字带出一地的血,赫连诚目眦欲裂,遍身血凉,生生看?谢元贞双目紧闭,如纸鸢坠地般软倒下?去—— “季欢!” 午夜寂静,院中唯此间乱成一锅热粥,众人心急如焚,都围跪在谢元贞身边,独五绝一人站在门口的黑影之下?,振聋发聩,“赫连大人,你可想?好?了?” 这场景何其?相似,赫连诚立刻遥想?到七年前的荒山野岭,可那时候他好?歹还有活死人肉白骨的寒谷丹,一颗不够便喂两?颗。眼下?他却什么都没有,仅有的一瓶止喘丹为胡父所配,方才?还被五绝断这药不对症。 不对症便治不了谢元贞,治不了谢元贞他便立时要毙命! 五绝的话浑如魔咒,在赫连诚一片混乱的脑中尤其?醒目,箭在弦上?,赫连诚不允许自己有任何犹豫,他顶着一双猩红的眼看?向五绝,“袍泽何辜,季欢何辜!你救他,我一人的命能否抵他们的命!” 赫连诚一人做事一人当,何况还牵扯到谢元贞的命。 那不如现下?此刻直接杀了他! “不要,我不要!” 谢元贞半阖着眼,纤细的喉咙仿佛不断收紧的束口,与源源不断的血块一道扼住他微薄的生机,短短须臾已?是喘不上?来气。人虚弱到极致,五感尽失不过是一瞬间的事,他耳边嗡鸣,其?实听不清赫连诚言语—— 可他就是知道赫连诚要做什么傻事。 谢元贞额间冷汗,口含热血,多一字便多吐一口,转眼赫连诚的胸口已?被沾湿一大片,他与赫连诚双手紧紧交握,染血的约指亮得触目惊心,谢元贞心中唯有一个念头?,随着胸腔剧烈起伏,几乎是拧着五脏六腑冲赫连诚嘶吼—— “我不许你答应他!” 第099章 医治 第197章 钟沧湄霍然站起, 今夜一波三折实在超乎他意料,可人?到底是他带来的,若是小师弟出半点差错, 余生钟沧湄都不会原谅自己。 他猛然揪起五绝的衣领, 语气直比方才强硬千百倍, “臭老头, 你?真要逼死我小师弟才肯罢休么!” “够了!” 双方僵持到极致,一道苍老而有力的声音突然从屋外传来,瞬间打破僵持的局面?。钟沧湄掠过梗着脖子?的五绝,正见他的老师郗衡被独活搀扶着,一步一顿缓缓向这边走来。 郗衡已是古稀之年,其人?鹤发?童颜, 不过因感染风寒而稍显憔悴,待走近门口, 屋内亮光隐约打在他的玄色介帻上, 隐隐约约似月周光晕。郗衡一见爱徒人?事不省,什么关切寒暄都拋去一边,只指着五绝的鼻子破口骂道: “我就知道今夜你?要闹事!” “你?也见着我那徒弟脖子?上的疤了,”五绝回眸就先瞥见独活给自己使眼色。 这是叫他别多事了。 于是方才还耀武扬威要收拾赫连诚的五绝, 当时就没顶住郗衡摆出的脸色, 怂成一只放软了的蒸饼, 嘴里?嘟囔, 还要耸着肩去抓谢元贞的手腕—— “我心?里?有数, 又不会真叫你?这宝贝学生出事!” 谢元贞都翻白?眼了, 在五绝嘴里?就只是有数二字, 陆思卿撸了袖子?,真想骂他祖宗十八代, “那怎样?叫出事!” “别说了!” 突然的一声震彻房中,众人?顿时闭了嘴,只听?赫连诚大喝之后浑身颤抖,仿佛此刻呼吸困难的是他,命悬一线的也是他。 “让他,”他说得磕磕绊绊,双目猩红,盯着五绝的样?子?活像地狱阎罗,“让他救!” 陆思卿被?他一吼才后知后觉,这人?正紧紧抱住谢元贞,几乎是克制不住,在与谢元贞一道失魂颤抖! 谢元贞早已昏死过去,濒死感来袭,疲惫的身躯越来越沉重,不停下坠,直至坠入无尽深渊。耳边呼喊尽数被?浇铸铜墙铁壁,半点无法?穿透。他四肢冰凉,浑身僵硬,一抹薄唇被?血色染得透红绝艳,仔细看却红中泛紫,张到极致也不见半点空气过肺腑,眼见竟渐渐闭了回去。 赫连诚深知谢元贞身患哮症,在场所有人?见了也都明?白?几分,可即便亲密如赫连诚,也从未见他发?作至于此等地步。 此刻远比七年前的荒郊野岭更惊人?魂,惕人?魄! 针囊摊开?,长短刀针尽收眼底,赫连诚直直望着近在咫尺的谢元贞,鬼使神差地想,先前多少个深夜无眠之际,谢元贞是否也曾这样?,独自一人?苦熬着,甚至差点死在这间没有地龙的屋子?里?? 赫连诚根本不敢想,天清日白?之下,神智清明?的谢元贞尚且苍白?无血色,今夜却是吐了他满身,赫连诚的指缝胸口,眼耳口鼻都是血腥带来的强烈冲击。 那是谢元贞的血,那么多,一滩血迹早将赫连诚填的满满当当,再也装不下任何理智的余地。 郗衡被?独活搀扶,陆思卿则腾了地儿给五绝,此刻两人?想凑都凑不进来,钟沧湄见赫连诚应激成这样?,大抵是听?不进半句话,于是他先问五绝:“可要挪去床上方便你?施针?” 这边五绝已经?扒开?谢元贞的衣服,几乎是边把脉边下针,他心?里?也捏着一把汗,幸亏郗衡来得及时,方才五绝一时气上头,没料到谢元贞起病倒是真凶险。 关心?则乱,看来赫连诚远比谢元贞自己还要更重要。 灯烛明?灭,案桌前赫连诚环抱的姿势虽不雅观,却正合适诊治,五绝略作思忖,立即摇头道:“他不能平躺,”说着他看向赫连诚,忍不住拍他一脑门,“别抓那么紧,你?当他的人?肉垫,略微抬起他半身!” 赫连诚活像个犯了错的孩童,立即改换身姿,方才是抱得太紧,眼下又是捧得太松,含在嘴里?唯恐化了,生怕有碍五绝施针,耽搁救命。 要说五绝诊脉快准狠,扎针更是如此,飞针的瞬间谢元贞明?显颤抖得更加厉害,而旁边的赫连诚一眼不敢错,随着谢元贞的动作一惊一乍又强忍着抽搐。自吼完那句后他便惜字如金,蜷缩着高个儿半点不吭声,只是死死盯着下针的位置。 一阵兵荒马乱后,谢元贞的哮症总算渐渐趋于稳定,五绝吩咐赫连诚将人?挪去床上,短暂的昏迷之后,谢元贞已经?恢复些许神志,赫连诚将他抱上床,他还捻了赫连诚的手心?。 “什么?”赫连诚如梦初醒,耳朵贴到他唇边,蹭上一点暗沉的血。 “你?答应——” “没有没有,郗先生来了,骂了老头一顿,”赫连诚当着老头五绝的面?口出狂言,“他不敢把我怎么样?!” “去换身,衣服。” 谢元贞没力?气笑,眼睛似开?似闭,眸光全?然不能聚焦,只是凭着直觉说道。 可赫连诚哪里?肯离开?,小心?翼翼附耳回去,“这里?没有我的尺寸。” 说完他退开?些去瞧谢元贞,水扬微波,谢元贞艰难地牵起一个若有似无的角度,银针扎得他有些痛,呼吸间他气若游丝,说一个字都要停一下,“那只缃黄衣箧,里?面?有。” 赫连诚便不答了。 谢元贞又捻了一下,“乖,去换。” 第198章 方才只是救命,此刻才到医治,五绝顺着谢元贞的意思赶人?,“快走吧,一会儿看见什么听?见什么,再将老头活剥了去!”接着他转向门口,朝独活挥道:“徒儿,过来给师父搭把手!” 赫连诚心?知这是谢元贞怕他心?痛,救急如救火,赫连诚不能太过犹豫,于是退到三?步外远远望了一眼,这才退出门外。 四方天外斗转星移,蝉噪不息,廊下郗衡正与钟沧湄低语,陆思卿就站在一边,看见赫连诚出来,三?人?瞬间中止对话,郗衡矍铄幽深的目光围绕赫连诚上下打量。 “晚辈赫连诚,”赫连诚打躬作揖,“见过先生。” 郗衡一时没作答,片刻之后才露出慈祥的笑容,“多谢赫连大人?。” 赫连诚仍保持着姿势,身下是一大片血渍,“是晚辈应该做的。” “这世上本没有什么应不应该,”郗衡透过赫连诚望进窗内,似能感知到幼徒正在遭受多大的痛苦,半晌他叹息道:“老夫有一众学生,其中当数季欢的年纪最小。他自幼尪羸,半生时乖命蹇,只是老夫迟暮,终究不能时时看护左右,”他顿了顿,一字一顿万般郑重,“今后就有劳赫连大人?了。” 说完他佝偻着身子?,竟向赫连诚拱手回揖。 “晚辈不敢!” 赫连诚一时诚惶诚恐,也是不太明?白?郗衡的深意,心?下一跳,先看陆思卿,再看钟沧湄,他们二人?也与自己同样?慌张。 郗衡却是摇头扶起赫连诚,“五部过九原塞乃大势所趋,天有共主而无恒主,沔江两岸一时割据而治,这个平衡却不会持续太久。” 七年前的谢含章到后来的谢元贞,白?日与陆思卿的对话更是言犹在耳,赫连诚断定这个郗衡势必也能掐会算,他开?门见山,“先生想让晚辈做什么?” 郗衡仍是摇头,“骏命不易,你?不必为老夫而做什么,只消按着今日的路一直走下去,日后自当云开?见月。” 四人?一直候在屋外,谁也不肯走,钟沧湄劝了几次,郗衡索性往楣子?上一坐,执拗的模样?倒是与五绝有几分相似。 天蒙蒙亮时,门终于开?了。 五绝扶着腰正出门,赫连诚已决然跪下,“五绝先生,请受晚辈一拜!” “哼!” 五绝疲累的眉头顿时皱上天,他救那小病秧不过是碍于郗衡的情面?,可不是什么赫连大人?。 赫连诚见他仍是不打算原谅,脱口而出,“倘若五绝先生还要追究那三?十五条人?命,晚辈还是那句话,我的命,能否换他们的命?” 第100章 践行 此话重提, 并非赫连诚一时冲动,谢元贞的病情已然稳定,天?赐良机, 此刻郗衡就在他身后。既然郗衡要自己护佑谢元贞, 那?么相应的, 郗衡也要替赫连诚解决眼前的麻烦。 他自问行径卑鄙, 只是错过今晚,日后?郗衡不在,五绝趁机旧事重提加以威胁,赫连诚当真?要被拿捏得半点动弹不得。 五绝的本事众人有目共睹,至少在赫连诚找到更好的大夫之前,五绝必须随行为谢元贞调理, 这一点绝不能因为赫连诚与谢元贞的关系而有丝毫动摇。 郗衡听出赫连诚的意思,起身问五绝, “你这记账本儿的臭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 五绝脖子一梗, “改不了!” 鬼医名扬朔北,他以?鬼门十三针行走江湖,向来睚眦必报,若非有儿时的情分在, 郗衡也拿他没办法, 于是他不再与五绝争论, 引着赫连诚起了身, “赫连大人——” 赫连诚起身, 拱手谦逊的姿势不变, “晚辈在。” “他是鬼医五绝, 却非判官无常,”郗衡一语定乾坤, “你莫担心?,他不会代天?收命。” 此事既然结果?,赫连诚长舒一口气,转问五绝,“五绝先生,那?我——” 五绝仍是不看他,“去呗,又没人拦着!” 赫连诚终于露出一丝笑意,“多谢五绝先生!” 可临进门前他又转身回来,“敢问五绝先生——” “有屁——”郗衡目光殷殷,一眼叫五绝噎住,转瞬他九转十八弯,表情依旧十分不耐烦,“有话快说!” “季欢的右手曾被马槊贯穿,”赫连诚确实没见过如此厉害的大夫,此前虽听谢府名医断言再无治愈的可能,眼下也忍不住重新抱起希望,“此后?可还能恢复如初?” 五绝眼睛一瞥,这下是真?的噎住了。人的筋脉并非骨骼,骨骼犹可再生,筋脉断了便?是真?断了,无可挽回更不能逆转,纵使大罗神仙也没办法。 赫连诚的眸光一点点暗淡,不过这情况倒是不比他先前所知更坏,他垂眸遮掩低落,又是一躬,“晚辈知道了,多谢五绝先生今夜肯出手相救。” 五绝就这么看着赫连诚进了门,房门关上,人影渐长,他突然嘀咕一句:“天?下将归胡人哟!” 再过一刻天?就要大亮,钟沧湄扫过门内,回眸对郗衡苦口婆心?,“老师,我扶您去歇歇吧。” “先前预备着诸位来,季欢特地腾了东院出来,”陆思卿立即上前张罗,“辛劳一夜,我领诸位去吧!” 幽静的屋内,赫连诚进来的时候谢元贞没动,心?里却有感觉。他四肢百骸乏透了,此刻反而睡不大着,其中一半是因病症,一半却是因施针。 第199章 五绝手下没有怜香惜玉四个字,落针迅猛,扎得谢元贞疼出满头大汗,他甚至怀疑五绝是把方才的气都撒在了自己身上。 真?是个倔老头。 直到坐上床榻前,赫连诚才肯换了衣服,他又蹑足屏息洗干净手,搓得热哄哄才敢小心?握住谢元贞。 “吵醒你了?” 谢元贞微微撑开一条眼缝,触手一颤,额头霎时冒出细密的冷汗,仿佛还有余痛,“没有,正好还没睡着。” 他这一动赫连诚就看出来不对劲,二话不说就要松手,只是谢元贞缓过来,自己又握紧了。 赫连诚不敢动他,任他握住自己,再没说话。明?烛将尽,天?边一抹鱼肚白?,帐下两?人四目相对,忽然赫连诚就哭了。 谢元贞一惊,赫连大人头可断血可流,何曾红过眼眶还要掉眼泪?他慌忙抬手,赫连诚却摁着不让,他还以?为谢元贞哪里又不舒服,“你做什?么?” “别?哭鼻子,”谢元贞不大会扯谎,憋了半天?, 蹦出一个丑字。 赫连诚愣了一下,当真?哭笑不得,他捧着这只瘦削苍白?的手,小心?贴上脸颊,谢元贞不舒坦,赫连诚的五脏六腑也惨遭连坐,哪里都难受,“来不及了,丑你也得受着。”但他还是擦了眼泪,轻声哄起谢元贞:“睡觉。” 谢元贞半眯着眼,入目是一对粉红核桃,赫连诚这般他又如何能安心?入眠?可他静静看了一会儿,到底精力不济,一招不慎落了下风,被人哄着阖上双眼。 赫连诚陪他说会儿话的功夫,谢元贞其实觉得稍微好些?了,赫连诚边给他擦汗,怕他还睡不着,想起那?日午后?,赫连诚清了清嗓子,歌声低沉悠扬,萦绕耳畔。 在彻底陷入昏睡之际,谢元贞迷迷糊糊呓语道: “我好像,在哪里听过。” . 小暑之前,柳濯缨受命去八盘冶监工,践行宴上,许多世家公子都结伴登门,连向来不赴私宴的裴云京也过来走动。 柳濯缨站在门前迎人,见到裴云京也是惊讶,“裴大人,有失远迎,难得见你赴私宴。” 裴云京命人将名刺与拜礼交给柳府主簿,笑道:“我回京述职,也是代护军大人前来赴宴,预祝柳大人此行动罔不吉,一帆风顺。” “多谢裴大人,”柳濯缨与之对揖,想要一帆风顺的恐怕不止他一人,“倒不知裴大人南征可还顺利?” 裴云京牵了皮肉,眼底深处是难以?察觉的冷峭,“托柳大人的福,顺利得不得了。” 铎州与岭南水陆纵横交错的三江大川,鸡毛箭筒装着百里急报往来其间,其中有四成都是登不上台面的败绩,若非裴云京救回温贤王,只怕当时就要他回京定他的罪。只是两?方再这么斗下去还真?不知要如何收场,趁着七月入夏,蝉鸣稻临近收割,大梁内战更不可影响民生大计,于是借着农忙,两?军互挂免战牌,总算可以?各自休养生息。 大司马府人来人往,柳濯缨权当这是句夸赞,鹊羽扇一挥向府内,“不敢当,顺利就好,裴大人请府中上座。” 两?人擦肩而过的瞬间,背对柳濯缨的裴云京侧过脸,忽然道:“对了柳大人——” 柳濯缨也不回头,“裴大人可还有话要说?” “可曾有人问过柳大人,”裴云京声音低沉,仍引了周围人侧目,“你长得很像一个人?” 说完他也不等柳濯缨回答,大步流星,兀自进了府中。 柳濯缨,谢元贞,裴云京或许已经查证,亦或至少起了疑心?。 寒食前夕,公冶骁带兵去八盘冶锻造兵器,那?份行军名录正是柳濯缨亲自整理,四幢主白?纸黑字就在名录之中。贾昌与公冶骁想藏着他们,又被柳濯缨逐一搜罗至于一处,加之先前大内纵火案,人犯虽已暴毙,说过的话却会被有心?人记在心?上。 乱麻必有头,事出必有因,这一天?迟早会来,柳濯缨早就等着这一天?,他正等着别?人抓他的把柄。 又有车马两?队停在府门前的空地,赫连诚与谢远山一前一后?,远远看见柳濯缨与裴云京对话,那?眼神恨不能直接飞到柳濯缨的身边。 好容易走到跟前,还得叫谢远山先开口,“大司马,别?来无恙啊。” 柳濯缨鞠躬,三人眼神交换,一切尽在不言中。 此前赫连诚追查沮渠邃和汤恭琦的底细,之后?经隗副将挑拨,两?人于月黑风高夜被收监以?待来日处置。永圣元年?大驾南下,谢公绰为来日能与李令驰抗衡而纵容岭南水师叛逃,眼下这个叛乱的罪名正可反扣到他们二人头上,再顺藤摸瓜,甚至可以?直捣裴云京的老巢。 可这份求和信却被裴云京强压下来,镇南大将军雷霆之怒,甚至直接斩杀了前来求和的使臣,摆明?了是要不死不休。 前院宾朋满座,柳濯缨还在门前迎客,通往后?院的廊子下,独活正抱着药材路过。今日宴客,独活本该早些?回府,免得惹人注目,只是采药回府的路上又撞见胡长深,独活天?生与老好人不对付,满心?只想绕路走,偏胡长深还拖着自己要道歉,说那?日没救活妇人,竟然险些?被那?郎君告上官府。 好在周围当时有人听见独活的论断,这是佐证,加上他自己悬壶济世的慈名在外,街坊邻里大多也愿意相信他,最后?才免去一桩污糟官司。 第200章 独活看起来不过十五六的年?纪,药材又都装在篓子里,原本倒也无大碍,谁料裴云京故意借去东圊的功夫撞上独活,一个巧劲就把篓里的药材一点不落全都撞散出来。 “人有三急,实在对不住,”裴云京面上十分愧疚,上前搀扶道:“可有撞疼小郎君?” 独活这一摔着实不轻,他趴在地上看了一眼裴云京,圆圆的眸子显然透着点愠怒,唯独一张脸仍是没有半点表情。 他不要人扶,摇头自己站起来拍拍裤腿。 裴云京被断然拒绝也不羞赧,转而帮忙捡起散落一地的药材,这其中的大部分他也认得,倒是有一种尤其特殊,他举起来,在明?媚的天?光下打量,好似随意一问:“这是什?么药材,怎的形状如此怪异?” 独活不愿与不认识的人多说话,只是防备地看着他,又不敢夺他手中的药材。 面前这人打眼就不怀好意,魁梧的身躯还有股子挥散不去的血腥气。 像罗刹。 裴云京见这小孩有些?孤僻,眼珠一转,语气更加柔和,“我不知小郎君口哑,多有冒犯,还请见谅。” “你才哑巴,”独活到底是个孩子,裴云京略施激将法,他便?忍不住上钩去接话,“我只是懒得开口,这是——”“独活!” 两?人回身,只见一个编了辫子的白?发老头负手走过来。 五绝拦下独活,躬身回话:“大人莫见怪,他还是个孩子,不懂如何回大人的话。” 裴云京将药材捏在指尖,随着话音起伏不时转动,“哦?那?么换作尊长,会如何回话?” “小人耳朵不好使,听不清人话鬼话,更请大人莫要见怪。”说着五绝指向裴云京手上的那?一株,老姜更辣,皮也更厚,“还有这个,请还给小人。” 裴云京眸子陡然转冷,又重重捏了一下才肯还回去。 那?厢独活捡完药材,五绝还当着裴云京的面仔细检查一番,就差在这位座上宾的脑门烙上摸包儿三个字。直到师徒俩消失在通往后?院的廊子尽头,裴云京这才攥紧了掌心?—— “这一老一少,”他看了一眼已回到庭中的柳濯缨,眼角是按捺不住的杀意,“好个柳府!” 第101章 羁绊 正午开席, 柳濯缨过来敬酒,裴云京边上?就坐着赫连诚,他遥见方才廊下一幕, 也是怕裴云京再没事找事。 柳濯缨近日气色不错, 阳光之下神?采奕奕, 脸上?还带着三分笑?, 不过其中两分半是给同席坐着的赫连大人,剩下半分则是给裴云京羽觞中的乌程好酒—— “裴大人,这杯敬你,也敬李大人。” 一杯酒下肚,裴云京却不让柳濯缨离席,赫连诚的羽觞就贴在嘴边, 对方葫芦里的药不倒个干净,他可没心思酣畅淋漓, 只听裴云京娓娓道来, “久闻柳大人五车腹笥,博通经籍,不知可有幸得柳大人赐教?” 有人要请教当朝大司马,隔了几桌的尉迟晗蹭地站起来, 几步围上?前?来, 世家公子们也勾肩搭背, 是凑热闹, 也是等着瞧裴云京的洋相。 柳濯缨也等着他出招, 敌不动, 他不动, “不敢,裴大人先?请。” 觥筹交错骤然停下, 众人屏息,不知这位镇南大将军学富几车,只听裴云京道:“芭蕉叶下鹿何在。” 他目光坚定?,仿佛在抓柳濯缨眼神?中的疏漏,只消毫厘便会拔刀而起,只是柳濯缨始终平平淡淡,甚至没有过多犹豫,“已换中山半壶酒。” 谢元贞话音刚落,裴云京已摆出一副吃惊的模样?,“这下半联还是出自已故秘书丞谢元冲之手,天妒英才,我与谢二公子虽是点头之交,却也时?常深感惋惜。”裴云京字字扎心,直冲柳濯缨而来,“柳大人果真博学,竟连秘书局的轶事也有所耳闻?” 众人听出端倪,几桌之外,陆思卿更是拍案而起,“裴云京,你有什么资格谈论谢家人!” 裴云京瞥向陆思卿,眼角仍围着柳濯缨打转,竟然还能?笑?出声,“是在下疏忽,原来谢元冲的至亲在那儿。” 原来裴大人请教是假,探人虚实是真,席间大半为官者不敢再多呆,假装聊天地回?了自己那桌,赫连诚却踩着话音反问道:“鼎铛有耳,洛都谢氏殉国之义,天下谁人不知?此乃秘书局轶闻,又不是大内秘闻,柳大人即便知道,似乎也并没有什么稀奇的吧?” 尉迟晗与一众世家公子还站在原地,却是半点不让,“秘书局——哼,北朝旧物又算得上?什么稀奇事?裴大人这等武将都能?知一二,柳大人身为文官,三语而掾,知道这些又算什么?” 陆思卿愣是被尉迟晗的话惊掉下巴,柳濯缨清谈之名在外,可为景仰之人恨不得骂自己祖宗的倒是真不多见。管中窥豹,可见一斑,此前?赫连诚将那些清谈语录整理成册,在世家之间流传,终有一日,柳濯缨在这群世家公子中的名望将会远超他想?象。 “尉迟公子过誉,不过纵使大内秘闻,也未必是阒无人知?”柳濯缨神?怿气愉,来而不往非礼也,“在下闲来爱看?些书,不光知道这个,听闻三十年前?靖襄帝驾崩,国丧期间曾有人谏言,说大梁二世而绝,将绝于裴——裴大人,你可知道这话说的是谁?” 这话有趣,谢远山盯着裴云京,满口好奇道:“此裴可是彼裴?” 第201章 柳濯缨先?礼后兵,怪就怪裴云京要先?出手,柳濯缨的反击他就得一招一式全盘接受。 “缘有凑巧,事有偶然,此话说的正是肃宗裴后,”柳濯缨咬在妖后,一来一回?且换了他作攻势,微微弯曲的桃花眼艳丽夺目,此刻却是要他的命,“一代妖后,祸乱朝纲致使天下大乱,在自己殿中化为灰烬已算她寿终正寝,想?必也留不下后代继续为祸——裴大人,你说是吧?” 但凡裴云京有一半柳濯缨的坦然也不算他落了下风, 可他偏偏没有。 “柳大人说什么,自然就是什么。” 裴云京重新举起羽觞,面对柳濯缨的神?色复杂,说完这句便闷头满饮,不再多话。 筵席直到人定?才终于结束,谢元贞拖着疲惫的身躯回?了房,桌上?的药正冒着热气。 五绝不爱凑热闹,也是知道今夜谢元贞抽不出身,这药就喝得有些迟。谢元贞略微皱眉,端起碗一口闷了,嘴里正回?着苦,赫连诚突然从后面抱了他一个满怀。 “怠忽荒政啊,赫连大人。” 入夜清凉,谢元贞醉意?尤在,微烫的细指覆上?他的手背,习武之人指掌宽厚,赫连诚出身大漠,善拉长弓,指节尤其遒劲,谢元贞来回?摩挲上?了瘾,还蹭蹭他的脸颊。 “太难熬了,”赫连诚弓背窝在谢元贞肩窝,心情?却不大好,“忙起来一旬也见不上?一面。” 谢元贞耐心听他埋怨,反身贴上?坚实的胸膛,那里律动如擂鼓,正如赫连诚此人一样?汹涌而热烈。 “我的扶危,可是心口不舒服?”谢元贞哄小孩儿似的,“季欢给你呼一呼。” 赫连诚一笑?而过,捏起谢元贞的下巴,逼得他陡然踮起脚,却正迎上?赫连诚攻城略地的舌头。赫连诚锱铢必较,新账旧账一起算,在里头细细搅弄一番,良久才终于舍得分开片刻。 “都是药气,”他纵着谢元贞大口喘息,随即又落下轻柔一吻,“入夜吃不得饴糖,可惜不能?时?时?盯着你喝药。” 谢元贞嘴里没了酸苦,取而代之的是赫连诚的味道,他咽下一口,指尖漫无目的地在那片胸膛上?转圈,似在画自己的期限—— “来日方长,”谢元贞喃喃,“待撕下慕容裕的皮囊,谢氏一门?是忠是奸,也该有个了结。” 赫连诚一手揽着谢元贞的腰,一手搭在他发梢,“当年的知情?人几乎都已不在世,令尊为何要留下那一笔也无从查证,”他声音一沉,“再往上?,咱们该怎么查?” 两?人心知肚明,追击线索至于此刻,李令驰那头几乎再无进展,现在又多了不明底细的裴云京,凡事他们不能?查得太狠,否则难免打草惊蛇。那么除此之外—— 唯有让那位九五至尊计过自讼。 谢元贞顺着赫连诚的意?思,声音不能?再轻,“那就查慕容裕,不是还有他么?” 赫连诚有些恼,抱着他的力道加重三分,心里始终空空落落,他攒了一肚子的乱麻,又熬过许多个空闺寂寞的日夜,一句天命挂在嘴边,始终问不出口。 “季欢,”最后他话锋一拐,“下一步你准备做什么?” 今夜的赫连诚实在不对劲,谢元贞抬眸,望向他的眼神?格外沉静,“你在怕什么?” 怕什么? 无非是怕谢元贞又在赫连诚不知道的时?候,偷偷跌落万丈深渊。 蝉鸣聒噪,赫连诚脑中不断闪过郗衡与陆思卿的话,短短几句织成一张难以逃脱的天罗地网,其中一句天命难改犹如当头棒喝,他紧紧抱住谢元贞,不叫他看?见自己的恐惧, “我怕我接不住你。” 谢元贞一愣,他脚尖几乎要离地,被迫高高仰起头,赫连诚的躁郁可想?而知。须臾他抬手抚上?这人后心,赫连诚从不问他这场复仇的尽头到底会是什么,谢元贞困在局中也是身不由己, 但他早将生死?置之度外。 赫连诚更清楚。 不开口不代表不在乎,假装放手不代表赫连诚能?一直装得云淡风轻。他眼睁睁看?着谢元贞一次次游走在地狱的边缘,赫连诚不断告诫自己,这始终是谢氏一门?的仇怨,作为外人他不能?也没有资格插手。 “生老病死?,时?至则行,”谢元贞叹气,终于亲手戳破了他们之间辛苦维持已久的假象,“扶危,你该有你的道。” 谢元贞突然明白,所谓尘世纷扰,从来不是他麻痹自己不去想?便能?一笔带过的。随着两?人羁绊渐深,对于所谓谢氏一门?的复仇,赫连诚的介入也无可避免地越来越深。 或许谢元贞这三个字原本就是泥潭,他会逐渐吞噬陷入其中的人,夺走原本美好的一切。 若是他们不曾荒唐一夜,或许—— “别想?抛下我!” 赫连诚仿佛知道谢元贞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他自是决计不肯,自打花朝节南风馆一夜,甚至更往前?,比谢元贞更早沦陷的是他赫连诚。 他抱着谢元贞的力道再一次加重,想?把谢元贞刻入自己的骨血,他想?与之同悲同痛,即便前?路是无边苦海,是阿鼻地狱,“死?不从公死?,生如无此生1,我的道中也有你,乱世艰难,你同我一起走好不好?” 赫连诚出生于黄沙大漠,自幼在二亲的夹缝中成长,父亲暴毙之后莫日族内部分裂,他熬到成丁那年又被生母下毒。狄骞拼死?带他翻越一望无尽的九原塞,他望向头顶,从此来到一片陌生的天地。 第202章 这个全新的人间名为中原,这里是月后日夜思念的故乡,赫连诚与这些梁人肤色一致,眸色一致,他却始终清楚这里不会是他的归途。 月后厌他弃他,赫连诚不要做梁人,他站在茫茫人海,无数同胞擦肩而过,彼时?他心中所想?是世间从此再无牵挂。 倘若他未曾遇见谢元贞的话。 谢元贞呼吸艰难,想?答应又不敢,……果我可以的话。” “如今柳大人可是个香饽饽,那书一经出售,都中一时?纸贵,当朝司马柳濯缨名书锦卷,江左如今不知多少人景仰你,”今夜赫连诚借着酒劲与思念的冲动,话问到此刻便没再逼谢元贞,他松开桎梏,面前?的谢小公子看?着总是一副柔弱可怜,可赫连太守弯一弯腰,也能?有个七八分夫妻相,“这刀我尽量帮你磨得锋利趁手,可你握着它往前?冲的时?候,也要记得我在后面等你盼你。” 谢元贞莫名觉得眼眶好热,赫连诚的问题他听不明白,“记得谁?是赫连诚,还是翟雉尔术?” “你想?让我做谁?”赫连诚先?问他的意?思。 谢元贞跌进那双深邃凌厉的眼神?中,语气间甚至带了些小心翼翼,“你又想?做谁?” “我想?做翟雉尔术,”赫连诚轻轻勾起唇角,坦诚相待,“但我想?做在大漠草原上?逍遥自在的翟雉尔术。” “是有清酒一樽,得心上?一人,执子之手与之同乘骏马,就此浪迹天涯,”谢元贞眼帘轻动,一滴泪花就此落下,“那般的逍遥自在吗?” 赫连诚唇角勾得更为明显,“美酒在我手,所爱在我怀,只要他愿意?陪我,你猜他愿不愿意??”他话锋一转,郑重其事,“让我一直看?着你。” 谢元贞也被逗笑?,忽而又红了耳垂,低下眸子,良久才轻轻点头,接着两?人心照不宣,气息交缠,趁着一抹月色弥补一旬的空白。 第102章 追查 是夜, 长信殿内。 永圣帝握着?陆商容的手?,眉眼柔和,好似一对感情甚笃的寻常夫妻, “今日的药可有喝过?” 陆商容点头, “妾刚喝过。” 自那日陆商容昏倒在永圣帝怀中, 他便彻底将此事放在心上, 每日过来盯着?她喝药不说,有时正碰上陆思卿请来的江湖郎中问诊,几次险些带不成话。 “主上记挂贵嫔,咱们贵嫔也很想往好里治,”梅雯候在边上,近日主上来得勤, 她心里也为主子高兴,“这药一日三顿, 吃得比饭还?勤呢!” 梅雯有几分夸张, 说得陆商容有些不好意?思,低头红了脸,永圣帝扫过她这娇俏的模样,也忍不住笑, “勤快点儿?好。”说着?他凑近了些, 眼神一暗, “近日可有再流血?” 陆商容借口称病躲了这么久, 再躲下去永圣帝就该起疑心, 于是陆商容摇摇头, “近日不曾。” 她话音刚落, 永圣帝大?袖一挥,梅雯赶紧领着?其他宫娥放下床帐, 快步退下去门口守夜。 红烛帐暖,帐内朦胧,永圣帝抚过陆商容的脸颊,体己的话要对贴心的人说:“那头已然安安稳稳过了六个月,你这肚子也得争气些。” 陆贵嫔垂眸,纤纤玉指遮住小腹,似不明白永圣帝是何意?,“主上,妾惶恐。” “你说,怎的不是你有身孕?”永圣帝仿佛当真在叹息,“这后宫之中谁有孕都好,怎么可以是她?” 这话说得有几分奇怪,倘若永圣帝真不想李氏得逞,软硬兼施,往前四年都拖过来了,怎的偏偏太庙坍塌之后,皇后出一趟宫门回来,反而有了身孕? 陆商容心中猜疑,面上不显,欲拒还?迎,“主上——” 永圣帝兴致已起,骤然压了上来。 转眼至于第二日,永圣帝上朝,出门前吩咐宫娥别吵着?陆贵嫔,想让她多睡会?儿?,只是永圣帝前脚才走,后脚陆商容就起了身。 “梅雯。” 主仆心照不宣,梅雯很快来到床榻前,同?时端来一碗黑乎乎的东西。 “主子。” 梅雯皱眉,但从陆商容的角度看不大?清,陆商容也没心思去瞧。 可她正要接汤药时梅雯却让了一寸,打心眼儿?里不想主子碰这东西。 “主子,不能不喝吗?” 床榻上的陆商容比往日晨起更疲惫一些,听罢也没有要回答的意?思,只是伸出手?翻然向上,最后梅雯也没能拗过主子,无奈将汤药奉上,小心翼翼递进?陆商容手?中。 陆商容面无表情,接过药一饮而尽,随即便下了床,依旧去窗前的绣床前,专心致志绣她那幅未完的纹样。 一副绣完便再上一副,回回倒是会?变花样,只是万变不离其宗,上面的花从来不过一种。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画中花蕊之上,叫人如处梦中。梅雯站在身边良久,冷不防问:“主子,怎的总绣这辛夷花?” 说来当年入宫为妃,也是她家小姐自?己点头答应了的,谁教世?间姻缘往往阴差阳错,就在入宫前一夜,陆府宴客,陆商容隔着?屏风瞧见其中一人,此后便魂不守舍,第二日竟还?是带着?血泪入的车驾。 多少年来,每次侍完寝,陆商容都是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梅雯这话不是第一次,陆商容从来不回答,只是抬头去看窗外婉转的鸟儿?,喃喃念道:“辛夷花落,海棠风起,朝雨一番新过1。” 第203章 下完朝,永圣帝用过饭便在太极殿小憩,他精神不济,每日应付完朝臣,就要睡上小半个时辰。郑蕃吩咐寺人小心伺候,自?己走过长长的甬道,来到大?内一隅的掖幽庭。 掖幽庭并不大?,其中所住乃是杂役宫人,平素只干些又脏又累的粗活,郑蕃转过整整两圈,最后才循着?臭味找到一处幽静的偏院。 里头堆满了污秽不堪的恭桶。 “韩寺人。” 郑蕃站在门口不敢进?去,声音因掩鼻而被掐得更加尖利,直冲正中一白发?苍苍的寺人背影而去。 韩寺人被恭桶簇拥,正在卖力地?刷着?,从门口远远瞧这位韩寺人,他的年纪似乎很大?了,洗刷的动作并不便利,甚至称得上极其缓慢,洗完一只桶,便要好生歇息才能恢复。 一声落地?,韩寺人并没有马上反应过来,而后先是一愣,随即才转过脑袋。 “中常侍您来啦,”韩寺人皱巴巴的眉眼顿时舒展,放下恭桶就要迎上前,“让奴婢扶着?您!” 说完他看了一眼自?己,又赶紧去净了手?,这才敢到郑蕃跟前。 “你自?个儿?也是把老骨头。”郑蕃嘴上这么说,还?是让他上手?扶自?己。 韩寺人额头淌虚汗,极尽谦卑,“没有中常侍,奴婢这把老骨头早化成灰了,”他扶着?郑蕃慢慢往外走,“奴婢愿意?服侍您,还?请中常侍莫要嫌弃。” 郑蕃笑,“出去再说,这味儿?太冲!” 韩寺人也跟着?憨笑,两人行至一处廊下,夏风从四面八方?来,郑蕃掐着?时辰,开门见山,“之前纵火案,淳于大?人审你,你曾说自?己是当年裴后宫中的老人?” 柳濯缨临走前曾向永圣帝点明裴云京这条线,正叫郑蕃想起这个韩寺人,眼下恰恰派上用场。 如今裴云京逐渐掌权,无论是李令驰有意?为之,还?是受其裹挟,追查裴云京的底细都是势在必行,以谢元贞的名义容易打草惊蛇,永圣帝以皇室血脉为由?暗中查探,则是另一条出路。 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滔天权势面前,知遇之恩也不过是个笑话,若能成功离间李令驰与裴云京,使之内部分裂—— 那么鹬蚌相争,永圣帝或可坐收渔翁之利。 只见韩寺人卑躬屈膝,“正是。” 郑蕃听过没有立即追问,反而提及当今主上,“皇室凋零,如今唯有主上一脉,介州那位又被圈禁,不知生死,眼看皇后将要临盆,主上心里急啊!” 皇后乃李氏嫡系,韩寺人明白郑蕃的意?思,“主上是想?” 郑蕃这才问道:“听闻裴后当年有一子——” 洛都的腥风血雨历历在目,彼时诸王应诏而起,数十年间战火不断,韩寺人实在不敢乱说话,登时跪下,“这,这奴婢也不知啊!” 可正是这片刻的犹豫叫郑蕃看出端倪,他拂袖是为不啻,声音陡然阴沉,“才表过忠心,这会?子就与我?玩儿?心眼?” 都是大?内侍奉几十年的老人,此刻当门对面,谁又能跟谁装狐狸?韩寺人终于明白前因后果,伏首卧地?不敢起,“奴婢不敢!” “历来皇室核验血脉,程序何其繁杂?”郑蕃步步紧逼,今日韩寺人露出一丝马脚,郑蕃便要他一气儿?吐个干净,他半哄半骗,威逼利诱,“若是主上不点头,你道他还?能恢复天家本姓?” 韩寺人骤然抬起眸子,想看郑蕃的态度,“中常侍的意?思?” “眼下前朝后宫都是李氏天下,倘若只能在兄弟与李氏后人之间选,你以为主上会?选谁?”郑蕃撑着?残废的左腿,俯身去看这个老成精的韩寺人,“主上念及手?足,若他能早一日归来,主上自?当能够早一日安心!” … 当日清晨,柳濯缨便奉命前往八盘冶监工,这一趟只是走个过场,此次定下区区三千件兵器,一则是试探五部的态度,二则万一两军发?生冲突,这个数量也不算太严重的损失。 不过开采加工到底并非易事,即便只是三千件兵器也耗时已久,好在柳濯缨检查过进?度,顺利的话,今年年末之前大?抵就能铸造完毕,那时柳濯缨再去验收,带这些兵器回京。 回程转眼已是立秋,秋兴连天,天如水色,与师戎郡的几十里间,纸短情长的家信已然通过十余封。 述职之后,永圣帝特?批了柳濯缨这两日不必急着?上朝,踏出乐贤堂的大?门,柳濯缨并未直接出宫回家,而是与中书舍人荀浚一道前去秘书局。 自?打柳濯缨封大?司马,这便成了大?司马闲来无事的习惯,秘书郎们久闻柳濯缨大?名,想他才高八斗却依然如此好学,更是钦佩。 只是去秘书局时路过太医院,又恰巧碰上了裴云京。 柳濯缨先行作揖,“今日休沐,裴大?人来请太医令,可是护军大?人抱恙?” 护军大?人年过花甲,抱恙已是司空见惯,裴云京扫过面前的两人,“不过是纤芥之疾,柳大?人与荀大?人这是?” “是下官请教柳大?人,”荀浚看着?和善,躬身先开了口,“柳大?人说有本典籍可以解答下官疑问,故才同?去秘书局。” 践行宴上柳濯缨那句梁室将绝于裴犹在耳畔,历来史书工笔,前朝与后宫同?撰,柳濯缨口中的裴后,应当就是后妃传记中的内容。 第204章 “久闻柳大?人博学却仍手?不释卷,”裴云京似笑非笑,撕开皮囊的对话更为露骨,“每次去秘书局,都要借上几十本典籍,当真是好学。” 这话明抬暗踩,拐着?弯儿?骂柳濯缨别有所图,因而听罢他也不客气,字里行间透出淡淡的嘲讽,“不然裴大?人以为,在下这些轶闻趣事是打哪儿?得来的?” “.想必李大?人还?在府中等候裴大?人吧?” 荀浚看这二人的脸色,赶紧打起哈哈,片刻之后柳濯缨先笑起来,两人间的杀气才淡了一丝。 “那便不耽搁太医令请脉。”柳濯缨道。 出了甬道,两人便往那重重宫门去,在空旷的路面上,微风拂过,裴云京突然开口:“待会?儿?去府上,你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一路上太医令都夹着?尾巴做人,此行并非第一次去护军大?人家宅。常言伴君如伴虎,如今宫里的主上不好伺候,宫外的护军大?人却更是要人命,他拼命点头,哪里敢多说一个字。 只是快到第一重宫门的时候,两人好巧不巧,又撞上运书经过的秘书丞。 第103章 病笃 大内秘书局包罗古今天下典籍, 秘书丞却只?是个小官儿,此人姓闵名容舒,出身寒门。要说文官武将本就话?不投机, 朱竹更是不相往来, 他遥见裴云京也没想着打招呼, 只?恨不得将脑袋埋进砖缝之下, 这位镇南大将军便不会将他放在眼中。 可裴云京却破天荒将人拦了下来。 “这不是秘书丞闵大人,这书是——”裴云京还特地拔高了音量,宫门口的侍卫听见?动静,也不由朝他们这边看过来。 这便由不得闵容舒装聋作哑。 闵容舒一副猝不及防,赶紧躬身作揖,“下官见?过裴将军, 这书是主上吩咐送去太极殿的。” 他身后还跟着几个小寺人,两两各抬一箱子, 看起?来还不轻。近朱者赤, 永圣帝如今倒是越来越有?明君贤主的架势了。 “原来如此,”裴云京故作谦虚,“我?是个粗野武夫,平日只?懂舞刀弄枪, 方才我?见?柳大人与?荀大人一道去秘书局, 心?里就忍不住有?些羡慕。” 闵容舒当他也想?来沾沾书香气, 陪笑道:“裴大人谦虚, 若是您来, 似柳大人那般借上十本八本的自然?也无妨。” 裴云京顿时作惊讶状, “柳大人才高八斗, 竟然?还要看这许多书?” 一旁的太医令一直低着头,闻言眼角微微向裴云京靠了靠。 “所以说要论?清谈, 当朝无人能与?柳大人匹敌,”裴云京有?一句没一句,闵容舒摸不准他目的何在,硬着头皮也得奉承,“柳大人每每光是挑书就要许久,下官都怕这秘书局够不上柳大人的眼界。” “能入柳大人眼的,想?必不是凡俗,”裴云京终于闪过一丝精光,语调渐缓,“若是拿来我?看,怕是都认不全那上面的字儿。” 裴云京半道上截人自然?不是为闲话?家常,闵容舒顿时反应过来这是要套话?,端出来的三分笑意里都掺了谨慎二字,“这个下官倒也不曾留意,想?来左不过是与?玄学有?关的典籍吧。借条都是局中秘书郎们?在批,下官不过偶尔听他们?提过一嘴。” 说着他往太极殿的方向瞥了瞥,“这主上还等着下官送的书,裴将军——” 裴云京终于让开道,“闵大人先请。” 先是柳濯缨,后是闵容舒,裴云京忽然?想?到什么,“太医令——” 太医令颇为识趣地?啊了一声,“裴大人方才说什么?” 裴云京不由笑了,穿过宫门,边走边找话?,“说来还有?一事想?要请教太医令。” 太医令忙摆手,“不敢,裴将军请说。” “我?率兵去岭南,曾在山中见?到一种草药,形似伯叶而细长,状拳挛又如鸡足,高约三五寸——这是何药?” 裴云京一直记得那日在柳府所见?的怪异药材,甚至那一箩筐中的其他品类,也在当夜便手抄一份留存下来。 要说这个大司马人如其姓,向来一派弱柳扶风,当年传闻谢泓四子谢元贞正是如此。不过裴云京的推测终究没有?实?证,在岭南他拿着残方问过军医,军医看过便说这方子不像治病调理,用药反倒十分凶险。 太医令听罢思忖片刻,问:“敢问裴将军,此药能否开花,可否结子?” 裴云京说自己在岭南所见?,但到底不知?那小郎君是从哪里采摘而得,于是不得不摇头,“不知?。” 这一句几乎就是露了馅儿,太医令捋了把胡子,眼睛微眯,开始胡诌,“这个下官便不敢贸然?断定,普天之下药材何其多,若非记载于古籍之上,恐怕也只?有?那江湖郎中才能分辨一二。” “古籍——”裴云京喃喃念道,最后一重宫门眨眼穿过,车驾前,他命人扶太医令上车,自己则翻身上马,低声一喝:“走!” 护军府,裴云京引太医令到李令驰所在的宅院时,迎面正撞上出来的李凝霜。 “二小姐怎的回来了?”裴云京有?些惊讶。 这倒不是裴云京做贼心?虚,只?是自从南迁至于铎州境地?,逢年过节李凝霜也不愿回家,常年就待在那奉仙观中,常年与?青灯古刹相伴。除却奔丧,即便当年商讨家中姊妹何人入宫这等大事,一样是也在仙人座下,长明灯前。 第205章 裴云京望着这张清冷消瘦的脸,似乎想?从中揣摩出些蛛丝马迹。 秋来气爽,微风轻起?,李凝霜径直对上他的目光,半点温度也无,“再不回来,怕是见?不上父亲最后一面。” “二小姐如何这样想?,”裴云京仍旧不大相信,只?是面上不显,“明公福泽深厚,太医令又是著手成春,定能药到病除!” 李凝霜冷不防瞥一眼战战兢兢的太医令,“是么?” 早知?李府是龙潭虎穴,两人显然?唇枪舌剑,此刻太医令哪里敢抬头直视里凝霜,李二小姐轻描淡写一句话?,已叫他支支吾吾不敢答,“这,这——” 不过李凝霜倒是没有?真?要难为太医令的意思,让开身,跟着接了一句:“急病不仗缓医,烦请快进门为我?父亲诊脉。” 裴云京跟着进门去,扑面而来的是积累已久的复杂药味,闷得人透不过气。近来李令驰不怎么能下地?,时而清醒,时而胡言乱语,府中没有?能做主的人。皇后坐镇中宫,依例不得擅出,二小姐平时便不怎么搭理父亲,主簿实?在没辙,也只?能飞鸽传书请裴云京趁着战事暂歇,赶紧回来帮衬。 李令驰半昏半醒,人比起?裴云京上次见?他又瘦了不少,太医令见?面先是恭敬,再请去摸他的脉,房中一时沉寂,裴云京就站在床前,李凝霜则停在他身后的门边,任风掀起?她的一角裙摆。 须臾,裴云京见?太医令微闭的眼睛一松,倾身问道:“大人如何?” 太医令撤了垫子,将李令驰的手妥帖放回被下,随即才躬身回禀:“下官切护军大人之脉象,譬如木浮于浅表,轻取有?余,按之则显不足,有?道浮而无根,此乃内虚之症。” 不待裴云京说话?,李凝霜上前一步却先开了口,“虚不受补,如何解表清里,便有?劳大人开方。” 她一字一顿,太医令便立即知?道这位李二小姐并非寻常深闺妇人,她能听懂太医令这一段绕口令,也就知?道护军大人身上并不单单只?有?旧伤,其实?还有?别的症候,这一句解表清里含糊其辞,实?则于行家里手来说,意思相当很明显—— 这是要太医令为她父亲解毒。 来的路上裴云京就已叮嘱过,太医令往前一步是刀山,往后一步是火海,这裴云京想?要自己装傻,李二小姐却命自己刮骨去毒。多年侍奉主上的机警让太医令不过犹豫片刻便开口应付道:“不敢,下官这便开方。” 说完太医令就匆匆往外间书案去,裴云京本要跟着去看方子,李令驰却在此刻突然?叫了他的名字,“安饶。” 裴云京转身的脚步一顿,倏尔转回来,跪在榻前,“明公想?说什么?” 太医令身边空了人,李令驰叫住裴云京,便换了李凝霜随他去开方子。 房中没有?开窗,昏暗的帐前,李令驰的面色看起?来更为枯槁,仿佛行将就木,有?人轻轻再推一把,便要撒手人寰。 他眯着眼,半晌才看清裴云京的脸庞,还没开口,眼角已经?渗出一滴泪,只?听他有?气无力,“岭南战事如何?” “明公宽心?,这仗要打得彻底,便不是一时三刻的事,”裴云京知?道他放心?不下,玉氏一日不死,裴云京一日不交虎符,李令驰便是死也难瞑目,“但属下自当竭尽全力收复介鄄二州。” 听罢李令驰却没再追问,反而揪着别处,“如今你已贵为镇南大将军,再自称属下,怕是不妥。” 这声音低沉,裴云京还是听出其中别意,但如今他羽翼丰满,也不是谁的敲打都能成为震慑,他低眉顺眼,眼中却没有?一丝恭敬,“明公,安饶做一日安饶,便一日是您的下属。” 李令驰忽而又念:“安饶——” 裴云京以为听错了,凑近又问:“明公有?何吩咐?” “安能轻饶恕,何以不言杀,”李令驰忽然?看向他,从眼缝里射出的精光似一道冷箭,“这字是谁所取?” 裴云京眨了一下眼,语气更加柔和,“明公,是介州典签沮渠邃。” “是了,你第一日做我?的副将,便自报过家门。”李令驰不再看他,眼睛转向床帐,去屋顶以及遥远的天边寻一抹记忆,“生娘小于边,养娘大于天,他既赐你安饶二字,想?必是寄予厚望。” 裴云京顺着护军大人,“明公之于属下,何尝不是恩同再造?” “恩同再造?那玉氏也是谢公绰的学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可他说反就反了。”李令驰是在假设,但这话?从他嘴里蹦出来,仿佛就成了真?,“沮渠邃如今就在岭南水师军中,来日若他不肯归降,你待如何?” “属下带兵讨伐是为拨乱反正,灭此等不正之风。”裴云京嘴角牵起?一个更大的角度,笑意至于眼底只?剩嗜血的冰凉,“屈从玉氏淫威是为不忠,带头不降是为不义,若真?如此,那他便该杀!” 李令驰不止笑,还笑出了声,连外间写方的太医令与?李凝霜也不由朝内间投来目光。 “不忠不义,好?个不忠不义,可大梁的忠义早都叫那谢泓一笔一画写尽了,他的胞弟如今却要踩他的尸骨一步登天!”李令驰似乎有?了些气力,“听闻那谢公绰每每酒酣,都会吟诗一首——你可知?他所吟诵为何?” 第206章 裴云京指尖磨着床沿,说话?间略微撑起?身子,“属下不知?。”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1。” 李令驰沉吟到最后,强弩之末,声音又渐渐低了回去,裴云京说不知?道,这也是哄着李令驰,自从赵云清死后,裴云京就明白,此生李令驰再不会信自己的任何一个字。 谢公绰与?李令驰是一路人,这点连李令驰自己都十分认同。谢公绰不止吟诗,还要边吟诵,边拿一柄玉如意敲那唾壶,经?年累月的击打之下,壶口全是缺口。 那缺口上写满了谢公绰的野心?。 李令驰叹一口气,末了又轻笑道:“此乃当年高祖之父临终之言,而后靖襄帝励精图治,开拓大梁盛世——他这是想?学靖襄帝。” “可谢公绰没有?谢泓的忠心?,”裴云京不置可否,他认同也不认同,谢公绰要效仿也得有?前提,“有?忠心?才有?孝子贤孙,才有?拥趸。” 这话?明里否认了谢公绰,实?则是将李令驰一并打入万劫不复,李令驰却装着忽略了这点,反驳道:“忠心?是身为人臣的本分,可古来创业之君,哪个又有?丁点儿忠心??遑论?谢泓人都已死绝了,满门上下不留一个活口。” 裴云京这才垂下眸去,脱口一句:“明公所言极是。” 却说这厢夕阳西下,谢元贞终于满载而归回了司马府,谁料赫连诚已在后院房中等候多时。 那一盏灯烛昏黄,映照出一片硕大的人影,谢元贞脚步渐近,方才在前厅时却没有?僮仆禀告自己,直到进门之前他仍心?有?犹疑,推门而入的瞬间倒是明白了赫连诚的苦心?。 先前谢元贞说过此后赫连大人不必再偷偷摸摸,只?是光明正大入司马府终究会引来注目。如今柳濯缨清谈盛名在外,白日赫连诚要与?柳濯缨划清界限,入夜就更该如此,左右这穿窬之盗赫连诚是做定了,他索性登堂入室,径直候在大司马的寝间,翘首以待柳大人临幸。 “回京前特地?从师戎郡绕过,”谢元贞字里行间克制不住的高兴,抱住赫连诚却还要挑嘴,“你怎的马不停蹄就追来了?” 赫连诚揉崽子似的回抱谢元贞,独守空闺寂莫冷,他委屈得要掉眼泪,“你绕的是师戎郡,又不是我?赫连府,我?妻三过家门而不入,我?只?能挑着扁担苦苦追寻。” 说着赫连诚还把划过桨的手给谢元贞看,宽厚的掌心?上长满老茧,在烛光下微微泛红红,见?状谢元贞赶紧绞了巾帕过来给他小心?擦拭,末了突然?亲了一口他的掌心?。 赫连诚是在逗谢元贞,可最后弄得自己心?里也痒得紧,他夺过巾帕扔回水盆里,溅起?一地?水花,与?这人的花言巧语遥相呼应,“郎君亲妾的手做甚,妾的嘴在这儿呢。” 谢元贞装听不懂,眨着一双大眼睛含情脉脉,秋水盈盈,“我?知?道你的嘴在这儿,可这不是等着你问话?呢?” “田驺忙于秋收,柳大人此行却是为埋下种子,”赫连诚俯身望进那一波无边秋水,“难道不是我?听柳大人细细说来?” 两人坐上蒲团,赫连诚边倒茶水,边听谢元贞说:“旁的我?已在家信中提及,只?是一点——” 自洛都谢氏灭门,公冶骁与?贾昌率两营追击谢元贞兄妹,一路损兵折将终至无果,不过加之南下流亡途中的折损,其实?除了四幢主之外,还有?士卒幸存。 只?是萧权奇中途逃窜,通敌叛国的罪名定不下来,五部铁蹄随即踏过,谢氏一门就又成了以身殉国的忠臣良将。 纸包不住火,二营原本就归谢泓统管,为防走漏风声,也是怕日后有?人要翻案,公冶骁与?贾昌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在撤下海捕文书之后,于求见?李令驰的前一夜就预备将人杀个干净。 公冶骁做事狠绝,彼时哪管什么四幢主,本是决计留不下来的,只?是其中的老童与?贾昌素来交好?,还是看在贾昌的救命之恩上,好?说歹说又留下四人。 可在四幢主眼中,公冶骁的大发善心?却不是恩赐。因为论?资历,公冶骁平平无奇,论?武艺,他更不算出众——只?因着世家出身,只?因公冶这个姓氏,叫他轻而易举踩着他们?一步登天。 而贾昌与?四幢主同样出身寒门,这么些年也就他爬得更高一些,其余仍不过混个不上不下的幢主。他们?嫉妒公冶骁能日日挨着主子惹他的眼,但眼不见?为净又是一说。 自打跟着公冶骁来到这鬼地?方,抬头不见?低头见?,他们?日夜劳作,晚上还要提防五部来袭,不过短短几月,怨怼便如杂草滋生,何况老童还死在与?五部的一场冲突之中。 他正是因替公冶骁挡刀而死。 或者换句话?说,谁也没能亲眼目睹,究竟老童是为救人而死,还是做了谁的人肉垫。 四幢主之三因老童与?贾昌的关系而得苟延残喘,如今老童没了,原先堪堪稳定的关系四分五裂,白日他们?敢怒不敢言,只?得入夜于无人处借一壶桑落消愁。 “昨儿个我?从猎户手里买来的酒,”郭昣拎着酒壶在其余二人面前显摆,好?酒难得,今夜他也是难得的好?心?情,“桑落酒,咱哥几个好?好?喝一顿!” 三人中当数郭昣的年纪最小,他人似猕猴,上蹿下跳没一刻消停,等不及坐下就拔开酒塞,深吸一口气,一股醇厚的馨香充斥鼻尖,闭上眼恍若至于仙境,驱散了连日以来的疲累。 第207章 待他长舒一口气,再次睁开眼睛,正对上□□坐在石头上吹风的张谧,只?听他劈头盖脸,“喝他娘的你敢喝?万一又摊上事儿怎么办,我?可不敢!” 郭昣睨他,“孱头!”随即转向另一人,“老任,你喝不喝!” “喝!” 任铠年纪最大,看着倒与?郭昣不相上下,说话?间嘴里还叼着一根兔尾草。只?见?他捞过酒壶,仰头先饮一口,又递与?张谧,“不过偶尔解个馋,咱又不是那酒鬼,沾了一口便不要命!” “他不要命大可自己个儿去撞那山矿啊,做什么拉上咱哥儿几个!”烈酒下肚,郭昣一张嘴更停不住,“老童不走运,已经?交代在这儿了,咱们?仨一道来这鬼地?方受难,如今看来竟不知?还有?命回去没有?,难不成就因为当年——” “老郭!” 任铠一喝,郭昣挤眉弄眼,先给自己补一口酒,而后才摆摆手,“我?知?道!” 他径直坐在地?上,嘴里翻回一股臭鸡子味,那是八盘冶独有?的矿风,这样的下酒菜不如没有?,他凭空踢了踢,满腔邪火没处撒,“真?他娘的憋屈!” “还以为他挨着主上便是麻雀变凤凰,哪日得脸,泼天富贵唾手可得,”任铠换了一边叼草,字里行间是鄙夷也是不解,“不想?竟被贬到此地?,脑袋别上裤腰带儿!” “谁说不是?”张谧朝任铠瞥了一眼,声音不自觉压低,“大内走水,我?道他这是要当大官儿,谁知?江大人轻描淡写一句话?,就让他从天上坠落悬崖!” 任铠意会,“如今看来,护军大人是早想?料理了他。” “可他好?歹也享过几日福,”郭昣话?没听全,只?知?自己此刻受的是累,吃的是苦,“咱们?和他能同甘苦却不能共富贵,如今还要因他的罪过一并受牵连,天下还有?这等晦气事!” 苦水倒得多了,郭昣的眼底漫上一丝杀气,“你们?不敢说,可如今受他牵连拖累也是真?,难不成就这般放任他如此?” 他们?都看出李令驰这是要舍弃公冶骁,那么似他们?这般的蝼蚁,届时也必定要一并踩死才能安心?。 三人顿时沉默,一壶酒很快见?底,醇香盖不住大祸临头的惊恐,夜风凛冽陡然?刮过,暖意短暂流过,周身又只?余阵阵寒意。 先是老童,下一个又是谁呢? “咱们?本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若护军大人真?想?斩草除根——谁!” 任铠机警,大喝的同时拔刀向脚步声来处,他身边的郭昣眼尖,率先看清了从黑暗中抽离的柳濯缨—— “柳大人,”郭昣将酒壶往身后藏,眉眼间全是戒备,“夜深了,您怎的不去帐中歇息?” 柳濯缨双手交错叠于腹前,左手食指上缠着一根细绳,再往下瞧,原是系着两壶酒。 “我?正要去歇息,”柳濯缨将酒壶往上提了提,眉眼一挑,笑道:“公冶大人送了些酒,只?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我?想?着诸位袍泽辛劳,便来送与?你们?。” 酒壶随着动作相触,发出清脆的声音,郭昣眼睛在那上头停留瞬息,先前一听是公冶骁所赠他便有?些不屑,可转念一想?,这酒既是柳大人相送,好?像就又能接受了。 “柳大人,”柳濯缨清谈之名在外,他摸不准这位大司马的性子,先让了让,“这咱们?如何敢当?” —— “难怪那几日你要我?送几壶好?酒来,”赫连诚听谢元贞说到这里骤然?打断,没喝到的酒全成了小肚鸡肠中的醋意,“原是要与?别人同享!” 毕竟家信诉衷肠,似这般的正事,还是面对面说比较稳妥。 谢元贞就等着这坛子酸醋,他端坐一旁,仿佛宁折不弯,“我?是去送酒,却没有?要与?他们?同享,赫连大人说话?可要凭证据。” 赫连诚却一把捞过柳腰,抓着他的手就往自己身上摸,“我?空落落的心?肝脾肺肾便是铁证,柳大人,你可要好?好?补偿下官!” 第104章 滋事 “我瞧瞧, 你说这里面空落落,我看却像是装了不少坏水儿,”谢元贞才不信他, 与赫连诚始终保持半寸的距离, 不叫他得逞, “我是去投其所好, 舍不得套不住狼,三幢主与我素昧平生,总得多送几日才好套话。” 柳濯缨偶尔便会送几壶酒,美其名?曰犒赏,送完也不多话,撂下东西?就走人。 一开始三幢主还十分戒备, 得了酒也不敢喝,而后喝也不敢喝尽兴, 到后来终于放下戒心, 只是不巧又被公冶骁抓住要严惩。多亏柳濯缨挡下来,他们感恩戴德记着大司马的好,非拉着柳濯缨说要道谢。 这酒过三巡称兄道弟,再要套话就容易多了。 “素昧平生?”赫连诚眉心一皱, 抓住其间漏洞, “四幢主与两校尉, 他们当真认不出你?” 谢元贞不可能一直藏匿于从父家中, 这点赫连诚十分清楚, 可一旦谢元贞浮现于朝野, 也就意味着迟早有一天, 洛都谢氏四子这个?身份也会?公之于众。 大内走水案,纵火犯口中的谢元贞便是第一步。 “那夜我疾驰拦下如晦冒进, ”谢元贞没有回?答,只是问他:“你又是如何认出我来的?” 赫连诚顿时愣住。 第208章 那夜谢元贞身着女装,足可谓雌雄莫辨,彼时六年已过?,谢元贞的长相也确实?大有变化,原先的稚嫩与柔美完全褪去,整个?人有如花苞绽放更加出挑,是那种极具冲击力?的俊美。 “你曾说你差点以为我已经死了,”谢元贞略侧过?身去瞧他,手还搭在他的胸膛,“可还记得那张海捕文书?” 赫连诚摸着谢元贞的腰,心里稍微踏实?一些,听他的话一点就透,“你的意思,公冶骁围剿你不逮,为瞒天过?海特地演这一出,不仅是为交差,更是为堵住四幢主的嘴?” 一旦公冶骁决定将谢家兄妹生还的消息摁死在摇篮,谢元贞便笃定他不敢轻易指认自己,否则无异于亲手再翻出谢氏灭门旧案。 那他就是万劫不复。 赫连诚抱紧了人,眸色一暗,“你也太大胆了些。” “我去八盘冶监工,所见以公冶骁与庾愔居多,与这几个?幢主不过?隔着远远一见。所以去是为送酒,也是为验证猜测。”谢元贞点头?,他被摸得痒痒,又不想?扰了赫连诚的兴致,搭在赫连诚胸口的手慢慢捏紧,将领口皱成一团,“且我观公冶骁行?事暴躁,于诸多事却无甚高见,许多麻烦还得劳庾愔替他收拾烂摊,不仅三幢主,便是庾愔也窝着暗火。” “可你不就是要磨他的性子?”说到庾愔,赫连诚又想?起来,“年节我去望京,庾荻与我说起这个?儿子也是诸多无奈。叹他与他祖父一脉相承,一样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死性子。你要让他回?头?,怕是要往死里整他。” 师戎郡一战,叫天下人看见朗陵皇商赫连诚,却不知赫连诚是踩着庾愔才冒的尖儿。谢元贞心知赫连诚惜才,如此将门大才搁在京师,却永远只能替皇室武库看那锈迹斑斑的大门,换了赫连诚决计做不出来。 日后局势多变,这样的宝贝谢元贞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要攒到赫连诚的师戎郡去。 “武库失窃一案,庾愔在天牢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难道还不够叫他失望么?”谢元贞并不认同,有时候叫人绝望的未必是死境,大内走水案叫庾愔彻底看清了主上对自己的态度,这也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我看眼下不过?缺个?契机,有朝一日他离了这位主上身边,就能与慕容皇室再无瓜葛!” “庾愔若能回?来,也算了却庾荻一桩心事,”赫连诚知道谢元贞在朝堂斡旋,特地将庾愔一道塞来师戎郡附近的八盘冶,有几次五部来袭,赫连诚已与庾愔有过?几面之缘,此前恩怨易解,就是为来日与之结盟打下坚实?的铺垫。 可这些都与明面上的柳濯缨无关。 “你为我筹谋,是想?将望京与师戎郡绑得更紧,”赫连诚盯着谢元贞,好似永远也看不够,“来日他若知晓,也不知会?怨你还是感激。” 谢元贞一愣,当时反应过?来赫连诚是在心疼,他凑上去小?啄一口,有样学样,“无妨,左右他有几分怨怼,赫连大人加倍补偿我就是。” 日月东升西?落,处暑天还暑,好似秋老虎,江左大地已过?盛夏,到了正午还要热死人,迎接大梁朝廷的不止炎炎烈日,还有杀人绝户的旱情蝗灾。 除却内陆盆地的黔西?,原先经崔应辰大力?治理?,如今接替天峰府的步探微步刺史一脉相承有所防范,崤东与岭南于民生稍显疏忽,则是旱极而蝗,一时间万里草木断绝,蝗虫过?境,幡帜皆尽。 天苍苍,金秋当丰收,野茫茫,举目无稻粒。 常言道不怕年灾,就怕连灾,眼下救灾如救火,永圣帝为赈济与祈雨连日奔忙,那厢八盘冶的公冶骁反倒来了个?火上浇油。 此事可大可小?,起因乃是挖矿的劳兵因不堪负重?而聚众闹事,这样的冲突在这批新收编的长水营到达八盘冶之后便时有发生。公冶骁历来治下严苛,这批人过?去又是明摆着的受苦受难,谁能长年累月忍着这口窝囊气? 按以往,公冶骁命人抓住那几个?常闹事的小?惩大诫便也罢了,只是那三幢主却趁乱又将公冶骁套上麻袋暴揍一顿,这一揍小?事化大,公冶骁的脸上强挂不住,便不能再只算军营弟兄们之间的寻常打闹。 何况此次斗殴还有第三方到场。 消息传回?铎州,望京刺史安涛将奏章交与中书令崔应辰的府上管事而非下属,便是想?绕过?录尚书事的李令驰。而据奏章所言,值守万斛关的斥候巡视,恰巧发现劳兵闹事,带人平息之后就将消息传回?铎州永圣帝的面前。 乐贤堂内的匾额之下,奏章常年堆积如山,永圣帝分身乏术,若非此等污糟事关公冶骁,若非后头?没牵着一个?李令驰,一锅端不过?早晚的事。 因而永圣帝最后只将奏章撕了个?干净,再对着郑蕃发上好一通邪火,而后才着柳濯缨领司隶校尉一职,前往八盘冶处理?。 纵火一案江豫川出面阻挠永圣帝封赏,虽摆明了李氏党羽要舍弃公冶骁,但此乃其一,事后柳濯缨建言,当初李令驰既然将人搁在主上身边,此刻看来并非重?用?,那便是明升暗降,想?伺机一箭双雕,早存了改朝换代的心思。 公冶骁出身长水营,此前归属京师府尹,前中书令谢泓,而后才叛去李令驰手下,挥刀回?斩旧日上峰。首鼠两端是大忌之一,只是或许他还做了什么别?的事,才引李令驰如此厌弃。 第209章 柳濯缨顺着思路话留三分地,说与永圣帝听已是足够。公冶骁明面儿上就是李令驰的人,下属之过?,主子合该担责。这层话还有个?意思,便是公冶骁早被主子厌弃,此番行?径势必更加引火烧身,他这个?左卫将军已然做到穷途末路,若他够识时务,能够咬住李令驰拉护军大人下台,就像他当年背主求荣一样,那他就还有条活路可走。 这也是他惯常的行?事作风。 永圣帝满脑子的算计都是针对李令驰,直到柳濯缨躬身退出乐贤堂也没算到,公冶骁其实?可能是把双刃刀,他攥着当年洛都谢氏灭门的秘密,这个?秘密实?在太大,狗急跳墙的公冶骁既然能反咬李令驰,也一样能咬上永圣帝自己。 “眼下帐中没有别?人,” 八盘冶军帐中,柳濯缨捧着茶盏端坐于桌案前,说话间并不抬眸,“说吧,何故斗殴?” 军帐之内,贾昌身着戎装就站在边上,闻言偷偷多瞄了两眼柳濯缨,才转回?到公冶骁边上使眼色。 永圣帝要派司隶校尉,李氏党羽自然也不会?坐以待毙,裴云京代护军自省,说这也是自己管教不力?。只是当初劝永圣帝严惩,也是想?着公冶骁可以就此改邪归正,倒是不想?他行?事依旧如此不识大体,于是增派右卫将军贾昌随行?予以协助,是惩是罚都好,必得叫他从此安分守己才行?。 可随行?的是贾昌,裴云京就没安什么好心。 这不单在于他也是当年灭门案的主刀之一,实?则贾昌与李令驰更不是一条心。要说公冶骁首鼠两端还在明,贾昌为人城府极深,却是个?难对付的笑面虎。且此人说话向来滴水不漏,凡事皆留后手,事实?证明,当年放过?谢家兄妹便是其一。 可裴云京就是要这水越搅越浑。 郭昣抢在公冶骁前,人是他打得最狠,此刻却要恶人先告状,“大人明鉴,是公冶将军先起的头?!” 公冶骁一张老脸肿成猪头?,张嘴还要挥拳头?,“放他娘的狗屁!” 临行?前江豫川的说辞是如今盯着护军大人的眼睛太多,凡事不能行?差踏错一步,再者公冶骁有错在先也是不争的事实?,如今既然有机会?将功补过?,合该尽忠职守,切莫再辜负护军大人的苦心。 可他们各自心知肚明,五部铁蹄擦着耳边呼啸而过?—— 李令驰是想?借五部的手以绝后患。 判令已下,公冶骁若敢轻举妄动,只会?死得更快,初到八盘冶的公冶骁更是暴躁,这也为如今的暴动埋下了隐患。 所幸而后安涛与赫连诚全军严阵以待,几次抵挡五部来袭,两方互相摸清对方的路数,冲突逐渐渐少。唯有一次疏忽,便是老童身死的那场战役,但对于八盘冶本?身所处的位置而言,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但这不代表公冶骁就懂得收敛,没了贾昌的公冶骁仿佛没了刀鞘的锋刃,伤人终伤己,眼下正是这般情形。 贾昌扯了扯他衣袖,轻声劝诫:“大人面前,说话注意些!” “下官不过?如往常一般小?惩闹事的劳兵,谁成想?忽然被人套了麻袋,若非万斛关斥候察觉,安刺史带兵过?来平乱,下官还不知道有没有命见您!”公冶骁睨了贾昌一眼,到底收敛了脏话,“谋害当朝命官最不容恕,大人可万勿轻纵了他们!” 柳濯缨牵起嘴角,这模样却不像在笑,“待本?官查明,大梁律法如何写自然是依例如何办。趁这会?儿还没当着全军将士的面,你等有何隐情也得要如实?交代。” 司隶校尉端的一派儒士风范,字里行?间却半点没有要客气的意思。所谓一个?巴掌拍不响,公冶骁与三幢主若只是如这般互相撕咬而不肯吐露实?情,便是朝廷命官也得大刑伺候。军人皮糙肉厚,八盘岭的烈风吹出来的都是铮铮铁骨,上刑看似不打紧,可重?要的是,届时公冶将军的颜面就不止被套了麻袋拳打脚踢,还会?被扔在地上任军中将士践踏。 柳濯缨仰头?看向几人,他此行?名?为督察,来前永圣帝却要柳濯缨务必审出个?所以然来。想?那李令驰特地将人下放至于四面危机的八盘冶之时,也没料到此后公冶骁没被五部铁蹄碾死,反倒搬起石头?砸了自己一脚,惹朝堂瞩目。 “大人明鉴,卑职几个?也是看不过?公冶将军如此苛责将士。何况八盘冶就在交战地边上,大家伙儿也都是脑袋别?在裤腰带司苦役,如此重?罚,反倒容易叫军心不稳,来日面对敌袭军心不齐,”任铠赔笑说起软话,“左右大家都是因补造武库失窃的兵器而来,不如公冶将军就吃下这个?暗亏,也算是平了连月以来众兄弟的怨气!” 公冶骁鼻孔肿成针孔大小?,此刻气得对着任铠出气,“你言下之意,是你们都是受我牵连而来,我活该遭你们一顿毒打?你既要算账也别?卖乖撇开?旧账,别?忘了当初是谁留下你们的贱命!” 人生都是父母养,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郭昣就是窝着火才要打人泄愤,公冶骁不知反省,此刻还要拿话戳人,郭昣直接攥紧拳头?,“咱们几个?到底是公冶将军还是贾将军救下的,想?来公冶将军应当心知肚明!” “越说越没谱儿!”司隶校尉雷厉风行?,刚到地方便要审理?,贾昌没时间与他们逐一化解,眼前有一个?漏洞他就得立马补一个?,“你们自当记着公冶将军的好!” 第210章 贾昌这话不是要拍公冶骁的马屁,几乎是在警告三幢主凡事适可而止。 说来说去,他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人,没的为这些根本?犯不上的小?恩小?怨斗个?你死我活。 “原来几位还是旧相识,”柳濯缨装作恍然大悟,“只是私怨合该私下化解,如何就当着全军将士的面闹得如此难堪,最后还惊动圣驾与护军大人,”说着他看向贾昌,意味深长,“听闻护军大人得知此事,气得可不轻呢?” “柳大人说得是,这才派卑职与柳大人同行?,”贾昌赶忙躬身,又使劲塞眼色与公冶骁,“老骁,有道冤家宜解不宜结,这事儿不若就这么算了罢?” 不待公冶骁吭声,柳濯缨先撂了茶盏,瓷器与桌案相触的声音不轻不重?,再看柳濯缨,岂知他已经完全冷了脸色,“贾将军,我自理?解你的苦衷,不过?如今此事已闹得满朝皆知,如若不能交出个?妥当合理?的前因后果,只怕御史台的同僚也不是混的!” 贾昌哪里不明白柳濯缨这就是要刨根究底,只是眼下柳濯缨在场,什么利害关系他也不敢贸然说,他只得顺着柳濯缨的意思,“卑职不敢有别?的企图,军将斗殴性质恶劣,自当是要处置几人。” “那便好,”柳濯缨忽而又笑起来,在几人阴沉的面色衬托下尤为渗人,“本?官还当贾将军是要当面一套,背后再来一套!” 大约两个?时辰之后,午时将近,公冶骁与三幢主陆续出了军帐,帘子掀开?又垂落回?去,秋日沉闷的热风刮过?,掀起翩然一角—— “贾将军特地留下来,”柳濯缨重?新端起茶盏,他嘴里还有苦味,对着盏口细细吹着,悠悠撇去浮出水面的嫩尖,“可有要事与本?官私下说?” “谢公子,别?来无恙。” 柳濯缨端茶的左手一顿,紧接着他抬眸看向贾昌,目光幽深。帐中闷热,热茶入口滑过?喉结,轻轻一滚,肺腑里的火便彻底点燃了。 军帐一隅,贾昌静待柳濯缨的反应,只见他垂眸松了茶盖,哐当一声响过?,他突然笑问:“你叫本?官什么?” 这一连番动作稍有停顿,贾昌就几乎笃定,于是躬身又作一揖,“南北两谢,原属士中当轴——公子莫忧,卑职并非来揭您的短。” 谢元贞一双桃花眼顿时眯成一轮两头?尖的弯月,只看着他笑。 “卑职不与公子虚与委蛇,只是我等寒门终究人微言轻,说到底也不过?是朱门的手中刀,”贾昌是来投诚,投诚要有投名?状,这投名?状便是公冶骁的项上人头?。一如七年前当夜,凡事都是公冶骁冲在前头?,就算今日没有谢元贞,只要铎州谢氏还在一日,他也不会?完全倒向其中任何一方,“那夜卑职实?属别?无选择,但卑职绝没有杀您亲族一人。” “哦——”谢元贞拉长了音调,似是不信,“是么?” “千真万确,”贾昌三指朝天,叫外人瞧见还以为这位右卫将军手上从没沾任何人的血,才会?如此底气十足,“卑职只是杀了些僮仆侍婢,此言也并非要挟恩求报,唯有一点——” 话音戛然而止,过?了好一会?儿谢元贞才开?口,声音已随着贾昌的一字一句彻底冷下去,“说。” “公冶骁贪功冒进,作恶多端报应不爽——”贾昌刚起头?,谢元贞张嘴,语速很慢,却是不容反驳地盖过?贾昌,就像踩着他的脑袋在地上来回?轻碾,“你想?用?公冶骁的命换三幢主,你又拿什么来换?” 贾昌神经紧绷,磕巴一下,顿时明白过?来这是在问他拿什么换自己,诚然一命换三命已有些说不过?去,贾昌也知道这买卖于谢元贞而言并不划算。 可这既是交易,他们彼此自然各自捏着对方的把柄。 “当年卑职追胥不力?,后与公冶骁合力?隐瞒护军大人,如今自然不会?轻易自找麻烦。” 贾昌坦言不会?轻易自找麻烦,但倘若自己与三幢主被逼上绝路,穷寇莫追,纸包不住火也不是没可能。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如今进退维谷,前是刀山后是火海,贾昌不得不赌一把。只是要真将此事捅出去,即便贾昌无法独善其身,黄泉路上也至于无人做伴—— 因为谢元贞总会?死在自己前头?。 铎州谢氏与李令驰对峙多年,李令驰绝对不会?容忍世上还有洛都谢氏的后人。且洛都谢氏向来标榜忠孝两全,那么身死事小?,大仇终不得报,谢元贞就没有脸面下黄泉去见谢泓。 谢元贞身姿略微后倾,贾昌倒是有备而来,鱼死网破不是智者所为,他是在赌,赌谢元贞不敢动贾昌,连带也要答应贾昌的所谓请求。 以一抵四,贾昌这如意算盘打得通天响。 “且公冶骁刚愎自用?,先前拖延复命已然触怒李令驰,杀他是迟早的事。”贾昌端的恭恭敬敬,见谢元贞并未反驳自己,语气更加诚恳,仿佛当真是在苦口婆心为谢元贞考虑,“那么以他的口供为证,要拉李令驰下马也不是没有可能。” 李令驰先将二?人拨去大内左右卫的位子,而后又借大内走水一案顺水推舟下放公冶骁。唇亡齿寒,先是公冶骁,下一个?死到临头?的就是贾昌。 主子要换,那就要快。 贾昌这一番话,几乎已将所有筹码全部摊开?摆在谢元贞面前,谢元贞听罢却是笑得更高,一度叫贾昌怀疑这人是否因为自己的揭穿而恐惧到极致,已然疯了。 第211章 “那你想?得可太简单了。” 到最后谢元贞终于停下来,只是字里行?间犹有笑意。 贾昌说得对,他终究是寒门,李令驰与裴云京的谋划必定不会?叫他一介寒门看出端倪,因而他也确实?不知情,这中间其实?还隔着个?永圣帝—— 权力?诱惑之下,想?杀他谢氏满门的又岂止李令驰一人? 贾昌早被笑出一身寒栗,躬着身不敢直起,“那便请公子明示。” “下去吧!” 谢元贞双手交叠趴上书案,眼睛注视着举手无措的贾昌,譬如在看一具死物,可他的声音又极轻,轻到根本?听不出半点活人的味道,“之后本?官再答复你。” 贾昌没得到谢元贞肯定的答复,出门的时候脚下晃神,被冲进帐内的小?卒撞个?满怀。 只见他根本?来不及向贾昌赔罪,歪着头?盔就往谢元贞所在的桌案处爬去—— “启禀司隶校尉,三幢主与公冶将军又打起来了!” 第105章 人心 “看来本官的话他们全当耳边风啊, ”柳濯缨对上贾昌难以置信的眸子,眼?底寒凉,语气阴沉, “那就即刻将他们收押大牢, 大刑伺候!” “大人, ”小卒摸不着头?脑, 视线在两位大人之间回转,“可这荒郊野岭,哪儿来的大牢?” 八盘冶是有目共睹的一毛不拔,连住的地儿都是现搭的帐篷,又?何来牢房枷锁? “离这儿最近的望京不就有么,”只见柳濯缨负手站起身?, 眼?睛瞥向西面,指了条明路, “即刻前去?通传!” 小卒不敢再犹豫, 得令便退出去?,剩下贾昌欲言又?止,哪里还敢走,“大人——” “天作孽犹可违, 自作孽不可活, 这可不是本官揪着他们不放, 何况本官还没当着长水营将士的面杖责他们, 眼?下不过是收监, ”柳濯缨不再看贾昌, 一字一句落地皆是冰碴, “贾将军在怕什么?” 身?处闷热的帐中,贾昌无端起了一身?寒栗, 他不时偷偷打量这位谢四公子,莫名觉得方才的一切都在他的操纵之下。他好容易挤出个?皱巴巴的笑,……是任务也?得按期完成,如今长水营校尉收监,岂非群龙无首?” 柳濯缨反问他:“那贾将军又?将庾将军放在哪里?” “这——” “有什么话,”柳濯缨终于不耐他支支吾吾,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样子,大袖一挥,“贾将军不妨去?牢里同他们说!” 万斛关内,望京大牢里有一半的牢房都空着,走过幽暗的通道往两边瞧,环境虽然不似其他州郡那般脏乱,但?到底年久失修,两侧青灰色的内壁砖石都开始皲裂脱落,一抹青灰天光自狭小的高?窗射入,依旧照不出木质栅栏的本色,只能?大致看出其松垮,也?许猛踹一脚便断了。 狱丞领着贾昌走到最里的一间,到了地方狱丞扭头?就走,半句话也?不肯多?说,贾昌眼?睁睁等着人拐弯消失不见,才蹲下来冲牢房里的三人道:“先前那一麻袋还不够你们打,为何刚见过司隶校尉,出了军帐又?要打?” 郭昣仰面斜躺在茅草上,见贾昌来蹭地跳起,两手叉腰,第一个?不服气,“明明是那公冶骁欺人太甚,你做什么要替他来说话?” “他自归他,”贾昌仰头?看他,又?转向一旁靠墙坐着的任铠,“可你们也?不能?先动手呀,那岂非更落人口实!” “贾昌,贾将军,如今您是皇上与护军大人跟前儿的红人,不比咱们这些蝼蚁,”郭昣就知道他这趟来是训话,出发冶铁前贾昌便再三告诫过,凡事忍让忍让再忍让,尤其指着郭昣的鼻子,简直比家?中六旬老母还要啰嗦,“如今老童没了,救咱们便更不是您的义务,若是您不想援手,实在也?不必说这样的话来恶心咱们几个?!” “在你们眼?中,我贾昌便是此等数典忘祖之人?”贾昌气极反笑,“若我真想袖手旁观,由得司隶校尉按律去?审不就行了,何苦来哉!” “好!”任铠一只胳膊搭在膝盖,伸直了左腿,不过隔着几步的距离,却叫贾昌看不清他的神色,“老贾,你若还记得自己出身?寒门,那就替咱们报了老童的仇!害死?他的不是别人,正?是那公冶骁!” 贾昌一惊,“什么?他不是被五部——”“那不过是他的一面之词!” 一句话的功夫,郭昣暴跳如雷,人已跃到贾昌面前,没这道木栅栏拦着他就要大开杀戒,“你道他有什么德行?彼时追击谢家?兄妹,他杀红了眼?不照样连自己人都杀!” 贾昌当即先去?看周围,这一片牢房只他们三个?,也?不知公冶骁被关在何处。郭昣一向口无遮拦,眼?下随随便便就能?将机密挂在嘴边,贾昌恨不能?穿墙过去?掐他的招风耳,“七年前我就说过,此事务必烂死?在肚里,来日只能?带到棺材里去?——这是在望京,你在别人的地盘提这个?,是嫌自己的命太长吗!” “小郭说得对,我自不怕死?,”任铠一向多?谋善断,此刻却一反常态,“老张,你怕吗?” 他语气平静,是在问张谧,可一字不漏地全打在贾昌的老脸上。 这是在骂右卫将军贪生怕死?。 “你也?不必拿话来噎我,若真是贪生怕死?之辈,谁也?不会豁出去?同那公冶骁嘶咬!”贾昌满腹委屈无人听,他只能?先紧着老童的死?因,“只是老童死?了几个?月,你们为何突然就咬定他是被公冶骁害死?的?” 第212章 郭昣已经背过身?不肯理?他,任铠顿了顿,只说:“军报上写?着老童战死?,可咱们几个?到底也?没看清,只知道他是在公冶骁身?边咽的气——可自那之后,公冶骁时常鞭打几个?士兵,你道那其中有谁?” 贾昌眉头?一皱,“其中有谁?” “便是老童的跟屁虫小周!”郭昣忍不住补了一句,不过转头?看贾昌的时候还是鼻孔朝天。 贾昌没听过这个?名字,又?问:“小周又?是谁?” “小周便是周业,原先在世家?庄子上做衣食客,土断之后投了军,正?划到长水营里,周业年纪小,老童又?是个?软心肠,便不时照顾这小子,”任铠叹道:“这小子倒不算忘恩负义,彼时老童惨死?被周业瞧见,只是事后公冶骁威逼利诱,又?不时借着劳役打他以作警告,这就是存心要他死?!他也?是好容易才找着机会将真相?告知。” 张谧贴着任铠坐在里侧,静默半晌终于开口:“小周不过跟在老童身?边几个?月,尚且愿意为他豁出命去?,咱们若是不为老童讨还个?公道,岂非比公冶骁还要不是人!” 贾昌点点头?,下一句问的却还是别人,“周业现下可还在营中?” 自他来探监到现在,张嘴闭嘴便是不要得罪,对老童的死?倒是半点不关注,任铠不胜寒心,“老贾,我知你不信,可你我心知肚明,眼?下便是你想要咱们别与公冶骁对着干,咱么也?已经干上了。护军大人将咱们发配到这不毛之地,绕过这座山便是五部巢穴,他要公冶骁死?,公冶骁迟早就会拉着咱们一块儿死?,”任铠放下那只胳膊,掌心贴地的模样几乎无异于卑微祈求,“便是不为老童,难道咱们就不该先下手为强么!” 贾昌当然不认同,“那你们打死?他便行了?” “大梁律法向来庇佑世家?高?门,此事若照常申诉,一条寒门贱命,如何值得廷尉大做文章?”任铠五指微微蜷缩,撑着自己坐回去?,语调随着起身?而更高?,“只是天子尚且不敢直面民怨,若是咱们将事情闹大,来日联名上告,何惧公冶骁手眼?通天?” 贾昌不禁感?到可笑,身?在朝堂,对政局的见解也?是因人而异,“你说得轻巧,江左朝堂有如暗潮涌动,其中的水深得很,单凭你我如何能?在几方势力之间全身?而退?” “全身?而退?荣华富贵迷人眼?,这么说,贾将军便是不愿意帮老童报仇了?”任铠哪里看不出他的鄙夷,只不过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既然低声下气不管用,任铠也?不想自讨没趣,“也?好,左右也?是咱们承老童的情苟活七年,七年说短也?不短,算是够本了。来日一刀下去?不过碗口大的疤,十八年后咱仨再做盛世好汉不迟!贾将军,牢房污秽之地,还请您快回吧!” 先前郭昣如此态度,贾昌只当他孩子气性,可他心里同样堵着一口气,言至于此也?有些失控,“你们口口声声要我帮忙,字字句句全然不信我,你们又?可曾顾念过儿时情谊?”“早知官大一级要落得众叛亲离的下场,我不如这就去?求护军大人撤我的职!索性与你们一道入这牢房,去?那刑场!” 三人都不吭声了。 可叫他们如何能?不艳羡? 贾昌生性内敛,虽为寒门,却家?道中落,父亲又?获罪于天,在狱中郁郁而亡,亲兄亲嫂拐了钱财四海逍遥,独留他与母亲捉襟见肘,遭人白眼?耻笑。 因着老童的关系,贾昌与他们几个?也?算得上儿时玩伴,彼时几个?人一同光着屁股,谁也?不害臊,大家?滚的是同一遭泥坑,踩的是同一弯溪流。 可慢慢贾昌就不愿意再来了, 他心知他们看向自己的目光始终有一点鄙夷。 所以长大了有人平步青云,有人原地踏步,如今贾昌是高?高?在上,这份落差带来的耻辱远比官阶等级来得巨大,来得更刺痛人心。 “我也?不瞒你们,”半晌贾昌又?开口,“此事我确实是局外人,可当局者迷,你们为替老童报仇不择手段,岂知仇恨会蒙蔽双眼?,会让你们不知不觉成为别人的手中刀?” 任铠眉头?一皱,最先反应过来,……怀疑周业,可他一个?无根无基的野小子,有什么能?耐叫你忌惮?” “他表面上看着无根无基,可但?凡大树小树,那根基都是埋在地下的,”贾昌凑得更近,声音也?更压低一些,“倘若他背后有主子,倘若他的主子根基深厚呢?” 张谧与任铠对视,这打哑谜要打到几时,“老贾,你到底想说谁?” 牢房那一片又?沉寂了,贾昌再次看向走廊的尽头?,一副欲言又?止,隐衷难言。 郭昣这暴脾气经不住,眼?见要催,又?被任铠止住,只见他凑近两步,扒上木栅栏,“老贾,再不济便是脑袋搬家?,你既要咱们几个?信你,我也?不要你说出全部实情,可你至少告诉咱们几个?,到底该怎么做!” “老任——”郭昣不肯信他,可又?被任铠挥手拦下来,后头?张谧见老任转变态度,咬牙也?跟上,“对,你好歹告诉咱们几个?,眼?下到底该怎么办?” 牢房走道的尽头?并没有人,只是他们所在的墙外却站着谢元贞与赫连诚。午后烈日当头?,赫连诚为谢元贞撑着伞,自己已经出了一身?汗。 第213章 油纸伞下,身?着白衣的谢元贞周身?泛起一层柔光,赫连诚额角的汗滴落,啪嗒掉落地面,很快只剩一圈淡淡的印迹,他目之所及是谢元贞的侧脸,单这么一看,又?觉得心旷神怡。 “你放任贾昌从中调解,”回去?的路上,赫连诚先开了口,“先前的努力岂非白费?” “这就是人性,不到最后一刻,你永远都无法证明,有的人即便撞了南墙,也?不会回头?。”谢元贞难得低头?走路,烈日偏西,一缕金光磨亮他的下颌,赫连诚侧过脸,那双乌黑的眸子却始终阴沉,“朝代更迭,千百年的历史写?到最后不过人性二字。都道铁打的世家?,流水的王朝,而世家?与寒门的隔阂永远存在,宦海浮沉,起起落落的不止官阶,还有受权力驱使的欲望——没有几个?人能?违抗本性。做到右卫将军于贾昌而言已是不易,天子皇权近在眼?前,触手便可接天——即便那是李令驰用来钉死?公冶骁的一根针,他也?心甘情愿受人驱使。为保全自己,他可以提前埋下公冶骁嗜酒的引子,如今事发他也?可以毫不犹豫地要公冶骁死?,”谢元贞说到最后,突然侧转对上赫连诚的视线,“那么他为何不能?叫三幢主去?地下陪老童?” 赫连诚心下一沉,低喃道:“季欢。” 两人停在烈日下,与廊子仅仅一步之遥,谢元贞负手而立,眼?底沉静,赫连诚要用些力才能?瞧出其中涌动的复杂情绪。 可突然之间谢元贞又?似有些迷茫,“我偶尔也?会不解,世间之情究竟能?有多?长久,世人信奉的忠孝又?是为何物?我该对何人忠,我该对何人孝?”说着他转身?回眸方才驻足过的石墙,仿佛他也?被困在牢中,声音一并消沉,“还是说所忠其实不过为权,所孝不过为名?” “你为何这样想?” 赫连诚与之面对面,听罢牵起他的手,谢元贞却像被烫到那般,若非赫连诚拽得那样紧,只怕这手就要缩回他自己的宽袖之中。 可谢元贞依旧双唇紧闭,烈日当空,他额角隐隐见了细汗。赫连诚等了一会儿,又?轻声重复,语气间多?了些许不容回避的坚定。 “高?处不胜寒,不过一个?右卫将军的虚衔,尚且能?叫贾昌与他从小一起长大的的兄弟生出嫌隙,”谢元贞由此及彼,字里行间几乎是肯定,“那么当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面对触手可及的巅峰,难道当真不会有半点非分之想?” 权力是枷锁,朝堂是染缸,它为每个?入朝为官者的赤诚织就一座牢不可破的茧房,又?将浮沉其间的人心染成与本来全无半点相?似的颜色。 这就是权的力量。 对于谢泓,谢元贞显然已经从最初的怀疑与恐惧,转为此刻的坦然接受,冷漠以对。 “可那未必是所有上位者的想法,”赫连诚抬袖替他将汗一点点擦净,此前他也?会有所怀疑,可后来又?觉得,即便大彻大悟又?如何,这些从来也?不该影响他的道。 只是赫连诚终究与谢元贞不同,赫连诚要报父仇,就要杀亲母,所以他注定要放下恩怨,月后一瓶毒药反而解脱了他这个?身?负重任的莫日族世子,可谢氏满门血仇却会成为谢元贞一生的羁绊,甚至超过爱人赫连诚。 赫连诚重归平静,在谢元贞额上落下珍而重之的一吻,谢元贞血肉之躯,他终究有他自己要面对的东西,赫连诚能?做的便是在他危急之时,及时将人拉回悬崖边。 “倘若最后的真相?与你先前所追求信奉的大相?径庭,”赫连诚松开手,摩挲着谢元贞微凉的脸颊,“你当如何?可会放下仇怨?” 谢元贞微微歪过脸颊,细细感?受着赫连诚的温度,开口却是斩钉截铁,“不,我决计不会!” 申时刚过,贾昌得了三幢主的口供并未立即离开,他走到门口,又?央狱丞指路往公冶骁所在的牢房去?。 公冶骁所在的牢房与三幢主一东一西,贾昌人到那里的时候,公冶骁正?艰难地翻了个?身?。 他被三幢主打出的鼻青脸肿还没消淤,方才又?不敌落了下风,眼?下身?心皮肉哪哪儿都不舒坦。公冶骁赫然看见贾昌,还想背过去?,只是转身?的瞬间牵扯伤处,又?疼得他忍不住呻/吟。 “你来看我笑话?” 片刻之后,公冶骁总算甩出一句。 即便此刻贾昌绷着一张脸,摆出一副十分心疼的模样,也?会被公冶骁说心怀不轨,贾昌索性大大方方笑给他看,“我能?看你什么笑话?” 公冶骁见他还真笑了,怒气不打一处来,“自然是看我登高?跌重!我出身?世家?,虽是偏房庶子,到底高?你一介低阶寒门不少,其实你心里一直不服气吧?”既提了往日恩仇,公冶骁心中自然有本账簿,要将陈芝麻烂谷子细细摊开,“记得刚入伍那时,你凡事削尖了脑袋往前冲,可那又?怎样?提拔的时候上头?从来注意不到你,这个?位子是你摸爬滚打多?年,险些丢了一条命挣来的,比起你,我就像个?纨绔子弟,不过仰仗家?里恩荫得了个?肥差!” 大内左右卫领天子俸禄,吃的也?是皇粮,加上少不了受宫人打点孝敬,有几分里子,面上也?风光。这对于世家?出身?的公冶骁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只是对于贾昌而言,已经是个?不错的去?处了。 第214章 贾昌背靠木栅栏坐下,有一瞬间十分不想再看这些人的脸色,他才在三幢主那里受过窝囊气,公冶骁的话实则正说到他心里。多少年来,别人嬉笑玩闹,贾昌勤学苦练,在阴暗的黑夜摸爬滚打究竟有多辛苦,只有贾昌自己明白。 可别人都不明白,那些恭维的背后只有鄙夷,只有嫉妒。 官场虚伪,贾昌从善如流,他戴上伪善的面具,实则痛恨自己的出身,别人轻描淡写的一步路,换了贾昌便要走五年十年,凭什么?就凭他的出身不够好,就凭他祖上有过因而连坐后代? “寒庶有别,朱竹有别,世家之间也有高下之分,”可贾昌一开口,那副面具就还牢牢戴着,谁叫他已经习惯这般面对同僚,面对上峰,乃至面对他自己,“可真要这么比过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公冶骁一愣,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七年前贾昌背着自己一步一挪下了山,明明贾昌自己也身受重伤,白鹘的利爪从他大腿根拉到膝盖,那里血肉模糊深可见骨,如今七年过去,触目惊心的伤疤依旧在,每逢阴雨天还时常发作。 “你来做什么?” 公冶骁难得软了心肠。 “此事惊动朝廷,如今想要安安稳稳回京已几乎不可能——”贾昌转过来,透过木栅栏看向阴影下的公冶骁,“景曜,你怕死吗?” 公冶骁轻哼,“你不知道我贪生怕死么?”他虽然不大聪明,也听出贾昌的法子可能会让自己吃苦,原先在铎州两人身处一地,凡事都有贾昌出主意,可自从来到这里,庾愔板着一张臭脸,只会同自己作对,每每思及此处,公冶骁总会感怀贾昌还在自己身边的往昔。 他语调一转,“你有什么法子?” 两人共事多年早有默契,此话当然不止在问冶场斗殴一事,如今他二人休戚与共,真要置他们于死地的是护军大人李令驰—— 贾昌救他是势在必行。 “护军要杀咱们,无非是因为当年那件事,咱们脑袋搬家,老任他们仨一样留不住,”贾昌眸子一暗,“可此事于咱们见不得人,于护军一样是见不得人。难道护军就不怕咱们揭发当年事,扣他一个诬杀忠良的帽子?” “你的意思?”公冶骁心神激荡,官大一级尚且压死人,世家门阀之间也有高低,大梁朝堂从来都是李谢二人说了算,作为下属,作为低人一等的普通士族,公冶骁何时敢反抗护军的意思? 贾昌轻描淡写一句话,在公冶骁看来,无异于是要自己反上天去。 这叫他怎么敢? “你,你让我想想!”公冶骁摆摆手,强撑着坐了起来,高大的身躯此刻缩成一团,就躲在幽暗的角落里。 “景曜,”贾昌仍是一副语重心长,可在公冶骁看不见的背后,贾昌也捏着一把汗,他要公冶骁写下罪状指认李令驰,待状书写就,死亡就是公冶骁最好的归途,他捏着木栅栏的指尖泛白,言辞殷切,“我不逼你,只是此事不能拖太久,如今柳大人的身后就是当今主上,这些年主上韬光养晦,令李谢重新形成对峙,李氏未必会永远猖狂下去——你且好好想想!” 寅时出狱前,贾昌走到狱厅,正赶上狱丞下值,他见贾昌终于出来,淡淡的面色舒展一丝。 “狱丞辛苦,”贾昌三步并两步,县官不如现管,在望京地盘,他还得向狱丞陪笑脸,“夏日炎热,呆在牢里想必也不舒坦?” “都在这大牢里头了,春夏秋冬哪有一日舒坦的?”狱丞回头看了一眼,顺势扫过贾昌,牵了牵皮肉,“好在刺史大人体恤狱中上下曹掾,便是狱小吏一日也能践更三次,休沐更与卑职一样,弟兄们倒也不算太过辛苦。” 说完狱丞急着要走,贾昌却将手伸进了胸襟—— 第106章 诛杀 狱丞一下又不着急了。 “天儿热, 在下一点心意,请弟兄们买些熟水解暑消乏,”贾昌塞了银子, 指向里面的牢房, 两人目光交错, 一切尽在不言中, “安刺史果真恩礼有加,可这三班倒也辛苦吧?说不准一夜觉要拆成两半睡,也不踏实。” “瞧您说的,食君之禄,解君之忧,辛苦二字可不敢当!”白花花的银钱赏心悦目, 可比夏日里的清风还要令人舒心。狱丞也不推脱,笑着收入囊中, 嘴巴真真切切咧上耳垂, 说话的语调也和缓不少,“贾将军请放心,里头那几位卑职定当仔细照看,不叫他们有任何短缺!” “多谢狱丞!” 出了门, 贾昌与狱丞分道扬镳, 放眼望京境内, 天色已完全转黑, 主街不见百姓。贾昌顶着一身恶汗独自走了一段, 忽而将手伸进胸口又摸了一下, 随后大步流星, 彻底消失在主街拐角处。 蝉鸣星稀,街巷的灯火渐渐熄灭, 转眼更声敲过第二道,贾昌离开前与狱丞高谈阔论,大牢里还很热闹,此刻却是阒无人声—— 只见狱厅内的灯光漫在青砖铺地的院子里,一只狸子大大方方从正门进来,忽而飞速蹿过院子,随后又一步一顿,跃过门槛,去够狱厅内案桌上的点心。 里头的狱卒早已横七竖八,七八个大汉不见呼噜,也不见梦呓,狸子乌黑的眼珠转了又转,眼见胆子越来越大,不仅来回蹦跶,有几次直接压在肥头大耳上,竟也没将人坐醒。 第215章 案桌散乱,陶碗中的熟水已被一饮而尽,只剩碗底还有几粒煮瘪了的绿豆。狸子埋头进旁边的肉碗,狼吞虎咽还没一会?儿,忽而从院门口传来细微的动静—— 狸子跑出门的时候,正撞上进来的贾昌。 “喵!” 一声尖利划破长空,也彻底惊动了牢中还清醒的犯人。 贾昌一袭黑衣蒙面匆匆闪过幽暗的走?道,到了公冶骁的牢房前才解下面帘,公冶骁提心吊胆,满心以?为是?李令驰迫不及待要?来灭口,见是?贾昌才长松一口气—— “你怎的这会?儿来?” 白日公冶骁咬破自己的指尖,刚写下七年前大梁中书令谢泓灭门的真相,本是?要?贾昌拿回京面呈主上,何?以?此时去而复返? 公冶骁心跳提到嗓子眼儿,莫不是?他们的谋算已被护军发现? “我思之再三,这局实在太大,不是?咱们能吃得下的,”贾昌三下五除二,开了门锁解了镣铐,“我放倒了外头值守的狱卒,再过一个时辰他们便要?践更,快随我离开此地!” 这太突然了,公冶骁没有立即跟上,满脑子还在畏惧护军威严,“可我岂能一走?了之?我家中还有亲眷,日后?岂非要?牵连他们,叫他们受我连累!” “他们要?抓的是?你我,但凡咱们一日流窜在外,李令驰便更不能动你我家人,”虽说公冶骁所?言在理,只是?贾昌一脸焦急,说着就去拉公冶骁,“否则岂非逼得狗急跳墙,将他之前诸般恶性公之于众!” 多少?年同僚,公冶骁向来是?没什么主意?的,兴许是?今夜事发太过突然,亦或是?他直觉不对劲,此刻面对贾昌的花言巧语他犹豫再三,一时与贾昌僵持在原地,“可我若走?了——” “再不走?就真的走?不成了!”贾昌猛然又加几分力?道,让过公冶骁往前一拽,将人径直往门外推,生?死关头,由不得他优柔寡断,“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公冶骁耳边轰鸣,恍惚间?被推出牢门口,他冷不防回眸,恍惚见贾昌与那夜山中的神色相似。 往前算到此刻,贾昌实在救了他太多次,即便公冶骁嘴硬,对他的信任实则几乎刻进脊髓,不过须臾,他终于郑重?地点了点头,大步就往狱厅走?。 通过幽长的走?道时,其他牢房的犯人眼睁睁看两人大摇大摆往门外走?,眼角眉梢尽是?艳羡,其中甚至还有人嫉妒心起,大声嘶吼,妄图引官差前来捉拿。贾昌跟在后?面不过斜睨一眼,那人就戛然而止,不敢再冒犯。 长夜漫漫,在闷热幽暗的牢狱流得尤其快,眼见两人就要?跑到狱厅,生?门就在眼前,如此紧要?关头,贾昌却突然叫了一声景曜—— 公冶骁应声转身,长刀霜寒,闪过他的眼睛,眨眼的瞬间?正没入他心口。 鲜血滚烫,最开始从喉头涌出,继而才从伤口的位置冒出来,从军多年,这也是?贾昌出刀最快的一次,快到公冶骁毫无招架之力?,快到他根本难以?置信—— 只见公冶骁目眦欲裂,“你做什么!” 灯烛忽然停了晃动,狱厅从未如此刻般明亮,贾昌紧握刀柄,脸上的狰狞分毫毕现,他吊着眼睛向上看公冶骁,譬如午夜梦回前来索命的黑白无常,“这是?做兄弟的最后?叫你一次!” 说着他猛然后?撤将刀拔出,原先堵在伤口处的血溅了一地,也溅了贾昌一身,他不甚在意?地抹了一把脸颊,那里顿时变得更为触目惊心。 “安心去吧!” 贾昌冷漠地跨过死不瞑目的尸身,直往监狱的另一侧去。 彼时监狱另一头,任铠几个虽在最里间?,也早听见外头的动静不寻常,遑论此刻贾昌脸颊都?是?刺目的血渍。 “你真杀了公冶骁?”任铠有些难以?置信。 “难不成留着这么个祸患,”贾昌开了锁,一脚踹开门,声音没什么起伏,“来日引火烧身?” “还算你有血性!”郭昣倒是?没有犹豫,第一个跳出牢门,道谢时下巴微微扬起,“谢了!” 牢中剩下的两人,张谧先看了一眼任铠,眼见任铠点了头,这才随他一同出去。按之前的计划,他们连夜潜回铎州面见主上,将护军李令驰以?及公冶骁的罪状悉数告知,再观察情形,看能否求得主上庇佑。 狱厅中,狱卒依旧没有苏醒的迹象,正中还横着公冶骁的尸体。他七窍出血,当胸正中一刀,足见贾昌并未手下留情。 郭昣恨不得将人碎尸万段,眼下人死在前头,他还有些可惜,于是?啐一口骂道:“天道轮回,下去给?老童赔罪吧!” 只是?光是?用嘴还不解气,郭昣几步上前,又狠狠追了一脚。 “好?了,当务之急是?先离开此地!”公冶骁的双眸大睁,被郭昣一脚踢转了向,此刻正对着狱门,正对着他们几人。 任铠有些不安,跨出牢门前脚下一顿,又问贾昌:“狱卒几时践更?” “快了!”贾昌没看他,只身走?在前头,在昏暗的院中朝他们挥手,“出去再说!” 望京大牢其实有两重?大院,内小外大,四人穿过内院来到前院,大门就在眼前,彼时门外匾额下的两盏白色灯笼正来回晃动。不知为何?,任铠的心跳却越来越快,不断交叠的脚步不由慢了一点—— 第216章 果真正在此时,前院高墙突然冒出弓箭手,流矢如流星,其中一箭悍然射穿郭昣细长的脖颈,将他的喉咙牢牢钉死在青砖地面上! 熊熊火把如击鼓传花,霎时勾勒出四方院墙的压顶,院门口的阴影下,不断有官差冲入。 “有埋伏!” 任铠大惊失色,他与张谧手无寸铁,边躲边往院门口冲,后?路刹那已被堵死,凡事来不及细想,先夺了兵器再说。 流矢终于停下,换了涌进来的官差轮番上阵,短兵相接之际,贾昌忽然贴着任铠使眼色,“挟持我!” 电光火石之间?,任铠上手扼住贾昌的脖颈,冲着四下大吼:“右卫将军就在我手里,识相的,就立刻放我等出去!” 眼前一字排开的官差见状果真有些犹豫,可但凡官差出动,总该有领头的,三人迟迟不见人出来,心里越发没有成算。 “今夜是?哪位大人抓捕,怎的藏在人后??”任铠捏着贾昌往前逼近一步,官差就跟着后?退一些,他壮着胆子激将道:“怕不是?做亏心事的是?大人自己吧!” 一阵清泠的笑声悠悠从门外传进来,紧接着阴暗的门边露出一角灰白,只见柳濯缨执鹊羽扇,负手出现在三人视线之中。 “柳大人,果真是?您!” 下一刻任铠恍然大悟,军营自有军营的一套,上棍子挨板子,甚至大刀砍脑袋,那人都?得在营中。即便柳濯缨是?文官,出了事没有惩戒,反而千里迢迢将人送进望京大狱,若说他打?着别的算盘,那也是?顺理成章。 “是?我又怎样?——今夜你们出不去,主上面前这奏章我想怎么写便怎么写,纵使你杀了贾昌又如何??”柳濯缨摇扇的动作一停,笑得那样?惊艳,又那样?令人恐惧,“难道我怕你杀了他么?” 是?了!任铠后?知后?觉,若是?他没挟持贾昌,还能推说是?贾昌劫囚,可任铠千不该万不该,偏偏又挟持了贾昌! “你,”任铠心惊,几乎是?瞬间?转向身侧的贾昌,一字一顿,“是?你?” 这一招引蛇出洞,贾昌做尽了前头的坏事,可如今他摇身一变成了人质,那么所?有脏污就都?可以?往他们三个身上泼! 张谧也瞪大了眼睛,“老任,你说他——” 任铠脸色阴沉,粗壮的脖颈青筋毕露,贾昌所?图究竟为何?根本不曾和盘托出,或许他们三人的性命早就在贾昌的如意?算盘之中—— 贾昌要?杀了他们! 四方天外月黑风高,院中不时被火光燎亮,贾昌的侧脸忽明忽暗,他始终没有回答任铠的质问。 “他娘的,”张谧怒发冲冠,举刀就要?向贾昌而来,“老子先杀了你!” “老张,别再被他牵着鼻子走?!”任铠与众官差对峙,眼下贾昌好?歹在他手中,他目露凶光,又绕回门前的柳濯缨身上,试探道:“柳大人,今夜要?杀要?剐我等认了,只是?死前小人还有话要?说,大人可愿听小人一言?” “可惜啊,”柳濯缨仿佛当真在为他们而叹息,“你要?说的,公冶将军可都?写下来了,你们不会?比一个死人知道更多。” 任铠脚下一软,他总以?为自己尚有利用价值,只是?他忘了自己与张谧不过是?军中幢主,论职位,他们不足以?接触护军李令驰,但论杀人,他们既为人手中刀,却只多不少?! 自公冶骁血书写就的那一刻起,这三人在柳濯缨与贾昌眼中便成了死人。 “贾昌!”任铠彻底绝望,愤怒的嘶吼响彻大院,“都?是?你算计好?的!” 说着他手下用力?,就要?结果贾昌,任铠早说过他们三人并不怕死,可也不能就此做了别人的垫脚石,今夜既绝然没有回头路,任铠死不后?悔,唯愿在咽气之前能拉着贾昌一道下那地狱。 可说时迟那时快,突如其来的一箭从天而降,嗡的一声正中他露出的右眼,长箭穿脑而过,钻出脑后?的箭头上还沾染黏腻腥臭的脑浆。任铠顶着冲击,踉跄几步仍站在原地,然而下一刻便直直后?仰倒地! 一刻之后?,三人因杀犯人并越狱,被官差围攻就地正法。尸体裹了白布,被一具具抬出去,院中泼水洒扫,眼见明日又是?幽静素雅的青砖大院。 今夜尘埃落定,贾昌赶忙上前去迎阶上的柳濯缨,只是?柳濯缨眉眼一皱,眼睛盯着地上那几摊血,却以?鹊羽扇掩鼻,“贾将军,好?重?的血腥气。” 贾昌低头,方才倒没注意?,他身上也确实鲜血淋漓。不仅胸襟,只怕脸上也脏得不能看,他勉强赔笑道:“熏到柳大人,请恕卑职之过。” “你何?过之有?”鹊羽扇之上,唯有柳濯缨一双沉静的眼睛,他转向贾昌,像在看他的掌中之物,“今夜可都?是?贾将军您的功劳。” 贾昌不敢在言语上争锋,他得了公冶骁的血书便再次与柳濯缨求商量,既然柳濯缨就是?谢元贞,那么谢元贞要?血恨,公冶骁就是?必死无疑,只是?单单依眼下这个情形,公冶骁根本罪不致死。因而他假意?引人出狱而杀之,又放了三幢主出来,如方才所?见,便可将公冶骁的死推给?三幢主,如今三幢主逃狱是?铁证如山,死人的证词不能改也不用改。这一场闹剧起于撕咬也终于撕咬,回京之后?,于两方而言都?算是?个交代。 第217章 当年为保证李令驰不起疑,贾昌根本没在李令驰跟前提过四幢主,此事既摁下去,只要?没人追查,往后?大家便能一直相安无事。虽然他们也因此而断送了升迁晋职路,可这些条件当年三幢主也是?应得痛快,如今却回回挂在嘴边,触贾昌霉头,他决计没有留下三幢主的理由,尤其他们言之有理—— 老童已经死了。 那他们就更不该活。 “贾将军,”柳濯缨眼角的笑意?淡了,“别忘了你的承诺。” 贾昌向来做惯了狐狸,手上不捏着把柄,他也没胆量与柳濯缨谈条件,血书口供是?贾昌合作的关键,他要?柳濯缨答应帮忙,自己也得留一手,血书如今还在他的手中,出发前贾昌指天为誓,说是?到了铎州京师,当着主上的面再和盘托出。且他也是?当年知情人,由他出面揭露当年阴谋也更有说服力?。 贾昌低下头去,“卑职不敢!” 柳濯缨最后?看他一眼,这才转身离开,身姿变换的瞬间?,贾昌倏地抬眸—— 那眼神与杀公冶骁时几乎一模一样?。 出了院门,贾昌叫住往城外运送尸体的官差,“敢问小兄弟,这尸体会?埋在何?处?” 官差见他浑身是?血简直发怵,今夜死的是?他同僚,听说其中还有他的发小,可他观贾昌其人,甚至没有露出半点哀痛之色。 “城东乱葬岗。” 官差错开眼,匆忙答道。 贾昌擦干净手,从袖中掏出一袋子银钱,比方才贿赂狱丞的还要?多一倍,“这些银钱还请收下,”他摁住官差推脱的手,语气诚恳,仿佛在央求好?好?照顾他的兄弟,“劳烦替他们选个稍微好?些的地儿各自安葬。” 那装银钱的袋上有血,贾昌以?为擦干净手,实则还是?沾染了一些,且他话音落在安葬地,若是?官差埋得不好?,还会?得罪京师来的贾将军,他哪里还敢收? “将军这是?哪里的话,若是?您放心不下,不若随小人一同去那乱葬岗,”官差斟酌字句,边打?量贾昌的反应,“劳您亲自选个合心的位置,也好?免去一番周折!” 贾昌缓缓露出微笑,双手抱拳,道:“好?,那便,多谢这位弟兄!” 望京东南的郊外,官差按着吩咐埋好?尸体,见贾昌并没有走?的意?思,支支吾吾道:“贾将军,都?安葬妥当了,您可还有别的吩咐?” 官差没有明说,这显然是?在催他回去。 当年流民擅闯万斛关,有一部分就埋在八盘岭下,还有一部分则是?在这乱葬岗,午夜郊外风大,夏日的天,站在这里却不觉得热,周身只觉浸入骨髓的阴凉,莫说这周遭草木奇形怪状,便是?不时见着的狸子也像成了精。 没有差事,哪个好?人家敢在此地久留? 贾昌抹了一把眼泪,“多谢这位小兄弟,只是?能否再让我与他们说几句话,到底是?我连累他们,”他脊背微微弯曲,担保的态度极尽谦和,“说完我便回程!” 官差眼观鼻鼻观心,心道这人都?是?他引出来杀的,此刻倒是?假惺惺地掉眼泪,可他也不敢违拗贾昌的意?思,两方协商,贾昌已然退了半步,他只得应承道:“那烦请贾将军抓紧些,入夜本该宵禁,小人怕回去晚了,城门值守的弟兄不让您进城。” 贾昌感激涕零,连连拱手,“那便多谢这位小兄弟,我马上就来!” 官差回程,火把走?了大半,乱葬岗骤然变得更加鬼气森森,等人走?远了,贾昌却是?熄灭了自己手中的那把,抹黑牵出藏在乱葬岗后?面的马匹。 上马之后?贾昌策马疾行一刻不敢停。望京与铎州一江之隔,入夜虽不走?船,但渡口尚有船只停泊,眼下入夏,为免来回麻烦,许多船夫经常在船上过夜。 无论是?第一次还是?第二次协商,谢元贞的态度始终模棱两可,这就是?在告诉贾昌,七年前的旧账翻不过去。 一命还一命,贾昌也未必能在谢元贞手中讨个活口。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李令驰不可靠,谢元贞更不可靠,所?以?贾昌不如自己回京面见主上,告诉他谢元贞潜伏在主上身边就是?心怀不轨,谢元贞既化名柳濯缨,就是?要?借主上的刀杀了李令驰。 永圣帝皇权不稳,一李一谢本就是?把持朝政多年的权臣,如今谢元贞既是?谢氏之后?,说不准还觊觎主上的天子之位。 世家算什么,世家凭什么! 李谢既可做权臣,贾姓又有何?不可? 贾昌对世家的仇恨与日俱增,世家德不配位,他要?投靠永圣帝,他要?杀了李谢自己做世家! 五更天,不到两个时辰,贾昌已然过江上岸,他快马加鞭赶到渡口,沾了血的佩刀横上船夫喉头就不曾移开半步,船夫吓出半条命,又豁出剩下半条去抡动船桨,抡得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这才赶在天亮之前到达岸边。 贾昌早已疲累不堪,神志长时间?紧绷,眼下他就是?惊弓之鸟,可他根本来不及休整,点卯在即,他得趁着刚开宫门的时候溜回大内,面见主上。 夏日的五更,天也隐隐泛白,晨风扫去一丝燥热,贾昌迈步往前走?,突然发现不远处的界碑旁,隐约有个人影。 那人蒙着面,贾昌看不清,手已经按在刀柄。 第218章 “你是?谁!”贾昌问。 回答贾昌的是?黑衣客手中的刀。 只见他脚下凌风,提刀冲贾昌飞身而来,两刀相接的瞬间?,贾昌赫然看清那把刀背上闪着微光的一排环扣—— 膏锋锷 是?裴云京! 就在贾昌惊愕的一瞬间?,黑衣客当胸一脚踢翻贾昌,八尺大汉重?重?摔在地上,再睁开时,便是?黑衣客从天而降的悍刀斩! 贾昌躲避不及,眼见就快滚到岸边,被汗水打?湿的衣背又遭清凉的江水一激,冷热交替,贾昌登时拧紧眉头—— “你为何?杀我!” 黑衣客还是?不说话,纵身举刀又是?一斩,千钧一发之际,贾昌从他□□滚回林边,裴云京战场杀伐,刀下亡魂哪里数得清?凭贾昌一介大内闲散多年的虚衔将军又如何?打?得过?他没命地爬起来,就要?往城中逃—— “我知道了,你要?夺口供,”转瞬黑衣客又追上来,横刀抵挡的间?隙,贾昌几乎预感到今日自己要?命丧于此。 可他不甘心,即便要?死,他贾昌也得死个明白。刀光剑影间?他手脑飞速,嘴上不停,“还是?派我前去八盘冶,根本就不是?护军的意?思!” 最后?一个字音落地,贾昌眼前乱花缭乱,随即只感觉到刀尖刺破皮肉的透骨冰凉,紧接着砰地一声,贾昌仰面倒地,面目狰狞,比死亡更早到来的是?无边恐惧。 黑衣客的刀尖淌血,在不远处静静凝视着贾昌最后?的挣扎。倘若贾昌还有力?气低头看一眼,就会?发现自己中刀的位置几乎与公冶骁一模一样?。 “你,你与护军!” 从喉底挤出的声音戛然而止,下一刻贾昌后?脑当地,双眸闭上,指认黑衣客的手沾满鲜血,终究坠落于地。 第107章 离间 秋日少雨, 今晨又?格外闷热,不多时忽有斜风细雨,黑衣客右手隐隐颤抖, 他?终于看够了, 拖着刀行尸走肉般往北郊去。 狐死首丘, 代马依风, 铎州北郊有林,林中有无字碑,黑衣客走到墓前,细雨骤然变了瓢泼,黑衣客脱力跪下来,咣当一声, 长刀落在身?侧,环扣相触, 又?似回音, 下一刻他左手一把扯开面帘—— 是谢元贞。 谢元贞双手撑地,仍在颤抖,他?脑袋垂向地面,撑着单薄的后背任风吹雨打, 这姿势像在忏悔, 又像在惩罚自己。 不知过去多久, 大雨淋得谢元贞脑袋昏沉, 身?后隐约传来脚步声, 这声音细碎, 淹没在冰冷的雨中, 谢元贞耳朵一动却听得清楚。他想也不想,抽刀反身?横砍, 来人似乎没料到谢元贞竟会挥刀指向自己。 刀尖劈开连绵雨柱,鲜血随即嗒嗒融进?地里,顺着泥水往一座座凸起的坟边渗透,谢元贞从断开的雨隙里看清那张脸,眯起的桃花眼?赫然瞪大,他?右手震颤,再握不住刀柄,慌忙爬上前—— 两人奔赴彼此,赫连诚跪起一地泥水,一把捞起没半点人样的谢元贞,谢元贞抽身?,满心满眼?要去捧对方鲜血淋漓的掌心,声音凄厉,循环往复,“我伤了你,我伤了你!” 赫连诚单手环过谢元贞紧紧抱住,上半身?微微后仰,他?要谢元贞明白他?还可?以依靠—— “季欢,我无碍!” 谢元贞还在失神,于是赫连诚用力掰过他?的脸,两厢正对,“想哭就哭出来,听见了吗?” “赫连诚,”谢元贞的下巴被?捏出一片凹陷,他?浑然不觉得痛,只是麻木,还有刺骨的冷意,“赫连诚——” “我在,”赫连诚点头,他?松了劲道,双手将人整个抱入怀中,他?右手掌心滴血,便只用大鱼际抚摸谢元贞的后脑,“想说什么我都听着!” “我差点,”谢元贞几?番挣扎,“我差点就杀了他?!” 墓林惊起一片鸟,那是谢元贞再也无法克制的哀嚎。 贾昌说他?没杀过谢家人,可?彼时带人冲进?谢府的是他?,僮仆侍婢虽不比主子金贵,但?也是活生生的人,于他?们而?言,七年?前的冬至夜才是无妄之灾。 贾昌怎么敢说他?没杀谢家人? “可?是季欢做得很好,”赫连诚哄孩子似的,“你并没有真杀了贾昌!” 几?个月前谢元贞还嘲赫连诚哭得难看,此刻他?咧着嘴角,想哭又?想笑。 原来身?处狼狈,他?们也是一样的。 墓林中没有别人,这样的鬼天气?,便是主街也空空荡荡。秋雨磅礴不见小,隐约还有变大的趋势,赫连诚宽厚的手掌覆在谢元贞头顶,几?乎挡不住多少雨。他?一直这么陪着,哭到最后谢元贞戛然而?止,彻底晕死在他?怀里,赫连诚才匆忙抱人回去司马府。 贾昌再次醒来已是三日之后的清晨,意识回转之前,胸口那片伤处率先开始叫嚣,他?睁开眼?,头顶是青黛色床帐,入目不是忘川,也不是奈何桥。 这是哪里? 胸口的一刀着实厉害,贾昌人刚苏醒,神智还未完全恢复,迷迷糊糊地思索间,耳边茶水汩汩入盏,他?猛一偏头,牵扯胸前伤口,一声呻/吟之后—— 竟看见李凝霜就坐在边上。 “二小姐!” 贾昌始料未及,下意识撑起半身?,只见李令驰正从门外进?来。 第219章 看起来气?色还不错。 “护军大人!”贾昌几?乎是痛哭流涕。 李凝霜略微皱眉,径直打断道:“谁要杀你?” 李氏父女一前一后,此刻房中再无他?人,今日倒是阳光明媚,可?惜金秋美景尽数被?挡在床帐之外,贾昌周遭一片昏暗,他?支支吾吾,不敢贸然断定如今李令驰与裴云京之间的关系。 只是一个要杀一个要救,难不成主仆二人多年?,竟是一朝生了嫌隙? 这一犹豫,叫李凝霜明白贾昌这副顾左右而?言他?的样子,索性开门见山,“是裴云京么?” 贾昌心下一沉,其中果真有问题,“二小姐莫非见过裴将军?” 可?李凝霜不答他?,转身?看向身?后的李令驰,端的冷脸冷声,字里行间甚至不乏讽刺,“父亲,他?人都杀到您头上了,您还预备留他?到几?时?” 他?与裴云京做了近十年?的主仆,李令驰不是看不出他?的野心,可?他?膝下无子,若是裴云京真的聪明,就会知道即便最后李令驰称帝,裴云京未必没有做太子的机会—— 不过是晚那十几?年?罢了。 就这样裴云京竟都等不及? 李令驰负手而?立,往日威严犹在,心里却错综复杂。李凝霜不等父亲回答,又?转身?去问贾昌:“裴云京派你去八盘冶,可?曾有过叮嘱?”李二小姐洞察人心,她看出裴云京将人推到八盘冶是为搅乱局面,又?追一句:“你又?是意欲何为?” 眼?下公冶骁与三幢主都死了,死无对证于贾昌而?言不可?谓不利,只要他?心思够细,此刻自己说什么便是什么。可?贾昌转念想起口供,抬手就去摸胸口—— 李凝霜毫无避讳之意,牢牢盯着他?问:“你在摸什么?” 贾昌眼?珠一转,假意道:“是属下老母给的护身?符,属下日日佩戴于胸前,不知——” “你的衣裳一件不少就在这里,里头可?什么都没有,”单论长相,其实李凝霜与父亲并不多像,只是她女身?男相,逼供时又?见棱见角,却不由给贾昌一种?错觉,比之当年?全盛时期的护军大人,李二小姐竟然还强过几?分,“贾昌,此时此刻,你还要胡诌吗!” “属下不敢!”贾昌语气?间已然带了些慌乱,不过方才这一诈也足以让贾昌断定,他?们还没见过公冶骁死前的血书,“只是那口供恐怕已被?裴将军夺走!” 李令驰骤然上前一步,“什么口供?” “.是公冶骁指认,指认您当年?屠杀谢氏一门的证词!”贾昌躺得不安稳,他?强忍胸口钝痛侧翻,随即撑着半身?坐起,“属下偷出口供,本想快马加鞭呈送大人,谁知,谁知!” 李令驰以为公冶骁贪生怕死,贪图富贵荣华,不想这样的人被?逼到绝境,也会狗急跳墙,反咬主子一口。 “当年?之事?,裴云京怎么也是局中人。如今他?想要隔岸观火,坐收渔利,”李令驰嗤笑道:“可?他?当真就能置身?事?外么?” 当年?灭洛都谢氏乃是永圣帝默许,此事?公冶骁与贾昌不知情?,裴云京与赵云清作为左右副手却是一清二楚。 裴云京要如何洗脱自己的干系? 李凝霜眼?角斜看父亲并不说话,可?下一秒李令驰便再笑不出口了。 倘若裴云京作证永圣帝不知情?呢? 当年?种?种?,真相如何或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裴云京乃李令驰副将,衣冠南渡,十万牙门军悉数合并收编于六军,如今裴云京手中掌握十万兵马,足够与昔日上峰分庭抗礼—— 这也是永圣帝喜闻乐见的。 “倘若他?说彼时受您胁迫,”李凝霜见父亲神色骤变,紧接着当头一盆冷水浇下,“左右以您当年?的威势,威逼利诱一个副将也说得过去!” 李令驰几?乎是踩着小女儿的尾音压上来:“凝霜!” 从他?进?门之始,便没唤过李凝霜的闺名小字,此刻就差直呼大名,这意思显而?易见,无非是想叫她知道眼?下外人在场,她一个女儿家应守的本分。 可?李凝霜偏不惧他?,如今外人看来护军大人风光依旧,可?也只有自己人才知道,李令驰早成了孤家寡人,江左局势日日微变,如今李谢平衡已经开始逐渐倾斜,裴云京是暗箭,暗箭难防,还会将如今失衡的局面搅得更加不可?收拾。 “左右火烧眉毛的是您,您掐我也没有用,赵云清身?死,裴云京根本就是虎狼之心,”李凝霜不给他?半点面子,当着贾昌的面,就连里子也给他?掀得干干净净,“眼?下您还能信谁?” 世人皆道李令驰生性多疑,多年?来唯有两个副将才得护军的心,可?如今忠心的那个死在岭南,剩下的这个眼?看就要叛变,李令驰失道寡助,这个头例一旦打开,瓦解李氏党羽岂非指日可?待? 贾昌不合时宜地咳嗽两声,五步之外,李令驰的脸色已然黑得不像样—— “说。” “护军大人与二小姐莫忧,”贾昌在两人之间来回打转,忖度着字句,“裴将军若吞下六军,来日再收复岭南水师,那来日便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众矢之的,可?主上自己不还提拔了个江湖人么?” “那个只会清谈的书生?”想起这个柳濯缨,李令驰更是来气?,“只怕他?流连床笫之欢,根本无心来日群雄逐鹿!” 第220章 首次土断施行期间,柳濯缨先是三天两头离府,回来又?与院中小倌翻云覆雨,在李令驰眼?中,他?比世家那些个酒囊饭袋还要差劲,此前的声势浩大,不过是为他?混个官当做铺垫。 “这——”贾昌也记起那次土断,只是眼?下看来,李令仪究竟死于谁手恐怕还不好说,他?偷偷瞟了一眼?李令驰,李令驰本就对自己不满,这个当口再将柳濯缨这个祸患说出口恐怕只会火上浇油。 他?偷瞄的动作很谨慎,不过还是被?更近的李凝霜尽收眼?底。 “父亲所指是否乃是土断一事??”李凝霜不动声色将话接过去,“此人能得主上青眼?,想必总有几?分能耐,您瞧咱们这位主上可?是会轻信别人花言巧语的?” 李令驰看着女儿,鬼使神差话锋一转,“可?若他?的能耐太大,想联手裴云京吃下另外十万兵马呢?” 李凝霜顿时噎住。 柳濯缨在李令驰眼?中始终不过一个投机倒把的江湖人,乡野村夫的野心能有多大,谁都不敢保证——说到底,李令驰根本不屑与柳濯缨这样的人共谋。 “这个柳大人,”贾昌故作思忖,“属下在八盘冶倒是接触过几?回,并不像是能与裴将军合作的。” 李令驰目光转向贾昌,“何以见得?” 宽敞的屋内转瞬逼仄,护军的目光与二小姐一道,此刻都聚焦于贾昌,他?感觉后心隐隐在冒冷汗,犹豫片刻才道:“这,他?既然是为主上办事?,裴将军明面上也还是护军大人的人,为保万无一失,想必轻易不敢与裴将军交涉太多。” “你也说了他?明面上才是寡人的人,”李令驰轻笑,再开口声音却沉得像要吃人,“这理由站不住脚,若是你想不出别的,寡人也可?以说你现下这一出是苦肉计,是也不是?” 贾昌一听,哪里还敢坐在床上答话。他?扑腾着下床,爬着跪在李家父女跟前,眼?见胸口包扎妥帖的裹帘已有渗血也顾不上,“大人明鉴,属下本是九死一生,若非蒙大人所救,荒郊野岭,即便有人路过,那也是必死无疑呀!” 李凝霜却先笑出声,“你当你是如何被?我拖回来的?” 自打李令驰卧病,几?番差人前去奉仙观请二小姐,李凝霜这才总算肯偶尔回趟家。彼时捡到贾昌也是实在凑巧,那样大的雨,贾昌又?躺在林中,若非眼?尖往林中多走了几?步,路过也就错过了。 贾昌先是一愣,随即偏向李凝霜些,“原来是二小姐,属下深谢——” “收起你那一套罢,”李凝霜脸色淡淡,又?转向李令驰,“父亲,若他?摆苦肉计,倒也没必要一醒来就寻口供了。如今当务之急,还是在阻止裴云京与主上联手。” 李令驰眸子一暗,沉吟道:“柳濯缨。” 两方对峙,历来价高?者得,柳濯缨若只是沽名钓誉,想要拉拢倒也不难。就怕如今局势动荡,人人都妄图一窥那九五至尊位上的好风光。 房中顿时沉寂,贾昌垂眸,眼?珠子又?是一转,突然又?说:“只是如今景曜身?死,谢氏卫率却还逍遥在外,倒是可?恨!” 贾昌假意抱不平,实则是想看李令驰对谢懋功的态度。更要紧的,是彼时酒过三巡,谢懋功曾透露自己好似在谢府见过这位当朝新贵柳大人。 谢懋功其人流连风花雪月多年?,若是问诗书学问他?未必记得多少,美人的样貌却是过目不忘。若非如此,贾昌还不敢将柳濯缨与谢元贞联系在一起。 在八盘冶他?与谢元贞虚与委蛇,如今抢了口供回来,口供却被?裴云京夺了去,他?得再找个能够威胁谢元贞的把柄傍身?。 而?且贾昌也巴不得谢元贞与李令驰开坛斗法,斗得越不可?开交,就越没有人关注到夹缝中的贾昌。 只是他?话音落地,李凝霜倒是端起茶杯,在饮茶的瞬间也瞥了一眼?父亲。 “谢懋功平素与公冶骁厮混,你与他?的关系也算不错,”李令驰难得礼贤下士,摆出一副平易近人的模样,“这个谢懋功,你以为是否可?堪大用?” “大用未必有,引人坐蜡却是足够!”贾昌明白这是李令驰拉了谢懋功一把,“大人可?有吩咐?” “你替寡人抱不平,”李令驰没继续吩咐,反而?揪着方才的话,看向贾昌的眼?色瞬间又?阴沉下来,“可?是你私自回京,带着不利于我的口供,先不论别人,柳濯缨就能饶过你?” —— 那厢谢元贞在赫连诚怀中哭晕过去,赫连诚火急火燎将人抱回司马府,五绝难得的清闲日子被?赫连诚一脚踹翻,当夜主院一片灯火通明,又?热闹起来。 约莫人定的时候,谢元贞醒过一回,赫连诚怕他?热症嗜睡,赶紧将温在炉子上的药端来—— “来,喝药。” “我自己来,”谢元贞平躺在床上,见赫连诚小心翼翼,想去迎他?,可?他?动了动手才发现, 根本抬不起来。 他?有一瞬间的怔愣,这个间隙赫连诚已过来将他?整个抱起靠在怀中。赫连诚见着谢元贞有些慌乱的样子,却也不说什么,只是耐着性子一勺一勺将药喂了,又?给他?擦擦嘴,然后在他?后背塞了几?个枕头,让他?可?以靠着听自己说话—— “有一种?药可?以瞬息增强人的机能,即便浑身?筋骨寸断也可?暂时恢复,”赫连诚压着火气?,直到此刻才慢慢发作,“你可?知那药叫什么?” 第221章 ……错了。” 谢元贞心虚,并不敢看他?,他?回回求赫连诚原谅,回回又?敢再惹他?生气?,简直令赫连诚有种?恃宠而?骄的错觉。 好哇,真好。 赫连诚不怒反笑,眼?睛一直绕着谢元贞审视,“五绝先生真是次次出乎我意料,这样的药当真是世间珍宝,可?我方才问先生,他?却告诉我这是你自己偷的,”赫连诚顿时收敛笑意,沉声问他?:“谢元贞,他?所言可?有半句虚假?” 谢元贞双手动弹不得,无处借力,想凑上去在赫连诚心窝蹭蹭也做不到,只得眼?巴巴地望着郎君,“我不骗你,那药是我偷的,可?我只吃了一点点。” “一点点?”赫连诚哈的一声,直接吓得谢元贞一个耸肩,“是指服用之后起了高?热,躺在床上人事?不省,胡言乱语从天黑到天亮,又?从天亮到天黑,这样的一点点?” 谢元贞这才知道自己竟睡了这许久。 好像到了这会儿他?才明白赫连诚的火气?究竟从何而?来,只是亏心事?做多了,谢元贞也越来越熟稔,微微泛红的眼?睛陡然一转,却是引到别的话题去,“诶,口供呢?” “扔了!” 赫连诚就知道他?又?要转移视线。 可?谢元贞发着热症,脑袋转得慢,一瞬间就当真了,他?内心慌乱,片刻才后知后觉,赫连诚这是在诓自己。 “扶危,”谢元贞如意算盘打得噼啪响,得寸进?尺,还敢同赫连诚谈条件,“我骗你一次,你也骗我一次,咱们扯平了好不好?” “我耳朵坏了?”赫连诚简直要被?他?气?笑,谢元贞要往前一寸,他?就猛然往后退一尺,“方才柳大人不是说不骗在下吗?” 完了,刚才是谢元贞,现在是字正腔圆的柳大人,赫连诚喊得恭恭敬敬,好似与柳大人不过同僚之谊——谢元贞不怕挨训,就怕赫连诚要与自己划清界限。 可?也不怪赫连诚气?性大,实在是谢元贞回回都能将赫连诚吓个半死,因?而?每每度过险情?,他?发作起来就要闹上许久。 谢元贞虽任性,到底怕赫连诚老这么生气?,没的气?坏自己。他?见这法子行不通,当即又?换了别的—— “我好渴,能给口水喝么?” 眼?泪汪汪,可?怜巴巴,像个没人要的孩子。 赫连诚只得认命去接水。 谢元贞十分卖力地喝了半碗水,在赫连诚撤手的瞬间咬住碗沿,兹拉的一声吓了赫连诚一跳,他?慌忙用手去掰,谢元贞趁势就在那双手上落下轻柔的一吻。 “我并非要一意孤行,只是我身?形与裴云京相似,”谢元贞盯着赫连诚掌心的裹帘也是懊恼,但?他?不后悔两日前一行,“此事?换了别人我终归不放心——” “你不单不放心,你还不解恨,”论身?形,光赫连诚手下就有几?个死士更肖似裴云京,赫连诚不是没预备,只是他?也猜到这一刀必得是谢元贞自己来才肯罢休,他?心头堵着不是滋味,说话也没好气?,“贾昌也是你的仇人,昨日你没杀他?,不过是怕就此遂了裴云京的意。可?想是一回事?,动手做又?是一回事?,事?实证明你根本控制不住!” 谢元贞看着他?,眸光渐渐黯淡,半晌才点头,“是。” “那口供原先就被?贾昌藏在油布袋里,昨日抱你回来我便取出来了,眼?下就好好搁在外间桌案上的锦盒里。”赫连诚一声叹息,“你要杀谁我不拦着,你屡屡伤害自己我也拦不住,可?笑我到今日才发现,我赫连诚竟是如此无用之人!” 谢元贞瞬间抬眸,“谁说的!” “我骂我自己,你管我作什么?”赫连诚骂完谢元贞,更要骂自己一个狗血淋头,“我不光没用,我还是个没眼?力的色胚,见着人便兽性大发,不管不顾地要云要雨。方才五绝先生教训得是,我赫连诚就是色令智昏,只知床第之欢的废物!” 谢元贞双手颤抖,想动又?实在抬不起来,急得真要哭,“你骂自己不如骂我,我才真该骂!” “骂两句就要心疼,你却任我没日没夜地担惊受怕,”赫连诚始终就站在床榻前,在谢元贞身?前投下一个巨大的暗影,他?是真的有些失望,“谢元贞,究竟谁比谁心狠?” 这话说得当真重,谢元贞勉力抬起一寸的手终于垂落床榻。 啪嗒,眼?泪连线掉下来。 赫连诚到底还是狠不下心,他?坐上床榻,小心将人抱在自己怀中,一下一下帮这哭包顺气?。 “可?你也说了,有些事?不是我自己亲自做,我也不甘心,”谢元贞抽抽嗒嗒,埋在赫连诚怀中终于能蹭上一蹭,半晌才道:“赫连大人肚里能撑船,莫要与阿奴计较了?” “天大地大,病号最大,谁敢真与你计较?”赫连诚不打算将人放下,换了个更适合入睡的姿势,方才他?骂了几?句,眼?下还得双倍哄回去,谁能比他?更憋屈,“先前你说你听过我唱的歌谣,那是儿时母亲教我的,我以为大梁人人都会,原来竟不是么?” 谢元贞埋在赫连诚胸膛,哭闹之后困意袭来,但?这回他?撑着没睡过去,“竟是巧了,我这也是母亲教的。” 第108章 太子 “你母亲——” 第222章 谢元贞后知?后觉, 赫连诚的母亲,不正是五部莫日族的月后?早年在家中与父兄谈及时政,谢元贞就听闻大漠曾有一奇女子斡旋虎狼之间, 一时执掌五部?, 是个?难得的厉害角色。彼时正?逢皇室内斗, 谢泓身?为中书令临危受命, 还曾远赴塞外与之商谈联盟对策。 只是世间并没有永恒的联盟与敌对,塞外天气?逐年恶劣,部?落争端又是常事,就在某次冲突之后,塞外再不闻月后其名。 赫连诚遥想当年,昏黄烛光下的目光渐而?深沉, 他揽着谢元贞腰身的手不由发紧,“她是大梁开国那年远赴塞外和亲的郡主。” “郡主?”谢元贞上下眼皮迟缓地打着架, 他感觉到赫连诚的力?道, 只是药劲同时上来?,脑袋昏沉,思索乏力?,“可靖襄帝似乎不曾诞育公主。” “听父汗说, 母亲是大梁天子破格晋封为郡主的, 至于为何晋封, 因谁晋封却不得知?, ”提起月后, 缠绕赫连诚心中更多的是唏嘘, “她也从不提及自己的过往, 自打我记事起,母亲便永远是一副沉默寡言。她每日就坐在大帐中, 从狭小的帘子口望向南边的九原塞,常常一看就是一整天。” 大漠黄沙孤烟直,和亲表面上风光无限,待踏过九原塞才知?道那?是何等凄凉,迎接她的实则是陌生却无可?逃避的洪水猛兽。且大梁有大梁的法度,五部?也有五部?的规矩,蛮荒部?落施加在女人身?上的枷锁一样不比大梁温和。 何况那?里不再有她的家人相?伴支撑。 能够支撑她的唯有自己。 谢元贞蹭了蹭赫连诚,若有所思,“我母亲是天峰府崔氏。” “我知?道,”赫连诚埋头落下轻柔一吻,是对谢元贞的回应,“我手下那?个?名?唤刘弦的副将,便是崔氏远亲。” 思及天峰府崔氏,谢元贞又精神一些,“当年我依稀听母亲提过,靖襄帝意图缓和九原塞内外的关系,因而?十分重视和亲人选,原本其实是属意她母家的一位适龄小姐,谁料那?小姐千万个?不愿意,甚至以死相?逼。”谢元贞略微仰头,赫连诚下巴的胡渣隐约可?见,“他们实在没办法便来?求我父亲,后来?——” 赫连诚眉头一皱,“也是靖襄元年?” 谢元贞眨了眨眼,“莫日族乃五部?之首,靖襄帝此举是为两?方太平,战祸连年,百姓过得太苦了,和亲是牺牲一人成全大局,”他声音低下去,泛红的眼眶也跟着低垂,“不想牺牲的竟是你的母亲。” “难怪——” 赫连诚终于有些明白母亲当年的心情—— 她顶替别人成为莫日族的月后,这?些原本并不该她承受。难怪母亲终日郁郁寡欢,最后甚至还要杀了一力?保她的父汗。 “你母亲——”“乖,闭上眼。” 谢元贞还想再问什么,眼前忽而?一叶障目,原是赫连诚宽厚温暖的掌心。 “此事我自会去查,”赫连诚有了眉目就点到即止,这?几日谢元贞损耗过度,眼下正?需要休息,他另一只手轻轻拍起谢元贞的后心,哄人的话要轻声细语,“只是伴君如伴虎,御座左右还有恶狼盘踞,你自己多加小心。” 赫连诚的掌心从来?这?般热,靠近眼睛,叫谢元贞舒服得想伸懒腰。他顺从地闭上眼,后知?后觉的酸乏充斥眼球,此刻也是真的累了。 “嗯。” 包裹着眷恋的一字落地,彻底带走谢元贞疲软的神志。 一旬之后的休沐日正?午,司马府后院之中,谢元贞负手站在阶前,院墙之上,暗卫都拔了刀,只听下一刻主子质问院中一人, “贾昌,你还敢来?见我?” 他头戴幂篱,随着谢元贞的话缓缓摘下,又躬下身?。与此前相?比,眼下两?人衣着一黑一白,唯一相?似的便是他们都瘦了一大圈—— “大人怎的面色如此苍白?” 天朗气?清,阳光照出谢元贞略微凹陷的脸颊,岁月雕琢,越发显得小公子沉静如水。贾昌恍如隔世,仿佛此刻站在阶前的,正?是永圣元年冬至夜的中书令谢泓。 “我为何如此,”谢元贞勾起唇角,却看不出在笑,“贾将军竟会不知??” 头顶刀锋的亮光闪过贾昌双眼,他径直跪了下来?,“听闻八盘冶遭五部?袭击,伤亡者?中有公冶骁几人,还有小人自己,”贾昌仰视面前的谢元贞,他是有错在先,却不见得谢元贞便有多无辜,“小公子,此行您也早有准备,此刻何必还要揪着小人的过错不放?” 那?日李令驰咄咄逼人,贾昌仗着自己行事机密,得知?实情的几人又都已毙命,便谎称公冶骁为明哲保身?,暗自血书口供,准备万不得已之时就将当年机密尽数坦露与当今主上。而?公冶骁图谋的明哲保身?,则是借口供利诱柳濯缨帮自己躲过一劫。 谢氏灭门?案何其骇人听闻,贾昌倾尽利弊,言明公冶骁不敢立即将口供交出,而?是交托贾昌代为保管,戒备至此,遑论提前告诉柳濯缨这?份血书的内容?所以他只是吊着柳濯缨的胃口,只说这?份供状足以在日后将当朝护军拉下马。 也是那?时,贾昌才从李令驰口中得知?当年的谢氏灭门?案,恰恰是永圣帝默许的一场大屠杀。 六军虎符,斧钺加身?,这?就是永圣帝压注的诚意。 第223章 事后贾昌回想自己与谢元贞的第?一次投诚,也才恍然大悟,谢元贞可?能早知?道这?个?关窍,所以才会露出那?样的神色,嘲笑自己的天真。 “看来?你知?道了,”谢元贞略一思忖,笑意渐深,只是眸子里还是一如既往的冰冷,“那?么李令驰又叫你来?做什么,难不成,是要做他潜伏在我身?边的耳目?” 即便谢元贞再这?样笑上一百回,贾昌也无法习惯,他耸了耸肩,老老实实道:“小公子高世之智,护军大人命我前来?,就是想伺机分裂裴将军与您的关系。” “裴云京?”谢元贞换了个?侧身?的姿势,悠悠在阶前踱起步来?,明知?故问,“他不是李令驰的嫡亲副将?” 言下之意,人家主仆本是亲密无间,哪里还有你贾昌一介外人的事? 贾昌就看着谢元贞在自己眼前来?回,见谢元贞的神色如常,牵起的皮肉略微有些僵硬,“说来?惭愧,彼时小人带着口供回京,刚靠岸便撞上裴云京,”他字里行间毫不掩饰对裴云京的痛恨,“小人险些丧命此人刀下,所幸正?逢李二小姐路过,这?才救起我一条命!” 养伤的这?一旬,贾昌也曾想过杀自己的黑衣客究竟是否裴云京本人。 无怪贾昌多疑,他实在太清楚裴云京战场杀伐的身?手,真较起劲来?,便是年富力?强的赵云清也未必是此人对手—— 可?当胸一刀之后,他怎么偏偏还能活得下来?? 此乃其一,再者?那?黑衣客从头至尾不曾有一句言语,若来?人无出其外,若裴云京十分笃定对方绝非自己对手,他当真还有必要如此谨慎么? 可?正?是这?此地无银的谨慎才叫贾昌怀疑,真要说裴云京谨慎如斯,他黑衣蒙面,却仍旧要用自己的膏锋锷。 膏锋锷乃是李令驰亲手送给副将裴云京的礼物,天下间只此一把,此刀一出,难道不是明明白白告诉贾昌自己的身?份? 因而?今日贾昌前来?,也是想试试这?位谢小公子的身?手。 “只是布帛廪谷已送到贵府,主上仁德,凡战死沙场者?,免其家中田宅夏秋二税,”谢元贞晃悠够了,这?才命人看茶,僮仆端着两?盏茶经过,恭敬贾昌先请,随即才走向自家主子,只听他说:“裴云京出手,竟还能留你一条贱命?” 贱命二字落地,贾昌都还没发作,那?僮仆不知?为何先脚下一软,倒是连茶带水一气?扑向主子衣摆! 双手正?捧着茶盏的贾昌也是一惊。 “主子息怒!”廊下不远处慌忙跑来?老主簿,上前先给那?僮仆一巴掌,而?后拎着他一齐跪下,连连告饶,“这?小子刚入府没两?日,您宽宏大量,就饶他这?一回罢!” 这?一泼不要紧,竟正?叫贾昌亲眼看见谢元贞右手掌心狰狞的伤疤。 “小公子说的是,”一阵兵荒马乱之后,主簿拎了那?小子急急下去,贾昌视线仍不时流连谢元贞的那?只手,方才有几分愠怒,此刻都化作好奇,“或许是贱命易养,亦或老天也想留小人一条命。” 两?人不过五步之遥,谢元贞右手既有如此伤疤,依贾昌的判断,当是使不得膏锋锷那?般的大刀。 “当年这?手拜五部?马槊所赐,如今几乎使不上力?了——这?么说来?,我谢元贞倒也是条贱命,”阳光下,谢元贞转了转自己的右手,他心知?贾昌好奇,一派浑不在意,甚至当着他的面欣赏起自己的伤疤,“只是不知?贾将军大难不死,接下来?有何打算?不会是想来?此地查证猜疑,再顺手牵羊捞些证据,好去向你的护军大人邀功吧?” 说完谢元贞收起右手,目光重新投向贾昌,这?话并非在说别的,正?是指谢中书四子,谢元贞的这?个?身?份。 关于这?个?身?份,贾昌斡旋其间,两?方下注,自然也在护军大人跟前提过一嘴,那?引子便是之前并未因走水而?获罪的太子卫率谢懋功。 彼时事关口供的对谈余音绕梁,事后贾昌这?漫不经心的一句,势必叫多疑的李令驰复盘,当时谢懋功登门?道谢,曾说自己见过当朝司马柳大人。 谢懋功为人轻浮,有什么算计都挂在脸上,实则是与公冶骁一般无二的没脑子。这?话本是为在李令驰面前邀功,想借结交柳濯缨两?头讨好,谋个?更高的出路。 只是他如何能料想,这?些全然并非李令驰的重点。可?叹护军大人来?到江左,被铎州谢氏压制多年,总有一天他也会突发奇想,有没有可?能当年洛都谢氏并未死绝? 即便李令驰不想,只消谢懋功哪天得意忘形,那?张滔滔不绝的嘴巴再大些,叫李令驰知?道他与柳司马的这?一面竟是在七年前的铎州谢府也未必不可?。 疑心一旦起了,到着手查证不过是一段时间的酝酿。经此一事,贾昌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他不依靠任何世家,他自己便要做大梁最高的世家! “小公子惯会玩笑的,”贾昌将所有心思滴水不漏地藏起,摆出惯常的和颜悦色,“小人决计没有这?样的心思,偷回口供实乃小人一时鬼迷心窍,可?眼下李令驰那?头还在窝里斗,小人能活下来?已是万幸,如今更该悔过自新——还望小公子宽宏大量,小人既脱胎换骨来?做耳目,总得帮您做些事才能得您信任,也叫那?李令驰不再起疑心。所以您接下去想如何对付他,小人或许还能助您一臂之力?!” 第224章 谢元贞没有立即接话。 他盯着贾昌沉默半晌,像在计算这?个?已故右将军的剩余价值,心中珠玉算盘打到最后,落到嘴边便是爽朗的笑声—— “历来?三姓家奴难得新主信任呐,”谢元贞撂了茶盏,居高临下,热茶沾湿衣襟,张嘴仿佛带了茶叶清香,实则全是阴鸷质问,“你拿口供向护军表忠心,在我这?里却不过空口白牙说要合作——贾昌,你的诚心又在何处?” 寒露开花不结子,时值未时,日头来?到最烈处,裴云京策马疾行,走街串巷至于巍峨连绵的李府门?前,在一片凶门?柏历之前霍然下马。 他穿梭其间,匆匆进门?,扑面而?来?的是满鼻火烧秸秆的焦味。 裴云京脚下不停,匆匆环视周遭,只见府中众人一片哀色,无人言语,偌大的李府空空荡荡,唯有前院的正?堂还有人在低声言语。 一路通往正?堂的两?侧,排排白幡随风而?动,在裴云京到来?的瞬间尤其猛烈,似在抗议,又似在警告。 逐渐靠近正?堂,裴云京看清门?槛之后的蒲团前有一火盆,火边还有一盆黍稷梗,除此之外倒不见棺椁,裴云京由此极目而?上,这?才瞥见堂屋最深处的正?中安放着一座牌位。 描金小字隽秀,所写并非护军李氏—— 而?是大梁怀殇太子之灵位。 裴云京跨过门?槛,进门?先对坐在一旁的李令驰下跪行礼,“明公节哀。” 荧惑入南斗,转眼入深秋,梁室多灾多难,大旱蝗灾还不够,近来?更是地震频发,灾祸如预言所示,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第?一次土断后的国帑就快挥霍一空,朝廷财政减收,世家重新腰缠万贯,就在此等紧要关头,皇后忧思成疾偏又早产,诞下不足八个?月的皇子。不出意料,当夜就被李令驰逼着封了太子。 只是千算万算,短短两?旬的精心照料下,襁褓中的太子感染风寒,当夜就在皇后怀中撒手人寰—— 满月喜宴转头就成了国丧。 阳光洒了一半进堂屋,照不到护军大人的哀色,裴云京脸上也不好看,这?倒不是因为悲痛—— 七星棠果?然名?不虚传。 太子才刚出生,襁褓婴儿何其无辜,裴云京估摸着李凝霜的药量,本以为可?以只叫太子孱弱,叫他失了登基的命数,不想一丁点计量下去,一条命就这?么没了。 一夜之间,李令驰又苍老几分,他一摆衣袖,声音低得听不清,“去祭拜吧。” 李凝霜一袭麻衣跪在李令驰对侧,堂屋除了几个?侍婢没有别人,她就这?么看着裴云京下跪,两?手相?击,振其身?躯而?伏拜。 祭拜完裴云京起身?,李凝霜垂眸,也向他行了个?凶礼。 太子短折,灵柩还停在宫中,王公贵族都是进宫当着主上的面聊表心意,此刻李府灵堂只有真正?的自己人。 李令驰跪得久了,要站起来?活络身?体,裴云京见他起身?有些吃力?,忙去搀扶,“明公当心!” “这?几日成碧在宫中茶饭不思,俨然时有幻觉缠身?,”李令驰无视主仆间的温情,喃喃念道:“可?她自幼随寡人习武,这?样的身?子怎的偏生出如此孱弱的太子?” “万事自有分定,”裴云京面不改色,反而?趁机劝道:“明公,属下早劝您自立为王,如若不是您给了永圣帝苟延残喘的机会,或许也就没此后那?许多周折了。” 李令驰陡然看向他的眼睛,是信也是不信,“他竟敢谋害寡人亲孙?” “您逼他却不杀他,狗急跳墙,人急悬梁,”裴云京不惧明公审视,他直身?高出李令驰半个?头,几乎可?以想见这?位昔日霸王的末日,“主上头顶时时高悬铡刀,午夜梦回,如何能再睡个?安稳觉?” 李令驰抬眸斜看他,一只手被他牢牢握在掌中,“你如此笃定,可?有证据?” “荧惑入南斗,天子下殿走。再不出手,恐怕他就不止要下殿,而?是要下黄泉。”裴云京边说边扶着人往外头去,年纪大了合该在自家院中享天伦之乐,外头的是是非非实在不该再掺和了,“前些日子属下去赴大司马柳大人的私宴,曾见他府上有两?个?来?历不明的江湖术士,背着药篓子鬼鬼祟祟,或许正?是他复刻了七星棠呢?” 最后几个?字出口,裴云京冷不防转向身?后的李凝霜—— 李凝霜感觉到视线投来?,霎时与之对立,裴云京眼神犀利,却是在多谢李二小姐多年来?给李令驰下的药。 所谓一报还一报,尽数都还在她李氏自家人的身?上了。 “哦?”李令驰没有察觉,但同时向廊下暗处瞥了一眼,“那?么他是如何将药带入宫中的?” “莫说他常得主上召见,”裴云京捡着一句就说一句,要怪就怪他柳濯缨太过高调,“就连出入大内秘书局也是寻常事,送药不过顺便的事,机会可?太多了。” 主仆两?人在白幡飘飘的院中绕了两?圈,再次攀上台阶的时候,李令驰忽然撤了手,“安饶,可?你凭什么觉得寡人会信你?” 裴云京任他脚下踉跄,不由笑道:“古来?成王败寇,万事不都在一个?赌字?” “所以你怂恿寡人称王,不过是想让寡人首当其冲,做你的挡箭牌?”李令驰又退两?步,就靠在门?槛边沿,“裴云京,寡人于你可?曾有过半点苛待?” 第225章 裴云京目光冷冽,要说其中也确实有对李令驰的感激,不过那?一点点感激在裴将军的杀伐决断中,还真算不上什么,只见他负手而?立,彻底站直了身?姿,“不曾有半点苛待,亦不曾有半点真心。” 屋内李凝霜站起来?,走到李令驰身?后扶住他,李令驰却不要女儿搀扶,他正?了正?衣领,冷笑道:“那?是寡人的真心,还是你裴云京的真心?” “所以彼此彼此,”最后一点感激之情也在裴云京深邃的眸中湮灭,如今他面对李令驰,是以六军统帅的名?义,而?非昔日下属,“明公,眼下就有个?称王称霸的良机,您当真不要?” 要称王称霸,李令驰要十年前就可?以这?么干,眼下他只要问裴云京一句真话,“你说柳濯缨领永圣帝的旨意毒杀太子,可?寡人此刻是在问你,你又何来?证据!” “证据——”“这?便是证据!” 两?道声音夹杂在一处,裴云京猛然朝院中看,只见已故右将军贾昌正?拖着个?寺人打扮的老头走上前来?。 “贾昌,你不是死在八盘冶了?”裴云京视线环绕半跪在地上,神色痛苦的韩寺人,偶然抬眸,才察觉大门?不知?何时已经紧闭。 今日李府设灵堂祭奠太子是真,只不过与太子同祭的还有他裴云京。 贾昌闻言松了掣肘,韩寺人猛然跌去地上闷哼一声,他拍拍掌心,好像方才捏了个?脏东西,“小人还活着,叫裴将军失望了!”说着他忽然狠狠踢一脚韩寺人,大喝一声,“说!” 韩寺人一把老骨头吃痛,面目更加狰狞,只是这?张铁嘴也是真硬,“大人要奴婢招什么,奴婢不知?啊!” “你这?奴婢倒是忠心,”李令驰恢复一些往日威仪,抬眸意味深长,“主子就在跟前,还能一口咬死不知?情。” 李令驰话音刚落,贾昌加了三分力?道又踢一脚,咔嚓一声,眼见生生踩断了韩寺人的肋骨。可?他脚尖抵着伤处却还要慢慢往下压。 “这?根骨头断了,断口却会慢慢捅进你的胃里,您老高寿,可?想本也没有几日活头儿了,不过若是还得这?般痛苦地活下去,那?岂非更惨——”随着逐渐加深的力?道,韩寺人的嚎叫越发凄惨,贾昌抬眸,弯弯的眉眼笑得可?谓发狠,“裴将军,你说是吧?” 裴云京面上不显,握着腰间刀柄的手却慢慢收紧,正?在此时李凝霜也跟着开口:“贾昌,只怕你这?招还吓不到裴将军,不对——怎么着也该尊称一声裴太子!”她横跨一步出了堂屋,站在李令驰身?前,“如今太子殿下大权在握,生杀予夺不过一念之间,彼时杀自己情同手足的兄弟尚且心狠手辣,如何能对一个?大限将至的老头起了恻隐之心?” 裴云京牙槽颤动,勉强牵出一丝笑,“明公,您想要我死?” “好个?裴太子,是你要寡人死!”李令驰再也绷不住要大吼大叫,指着裴云京的鼻子,那?眼神想要生吞活剥了他,“年初你杀我亲弟,秋日萧瑟,玄懋他尸骨未寒,如今你又胆敢杀我亲孙——裴云京,这?就是你口中的忠心?你所忠究竟是谁,安的又是什么心!” 他话音刚落,周围霎时冒出一堆弓箭手,密密麻麻将李府前院围了个?水泄不通,从后院还涌现一批带刀府兵。 只见李令驰双目猩红,不停吼着杀无赦,想他堂堂护军竟被裴云京逼到此种地步,今日灵前他要大开杀戒—— 必要拿裴云京的血来?祭他的至亲至爱! 第109章 府兵 汽肃而凝, 结露为霜。 近来白昼渐短,黄昏时分天色几乎已经大黑,下?朝后, 谢元贞在书房翻了一天的典籍, 见到来送饭的僮仆, 眉头又?是一皱—— “此前?不是留你在庄子?上养伤?”谢元贞起身来到外间, 帮着?他一起将饭菜端上桌案,“日?日?在人前?晃悠,也不怕叫人惦记。” 虽说大内走水案至今已过去几个月,便是深可见骨的伤也该养好?了,所以前?不久他才闲不住偷偷溜回司马府,还当着?贾昌的面泼自家主子一身水。 谢元贞心知他这是好?意, 虽然他已改换面容,不过贾昌其人心思实在细腻, 谢元贞也是怕泄露了他暗桩的身份。 听罢那僮仆兼小倌, 又?刚经历大内天牢九死一生的暗桩念一执拗地摇头,“可郎主吩咐属下?要保护大人!” “你瞧见没??”谢元贞已经坐下?,闻言执箸指向天外,还有屋顶上的黑影, “你感?觉自己能不能打得赢他们?” “属下?可以试试!” 念一早就心痒难耐, 这司马府太安全, 反倒显得他这个暗桩特别没?用。可若没?有谢元贞的允许, 他也不敢轻易邀这些人与自己切磋。 “你们快下?来!” 谢元贞也知道这人大概确实是闲出毛病了, 他眼睁睁看念一直接跳出去向, 不由想起从前?在家的时候, 自己也喜欢与三?兄切磋,因为大兄二兄总怕伤着?自己, 招招留情,处处留意,就差将招式喂到弟弟嘴边,也唯有谢三?郎性子?咋咋唬唬,从来不拿自己当个病秧子?。 说完他就自己将桌案挪到门口,坐下?来端起碗,等着?看好?戏。 几个暗卫听到方才的对话,飞身而下?后还是要问一句:“大人有何吩咐?” 第226章 门口谢元贞夹了菜,闻言下?巴一翘,“打一架。” 可谢元贞自己的暗卫总共有五人,五打一岂不是欺负人?他们站在廊下?面面相觑,显然有些犹豫,“主子??” 身后的念一听五个大老爷们儿磨磨唧唧,眉头一皱,起势直接朝门口冲过来,几人连忙回身,从开始的礼让三?招到后来招招不留情,谢元贞慢慢咽下?一口饭,心道果真是难分上下?。 赫连诚训练他是用心了。 院子?里难得热闹,谢元贞端着?碗,不时还帮念一支招,取自己暗卫的狼狈作?下?饭菜。用完饭僮仆就过来撤走碗箸,将将半个时辰后,独活紧接着?就过来送药, 不过后头还跟着?胡长深。 此前?不打不相识,碰巧之后胡长深登门请脉,正见到独活与他的师父。他本就对独活欣赏有加,小小年纪医术已远在自己之上,于是胡长深惭愧之余,时不时就缠着?独活请教?一些疑难杂症。 独活向来不爱理人,胡长深好?言好?语的十句里,能有一句回应都已经算独活心情不错,可胡长深这性子?又?最是耐心和善,从来不恼,甚至还记得带些小东西答谢独活肯赏脸赐教?。 “都说了我与师父在此,你那点拿不出手的医术就别老过来献丑了,”独活实在被他缠得没?办法,软话硬话都说过,还拉了谢元贞做挡箭牌,“没?的再叫人发现行踪,!” 长廊两侧的灯笼将两人身影拉得老长,胡长深比独活大三?四岁,足足高出一个头,此刻他特地矮下?身子?,跟屁虫似的黏在独活后面,“在下?医术不精,所以更?要多向二位请教?,”说着?他忽然凑上来,“在下?专趁饭点过来,第二日?清晨再从后门走,不会叫人发现的!” 除了他师父,还从没?别人与他贴这么近,胡长深红润的嘴唇险些黏上独活冰冷的耳廓,便是最后没?黏上,光是哈出的热气已吓了他半死,端着?药整个弹开—— “你做什么!” 胡长深这才反应过来独活是个冷性子?,慌忙躬身道歉:“小大夫见谅,是在下?失礼!” 独活早趁他弯腰行礼的时候气冲冲跨进屋里。 谢元贞依旧坐在门边看他们几个打闹,他偏头扫过独活气冲冲的模样,药碗搁到案上晃得厉害,里面的药汁还挂了壁。 真浓啊。 谢元贞勉强将视线移开,面上淡然,心里发怵,“那药先?生还在研制?” 独活点点头,却是一眼看穿,“嗯,公子?,药要趁热。” “先?搁一会儿,”五绝先?生下?针狠绝,下?药也是这般,有几回简直苦到谢元贞灵魂出窍,说着?他还摸起扇子?掩饰,“刚用过饭,这会子?撑得很。” “马上入冬了,这天气公子?再扇风,仔细着?了风寒,吃苦的还是您自个儿,”独活还是不给面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就开始揭他们主子?的短,“公子?也莫要怕吃苦,我掐着?时辰过来的,这药不烫,不能再晚了。” 院中动?静骤然变小,他们慢下?打斗,难得见到谢元贞被除了赫连诚以外的人得不敢反驳。 所以下?不下?雨听龙王,吃不吃药听大夫。 谢元贞不敢朝一板一眼的小大夫发作?,冲院子?里一喊:“你们停下?做什么,继续打呀!”说完还讨好?般地朝独活笑一下?,这才端起来闷头喝掉。 喝了药就是好?病人,但独活不会嘉奖好?病人,面无表情地端起碗回自己院中,在转头看见胡长深的瞬间却是双眉倒立,整个人鲜活得要跳脚—— “你怎的还在这儿!” 胡长深憨笑,谁叫他听见药便走不动?道,望着?独活的眼睛炯炯有神,“师父在研制什么新药,在下?可有幸一见?” “没?有。” 独活声音不大,显然带了点愠怒,扔下?话就走了。 胡长深没?再继续跟着?,目送独活走过廊子?,消失在尽头,这才转头问谢元贞,可谢元贞也不说,只是打岔道:“岭南那边可有消息?” 大司马与京师府尹明面上没?有半点关系,朝堂之上柳濯缨与谢远山还不时针锋相对。可私下?里的消息传递正是托付于时常出诊的胡长深。 一个月之前?,李府灵堂设下?天罗地网,可裴云京事先?有所准备,也是他命不该绝,最后被吕恂带人闯府将人救走。十万兵马自此叛逃平州,裴云京不单自己走,此前?慕容述被裴云京救回,自那后便称病一直留在平州,这下?正成了平州都督裴云京的座上宾。 江左三?足鼎立,此时是真正的各方势均力敌,而江右三?州郡虽然要抵御五部铁蹄,实际已经与铎州谢氏形成联盟,李令驰夺来的一步好?棋走到眼下?,已然彻底转为下?风。他为新仇旧恨,急着?要剿灭裴云京,在太子?下?葬之后便亲自提请第二次土断,可显然并不能推行成功。 开春才行过土断,单是铎州与黔西两府已险些要了世家的命。眼下?寒冬未至,护军就要再扒世家的皮,护军大人又?今非昔比,于是短短月余朝堂争端不断,李护军逐渐站到北方士族对立面,世家的风向也在悄然转变,其中最微妙的便是向来第一个跳出来为李令驰说话的温孤翎, 现在也学会缩起脖子?不吱声了。 第227章 “如?今两方还在对峙,原先?裴云京只是装装样子?与咱们打个平手,可多年来他专攻水师,”说到岭南,胡长深没?了玩闹的心思,板正身姿,神情肃然,“如?今真刀真枪,这仗是真难打。” 谢元贞捏着?鹊羽扇没?松开,听罢微微摩挲,“只怕难打也务必要分个高下?,如?今江左是真正的三?足鼎立,裴云京与李令驰已然彻底决裂,咱们也就没?必要再磨磨蹭蹭了。”裴云京的叛逃在他意料之外,谢元贞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就是想让李令驰杀之而后快,谁成想最终还是功亏一篑,“岭南那边要快,拖得太久便是消耗,近水楼台,说不准还会便宜了留守京师的李令驰!” 这十万兵马不好?对付,说白了这些可都是大梁的军队,无论哪一方有伤亡,于大梁之后与五部的对阵都是不利的,只是先?前?裴云京斩了玉氏水师派遣的谈和使臣,立场变更?之后,若是裴云京还是铁了心要与玉氏斗到底,那情况就会变得更?加复杂。 胡长深听罢,似乎有些不大赞同,“可咱们与江右连势,要真算兵力,优势自然在咱们?” “咱们何来优势?万斛关外便是五部铁蹄,正是他们在前?头替咱们镇守国门,咱们才能在后方撒开了手脚打自己人,”谢元贞声音骤然拔高两分,“也正因如?此才更?不能拖,否则就不仅仅是给李令驰苟延残喘的机会,更?会让五部趁虚而入!” 此情此情与当年何其相似?彼时同样是大梁内耗致使朔北六州全境失守,朔北六州父死子?继也没?能拦住五部铁蹄,冬至团圆夜,洛都沦陷时,慕容皇室匆匆携兵出逃,世家百官随之衣冠南渡。 洛都一战至今刻在谢元贞的骨髓里,国破家亡的痛永志于心,不论江左时局如?何动?荡,他们不能也不该再重蹈覆辙—— 大梁绝对不能再失守第二次! “还有一事,”胡长深见谢元贞侃然正色,没?有再说下?去,只问下?一件:“最近街头巷口开始传颂一段奇怪的歌谣,大公子?想问,这可是从公子?的手笔?” 太庙塌陷、大内走水、武库失窃,加上夏秋以来的旱情蝗灾与地震,永圣七年像个魔咒,预示着?大梁王朝短短三?十载,将要走向灭亡的尽头。 百姓叫苦连天,永圣帝在坊间巷口早已是德不配位,胡长深所言歌谣,所歌颂的内容便是说铎州已有帝王气,甚至隐晦地提及裴氏将要取代慕容氏,成为天下?共主。 谢元贞点头,“慕容氏自靖襄帝之后再无明君,永圣帝在这个位子?上也坐得够久了,皇权式微,他迟早压不住世家门阀。” 原先?有个执掌六军的李令驰在前?头为他遮风挡雨,他这个位子?倒也能坐得安稳,只是如?今护军自身难保,永圣帝又?是临沔王登不上台面的偏房竖子?。 世家如?何能服气? 约莫一个时辰之后,谈完了正事,谢元贞见胡长深依旧支支吾吾,莞尔一笑,“大从兄可还有话托你转达?” 胡长深却摇头,“是二公子?。” 谢元贞一愣,自他出府之后,因为谢公绰年事已高,谢府名义上的当家人就是谢远山,万事也有他再前?面冲锋陷阵。要谈正事,便不会想到谢家的另外两位公子?——如?此说来,倒真是谢元贞疏忽了。 原先?在谢府养病,谢云山为他忙前?忙后,就连谢夫人收含章为义女?一事,也是谢云山特地提了一嘴,才被谢夫人放上心头。一想到二从兄,谢元贞唯有惭愧,他倾身向前?,“二从兄托你带什么话?” “二公子?说近来从小姐学业有成,女?大十八变,如?今也是亭亭玉立,”胡长深停顿片刻,语气更?加郑重,“望你切记家中还有幼妹,万事都要顾全自身,珍重自身。” 谢云山字里行间说的只是谢含章,谢元贞却听得出来,这是叫他别轻易涉险。七年过去,谢公绰与谢远山都以为谢元贞总会放下?仇恨,可谢云山却十分清楚,他这个从弟永远都不会放下?。 “劳小胡大夫转告二从兄,”谢元贞颔首,“季欢必定牢记于心!” 院中几人停了打闹,今夜这一顿拳脚下?来,念一总算没?了闹腾的心思。胡长深却还不愿歇息,想去独活房中请教?些别的。谢元贞欲言又?止,直到胡长深转身离开,也没?有告诉他钟师兄潜入裴云京军中的消息。 一个顾长骏,一个钟沧湄,谢元贞太清楚谢远山的本性,如?今与江右连势不过是权宜之计,但凡有机会,他都会独揽大权,不容旁落。 谢元贞既然决定与赫连诚携手并进,那么为了顾全今后的局面,谢元贞渐渐开始,不能事无巨细都告诉对方。 接近人定的时候,谢元贞关上门准备歇息,灯烛刚灭,暗卫耳朵一动?,再次飞下?屋顶。 谢元贞合衣开了门,也能隐约听见前?院的动?静,“他们又?来了?” “临近年末,这伙子?盗贼越来越猖狂,”暗卫见主子?不慌不忙地系上衣服,忍不住又?问一遍:“若真闯进府上杀人放火,我等也不出手吗?” 近来征战渐多,庾愔的那批长水营还没?回来,按谢元贞的意思,日?后还要推去师戎郡,如?此京师巡防的负荷也逐日?加重。开春以来天灾人祸,民不聊生,流民草寇流窜各地作?乱,眼下?又?是临近年末,盗窃杀人只比往年更?加频繁。他们将矛头直指世家,在接连遭劫之后,世家为保家宅安宁,纷纷开始豢养府兵—— 第228章 既然岭南要开战,京师自然也不能过于太平,否则驻守京师的李令驰就是高枕无忧,只待岭南斗个你死我活,日?后坐收渔翁利即可。其二也是为了逼世家接受第二轮土断,这些耕田为生的百姓本是最为良善,若非当真无路可走,谁又?愿意落草为寇? 所以最次也要让他们吐些东西出来。 谢元贞走下?台阶,直往前?院去,“放心,别人不敢进这府里。” 他话音刚落,前?头主簿正巧也奔过来禀报,几步路的功夫额头已冒出大颗的汗珠,不知是跑的,还是吓的。 暗卫瞬间飞上屋顶,下?一刻主簿边跑边喊,“主,主子?,外头有人在砸门!” 谢元贞慢悠悠往前?走,在主簿踉跄的瞬间接起他,“这么快?” “是啊!”主簿头发半白,一只脚虽已踏进棺材,却也不想立马踏进另一只,“主子?,咱们快想想对策吧!” 大梁明律规定,凡有爵位者,家中可豢养府兵,按律编制不超正规军编制的三?成,即府兵的一军也不过一千五百人。而大梁爵位最高不过皇室宗亲,唯有王爷可养三?军五千府兵。乱世之中世家往往依附门阀首领,大树底下?好?乘凉,所以平日?他们只在田驺衣食客的问题上各不相让。 谢元贞也是如?此,他顶着?大司马的虚职,实则什么爵位也没?有,他的无限荣宠不过永圣帝的一念之间。 但如?今时局悄然转变,谢元贞还是大司马,他可以不要最高规格的府兵军队,只是最起码, 他得有这个资格。 谢元贞点头,神色不变,“那便前?去瞧瞧吧。” 主簿方才的意思是想寻个地道钻进去,哪成想谢元贞不退反进,还要去会一会那帮匪贼头子?,他慌忙拖住谢元贞衣角,“主子?,大人,咱们不躲起来吗!” 谢元贞回眸,眼中隐隐能见威严,主簿赶紧松开手,他这才答道:“你别看这司马府表面上几进几院,实则一览无余,但凡他们闯进来便能轻轻松松翻个底掉朝天,你道能躲哪儿去?” 再者,谢元贞根本不想躲。 念一所想也是谢元贞所想,这司马府太安全也不行,每逢上朝还要遭那些世家另眼相待不说,谢元贞不吃点亏,又?如?何向永圣帝讨个便宜? 主簿心想主子?说得对,但这血肉之躯哪里经得起刀枪剑戟?他急中生智,又?指向后院,“那咱们就从后门走,他们一时半会儿应当到不了!实在不行,钻狗洞也,也成啊!” 钻狗洞。 谢元贞想到什么,语气瞬间阴沉下?来,也不管主簿拉扯,丢下?人自己就往前?院去,“要躲你自去躲!” 前?院落叶纷飞,府门洞开,大风刮过,谢元贞刚好?走到正堂外的阶前?—— “来者何人?” 前?院的僮仆吓得连跑带爬,都躲到主子?身后。 领头的打眼是个蒙面女?郎,操着?朔北口音,出口便不客气,“识相的就给我把?金银珠宝交出来!” 谢元贞一袭白衣负手而立,夜风又?一阵吹过,掀起他一角衣摆,只听他轻笑一声,“若是我不交呢?” 女?郎吼得更?大声了,司马府连着?附近的廷尉大人家,单这一声就管保将淳于府的守夜僮仆惊醒,“若是你不交,就别怪弟兄们不客气!” 说完后面霎时应和一片,院中廊下?点着?的一溜儿灯笼随即暗了暗,当即有僮仆哆哆嗦嗦,直接吓尿了裤子?。 “怎么个不客气?”谢元贞踱步,像是真在思索,“是杀了我,还是杀了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僮仆?” 匪贼中有人嘲笑尿裤子?的僮仆,女?郎视线却始终围绕不远处的谢元贞,“所以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也省得跟着?你的这些僮仆侍婢受苦受难!” 她一句受苦受难刚落地,有个侍婢反而哆哆嗦嗦跑出来,挡在谢元贞身前?—— “主主子?别怕,我我我保护您!” 今夜说白了,就是谢元贞的一出苦肉计,他本打算自己受些小伤,再叫这伙人搬些值钱的回去,权当是给赫连大人的聘礼—— 倒是没?想到还有人会挺身而出。 他心里一动?,上前?要去扶她,“你拿什么护我,难不成要为我与他们拼命?” 谢元贞有印象,这个叫小怜的侍婢,平日?爱同念一打闹。 小怜舌头都捋不直,还逼着?自己往前?冲,一只手搭在谢元贞掌中,一时竟分不出谁更?冰冷,“我,我愿意为您拼命!您不嫌弃我阿翁是个摸包儿,不仅给足了银钱,甚至允他就在府中颐养天年,您平日?还待咱们这些奴才这样好?,您吃什么,咱们就吃什么,虽然您平时总爱吃素——”小怜情急之下?吐了真话,差点把?自个儿吓哭,“我我没?有嫌弃您的意思,我就是,就是不能叫您受伤!” 她这一通肺腑之言说完,原本打算偷偷往后院溜的人竟都去而复返。大家在一片火光刀光之中沉默不语,渐渐就有另一个僮仆抬头起身,继而两个三?个都站了出来。甚至对面那群匪贼,起先?还鄙夷小怜说话颠三?倒四,之后见越来越多的人挺身护在谢元贞面前?,也有些不可思议。 谢元贞弯了弯眉眼,他虽和善,平日?在府中也是不苟言笑,这样的真情流露险些叫小怜看呆了,只听一声响彻耳边—— 第229章 “好?!” 匪贼中有人应声而退,谢元贞豪情壮志的一字落地,无可避免地想到当年洛都谢府,彼时他与父兄兵分两路,不知前?院的父亲是否也是这样,有众人愿意以身相护? 谢元贞遗憾自己不曾见到那样一幕,他踏出一步,拉着?小怜的手拽起她,“起来,站到我身后去!” 小怜本不愿意,可她见主子?眼神如?此坚定,又?鬼使神差地听了他的话。 月下?风前?,谢元贞起身一步一顿,缓缓走到庭院中间,“您既是这群人的首领,那敢问可愿与在下?比个来回,若您胜了,满府上下?一干财物便任君挑选!” “主子?!” 主簿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跟了过来,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脚跟还没?站稳,就听主子?要把?府中家当拱手相让。这账簿此刻就贴着?他温热的胸膛,要说管账的日?日?都在钱眼里翻锄头,哪里甘心这些白花花的银钱外流? “郎主!” 对面也有人劝那女?郎,又?被一个挥手挡了回去,见她神色,似乎还饶有兴趣,“若是阁下?败了呢?” 谢元贞脚下?已然起势,“此后听我调遣!” 第110章 旧情 霜降之后的?第三日申时, 陆思卿出了大内便直接往中书令府中去。 “崔兄,我来看你?,”他拎着糕点大摇大摆进了门, 好像崔应辰才是他的?座上宾, “你?身子可有好些?” “劳你?总来探望我, ”崔应辰由着他自己进门, 笑着摇了摇头?,招呼僮仆过来,吩咐晚上加几个菜,再备一坛好酒,“晚饭就在崔府用?,我略备薄酒招待陆公子。” 陆思卿这才转过头?, “你?还病着,也不是非要美酒才能留客, ”他见崔应辰站在昏暗的廊下, 显得比月前更消瘦,不由踏回几步,与他一同进了院子,“我留下来便是。” “早知你?陆公子好酒, 虽不贪杯, 但从来不是美酒就不喝, ”崔应辰也不强求, 收下他的?好意, 两人?闲庭信步, 在院中?徘徊, 崔应辰蓦然侧脸看他,“莫不是觉得我这府上的?酒不香?” 陆思卿不能更认同, 提着食盒的?手指翘起几根挥了挥,“都是药味儿,哪有香气?”说着他又?仔仔细细在院中?打量一番,嫌弃道?:“你?看这院子一年到头?都似这般光秃秃的?,纵使美酒在手也无美景在眼前,再说你?这人?都不解风情,酿的?酒又?怎么?会香,你?说是也不是?” 崔应辰笑骂:“数你?这张巧嘴厉害!”只?是笑了两句又?开?始咳嗽。 陆思卿赶紧搀住崔应辰,明明也不比自己大两岁,但瞧着总是苍老许多,陆思卿不经意间抬头?,还能看见他鬓角的?几根白发?,“你?可得仔细身子,我今日是来探病,若是回去之后你?反倒更严重,我可就难辞其咎了!”陆思卿将人?扶进屋子,安安稳稳坐下,手仍是指着面前这座空院,“你?这院子也没个可心人?打理,这么?多年,就不考虑栽几朵花,种几棵树?” 崔应辰扶着胸口,反问?他:“你?也不比我小几岁,你?问?我不考虑,你?便考虑了?” “你?又?不是不知道?,”陆思卿霍然在他身边坐下,掀起的?风叫人?睁不开?眼睛,“我早有心上人?!” 崔应辰照猫画虎,“我也早有心上人?。” “可她早已?嫁为?人?妇,”陆思卿这才收敛几分玩闹之色,正经问?他:“难不成你?要守着黄粱一梦,一辈子孤身下去?” 两人?谁也没有戳破那个叫崔应辰魂牵梦绕的?是谁,可他们崔家就是出情种,崔应辰就是执拗,他比陆思卿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即便此人?心中?从来没有他崔应辰,他也从没想过要改变心意。 “可你?的?二郎也不会再回来了,”崔应辰不看他,透过窗棂望向外头?的?四方天,天色已?晚,没有星辰也不见月亮,什么?都看不见,“你?也要一辈子孤身一人??” “你?咒我阿姊!”陆思卿顿时跳脚,对着崔应辰的?侧脸怒气冲冲,“那怎能一样——” 可崔应辰话糙理不糙,他们谁也别笑话谁,左不过都是千帆过尽,除却巫山不是云1。 “抱歉,又?揭你?伤疤。”崔应辰虽如此说,也是知道?他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不过一年,陆思卿的?心态倒是豁达许多,豁达得像个出了家的?僧人?。 崔应辰自省,他与陆思卿确实不一样,好歹如今陆商容还活着,他只?要知道?她在宫里一切安好就已?足够。 “如今也不算伤疤了,我偶尔能去北郊同他说说话,他与他的?父兄团聚,应当也会感到开?心吧。”陆思卿捏了捏系在腰带上的?荷包,自己斟了盏茶,只?把茶壶推给崔应辰,“只?是我家高堂早已?不在人?世,你?却是崔氏独子,二亲仍在,孝义压身,你?如何撑得住?” “撑不住便不撑了,哪日二亲要一根白绫勒死我,我也绝无二话,”崔应辰凑上来,这话直接说出来也实在有些不好意思,“再说我这几年的?谣言也不是白撒的?,如今哪里还有世家小姐敢入我家门?” 当年崔应辰为?以绝后患,不惜传言自己身有残疾,不能行房中?之事,此事在天峰府盛传过一段时间,后来入京为?官,便是身处深宫内院的?陆商容也听过—— 第230章 痴男怨女,当年筵席,于二人?皆是惊鸿一瞥,自那之后,彼此便再也移不开?目光了。 今夜月色不佳,院中?又?没有美景可赏,两人?饥肠辘辘,默默枯坐着等厨娘的?手艺,片刻之后,陆思卿突然斜过耳朵,“外头?什么?声音?” “百里家今日娶孙媳,”崔应辰伤寒在身,虽得了请帖却不想上门添晦气,百里家便差僮仆送来一包喜糖,大红喜字印在油纸面上,眼下正安安静静躺在书房桌案的?一角,说着崔应辰还十分认真地听了半晌,才确信道?: “大约是唢呐的?声音吧。” 待新妇迎进门,两人?一拜高堂,二拜天地,夫妻对拜之后,何等甜蜜的?一生便就此开?始。 陆思卿深吸一口气,心里的?血渍已?然干透,嘴角的?是一丝过往带涩的?甜,他由衷地羡慕,“真好!” 此情此景确实不免叫人?动容,崔应辰赫然转头?,两行清泪滑落,看似洒脱的?人?到底流露出一丝落寞。 人?都进来快小半个时辰,崔应辰才正经打量起他带来的?食盒—— “这里头?是什么??” 陆思卿当他没看见,偷偷抹了把眼泪,并不看他,字里行间还卖着关子,“你?尝尝不就知道?了?” —— 白日宫中?,陆思卿携大夫一道?进宫探望家姊,趁大夫与太医令斟酌改方的?间隙,与陆商容述说最近并不安宁的?京师—— “司马府遭劫,柳大人?为?护府中?诸仆挺身而出,致右手受伤落下病根,却也因此收服歹人?,免其继续为?非作?歹——”他坐在陆商容身边,两人?仿佛儿时闲话家常,“如今他这名声越来越高,我却反而越来越不安。” 陆商容刚落下一针,不禁瞥了一眼弟弟,“先前你?为?报仇不惜铤而走险,差点着了钟离望的?道?。如今你?跳出局外,倒是清醒多了。” “阿姊,去年的?账翻到今年,”陆思卿嘟囔起来半点不像个世家公子,“今年可都要过去了!” 陆商容被他摇得下不了针,于是斜睨他,“你?也知道??” 这一眼镇住了陆思卿,他扫过陆商容的?肚子,转头?开?始讨好地笑,“阿姊,你?还想听什么??这深宫高墙大院闷得慌,近来主上允我随意进出,来陪阿姊解闷,主上倒是真宠爱阿姊!” “若是你?能将胡毋大人?或者沮渠大人?寻来,”陆思卿没别的?意思,陆商容的?笑意却是淡了,淡到最后,还能看出一丝显而易见的?厌恶,“我想主上未必不会同意他们进出大内。” 她见陆思卿还想说什么?,径直翻了篇,问?:“听闻御史中?丞的?人?选定了?” “是,”陆思卿福至心灵,阿姊明面上是问?朝政,实则是问?心中?牵挂的?人?,陆思卿起了逗弄的?心思,夸大其词,“新官上任三把火,新任御史中?丞为?表忠心,竟然直接一把火放到了天峰府的?头?上,真是可恨!” “呀主子,指尖刺出血了!”梅雯一叫,陆商容猛然回神,这才发?现自己食指指腹被针刺出一滴血。 陆商容如今身怀皇嗣,梅雯与宫娥都时刻吊着十二分精神,见着一滴血也是如临大敌,“奴婢给您上药!” “不用?,”陆商容哪里还有别的?心思,只?盯着陆思卿道?:“你?倒同我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陆思卿犯了错心里发?虚,顿时不敢再乱说话,老老实实如实阐述,“流民南下,江左货币体系崩塌,多年来为?求恢复,天峰冶铜矿开?采从未停歇,如今世家也学?乖了,听他李氏的?本?就不多,那御史中?丞还是新提拔的?寒门,他上朝便咬着崔中?书,斥他治下不严,天峰冶没有完成预计的?铜钱量,才致使多年来朝廷推行货币不顺。” “他弹劾的?竟是崔中?书,可天峰冶历来归属天峰府刺史,步探微的?错能归结到昔日上峰头?顶,那么?裴云京叛逃出京,难道?就不是那位护军大人?的?错了?”陆商容想到这里,气不打一出来,赫然一拍绣床,“天下竟有这般荒唐的?道?理!” “阿姊可千万别气坏了身子,还怀着胎呢!”陆思卿知道?陆商容从头?至尾不过要问?一人?,于是凑上耳边,轻声道?:“可别学?老崔那般当朝吐血,这几日都得在家里养着,人?都瘦下一圈儿!” 陆商容的?眼眶顿时红了,“什么??” 长信殿中?虽然都是自家侍婢,但到底还是碍事,陆思卿没有立即接下去说,只?冲匆匆端着药来的?梅雯道?:“快去给你?家小姐拿块热巾帕擦一擦。” 梅雯最懂主子的?心思,搁下金创药,走的?时候顺便带了所有殿中?侍奉的?宫娥一道?出去,“这儿不用?你?们伺候,都下去吧!” 不过须臾,偌大的?殿中?只?剩长姊幼弟两人?,陆商容明知故问?:“你?叫她们都退下,谁来伺候我?” “我伺候你?还不够?在家我也是伺候惯了的?,阿姊你?就别嫌弃小弟了。”陆思卿拿起药瓶小心撒上沾血的?指腹,低声道?:“老崔这也是太过辛劳,这一病是祸也是福,他好歹可以真正清闲两日。天峰冶是归步刺史管不错,可老崔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凡事操心惯了的?——” 第231章 陆商容还要嘴硬,“他什么?性子,我一个深宫后妃如何能知?” “你?若真不想知道?,”陆思卿猛然抬头?,陆商容的?眼睛都还红着,如何能骗过他?“为?何我回回来,你?回回缠着我问?这问?那?” 陆商容知道?眼睛出卖了自己,抽出手来偏向一边,“原是阿弟烦了阿姊——无妨,以后便只?请大夫入宫罢了,阿弟就甭过来了!” “哎呀我的?好阿姊,你?瞧瞧这又?生气了,”陆思卿摇着陆商容的?胳膊哄道?:“小心我外生2生出来就是一张馒头?脸,气鼓鼓的?!” 陆商容不啻,“我还不想生呢!” 这话声音可不小,陆思卿下意识先看了一眼窗外,这才更加压低声音告诫道?:“这样的?话你?也能挂在嘴边?”他扫过阿姊还不显怀的?腹部,抛开?永圣帝这个阴鸷帝王不说,好歹这一胎也是他陆思卿的?小外生,“到底有你?一半血脉。” “你?别同阿姊打岔,”陆商容却已?止了泪水,正经问?他:“那日究竟事出何因,阿姊求你?细细说来!” —— 崔府,天已?然大黑,厨娘上了菜,崔应辰却纹丝不动,盯着陆思卿的?神色显然有些愠怒。 “你?怎么?,”他一皱眉,本?就不挂肉的?脸颊更加显老,要不是人?有几分姿色,眼下陆思卿便要嫌弃他配不上陆商容,“她身怀有孕,如何能听这些腥风血雨?” “我阿姊可不是娇滴滴的?世家小姐,”陆思卿轻哼,心想夹青菜,半道?又?绕去盛牛肉的?盘子,“从前在家她便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凡事都有自己的?主意,哪能被这点小事吓破了胆?” 崔应辰紧随其后,“那你?也不该——” “弘敏,你?道?我阿姊为?何会答应帮季欢?其中?可不单只?因为?我的?关系,”陆思卿端着碗,问?话的?语气却半点不含糊,“大梁皇室走到如今已?是山穷水尽,旁的?废话我也不多说,我只?问?你?一句——” 崔应辰心里一沉,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说。” “若来日永圣帝驾崩,你?可愿聘我阿姊陆商容为?妇,”陆思卿一字一顿,他实在见不得阿姊在后宫郁郁寡欢,蹉跎一生,“做你?此生唯一的?妻?” 陆思卿要替他阿姊讨一句真心话。 听罢崔应辰只?是沉默不语。 “怎么?,吃了我阿姊亲手给你?做的?糕点,眼下却不敢应了?”陆思卿搁了箸,吃人?嘴短,但凡崔应辰的?态度不那么?坚定,陆思卿都要掀桌子与他翻脸,“那里头?可是搁了她自己都舍不得用?的?老山参,要是这一腔真情还换不来你?一句话,回去我定要骂醒她,叫她无论如何别再理你?这负心汉!” “哈哈…… 陆思卿皱起眉头?,眼见崔应辰摇头?笑了很久,才仰头?望向正北的?那一片天空,那里有一颗若隐若现的?星星,崔应辰痴迷地看着,仿佛在憧憬,“有你?这三寸不烂之舌的?妻弟,日后再上街去与菜贩议价,可就不怕落下风了!” 立冬当日,铎州罕见地下了一场小雪,民间都在传这是沉冤不得昭雪,这一切纷纷扰扰却传不进幽深的?大内后宫。 显阳殿外,大长秋在廊下将头?顶的?碎雪拂干净,又?轻轻跺了两脚,这才入了殿内。殿内刚烧起地龙,大长秋一路走过去,身子瞬间暖和不少,待到皇后身边的?时候,浑身上下已?然暖和透了—— “娘娘,查到了。” 李成碧对镜梳妆,她进宫的?时候年纪便不小了,短短四年过去,一根一根的?白发?几乎要遮不住,大长秋回话的?时候她正拔下一根白发?,只?听她悠悠问?:“谣言是谁散布的??” 大长秋躬身低着头?,闻言突然瞥了一眼皇后,接着才回道?:“是长信殿那位。” “哦,这回竟不是流云殿的?手脚?”李成碧手下一停,这倒出乎她意料,她捏着那根白发?来回慢捻,“本?宫道?树倒猢狲散,父亲如今的?威势大不如前,是胡毋夫人?要致本?宫于死地呢!” “奴婢原也以为?是胡毋夫人?,不过近来她确实深居简出,倒是长信殿那位,其弟肆意进出后宫,正得主上圣眷呢。”太子尸骨未寒,大长秋没敢当面提那位的?龙胎,“说不准是听了主上的?戏言,以为?自己还能往上再飞一段。” “君无戏言啊,”李成碧轻嗤,打从太子身亡,她就明白自己与永圣帝这对半路夫妻也要走到尽头?,只?是即便走到尽头?,那里也不再有等她回家的?郎君,如今李成碧的?眼中?只?有恨意,“瞧她平日里那副清高样,本?宫道?她根本?不屑后宫争斗,不想如今也终于露出狐狸尾巴了!”她陡然一拍桌案,“好,本?宫就怕她要一路装到底!” 大长秋静静听着,等她发?完一痛火才问?:“娘娘想要如何办她?” “她敢挑明故太子身份来历不明,以为?我会就此发?疯,反而叫主上有可乘之机,如此阴险毒辣,我也就没什么?可留情了的?,”李成碧瞥过大长秋布满皱纹的?额头?,话锋一转,“听说那个梅雯的?长兄,如今就在你?父亲手底下做活?” 大长秋眼睛一眯,这话意思到了,也就不必再往下说,他躬身一拜,道?:“奴婢明白了。” 第232章 隔日清晨,宫人?还在清理各宫各院化开?的?雪,永圣帝正要上朝,出门前却被前来的?大长秋拦住。永圣帝本?不想见皇后,可一听她人?就在长信殿,也就不得不赶去见一面。 “何事如此郑重?”永圣帝一进宫就要搀陆贵嫔起身,半分眼色也不愿在皇后这张老脸上逗留,他牵着陆贵嫔的?手极尽温柔,与皇后说话的?语气不过公事公办,“非得孤在场,为?你?主持公道??” 李成碧径直下跪,他们这对夫妻,本?也就是谁都瞧不上谁,只?不过今日皇后要借永圣帝的?手,这才多瞧他一眼,“主上,还请您亲下圣旨,搜查长信殿中?巫蛊之物!” 永圣帝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怒吼道?:“放肆!” 长信殿的?宫娥寺人?大气不敢出,只?听永圣帝强压怒火道?:“前朝巫蛊之术牵连甚广,靖襄帝即位之时就已?明令禁止,一旦在后宫发?现有人?擅用?巫蛊之术,那便是格杀勿论,陆贵嫔岂是这样阴狠毒辣之人?,又?岂会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开?玩笑!” 李成碧就知道?永圣帝要为?他的?妃子狡辩,只?是一件铁证胜过千言万语,李成碧不与永圣帝逞一时的?上风,只?说:“主上,究竟有没有,您一搜便知。” 永圣帝看李成碧这般笃定,不禁有些犹疑,再一转身,只?见陆商容已?跪下伏首,仿佛预备好了要认罪伏诛。 “主上,国不可一日无法?,大内后宫也是如此,”李成碧声音没有起伏,字字句句却铿锵有力,直直撞在永圣帝惊疑的?心头?,“若任由此风横行,只?怕往后皇宫将出大乱!” 最后一句倒是提醒了永圣帝,如今上天屡屡降下警示,永圣帝不可掉以轻心,万一,万一是真的?呢! ……,”永圣帝一狠心,“给孤搜!” 皇后带来的?宫人?差点就将长信殿翻了个底掉朝天,还不慎打碎了几样瓷器珠宝,玉石碎裂的?声音震慑着长信宫中?的?一干人?等,他们面面相觑,都在害怕今日将要大难临头?。 唯有陆贵嫔始终安安静静,跪在永圣帝身前。 “找到了!” 寝殿中?突然传来的?一声,险些叫永圣帝站不住脚,李成碧心头?大喜,成王败寇在此一举,她立时喝问?:“上头?写的?是谁的?生辰八字!” 不待李成碧伸手去接,下一刻永圣帝突然从宫人?手中?夺了去,“拿来我看!” 但他又?不敢看。 大内并无太后,陆贵嫔有永圣帝的?恩宠,还有什么?仇非得用?如此阴毒而不可告人?的?方式来泄愤? 除非,除非! 永圣帝攥着布娃的?手不禁颤抖,在确认之前还要先去瞧陆贵嫔—— “是不是你?,啊?” 堂堂帝王将最后一点真心托付于人?,此刻质问?的?尾音也带了点颤意,陆贵嫔埋头?不答,气得永圣帝浑身发?抖,突然想要一把掐死陆贵嫔。 “主上,”李成碧冷眼看着永圣帝发?狂,还好心提醒道?:“不如先看看,那上面写的?究竟是谁?” 永圣帝霎时回神,像个孩童般点点头?,低头?看向掌心的?双眸放空,好一会儿才看清那上面的?八字—— 乙卯年,丁酉月,庚午日,丙子时。 读到第一个字的?时候永圣帝就冷静下来了,他被皇后牵着鼻子,以为?陆贵嫔定是做了诅咒自己的?巫蛊,待读完反而感到十分疑惑—— “这是谁的?生辰?” 永圣帝看着李成碧,这一瞬间反过头?来是要质问?她。 李成碧猛然爬起来,踉跄着走到永圣帝身边一瞧,这一瞧可不得了,她直接从永圣帝手中?夺过布娃狠狠摔在地面,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劈头?盖脸甩了还跪在地上的?陆贵嫔一巴掌—— “贱人?,你?敢诅咒我父亲!” 永圣帝便都明白了。 “来人?,拉开?皇后!” 这一出戏叫永圣帝看清了李成碧的?嘴脸,他本?就厌恶李家人?,陆贵嫔这看似小家子气的?行径反而令龙心大悦,他几乎是珍而重之地将人?从地上抱起,生怕她这一胎有任何闪失。 “主上我——”永圣帝却轻轻嘘了一气,安慰道?:“别怕。” 李成碧瞧陆贵嫔这副装可怜柔弱的?模样就觉得万分恶心,她平白被人?问?候家中?染病的?老父,这口恶气上来无论如何也是咽不下去的?。 “主上,您方才可说过,在宫中?行巫蛊之术,”李成碧几乎是与永圣帝直视,君无戏言,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不信永圣帝会为?一介后妃收回成命,她特地加重最后几个字,是在提醒,更是在逼宫,“是死罪啊!” “在宫中?行巫蛊之术确实该治罪——” 永圣帝温柔地拂过陆贵嫔鬓边垂落的?散发?,美人?受辱,还是为?诅咒自己讨厌的?李令驰而触犯宫规,如此柔弱的?一个女人?尚且敢为?自己诅咒杀人?,为?他去死,若是在自己的?后宫,连自己的?女人?也保不住—— 那他这个皇帝岂非做得太过窝囊? “可孤忘了,处死是为?惩戒谋害大梁皇室这样的?重罪,”永圣帝居高临下地看着被宫人?摁在地上的?皇后,眼中?尽是取笑,“若是外戚,实在不过一桩小罪——可若皇后不解气,孤倒也可小惩大戒,帮你?管一管这后宫。那便罚陆贵嫔今夜侍寝,罚她身怀皇嗣,还要一夜辛劳,伺候孤吧!” 第233章 “主上,该上朝了。” 郑蕃从进殿时起便不发?一言,他扫过垂眸的?陆贵嫔,又?加一句,“已?晚了半个时辰了。” 永圣帝点点头?,却回身又?去捏了陆贵嫔的?手,看她欲言又?止,只?以为?她这是内心不安。永圣帝不禁轻笑,附耳说自己很快便会回来,而后才匆匆向殿门口走去,只?是刚跨过殿门要上步辇,身后梅雯赫然尖叫一声—— “主上救命!” 第111章 嫉妒 只听梅雯在殿中惊呼, “主上救命!” 等永圣帝进门,所见已是陆贵嫔跌倒在地,手捂腹部神情痛苦不堪, 他心下一沉, 冲过去?抱起陆贵嫔—— “可有伤着?”陆贵嫔惊魂未定, 永圣帝见她这个模样, 气不打一处来,转身詈骂皇后,“你发什么疯!” “她说妾——”李成碧见这两人在自己面前?浓情蜜意?,瞬间明白即便自己再说什么,只消陆商容摆出?一副柔弱委屈的模样,永圣帝便什么都听不进去了。李成碧眼中的怒火变了样, 转而说:“凭什么!妾不服!” 永圣帝想也不想,此时?李令驰在他眼中已然成了没用?的奴才, “那?你又凭什么做孤的皇后!” “.妾是不配, ”李成碧瞪大了眼睛,这话在她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她挺直身板, 一字一顿, “那?主上索性废了妾这个皇后罢!” 永圣帝闻言却是一嗤, “那?么皇后究竟犯了什么滔天大错, 才令孤别?无他法只能废后?”他咬在李氏抢来的头?衔二字, 这意?思显然是她根本不配, “皇后, 不如你来告诉孤!” 帝后对峙,甚至在场的寺人宫娥都反应过来, 永圣帝意?有所指,说的正是先前?夭折的太子,李氏之子以太子之名下葬皇陵,皇陵前?的黄土还是新的,可太子的出?身却从此成了谜。 李成碧到底不敢,李氏如今今非昔比,她心虚,后退的几步更叫永圣帝将她轻而易举踩在脚下。 永圣帝厌恶李氏,也不愿再与李成碧多费口舌,可就在他去?扶陆贵嫔的时?候,陆贵嫔突然跪了下来—— “主上,”陆贵嫔脸色苍白,说话的声音不高,却是斩钉截铁,“请主上为妾做主!” 永圣帝不愿她在皇后面前?矮一脚,当即去?扶她,“起来说话。” “主上一定?要相信妾!”陆贵嫔双眸噙泪,气咽声丝,说完一句便得缓一口气,“妾是冤枉的,妾从未在宫中用?过巫蛊之术!” 听见这话不知为何,永圣帝竟然有些?失望—— “什么?” 但?他立即收敛下意?识的情愫,转而斜睨李成碧,“谁敢冤枉你,孤定?不饶她!” 即便是跪在地上,陆贵嫔也就快支撑不住,她搭上永圣帝的衣摆,无力地摇了摇头?,“不知究竟是何人憎恨妾至此,恳请主上彻查此事,否则妾日后还有何颜面留在——” 可话音戛然而止,陆贵嫔两眼一翻,竟是径直向后倒去?! “泠沅!速传太医令!”永圣帝目眦欲裂,一颗心骤然空了一片,抱起她就往寝殿冲,头?也不回,只狠狠摔下一句,“李成碧,你给孤等着?!” 永圣帝将人放到床上的时?候,去?请太医令的宫娥才刚跑出?殿门,永圣帝心急如焚,脊背冒出?冷汗,浑然不觉抽出?的手却是温热粘腻的。 “血,好多血!” 梅雯眼尖,一抹殷红刺目,她吓得跌坐地上,又一骨碌爬起来去?殿外催人。 “血——” 永圣帝在潜邸就见过血,南渡的一路更是无数人的鲜血铸就,永圣帝怕过,但?他以为此后自己不会再惧怕,谁料眼前?这一抹鲜红又重新勾起他对血的恐惧。 陆贵嫔的身下湿了一大片,在两腿之间的妃色衣裙上逐渐晕开?。她人事不省,躺在床上俨然已经彻底昏迷,可虽说昏迷,那?张惨白的脸上又不停地冒着?冷汗,浑身止不住地颤抖,似乎在经历一场漫长的痛苦。 “太医令呢!” 永圣帝再也无法忍受,他跌跌撞撞往外去?,无视建康宫等候上朝的百官,无视长信殿外间冷漠站着?的皇后,直往外间去?,去?寻一个未知的解脱。 深夜,长信殿的宫娥寺人进进出?出?,装着?血水的金盆一趟又一趟,无休止地折磨着?外间煎熬的永圣帝。 今日永圣帝破天荒没去?上朝,他手上沾血,扶额闭眼,只在太医令出?来后轻轻飘出?一字: “说。” “主上恕罪,”太医令伏跪在地上,支支吾吾,额头?的冷汗不比寝殿的陆贵嫔少,“龙胎,龙胎——” 永圣帝倏然睁眼,目光沉定?,整整一日过去?,他已然冷静下来,“龙胎难保,孤不会问你的罪,只是眼下陆贵嫔如何?此前?她身有亏空,好容易才养过来,今次小产对她可有伤害?” “这个,”太医令眼珠转了一圈又一圈,“好好将养,日后,日后或许还能有子嗣。” ……许还有子嗣。” 太医令听永圣帝喃喃,擦了擦额头?的汗,欲言又止,“主上——” “下去?开?药,”永圣帝制止了他,“小心伺候。” 说着?他起身,进寝殿去?看了一眼昏睡中的陆贵嫔,她周身已被清理干净,只是身上仍不时?颤动,梅雯一遍擦眼泪,一遍擦主子额头?冒出?的冷汗。 第234章 永圣帝就站在门边看了半晌,随即转身向外。 从白日医治开?始一直到现在,长信殿中外间跪着?的是皇后,她身边没了大长秋的踪影,殿外跪着?的则是胡毋夫人,后头?有几个羽林郎持刀警戒。 永圣帝没有净手的心思,今日沾了血,他要大开?杀戒,陆贵嫔一句话,他立即着?人审查,很快便揪出?了大长秋与近日散布谣言的宫娥。 听闻大内最幽深恐怖的暴室内,行刑寺人只将刑具在大长秋面前?晃了一下,他就吓得尿了一□□,什么都招了。 不过他所招与永圣帝所见也确实有出?入,那?便是巫蛊诅咒的原是主上,而非李令驰。 后宫看着?大,喧闹之处不过巴掌地,寺人依照供词顺藤摸瓜,很快又查出?调换字条的是胡毋夫人。 胡毋夫人善妒之名在外,她忌惮陆贵嫔先她一步有了子嗣,加上李令驰推行土断,害得胡毋家家破人亡。 她憎恨昔日兄嫂李成碧,便想用?谣言引诱皇后怀疑是陆贵嫔所为,胡毋夫人本想叫她们鹬蚌相争,争个你死我活,她自己好坐收渔翁利,既能除龙胎,也能将李成碧拉下水。 可当她知道那?巫蛊上所写乃是永圣帝的生辰八字之时?,再想袖手旁观也做不到了。靖襄帝之所以明令禁止,也是因为巫蛊确有其可怖之处。 胡毋夫人害怕此咒当真?应验,赶紧又吩咐自己的贴身婢女偷偷换掉。她本以为只要是巫蛊,只要皇后肯将计就计,按永圣帝多疑的性子,一样可以定?陆贵嫔的罪,一样可以夺了陆贵嫔的恩宠,失宠之人又无世家背景,郁郁小产甚至悄无声息地暴毙也是合情合理。 可天意?弄人,永圣帝竟能为一个贵嫔包庇至此。 烛光一片漫出?殿外,胡毋夫人泪湿沾襟,两颊泪痕在昏黄映照下,尤显她楚楚可怜,可永圣帝毫无怜悯之意?,居高临下地问: “你可知罪?” “主上既都查清楚了,妾还有什么可说的。” 胡毋夫人倔强地抬着?头?,却垂眸不敢看永圣帝。永圣帝指向殿内,指尖隐隐颤抖,此刻对陆贵嫔一家的愧疚无以复加。 “她有什么错?就因为她怀了孤的孩子?”永圣帝压着?声音,似乎怕惊扰陆贵嫔歇息,只是眼中的怒火都快将胡毋夫人烧了个一干二净,“还有之前?的沮渠贵人,就因为你自己小产,此后不再有孕,便妒恨至此。若非你自己不当心,如何能小产?若非你善妒,上苍仁德,如何能不再赐你一个孩子!” 方才永圣帝听郑蕃来报,这才明白沮渠贵人小产并非天灾,同样还是人祸。胡毋家虽与李氏恩断义绝,但?在永圣帝眼中,一日夫妻百日恩,一日亲家便是永远的亲家—— 胡毋夫人与皇后一样,都叫永圣帝打心眼里?恶心。 “妾善妒?”胡毋夫人柔美的双眸懵然空洞,一颗装满爱意?的心也跟着?空了一大片,她半哭半笑,全然不顾周围有别?人在看热闹,“是妾善妒,否则妾何至于去?害别?个夫人的孩子?还不是因为妾爱主上,爱到无法自拔,爱到无法忍受别?的女人与您同床共枕,为您诞育皇嗣!” 永圣帝脚步微动,勉强不曾后退,胡毋夫人的话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半晌才脱口一句: ……疯了?” 她是胡毋家的人,胡毋家曾与李氏联姻,李成碧的人踏进大内后宫,一颗心包得严严实实,实则还痴心妄想,与昨日情郎再续前?缘—— 他们根本就是一路人,胡毋夫人怎会真?心喜欢一个傀儡天子,她怎么可以喜欢自己! “自从妾爱上您那?一刻起妾就疯了!疯得不可救药!”胡毋夫人骤然直身,身后的羽林郎倏地上前?压住,她挣扎着?,在爱人面前?狼狈不堪,“您怨妾自个儿不当心,可古来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妾小产时?正逢皇后入主中宫,您就从来没想过,世上当真?有如此巧合之事吗?” 永圣帝终于没克制住后退一步,身旁的郑蕃搭了一把手,提醒道:“帝后大婚之际,李护军怕皇后在宫中住得不习惯,倒是差人送过几趟东西进宫,护军自己也偶尔跟着?一道来。” 胡毋夫人说得是,自古无巧不成书,后宫胎胎不落地,永圣帝不能次次归咎于天谴。 “可——”这话含蓄,意?思却明明白白,永圣帝还在下意?识狡辩,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还要狡辩,“就算,就算!” 大梁皇权式微,他这个傀儡天子做得实在太过窝囊,朝廷的事插不了手,后宫的事也插不了手,皇嗣事关国本,可那?更是他的子嗣, 偏偏更不由他插手管。 古今天子,谁能比他永圣帝更可笑! 正当这时?,胡毋夫人忽然站了起来,羽林郎合力压住,刀剑加身,也难阻拦她为自己可悲的命运哭喊—— “李成碧,从前?你在府上,二亲兄长有什么好的都尽着?你先,可那?是在我家啊!凭什么,凭什么你在我家耀武扬威还不够,还要进宫与我抢主上的恩宠!我敬你一句兄嫂,你夜夜睡在我兄长的床上,脑子想的却是如何爬到我头?上做我的主子!”胡毋夫人双眸大睁,张牙舞爪,几个羽林郎到后来险些?压制不住,“你薄情寡义,抛夫弃子,还害得我再也生不了孩子,可怜我兄长对你一往情深,最后只落得引颈自刎的下场,李成碧,我咒李氏沦为千古罪臣,我咒你不得好死!” 第235章 殿中,李成碧不知何时?拔下头?上的玉簪,那?是胡毋琛新婚之夜送她的信物,她静静听着?胡毋夫人的控诉,听到后来突然咯咯笑起来,胡毋夫人话音刚落,她越笑越大声,好似也跟着?一同癫狂—— “我不得好死,”泪水如银河坠落九天,她甚至无比认同,“是,是,我李成碧合该不得好死!” “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把皇后拉回她自己宫里?去?!再不许她出?来发疯——你也滚回你的宫里?去?!”皇后不能杀,胡毋夫人则是狠不下心杀,永圣帝进退两难,只能先拉开?彼此,讨一个眼不见为净。 直到两人被拖去?殿外的甬道,凄厉的声音还隐约可见,永圣帝摊开?双手,满眼是几近干涸的血迹,实则他自己也快要支撑不住。 “主上,去?洗洗吧。”郑蕃低声劝道。 不等永圣帝回答,里?面突然传出?一声—— “什么声音?”永圣帝问。 “主上,”郑蕃眼睛一亮,“是陆贵嫔醒来了!” 听罢永圣帝双脚已然催动,神志茫然在后头?追,直到进了寝殿还一副无措的模样。 “怎么样?”好一会儿,永圣帝才坐上床榻,他的手还脏,也不敢去?摸陆贵嫔,只问:“哪儿痛?” 陆贵嫔神色淡淡,“孩子呢?” “咱们,”永圣帝闭了闭眼,鼓足了勇气,“咱们还会再有孩子的。” 陆贵嫔没有丝毫波动,若非嘴巴还在动,整个人看起来俨然一个精致的傀儡,“还会再有么?” 永圣帝恨不得三指朝天,当堂立誓,“自然是会有的!” 陆贵嫔不听宽慰的话,又闭上眼不再开?口,永圣帝不敢再刺激她,左右今日已经耽搁早朝,他在长信殿呆了一日,入夜就更不想走。 “主上,”郑蕃瞥了一眼床上不知昏醒的陆贵嫔,附耳劝道:“夜色已深,该回宫歇息了。” 永圣帝又磨了好一会儿,这才肯起身,梅雯送主上出?门后,殿中熄了一半的烛火,正要再熄一半,郑蕃忽然去?而复返。 梅雯上前?揖礼,“不知中常侍还有何吩咐?” “不敢有吩咐,”郑蕃,“只是主上牵挂贵嫔的身子,上了步撵还不忘遣奴婢回来传几句话。” 陆贵嫔,“郑常侍请说。” “恭喜贵嫔,此后宫中再无您敌手,”郑蕃跨过寝殿的门槛,向陆贵嫔先躬了身,道贺之后便是疑问,“只是您向来无欲无求,为何偏偏此时?突然起了争宠的心思?”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只消永圣帝心中有陆贵嫔,恬静不争就是她最好的武器。此一胎落,反而永远烙上永圣帝心头?,往后他每见一次陆贵嫔就会想起,正是因为他的懦弱与置身事外,才致使他心爱的女人受伤, 他永远会对陆贵嫔心怀内疚。 一旁的梅雯眼神流露出?惊慌,陆贵嫔仰天看向床顶的辛夷花,丝毫不为所动,“为主上恩宠,为陆家荣华,为皇子嫡孙,郑常侍尽可挑一个说与主上听。” “贵嫔放心,主上只会记得您的好,”郑蕃佩服陆贵嫔的胆识,他活了半辈子,说到底女人之间不过那?么一回事,他看得明白,不代表要说个清楚,于是他只笑着?又躬了躬,“主上但?请贵嫔安心养身,此事主上定?会给您一个交代!” 交代是什么,聪慧如陆贵嫔自然能明白,既然孩子没保住,那?么至少吏部尚书一职,永圣帝不能再言而无信。 次日,李府才撤经幡不久,噩耗又接连而至。 “什么?”李令驰俯身向前?,送信的寺人就将头?埋得更深—— “明公,千真?万确,大小姐当众被人那?样戳心窝子,换了谁也是难以自控啊!” 李成碧向来沉稳,再大的委屈莫过于亲手斩断与胡毋琛的姻缘,彼时?胡毋家人何曾没骂过她寡廉鲜耻,可别?说摔东西推人,从和离到入宫,期间李成碧也不曾说过一句重话,甚至不曾掉过一滴没用?的眼泪。 如此忍辱负重,怎会失控以致推倒陆贵嫔,致使她不幸小产? 李令驰咽下满腹怀疑,只挥手,“去?吧。” 僮仆送了寺人出?门,李凝霜端着?药从廊子另一头?走来—— “父亲。” 转身的时?候李令驰忽然恍惚,他扫过李凝霜手中的药碗,鬼使神差地问:“先前?你说裴云京趁为父养伤服药,暗中下了忿相,那?你阿姊——” 凡用?忿相者,轻则精神恍惚,如梦似幻,重则暴躁难以自控,往往会清醒地做出?令自己追悔莫及之事。 李凝霜没回答,只是垂眸将药递去?李令驰面前?,“父亲先喝药吧。” 药汁十分浓郁,李凝霜面无表情,李令驰顺着?视线,透过黢黑的光影去?看这张脸,反而看出?一些?诡异阴险。 会不会是自己亲女儿? 李令驰脊背一凉,下意?识没去?接药,转而问:“谢懋功坦言自己曾在谢府见过柳濯缨,”他负手而立,李凝霜的目光实则难以穿透,然而其实更紧张的是父亲自己—— “柳濯缨到底是不是谢家人?” “不是。”李凝霜端着?药与他直视,话音刚落尤嫌不够,于是又斩钉截铁重复一遍。 … 小雪见晴天,有雪到年边,柳濯缨再领司隶校尉一职,携一抔雪乘兴前?往江右。 第236章 此行是公务,其一是为查收三千兵器,其二则是临近年节,也是顺便代君督查三州郡的情况。 武库失窃,如今三千兵器如期打造完成,庾愔也算功德圆满,永圣帝感其忠心,特赏庾愔回家探望老父亲,年前?都不必再回京。只是庾愔也顺着?台阶上递辞呈,言说父母在不远游,他才疏学浅,德不配位致使酿成大错,如今总算弥补过失,也算了却一桩心愿,此后惟愿在家孝顺二亲。 两厢挽留与推拒之后,永圣帝才同意?了庾愔的请辞。 永圣帝以为庾愔此生不再入朝堂,实则庾愔到了家中便与父亲说,年后想去?师戎郡打五部与海寇。 当年师戎郡一战,海寇成了庾愔的心结,他承祖父遗愿,五部更是他的执念。 有了庾愔,此后望京与师戎郡便算是真?正绑在一起了。 但?这只是柳濯缨此行名面上的两件事。 入夜,赫连诚就抱着?谢元贞在窗前?赏雪,与他耳鬓厮磨—— “这段日子总不急着?走了吧?”赫连诚紧紧攥着?谢元贞的两只手,方才吃饭的时?候还恨不得揣在怀里?不撒开?,生怕谁来抢走似的,“留下过年,开?年各州郡官员回京述职,正好你我一道回去?!” “开?年能回去?都算不错了。”谢元贞任他摩挲,开?口却是满腹担忧,“远香近臭,就怕呆久了叫赫连大人心生厌烦。” 从铎州到师戎郡赶了整整一日的路,美人香汗,赫连诚凑上来闻不够,盯着?怀中人微微掀开?的衣领,眼神危险,“哪里?臭,我怎么闻出?一股脂粉香?” “想是赫连大人流连南风馆,沾了那?小倌儿身上的脂粉,”谢元贞吃饱喝足,便开?始装委屈,“原来大人已有蓝颜知己,夜已深,在下便不搅扰大人良辰美景,春宵一刻。” “我瞧这香味就是打季欢身上来的,”赫连诚拉住人,伸手摸得隐秘,“莫不是为夫常年在外不归家,季欢也偷摸藏了个小的?”隔着?衣料,敏感的地方依旧敏感,赫连诚察觉到他在隐隐打颤,眼神更暗了暗,“在哪儿呢?喊出?来我瞧瞧。” 滚烫的嘴唇擦过耳廓,电流般直冲谢元贞天灵盖,赫连诚还没做什么,他已经眼尾泛潮红。 “哪儿敢呢,妾此生既许赫连大人,大人一日不归,妾只会一日以泪洗面,如何还能有心思去?寻欢作——啊!”最后一字陡然拔高,谢元贞发狠地睨他,“你坏得没边儿了!” 赫连诚咯咯笑,他溺在谢元贞略带清香的肩窝,得了便宜还要卖乖,“饿死了,不给口饭吃,真?是要活活饿死为夫了!” “方才我那?小半碗都叫你吃得干干净净,”谢元贞被他挠得停不住笑,话音撕得稀碎,“怎的赫连大人在自己府中还吃不饱饭?” “米饭是吃够了,”赫连诚微微转过谢元贞得身子,低头?去?啄他粉嫩的嘴唇,“别?的饭,可还远远不够呢!” 两人腻歪,突然院外,一阵不合时?宜的咳嗽响起。 第112章 年节 “啊哼咳咳咳!” 五绝人还没进院子, 先?扯着嗓子咳了一路,生?怕见到不该见的,他后面?跟着刘弦, 一副想拦又不敢真动手, 举措局促, 稍显滑稽。 五绝来前赫连诚虽已打过招呼, 但死人复生?,更?显得鬼医五绝高深莫测,甚至高到有那么点令人发怵,难得刘弦这般的八面玲珑也犯了难,面?对五绝不敢轻易靠近。 “杵在那儿跟个桩子似的,没瞧见五绝先生手里的药?”赫连诚松开手, 冲刘弦说嘴,“还不赶紧接过来?” “属下该打!”刘弦得了主子的令, 这才敢靠近五绝, “五绝先?生?,让晚辈给您端药吧!” “劳五绝先?生?亲自送药,这种小?事日后使唤刘弦就好?,”说着赫连诚走到门外去迎人, 顺手去接药碗, 侧身递与谢元贞, 却没有松手—— 这是?怕累着谢元贞的手, 要他就着自己的手喝。 谢元贞跟在身后小?媳妇似的, 趑趄不敢前, 五绝与郗衡是?好?友, 便也?是?谢元贞的长辈,风情事怕人知, 他头回被撞破与赫连诚亲昵,眼下垂眸,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赫连诚没个眼力见儿,还要这样逗他,他恼羞成?怒,气得一把夺过药碗,险些洒出?去。 “哼,我若是?不来,哪儿能瞧见不该瞧见的,”五绝扫过脸颊通红的谢元贞,欲言又止,“你们这——” “先?生?放心,”赫连诚挺身挡了挡,攥着谢元贞的手很可靠,“我不过太久没见季欢,抱一抱而已?。” 说完当着五绝的面?,偷偷捻了下谢元贞的掌心。 坡头上脱裤子,羞煞人。 五绝没瞧见这样细微的动?作,听罢轻哼,“你口中的太久,难道是?指隔了一次休沐那么久?” 大梁官员每五日一休沐,五绝口气不乏惊讶,不过五日而已?,哪儿就那么急不可耐了? 可是?五绝不知道,彼时他不过随口一提房事要适量,赫连诚却是?奉为圭臬,自那之后果真好?长时间不再与谢元贞做到最后。 所以方才赫连诚说的也?是?实话?,他是?真的憋坏了。 “所以一日不见,”只是?这样的苦衷他不敢向五绝说,只嬉皮笑脸,讨个乖巧,“如隔三秋啊!” 第237章 “九尺大汉,说这种话?也?不嫌害臊!”五绝白头发一大巴,也?不见得听得下去这些骚话?,于是?愤愤绕过他,盯着谢元贞,“把药喝咯!” 他话?音刚落,谢元贞已?是?仰头一饮而尽。这药苦得他舌头发麻,一句好?苦也?是?带着颤意,听得赫连诚想笑又心疼。 可赫连诚刚想喂他饴糖,糖送到嘴边突然停顿,遇事不决先?问五绝,“先?生?,敢问季欢能否吃糖?” 赫连诚是?为保险起见,可落在五绝眼里不过是?多此一举,左右他说不行也?没见赫连诚少喂,最后捞过药匆匆离开,眼不见为净。 这偌大的院子飘着碎雪,清幽宁静,转眼又成?了夫妻二人的小?天地?。 谢元贞主动?贴上赫连诚的胸膛,揪着他的衣领把玩,开口却是?反问,“故意的呢?” “五绝先?生?年事已?高,”赫连诚低声坏笑,“太甜的东西对他不好?。” 谢元贞低头咯咯笑,笑起来与赫连诚渐渐有几分相似,赫连诚腰身紧实宽厚,忍冬纹样的腰封上,系着一块玉佩。 “你这玉,是?与那印章一样的玉种吗?”说着谢元贞掏出?怀中那枚印章,两?厢轻触,发出?一声脆响,“纹样倒是?别致。” 赫连诚顺着谢元贞的视线去摸自己身上这块玉佩,指尖滑过的动?作小?心翼翼,“倒都是?羊脂玉,是?我出?生?之后,母亲佩在我身上的。”往日记忆浮现眼前,如今回想起来,赫连诚总觉得当初母亲的话?别有深意,“我曾问她这玉的来历,她只说很重要,嘱咐我切莫丢失。” “既是?你母亲留与你的东西,自然是?要妥善保管。”谢元贞眸子微微暗淡,当初九死一生?,身外之物自不比性命更?重要,可二亲素日送自己的东西,他到底一件也?没来得及带出?去。 须臾,他又想到什么,语气更?冷,“只是?这样上好?的玉,落在那位御史中丞眼中,恐怕连做他仆从?的腰牌都还不够格。” 一阵风起,赫连诚将?人横腰抱紧屋内,房门紧闭,地?龙烧得火旺,半点冻不着谢元贞,他又给谢元贞灌了只手炉,谢元贞的掌心贴着手炉,手背又被赫连诚牢牢包裹,“你的人已?出?发去崤东了?” 此行除了名义上的两?件事,更?重要的,还是?搜集吏部尚书的受贿实证,其中首要便是?那位招摇过市的新晋御史中丞。 “最迟三日便能到,”谢元贞心里也?打?鼓,贪墨之事可大可小?,若是?搜集到的证据不足以将?江豫川拉下马,之后的百官考绩,江豫川第一个要收拾的便是?他柳濯缨,“只是?不知能搜集到多少证据。” “自古贪官污吏抓不完,若无利益勾连,如何狼狈为奸,结成?党羽?”赫连诚攥紧了拳头,他出?身五部皇族,成?丁之后又流落朔北,沦为平头百姓。 他在大漠见过饿死的牛羊,又在朔北见过穷苦的百姓,世家忝居高位,黔首百姓在他们眼中不过史书工笔下的一个毫无意义的数字,“今年夏秋两?季旱情蝗灾,朝廷拨下去的赈灾银粮譬如石沉大海,千里江山饿殍遍野,百姓连个响儿也?听不着,便可知这些世家党羽究竟贪墨了多少!” 赫连诚所思也?正是?谢元贞所想,他反手握住赫连诚的手,是?宽慰,也?是?承诺,“我既担了司隶校尉一职,自然也?不会叫他们白白贪墨这些赈灾银粮。大梁建朝短短三十余载,世家积弊却已?有数百年,若非如今李令驰大不如前,永圣帝还不敢妄动?这些贪官污吏。此举若能成?功,日后全境推行土断也?是?顺理成?章。” 这话?听着不近人情,但既然决心要拔除沉疴,也?只能耐心等待事态发酵,以待来日一举成?功。 “听闻这位御史中丞在赵郡做太守时便威名远扬,他与吏部尚书江豫川同出?寒门,在一众世家高官之中尤显突兀,”谢元贞话?锋一转,实则心有疑窦,“可他又为何要拉这个地?方官上京师?” 要说州郡长官盘踞地?方,山高皇帝远,地?方官便是?辖区的土皇帝,若论贪墨自是?更?为容易,也?更?难查处。反而是?京官,看着风光无限,实则天子脚下,皇城根上,各个关节不能贪墨太多,往往是?个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 “三年父母官,十万雪花银,”赫连诚略有思忖,“那赵中丞还是?赵郡太守的时候,草菅人命起来恐怕比之陈恒敬,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自古钱权不可分割,寒门跻身世家要付出?代价,可他们敢择选这样的寒门上台,若非江豫川暗藏私心,若非是?李令驰想用这笔钱招兵买马,便是?他们李氏党羽已?然走到山穷水尽,自取灭亡!” “所以要论做样子,他们这些官员始终比不上那位温贤王,”谢元贞眯起眼睛,透过窗缝去看幽深的天外,仿佛是?在叹息,“天灾连年,慕容德每每都是?真金白银搭棚施粥,彼时介州百姓皆以慕容述为菩萨转世,谁又将?介州刺史放在眼中?所以说到底,这是?民心所向,握住了民心,便是?握住了大梁命脉!” “可我以为大梁的命脉是?血橐之盟,”大梁开国?,彼时靖襄帝杀橐驼以为盟,此后非慕容血脉而王者,天下群雄皆可伐之,谢元贞既提到这位德高望重的温贤王,赫连诚就正经分析此人用处,“裴云京捏着慕容德这张牌,即便他自己的身份永远无法恢复,一样也?能光复当年的梁室。” 第238章 当年的梁室便是?皇室内乱之前,政清吏明的大梁皇室,虽说名义上永圣帝千真万确是?慕容血脉,可他却是?在内乱之后,赶鸭子上架的傀儡天子。他这个位子世家不认可,百姓更?不认可。 可靖襄帝之子温贤王就不一样了,他多年远离纷争,深耕民间,百姓的支持,慕容氏的血脉他无一短缺,多年的威望更?不是?一朝恢复皇子身份的裴云京所能望其项背的。 “可若裴云京当真是?裴后的遗腹子,倒也?难说他这个身份会否反而招致祸害。世人皆道裴后乃是?祸国?妖后,那些穷苦的地?方上,百姓甚至塑其泥身,专供世人唾弃。”谢元贞也?不是?完全不认可赫连诚的观点,只是?凡事有利就有弊,于裴云京而言,裴后这个身份始终是?个隐患,“也?不知他究竟有没有这个能耐,能扭转朝野对这位妖后的看法。” “可裴后是?裴后,裴云京也?是?肃宗的子嗣,”赫连诚出?其不意,月后能杀亲夫,皇室内斗是?兄弟相残,也?是?异曲同工。因而赫连诚眼中,世间也?并没有绝对斩不断的血缘亲情,“倘若他大义灭亲,挖出?裴后的尸首鞭尸以泄民愤,说不定百姓还会反过头去追捧这位民间皇子呢?” 谢元贞噎住。 谢氏家训向来以忠孝为先?,谢元贞也?曾恶意揣测,可那也?是?在目睹同样的残忍之后。而平日的下意识间,他的想法有时也?会太过单纯。 钱能叫人铤而走险,权能掀起腥风血雨,这世上的利益总能叫人丧失本心。 ……以咱们得走一步看一步,”半晌谢元贞才又开口:“扶危,我有个不好?的预感,玉氏未必是?裴云京的对手。” 赫连诚点点头,但他不以为意,身为镇北大将?军,豪情壮志张口就来,“不是?还有那隗副将?在后头出?谋划策,再不济,我派人去给裴云京使些绊子!” “万万不可!”谢元贞当了真,在瞧见赫连诚眼中若有似无的笑意之后才明白过来,他摇头莞尔,语气始终轻松不起来,“裴云京此人咱们终究接触得不够,万一出?了差错反而叫他们暴露,岂非弄巧成?拙?彼时他们身陷敌营,危如累卵,咱们又要如何施救?” “你说得是?,”方才赫连诚是?玩笑,但这个玩笑也?确实有些过头,他立即收了调笑的心,一本正经,“可裴云京既然叛逃,没法光明正大取李令驰而代之,如今他的后路也?被堵死了。亡命之徒破釜沉舟,其威力可不容小?觑。” “所以当务之急,”谢元贞一只手抽离手炉,不由?捏了捏唇瓣,“是?要确认里裴云京是?否当真是?裴后的遗腹子。” “你的意思——” 粉嫩的唇瓣一捏便红得滴水,赫连诚一眼不错,看到后来咽了咽口水,心中暗骂自己色令智昏,“可是?发现了什么?” 谢元贞摇头,没有证据,此刻他也?是?四处碰壁,胡乱瞎想,“我只是?觉得,以往咱们看待事物的方式或许太过受限于原本的认知。他姓裴,他是?沮渠邃所养,沮渠邃又是?当年的太子詹事,仿佛一切顺理成?章,他就一定是?肃宗所出?,一定是?大梁皇室,可若这些都是?假象呢?” 说着谢元贞抬眸,这才看清赫连诚眼中隐隐的欲/火,他难以克制地?耳朵一红,视线错了半寸,“记不记得当时你曾与我说,慕容裕弑父篡夺皇位,甚至慕容裕很可能根本就不是?临沔王之子。” “是?这个意思,”赫连诚恍然大悟,“皇子的身份等同于揭竿而起的名分,尤其是?肃宗之子,靖襄帝之孙,这个身份可远比永圣帝要好?用!” 谢元贞又沉默一会儿,手炉握到后来有些凉,赫连诚索性撤走,换了自己的手插进去,谢元贞眼睛里是?赫连诚清晰可见的掌纹,蓦地?他握紧了那双手,“安刺史送来请帖,说小?年夜邀你我前去赴宴,彼时工州的卢秉武也?在。此次永圣帝派我前来还有个意思,便是?为来日诛杀李令驰而做准备,借此整肃朝纲,除了李令驰手中的十万兵马,江右三州郡便是?他最值得信任的后盾!” “此事我已?知会安涛,”赫连诚看谢元贞嘴上在动?,眼神却有些飘忽,他以为谢元贞困了,搂过他的腰,声音低沉,“在想什么?” 谢元贞猛一抬眸,赫连诚径直覆了上来,赫连大人饿过了头,此刻蜻蜓点水勉强足够。谢元贞莞尔,缱绻答道:“大梁的老人不多,天子近臣更?不多,庾荻既是?庾阆之子,以你之见,他会否知晓一些当年的皇室内情?” —— 小?年夜,望京刺史府正厅。 安涛与庾荻、工州刺史卢秉武站在门口阶前,庾愔也?在,只是?他向来沉默寡言,靠在柱边,就能与廊下的阴影融为一体。 庾荻先?踏出?一步,远迎来人,笑得合不拢嘴,只是?待看清柳濯缨时,笑意淡了些,“柳大人,怎的几月不见,你竟瘦了这么多?” 柳濯缨感觉到身侧赫连诚凝视的目光,冷风刮过的脸颊有些发烫,他摸了摸,笑道:“无妨,养养便回去了。” “那待会儿便请柳大人多用些肉,”安涛今日红光满面?,他振臂向内,迎诸位上座,“刚从?林子里打?的野山鸡,厨娘烹煮的时候我偷偷尝过,”说着安涛嘴巴一吧唧,那口水都要挂不住,“味道甚佳啊!” 第239章 赫连诚嗤他,“快些兜住你的口水,咱们席上去流!” “是?是?是?!”安涛手指点点,“今夜咱几个不醉不归!” 正厅内灯火辉煌,安涛揽着卢秉武,庾荻父子一道,赫连诚则拉着柳濯缨最后,伸手藏进柳濯缨的宽袖下,故意捻了他一道。 刺史府的内饰全换了新,式样却没有变,家具也?还是?当年那一批,近来又做过保养,盖住了上面?细微的刮痕,赫连诚扫过周遭,除了卢秉武与柳濯缨,一切仿佛还是?七年前他刚过万斛关那会儿。 众人落座,侍婢轮番布菜,各桌边留了个婢女侍酒,庾荻举杯当先?起身,“问陶忝颜,这第一杯酒,敬大梁山河,祝国?泰民安!” 安涛追着话?音叫好?,赫连诚随即跟上,却在桌案下偷偷捏了下柳濯缨。 两?人眼角打?了对勾,这是?叫柳濯缨少喝点。 “此酒甚好?啊!” 可赫连诚自己倒是?仰头满饮,还要舔一下嘴唇,惹柳濯缨艳羡。 卢秉武就坐在对面?,安涛与庾荻两?个老头一门心思喝酒,他却瞧得清清楚楚,“这酒好?,扶危怎的不让柳大人喝?” 铁阵云平飞卢将?,说的正是?年少成?名的工州刺史卢秉武,工州地?处江右以西,内陆群山环绕,据险以守之外,境内善机巧者云云,大梁最初的刀枪剑戟,正产自此地?。 时逢四方离乱,大梁服妖,世家子弟皆以傅粉贴花为风尚,这位卢秉武不善与人打?交道,一把玄铁折扇捏在手里,寻常人根本不敢靠近。 烛光照出?折扇的寒光,谢元贞打?量过,举杯浅笑,“是?在下之前着了风寒,不过今日小?年佳节,这酒我自然该喝个尽兴。” 说罢他将?方才剩的半杯倒满,单独饮了一杯。 “别别!”庾荻忙劝道:“柳大人切莫舍命陪咱们这几个酒篓子,身子要紧,没有比这更?重要的!”说罢他又朝坐在身边的儿子使了个眼色。 庾愔不大情愿,到底还是?端了酒杯,“末将?敬柳大人,柳大人以茶代酒便可!” 只是?敬过父亲要敬的人,庾愔没立即坐下,连着又敬柳濯缨身边的赫连诚。 大梁皇室负他庾家人,庾愔此生?不愿再为慕容氏效劳,这柳濯缨是?永圣帝的司隶校尉,如何能得他的好?脸色? “不敢,”可明明庾愔是?在一抬一踩,赫连诚眼睛却是?眯成?一条缝,伸手拦着柳濯缨要喝的动?作,两?厢的眼色也?勾连到一处,“那这杯,咱俩一起。” 酒过三巡,正事再扫兴,柳校尉也?得提,“想必诸兄已?然知晓我此行真实目的,如今裴云京携十万兵马叛逃岭南,李令驰这颗虎牙已?然松动?,咱们也?是?时候拔除了。” 庾愔不想听这些,自顾又斟了一杯酒,低头不去看柳濯缨。 “此事扶危也?提过一嘴,下官还是?那句话?,”安涛擦了擦手,拱手义正严辞,“下官愿为主上冲锋陷阵,绝无二话?!” 庾荻视线来回,又添一句,“只是?安都督手中只有半枚虎符,且当年主上明令禁止流民兵过江,万一事出?紧急,咱们如何不落人口实?” “安都督,您既有节制三州郡兵马之权,”安都督这三个字柳濯缨听得清楚,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一枚锦囊,束口松开,露出?的半只虎头清晰可见,“如今这另外半枚虎符我也?给您带来了,主上相信您的忠诚,这也?是?他的诚意。” “如此,”安涛也?有些激动?,立即下了台阶,跪到柳濯缨面?前接过东西,“下官感激主上信任,必定誓死保卫大梁皇权!” “安都督请起,”柳濯缨抬眸,对面?还坐着工州刺史,柳濯缨不遮掩自己与赫连诚的关系,那么此刻他更?不能冷落卢秉武,“若是?卢刺史有什么需要,也?请但说无妨。” 卢秉武原先?也?只是?看个热闹,赫连诚的消息送到,他就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工州地?处偏僻,大梁需要工州的机巧,却又透着三分忌惮,所以外头的人不愿进来,里面?的人也?懒得出?去。卢秉武看透了朝廷,只想好?好?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别叫哪个不长眼的搅了清净。 柳濯缨长着这样一张脸,也?叫不怎么出?来的卢秉武见了世面?,他本以为有什么事,柳濯缨自然是?与安都督商议,此刻却是?正儿八经来问自己,倒叫他有些受宠若惊,“没有,一切都听安都督调派,下官没有异议!” 酒酣耳热,喝到最后,几人都有些站不住脚,还要端着酒杯闹着去庭中赏雪,当着众人的面?,赫连诚虽然没去牵柳濯缨的手,两?个人却站得很近,近到肩挨着肩,似一对璧人。 卢秉武盯了半晌,忽然道:“扶危,咱们打?一架。” 听罢赫连诚不动?声色,倒是?柳濯缨没忍住,往赫连诚的方向一偏。 卢秉武的语气陡然一沉,“打?不打?!” 赫连诚这才撂了酒杯,纵身一跃来到庭中,“来!” 起初众人还以为这两?人只是?酒劲上头,想活动?拳脚,后来听这拳拳到肉,两?人根本没有客气的意思,这才微微捏紧了羽觞。 “点到为止,点到为止啊!”庾荻想劝架,庾愔热闹瞧得起劲不让劝,“父亲,两?位大人难得施展拳脚,您让儿子多偷师一会儿!” 第240章 “偷师做什么,”赫连诚耳朵一动?,“你来我军营报道,我日日都教你!” “庾公子根骨绝佳,是?个练武的好?料子,”卢秉武紧随其后,似玩笑又带着若有似无的狠绝,“工州军营也?未必不是?好?去处!” 赤手空拳的过招中,庾荻看了半晌,鬼使神差瞥向同样一脸茫然的柳濯缨,突然便明白了个中缘由?。 院中飞花飘雪,最后一招,两?人都下了死手,可赫连诚仍是?棋高一着,千钧一发之际陡然收了劲,这才没真伤着卢秉武。 柳濯缨喃喃念着扶危二字,下台阶时只见卢秉武拱手向赫连诚—— “赫连大人果真是?个中翘楚,卢某甘拜下风!” “不敢不敢,”赫连诚抹了把汗,边去扶卢秉武,“卢大人才是?高手!” 卢秉武当然更?不好?过,他气喘吁吁,若是?赫连诚手下不留情,只怕他要输得更?加狼狈。 看到这里,庾荻总算松一口气,“真是?精彩!”他举着两?杯羽觞跟着到院中,“二位渴了不能饮茶,问陶已?斟了酒,可不能推拒!” 两?人相视一笑,各浮一大白,卢秉武一杯接着一杯,突然面?向赫连诚与柳濯缨两?人—— “敬你二人!” 卢秉武克制着气喘,羽觞端得极稳,柳濯缨正要问个名堂,却听身边的赫连诚说: “喝吧。” 第113章 凝霜 深夜不?便赶路, 庾荻特地将两人安排在同一进院子,卢秉武肯来赴宴,入夜却?执意要回去, 安涛与庾荻便没有多留。 回了房, 谢元贞心中仍是不?解, “方才那卢刺史为何——” 后半句戛然而止, 是赫连诚用指腹轻轻贴住他的嘴唇,眼神?调笑,“你不?明白?” 谢元贞摇头,是真的不明白。 他一向于情事懵懂,唯一的?那点无师自通,还是多亏赫连诚这位良师循循善诱。 今夜这架打得酣畅淋漓, 赫连诚此刻清醒得很。倒是谢元贞,他每每饮酒, 不?论多少都要喝红眼眶, 而他的?肤色细腻白皙,在眼尾处又似晕染出一朵淡淡的?桃花。 赫连诚搂着谢元贞,就?这么静静看一会儿,消化的?酒意悄然复生, 燎得他下腹灼热, 在某处隐秘的?角落燃起?情/欲的?火花。 “这副模样, ”赫连诚小酌一口, 还能尝到谢元贞嘴里的?醇香, “当真是勾人。” 谢元贞双瞳剪水, 转盼流光, 这会儿似乎才明白一些。 赫连诚看出谢元贞的?神?色,“世人所?好在颜色, 我的?季欢实在太好,走到哪里都是世人瞩目的?焦点。”说?着他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掐得谢元贞不?由呻/吟,“我可得把你拴得再紧一点儿!” “哪儿再紧?”谢元贞伸手向下,“烫呢。” “是么?可我不?觉得,”赫连诚轻啧,轻柔地摩挲起?敏感的?腰身,另一只手往上伸,两指捏住谢元贞的?下巴,“倒是你这脸,摸着都快熟透了。瓜熟落地,这滋味儿尝起?来一定很甜美。” “甜的?是酒,可不?是季欢,”眼见?就?要擦枪走火,谢元贞双手抽离推开赫连诚,“快去洗洗!” 谢元贞用的?力道不?大,赫连诚更是不?动如山,反而凑上来,鼻子贴着鼻子,“我自己洗?” “大人可是要人侍奉?”谢元贞缩起?脖子,眼珠一转,“不?如叫十个八个绝色侍婢,或者小倌儿来可好?” “这可是望京,咱们在人家的?地盘儿如此无礼可不?好,”赫连诚摇头,眯起?眼睛打量谢元贞,“我看不?用十个八个,眼前就?有一个顶好的?,足可匹敌世间所?有绝色佳人!” 谢元贞巧笑,“大人想要我伺候沐浴直说?便是,左右我人都在大人掌心,是半点也?不?敢推拒的?,”他伸出食指去勾赫连诚的?衣襟,赫连诚的?魂儿也?跟着一道轻飘飘,“做什么说?这些没边儿的?话哄我开心?” “这哪里是哄?”赫连诚呼吸渐渐粗重,这样的?话再说?两句,赫连诚可就?再难顾及什么礼数,“这明明是肺腑之言!” “哪块儿肺腑?我来摸摸,”谢元贞都听?见?那呼吸声还是不?知死活,哪里有火,便拱哪里,“那一定是花言巧语变作的?。” “柳大人急什么,待会儿脱了外衣裲裆,大人尽管摸个够!”赫连诚眸子一暗,终于不?堪忍受,他单手扛起?人,简直欲/火焚身,“陪我一道去!” 除夕夜的?师戎郡,家家团聚,欢声笑语不?断,太守府内也?是一片此起?彼伏。 后院,送菜的?僮仆换了一波又一波,几个将领坐在外间行?酒令,爆发出一阵又一阵的?欢呼。内间则坐了主子与老人,还有个快及冠的?小独活。 狄骞的?位子贴近五绝,他从筵席开始便盯着师徒俩打量,又有些发怵,但?更多的?是好奇。就?在僮仆将菜布完之后,狄骞总算可以好好凑近瞧—— “你真是活的??” 五绝被人像猴子似的?盯了半晌,早就?想开骂,“老头叫鬼医,又不?是真的?鬼,”他指着身边咽口水的?独活叫道:“你要瞧,便好好瞧瞧我这宝贝徒弟脖子上的?疤!” 独活生怕那老头真要来碰,只说?:“师父,都过去了。” 第241章 赫连诚正要开口,独活紧接又着一句,“我饿了。” 十五六岁的?孩子正要长身体,众人一笑,只有五绝真心疼了,“饿就?吃啊,别管他们!” 可筵席之上,哪有主子还未起?箸,客人先?用的?道理?狄骞正要说?嘴,那厢谢元贞已举杯起?身—— “狄主簿,晚辈敬您一杯。” 狄骞手指停在半空中,显然有些尴尬,他扫过恭恭敬敬的?谢元贞,不?由看了眼赫连诚。 可赫连诚却?换了副口吻,“师父,季欢这杯酒,只凭您心意。” 他是以徒弟的?身份问师父,而非以世子的?身份问下属。 狄骞顿时便明白了这杯酒的?含义。 这不?仅是要解他的?恨,还想借着年节,讨一句长辈的?祝福。 “早前我是不?大喜欢你,甚至觉得你我终归不?是一路人。但?我又听?说?铎州那夜你性命垂危,撑着仅剩的?一口气?也?不?肯让鬼医医治,是生怕鬼医伤害咱们大人——从那时起?我便知道,此后谁想将你二人分开,便是要咱们大人的?命。”狄骞没起?身,以长辈的?身份接了酒,希望老合罕在天之灵,能不?怪他敢做合罕的?主,“这杯酒,我代我家先?君接了!” 听?到这话,赫连诚也?有些激动,他赶紧起?身,与谢元贞一道向狄骞行?礼,“多谢师父!” 年节深夜的?主街灯火辉煌,赫连诚吃饱了便喜欢来街上闲逛,凑百姓的?热闹,只是他与谢元贞两人走在路上,还要不?时碰他的?手。 十指相连被谢元贞挣开,一而再再而三,谢元贞总算难以忍受,他观察周围的?人,有几个正朝他们这边看来—— “在外头呢!” 他这么一说?,赫连诚更要握紧了,“这是在我的?师戎郡,你怕什么?”赫连大人说?着回头抬了下巴,谢元贞就?瞧见?屋顶上似有人影。 “拉着我,”赫连诚拇指磨了磨谢元贞,“一会儿游神?不?容易冲散!” 赫连诚带着谢元贞挨过鞭子才肯远离喧闹的?人群,他二人闲庭信步,不?知不?觉走到当年那个小巷口,贴门?神?的?妇孺犹在,却?不?见?做木刻的?老翁。 只有一位老妇在院中费力洒扫。 “老夫人,”赫连诚站在门?口,问:“尊长今日不?在家?” “老身见?过赫连大人,”老妇腿脚腰背都不?好,听?见?赫连诚问老翁,眼中的?光亮更淡了些,“我家老头啊,他不?在了。” 两人心里一沉,赫连诚问错了话弥补,见?院子正好只打扫了一半,就?赶紧去接扫帚,“请恕我冒昧,您去歇一歇,我来帮您扫吧!” 老妇攥着扫帚赶紧往后一退,险些摔着,“这可使不?得!” 老妇不?肯,赫连诚也?不?敢硬抢,他身后的?谢元贞听?罢上前笑道:“您就?让他扫吧,”他附上老妇的?耳朵悄悄补上后半句:“刚用过饭,眼下这人浑身都是蛮牛气?力。” 且眼下不?使一些,今夜回去,谢元贞可要遭殃。 老妇掩唇笑笑,终于将扫帚恭恭敬敬递给赫连诚,看着赫连诚撸起?袖子忙活的?时候,不?由又打量起?谢元贞。 谢元贞人长得好,说?话轻声细语,老妇爱不?释手,视线不?时在他与赫连诚之间回转,不?知何时她眉眼舒展,颇为解意地点了点头。 谢元贞说?得没错,今夜赫连诚是有使不?完的?力气?,待扫完地,赫连诚回到门?口将身一躬,“老夫人,扫帚还给您。” “老身多谢赫连大人,”老妇摸了摸自己身上,老翁不?在,便是年夜饭也?不?过草草对付几口,于是只是赧然一笑,“老身没有什么可送的?,唯愿二位能相濡以沫,白头偕老!” 这本?是句祝福的?话,赫连诚听?罢却?是几不?可察地一僵。 他是想与谢元贞白头偕老,可谢元贞愿意么,谢元贞又能否与他长长久久,白头偕老? “多谢老夫人!” 还是谢元贞先?开了口,他抓起?赫连诚的?手,指节那里还沾了些尘灰。 出巷口的?路上赫连诚没吭声,临拐弯到主街上的?时候才问:“这会儿牵我的?手?” “这是在你的?师戎郡,”谢元贞踮起?脚,定定看着赫连诚,“你怕什么?” “好!”赫连诚微皱的?眉头终于舒展,“牵了便不?能再放开!” 谁叫他难哄也?好哄,只要哄他的?人是谢元贞,赫连诚便是一百个情愿。 —— 永圣八年,开春复朝。 李府老爷出门?没多久,宅门?忽又大开,有人匆匆穿过前院,往后面去。 李凝霜拎着一篮子药材正要去晒,正撞见?赶来的?僮仆,她停了脚步,只问:“何事如此匆忙?” “回二小姐,老爷说?身子不?舒服,”僮仆双手贴在两侧,弯腰低头,恭敬答道:“想吃一粒药。” 李凝霜皱眉,“这药父亲不?该随身携带么?” 僮仆将身埋得更低,“清晨老爷出门?着急忘了带。” 近来李令驰的?忘性确实见?长,李凝霜听?罢便不?再多问,转身边说?:“我这就?去取来,你再送去。” 僮仆跟了上去,仍是支支吾吾。 第242章 李凝霜脚步一顿,“还有何事?” 只听?那僮仆小心翼翼挤出两句,“只是老爷吩咐,让二小姐亲自送去。” 李凝霜直接侧过身子,目光绕着那僮仆打转,“为何?” “老爷他说?,”僮仆已然跪在地上,隐约可见?其正瑟瑟发抖,“他怕,他怕——” 他怕有人再换他的?药。 “我知道了。” 吃一堑长一智,李凝霜顿时全明白了,李令驰要她送,那她权当孝顺父亲,为护军大人跑这一趟。 李家二小姐的?车驾走到宫门?前时,李令驰还没下马。 当朝护军的?威风不?再,但?碍于他手中的?十万兵马,上朝的?官员进宫之前还要敬一句护军大人。 李凝霜正要下去,风掀起?帘子一角,恰好从缝隙里看到身穿绛服的?谢元贞,她愣一下,面上不?显,反手将药给自己的?贴身侍婢,“去给护军大人。” 护军大发雷霆,杀人也?不?过手起?刀落,侍婢哪里敢接,“这,老爷不?是说?要您亲自给他?” 李凝霜合起?掌心,犹豫片刻,捏紧了药瓶下了车。 “父亲,”李凝霜走到李令驰马下,先?行?过礼,“您的?药。” “这么巧——”李令驰没接,也?没回自家女儿的?话,反而截住要入宫门?的?谢元贞,“柳大人也?来了。” 柳濯缨本?来也?没想与李令驰打招呼,听?见?他的?声音心中烦躁,一回头,却?正见?到他身边的?李凝霜。 “见?过李大人,”柳濯缨愣了一瞬,随即端起?笑脸,“想必这位便是令嫒?” 李凝霜却?不?理柳濯缨,对着马上的?李令驰又重复一遍,“父亲,您的?药。” 李令驰像是年纪大了耳朵不?灵光,李二小姐话过二巡才接过药瓶,可他打开却?也?不?急着吃,只闻一下就?赫然砸了回去,正中李凝霜的?额头。 “混账!”鲜血从李凝霜的?额头流下,李令驰只当没看见?,当众詈骂道:“你可曾将你的?父亲放在眼里?连一瓶药都能拿错!” 李令驰要当着柳濯缨的?面做戏,已是将他李家的?脸面彻底豁出去,可柳濯缨眼神?一冷,只是袖手旁观。 “让柳大人见?笑,要说?这做子女的?不?省心,可当真是麻烦了。虎毒不?食子,再不?孝顺,也?不?能当僮仆侍婢似的?随意打杀,”李令驰仿佛才想起?柳濯缨还在身边,坐在马上,俯身去问他:“柳大人,不?知尊亲可还在世?” “下官没有侍奉父母的?福分,”柳濯缨盈盈笑出声,生怕这笑意淡了一寸,便是显而易见?的?杀意,“他们在下官很小的?时候便故去了。” “这还真是,”李令驰撤回身去,啧啧道:“令人惋惜啊!” 隔日夜里,赫连诚冲进司马府后院的?房门?时,谢元贞正准备去沐浴。 谢元贞脱了外袍,衣服松散,长发散落,见?赫连诚的?脸色不?大对,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怎的?这会儿来?” 赫连诚气?儿都没喘匀,张口就?问:“李令驰当真有所?察觉?” 永圣帝命谢元贞联络江右三州,除李令驰是迟早的?事,他并非是怕李令驰,而是怕在这样的?紧要关头,谢元贞的?身份会暴露。洛都一战已叫永圣帝失了民心,如今中书李氏后人竟然还存活于世,这叫永圣帝如何能容忍? 他必定会联手李令驰,先?置谢元贞于死地。 谢元贞听?了缘由,一颗心提起?又放下,“你得消息的?速度可越来越快了。”说?着他走出门?外,往那浴池去,“放心,李凝霜没有指认我。” 踏出门?的?第一步,赫连诚就?将人捞了回来,此事非同小可,赫连诚可没心思同他玩笑,他禁锢谢元贞的?双肩,力道不?小,“此人究竟是否可靠?” 谢元贞叹了口气?,“那你可知我是在哪里寻到的?李凝霜?” —— 永圣二年春,梁帝南渡,定都铎州,京师铎州郊外十里的?奉仙观便换过一批道人,自此不?再对外开放。 谢元贞在山中观察多日,发现?每到午后未时一刻,李凝霜便会偷偷往后山一处僻静地去。 于是他就?挑了观中守卫最为松懈的?一日,跟踪李凝霜到了地方—— “李凝霜,”谢元贞忍了又忍,张口依旧咬牙切齿,“你就?躲在这儿!” 这声音实在太过熟悉,熟悉到李凝霜松了药臼,药材零零散散洒了一地—— “季,季欢,”李凝霜简直见?了鬼,“他们不?是说?你——” “说?我死了是么?可我又从阴诡地狱里爬回来了,你是不?是很失望?”谢元贞一个闪身,掐住她就?往最近的?树上一掼,“你可知三兄是怎么死的?么?” 李凝霜轻飘飘的?,整个人看起?来远比重伤初愈的?谢元贞还要瘦削,脸色惨白几乎毫无人色,在听?到三兄之时更是语调癫狂,“我不?要听?,求求你,我不?要听?不?要听?!” “不?敢听??”谢元贞怒火中烧,彼时他心如刀割,今日终于也?可以叫李凝霜好好尝过滋味,“他被公冶骁先?断一臂,又被削掉半个脑袋,可他死的?时候你又在哪里?是了,你回了李府,回到你父亲李令驰的?庇佑之下,只是你的?父亲就?是杀你夫君的?凶手!” 第243章 这些话从谢元贞的?嘴里出来,折磨的?是在场的?两个人,两人同为谢家三郎最亲密的?人,谢元贞说?到后来有些失控,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渐渐加重了手上的?力道,“你说?!打从踏进我谢家那一日,是不?是就?已经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 李凝霜几乎不?能呼吸,脆弱易折的?脖颈以谢元贞的?手为分界,上面涨红下面青白泛紫,她整个人不?停抽搐,喉咙不?断束紧,从喉底发出咯咯的?声音。 片刻之后,谢元贞终于松开一些。 “我,我没有,”李凝霜忍着咳嗽又恶心,双脚落地直打颤,靠着大树都站不?住,可她始终重复道:“我没有!” 她说?没有,便是自己不?光不?知道父亲的?所?作所?为,更不?曾心存一丝谋害谢家任何一个人的?念头。 谢元贞一时怔忪,彻底松了手,“你没有,可你叫我如何再信你?” 李凝霜虽是李家人,李令驰在朝堂之上与谢泓屡屡作对,李凝霜从来站在谢家这一边—— 她早就?看透了父亲的?为人。 谢元贞也?一直如此认为。 “我知你不?肯信我,”李凝霜涕泗横流,扶着脖子昏天暗地咳过一阵,这才艰难地靠着大树继续说?:“我也?恨我自己为什么没能死在那里,与三郎一道死在谢府的?熊熊大火里!可李成碧哄我回了家,李令驰当即命人将我幽禁。主上南下的?几十日里,我就?如同天牢囚犯一般,不?能见?人,不?能下地,吃喝拉撒都在用铁链锁起?来的?笼子里!” 她吼完这一声,脱力跪去地上,“彼时我已身怀六甲,我为着三郎的?孩子没同他们拼命,虎毒不?食子,这也?是李令驰的?亲孙啊!谁成想到了铎州,孩子都已经快八个月,他们竟然,竟然用药打下了我的?孩子!” 古来女子生产,便是在鬼门?关前走一遭,谢元贞听?罢不?由倒吸一口冷气?,“都八个月了,如何是一副药便能打得下的??” “所?以他们又请来隐婆,想将孩子引产,”李凝霜声嘶力竭,谢元贞说?自己是阴诡地狱里爬回来的?恶鬼,岂知李凝霜其实与自己一样,都是苟活人世的?苦命人。 “听?隐婆说?,那是个漂亮的?女胎,”李凝霜说?这话的?时候,仿佛怀里就?抱着婴孩,“都说?子肖母,女肖父,她一定是像极了她的?父亲。” 两人久久不?能平静,半晌谢元贞才问:“方才你在做什么?” 说?着就?要去帮她捡药材。 “别碰!”李凝霜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爬过去一把夺过谢元贞手中的?药渣,“季欢,你不?能碰!” “为何不?能碰?”谢元贞磨了磨后槽牙,“难不?成是毒药——你要自尽?” “他们这般对我,我若一杯毒酒归西,岂非遂了他们的?意?此刻便是入了黄泉,我也?无颜面对三郎,面对李氏满门?,”只见?李凝霜眼神?阴冷,声音狠绝,“这是七星棠。” —— 回到此刻的?司马府,谢元贞说?完这一切,赫连诚也?是久久不?能平,“这些你倒没说?过,我以为——” “说?来这些到底都是妇人家的?隐衷,我也?不?好宣之于口,只是你道三嫂下七星棠只是泄愤?”谢元贞话锋一转,当年李凝霜的?话犹在耳畔,“她是真的?想杀了李令驰,甚至还有李成碧!” 李令驰欲灭谢氏满门?而夺其权,此事李凝霜不?知,李成碧却?是清清楚楚,因而当年姊妹两人在奉仙观神?官座下,决定谁为父入宫,李凝霜便给了李成碧一个入宫的?理由。 要说?李成碧与其父才可谓真正的?同出一脉,他们父女二人是一样的?自私与阴狠毒辣,如今陆商容在宫里将人折腾疯了,这也?是李成碧助纣为虐应得的?下场,李令驰在家中气?得要杀人,李凝霜反倒感激不?尽。 李凝霜与李令驰虽为父女,从来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可眼下李令驰就?敢当众拿李凝霜来试探你,”谢元贞越是坦言李凝霜对其父的?恨意,赫连诚越是不?能放心,“他会不?会拿自己亲女儿的?命逼你妥协?” 谢元贞倏地抬眸,看得赫连诚心里更慌。 “李凝霜乃李令驰所?出,可她同样是我三兄明媒正娶抬过门?的?妻子。”谢元贞斩钉截铁,“我会救她,可未必就?因此由得李令驰拿捏我。” 第114章 月后 开春述职的第二日午后, 师戎郡城东一间民宅的宁静骤然被打?破,人影晃动间,从里头传出一声惊呼—— “刘公子怎的来了!”说着宅中老妇打?量起刘弦身边的年轻郎君, 她年纪大了, 近来有些老眼昏花, 也不怎么?出门, “这位是——” “婶母安康,”刘弦恭敬过,指着赫连诚介绍道:“这位便是师戎郡太守赫连大人。” “老夫人福寿康宁,”赫连诚拱手?,难得笑得端正,“请恕晚辈失礼, 本该年节来贺,只是郡内诸事繁杂, 开春述职之后方得空, 这才前来拜会。” “老身不过平头百姓,”老妇慌忙扶起赫连诚,受宠若惊,“如何担得起赫连大人如此大礼, 实在是折煞老身呐!” 这位刘弦口中的婶母并非是其亲眷, 她原是刘夫人崔氏的陪嫁侍婢媛徽, 当年洛都城灭, 刘家兄弟仓促外逃, 本以为此生不会再?见刘府故人, 不想竟就在师戎郡, 又遇上了媛徽。 第244章 按说刀柄祸乱,战火连天, 五部铁蹄之下她本也没有活路,但实在恰巧被路过的好汉救起,跟着一道逃出洛都城。而?后南下流亡,媛徽嫁作?人妇,过了一段平静的日子?,直到某日在街上偶遇刘家兄弟。前几年媛徽的夫君过世,刘家兄弟便时常过来探望,久而?久之更当成至亲一般侍奉膝下。 “婶母,”刘弦搀扶媛徽坐上胡床,“实不相瞒,赫连大人此次前来,确有要?事相问。” “赫连大人但请直言,”媛徽刚沾到胡床就站了起来,都说赫连大人是大梁乱世难得的清官,为生民立命,恪尽职守,治理有方,媛徽不敢也不愿有半分怠慢,借刘弦的力躬身道:“老身定当知?无不言!” “晚辈惭愧,想向您问一故人,”此情此景,赫连诚就知?道若是自己不坐下,媛徽就只敢站着,于是他?勾了另一张胡床坐下,问:“月后这个名字,不知?老夫人可曾听过?” “.月后,”媛徽终于安心?坐下,语气却仍是支支吾吾,还要?仰头先看刘弦。 “婶母但说无妨。”刘弦点头示意?。 “老身确实知?道,”媛徽这才敢承认,“她便是当年替小姐出塞和亲的四方盟盟主,洛珠。” “四方盟,”赫连诚眉眼一跳,“这是个什么?组织?” “这四方盟是由当年大梁境内,一批有志之女组建的,专为妇人伸冤平反,还收容各地漂泊的女童弃婴。”媛徽皱眉垂眸细细回想,右手?抚着下巴一颗粗痣,“洛珠身为盟主,似乎还有个亲传弟子?,名叫——” 赫连诚身体微微前倾,“名叫什么??” “名叫——”媛徽挠了挠额角,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叫薛瑶瑟!” 刘弦蹙眉,与赫连诚对视,又转向媛徽:“婶母此言千真万确?” “千真万确错不了!”媛徽抚掌,想起薛瑶瑟这一道卡口,往事便如泉涌,何况那女娃模样生得好,她印象自然更深几分,“当年薛瑶瑟还小,洛珠去哪儿都带着这小娃娃,老身与之也算有过一面之缘。” “这个四方盟,倒是比那空口玄谈的世家野宴强上许多,”赫连诚垂眸沉思,接着话锋一转,又转回洛珠身上,“只是洛珠为何会答应替嫁,她又如何会成为和亲人选?” “老身曾听小姐提起,”媛徽叹息道:“说是洛都的谢夫人与之私交甚密,多年来没少资助过她们,也算是结下一段善缘。” “可就算如此,”赫连诚记忆中的月后,从来不是什么?轻易受人要?挟的弱女郎,他?也根本不信,“也犯不上代替你家小姐去和亲吧,难道泱泱大梁,就没有适龄的世家小姐可以前去?” “彼时先帝大业初定,根基不稳,这些世家却已绵延数百年之久,各怀鬼胎,”媛徽抬眸看了一眼赫连诚,很快又垂了下去,“先帝如何敢用他?们?” “世家不可,那便选寒门,”这样的说辞瞒不过赫连诚,他?摇头道:“寒门不比世家,若是堂堂开国?之君谁都无法掌控,又如何能稳坐帝位,得后世敬仰?” 洛都久尝败绩,也因此败掉了人心?,只是靖襄帝威名远播,以至于即便皇室内乱,勾连五部,致使生灵涂炭,百姓苦不堪言,可谈及大梁高祖,也从来没有人敢说一句不是。 “因为这个人选太重?要?了,”媛徽又顿了顿,才脱口一句:“先帝也根本不曾动过别的念头,他?信不过世家,更信不过寒门。” 赫连诚一愣,“.靖襄帝想做什么??” “先帝想要?分而?化之,”媛徽猛地抬眸,眼神坚毅而?沉静,足可窥见当年靖襄帝的深谋远虑,“永除五部后患!” 世人只道靖襄帝欲与五部交好,不仅设立屯田互市,更鼓励梁人与五部通婚,和亲是最?显而?易见的诚意?。 “所以靖襄帝明面上取和亲怀柔之策,鼓励梁人与之通婚,”赫连诚心?神震颤,感慨帝王纵横之术,“实则是为有朝一日,彻底拔除五部祸患?” 历来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靖襄帝与前朝多少帝王一样,窥见蛰伏于塞外的狼子?野心?,可他?延续前朝国?策,不仅要?化敌为友,更是想灭敌于无形。 “可以这么?说,”媛徽的目光仍停留在赫连诚脸上,边不动声色地绕着他?细细打?量,“因此先帝始终属意?谢崔两家的小姐,庾家本也在先帝的考量之内,可惜不是年纪太小,便是早已嫁为人妇,并无适龄人选。” “小姐所托非人,时常觉得愧对洛珠,当年一眼万年,后来才明白所谓情爱不过镜中花,水中月。小姐每每思及此处,总会痛恨自己不能嫁到塞外,便是客死?异乡以身殉国?,也胜过闺中蹉跎数年。”媛徽缓缓垂下眼,那里布满苍老的皱纹,她微微叹息:“若是小姐不曾赴当年谢府之宴就好了。” “谢府?” 赫连诚沉吟,此刻无可避免地想到谢元贞,赫连诚鬼使神差,想知?道他?此时正在做什么??是在伏案阅典籍,还是提笔书家信?下一刻赫连诚回神,捕捉到其中一丝微妙,问:“刘老夫人是在谢府得见命定之人的?” “.是,”媛徽眼见赫连诚的犹疑,似乎也明白了什么?,但逝者已逝,她不愿横加揣测,只说:“不过家国?天下事,也实非老身所能置喙。” 第245章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无巧不成书,何况事关重?大,赫连诚兀自加深了这个猜测,他?信谢元贞,可从没说过也相信除他?以外的谢家人,他?见媛徽不愿再?说下去,换了话问:“否则该如何解释洛珠答应和亲塞外一事?” ……是因为——”媛徽沉默须臾,重?重?一语:“因为她实在太过异想天开。” 赫连诚:……么??” “洛珠知?道谢中书在寻找适龄的和亲女郎,曾毛遂自荐,”媛徽声音渐高,微微颤抖,话说得太多,此刻她身心?俱疲,几乎是扯着嗓子?道:“只是她要?求谢中书同时答应她一个条件!” 一个时辰之后,赫连诚与刘弦拜别媛徽,刚跨出院门时,身后忽然又传来媛徽苍老的声音—— “孩子?,”只听媛徽倚门,望着赫连诚的眼神沉静如水,她憋了一路,眼见人就要?离开,此后或许不会再?来,这才终于斗胆问出口:“你想要?为月后报仇吗?” 赫连诚猛然回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您——” 月后给?了赫连诚一张大梁人的脸,但也只是一张大梁人的脸,赫连诚从来不觉得自己像月后,甚至也不觉得自己像父汗。 谁料不过是多年前的寥寥几面,媛徽竟是直接认出了月后的孩子?。 “你的眉眼很像她,”媛徽弯起眉眼,慈祥的神色与偶尔流露母爱的月后有几分久违的相似,“一样的凌厉,不信命,不甘于命,势要?与天争高低。” 赫连诚的嘴角勉强挂着,听到后来却是再?强撑不起来。或许赫连诚当真比他?自己以为的要?更肖似月后,但媛徽口中的凌厉又实在与他?赫连诚半点不搭边。 逃避命运是赫连诚惯常的作?为,他?更是从未想过要?与谁争个高低。 “我,”赫连诚看向天外,分不清那里是塞外的天,还是大梁的天,他?难以自抑地红了眼眶,半晌才低低说了句: “我不配做她的儿子?!” 出了媛徽家宅,刘弦见赫连诚脚步不停,追问道:“主子?,咱们去找薛瑶瑟么??” “我是五部人,”赫连诚一顿,转过半边脸,声音恢复如常,只是眼神依旧晦涩不明,“你还愿意?追随我么??” “忠奸无关血脉,向来立场不同而?已,是梁人是五部人又有何妨?”刘弦一窒,随即跪下,他?不是愚忠之人,可他?既然认定了赫连诚,便不会拘泥于谁的过往,“您说您是五部人,可您身上同样流着梁人的血。如今您站在大梁的土地上,为大梁子?民尽心?尽责,您做的远比大梁土生土长的父母官要?好得多。属下一日认了主,您就永远是我刘弦的主子?!” “.走吧,”赫连诚深深呼吸,抬脚大步往前,“咱们去找薛瑶瑟!” 两人来到城南郊外的农田时,薛瑶瑟正打?着赤脚,与几个暗桩属下在翻耕。 锄头一挥,带起一地黄泥,暗桩训练不易,他?们上可杀敌,下可卧底,若余生真要?以此为计,成日面朝黄土背朝天,实在也是大材小用了。 “赫连大人!” 几个暗桩耳聪目明,恭敬过一声便去拉薛瑶瑟的衣袖,“郎主,赫连大人来了!” “日落前翻不完这些秧田,”薛瑶瑟埋头苦干,前胸后背都已湿透,连汗也不肯擦,半点不理来人,“就等着入夜喝那西北风吧!” “是么?,”赫连诚抱臂站在田埂,背对阳光,闻言哂笑,“我赫连诚治下,还有谁敢克扣田驺口粮?” “哟,赫连大人怎的屈尊来这农田?”薛瑶瑟终于抬起头来,阳光掠过赫连诚头顶,猛一瞧有些刺眼,薛瑶瑟胡乱抹一把汗,细嫩白皙的脸颊便留下一道脏污,“仔细弄脏您的官袍,我等卖身也赔不起!” “薛郎主,”伸手?不打?笑脸人,见状刘弦咧嘴上前,“赫连大人此行是有事相问,不如换个清净地,你也歇会儿喝口水。” “不敢!” 薛瑶瑟嘴硬,可到底不敢不从,跟着走到田外的棚子?下。 “不知?此次赫连大人又有何吩咐,”薛瑶瑟手?拎锄头,眼睛低垂,不看他?们主从,“是要?奴家再?为您调教几个暗桩,还是等翻完这片秧田,接着再?翻下一片?” 自从上官泽将他?们移交至于赫连诚手?下,赫连诚从未将他?们用在刀刃上。暗桩过惯了刀尖舔血的日子?,这一根弦彻底松懈便是废了。薛瑶瑟深知?赫连诚此后不会再?重?用他?们,更不会放虎归山,男耕女织这话听起来悠然自得,可这日子?过得究竟有多憋屈,此刻单看她的怨怼便知?有多深。 赫连诚负手?站在棚子?中间,侧目看她。 “赫连大人这般盯着奴家做什么?,”薛瑶瑟把锄头往地里一插,破罐子?破摔,“莫不是终于寻到奴家吃里爬外的证据,准备彻底厌弃奴家与后头忙活的弟兄们了?” “天峰府崔氏的陪嫁侍婢媛徽,”赫连诚开门见山,“是否为你所救?” “大人说什么??”薛瑶瑟与赫连诚对视,眼神满是戒备,“奴家听不懂。” “听不懂,”赫连诚并不觉意?外,他?掏出羊脂玉佩,玉佩坠落,陡然停在半空,随即来回摇摆,叫人猜不透背后之人的心?思,“那看得懂吗?” 第246章 “盟主令符!”薛瑶瑟后退半步,正经打?量起不显山不露水的赫连诚,“你怎么?会有这东西?” “果真是信物,”赫连诚晃够了就将玉佩好生藏回胸襟,“你等受上官泽之命,明面听从裴云京的指令,暗地则协助我对付李令驰。可暗桩向来最?是认主,无论?哪一方都不可能将最?核心?的机密交托于你。你既心?知?肚明,为何还要?心?甘情愿,为我所用?” “您也说了,是上官泽命我等协助赫连大人,”薛瑶瑟细指微微攥起,“奴家何来选择的余地?” “可当年投靠钟离望却是你自己的选择,”赫连诚步步紧逼,单挑她话中漏洞,“薛瑶瑟,薛郎主,你为何要?转投钟离望手?下?” “那么?敢问赫连大人是以何名义来问奴家?”薛瑶瑟沉默须臾,踏回一步,“是师戎郡太守,还是别的身份?” “见符如见主,”赫连诚微微牵起嘴角,这些暗桩令朝野闻风丧胆,此刻赫连诚却不禁怀疑他?们的本事究竟是否如传闻那般厉害,“薛郎主七巧玲珑心?,难道猜不出,也没查过我究竟是谁?” “赫连大人是朗陵来的皇商,”薛瑶瑟根本不吃赫连诚这一套,赫连诚既要?问她的话,必得先亮出真身,否则一切免谈,“如今朔北沦陷多年,要?查您的过往谈何容易?您没有诚心?,就别怪奴家口中没有实话!” “好个伶牙俐齿!”赫连诚脑海里突然闪过谢元贞平素的花言巧语,可薛瑶瑟这张巧嘴比起谢元贞,到底还是差了几分,“一朝天子?一朝臣,我怎么?知?道,如今的薛郎主是否还肯效忠旧主,不会轻易向新主泄露机密?” “您也说了暗桩最?是认主,”薛瑶瑟明白赫连诚的意?思,可天长日久也不见得能得这位赫连大人的信任,她沉思片刻,决定再?坦诚一次,“您信也罢不信也罢,我薛瑶瑟此生只忠于四方盟盟主洛珠一人——所以赫连大人,您究竟是谁?” “靖襄元年,四方盟盟主洛珠代替天峰府崔氏出塞和亲,期间诞育一子?,成为五部莫日族的月后,后莫日族合罕突然中毒身亡,月后大权在握,又毒杀刚成丁的亲子?翟雉尔术,”赫连诚一字一句轻描淡写,仿佛在诉说旁人的一生,“可惜她功亏一篑,合罕部属突围救出世子?——莫日族是回不去了,最?后他?们来到了大梁境内。” “您,”薛瑶瑟恍然大悟,“您就是盟主的儿子?!” “我是月后之子?,月后却视我为仇敌,”赫连诚彻底正对薛瑶瑟,认真问她:“薛瑶瑟,你既说暗桩认主,那你是认旧主洛珠,还是认我赫连诚?” “这——”薛瑶瑟。 “想清楚了再?来回话!”新主旧主本是一脉相连不分你我,可叹天命作?弄,生生将母子?拆作?一对仇敌,赫连诚说完就要?走,刚擦身而?过,重?新回到太阳底下,却听身后薛瑶瑟赫然一声—— “慢着!” 赫连诚回头看她。 薛瑶瑟面对赫连诚重?新跪下,方才字里行间的不甘与不屑烟消云散,“洛珠已死?,您既是她唯一的血脉,薛瑶瑟自当奉您为主!” 赫连诚定定看向地上跪着的人,“不后悔?” 薛瑶瑟水灵的眼睛一抬,坚定不移,“死?不后悔!” 片刻之后,三?人重?新站回棚子?底下,刘弦留了半只耳朵,边警戒周边,薛瑶瑟与赫连诚对面而?立,距离稍近了些,只见赫连诚这才问她: “母亲出塞之前,曾留与你等什么?话?” “盟主不许我等归顺中书谢泓,”薛瑶瑟不再?有所隐瞒,彼时她不过六岁,上头还有个副盟主,亏得她与洛珠形影不离,好些话才不至于石沉大海,“她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可没了洛珠,副盟主不比洛珠心?志如此坚定,耳根子?又软,谢府不可去,这么?多毫无根基背景的女郎身处乱世,又如何能保全自身?因而?她们是投靠,亦是委身于钟离氏,此后四方盟淡出视野,雅乐署粉墨登场,留下来的女郎终究沦为钟离望刺探世家秘辛的手?中刀。 多少年来,许多人不认同副盟主的做法而?分道扬镳,雅乐署之中也不单只有女郎。男儿志在四方,最?初洛珠取盟会之名为四方盟,便是认为女郎同样可以志在四方,甚至入朝为官,为主上分忧,为百姓解愁。 兜兜转转,终究不过黄粱一梦。 “中书谢泓乃高祖托孤之臣,”赫连诚背后的手?慢慢攥紧,那些过往每揭开一片,都是一道将要?结痂的疤,“母亲为何不许你们听从他?调遣?” “因为谢泓是佞臣骨,忠臣相,”薛瑶瑟不忿,“大梁五部联姻,根本是他?一手?促成盟主和亲一事!” 赫连诚陡然厉问:“此话从何说起?” “盟主一心?为大梁女郎求出路,谢泓看出盟主所求,引崔氏抗旨,引盟主自荐。实则他?却是看中四方盟的势力想收归己用,”薛瑶瑟也越说越激动,细长的脖颈青筋毕露,“谢泓用孝悌忠信束缚盟主,威逼利诱,答应事成之后就向主上提请女郎入朝为官一事,靖襄帝的旨意?明明白白写的是分而?化之,谢泓阳奉阴违,却是想要?与五部结交!他?还,他?还——” “还什么??”赫连诚竟然有一瞬间的害怕,害怕听到下一刻薛瑶瑟说出的事实,“母亲不同意??” 第247章 ……主看出谢泓野心?想要?揭发,碍于与谢夫人的情面,想请谢夫人予以规劝,谁知?谢泓根本就是蛇蝎心?肠,”薛瑶瑟瞋目扼腕,疾言沸口,“如今的寒食散最?初便是脱胎于房中术,他?见事迹败露,便——” 薛瑶瑟双拳攥住血来,也再?说不下去。 一刹那,赫连诚甚至忘记了呼吸。 古往今来,千万人口中,女郎贞洁最?为贵重?,只是究竟为何贵重?,贵重?到束缚女郎一生则是不得而?知?,何况洛珠为人心?高气傲,谢泓此举无异于打?断洛珠筋骨,想叫她永世臣服于自己脚下。 这竟就是谢元贞的父亲! “郎主心?志何其坚定,就算谢泓手?段阴毒也不曾屈服,”薛瑶瑟哽咽颤抖,几乎看不清面前的赫连诚,“可她同时也明白,若是她还留在大梁,有谢泓在一日,也就再?无四方盟的容身之地,她们都会成为谢泓手?中的暗箭,来日射向朝中任何一个与其为敌之人!” “所以她最?终还是同意?出塞和亲,”赫连诚眼眶通红,不禁往前一步,似乎预感到了母亲彼时所做的决定,“并非是受任何人胁迫?” “乱不极则治不行,郎主纵观世间乱象,她痛恨这个男子?当道的朝代,身为女郎,从来都是牺牲品,”薛瑶瑟定定点头道:“所以她想要?改天换地!” “改天换地,子?贵母死?,所以她所杀并非亲夫亲子?,”滚烫的泪珠滑落脸颊,时至今日,赫连诚才终于明白母亲的心?—— “她杀的是这个吃人的天道!” 第115章 围魏 一旬后, 午时将近,谢元贞回府时,念一正守在?门前, 远远瞧着便是一脸凝重?。 “何事?” 谢元贞大步流星跨过门槛, 只见念一伸出手, 掌心向上—— “大人, 晨起您去上朝,约莫巳时,有人在门口扔了一张字条。” “我看看,”谢元贞接过?,字条皱巴巴的没有落款,上面的簪花小篆有些潦草, 所写乃是救命二字。 是李凝霜的字迹。 念一跟着谢元贞往院子里走,春日阳光洒在?二人头顶, 双眸之下是另一半的阴霾。念一回忆在?门缝时的所见, “那人头戴幂篱,分辨不清样貌,只能大略看出是个?郎君。” “不过?递个?模棱两可的消息,他们不会派面熟的人来, ”谢元贞看完两指翻折, “看来虎毒也食子, 李令驰果真耐不住了。” 念一紧接着问:“咱们怎么办?” 字条在?谢元贞手中揉得更皱, 谢元贞不知?在?想什么, 开始慢慢撕起字条, 只说?:“静观其变。” 这话有些?出乎念一所料, “主子不去救人?” 堂屋近在?眼前,谢元贞正要?跨过?门槛, 闻言一只脚停在?半空,突然看他。 层层杀气如暗流涌动,念一不动声色地后仰一寸,“主子?” “若是有天我与扶危意见相左,”只听谢元贞幽幽问他:“你会帮谁?” 念一领着赫连诚的命令过?江而来,此行?唯一的目的就是保护谢元贞,赫连诚要?他凡事言听计从,他倒从没想过?,这些?命令之中或许就会有一条与赫连诚的本意相悖。 “这——” 谢元贞忽而浅笑,转身过?了门,声音越来越远,“吩咐后厨,中午加一道酪子!” 饭后,谢元贞窝回书房,不知?道在?干什么,念一则继续守着门口,果真还?是同一人,在?门口匆匆丢下个?锦盒,又匆匆离开。 两方交战不斩来使,念一也不找那人的麻烦,只将盒子捡了回去,飞身往后院书房去。 门口,谢元贞站在?廊下,四方天的光照亮他半身,锦盒在?太阳下熠熠生辉,将要?打开之前,念一忽然摁住主子。 主仆对视,眼中的紧绷异曲同工。 “主子,”他屏息凝神,“有血腥气。” 谢元贞指尖早已泛白,鲜血的味道他最是熟悉,说?着念一蓦地松开手,一瞬之后,谢元贞打开了—— 是小指。 “这才?不过?两个?时辰,”念一皱眉,“是那位二小姐的?” 回答他的是谢元贞周身逼人的寒气。 “速去通知?外兄,人可以动了!”锦盒啪嗒合上,谢元贞捏着东西转身回屋。 念一没有立刻动身,他心里有些?捏不准,正犹豫要?不要?飞鸽传书,谢元贞关了门忽然再次打开。 “别送信。” 谢元贞几乎是一字一顿。 念一攥紧了拳头,轻轻跺一下脚,“主子,不若让郎主帮您——” “别送。” 谢元贞彻底冷下声音。 念一猛地想起方才?谢元贞所问,咬牙只能应下,“属下遵命!” 偌大的司马府,原先混若一座世外桃源,今日不断有外人闯入,寂静被血腥打破,越来越给人一种,彼时中书谢府的感?觉。 不过?一个?时辰,念一又拿着个?稍大些?的锦盒回来。 推门而入的瞬间,谢元贞抬眸正对着他,杀气充斥两人之间,谢元贞接了盒子却没开,指尖敲了下案桌,突然笑道:“他这是要?告诉我,若是半个?时辰之内再不登他李府大门,他就要?将三嫂的脑袋给砍下来?” 第248章 念一比谢元贞要?急得多,“主子,去了就等于告诉李令驰,您就是当年的谢家?遗孤!” “你把信送到的时候,是,”“是午时三刻!” 谢元贞有一瞬间的怔愣。 “眼下才?过?一个?时辰,不,还?不到一个?时辰。”“外兄将人提交廷尉,同时派人传信与李令驰,中间也要?耗费不少时间,”他语速越来越快,说?到最后突然停顿一瞬,“时间会不会不够?” “主子莫急!”念一跪下来,指着谢元贞死?死?摁住的锦盒,“会不会这是二小姐贴身侍婢的指头?” “三嫂常年捣药,关节处比寻常女郎要?粗些?,”谢元贞闭上眼摇摇头,内心翻涌一片,“倘若李令驰断定我是谢氏遗孤,要?以此逼我现身,那么真指头也好,假指头也罢,他已是动了杀亲女的念头——可究竟是谁泄露了我的身份?” “贾昌,”片刻之后,谢元贞倏尔睁眼,“是贾昌么!” “可他已答应了主子,”念一心里也怀疑,不过?眼下还?是宽慰主子更重?要?,“再者谢氏遗孤乃是他们办事不力的铁证,若非您逼他到绝路,我看他未必会告诉李令驰。” “当面不说?,不代表不会暗示,”谢元贞看着念一,“你速去查清此事。” 紧要?关头,念一不敢走,“主子。” 谢元贞知?道,念一这是怕自己真的会去闯李府那龙潭虎穴,此刻只偏了一寸目光不去看他,“我的话你不听,那便不必做我的下属!” 这是命令,念一要?留在?司马府,留在?谢元贞身边,他就不能不听谢元贞的命令。 “主子,郎主日夜忧心,您为着他的一片苦心,凡事也要?三思而行?!” 念一丢下这句话,转身就往前院去。 路上念一撞见小怜,小怜笑成一朵花儿,想要?同他打招呼,他却没看见似的不吭一声。气得小怜冲过?来要?跟主子告状—— “主子差他出去办事?”小怜陡然撞见谢元贞阴沉的脸色,两脚一哆嗦,跨进门的一只脚猛地缩回去,“奴婢多嘴!” 她说?完就要?走,谢元贞想到什么,忙又将人叫住。 洒进门的光重?新照亮昏暗的书房,谢元贞的眼神已恢复平日里的和?善,小怜依旧有些?害怕,她不敢看主子,只埋着头轻声问:“主子有何吩咐?” 谢元贞挤出一个?惨白的笑,“劳你帮个?忙。” 此刻铎州城另一边,李府府门大开,府兵两列镇守门前,你以为是迎人,可他们持刀警戒,又毫无半分待客之道。那气势如鬼刹,但凡一只蝇虫不小心飞进来也得给搓圆摁扁了。 巍峨的李府匾额下无人敢逗留,从前是威严不可侵,如今是路过?也想绕道走—— 嫌晦气。 “抓贼啊,抓贼啊!” 外头街上忽然传来抓贼的声音,看门的府兵从点卯警戒至于此刻,崩紧的弦已然有些?疲软,几人见势不对,回身冲院子里喊,“头儿,外头走贼,咱们要?关门吗?” 他们口中的头儿便是李府府兵首领李平峦,其人乃是李郡太守李士俭的小侄,与李令驰算是远亲。打从裴云京升任镇南大将军到叛出铎州,一直是李平峦负责府中安防。 眼见半个?时辰已到,李令驰闻讯踏出屋外,冲李平峦道:“外头在?抓谁!” 李平峦正要?吩咐门口的府兵,听见李令驰问话又赶紧转身回来,“回大人,街上在?抓贼,属下这就去——” 他关门二字还?没吐出来,那贼人路过?李府,一个?不留神没拦住,竟就让他直接这么冲了进来。府兵后知?后觉,赶紧提刀拦人,片刻之□□院正中,几把大刀绕着贼人脖颈围了一圈。 一圈都拉出了血丝。 只见这众人口中的贼人是个?四十上下的老头,方才?慌不择路,见洞就钻见门就闯,眼下被这阵仗吓得尿了裤子,众府兵提了刀还?得腾出一只手来捂着鼻子—— 姜是老的辣,尿是老的骚。 李平峦捏了一把汗,赶紧又躬一身,“大人恕罪,属下这就将他叉出去!” 半个?时辰已过?,李令驰以为能逼来柳濯缨,不想倒是逼来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贼人。他有些?失望,没理人,再往后院瞥一眼,没有人。 李平峦眼见李令驰不悦,猛踹一脚地上淅淅沥沥尿不休的老头,“死?老头不长眼么!不知?道这里是李府!?” “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老头两股战战,张口一副土黄老牙也哆嗦个?不停,“这这怎的到了护军大人的地界儿!求护军大人饶命!” 俯首抢地的时候还?掉出一袋子银钱。 李平峦眼尖,捡了钱袋就往自己怀里揣,身边的府兵转了眼珠也没说?什么,只见李平峦叉起腰来,“还?不赶紧拖出去扔到大街上,叫百姓捉了去见官!” 只是在?铎州犯事,人不是交付府尹便是廷尉,可这一个?两个?都是李令驰的死?对头,李令驰听罢反而改了主意。 “擅闯寡人府衙,还?见什么官?”李令驰一挥袖子,“送他去见阎罗罢!” “大人饶命!”“且慢!” 正在?此刻,终于从后院走过?来两人,其一是吏部尚书江豫川,下朝之后便径直来了李府,他看了一眼身边这位,刀下留人的话正出自他口。 第249章 其人姓程名履道。是近来李令驰特地从清谈中招揽的江湖人士。裴云京人已叛出,他的话李令驰倒是放在?心上,此前他也确实在?这上头吃了大亏。再者李氏党羽向来以温孤翎与江豫川各为一派,而随着李令驰权柄下移,温孤翎之类已隐隐有倒戈的迹象, 李令驰需要?新的幕僚,更牢固的拥趸。 世家?有自己的算盘,那便提拔寒门,提拔江湖人,李令驰痛恨背叛,三姓家?奴他决计不要?。 那声音一出,李令驰猛然回头,只见程履道躬身,重?复道:“明?公刀下留人。” 李令驰看他。 “半个?时辰已到,”程履道抬眸去看这人,说?话间对上李令驰审视的眼睛,“此人来得蹊跷。” 李令驰明?白了,于是瞟一眼李平峦,李平峦便大手一挥,“带下去!” “别,别别!” 老头人看着枯瘦,力气倒是真不小,他怕自己进了李府后院,日后再难见青天,于是拼了老命与府兵推攘,李平峦看不下去,一记巴掌狠狠落下,刚将人扇得老实一些?,府门口突然来了巡防兵。 “惊扰护军大人,小人方才?听闻附近有盗贼,一路追击至此,”他指着要?被拖走的老头,“这便是那贼人吧?” 程履道扫过?李平峦的胸口,先声夺人,“哪个?贼人敢擅闯李府?官爷莫不是认错了罢,有谁说?这老头是贼吗?” 府中众人都看向这位名不见经?传的江湖人士。 他说?得对,巡防兵只是见到这老头与李府府兵推攘,府中上下都长着一张嘴巴,李令驰要?将人收了,哪个?不要?命,还?敢说?这老头是贼人? “这——” 李平峦轻哼,当着巡防兵的面又喝一声:“给我带下去!” “慢着!” “敢问官爷还?有什么吩咐?”李平峦人长得彪悍,说?话也不留一丝情面,“咱们护军大人要?请这位老翁做什么,难道还?要?向你一个?京师巡防小兵报备吗!” 巡防兵当众被李府一条看门狗咬得脸色发?青,好在?这时,门外有人接力喊道: “就是这老贼偷了我的钱,”那郎君气喘吁吁,不让须臾,“怎么护军大人位高?权重?,就可以包庇罪犯吗!” 府中众人这才?发?现,门外的街上已然站了不少百姓。 人多嘴杂,一人一口唾沫吐到李府院中,清理起来也得费些?功夫。 “你既说?他偷了你的钱,”程履道笑着接话:“可若是他身上没有你口中的钱袋,我是不是还?能向官爷告你一个?诬陷良民之罪?” 那郎君满脸通红,张口就要?骂人,“狗屁!官爷还?会凭证据抓人,你一张嘴就要?定我的罪,原来这便是狗仗人势吗!” 兔子急了还?咬人,由是程履道先去问李令驰的意思,见他闭了闭眼。程履道翻掌向上,“那就请郎君亲自来搜。” 那郎君心急,也是胆大,听罢果真大摇大摆进来,百姓抢着看热闹,哄闹着跟上前堵在?门口,这会儿倒是谁也不怕府兵手中明?晃晃的大刀了。 “搜就搜,我还?不信——” 可那郎君将老头的衣襟翻过?来翻过?去,最后还?去扯他尿湿了的裤兜,就是什么都没有发?现。那郎君张着嘴心慌意乱,嘴中喃喃不肯罢休,“明?明?是你偷了我的钱!” 老头是好汉一人做事一人当,可谁叫他身边还?有个?李平峦,只见李平峦站在?老头身后,发?狠地剜了他一眼,那手还?把了自己命门一下。 这意思就是倘若老头胆敢乱说?话,李平峦就能叫他一命呜呼。 赃物早就转了地方,所以那郎君哪儿还?能寻得到?程履道笑意淫淫,负手耐心又等一会儿,才?问道:“官爷,不知?这诬陷良民,该当何罪啊?” 巡防兵皱眉,“当处二岁刑,笞二十!” 郎君脚下一软,“官爷且慢!小人岂敢胡乱欺瞒?明?明?就是他偷了我的救命钱,我——”他到处寻救命稻草,瞥见一直站在?旁边的李平峦,忽然厉问:“是不是你!” 话音刚落那郎君就要?上手,可他不会武,如何能是李平峦的对手?人都还?没碰到李平峦,就被狠狠一脚踢开。 踢翻在?地的时候,细微的骨头碎裂声传来,不知?郎君身上哪处骨头被踢断了,他龇牙咧嘴忍着痛,头顶是李平峦嚣张的质问—— “你敢动我?” 他是看门狗,可他是堂堂李府的看门狗,更是李令驰盘踞李郡的本家?亲戚! “我,我——”那郎君额头都冒出冷汗,恍惚间看见李平峦衣领露出的一角褐色,骤然眼睛一亮。 “就是你藏的!”他不顾身伤,转身扒住官爷的靴子,“官爷,我的钱袋就藏在?此人的衣襟里!” 办事不力,程履道皱了眉。 李平峦还?想狡辩,“这是我的钱袋,谁说?是你的!” “那你倒是告诉我里面有多少钱,”那郎君兀自爬起身,指着李平峦的鼻子道:“一分一厘都不能错!” 李平峦就噎住了。 “说?不出来了吧!”那郎君义愤填膺,满腔怒火都是对李氏的怨恨,“各位父老且看看,天子脚下,皇城根上,堂堂李府还?要?侵吞老百姓的血汗钱,你们还?是人吗!” 第250章 悠悠众口最是难堵,李令驰看向程履道,此刻脸上已有愠色。 拿人既是程履道所提,这烂摊子自然得他来收,闻言程履道笑着下了台阶,“郎君息怒,只是咱们府上近来也丢了好些?贵重?物品,方才?又见这老头有些?像入府行?窃的贼人,这才?想先拖下去审问一番。”他看向巡防兵,话外还?有余音,“护军大人也是一时心切,想必官爷也能谅解。” 如今铎州盗贼横行?,世家?人心惶惶,到底也有京师巡防的过?失,原本一桩小事若是闹大了,谁的脸上也没有光彩。因而即便程履道给的台阶不好下,巡防兵也得乐呵呵地下了去。 “这位公子说?的是,”巡防兵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神色痛苦的郎君,又说?:“近来京师是不大安宁,既然这贼人偷的不止一家?,不若交由廷尉仔细审理,也省了护军大人养病之余,还?要?操心这些?腌臜事。” “官爷所言极是,”人是决计留不下,程履道索性做个?顺水人情,“那便有劳官爷将人转交廷尉。” 一番喧闹之后,李府终于关上大门,骂骂咧咧的话是听不见,春燕与麻雀还?在?叽叽喳喳,吵得人心烦意乱。 “看来不过?是普通贼人,咱们都太过?紧绷,或许有些?草木皆兵了。”江豫川有犹豫再三,还?是问了出口:“那咱们还?要?再等么?” 程履道没说?话,他心里始终觉得不对劲,但方才?闹得李令驰面上不好看,此刻少说?话才?是正经?。 “明?公,”江豫川看这意思,话锋一转,“要?不要?再送一根指头过?去?” 第?一根指头确实是李凝霜的,第?二根却不是,李令驰勒令女儿断指明?志,与谢家?从此恩断义绝,十指连心,李凝霜手指虽断,看向李令驰的眼神仍只有恨意。 李令驰沉默不语,既不想功亏一篑,也不想在?下属眼中落个?虎毒食子的形象,即便剁亲女儿手指这样的事他已经?做了。 “二小姐如何?” 江豫川答:“二小姐还?在?怄气。” “虎毒不食子,子毒不弑父,”李令驰叹息,“原先寡人道她助纣为虐,只是一时被那谢家?三郎鬼迷心窍,不想弑父这等丧尽天良之事她都做得出来,如今只是令她断指明?志,她倒还?敢同寡人怄气——龙生九子,到底各有不同!” “虽说?二小姐下毒,致使裴云京有可乘之机,”程履道忽然插了一嘴,“江大人既然早就察觉不对,若能再早些?提醒明?公,或许不至于酿成今日大祸。” 此前裴云京未叛出铎州,酒后偶然一句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叫江豫川暗自上了心,可正如程履道所言,裴云京能下忿相,也是因为有李凝霜的药打掩护。否则李凝霜怎的一回来就能看出李令驰是中了别的毒? 何况最后还?在?其闺房搜出一瓶七星棠。 江豫川虽是李府门生,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只是李凝霜到底是李令驰的亲生女儿,他一个?外人终究不好插手别家?父女之间的事。 不过?在?得知?其中还?有当年的谢家?人掺和?时,江豫川这才?不得不提醒李令驰。此前李凝霜若只是一人所为,一时之气,那关起门来便是家?丑。 但如今她后面还?有谢家?人,那就远不止家?丑,而是党争,于党争不利,就是他这个?做学生的不力,这个?罪名他担不起。 但江豫川也震惊于,李令驰还?真能下得去手,他话说?得轻,实则李凝霜鲜血淋漓,在?房中大骂李令驰不忠不孝,迟早会下地狱,被底下等候已久的谢氏满门宗亲撕碎了,吞得干干净净。 江豫川脸色一青一白,刚要?反驳,李令驰开口压了回去,名为自省,实则也是在?提醒程履道,他人刚入府,该认清自己的位置,“淮清倒是有过?几次提醒,是寡人轻信逆子。” 江豫川动容,躬身说?道:“学生也以为二小姐总能体会明?公的一片苦心,不想她竟是一路错到底,不死?不回头。” 三人沉默片刻,江豫川又看了眼程履道,“程兄,你说?那柳濯缨当真会来?” 程履道没说?话,只笃定地点了点头。 于是说?好的只等半个?时辰,到下半个?时辰之前,李平峦每隔半盏茶的功夫就去前院门口问话,转眼时候又到了。 李令驰再也坐不住,看向程履道的目光不仅不满,还?有失望,“整整一个?时辰,人还?没来?” 江豫川跟着重?复,“程兄,人没来。” 程履道顶着两道目光,倒是不见怵惕,老神在?在?,泰然自若,“就快了。” “就快了是多久?”江豫川打破砂锅,“是再半个?时辰,一个?时辰,还?是一日两日三四日?” 话音刚落,门口赫然有人大力敲门,程履道终于露出一丝笑意,“明?公,江大人,那咱们便去瞧瞧,来者何人?” 李平峦听见动静,拔腿就去开门,开门就扯嗓子:“哪个?不识相的这般敲门——” 大门洞开,乌泱泱的一片逼得李平峦不得不往后退。 来人是廷尉淳于霑,与中书令崔应辰。 第116章 救赵 “淳于大人, 崔大人,” 李令驰站在阶前,与二?人隔着院子对话, 这样的阵仗吓不到李令驰, “二位大人平素不登我李府大门, 今日怎的有这闲情逸致, 要来李府讨杯茶喝?” 第251章 淳于霑一摆手,“茶就?不喝了,左右今日我等也不是来拿护军大人的!” 江豫川破口而出,“护军府邸,你等?想拿谁!?” “江尚书,”崔应辰负手冲江豫川, “你叫我等?好找啊!” 接着淳于霑右手抬到半空,挥手的同时?喝道: “来人, 给我拿下吏部尚书江豫川!” “谁敢在护军府放肆!” 李平峦当即拔刀, 风吹麦浪,府兵纷纷亮出家伙,两方一青一黑,一方在院中的艳阳下, 一方在庭角的暗影中, 势均力敌。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1”淳于霑掏出天子令牌, 伸手向前高举, 金赤令牌暴露在阳光下, 令人不敢直视其光芒。淳于霑声如洪钟, “本官倒要看看,是?谁敢违抗圣命!” 府兵见状面面相觑, 可李平峦自然?不怕他,轻嗤一声,侧头去看身后的李令驰。 只要李大人一声令下,便是?与他们一搏又有何?妨! 片刻之后,李令驰先?笑出声,他上前一步,挡在江豫川身前,“敢问江大人究竟所犯何?罪,竟劳廷尉与中书令一同来拿人?” 江豫川垂眸,李令驰的脚挡在自己身前,他抬起头,所见是?李令驰泛白的鬓发。他红了眼睛,却不吭不一声,没叫李令驰察觉自己内心翻涌。 “本官也想与护军大人透露一二?,”淳于霑闲庭信步,在廊下来回踱着,“只是?既是?皇命,又岂是?人人都能过问的?” “淳于大人不要忘了,”江豫川也踏出一步,紧随李令驰的脚步,“护军大人既兼任录尚书事,不是?人人都能过问,却也不是?人人都能在护军大人面前藏着掖着的!” 淳于霑时?常偷摸去讨主上的旨意?,眼下倒是?忘了这茬,崔应辰见他一噎,笑道: “倒不知江大人收受贿赂之时?可曾想过,举头三尺有青天,也并非人人都能瞒天过海?”他看向江豫川,目光同时?注视李令驰,“如今百官考绩刚过,御史中丞脑袋上这顶进贤冠却是?要戴到头了,我看江大人还是?多为自己想想办法,该如何?全身而退吧!” 李令驰武将出身,却收了个文官学生,此刻两人并肩而立,令崔应辰恍惚有种上阵父子兵的错觉。 多少年前,他也曾短暂地?做过谢泓的学生,沧海桑田,如今杀恩师的真凶就?在眼前,正与他的学生一道。 首先?涌上崔应辰的不是?愤恨,而是?羡慕。 他的老师若还在,那?该多好? “请恕本官愚钝,”江豫川心下一沉,“不知崔中书所言为何?物,到底是?谁收了谁的贿赂!” 冬有炭敬,夏有冰敬,要说?大梁鬻官卖狱,贿赂公行,这实在算不得什么新鲜事,若放在平时?,世家百官谁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御史中丞用来贿赂江豫川的那?笔赃银来路不正到了极致, 千不敢万不该,他不该动了赈灾的国?帑。 南渡之后国?库一度空虚,永圣帝人在皇宫大内,夜夜难以安眠之时?,睁开的眼睛却一直默默盯着世家百官的钱袋,土断推行实属不易,几乎是?以战争与万万百姓为代?价换来的,一批批带血的银钱入库,这才令国?库稍显丰盈。 这些血汗钱取之于民,于世家富户而言或许实在不算什么,但于永圣帝而言,这些都是?自己拼尽全力,一点一点从世家的牙缝里抠出来的。 现在永圣帝想用白银换百姓的真心,谁料最后竟并未送到百姓手中。贪墨不可避免,哪怕贪一半,也还有另一半能进百姓的口袋,白纸红字的账簿譬如判官笔录,那?一笔笔背后都是?饿死病死的无名百姓。原来自上而下,各路官员所贪几乎是?灾银总款的十之八九—— 原来这些银钱一分不少,又重归世家囊中。 “江大人这会子装起无辜来,岂知是?否为时?已晚?”淳于霑就?知道江豫川要狡辩,只是?他越狡辩,在淳于霑眼中便是?罪名更重,“只是?你究竟是?否无辜还得咱们细细审过才能下定?论,本官劝江大人还是?莫做无谓的挣扎,不如敞亮点儿,随咱们这边儿请罢!” “圣旨何?在!”江豫川大喝,博袖抬手的动作在风中摇曳,不得归途,“大梁律法,提审三品以上官员要请主上圣旨,早朝时?御史中丞还未被收押,你哪儿来的时?间?请旨!” 从方才得知御史中丞下狱,江豫川自知今日已是?大祸临头,穷途末路。眼下不过是?想看看会否直接牵扯护军大人。可他们二?人口风偏偏咬紧,本是?连他贪污受贿的罪名也不肯据实以告。 江豫川向来聪明,可若非背后紧贴李令驰,若非触动他人雷池,举目朝堂,又有谁会动他一个寒门? 谁又会高看他一眼? “江大人说?的也是?,不过主上深谋远虑,早在年前便曾下过一道旨意?,”淳于霑点点头,圣旨一出,江豫川就?是?抗旨不尊罪加一等?,说?着他还有意?无意?地?扫过李令驰,倒要看看李令驰敢不敢救,愿不愿意?救他的学生,“凡事关赈灾灾银一事,事急从权,特许本官可以先?斩后奏。为防嫌犯潜逃,先?拿了你江豫川,本官再着人去向主上请旨,主上自然?也能体谅!” 第252章 李令驰终于又往前踏了一步。 “明公!” 江豫川径直去拉李令驰,却被李令驰反手拍了拍。 “淳于大人,主上也曾说?过,廷尉办案可不是?单凭一张空口白牙,你等?既说?江大人收受贿赂,那?么赃银现在何?处?不会要等?抓了江大人,去他府邸随便搜一些银子过来,便指鹿为马认作赃银吧?”李令驰眼中笑意?尽失,杀意?涌动,与院中闪着光的锋刃一齐面向淳于霑,“看来主上苦心孤诣,也不见淳于大人多放在心上!” 淳于霑仰天大笑,被主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骂一顿又如何??若论丢脸,谁也没他当朝护军的脸丢得大,当年李令仪获罪,李令驰在太极殿跪了三日,不照样没能等?来主上一面。 “本官究竟有没有将主上的话放在心上,不如就?请护军大人一道去那?廷尉大牢看看,看那?御史中丞都招供了些什么?”淳于霑不乏傲慢,能一同观刑,已是?廷尉恩赐李令驰的权利,淳于霑一字一顿,还要提醒所谓的护军大人,他也不过是?癞蛤蟆借着兵权才能一朝飞上枝头,“到底是?李郡这种小地?方来的官吏,不过一道刑罚,就?已经招供得差不多了。” 这话可是?骂了一院子的李郡人,不等?李令驰发作,李平峦已是?横刀对指,“你骂谁是?小地?方来的!” 对面的官兵也立刻抽刀回指,两方霎时?紧绷,剑拔弩张。 “退下,”李令驰又重复一遍,“退下!” 李平峦这才满脸不服气地?退了下去。 “江大人,你走是?不走?”天色不早,崔应辰抬头算了算时?辰,眼见就?要折腾到日落,“若你配合,你我同僚多年,虽说?牢狱之灾难以免去,总可免你镣铐脚链之苦。否则叫路上的百姓看见,还以为咱们向来清正廉明的江大人犯了什么死罪,要凑上前来看热闹。” 江豫川也知道再拖下去,李令驰一定?会被拖下水,他强装镇定?,向李令驰深深一躬,“明公宽心,学生去去就?回。”直身的瞬间?他双眸已是?通红,上前一步,附耳又添一句,“不要救我!” 李令驰心中大恸,“淮清!” 再一眼,看到的已经是?江豫川昂首挺胸的背影,恰如定?都宫宴那?晚,他挺身而出,坚定?地?走到护军李令驰的身边。 —— 廷尉诏狱 江豫川与淳于霑对面而坐,天子圣旨高悬于顶,如圣驾亲临。 起先?淳于霑还恭恭敬敬地?问了一段,问所收赃银几何?,问除了御史中丞,他还收过朝中何?人的贿赂,可江豫川强嘴硬牙一个字不招,淳于霑耐心耗尽便唤了行刑狱卒,想叫这位文弱的吏部尚书开开眼。 江豫川倒是?气定?神闲,刀斧加身还能寻淳于霑的错处,“大梁没有对文官用刑的先?例,你想让主上背上千古骂名?” “只怕让主上背负骂名的是?你江豫川,”此刻淳于霑为刀俎,江豫川为鱼肉,他如何?能惧怕掌中之物?说?着他拱手指向头顶,黄绢诏书白纸黑字,字字诛心,“吏部尚书主百官考绩,靖襄帝推行九品中正制,它却成了你以货准才的谋私账簿,公然?买官鬻爵,将大梁朝堂搅得乌烟瘴气!圣旨昭昭在上还敢狡辩,你口口声声为主上着想,那?么你究竟是?主上的臣,还是?李令驰的臣!” 这话点到了江豫川的痛处,他深吸一气,缓缓而出,“你既咬定?本官公然?买官鬻爵,那?么证据又在何?处?没有证据,便是?你们花言巧语骗取主上圣旨,将本官屈打成招又如何??”江豫川一字一顿,“本官死也不会认罪!” “可江大人死了,一具冰冷的尸体于本官又有什么好处?本官自然?得让您活着,”淳于霑面目狰狞,笑声从喉底发出,如闻地?狱恶魔之音,“至于怎么活着,那?可就?不好说?了!” 于是?又过一个时?辰,廷尉派人大摇大摆来到护军李府,送上两颗红白相间?的后槽牙。那?上面鲜血淋漓,仿佛还能看见隐隐冒出的热气, 是?刚从江豫川嘴里拔出来的。 “好个以牙还牙,”李令驰的双手颤抖,抑制不住地?想要大开杀戒,“他就?是?谢氏后人!主上若是?知晓此事,如何?还能任由他把?持大梁朝政,戕害淮清!” 程履道方才一言不发,此刻也想不出别?的办法,历来官场之上,最说?不清道不明的都是?银钱二?字。 “明公,我知您救江大人心切,可是?天灾人祸,贪墨一事牵连甚广,说?不准就?是?主上在背后一力主查,只是?最后不幸查到了江大人的头上。”程履道当头一盆冷水浇下,“眼下就?算您屈尊去求主上,他也未必肯见您呐!” 李令驰脚步慢了一丝,可他不甘心,甘愿自欺欺人,“不去怎么知道!” 白日突袭本是?为抓柳濯缨,可柳濯缨不上当,来的是?廷尉与中书令,他们带走江淮清,李令驰可谓赔了夫人又折兵。眼下他根本无法顾及还在后院闭门思过的李凝霜,满心想的,不过是?救下江淮清,还有杀了柳濯缨。 程履道拗不过李令驰,只得随他赶去皇宫,屋漏偏逢连夜雨,彼时?宫门刚刚下钥,李令驰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说?动侍卫进去传话,此刻李令驰没时?间?追究谁敢给他脸色瞧,生怕传话的人不够贴心,还特地?承诺要打赏金银。 第253章 他关心则乱,也忘了现在主上正在查贪墨一案,大内上下草木皆兵,风口浪尖谁敢收受贿赂? 一炷香过去,传信的侍卫终于回来,可也只他一个,身后半个人影也没有,如程履道所言,永圣帝果然?不肯见李令驰。不光如此,年前的待遇减半,甚至连郑蕃也敢不给自己面子,谁来传话,便是?谁去回话。 李令驰回想当年李令仪获罪,他苦苦跪在太极殿外也不得主上一面。 如今他倒是?没跪着,偌大的皇宫就?在眼前,宫门高于顶,此刻他连门都进不去。 因为彼时?永圣帝还捏在李令驰的手中,是?护军大人自己想给永圣帝一个面子,再者也是?给世家做个样子, 如今却是?不得不俯首称臣。 春寒料峭,夕阳渐远,程履道不忍李令驰白发苍苍在外头受人冷落,轻声劝道:“明公,咱们回去吧。” 李令驰这回倒是?没再固执己见,听罢起了身,与程履道坐上车驾回李府去。 “慕容裕这条路走不通,”大内回李府的路程不短,李令驰不敢闭上眼,此刻他身边只剩一个程履道,他盯着面前的人,毫不掩饰地?将他当成救命稻草,“眼下还有什么办法能救淮清?” 至亲背叛,爱将背叛,如今爱徒又锒铛入狱,李令驰头一回觉得顶上的天快要塌了。 今日他是?动过杀逆子的念头,所以报应不爽,江豫川后脚就?被抓进诏狱。他长?叹一气,忽然?觉得就?算要了谁的命,好像也没有什么意?思。 李令驰虽如此问,程履道也知他还是?想用柳濯缨的身份迫永圣帝回头。 “明公,柳濯缨的身份实则与此案无关,就?算他就?是?谢泓本人,主上也会选择先?料理了牵扯贪墨案的官员,”车驾摇晃,程履道一路颠簸,苦口婆心,“毕竟如今柳濯缨依附皇恩,事后只消主上轻轻一捏,他必死无疑。而贪墨灾银却是?动摇国?本,两者实在不可同日而语。” 李令驰闭了闭眼,他煎熬一日,眼见就?要入夜,粉红血丝布满双眼,也剥夺了他洞察朝堂世间?的能力,“这个御史中丞还是?李郡太守一力举荐,可知他到底给那?李士俭送了多少金银珠宝。三年父母官,十万雪花银,天要亡我崤东李氏,以至于所出皆是?酒囊饭袋,竟没一个可用之才!” 程履道欲言又止,半晌才接话:“其实倒也不全是?那?御史中丞的错,只是?遑论大梁本朝,便是?在前朝,鬻官卖狱之风也从未有过收敛。”他声音渐低敛,历来贪官污吏最难容忍,可明招没有,全军覆没的阴招他倒是?还有一个,“若真要查,难道其他官员就?没有半点问题?主上励精图治是?不假,可总不会想图到最后,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孤家寡人吧?” 两军阵前斗法,比的就?是?谁更心狠手辣,柳濯缨既要翻了李氏阵营,那?他们不如索性翻了大梁的天! 李令驰听罢深吸一口气,其中利害他岂能不知,“可这案子若是?牵扯出太多人,于寡人而言又有什么好处?” “古来有舍才有得,这本就?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抉择,”程履道并不多劝,是?抗争到底还是?就?此罢休,一切皆在李令驰自己,“就?看在明公心中,江大人有多重要了。” 最后一句确实打动了李令驰,人人道他多疑自负,可他对于完全信任之人,也是?愿意?隳胆抽肠的。他攥紧拳头,原先?深深的皱纹绷得消退一些,“可寡人若由得他们拉下御史中丞与吏部尚书,此后步步紧逼,依附忠心于寡人的一个都逃不掉,最后他们矛头直指,便是?寡人自己——寡人不能一退再退,更不能不救淮清!” 程履道眼珠一转,这倒是?在他意?料之外,于是?他又躬身道:“在下愿为明公竭尽全力,不过万事还请明公三思而后行,此案显然?戳到主上的痛点,除此之外在下别?无他法。如今明公本就?处于劣势,若非如此,永圣帝并不敢轻易动您的人。” “从玄懋开始,他哪里不是?敢动,只不过是?没寻到一个良机!”李令驰心烦意?乱,他既打定?要救江豫川,更想立刻见他一面,确认他的安危。于是?吩咐马夫掉头,径直往廷尉诏狱去,“寡人得去见淮清一面!” —— 此刻廷尉诏狱,江豫川正缩在牢中一角。他双唇紧闭,透出异样嫣红,忽有一丝血迹从嘴角渗出,他抿唇不及,无奈牵了嘴角,只得又用衣袖去擦。 淳于霑说?到做到,江豫川口中后槽牙洞空空,血并不容易止住。狱中大夫只是?草草上过药,毕竟淳于大人只要这位江大人活着,却无需他多体面地?活着。 关江豫川的牢房在最里一间?,一碗蒸饼就?撂在门边,淳于霑在用饭前拔了他的牙,然?后自己回家大吃大喝,这是?存心恶心江豫川。可他毫不在意?,也没有心思果腹。沉默半晌,他伸手摸了摸头顶,进贤冠还在,入狱前狱卒只搜了身,却不敢动他的官帽。 冠中其实还有一根青玉簪,那?是?七年前李令驰送江豫川的加官礼,江豫川戴一日官帽,便簪一日护军所赠的青玉簪, 他要时?刻铭记李令驰雪中送炭的恩德。 可如今他身处不见天日的诏狱,不知此生是?否还有机会,为恩师筹谋斡旋,为伯乐锦上添花。 第254章 江豫川眸子一暗,掌中微动,正攥着这根青玉簪,方才他趁狱卒不注意?,偷偷从冠中取下来握在手心。廷尉诏狱不似地?方大牢,狱卒来回巡视要频繁得多,他掐着时?辰,捏着把?汗,才没叫他们察觉异样。 “自作孽,不可活,”江豫川喃喃自语,鲜血从口中涌出,终于将一身清白染得污红,“明公千万不要救我!” 贪墨灾银已是?天怒人怨,且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李令驰真为江豫川掀翻了大梁的天,自然?还有救下江豫川的可能,只是?这样, 江豫川就?真成了大梁的罪人。 朱竹寒庶,江豫川出身寒门,他从不觉得自己是?济世能臣,却也自问为官以来昧旦丕显,可始终他不敢以两袖清风自居,就?因为唯一的一笔赃款,正是?从那?位御史中丞而来。 因为他是?李郡太守李士俭亲自举荐,李士俭与李令驰同气连枝,且李士俭的小侄就?在李令驰府上当差。 他不是?为昧赃款,而是?为还人情。 所以这笔赃款他一分不剩全分给李郡当地?的百姓,也正因此留下蛛丝马迹,方才他不停反问淳于霑,是?否有证据? 证据自然?有。 那?些受他恩惠的百姓都见过他府中管事,这些百姓就?是?人证,这些百姓手中的银钱就?是?物证。 江豫川为求内心仅剩的一片安宁地?,岂知最后愧疚反过来一步步吞噬了他。他眼中噙泪,不知是?悔是?恨,口中鲜血沾湿前襟,却是?又哭又笑,接着,他握成拳的右手慢慢探上脖颈,那?里有一根脉络凸起,连接心脏,在汹涌跳动—— “淮清此生无憾,”簪子尖锐的端头一点一点没入皮肉,刺痛瞬间?随血流喷涌,江豫川眼皮上翻,开始克制不住地?抽搐不止,但右手青筋毕露,所用力道一分不少。 “唯愿明公,”随着异物深入,江豫川渐渐滑到地?上,他呕血越来越多,肉眼可见早已不是?拔牙的那?点残血,苍白的喉咙由内而外被鲜血包裹,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才道清此生最后一句: “唯愿明公得偿所愿!” 诏狱外,程履道扶李令驰下了车驾,李令驰不知为何?,心跳越来越快,过道幽深,好像怎么也走不完。在终于将要触及尽头的前一刻,尽头隐约传出惊恐的呼喊: 有人自尽。 这句之后李令驰的耳朵嗡鸣,耳边喧嚣隔绝在外,脑中来回重复的唯有这一句话。 一批狱卒从身后撞上来,与李令驰擦身而过,李令驰脚下踉跄,人被程履道勉强搀扶着,已经没有再往前一步的力气。 下一刻,满手是?血的狱卒就?冲李令驰奔来,李令驰被那?抹血迹刺痛,眉头皱得极深,才依稀从那?人口中分辨出话中含义—— 那?狱卒说?江豫川用偷藏的青玉簪戳穿自己的喉咙,血流如注,发现的时?候人刚咽气。 江豫川所料不错,他就?是?怕李令驰要来个兰艾同焚,所以他先?一步,就?在李令驰来见他之前,用那?根珍藏已久的青玉簪结束自己短暂的一生。 “我要去见淮清。” 李令驰眨了一眼,冒出一句,语气从未如此坚定?。 “明公,李大人!”人命已出,李令驰再染上江豫川的血,就?真的洗脱不清嫌疑,程履道几乎是?拽着李令驰往外逃,“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得先?回去!” “淮清,” 李令驰被强行拖出诏狱的一瞬间?,夜空正有流星滑落,与方才情景交叠,在脑中循环往复,他目眦欲裂,下一刻仰天泣血一吼—— “我李令驰,深负江淮清!” 第117章 人筛 春分后一日的申时, 贾昌趁没人的当口偷摸回到家中,院中五岁大的儿子正低头玩耍,贾妻从厨房出来, 招呼儿子净手吃饭。 他一个回头, 猛然看见摘下幂篱的贾昌, 蹭地起身就要?冲过来。 “父亲!” 贾昌加快步伐, 咧嘴要?应,贾妻随即冲出来,死死捂住儿子嘴巴,警告道:“别乱叫!” 儿子瓷白的眉间一皱,但还是点了点头。 见状贾昌不?由慢了一步,笑容僵在嘴角, 不?过转瞬又恢复如常。 自从右卫将军的死讯与战报一同传回京师,朝廷的抚恤下?来, 贾宅便成了见不?得人的地方。贾昌有家?能回, 却不?能光明?正大地回。 彼时重归家?宅与贾妻相见之时,她还以为贾昌是魂归故里,险些?吓去半条命。后来为免人多口杂,贾妻便以节省开支为由遣散家?仆, 凡事亲力亲为。 贾妻警告完儿子, 牵起他的小手来到夫君身边, 她怕贾昌难过, 想要?解释:“邻家?院墙挨得太近, 妾是怕别人——” “无妨, ”贾昌摇头, 他早就习惯如此,说?着垂眸牵起妻子的手, 原先这双手十指不?沾阳春水,此刻摸起来已经没有原先那么光滑了。 “再忍忍,待大事一成,我总可以恢复身份的,到时候就不?会叫你们这样偷偷摸摸的。”贾昌揽着妻子往正堂走,进了正堂不?见母亲,转头又问:“母亲还是不?记事?” 要?说?贾母也是个苦命人,亲夫获罪,自己?好?容易将大儿养成,他不?学无术便也算了,竟然卷走家?中所有钱财自去逍遥,独留她与贾昌身无分文。 第255章 此间宅院还是贾昌任右卫将军的第?二年刚置办的。去年秋贾母听闻贾昌死讯,当场晕厥之后,醒来就有些?疯癫,整日要?寻她的小儿子贾昌。 可等她真见到了贾昌又摇头说?他不?是,指着贾昌的鼻子反而骂得很难听,非说?他是自己?那个没良心的大儿,还摔了东西轰人出去,斥他害死亲弟,迟早不?得好?死。 贾妻摇头,不?知?在回夫君的哪一句,然后又说?:“明?日是你生辰,记得早些?回来,莫要?忙得太久。” 往日在家?,每年生辰家?中都邀三五好?友来家?小聚,如今贾昌名义上是个死人,生辰就是忌日,不?能大肆操办,贾昌几乎都不?将此事放在心上,倒是妻子还记得。他心里开心得紧,点了点头,想起什么,又往妻子手里塞了掼银钱。 “你们买身衣裳,”他摸了摸妻子单薄的衣衫,有些?心疼,“都是前年的式样了。” 贾妻听罢不?过莞尔,只是笑到最?后又尝出一丝苦涩,“外人眼中我们是孤儿寡母与婆母,咱们就那几个庄子,凡事太铺张会惹人注意。” ……孩子的衣裳总不?能省,”贾昌有些?说?不?出口,叹气道:“我对不?住——” “说?什么呢?” 贾妻突然踮脚亲他一下?,堵住夫君的胡思乱想,如今家?人还能团聚一处,她还有什么别的奢求?这样的苦在她眼中实?在算不?得什么,她扶着贾昌坐下?,自己?往后院走,“你们先用饭,我去侍奉婆母。” 正堂顿时剩了贾昌与儿子,他逗弄起儿子,边等妻子回来。只是玩过一会儿,屋顶上忽然传来瓦片清脆的声响。 “谁?” 贾昌飞身而出,他腰间的刀还没卸,回京之后,即使睡梦之中也要?将刀时时刻刻挂在床头,此刻他握着刀柄朝四方天外扫过一圈—— 没有人。 他暗松一口气,以为自己?是草木皆兵,但刚上台阶的时候,果真有人扔了字条进来。 好?身手。 后院的贾妻听见动静,撂下?婆母匆匆赶过来,跑到贾昌身边,“怎么了?” 贾昌已看完手中的字条,只丢下?一句,“你先侍奉母亲,我晚些?回来。” 又要?走。 儿子饿得四脚朝天,等不?及已扒起了饭碗,闻言嘴里嘟囔,“咱们又不?能一起吃么?” 贾昌人已经转身,听罢与妻子相视一笑,回了正堂摸一把儿子幼嫩的脑袋,“好?好?吃饭,别叫你母亲太操劳。”然后他起身,又匆匆在妻子额头落下?一吻,“先走了!” 等赶到约定的郊外,天已大黑,北郊林中的墓碑前有一道白色人影,贾昌在五步开外停下?来,将身一躬—— “不?知?小公?子传小人过来,可有什么要?紧事吩咐?” 谢元贞转过身,今夜他一袭白衣,腰间也配着一柄长?剑,听罢问道:“近来李令驰有何异动?” “江豫川死了,李令驰悲痛欲绝,病得几日下?不?来床,”贾昌顿了顿,又补一句,“这次是真病了。” 李令驰年事已高,但先前为诱裴云京露出马脚,十次里也确实?有半数以上是在装病。江豫川自尽那晚,听闻李令驰回去便吐了血,谢元贞还道他这是想韬光养晦,避免成为下?一个江豫川。 谢元贞确实?有些?出乎意料,“我道江豫川不?过也是他手中的一枚稍重要?些?的棋子罢了,”说?着他不?禁嗤笑,“一个武将,一个文官,不?想竟也有师生之谊。” “毕竟是自己?搭救过,又一路提拔上来的人,”贾昌不?胜唏嘘,“江豫川实?则为人清正,虽贵为吏部尚书?,多年来也没有刻意提拔谁,打压谁,倒也算是个好?官。要?怪就怪他投错了主子,非要?效忠李令驰那样的末路霸王。” “投错了主子,”谢元贞重复一遍,不?认同贾昌的看法?,“群雄逐鹿,不?到最?后一刻,谁能确信自己?是压对还是压错?” “倒也是这个理儿,”贾昌一口饭没吃,腹中空空,满脑子想着老婆孩子,此刻耐不?住有点急切,“不?知?小公?子可还有什么别的吩咐?” “吩咐可不?敢有,”谢元贞眸子一暗,声音低沉如鬼魅,在隆起的一座座小山包前游荡,“只是那公?冶骁死得太容易了,我还想挖他的坟,鞭他的尸呢。” 他一字一顿定定看向贾昌,仿佛贾昌就是他要?杀的人,要?鞭的尸。 入春入夜犹寒,贾昌被这阵杀意逼得后退一步,右手不?由握上刀柄,“小公?子可莫要?开玩笑了,”他不?动声色地往后磨着脚步,“若是没什么吩咐,小人还想回家?吃饭呢!” 说?完他转身就要?逃,岂料念一不?知?何时就堵在身后。 三刀流, 这个僮仆原是个中高手。 难怪方才送信的时候,贾昌连他的人影也瞧不?见。 贾昌眼见后路已绝,回身怒斥:“谢元贞,我与你无冤无仇,连日来也是兢兢业业为你办事,为何还不?肯放过我!” “无冤无仇,好?个无冤无仇!”谢元贞拔出长?剑,剑尖拖在地上,滑出令人烦躁的滋拉声,“不?知?你杀我谢家?家?仆的时候,是一刀给个痛快?还是如公?冶骁那般,先砍人四肢,再削人脑袋?” 第256章 贾昌一愣,甚至觉得不?可思议,“小公?子你开什么玩笑?家?仆的命也值得你金尊玉贵的世家?公?子放在心上这么多年!”他随即转念一想,三指朝天,改口道,“小人指天为誓,绝对不?曾害您家?人性命,杀几个家?仆实?在也是不?得已,否则那公?冶骁定会起疑心的呀!” 谢元贞轻哦一声,清冷的桃花眼微眯,“所以家?仆是贱命,你也是贱命?” 林风萧瑟,贾昌已是进退两难,谢元贞想听什么他就说?什么,他不?挑,“小人如今落得这般田地,自然是贱命一条!” 谢元贞啧啧,“可既是贱命一条,为何还不?安分守己??”他上前一步,在为他叹息,“还要?招惹不?该招惹的人?” “小公?子说?什么?”贾昌心跳越来越快,几乎已经明?白谢元贞想说?的究竟是什么,他大喝一声:“小人听不?懂!” “谢懋功这个人,”谢元贞终于问了出来,“你该认得吧?” 今夜谢氏无字碑前,谢元贞是要?算贾昌的总账。 “我早该知?道,李凝霜就在府中,你们迟早会查到我头上!”惊惧到极致,贾昌反而镇定下?来,他彻底冷了脸,将自己?多年埋在心头的怨怼尽数宣泄,“我就是不?甘心!我一条贱命从来握在你们这些?世家?手中,可你们又凭什么肆意左右他人命数?你们也不?过是投了个好?胎,有什么了不?起的!” 谢元贞哦的一声,冷眼旁观贾昌的不?甘,“所以你要?李令驰与我斗个你死我活,好?叫你坐收渔利,自己?翻身做世家??” “有什么不?可以的!论能力我哪点比那些?个酒囊饭袋差?大梁百官考绩历来以九品中正制为名,任人有度说?得好?听,实?则不?过是世家?高低的排名榜!放眼整个大梁,从来都是你们世家?的囊中物,你们掐死凡人平步青云的机会,高官厚禄只在世家?之间流通,”说?到最?后,贾昌平地一声嘶吼,“这就是你们眼中的公?平公?正!” “不?公?平,那就改之以求公?平,不?公?正,那就改之以求公?正,”谢元贞没有资格怒其不?争,但仍试图想要?辩驳,“你口口声声为寒庶声讨世家?,怎的最?后还想要?跻身世家?,做与他们一样的酒囊饭袋?” 贾昌愣了一下?,几乎不?敢相信谢小公?子的天真,“九品中正制乃高祖靖襄帝所定,世家?更是绵延千秋万代,流水的帝王朝代,铁打的世家?高门,想要?釜底抽薪谈何容易?”但随即他又明?白了,小公?子口中所谓的追求公?平,不?过还是拐着弯儿要?寒庶安分守己?,贾昌脚下?一转,眼中已经由不?甘转为对世家?的蔑视,对谢元贞的憎恶,“小公?子不?会连这样简单的道理也不?明?白吧!” 谢元贞也握紧了剑柄,最?后一问:“所以明?白就去遵循,明?白不?公?平,改变不?容易还是去遵循,是这样吗?” “是!” 剑锋滑破半空,谢元贞冷笑道:“你不?配!” 贾昌随即横刀挡剑,念一守在不?远处,此前谢元贞偷服更生丹提升战力,被赫连诚这么一闹,今夜他是直接提剑来杀人。 念一眼前闪过刀光剑影,在谢元贞出招的瞬间就看出他的力不?从心,他时刻不?敢忘赫连诚的叮嘱,生怕谢元贞不?敌对方想上手,却听谢元贞闪过一刀后突然大喝—— “站在一边!” 如此念一刚抬起的脚便只能放下?,他心里捏着把汗,注视两人招式来回,有一瞬间贾昌调转刀锋,与谢元贞前胸距离不?过短短一寸—— “主子当心!” 下?一刻,谢元贞已侧转腰身,两肩相触,猛然刺穿贾昌腰腹! 长?剑抽离,鲜血自银色剑尖滴落,贾昌倒地捂住伤口,已知?今夜不?会再有例外。 原来大难不?死,还有后难。 “你不?如给个痛快!”他吼完这一声,脸色又白一度。 “给个痛快多没意思?”谢元贞微微气喘,脸色却比他更苍白,只是他装得云淡风轻,单膝蹲下?来与他平视,“所以你到底杀了几个僮仆,几个侍婢?” 贾昌不?明?白他为何非要?揪着此事不?放,心头一阵烦闷,于是冲着谢元贞怒吼:“我贾昌没有杀你谢元贞一个家?人,到底要?我说?几遍你才肯信!” 既然人话听不?懂,谢元贞便换了个问法?,“那你告诉我你杀了几个家?仆,我就给你一个痛快,否则——” 赫然一声惊呼,贾昌的两只脚筋应声被挑断。 贾昌不?怕一刀毙命,就怕谢元贞要?将自己?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于是他终于坦诚相告,……,十三个!” 谢元贞眉眼弯起,美艳的面容映在黑夜里,譬如来索命的无间鬼魅。 “早点儿坦白不?好?么?”他轻啧一声,尾音勾起一丝狠戾,方才是脚筋,此刻就是手筋! 贾昌软倒在地上,剧痛与恐惧来袭,没想到死到临头,还被眼前这个名门公?子给耍了,“你,你做什么!” “十三条命,那就十三个洞吧。这么多年,我也不?算你什么子钱,一刀算一洞——方才已经刺了一剑,”谢元贞耐心解释,伸手向后,念一立即给了他一把匕首,只是接过的时候,谢元贞的左手清晰可见,在抖。 第257章 长?剑换了短刀,谢元贞握起来更趁手,“还有十二个!”最?后一句话音落地,谢元贞毫不?犹豫地往贾昌的五脏六腑刺去! 与此同时,城中尉迟府,三代同堂正坐在一起用饭。 尉迟家?世代与刀兵打交道,到了尉迟晗这一代才渐渐有向文官转型的趋势,所以府中装饰平平,唯有四壁挂着的书?画惹人注目—— 都是刀枪剑戟,策马扬鞭。 父母高堂在上,尉迟焘先敬一杯酒,他与妻子同坐,对面则是儿子尉迟晗。一杯酒下?肚,满腹愁上头,尉迟焘起箸,望着一桌案的菜却没什么胃口,“如今御史中丞撤职流放,江豫川又在诏狱畏罪自尽,前几日李士俭也下?了大狱——就这么东一个西一个地抓,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儿?” 尉迟晗也没动桌案上的菜,抬眸看了一眼父亲,欲言又止。 儿孙自有儿孙福,老太公?与太夫人用自己?的饭,只是尉迟夫人就坐在夫君边上,难免有所触动,“世家?惶惶不?可终日,春分那日妾去赴裙幄宴,各位夫人也是如此说?,不?知?哪天就会大祸临头呀!” 说?到大祸临头的时候,老太爷突然瞥了一眼儿媳,尉迟夫人便不?再说?下?去,可尉迟焘没看见父亲的眼色,况且他从来也不?怕永圣帝,“我就不?信主上还敢将咱们这些?臣子都拔个干净,大梁朝堂空无一官,谁还奉他一个偏房庶子做天子!” 听到这里,尉迟晗终于忍不?住,“父亲,世家?不?奉还有寒门,再不?济,也还有庶民与江湖人,”他注意着父亲的神态,忖度用词,“只要?清剿世家?,这些?钱用来收买人心自是足够。” 尉迟焘骤然醍醐灌顶,如今时局已然不?是刚过沔江的那会儿了,如今永圣帝都敢动了江豫川,放眼朝中也确实?无人比李令驰更有能耐,他压抑着内心的恐慌,出口先是斥责,……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朝堂之事你如何能懂?” “做什么说?孩子?”尉迟夫人一口饭还没下?肚,尉迟焘要?骂她的宝贝儿子,她可不?干,“要?怪就去怪你的主上!” 尉迟晗眼珠一转,却没有同往常一般与父亲争辩,反而摆出一张恭顺的笑脸,“父亲在朝为官,儿子既是您所出,自然打小耳濡目染,父亲高瞻远瞩,做儿子的又能差到哪里去?” 对面的尉迟夫人蓦地抬眸看一眼儿子,心中犹疑,今日是太阳从西边落下?,可说?不?准明?日要?打西边起。 儿子怎的忽然转性了? 不?过这话于尉迟焘倒是很受用,他抚须露出一丝笑意,跟着摆出一副做父亲的威严,“别溜须拍马了,有话就说?!” 尉迟晗这才搁了箸,正经说?道:“要?怪就怪赈灾之时,各家?贪得太多了,主上本想用这些?银钱挽回民心,可世家?又将这些?钱一分不?剩重归自己?腰包。主上的面子是一方面,更要?紧的,贪墨是板上钉钉,也同时给了主上收拾咱们的理由啊!” 这一番话一针见血,尉迟夫人笑逐颜开,“我儿近来学有长?进啊!” 堂上的老太爷与太夫人闻言也连声赞叹。 可有了尉迟晗前面那一句做铺垫,尉迟焘只觉得这都是自己?的功劳,听罢他仰身抚须,当着二亲的面就敢做出一派高深莫测,“不?枉为父一番教导!” 将门无犬子,尉迟夫人也是巾帼不?让须眉,出门在外还勉强给夫君几分薄面,眼下?在家?中,她便只会白上一眼。 尉迟焘察觉到夫人不?悦,这才讨好?似的偷偷去捏一捏腿。 “儿子,你继续说?!” 尉迟夫人不?理他,只冲儿子笑道。 “眼下?这个情形,主上自然也不?想闹得最?后朝中无人可用,如若要?彻查定是要?求速,拖到如今这般,隔上三五天处置一个,”尉迟晗往前一倾,稍稍压低声音,“实?则是在等世家?给个态度。” 尉迟焘与夫人四目相交,又看回儿子,异口同声,“什么态度?” “父亲母亲,吃人嘴短,拿人手短,”尉迟晗只好?将话剖白,拆开碾碎了细说?,“这些?银钱到底取之于民,咱们不?能太贪!” 尉迟焘嘶一声,眉头一皱,终于有些?明?白儿子的意思。 “土断,”尉迟晗扫过众人,在莫大的沉默中又加一句,“咱们得还一些?钱给主上!” —— 三日后,五兵尚书?尉迟焘自请土断,原先满脸写着不?乐意的世家?百官口风陡转,随之附议。永圣帝看着座下?暂缺李令驰的朝堂,眼中不?胜欣喜,于是顺水推舟同意土断提请,此次土断则由田曹与左民两司主持,最?后再交度支尚书?整理账簿以入国库。 永圣帝这一出温水煮青蛙,是在磨他们的性子,也是在磨他们的尖牙利嘴,眼下?总算煮出几个明?白人,有他们牵头,土断便没有第?一次那般遭世家?如此抗拒。 只是为百姓申冤,为整肃朝廷的脚步同时止于此,天子与白官各退一步,先前贪墨灾银一案闹出多少?人命都是前嫌,前嫌该弃,有土断提上日程,这事便算彻底揭过了。 隔日便是休沐,当夜赫连诚、谢元贞与李郡新?任典签荀浚在沔江上荡舟,三人把酒言欢,也是为敲定日后粮草运送的买卖。 第258章 “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渟膏湛碧,月光如水,荀浚靠在船沿,一杯酒下?肚,眼前是江水滔滔不?绝,他不?禁感慨,“这便是地处江左的好?处。” “眼前将荀兄下?放也是不?得已,”谢元贞与赫连诚对视一眼,开门见山,“虽说?李郡新?太守是个庸人,但身处其位,仍都督五郡方镇军,加起来也有小十万兵马——所以李郡要?有咱们自己?人。” “我明?白,”荀浚这么说?,脸上到底流露一丝遗憾,“远是远了些?,不?过行?路有舟船,要?去哪里倒也方便。” “荀兄大义,”论捧场,赫连诚自是在行?,他先举杯向来日同盟,“日后我师戎郡十万将士,还有劳荀兄多多照拂!” “赫连兄这话在下?不?敢当!”荀浚笑皱一张脸,连忙摆手,说?着又看向谢元贞,“上苍有眼,恩师竟还有一脉尚存人间,左右京师朝堂也未必有我的施展之地,能帮你一把,我自当竭尽全力!” “千恩万谢尽在薄酒一杯,”谢元贞举杯,“荀兄,季欢敬你!” “中书?省原先几位官员几乎都曾受过恩师指点,”荀浚喝了酒,不?免怀念起往昔,谢泓还在的日子,“只是人走茶凉,后随主南渡又死伤不?少?,如今再不?是原先那般情形了。” “我记得其中有位中书?监颇得先君欣赏,”谢元贞偶尔听谢泓说?起中书?省里的几位下?属,只一位印象尤其深,“只是后来突发急症病故,当真是可惜了。” 第118章 画心 “卧云兄啊, ”荀浚点头叹息,“原来我等同僚私下闲谈,都说他是最有可能继任恩师一职的人?, 此人?博古通今, 善字画, 通诗书, 人也风趣得紧——我还记得他刚到?任那日,还闯过不小的祸。” 赫连诚插嘴,这种笑话儿他最爱听,“什么祸?” “他走马上任那日,恩师本是为他接风洗尘,可你们猜怎么着?当着中书省所有官员的面?, 他一杯酒下肚就醉了,还非嚷着要与恩师做忘年交, 勾肩搭背, 将恩师的外衣都扯破了。”荀浚想起彼时宴席上的谈笑风生,恩师旧友音容笑?貌犹在?,“气得恩师那张脸啊,拉得老?长!” 三人?齐笑?, 又是对饮一杯。 “距离师戎郡最近的便是李郡与陈郡, 李郡直通师戎郡港口, 如?今这位陈郡太守也?比先前那位安分得多, ”酒过三巡, 借着酒劲, 荀浚将方才藏在?心里的话问了出口, “崤东五郡原是李令驰的老?巢,此番过后, 主上准备何?时拔除这个眼中钉?” “春祭之后的宫宴,”谢元贞斩钉截铁,拳头微微攥紧,“也?就这些日子了。” “好,好好!这么多年,终于要等到?这一刻,”荀浚老?泪纵横,用袖口擦了擦,“叫二位见?笑?。” “哪里,”赫连诚偷摸又扔一只?虾到?谢元贞碗中,装作无?事人?,“荀兄性情中人?!” “听闻赫连大人?曾在?洛都救过季欢,”这一幕也?被荀浚抓到?,他拐弯抹角,方才赫连诚一个劲儿给谢元贞夹菜,挑刺,剥壳,当?着荀浚的面?,简直如?入无?人?之境,此刻终于忍不住打趣,“赫连大人?看着比我内子还?要心细呢。” 大梁民风开放,乱世之中,往往今朝有酒今朝醉,其中尤以男风盛行,此情此景,荀浚如?何?不明白? “我挑着玩儿呢!”赫连诚手?一僵,咧开嘴角,装得放荡不羁,“荀兄要不要,我也?给你——” “不用不用!”荀浚整个人?都想往后缩,他可吃不消这套,但看着面?前一对你侬我侬,一时不免想起家中夫人?,“其实在?家我也?会为内子做这些小?事,倒是有趣得紧。” 左右荀浚与谢元贞是旧相识,也?是谢泓门生,方才赫连诚也?就没刻意藏着掖着,可他不确定谢元贞的意思,见?躲不过又想解释。 “是,”谢元贞低着头,夹虾的同时忽然抢过话去,“内子叫荀兄见?笑?了。” 两人?皆是一愣。 ……啊,”赫连诚清了清嗓,两腿张得更开,几乎笑?得合不拢嘴,“叫荀兄见?笑?了!” 接近子时,两人?送荀浚登上李郡渡口,才往师戎郡回。李郡到?师戎郡港口是顺流,此去只?消三四?个时辰,有赫连诚做船夫,谢元贞就靠在?船边享清福。 “到?师戎郡还?早,”往日这个时辰,谢元贞早被独活催着睡觉了,赫连诚接了独活的班,替他督促,“你先睡会儿。” 谢元贞摇头,“我不困。”说话间他还?不时看向粼粼江面?。 当?年南渡铎州时谢元贞与谢含章被船夫推入茫茫江水之中,谢元贞本也?就是个旱鸭子,一朝被蛇咬,自那之后每每坐船都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根本不敢睡觉。 赫连诚见?此情形便明白了,腾出一只?手?冲他,“过来。” 谢元贞听话地点了点头,几乎是爬着过来,仰头问赫连诚的模样活像只?雪白的狸子,“怎么?” 赫连诚莞尔,接着拍拍后背,“靠在?我身上。” 谢元贞一愣,羞赧爬上脖颈耳根,“这样你如?何?划船?” “我拐外子回家,”赫连诚一把揽过谢元贞的腰身,“便是单手?划也?是有劲儿!” 第259章 船边哗哗,果真比方才要快一些。 “别闹!”谢元贞嗤他。 “不闹,但我说真的,”赫连诚凑上前,声音低沉,正经得让人?无?法拒绝,“靠上来。” “那你可得划得稳当?一点儿,”谢元贞终于抱住赫连诚的腰,贴着他的后心,果真感觉到?包裹全身的安宁,他舒舒服服闭上眼,还?要嘴硬,“我可怕水了呢。” “外子擎好,”赫连诚像那高歌的船夫,当?即吆喝一嗓子,“这沔江往来的船夫,没一个比我还?稳当?的了!” 江天一色,浮光跃金,周遭一时只?有江浪拍打船身的动静,船随桨摇曳,赫连诚奋力划着,带谢元贞朝家的方向前行。 不多时,赫连诚感受到?谢元贞的气息,“睡着了?” “没,”谢元贞睁开眼,“累了?” “那个谢懋功,”赫连诚憋了一路,“你准备如?何?处置?” 如?今贾昌是死了,可罪魁祸首谢懋功还?在?,李令驰要指认谢家人?,有谢懋功掺杂其间,就一定会牵扯上铎州谢氏,他一个人?一句话,这一锅就都齐了。 “可他也?没害过人?,”谢元贞苦恼,也?是因为他是谢家远亲,“我总不能一刀结果了他。” 赫连诚心里咬着牙,可谢懋功现在?不正在?害人?? 要等他手?上沾过血,赫连诚只?怕会发狂。 “你真要放过他?”赫连诚又问。 “别脏了你的手?,”谢元贞孩子似的抱着赫连诚,说着蹭蹭他后心,“他不值得。” “我也?不杀他,”赫连诚垂眸,好计眨眼上心头,“左右要一个人?完全失去价值,也?不是没有别的法子。” 谢元贞靠着赫连诚,说话的声音从两方来,一方是天外,一方是耳朵贴着的身躯,微微的震动安抚心神,谢元贞打了个哈欠,这会儿是真的有些困了,“那你有什么好法子?” “睡觉,”赫连诚放轻声音,哄他闭上眼,将所有的烦恼揽到?自己心中,“睡一觉起来,又是一日好晴天。” 快到?师戎郡的时候谢元贞刚刚一觉醒来,赫连诚先上岸,回身想拉他,就看见?谢元贞正伸着懒腰,于是笑?着等他自己伸手?。 谢元贞两手?还?弯折在?半空,月下似花枝招展,他见?赫连诚笑?起来没边儿,眯眼警告道:“笑?什么?” “自然是痴汉见?美人?,所以心花怒放,”赫连诚双手?抱臂,好似真在?欣赏水中花,人?间仙,“我的季欢怎会如?此惹人?怜爱?” 谢元贞心怦怦,赶紧起身,“拉我一把!” 不过许是方才坐姿不对,谢元贞两脚发麻,起身的瞬间就没站稳,船头本就微微下压,人?一抖就赫然侧翻坠入江中。 “季欢!” 赫连诚猛地往前,脚步一顿却又停下来。 谢元贞是谢泓的儿子。 脑中念头莫名其妙,实则已经困扰赫连诚许久—— 既然谢泓该死,那么谢元贞呢? 谢元贞该不该死? 赫连诚几乎是冷漠地看着谢元贞在?水中挣扎,上下翻腾间喊出一句赫连诚便彻底没入水中,只?剩一双细瘦的手?还?在?向自己挥舞。 下一刻,赫连诚幡然醒过神来,他怎么能这么想? 谢元贞是谢元贞,父债子偿报应不爽,可为什么要报应在?他的季欢身上? 于是他纵身一跃,猛一把捞起扑腾的谢元贞,谢元贞这一觉睡得迷迷糊糊,落水的瞬间便彻底清醒,好在?人?就在?岸边,赫连诚抱起人?就往岸边冲。 “呛着水没?”赫连诚拍着谢元贞后心,将呛入肺腑的水一点点吐出来,又搓起他的肩胛,“冷不冷,快回去换身衣裳,免得你着凉!” 谢元贞咳得双眸通红,咳到?一半想起什么,刚摸到?袖子便心下一沉,“诏书呢?” 赫连诚愣住,下意识问:“什么诏书?”问完才反应过来,神色一凛,“诏书掉水里了!?” “我去找,”谢元贞说着还?要起身,跌跌撞撞往江中去,“我都没用油布包!” “你坐着!” 赫连诚二话不说,扑通一声溅起一圈水花,他转头又没入江中。 夜风打在?谢元贞身上,方圆几里唯有谢元贞一人?,离了赫连诚,他开始不断打着寒战,冻得眼泪直流,就这样双手?抱膝枯坐一会儿,摸不清过去多久,水面?仍没半点动静。 “赫连诚?” 谢元贞哆哆嗦嗦,不知是否声音太小?, 此刻无?人?应他。 谢元贞僵直了身姿,颤抖着喊出声,“扶危!” 还?是没人?。 莫大的恐惧势如?洪水猛兽,朝谢元贞袭来,冲散了他的理智。他猛站起身,踉跄着往江边去,江浪不断拍打岸边,同时浸润谢元贞的脚尖,冰冷刺骨,要拉他一同坠入无?尽的深渊。 太冷了,可赫连诚在?哪里? 茫茫江面?处处写着绝望,谢元贞攥起手?追索四?方,时间一寸一寸过去,没有任何?浮出水面?的迹象。 赫连诚会不会死了? “我来找你,”死亡的念头突如?其来,谢元贞脚下一软,往前一步就是湿软的水草,再次没入水中,异样的温暖包裹他周身,谢元贞喃喃念着,好似赫连诚就在?眼前,“我这就来找你!” 第260章 大约下到?一半的时候,赫连诚骤然冒出水面?,抹了把水,睁眼的瞬间心跳漏了一拍—— “你下来做什么!?” 赫连诚怒吼,人?加速往岸边游,方才他只?是潜泳,时间紧迫便没有换气,所幸一次就找回了诏书。 可谢元贞不知道。 他不知道人?究竟可以在?水中屏息多久,仿佛赫连诚下去多久,呼吸就停了多久。 所以他的心也?一同停止跳动。 ……才我叫了你好几声,”谢元贞站在?水里痛哭,任由江浪推来拽去,还?想往赫连诚的方向去,浪花不时翻进他的嘴里,谢元贞一边咳着,一边向赫连诚告状,“你都不理我!” “吓着我的季欢了,是扶危的错,方才在?水下没听见?!”赫连诚抱着人?再次上岸,诏书扔在?一边,将谢元贞整个揽入怀中,“吓坏了是不是?以后不管你在?哪儿叫我,我都立马出现好吗?” 谢元贞死死抱住赫连诚,眼泪大颗往外滚,浑身又惊又冻,颤抖得比方才更加厉害。失而复得的滋味并不好受,谢元贞唯恐此刻不过虚幻泡影,手?一松就会再次消失不见?。 “你不看诏书了?”赫连诚被他勒得有点紧,没料到?将人?吓成这样,他眼角扫过一旁冷落的诏书,哄他道:“没用油布包呢。” “你若是不在?了,”谢元贞埋在?赫连诚肩窝,贪婪吸食他的温度,声音闷闷,“诏书找回来又有何?用?” “我皮糙肉厚着呢,”赫连诚一下一下地拍着谢元贞的后心,慢慢哄道:“我儿时天天在?大漠黄沙里滚,流沙可比江水要可怕得多,即便那会儿我也?从未出过事。” “流沙多吗?”半晌,谢元贞冷不防问。 “不多,”赫连诚摇头,“可一旦卷进去,便是大罗神仙也?难救。” “你要带我去这样的地方?”谢元贞猛地挣开,发狠地打他,“你可真是坏透了!” “你答应了?”赫连诚咧嘴,福兮祸之所伏,这一遭入水露出谢元贞的真心,原来谢元贞还?在?乎与他的未来。 赫连诚小?心捧起谢元贞的脸,眼中深情不自觉,“我是想浪迹天涯,可也?不一定非得是塞外大漠。有你在?的地方,哪里不是人?间天堂?” 情话受用,人?却不值得理,谢元贞嘟囔,自己捞过诏书来看。 “大部分字迹倒还?清晰,”赫连诚贴着谢元贞的脸颊,两人?借着月光仔细检查,说着又指向其中两处,“怎的偏偏这印章,还?有慕容裕这几个字看不大清了?” “笔画多吧?”谢元贞还?在?呛咳,“老?天也?不想让慕容裕做大梁的天子。” “那老?天想让你做大梁天子呢?”赫连诚轻拍他后心,鬼使神差一问。 “论世间,能有几人?做到?真正的未卜先知?”谢元贞有些意外,眼角扫过赫连诚,这人?一本正经,好似十分笃定。谢元贞起了身,一笔带过,“走一步看一步吧。” 夜风愈加肆虐,赫连诚领着谢元贞往渡口的驿站去,那里拴着他的马匹。 “对了,”赫连诚抱他上马,自己翻身坐后面?,“怎的突然带诏书,是要去见?谁?” “我原想托你保管一阵,”谢元贞看着滴水的诏书发愁,都怪自己大意,“这可怎么办呢?” 贪墨灾银一案几乎是釜底抽薪,一锅端了李氏党羽,待李令驰缓过这一阵,再发现贾昌身死,转头只?怕是要咬死自己。 谢元贞不确定之后凶险几何?,就想先把诏书交托赫连诚保管。 “别急,”赫连诚两腿反扣住谢元贞,持缰绳的手?不时向后护住他腰身,扬鞭催马,“我听闻工州人?不仅善机巧,还?善字画修复,想来修复诏书也?是一样的吧!” “诏书可不比寻常字画,”风声于耳畔凛冽,谢元贞与之紧紧依偎,偏头望他,“有可靠的人?吗?” “先换身衣裳,”林中飒飒,赫连诚呼啸而过,风都被他挡住了,留给谢元贞的只?有一片温暖。“我带你去找卢秉武!” 两人?带着刘弦赶到?工州的时候,卢秉武刚操练完,他浑身是汗,迎人?进了门,眼睛还?绕着他们打转,也?是颇为意外—— “几位怎会突然大驾光临?” “都是打过一架的人?了,别那么多客套,”赫连诚一拍他肩膀,大摇大摆权当?自己家,“敢问工州最善修复字画的人?是谁?” “要修字画儿?”卢秉武豁然开朗,“倒是巧了,我这就带你们去!” 谢元贞却扯了下赫连诚衣摆。 “卢兄,”赫连诚清咳,“敢问那人?是否可靠?” ……家兄,”卢秉武打量赫连诚的神色,霎时明白这份字画的重要性,说完觉得不够,又添一句:“他常年不出门,还?不会说话,够不够可靠?” 两人?对视。 倒是足够可靠了。 若是这诏书只?能由别人?来修复,由盟友的至亲亲自上手?,自是再好不过。 “不过我得在?场,家兄内敛,见?着生人?他会害怕,”卢秉武坦诚以告,“若是你们愿意相信我的话。” “我常听外人?说工州人?皆机心械肠,可我却不觉得,”赫连诚没有犹豫,“我信你。” 第261章 谢元贞紧跟着上前一步,“我也?相信卢兄!” 事出紧急,卢秉武顶着一身热汗带人?来到?后宅一处偏院,三人?在?院中等候,房门开合,卢秉武很快从屋内出来—— “家兄让我请几位进去,”卢秉武欲言又止,赫连诚与谢元贞不放心,卢秉武又何?尝不是,“家兄先天不足,待会儿劳二位别靠太近。” “叨扰令兄已是万分惭愧,”赫连诚与谢元贞相视一笑?,又看了刘弦一眼,“若于礼数上还?不周全,那就更不应该了。” “属下在?院中候着。”刘弦躬身。 “那随我进门吧。” 卢秉武与长兄是双生兄弟,其兄名为卢秉文,兄弟俩人?如?其名,卢秉武长相更加威武,而卢秉文则更偏清秀。 跨过门槛,屋内有些昏暗沉闷,围绕卢秉文的先是一圈不知用途的机巧,然后是数不清的字画,有局部也?有整副,如?蚕茧将卢秉文层层包裹。 如?严丝合缝的保护罩。 谢元贞不动声色地打量过,视线落在?正中的卢秉文身上,只?见?他端坐案边,身前堆满各种工具。春日渐暖,卢秉文仍是一袭冬衣,衣领牢牢裹住脖颈,他常年足不出户,皮肤有种病态干瘪的惨白,唯一颗浅灰痣点在?左眼眉尾显而易见?。 若非卢秉武事先告知,外人?打眼其实也?瞧不出什么异常,反而给人?一种隐世高人?的错觉。 但一堆工具之后,一副精密闪着微光的机械臂护将卢秉文右手?整个包裹,谢元贞这才看出其中异样。 械片之下卢秉文右手?狰狞,并不似寻常受伤,更像受过刑,谢元贞百思不得其解,猛然抬眸对上卢秉文,这才发现他还?在?注视着自己。 赫连诚不动声色地侧身上前一步,将谢元贞略挡在?身后。 双方各自见?过礼,卢秉武就开门见?山,“你们要修什么样的字画?” 谢元贞抿唇,随即答道:“是一份诏书。” 卢秉文手?上的工具刀应声落地。 太奇怪了。 但眼下是谢元贞有求于人?,无?论卢秉文表现有多怪异,他都得受着。 说完卢秉武又同长兄对视,“兄长,能修吗?” 卢秉文没打手?势,直接伸出手?掌,摊开向上。 这是要先看过。 “这诏书昨夜掉进水里,”谢元贞心中忐忑,又想看看卢秉文的态度,于是上前一步,将诏书递过去,“有劳卢先生给看看,还?能否修复如?初?” 见?状卢秉武就要去接,可卢秉文却蓦地直身站起来,在?场皆是一惊,谢元贞与卢秉文隔着一道诏书的距离,清楚地看见?卢秉文神色激动难抑。 “兄长?” 卢秉武轻唤一声,随即见?卢秉文打了手?语,“家兄说这份诏书底下还?有一层。” 赫连诚眼睛一转,上前问:“还?有一层?” “那能揭开吗?”谢元贞有些犹豫,“揭开的话,上面?那层可还?能修复?” “家兄说,上下只?能二选其一,”卢秉武皱眉摇头,“诏书所用纸张原都是特?制的,即便入水也?不易泡发。而这份诏书所用纸张被人?一分为二,比寻常用纸要薄上许多,加之眼下已被水泡过,便是拼尽家兄之力,恐怕也?难以保全上下两份诏书。” “其实诏书干透以后,也?还?是能看出大概的字迹,”赫连诚始终觉得事有蹊跷,当?着卢秉武的面?他不便明说,“要不咱们——” “我要下面?那张,”谢元贞却抬眸拱手?,当?机立断,“有劳卢先生!” 三人?退出房门,坐在?外面?等,卢秉武命人?看茶,同主仆三人?隔着距离坐在?楣子上,不时闻闻自己的衣袖,又不好意思撂下他们。 “手?这样凉,”赫连诚装着没看见?,抓起谢元贞的手?捻道:“朝食也?不见?你用几口,马不停蹄赶过来,现下饿不饿?” “饿了吗?”卢秉武蹭地站起,“我让后厨送些糕点过来!” 谢元贞不想麻烦,赫连诚却从善如?流,“那便有劳卢兄!” 说罢卢秉武摆手?,大步流星走了。 人?刚消失在?廊子尽头,谢元贞就问他:“又占人?家便宜?” “这是哪儿的话?”眼下院中只?他们二人?,赫连诚直接将谢元贞的手?揣进自己胸口取暖,“我当?卢兄是亲兄弟,你我夫妻一体,他自然也?是你的兄弟,兄弟之间何?来这许多计较?” “可你不是说,”谢元贞挣不开,后面?到?底站着个刘弦,他红着脖子偷偷又问:“不是说他对我——” “正因卢兄真性情,所以那夜才会提出要与我过招,”赫连诚低头去看谢元贞,含羞带涩的模样落在?眼里,他咽了咽口水,语气轻飘,“江湖上有比武招亲,这也?是一个意思。” “那若是你输了,”谢元贞还?道是卢秉武找茬,听赫连诚这么解释,当?时就不高兴了,“我便同那没人?要的物件儿似的,被你拱手?让人??” 赫连诚眉眼一跳,“那季欢怎知我一定会输?” “有赢就有输,”谢元贞没了笑?意,寸步不让,“谁也?做不了常胜将军。” 当?年北镇军便是如?此,起初连战皆胜,振奋民心,岂知后来忽而节节败退,丢了朔北六州不说,最后连帝都也?拱手?让人?。 第262章 “可事关季欢,不是赢便是死。”赫连诚一字一顿,“我赫连诚要赢。” 他要赢,他要谢元贞。 这是不容更改的事。 “你,”两人?咫尺,炽热的气息在?眼前缠绕,寥寥几字重重打在?谢元贞心上,赫连诚垂眸靠近,谢元贞下意识以为这是又要亲自己,猛然紧闭双眼。 “有劳卢兄亲自端来,给我吧,”赫连诚擦身而过,却是笑?着起身,接过食案又指向屋内,“令兄辛苦,要不要——” “他做事向来不喜人?打搅,”卢秉武抽空洗了个澡,眼下神清气爽,说话都松快许多,听罢他只?摇头,“多年来成了习惯,一整日水米不进也?是常事。” “方才卢兄说令兄这是先天不足?”谢元贞也?站起身来,方才所见?历历在?目,他借着关切,也?想解心中疑窦,“可有请大夫来瞧过?” 第119章 罪己 “二位真拿我当兄弟, 称呼我为卧澜即可。”卢秉武坐上楣子,随手?捡了块儿糕点,“实不相瞒, 家兄如?此?并非一朝一夕, 他饱受药石之苦, 我这个做弟弟的无用, 只能时?时?陪伴他身边,解他一时?烦闷。” “我见这臂护打得好,”赫连诚见状话锋一转,抓起谢元贞的右手?,那上面疤痕交错,是累累新旧交叠, 谢元贞被他一抓,身体一紧又不敢挣脱, 人蓦地偏头去?看别处, “先前有?歹人打家劫舍,濯缨这右手?也落下?病根,不知?是否可?以请卧澜也给濯缨打一副?” “怎么回事?”卢秉武蹭地起身,“京师皇城根也不安全?” “如?今四方离乱, 京师实在算不上什么太平地, ”赫连诚含糊其辞, 心里也是不大痛快, “倒不知?这一副臂护打起来, 有?多?麻烦?” “那得看柳兄伤到什么程度, ”卢秉武走过来要瞧, 边说:“若是也如?家兄那般筋骨尽碎的地步,怎么也得月余才能完工。” “那倒也不至于?, ”谢元贞眼角扫过赫连诚,立即接话道?:“可?方才我见令兄十指仍旧灵动自如?,不想已是筋骨尽碎,这竟是打娘胎里就有?的先天之症么?” “这,”卢秉武愣住,也不看那伤疤了,转头指向食案,“你不是饿了,先用些糕点吧。” 几人足足等到下?午黄昏时?分,门口的铃铛才又响起,卢秉武上前开门,随即让开身,“二位请。” 桌案上多?余的工具都被清理干净,明黄卷轴卷起放在一边,露出短短一段,原先的宣纸不见,案桌中间却多?出一堆碎屑—— 诏书毁了, 上下?两份都没保住。 谢元贞脚下?一软,脱口厉问?:“诏书呢?” 只见卢秉文有?些紧张地看着他,良久才摇了摇头。 这真是意料之外,谢元贞冲进门去?查看,只见诏书早已四分五裂,几张碎片上面还依稀可?见原先的字迹,卢秉文的指尖还黏着些纸屑, 竟是真毁了。 谢元贞登时?气血上涌,呼吸急促起来,哮鸣音回荡在死寂的屋内,与他的怒气一样令人心生恐慌。 “柳兄——”卢秉武也不知?竟会?如?此?,看着谢元贞十分紧张。 “你不是说二选一么?”谢元贞仿佛听不见任何人的声音,伸手?勒住卢秉文的衣领,赫然露出脖颈一圈深褐色的伤痕。谢元贞青筋满爆,指尖泛白,平地一声:“为何会?出错!” 卢秉文浑身一抖,眼眶通红,含泪欲滴,张口想解释,可?他说不出话。 “你是不是,”谢元贞与卢秉文咫尺之距,两人皆是血泪盈襟,下?一刻谢元贞终于?问?道?:“你是不是认识中书谢泓!” 卢秉文眼睛倏尔瞪大,喉底发出不成音调的杂音,几番要说话,到最后却眼皮一翻,突然发了病。 “来人,叫大夫过来!”卢秉武再无法旁观,上前一把拽开谢元贞,同时?冲院子狂吼,“柳兄息怒,家兄犯病了!你别逼他!” “濯缨,”赫连诚接住谢元贞,此?刻他也有?些站不稳,赫连诚几乎是抱着谢元贞往外走,“出去?再说!” 屋内是大夫在医治,院中,赫连诚也喂谢元贞吃了一颗止喘药。 “柳兄这是怎么了?”卢秉武两头担心,“要不要也叫大夫瞧瞧?” 谢元贞却难得没理他,眼睛半阖,埋在赫连诚肩窝缓过这一阵。 “他犯了哮症,”赫连诚收起药瓶,盯着卢秉武的眼神不掩愠怒,“所幸带了药,否则发作起来可?不比你兄长要好受!” “我代家兄向二位赔罪,”卢秉武心知?这份诏书于?谢元贞而言大抵十分重要,事已至此?,他也没什么可?辩解的,“打骂都随二位,我绝无半点怨言!” 谢元贞听罢突然又咳嗽起来,掩唇的帕子隐隐见血丝。 卢秉武冲上前,“柳兄!” “卢大人,若是打骂有?用,这天下?也不会?分分合合如?此?之久了。”赫连诚一哼,字里行间已是九成九的怒气,“我不瞒你,这份诏书事关濯缨性命,如?今毁于?一旦,你们拿什么来还!” “我!”卢秉武哑口无言,一挥衣摆直身下?跪,拱手?向二人代兄请罪,“要我卢秉武上刀山下?火海,只消二位开口,我绝不犹豫!” 第263章 “旁的先不论,”赫连诚一边把着谢元贞命门,一边质问?卢秉武,“可?我们总得知?道?,令兄为何非要毁了这份诏书吧!” ……诏书落水,修复本就不易,”卢秉武能忍受旁人打骂自己,却半点不能动卢秉文,说着他也来了气,“我知?赫连大人盛怒,却也不必如?此?诋毁家兄!” “诋毁?”赫连诚哼笑,“修复之前令兄已让濯缨做过一次抉择,何为诋毁?若令兄早知?无法修复,彼时?为何又要强装成竹在胸!” “我!”卢秉武赫然站起身,他也不是任人诬陷的软柿子,“总之家兄绝非如?此?阴险之人!” “事已至此?,”怀中谢元贞脸色苍白,额头不断起了冷汗,两厢发病,谁也不能拿病人说事,赫连诚紧跟着抱他也起了身,“看来卢大人也没有?多?少?诚意,权当我赫连诚此?前看错了人!” “我当真不知?家兄今日为何一反常态!”卢秉武看见谢元贞这样,到底心里不忍,“你们——” 可?赫连诚已经带人大步流星出府去?了。 工州渡口,赫连诚摸着谢元贞仍旧有?些苍白的脸颊,嗔怪道?: “做戏也要如?此?逼真么?”赫连诚手?下?用劲,想捏他脸颊的肉,可?几番捏不起来,他不由叹一口气,“方才吓死我了!” “什么做戏?”谢元贞眯眼,抚上他的手?,却是要问?他的罪,“赫连大人,我的诏书没了,你可?得赔我。” “可?你不是要我就够了?”赫连诚与之十指交握,附耳呢喃,“柳大人说话不算话啊?” “在朝为官,哪个狐狸嘴里有?实话?”谢元贞不再多?言,松了手?踏上回京师的船,“等你的信。” 赫连诚没等到船开,谢元贞也催他回去?,卢府那边还牵着要紧事,他们往回走的时?候,半路赫连诚突然停下?脚步。 “主子?”刘弦问?。 “你速回师戎郡,”赫连诚负手?站在刘弦身前,声音冷峻,“调五百人来。” “咱们没有?安都督的谕令,”刘弦一愣,犯了难,“私自调兵出师戎郡,日后会?不会?被参一本?” “我可?没说调的是兵。”赫连诚转过眼角,叫他自行体会?。 “属下?明白了!” 吩咐完,赫连诚孤身又潜回工州刺史府,卢秉文的院子。 洛都城灭后,物是人非,卢秉武以为一个朔北皇商,一个江左人士,断断不会?知?道?当年中书省有?位卢姓中书监,此?举也算是对他们的信任。 但如?今诏书被卢秉文毁了,先前两厢隐瞒的账一笔勾销,主意既是赫连诚出的,他答应柳濯缨,诏书是否存留,中书监有?何隐情,一一都要查明白。 入夜,宅院僮仆侍婢进进出出,有?几盆水颜色暗沉,不知?是旧伤还是呕血。卢秉武一直在床前守着,不知?不觉一夜过去?,临近天亮的时?候才出了房门。 卢秉文似乎不喜欢人伺候,除了大夫,也只有?亲弟弟能近身照顾。赫连诚从廊子翻身下?来,由窗缝往里面瞧—— 他竟自己下?了床。 这旧疾起得凶险,卢秉文脚下?虚浮,昏暗中也能瞧出这人一脸青白,毫无人色。赫连诚静静观察着他的动作,以为他这是要喝水,可?他一步一顿,绕过水壶,却是径直往床对面的柜子去?,从里面拿出一只锦盒。 机械手?伸进去?,拿出来的两卷纸张。 卢秉文站在昏暗的角落里看了一会?儿。咳嗽两声又慢吞吞挪到原先那张桌案前坐下?。 赫连诚这才看清他脸上已挂着两行清泪。 天光渐亮,卢秉文不点灯不熬油,提笔极其认真,写满一张新纸,顷刻笔落书成。就在赫连诚拿不准他是要换诏书还是做别的。 下?一刻他赫然就见卢秉文颤抖着抓起一把锋利的工具刀,正?对准自己的胸口—— 卢秉文要自杀! 赫连诚破门而入,捏了石子先打飞那把工具刀,可?房中布满暗器,情急下?赫连诚不及避让,一时?间全冲着赫连诚而来。 铃铛大作,卢秉武狂奔而来,眼见竟是去?而复返的赫连诚,登时?横刀指向眼前人,怒发冲冠,“赫连诚,你擅闯刺史府,意欲何为!” “擅闯刺史府,”赫连诚飞身躲过又一轮暗器,指着案桌那张纸,“若非我就在这儿,令兄这会?子早已凉透了!” 说着他不耐躲避,抽刀一个横劈。 书架坍塌,字画机巧应声而裂,房中有?如?刀兵过境,卢秉武生怕兄长受伤,抱起人就要往外跑,经过的瞬间正?扫过那一纸遗书。 赫连诚没说谎。 “天罗地网啊卢大人,”赫连诚收刀,抽出卷轴与那两份修复如?初的诏书,在半空挥道?:“诏书不是说被毁了,那此?刻这些又是什么?卢大人问?我赫连诚意欲何为,那么令兄呢,令兄又是意欲何为!” “什么?” 卢秉武想去?看,又被怀中人拦住,卢秉文左手?刚握过工具刀,方才又被割伤,眼下?正?淌着血,一下?沾上卢秉武的手?,他眼睛一红,忽然调转枪头去?骂兄长,“卢卧云,这么多?年人都死绝了,你这般放不下?又有?何用!” 卢秉文眨了一下?通红的眼睛,眼泪就大颗往下?掉。 第264章 他说不出话,亲弟的指责他只能全盘受着, 他也活该受着。 “兄,兄长,我不是故意的!”卢秉文一掉泪,卢秉武的怒气又转了慌乱,他紧张地给人擦掉眼泪,放轻声音,“这份诏书,是不是就是当年那份?” “什么当年?”赫连诚抓到话中漏洞,“我人都在这儿,二位难道?还要瞒我?” “你又不是谢家人,”卢秉武转头怒视,周遭一片狼藉,都化作此?刻他的怒气,“我凭什么告诉你!” “你要当着谢家人的面,”赫连诚眼睛一眨,双手?交叠于?腹前,“那白日你怎的不说?” “你说,”卢秉武后知?后觉,“你说柳濯缨?” 他猛地回看兄长,只见他闭上眼,一个劲儿闷声掉眼泪。 卢秉文果真一早就认出来了。 “上苍有?眼,”赫连诚盯着兄弟二人,话说到这份上,他也没什么可?隐瞒的,“洛都谢氏仍存一脉,可?令兄又是谢中书的谁?” “他谁也不是!”卢秉武气急败坏,仍不肯坦诚以待。 “此?事已起,今日说不清楚,”赫连诚眼珠一转,解铃还须系铃人,“你难道?能一辈子寸步不离守着你兄长吗!” “有?何不可?!”卢秉武抓着卢秉文的手?,死死摁住伤口,“这么多?年我都守下?来了!” “可?方才你就没守住,”赫连诚叹息:“卢大人,令兄是活生生的人,人不是物件儿,不能一辈子拷在身边,他想做什么你不该拦着,你也决计拦不住!” “我!” “这诏书不光事关你兄长的命,方才我就说过,”赫连诚加重三?分,卢秉武的兄长重要,谢元贞也一样重要,“它也连着濯缨的命,你又凭什么占为己有?!” “我便是占为己有?,”卢秉武是铁了心不肯说,此?刻眼神已冷下?来,这是要杀人,“你又能奈我何——来人!” “主子,”有?个僮仆跌跌撞撞闯进来,“外头有?人领着一队士兵说,说要见您!” “原来赫连大人还有?后手?,”卢秉武冷笑着将兄长放下?,提刀站起身,“怎么,今日是要将我卢府夷为平地?” “主,主子。”僮仆怕卢秉武提刀就要砍人,赶紧跪下?来又补上后半句:“那领头的就是方才那位柳大人!” ……卢秉武后槽牙轻动,半晌才愤愤道?:“请他进来!” 前院一阵躁动,果真是谢元贞带着一批精兵进门,赫连诚迎上来,瞧他后面却没跟着刘弦。 “柳大人,”卢秉武一同走出,府兵与其拔刀对峙,他站在最前,视线在两人之间回转,“你们这是算好的?” “这些乃是在下?府中家兵,不过是怕外子身陷险境,情急之下?迫不得已。”谢元贞见赫连诚无恙,躬身先行过礼,“还请卢兄莫要见怪。” 卢秉武不屑,“哼。” 谢元贞却没起身,径直道?:“在下?本名?谢元贞,乃中书谢泓四子。卢兄,这诏书既是我父亲亲笔所写,父债子偿,令兄有?何仇怨不满,不如?冲我这个做儿子的发泄,但这诏书的来龙去?脉,今日我定要问?个明白!” “你们!”卢秉武简直难以置信,下?一刻又见卢秉文走出来,赶紧扶着他,“兄长!” 卢秉文却冲弟弟点了头。 院中偏房,四人换了地方,各自重新介绍—— “我兄长是光平三?年就任的中书监。” 赫连诚神色一凛,“那他是谢泓的——” “是门生,是故吏,”卢秉武捏着卢秉文微微颤抖的手?,“亦是景仰者。” —— 永圣元年,天子继位当夜。 “老师,您怎的还不下?值?”中书省只剩卢秉文与谢泓,他等了许久,难得见老师挑灯处理公务,于?是解下?自己的披袍道?:“入夜风大,一会?儿披学生的披袍出宫吧。” “关门。”谢泓吩咐。 卢秉文觉得奇怪,但没有?多?嘴,躬身道?:“是。” 大门关上,谢泓紧接着一句:“帮为师研墨。” 于?是卢秉文又帮着研墨,只是研墨时?偶尔看到纸上内容—— 落款罪臣谢泓, 竟是一份罪己书。 磨墨的双手?隐隐颤抖,白纸黑字,谢泓亲笔所写乃是皇室内乱,身为大梁中书令,他是如?何联络外敌意图吞并大梁江山,而后如?何挫败,又如?何助弑父的永圣帝夺位。 桩桩件件骇人听闻,令人发指。 “老师!”卢秉文震颤不已,“您写这个做什么!” “隔墙有?耳,”谢泓头也不抬,低沉的声音在偌大的厅堂回转,“昧着良心的事已经做了,可?我始终没有?勇气披露这一切,便只有?一笔一画写下?来,以待来日。” 书就,谢泓终于?抬眸看向卢秉文—— “中书省这几个,唯有?你老家不在洛都,”谢泓殷切地看向卢秉文,岁月在他眼角留下?痕迹,眼中那抹希冀却不减分毫,“卧云,你敢不敢带着这份东西走?” “老,老师!”卢秉文跪下?。 “洛都的天刚变过,”谢泓伸手?去?扶他,“可?我有?预感,大梁的天马上就要变了。” “老师——”卢秉文抬眸,眼中已含热泪。 第265章 “卧云,”谢泓一字一顿,“你可?愿意?” ……师,这么明晃晃地带出去?不安全,”良久,卢秉文坚定答道?:“容学生掩饰一番。” 谢泓仿佛遗愿了却,起身向卢秉文深深一躬,“请受谢泓一拜!” —— 卢秉武说完这一切,卢秉文激动难以自抑又昏死过去?,这些话他憋在心里实在太久,作为学生,卢秉文不愿恩师遭世人辱骂,何况今日带这份诏书前来的又正?是他的亲儿子。 他如?何忍心? 可?罪己书字字句句又是铁证,谢泓有?负高祖所托,有?负大梁臣民,卢秉文选择隐瞒一切,却始终良心难安,所有?情绪终于?在见到谢元贞的那一刻轰然崩塌,所以他一醒来便义无反顾要以死谢罪。 可?谢元贞对这一切坦然接受,他没想过要替先君隐瞒,即便先君有?罪,即便先君受世人景仰已久。 “令兄这究竟是病还是伤?”谢元贞站在院中,终究是谢家人对不住他,谢元贞身为人子,同样心有?愧疚。 “中书谢泓统管京师巡防,谢泓让兄长扮作侍卫模样,假借追胥之名?,本已经送他到西城门口,”卢秉武扶手?攥拳,彼时?兄长倒在家门口的惨状他历历在目,回忆起来皆是痛苦,“可?突然有?一批大内羽林郎赶来,说大内遭窃,急令京师府尹立刻严查各城门关卡,务必抓住盗贼,就在这个当口,他们偷偷换走了原先那支出城队伍中的兄长。” “羽林郎,”赫连诚垂眸思忖,“那是慕容裕?” “他们抓兄长回大内,却没有?交与永圣帝裁决,而是径直带入了暴室,”卢秉武摇头,不敢确定,且依他们隐秘的行事作风也不大像,“不过审他的人正?是永圣帝身边的郑蕃。” 赫连诚与谢元贞对视。 “那么令兄如?今这样,”谢元贞犹豫道?:“便是大内审问?时?受的伤?” “郑蕃原打算杀了兄长,”其实关于?这点,卢秉武始终没想通,“可?似乎是绞杀他的寺人手?下?留情,不仅如?此?,还瞒过郑蕃,事后又偷偷将人放了出来。” 暴室的寺人只管行刑,便是卢秉文不该杀,东窗事发也怪罪不到他的头上,谢元贞略思忖,又问?:“令兄可?记得那寺人的模样?” “兄长只模糊记起那人年纪比郑蕃要大,”卢秉武摇头,“中书省虽在大内,兄长却无心职责之外,他也不擅于?同这些寺人打交道?。且他刚回来时?早已神志不清,更说不了话,后来慢慢恢复记忆,能想起一个郑蕃已实属勉强。” “你怀疑是韩寺人?”赫连诚忽然问?谢元贞。 “可?韩寺人已死,”谢元贞喃喃,随即躬身又道?:“罢了,今日周折实非我与扶危所愿,只是诏书我一定要带走。” “兄长不愿交出罪己书,无非是不愿恩师遭世人唾弃,”卢秉武倒不是不愿意,只是他由兄长口中得知?谢泓待人接物之风,对谢元贞的做法实在感到不解,“你身为他的亲儿子,难道?——” 难道?反而甘愿世人重新审判中书谢泓,重新审判洛都谢氏? “你方才也说了这是先君遗愿,”谢元贞侃然正?色,斩钉截铁,“是功是过该由史书后人评定,我能藏一时?,我却藏不了一辈子。” “可?谢泓罪名?一旦昭告天下?,”卢秉武向前踏出一步,紧追不舍,“你以为你还能独善其身?” “令兄若是想要独善其身,”谢元贞接过赫连诚手?中诏书,与卷轴重归一体,“当年又何以会?答应先君所求?” 工州渡口,赫连诚望着谢元贞的脸,心中感慨万千,似乎在谢元贞的身上,有?某处正?在悄然转变,他强打起精神,笑道?:“这下?你是真上船吧?” “扶危无恙,”一切尽在不言中,谢元贞点头,“季欢也可?安心回去?。” 两人惜别,赫连诚目送船只远去?,方才压制的火却正?要发作。 其一是因为刘弦没听他的命令,任由谢元贞带兵闯入卢府,其二则是因为罪己书所写内容。 那段关于?谢泓意图联络莫日族却没有?成功的寥寥几字。 刘弦感受到赫连诚周身的寒气,跪下?道?:“主子恕罪!” “季欢要把带兵闯府的罪责往自个儿身上揽,”赫连诚声音低沉,依旧背对他, “你就这般由着他胡来?” “主子与公子同心同德,夫妻本是一体,今日无论是谁带兵进卢府,卢大人都不会?将主子撇开干系,”刘弦眼珠子一转,谢元贞是赫连诚的软肋,此?事刘弦知?晓,卢秉武自然也是心知?肚明,说着他还嘿笑道?:“主子放心,这锅还在您头上。” 听到夫妻一体,赫连诚就是有?一肚子火也骂不动了,他抬脚往师戎郡的方向,又摔下?一句: “传信给念一!” 第120章 炸药 入夜, 谢懋功下值,酒气满身回了宅院屋中。他哼着小曲儿脱了?外衣,正要坐上床榻去脱鞋, 床榻陡然一动, 身后飘过一道黑影。 “谁!” 谢懋功毫无察觉, 蹭地一下弹起, 爬着往后退,大喝一声壮胆,“你是何人!” 月光照不进床帐,昏暗中,一道柔弱飘忽的女声响起—— “妾,妾不知道。” 第266章 “你你你老实交代啊, ”谢懋功听?见是个女郎,顿时精/虫上脑, 也不怎么害怕了?, 边流口水边装君子?,“不然我可要喊人了?啊!” “郎君不要!”床上窸窣,女郎似乎往外挪了?一点,水蛇似的腰身一摆, 就叫那谢懋功移不开眼睛, “若是叫外人知晓, 仙君恢复记忆之后定会责罚于我的!” 谢懋功摸了?摸脑袋, 站起身来, “仙君是谁?” “妾, 妾, ”女郎支支吾吾不敢答。 “你若是不说,”谢懋功依着娇俏的声音描摹女郎, 眯起眼来欣赏曼妙的腰身,“我这就叫府中奴仆进门来,叫他们看清你这副浪荡样!” “仙君,”女郎似乎大失所望,顿时哭哭啼啼,不依不饶,“仙君怎能如此对妾!” 美人落泪,英雄落难,这一滴香喷喷咸滋滋的泪水滴到谢懋功心头,他哪儿还管得了?什么四五六? “美人儿别哭,” 谢懋功甩了?鞋,脱掉衣裤翻身上床,一搭上女郎双肩,果然是个极美的,他心花怒放,“快告诉郎君,你究竟有?何委屈,非要偷摸到我这宅院里来一解愁绪?” “妾苦苦追寻仙君五百年,”女郎满腹委屈,依偎谢懋功怀中,止不住落泪,“不想仙君竟然已将妾抛诸脑后!” “五百年?”谢懋功不信什么转世投胎,顿时起了?疑心,“你这小?女郎长得如此俊美,怎的开口都是胡话?” “妾就知道,”女郎哭得更叫谢懋功心焦,抽抽搭搭催人断肠,“仙君果真忘了?一切!” “你既称我为仙君,”听?罢谢懋功眼睛一转,反问?道:“随身总有?他的信物吧?” “有?,自然有?!”女郎就等着与他相认,于是掏出个粗长的物件,在帐中莹莹发亮,“您为下界历劫,立斩情?根,这便是您的,您的——” 秽根。 不,得是仙根。 谢懋功又惊又不敢信,说来也是笑话,他人如今已是三十有?余,可甭说正妻,连个伺候的妾室也没有?。 谢母为此愁白了?头,以为自家?儿子?是个断袖,三代独苗到他这里要断后,可谢懋功却自知是不举,他这样既风流又好面子?的公子?,更不敢随意跟人说,就连自家?母亲也是瞒得死死的,因而任凭一日日年长,他也从不敢与人做那档子?事。 然而纸包不住火,总有?那多事的要在他们母子?背后嚼舌根,慢慢的连谢母也相信—— 自家?是真的要断后了?。 眼下这小?女郎如此解释,倒是有?三分可信。 最重要的, 是她为他的自卑找回了?三分自信。 “我还是不信,”谢懋功故意松开女郎,一副全然不信的模样,“有?本事,你叫我此时此刻便一展雄风!” “让妾服侍仙君,”女郎就等着谢懋功这句话,听?罢喜笑颜开,扑上去亲他的嘴,气息浑浊间给他渡了?一颗丹药。 谢懋功顿时感觉到身体?的异样,心跳漏了?一拍,在昏暗的帐中愈渐慌张,“你喂我吃的这是什么?” “此乃助仙君解开封印的灵丹妙药啊,”女郎纤纤玉指细细抚摸,退了?谢懋功的裲裆,女郎清冷的气息打在谢懋功鼻间,果然勾起他从未有?过?的,名为欲/望的念头,“仙君没有?感觉到,自己正在脱胎换骨吗?” “啊!”谢懋功半眯起眼,下/身打颤,某处果真有?了?感觉,他深吸一口气,彻底相信女郎的话,“还真是,不一样了?!” 一夜云雨,是谢懋功此生未曾体?会过?的极致欢愉,他终于明白为何会有?君王不愿事早朝,为何会有?凡人不愿做天仙。 他若是神仙,也甘愿溺于红尘,只得一世贪欢。 第二日谢懋功起床的时候,身边已没了?女郎的踪迹,他起身犹在窃喜,开门的时候,却正撞见谢母往后院寻来。 “都日上三竿了?,”谢母中年丧女,如今儿子?是她唯一的指望,偏还是个不争气的,她看谢懋功这副潦草的样子?,气不打一出来,“你怎的还不入宫去当值,小?心护军寻你的错处!” “母亲,儿子?如今正是护军跟前儿的红人,他哪里会计较我这点儿小?错?”谢懋功虽不知自己究竟哪里得李令驰的青眼,但他也不屑多想,所谓今朝有?酒今朝醉,“何况太子?都没了?,我这个卫率不过?是个闲差,哪里要紧了?!” 且先?前受各宫排挤的日子?他早受够了?,太子?出生,谢懋功原以为自己可以平步青云,没成想这太子?倒比他还福薄,一月未满便撒手人寰。 “逆子?,瞧瞧你这嘴上不把门儿的!”谢母气极,狠狠拧他耳朵,“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也是能挂在嘴边的?!” “母亲疼疼疼!”谢懋功被拧得满院撒开了?跑,毫无卫率大人的气派,可他猛然想起昨夜女郎附耳说的话,突然有?了?底气,“儿子?可不是一般人,您别老掐儿子?耳朵!” “怎么着?”谢母气极反笑,松开手,绕着这个不孝子?上下来回打转,似乎想从他身上找出什么不同凡俗之处,“难不成你是玉皇大帝,我这把老骨头还得供着你不成!” “自然是极厉害的神仙,”谢懋功摸摸耳朵,女郎说一分,此刻谢懋功也能扯出十分来,“反正您老得对儿子?好些,日后儿子?得道升仙,您老不也一块儿跟着享福呢!” 第267章 “青天白日的你说什么胡话!”谢母摸着心口阿弥陀佛,再?受不起刺激,说着她就去推身边的侍婢,“莫不是发癔症了??翠英,赶快去请大夫!” “哎呀请什么大夫!”谢懋功不耐与他们多费口舌,只撂下一句便扬长而去,“儿子?当值去了?!” 院中只留主?仆俩面面相觑,翠英瞧这情?况也不妙,“老夫人。” 不过?一夜,谢懋功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原先?在家?还是恭恭敬敬的,如今活像个混世魔王。 “他这看起来是不对劲呐,”谢母点头,莫名恐惧涌上心头,脚下一软险些站不住,“不会是中邪了?吧?昨儿个还不是这样!” “要不,”翠英慌忙扶住老夫人,轻声道:“请道士过?来去去邪祟?” “对对!”谢母猛地看向翠英,马不停蹄往前院去,“不请大夫,请道士!” —— “你猜那做法的道士如何说?” 几?日后的黄昏,大司马府院中,谢元贞扫过?身边侍奉的念一,又转向陆思卿,“道士如何说?” “他说谢懋功果真是有?邪祟缠身,本打算当晚设坛做法,抓邪祟的原形,”陆思卿龙飞凤舞,复述起来比那街头的说书先?生还要精彩,“入夜后,谢母与侍婢躲在门外偷看,只见谢懋功果真独自一人在床上翻滚,干瘪的脸上写满□□,口中喃喃念着仙女二字,实则对面半个人影也不见!” “竟有?此事?”念一突然插嘴,“不知后面那位谢公子?如何?那邪祟可有?除干净了??” “若是真除干净了?,主?上如何能撤他的卫率,贬他回老家??”陆思卿说得渴了?,捞起一杯茶来喝干净了?才说:“那道士彻夜做法,最后鼻青脸肿落荒而逃,说邪祟太强,已和谢懋功骨髓相融,再?除不掉了?!” “那回了?老家?,”谢元贞细细吹着盏中的茶叶,“岂非要成街坊邻里的笑话?” “怪他自吹自擂,夸夸其谈,三杯两盏下肚,偏还逢人就说自己是下凡历劫的仙君,每晚都有?那天宫仙女伺候自己。”陆思卿轻哼,“真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陆公子?这一出说得好生精彩,”念一接过?小?怜从后厨端来的菜,莞尔一笑,“只是口干舌燥也饿了?吧,还请主?子?与陆公子?别耽搁了?用饭!” “数你机灵。” 谢元贞睨他一眼,终究没说什么。 与此同时,平州一处幽静的宅院,慕容述靠在廊下的楣子?上晒了?一日的太阳,皱纹爬满慕容述的脸颊,六七年过?去,又几?番遭逢俘虏,他已是垂暮。 那个叫许梦生的主?簿仍在身边伺候,只是往往一整日,主?仆俩也说不上半句话,黄昏时分,裴云京亲自端了?菜来,许梦生去接的时候才说了?句有?劳。 “王爷请用饭。”裴云京一翻衣摆,轻巧地坐上慕容述对面的楣子?。 “劳裴都督亲自送饭,”慕容述没有?起身,他动作迟缓了?许多,眼下只是静静望着对面,“这就是本王的断头饭吗?” “晚辈还得仰仗您的贤名,若杀了?您,”裴云京挂着笑脸,又与面对李令驰时的那种感觉截然不同,“岂非叫晚辈遭天下人非议?” “本王从始至终,不过?是个被贬离京的破落王爷,”慕容述轻嗤,抬手抚上灰白的须子?,“眼见是行将就木,只怕裴都督也用不了?几?时。” “大树底下好乘凉,便是树枯无回天之力,余荫犹在,”裴云京笑意更深,直直望进慕容述的眼底,“王爷,可您得好好活着,否则如何能等到登基为皇的那一日?” “你要本王像慕容裕一样,做你的傀儡?”慕容述偏开目光,缓缓闭上眼,“那你最好看得紧一点儿,本王年事已高,要真寻起死来,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可你若是死了?,”裴云京猛地收敛笑容,撑着双膝微微前倾,“有?什么颜面去见我母后吗?” “你,”慕容述霍然睁开双眼,血色天光一时刺目,“你果真是裴后遗腹子??” “怎么,”裴云京慢条斯理,尊老一向是他专长,“温贤王不敢信?” “本王只是,”慕容述眉间的皱纹微微加深,“可是不应该啊,裴后在位期间都不曾见喜,为何偏偏等到临死之前,反倒突然身怀有?孕?” “先?前没生便诋毁我母后生不出孩子?,”裴云京靠上柱子?,他嘲温贤王,同样嘲笑天下所有?愚昧无知的俗物,“原来就连贤名在外的温贤王也如此想,看来你与那些沽名钓誉之辈,原也没什么两样!” “本王,”慕容述噎住,转而又说:“是本王小?人之心,可这些又是谁告诉你的?” “原太子?詹事沮渠邃,太子?登基后,沮渠邃便接管皇后宫中事务,直到宫变,他一直陪在我母后身边,可谓忠心耿耿,”裴云京话锋一转,又看向满脸不解的慕容述,“不知如此,温贤王可愿相信?” “沮渠邃,倒是有?这么一号人,”温贤王终于想起来,他对上裴云京年轻的脸,那里找不到一丝裴后与肃宗的痕迹,他突发奇想,“可他如今是玉生白的笼中囚犯,来日他死了?,天下可就无人再?能证明你慕容皇族的身份了?。” “这就不劳温贤王操心了?,”裴云京抱臂,“我能救你,自然也能救他。” 第268章 “看来裴都督果真有济世之才,”慕容述笑着摇头,看似接受了眼前这个事实,“只是裴后死前一直幽禁在显阳殿,怀孕生子这样的大事,如何能瞒过宫中耳目?” “耳目有奸也有忠,有忠心便有自有办法瞒天过海,”裴云京有些不耐慕容述这般云淡风轻,他倏地站起,“若非如此,岂非叫天下人永远都被蒙在鼓里,他们口中所谓的妖后,不过是你们这些乱臣贼子的挡箭牌!” “你,”慕容述赫然转头,仰视夕阳下的裴云京,眼眶的泪不知是阳光刺激,还是别的情愫,“他竟连这也告诉你了!” “苍天有眼,我母后是如何冤死,日后自会请温贤王,咱们大梁的下一任帝王亲自昭告天下,”裴云京转身,不再分与慕容述半寸目光,“所以慕容述,你不能死,你也不配死!” 温贤王看着渐渐远去的背影,赫然跪倒在地,痛哭出声:“本王对不起你母后!” 第二日,平州东郊,士族野宴。 席地而坐,袒胸露乳的士族见到带队来的裴云京,此起彼伏的笑声戛然而止。 “都督大驾光临,我等有失远迎!” “诸位平身,”裴云京坐上吕恂放的蒲团,俯视跪在两侧的士族,依稀也有江左小朝廷的味道,他停顿片刻,摆出一副平易近人,“野宴而已,这么紧张做什么?” 众士族面面相觑,大气不敢出,脑袋不敢抬,“都督日理万机,可有用得上我等的地方?” “炼丹呢?”裴云京瞥一眼冒烟的赤金炉,不答反问,“所炼可是寒食散?” “我等并未收到炼丹禁令,”士族忖度着裴云京的神色,“若是冒犯都督,我等立即销毁!” 可连日来他们始终摸不透这位年轻都督的心思,他不近男色女色,府上节俭不喜豪奢,无欲无求的人最难满足,或者换句话说,他们这些人连给裴云京塞牙缝都不够。 裴云京眼中只有野心。 “怕什么?”裴云京换了个坐姿,衣摆带起一阵风,刮得面前这几把老骨头瑟瑟发抖,“平州昨日没有炼丹禁令,明日也不会有——听闻这丹药能叫人□□,当真有此神效?” “确有其效,”有个迁居平州的士族胆子大些,闻言立刻抬头问道:“都督可愿一尝?” 裴云京脑袋一歪,仿佛当真来了兴趣,“叫寡人看看效果。” 可那人见裴云京的神情不像是要自己服用,那又怎知效果如何? “都督这话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吕恂上前一步,居高临下,“你们先替都督尝!” “是,是!” 几个士族不敢不从,纷纷再次服用寒食散,方才的热性还未散发,此刻阳气上行,他们连薄薄的裲裆也再难挂住,彻底脱了上衣,打眼望去,就像一团团肥肉粽。 裴云京闭了眼,转头示意吕恂,吕恂便又开口:“听闻此药乃房中秘术,不知是真是假啊?” “是是是,也是真的!” 士族们心中猜疑刚起,只听吕恂接着说: “那你们便为都督献一番丑,”他看着身后的弟兄,眼中只有嘲讽,“叫咱们都督看得真切,也好放心用药不是?” 士族们这才明白,原来这裴云京看似禁欲,实则是个大□□,还是喜欢看别人媾合的大□□。 “这。” 吕恂见这一群人都翻了难,拇指一挑,露出一寸寒光,蹲在其中一人面前,用刀面拍他的肉脸,“怎么,不愿意?” “不不不,”几人当时吓出一身汗,转头想叫一旁侍奉的家伎,不料又被吕恂拦了下来—— “诶,”吕恂阴阳怪气,字里行间还有武人的狠戾,“人家女郎如花貌美,做什么非得叫你们这几个老头糟践?” “那,”士族们四目交错,“那依都督的意思?” “自然是你们这几个吃了药的,”吕恂起身喝道:“自个儿来!” “啊!”大梁偏好男风是不错,可于寻常男子而言却是奇耻大辱,士族们犯了难,“可我们不好此道啊!” “看来这药也没什么用啊?”吕恂拔刀在地面来回刮过,扫到的青草瞬间一分为二,“既然无用,不若就将你们几个老不死的秽根给斩个干净,也省得碍咱们都督的眼!” 说着吕恂挥刀,刀光划过半空,与阳光交错,刺痛了这些士族的眼睛—— “都督饶命,”士可杀不可辱,可服用寒食散的都是软骨头,他们赶忙同意道:“我,我们,我们做就是!” 很快,面前一片声色犬马,这帮家伙口是心非,说着不好此道,身在其中又难以自拔,污秽的呻/吟充斥耳边,在林中回荡,连伺候惯人的家伎也红了脸,低下头。 “玩物丧志啊,”裴云京只扫过一眼便起身,临走前只留下冷冷的一句:“没将药性彻底发散便不许停。” “都督说什么?” 士族们虽也享受,但也知道精尽人亡的道理,可吕恂却又晃了晃刀—— “谁叫你们停了!”他来回走着,严密地监视着每个人的动作,“哪个敢停,我定叫他看不见太阳落山!” 士族们没见过这般道理,苦不堪言,正在此时,一旁的炼丹炉却突然炸了,平地一声雷,惊动了正要上马的裴云京。 第269章 士族们就在炼丹炉附近,这一声几?乎震散了?这些老骨头,吕恂不明情?况,提刀警戒,大吼道:“保护都督!” 裴云京人已走到跟前,侧身从吕恂身后出来,问?:“炼丹炉炸了??” “禀都督,”吕恂转身下跪道:“是炼丹炉炸了?,所幸都督不曾受伤!” “爆炸,受伤,”裴云京若有?所思,视线在炸成碎片的小?坑里回转,突发其想,“若是炸在人堆里,后果确实不堪设想啊。” 大梁仍处于冷兵器时代,长距离作战,除了?箭弩便只有?火毬,不拼数量,杀伤力并不十分大,眼前这炼丹炉小?小?一只,却能炸出一片深坑。 威力实在不容小?觑。 “诸位受惊了?,”裴云京转了?念头,“吕恂,赶紧送各位回府,这里寡人会着人仔细清理!” “走走走,”吕恂明白裴云京的意思,他几?乎是拽着几?个大汗淋漓的老头往外头走,当着他们的面收刀入鞘,“各位可莫要将今日此事放在心上,回家?吃一顿饱饭,睡一个好觉,此事便过?去了?!” 士族们简直是落荒而逃。 裴云京仍站在炼丹炉边,他见吕恂回来,问?:“走了??” “都督,”吕恂点头,循着裴云京的视线,“可是这炼丹炉有?问?题?” “自然是有?问?题,”裴云京感慨万千,“这问?题可大了?,若是将此等宝贝用在战场之上,岂不是可以杀敌于千里之外?” 吕恂一拍脑袋,“都督高见!” “你速去寻几?个炼丹术士,”裴云京眸子?一暗,“看看这炼丹炉里究竟能否炼出炸药来!” 正这时,不远处有?将士匆匆奔来。 “启禀都督,”他跪地抱拳,显而易见地激动,“关伯长带着沮渠大人与汤大人回来了?!” “果真?”裴云京喜形于色,举步如飞,“走!” 都督府前院,裴云京人未到,声先?到,“山岳真乃我虎豹军猛将!”说着他人已走到方才将士口中的关伯长面前,“山岳大恩,请受寡人一拜!” “都督何至于此!”关山岳受宠若惊,慌忙去扶,自己同时跪下,“此乃属下分内之职,此次突围也全靠弟兄们誓死杀敌,还请都督恕罪,恕属下没能带回全部?弟兄!” “山岳大义,”裴云京用力将人扶起,与一旁的沮渠邃四目相交,“阵亡的将士寡人自当予以厚赏,不过?是山岳的功劳,也请你莫要推辞!” 关山岳仍想推辞,“这。” “来人,”裴云京却不容他犹豫,“擢升关山岳为司马,领一军兵马!” “都督三思!” “军令如山!”裴云京摁住关山岳的手,恩威并用,“这是你应得的!” 关山岳终于不再?推辞,“多谢都督!” 这时吕恂也回来了?,到裴云京身边附耳道:“都督,清理干净了?。” 关山岳知道什么不该听?,当即起身拱手,“那属下告退。” “慢着!” 裴云京却不让他走,凝视关山岳,突然笑问?:“山岳是平州人,可知此地有?何炼丹名士?” 第121章 纵情 “炼丹名士?” 关?山岳一愣, 稍作思忖之后拱手道:“其实江左之地的炼丹之风,也?是主上南渡之后?才得以兴起,真要寻几个靠得住的术士, 恐怕不大好找。” “这术士于寡人可是相当重要啊, ”裴云京上前一步, 将手摁在关?山岳拱起的拳头上, 如肝胆相照,语重心长,“山岳,此事寡人便同样交托于你!” “都督,”关?山岳领了裴云京的赏,裴云京的吩咐便更不能推辞, 他?微微抬眸,转瞬又低下头去, “属下得令!” 吕恂生等关山岳踏出府门, 又等一会儿,这才低声轻问:“都督,不是说——” “你自寻你的,”裴云京目光仍停留在府门?口, 眸中暗流涌动?, 说着瞥一眼吕恂, “别叫他?发?现就是了。” 院中很快剩下自己人, 裴云京终于转身, 只见沮渠邃涕泗横流, 拱手下跪—— “老臣叩见殿下!” 汤恭琦也?一同跪下, “属下叩见殿下!” “二位快快请起,大业未定, 还是称我?为都督吧。”裴云京大步上前将人扶起,围着他?们上下仔细打量,“你们身在敌营,可有?受苦?” “我?等并未受苦,他?们只将我?等幽禁,一日三餐好酒好菜不缺,”沮渠邃眼角忽然瞥过一眼,汤恭琦便话锋一转,拔高了音量,“可我?等日日忧心牵挂都督,唯恐他?们会以此来要?挟,万幸都督计高一筹,不叫奸人得逞!” “好在你们都回来了,”几人眼底来回都被裴云京瞧见,可他?不动?声色,面上不显,“来,咱们进去再说!” 春祭宫宴前一日,铎州司马府中,一连三日,大司马下朝之后?便径直回到府宅屋中,如此整整一夜,直到隔日上朝之前,都不曾踏出房门?一步。 只因?金屋还有?佳人在。 正午,清风微动?,院外不时有?狸子发?春,房门?冷不防大开,谢元贞衣衫凌乱,刚踏出的左脚还没落地,就被猛然拽了回去。 砰—— 房门?关?上,屋内云雨不可说。 第270章 鬼医师徒端着空碗正回自己院子,闻言齐齐停下脚步,转头去看, 飞花落叶,没人出来。 “师父,”独活瘪嘴,有?些不大满意,“不拦着他?们些吗?” 自从?他?们住进这里,谢元贞三天?两?头就要?出门?,先前那颗更生丹反噬己身,更是费了不少时日才勉强将养回来。历来大夫最怕不听?话的病人,谢元贞就是叫独活最头疼的病人。 没有?之一。 甚至病人自己个儿不听?话,还要?再往家里带个新病人,叫他?们师徒俩这几日好忙活。 “明?日便是宫宴,”五绝迈步继续往前走,“不用拦。” 谢元贞苦等多?年,终于等到明?日便可手刃仇敌,千钧重负压于顶,谢元贞需要?一个发?泄口,免得憋出毛病,功亏一篑。 “既是宫宴,”独活不懂,追着师父的话问:“不更得提前养好身子么?” “你,”五绝登时停下脚步,转头看了眼徒弟,脑门?一笔一画,写的是难以置信,“你今年得有?十五了吧?” “徒弟说公子喝药的事呢,”独活较真,且向来只较病情的真,见师父莫名其妙打岔,转头还要?埋怨师父,“师父怎的忽然问这个?” 独活是五绝从?乱葬岗里挖出来的棺材子,生性冷淡,向来只敬五绝,只听?五绝。五绝为人潇洒不羁,大男人的带孩子更没经验,这么随便拉扯多?年,倒也?算长大成人了。 “.怪我?,”五绝一拍脑门?,归咎于自己这老不正经,教出来的徒弟也?不通人事,“都怪我?!” 独活跟着挠起后?脑勺,他?师父人称鬼医,也?是时常说些鬼话,譬如此刻,他?便不大明?白,“怪您什么啊?” 五绝长叹一口气,欲言又止,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向徒弟解释情难自抑四个字,只好大手一挥—— “那怪那只乱发?春的狸子!” 此刻屋内,门?窗紧闭,满院春色不得见,举目又处处是春意。外间案边炉上的茶壶滚了又凉,凉过又滚,眼见已在壶口处留下难以抹灭的痕迹。 “白日,”谢元贞缩着脖子,好容易能透一口气,他?大口喘息道:“白日宣淫啊赫连大人。” “只是抱着你都叫白日宣淫?”赫连诚塞了牙缝,口鼻埋在他?肩窝,呼出的气又烫又磨人,“嗯?” “痒!”谢元贞浑身鸡皮疙瘩,听?罢很是不服气,指着几乎发?肿的红唇,冲罪魁祸首告大状,“只是抱着?那我?这嘴却是怎么一回事,这几日上朝人人见了都来问候一句!” 赫连诚正经看了一眼,颇为得意地点点头,视线不由向下,可此刻岂止那一抹朱唇? 谢元贞玉质冰心,平日轻轻一捏都要?留痕迹,眼下更是脖颈胸前腿根哪哪儿都是,一块青玉良田被拱得乱七八糟,浑身上下没一块好地。赫连诚信誓旦旦,说不做到最后?,但也?只是没做到最后?, 那都是用别处加倍偿还换来的。 再说这几日上朝面对同僚,大家都是千年道行的老狐狸,谢元贞推说自己上火他?们便不再多?问。 但这样子谁见了都明?白。 这哪里是上火,这分明?是欲/火焚身。 “痒啊?”赫连诚闷笑,匍匐向下,“那便换个地儿亲。” “这几日都呆在司马府,”谢元贞推开赫连诚,隔着距离描摹对方硬朗的眉眼,“赫连大人不管自己的师戎郡了?” “师戎郡哪有?你重要??”赫连诚翻了个身与之并肩平躺,伸手在腰身处来回摸着,心里空落落,“政务有?朱林蔚与刘弦,军机有?师父与都云漪,我?不担心。” 他?担心的是谢元贞。 “那你要?抱到宫宴为止么?”谢元贞翻了个身,凑上去亲他?的眼睛,“可我?总要?赴宴的。” “那便抱到赴宴之前,”赫连诚眉眼颤动?,手下倏地收紧,看谢元贞的神情不带私欲,“不行吗?” “行,扶危干脆抱着季欢去宫宴吧,”谢元贞轻嘶一声,觉得耳根又热起来,“主上有?美人在怀,扶危有?季欢在怀。你就同那主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儿比比,比谁更爱美人。” 赫连诚不答。 他?是真想这么做。 “季欢。” “嗯?” “季欢。” “.” 赫连诚第三次重复的时候,谢元贞再忍不住猛亲上来,床笫之欢,向来由赫连诚主导,谢元贞往往硬着头皮调情几句,实则根本?经不住逗弄。 今日的谢元贞却截然不同。 他?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主动?热烈,桃花眼尾带潮,细柳腰肢儿轻扭,恍如乱花迷了赫连诚的眼。赫连诚眸子一暗,鼻息陡然深重,紧接着帐中衣料翻飞,赫连诚三两?下扒光他?的衣服,擦枪走火只在一瞬之间。 千钧一发?,赫连诚忽然定住。 仿佛方才是被下过迷魂药的赫连诚,此刻他?神魂归位复又清醒,这才是做惯了柳下惠的赫连诚,接着他?闷声不吭,又一件一件帮谢元贞好好穿回去。 “你身子不好,”赫连诚的手都还在微微发?抖,身上难受得紧,字里行间听?得出烦闷,“纵/欲伤身!” “小半年了,”谢元贞任他?动?作,一双热切的桃花眼还在勾人魂魄,“扶危小半年不曾碰过季欢了。” 第271章 “这有什么的,”赫连诚手一顿,看都不敢看,“只要对你好,我愿——” 哗啦一声,谢元贞反扑上来,将赫连诚翩然压在身/下。 “怎么,我的季欢今日要一展雄风么?”赫连诚大气不敢出,谢元贞当真挑对了地方坐,可他连坐也不安分,慢条斯理磨着赫连诚仅剩的耐心。赫连诚的眼睛一暗,还得装得贤惠规劝谢元贞,“可大战在即,我劝你还得珍重己身。” “呀——” 绸缎下滑的声音几不可闻,转眼谢元贞香肩半露,犹抱琵琶半遮面,堪堪遮住胸口以下一片旖旎。赫连诚咽了咽口水,只听谢元贞勾魂勾得不知死活,“这衣料怎的如此丝滑,劳扶危瞧瞧,这究竟是什么做的?” “自己穿回去,”赫连诚慌忙闭上眼,在失控之前拢起衣服,连细长的脖颈也瞧不见,“别着凉了!” “呀,亵裤也松了,”谢元贞委屈极了,偏一双手还搭在赫连诚胸口,五指舒展如春生枝杈,轻轻往上,触及赫连诚脖颈的瞬间,转盼流光,莞尔一笑,“季欢只有两只手,自己穿不过来,扶危不帮帮季欢么?” “不帮不帮!”赫连诚拳头捏紧,此刻只想跳进外头池子里静静心,“别闹,快穿回去!” “不穿。” “穿回去!” “不穿!” “.” 好,谢元贞不穿,赫连诚就帮他穿。 闭着眼睛穿! 这定力不可谓不强,谢元贞偷笑,左手顺着往下摸,摸到什么—— “你做什么!” 赫连诚瞬间睁开眼,几乎忍耐到极限,一字一顿又重复一遍,“做什么!” “你说做什么?”谢元贞就是不知死活,赫连诚越不让,就偏不顺他的意,“再不动手,只怕来日赫连大人要后悔。” “胡说什么!” 赫连诚心惊肉跳,帐中旖旎尽散,他赫然起身捏住衣衫凌乱的谢元贞,眼睛通红,非要他将方才说的嚼碎了全咽回去。 “当然是怕我只听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啊,”谢元贞心里一痛,强颜欢笑,凑上去吻他的嘴角,“胡思乱想什么呢?” “总之不许胡说,”赫连诚双眉紧锁,凶狠地抱着谢元贞躺回去,粗声粗气,“睡觉!” 明日宫宴凶险未知,赫连诚惴惴不安,动作越是粗暴,实则内心越是惶恐—— 他得时时刻刻盯着谢元贞才行。 只是越临近宫宴的时辰,赫连诚怀中的谢元贞也仿佛在一寸一寸消散。 赫连诚害怕了。 谢元贞感同身受,也是想赫连诚有一时释怀,若是明日一去不复返,好歹也不算落个遗憾。可赫连诚就是太明白谢元贞所思所想,所以更不愿叫谢元贞得逞。 好像有这么一点余愿未了,谢元贞就能撑着一口气,挺过千难万险,再次回到他身边。 “青天白日睡素觉,”谢元贞假装要起身,“赫连大人自睡去吧!” 下一刻他果真又被拉回来,两人心贴心,眼对眼,气息缠绕,神思相交。 “以后我可再不这样了,过了这个村儿,”谢元贞耳鬓厮磨,将先前赫连诚对自己惯用的招数使了个遍,攥着赫连诚的手往自己这儿来,一板一眼,“可就没这个店儿了。” 赫连诚眼神一暗,脚勾床帐,翻身上来。 “你敢!?” 赫连诚眼眶漫布红血丝,他鬼使神差捏住谢元贞细长的脖颈,手下渐渐收紧。 风月陡然蒙上一层阴霾,谢元贞逐渐呼吸急促而艰难,猩红漫上脖颈脸颊,他双眸翻动,双手颤动,双腿无力拨动,仅剩的一丝神志全用来极力克制自己的本能,就这么一点一点,任赫连诚扼住生门。 “咳咳咳!” 桎梏撤去,微凉的空气一股脑儿全涌进喉管,激得谢元贞弓身呛咳不止,眼眶泛泪,喉底见血,赫连诚的手跟着他一道颤抖,却始终冷眼旁观,没再碰他。 赫连诚不敢再碰, 方才他手下不留情,是真的想要谢元贞死。 “扶危咳咳——” 谢元贞眼角呛出泪珠,他明白赫连诚所有痛苦的来源,他的父亲有罪,这罪名为野心,它害死了有志之女洛珠,害得赫连诚至亲相残,害得他多年有家不能回。 此刻谢元贞还要再往赫连诚心口扎刀子。 “扶危,”泪珠滑落,无声洇入锦被,谢元贞缓过一口气,撑起身子去吻赫连诚,小心翼翼近乎讨好—— “你做什么都可以。” 赫连诚也红了眼眶,一滴泪珠融进谢元贞眼中,两厢交缠,情难舍,账难分,赫连诚又哪里能独善其身? 良久,赫连诚低低苦笑, 到底还是输给他谢季欢了。 他到底还是不忍谢元贞难过,到底还是心疼谢元贞会留下遗憾,赫连诚虔诚地回吻,舌尖往前一探,与之一道赴云雨,行巫山。 什么谢泓,什么月后,赫连诚一并抛诸脑后,那是前世的孽债,何苦牵连此刻无辜的谢元贞? 谢元贞愿意将命给他,这就够了。不过是一条命,若世上注定要少一个谢元贞,那么再少一个赫连诚又何妨? 第272章 不知过去多?久,纱帐翻涌,床榻摇曳骤停,赫连诚端的警觉,在深深一吻后?还有?余力问:“外头什么声音?” “两?耳不闻窗外事,”谢元贞嗓子哑了,扒上他?后?脑勺,细长的脖颈已留下一圈深红色印记,谢元贞毫不在意,外头的天?塌了也?有?司马府的院墙顶着,“扶危怎能分心?” 赫连诚皱眉看他?,停在与谢元贞相触的一寸间。 “这后?院靠近菜市口,”谢元贞叹了一口气,“午时已到,接近三刻了。” 近来盗贼肆虐,乱世用重典,时常有?犯人游街,拉到菜市口行刑。 这声音于谢元贞已是司空见惯,却听?得赫连诚胆战心惊。 “慕容裕就给你指这种宅子?”赫连诚眼中欲/火与怒火交叠,抵在床榻的手掌青筋毕露,“这宅子不好,哪日你请旨换了。” “我?不要?,我?等着扶危给我?换。”谢元贞眼眸迷离,眼底深情,痴痴望着居高临下的赫连诚,“郎君威武,箭在弦上,别泄了劲儿。” 游街的喧闹渐而停下,万人空巷,四下死寂,帐中却正到激烈时分,可以想见是人犯被押上刑台,令箭落地,立即执行。魁梧的刽子手握锋刃,振臂高举,见血的惊呼与极致的欢愉一道溢出,叫人难分梦里梦外, 浪潮翻涌,惊涛拍岸,赫连诚仿佛听?见人头落地的声音。 “你要?活着,”赫连诚与谢元贞大口喘息,是飘然欲仙,亦是劫后?余生,“与我?一道活着!” 是日李府,自从?江豫川在狱中自尽,他?的身后?事由护军李令驰亲自操办,所按早超过寻常官员下葬的规格,单是停灵便定了一月之数,不仅如此,李令驰还将江豫川妻儿接到自己府中亲自照应。 明?日宫宴,今夜便是一家团圆饭。李成碧得了失心疯,江夫人又是孤儿寡母,正好与李令驰做半路亲人。 “来府中这些日子,”李令驰没动?自己面前的餐食,看着堂下的江夫人母子,一派和蔼可亲,“小宝吃穿可还习惯?” “明?公问阿宝,”江夫人笑着去摸幼子的脑袋,那里头发?松散,闻起来一股奶香,“阿宝要?知礼。” 阿宝嘟着嘴吃得十分认真,谁的话也?听?不进,眼睛瞪得老大,只看到小手中的食物?。 “无妨,”李令驰见他?胃口好,仿佛自己也?酒足饭饱,忙笑道:“别搅了阿宝用饭的兴致。” “明?公,”江夫人边哄儿子吃饭,漫不经心一问:“不请二小姐过来么?” “这菜够不够?”李令驰装没听?见,唤来侍婢,“阿宝在长身体,不若寡人吩咐后?厨再做两?道菜来。” “明?公切莫铺张,”江夫人识趣不多?问,只是拦下侍婢道:“淮清在时也?常叮嘱,一粥一饭来之不易,凡事当节俭。” ……便先不加了,”李令驰沉默片刻,再开口的声音低沉不少,“但千万不要?同寡人客气。淮清虽不在了,寡人却还在,日后?此间便是你们母子二人的家。” ……?公,”江夫人支支吾吾。 “天?下人都怕我?恨我?,”李令驰见江夫人这副畏惧的模样,心中莫名怅惘,“如今就连你们也?要?怕我??” 他?问江夫人,其实也?是问自己,江豫川名为李府门?生,实则与李令驰是一对乱世知己。可眼下江豫川不在了,最义无反顾的江豫川身死狱中,放眼天?下,从?今往后?还有?谁能知他?信他?,敬他?一句明?公? 江夫人俯身跪下,阿宝不知何故也?红了眼眶,抽抽嗒嗒起来,李令驰一愣,想伸手去抱,阿宝见状更是躲到母亲怀里。 世人皆道李令驰是暴虐无道的杀神,他?们怎能不怕他?? 怕他?才是对的。 最后?李令驰也?没说什么,只收回布满褶皱的手,垂眸不再看他?们母子。 “这几日明?公实在劳累,”江夫人抱着阿宝,哄着堂中一大一小,“淮清待您如师如父,妾与他?夫妻一体,自然同样尊您为长辈,只是——” 说着江夫人又是一拜,李令驰摁住桌案,身体前倾,“这是做什么?” “淮清曾说,若日后?他?身死,遗骨想葬回崤东老家面海的小山坡上,”江夫人含泪,李令驰痛失知己,江夫人痛失夫君,论?痛苦她并不比李令驰少,“妾知明?公心痛,也?想淮清能常伴您身边,可妾思来想去,夜不能寐,终究想了却夫君一桩遗愿——故此,还请明?公允准,让妾扶棺回乡。” 李令驰没说话。 江夫人一跪不起,半晌小孩止哭,与母亲一道跪下—— “求明?公允准。” 声音闷闷而又稚嫩,李令驰眨了眨眼睛,几番分不清,眼前跪着的是阿宝,还是当年的江豫川。 ……了,”李令驰脊背塌陷,彻底低下头去,“都走吧。” 江夫人心急,前一日请辞归家,趁着棺椁还未下葬,隔日就要?启程。 铎州东门?口,李令驰没来相送,人走茶凉,同朝为官更无人相送,来的只有?二小姐李凝霜。 “父亲见不得离别,”李凝霜握住江夫人的手,“嫂夫人别怪他?。” “父子无隔宿之仇,”江夫人扫过断指,李凝霜的左手小指被齐根截断,伤口已经愈合,但仍是触目惊心,“古来成王败寇皆有?定数,淮清既选择追随明?公,已知今日结果。他?此生无悔无憾,也?请二小姐莫要?再与明?公置气了。” 第273章 “江大人何等聪慧,既知今日结果,所以也?早为你们做了打算,”李凝霜领江夫人的情,但不认她的理,“不是我?要?同他?置气,从?来是他?要?置我?于死地。” “二小姐。” “早些上路吧,”李凝霜摆出久违的笑脸,说着摸了摸阿宝的脸蛋,“早些到那安生地去,去过自己的日子。” 车马棺椁渐远,李凝霜久久伫立凝望,没有?回去的意思。 “二小姐,”侍婢瞧了好几遍天?色,终于忍不住劝道:“咱们快回家去吧,天?要?下雨了。” 李凝霜终于收回目光,抬头望天?。 “风雨欲来啊,”说着她挥一挥衣袖,释然一笑,“回去吧。” 旭日东升,夕阳西落,铎州皇城,大内之中,举目一片灯火辉煌。 太极殿内,郑蕃正服侍永圣帝更衣,一堆寺人围着他?转来转去,数郑蕃的动?作最夸张,眼睛还眯成一道缝,“主子今日威武。” “数你会溜须拍马,”永圣帝捏着一把汗笑不出来,“群臣都到了吗?” “都到啦,”郑蕃整理赤金衣摆,低头道:“护军与大司马也?到了。” “孤的玉佩,”永圣帝双臂展开,垂眸看了一眼腰间,“别系太紧。” “奴婢记着呢,”方才郑蕃当先系上最紧要?的玉佩,说着他?又仔仔细细检查一遍,“主子,都好了。” 永圣帝放下手,宫宴繁琐,永圣帝盛装出席,单是穿衣便撑得手酸,他?面上不显,眼睛一转,“皇后?还关?在显阳殿?” “是,”郑蕃抬眸仰视永圣帝,“主子是想——” “好歹是一家人,”永圣帝轻嗤,“去哪里也?都能作伴。” “奴婢明?白了。” 厚重的帝服令永圣帝转身有?些困难,郑蕃又整理一遍衣摆,便听?永圣帝再次开口,“阿容怎的还不过来?” “宫中盛宴,贵嫔许是还在打扮,”郑蕃摸不准永圣帝这话的意思,是迫不及待要?见到宠妃,还是不耐她动?作磨蹭,于是试探问道:“是否需要?奴婢着人去请?” “不用,”这会儿永圣帝脸上才有?几分真切的笑意,“孤亲自去接。” 话音刚落,太极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想是贵嫔与主上心有?灵犀,”郑蕃起身,不禁笑道:“这就来了!” 今日之后?,待李令驰项上人头落地,永圣帝便是大梁共主,他?咧开嘴角,没心思睨这马屁精,兀自大步流星, 朝夜色中的殿门?口走去。 第122章 变数 春分当日, 大?驾至于东郊祭祀,祈晴祷雨,求福禳灾。大驾卤簿浩浩荡荡, 百官随行, 整整一日过?去, 入夜便是合宫宴饮。 天外一颗流星划过, 太极殿内,举目一派流金溢彩,瑞气满筵春入殿,殿中舞伎灵动,观其水袖入云,回落间又见明灯呈灿, 焕若列宿。 燃明烛而昭其灿,击钟鼓而扬其章, 其间不?乏觥筹交错, 百官文武谈笑往来。须臾殿门洞开,一批红衣宫娥譬如涓流入海,携一抹春色与佳肴行至殿中,继而人分三路, 呈送天子的菜肴格外繁多而精致, 其中一道看似平平无?奇, 实则名为天下一宗—— 它取朔北赤髓之羊, 岭南江州之麦, 黔西初生?之犊, 崤东李郡之葱。蒸以银甑, 煎以金铫,铎州之椒与极海之盐君臣辅佐, 上缀负霜之橘。 可惜今日这一道却稍显瑕疵,葱花失了一角,功亏一篑。 所幸永圣帝并未注意到。 天子目光如鹰隼,在舞伎之间流转,不?时又偏向两侧的列位臣工,前排分庭对坐的是李令驰与谢家父子,两方宫娥在旁侍奉,谢远山身边的宫娥正要起身斟酒,冷不?防被他挡住—— “本?官尚要看顾家父,”谢远山笑意吟吟,“今日不?便饮酒。” 谢公绰年事已?高,身为铎州府尹又兼顾京师城防。永圣帝特赐奉朝请,允其只在春秋大?朝会时上朝,今夜宫宴他更不?用赴宴,只是到底还是来了。 谢远山为父亲换了盏茶,环顾周遭,一片推杯换盏中瞥见神情凝重的陆思卿,陆思卿的那杯酒还是入座后就倒上的,酒面随钟鼓微动,他指尖跟着敲击案台。身边的灵台丞郗延真偶尔邀他同饮,回回都?被婉拒。 “陆大?人,”郗延真举杯停在嘴边,似笑非笑,“歌舞还未登场,此刻不?开怀畅饮,待会儿可就不?得空了。” “我这人偏好先苦后甜,”陆思卿隔着距离瞥他一眼,“喜欢欣赏完一出好戏,再与君把酒言欢。” “陆大?人真真特立独行,”郗延真一杯酒举起,这会儿却不?许他再拒绝,靠近的瞬间郗延真低声问:“都?准备妥当了?” “是,”陆思卿瞥一眼永圣帝,“摔玉为号。” 掠过?舞伎,殿上永圣帝倚向另一边,宫宴开场之后便没再同陆贵嫔说过?话,郑蕃候在边上,垂眸便是永圣帝的脑袋,不?知为何?,隐隐似在发抖。 “主?上,”陆商容心中犹疑,面上不?显,“妾敬您。” 第一声永圣帝似乎没听见,陆贵嫔等上片刻又提了音量重复一遍,永圣帝才回神过?来,声音略低沉,眼睛始终不?看她,“.好。” 来的路上陆商容就觉得不?对劲,她顺着永圣帝的目光,只见那李令驰端的一派气定神闲,心中犹疑更甚。她垂眸转动眼珠,视线随即偏转,远远与柳濯缨四目相交,对视的一瞬间眯了下眼。 第274章 有诈。 美酒入喉,余味是令人不?适的灼烧感,柳濯缨瞥向身后跪侍的念一,主?仆间无?需多言。 笙歌鼎沸,惊起梁尘,礼乐转瞬来到最高/潮,一曲舞毕,念一便跟着舞伎悄然退下。 殿中一时空荡,李令驰举杯忽然起身,缓缓行至殿中,歌舞升平的余音绕梁,又在李令驰渐近的脚步中彻底湮灭,谢家父子搁箸抬眸,陆思卿搁在桌案的指尖也微微泛白—— 殿中文武一时停下谈笑,无?一例外?,全都?看向李令驰。 “臣自主?上登基之初领护军一职,距今已?过?去足足八年。”李令驰看似放下姿态,字里行间仍不?乏对永圣帝的教?诲,“世间甲子须臾事1,主?上如今也能独当一面,臣深感欣慰,今借春祭盛宴,合宫欢庆,臣特敬主?上一杯,愿主?上能遵天之道,顺地之理,开万世之太平!” 谢远山垂眸,又为父亲夹了胡炮肉,他不?屑听李令驰废话,以散骑侍郎为首,身后的百官之中,也有许多不?屑而又不?敢不?听的。 “好!”永圣帝赫然起身,君臣之间默契对视,一切尽在不?言中,“护军这杯酒,孤定当细细品味!” 对酌之后,李令驰就要回去—— “慢着!” 永圣帝一声令下,李令驰转身回来,歌舞暂歇,下一曲未至,百官屏气凝神,殿中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臣在。”李令驰躬身。 就在众人将心提到嗓子眼,只等一声令下齐上阵,却见永圣帝扯下玉佩,牢牢捏在手中,陆思卿有些反应过?来,险些在一片落座的百官中站起,被身边的郗延真眼疾手快拉住。 陆思卿偏头去看他,只见他微微摇头。 不?可妄动。 今夜一发千钧,陆思卿急切地追寻柳濯缨的身影,隔着几颗人头,柳濯缨也不?露形色,垂眸捏着羽觞轻轻转动,这是在等永圣帝的下文—— “皇后今日身子不?爽,无?法赴宴,”玉佩在永圣帝掌心温润莹亮,他微微偏转,似在下一个决心,转瞬他抬眸看向李令驰,语出惊人,“她心中遗憾,请求孤将这枚玉佩交与护军,权当她做女?儿的一片心意!” 听罢李令驰还眯起眼去瞧,“这玉佩是——” “说来也巧,这玉佩孤刚刚赏赐给皇后,她问孤可否借花献佛,是想转赠父亲,孤念皇后一片孝心,如何?能不?答应?”说着永圣帝将玉佩径直递出,不?经他人手,没让郑蕃转交,更没传唤别的寺人。 闻言李令驰大?步向前,君臣咫尺之间,永圣帝掠过?他看殿中文武,意味深长?,“护军可要拿好,千万别掉在地上,摔碎了。” “臣铭感五内,”李令驰接过?玉佩,玉佩转手落入胸前衣襟,再不?见天日,只见护军大?人后退跪地,平地一声响彻大?殿,“誓不?忘于怀!” “哈哈哈!”永圣帝大?笑,挥手招下一曲舞伎粉墨登场,顷刻间,太极殿重归喧闹。 “紧要关头,他发什么?疯?”谢远山咬牙切齿,搁在案上的手难以自控地狠狠攥紧,“今日不?除这狗贼,更待何?时!” “到底是偏房竖子,首鼠两端是他的本?性?,”今夜强打的精神彻底憋回肚里,化作一团无?处发泄的窝囊气,谢公绰此时也摆不?出什么?好脸色,但比起愠怒,更多的是好奇,“只是万事俱备,何?以紧要关头突然倒戈?” “难不?成——”谢远山赫然看向柳濯缨。 果真下一刻,得了玉佩的李令驰走到席位前却没坐下,他从?宫娥手中捞起酒壶,兀自又斟一杯,转向对面一言不?发的柳濯缨。 “柳大?人,”红袖翻飞间李令驰居高临下,话中有话,“老夫也敬你一杯!” 这一句声如洪钟,盖过?钟鸣,殿中歌舞再次停下,红袖回落,影影绰绰间互相摸不?清对方的神色,柳濯缨暗自深吸一口气,随即站起—— “不?敢当,”柳濯缨举杯恭敬,“下官先干为敬。” “慢着!” 浑厚的声音再次响彻殿堂,舞伎闻言脚下哆嗦,撤出大?殿的步伐更快,李令驰回身追着人影,却不?是在看这些曼妙的女?郎。 殿中众人极目而去,殿外?很?快浮现一双羽林郎,两人中间夹着个身形瘦弱、仆从?打扮的小郎君,羽林郎左右挟制,小郎君几乎是被架上太极殿中—— 待跨过?门槛,小郎君的脸庞逐渐被众人看清: 带上来的是柳濯缨府上的僮仆念一。 陆思卿脊背僵硬,见到念一的瞬间牙关紧闭, 这是要当堂翻旧账么?? “柳大?人,”李令驰搁了羽觞,缓缓在殿中踱起步来,“偷偷放家奴出宫,你意欲何?为啊?” “意欲何?为?”柳濯缨低头转着手中羽觞,见招拆招,“这宫门莫不?是牢门,下官从?属能进却不?能出?那么?下官倒也想问护军大?人一句,您专程盯着下官府上的家奴,不?知又是意欲何?为?” ……?上,”李令驰没再理他,赫然转向永圣帝,“几日前有官眷上告,声称柳大?人徇私枉法,望臣能为其伸冤。此妇人血泪盈襟,字字泣血——” “我竟不?知,如今铎州京师已?是李大?人一人做主??”席间淳于霑蓦地开口,“历来这民告官有府尹,冤假错案有廷尉,弹劾官员更有御史?台,怎的那官眷偏偏谁也不?找,就只求李大?人为其伸冤?” 第275章 “你怎知她没寻过??”淳于霑就像一条随时叫唤的狗,可会咬人的狗向来不?叫,李令驰不?拿正眼瞧他,反嗤一句:“官官相护这个道理,我想淳于大?人应该明白吧?” “你说谁护着谁!”淳于霑老脸一抖,果真又当面告起状来,“主?上,苍天可鉴,臣绝对不?曾偏私朝中任何?一方!” “淳于大?人先别急,”永圣帝捏着眉心,君臣之间正经说话,却永远有这么?个老不?正经的人插嘴,他扫过?柳濯缨,盯向淳于霑的瞬间杀心已?起,“没人要寻你的错处!” “是啊淳于大?人,”李令驰顺着永圣帝的话,他胸前是天子所赐玉佩,今夜胜负已?定,李令驰不?与他逞口舌之快,“若你想摘我的错处,也先听我把话说完。” 淳于霑黑着一张老脸退下,眼下各方却隐隐按捺不?住。 今夜名为春祭夜宴,实则是为清君侧,斩奸佞。柳濯缨前脚为永圣帝奔忙联络各方,如今各方伺机而动,永圣帝却不?准备杀李令驰,反倒给了李令驰清算敌对的权力。 朝中百官谁人不?知,李令驰有党羽,柳濯缨便是永圣帝的手中刀,如今李令驰得天子玉佩,这一句弹劾挂在嘴边,倒叫众人担忧,莫不?是大?梁当真要改名换姓,轮到李氏称王? “倒不?知那官眷姓甚名谁,”柳濯缨弯腰将酒杯搁下,“下官又是如何?徇私枉法,草菅人命的?” “那官眷便是已?故大?内右卫将军贾昌之妻魏氏,”李令驰躬身又向永圣帝,“主?上——” 永圣帝一摆手,“带人上来!” 不?多时,荆钗布衣的魏氏低头快步入殿,走到殿中咚地一声俯首下跪—— “民妇右卫将军贾昌之妻魏氏,叩见主?上,”说着魏氏微微抬起半身,礼数周全,又朝两边恭敬道:“见过?列位大?人。” “护军大?人呈禀,说你要状告当朝大?司马柳定宸,”永圣帝待她重新跪回去才问:“此人可是站在你身左的这位?” “回主?上,”魏氏斜瞟一眼,又埋头回去,“民妇不?认得此人。” 永圣帝身体微微前倾,“哦?” “民妇虽没见过?什么?大?司马,但去年秋来八盘冶兵乱,谁领司隶校尉一职,”魏氏话锋一转,掷地有声,“民妇便要状告何?人!” “你夫君是死在八盘冶,死在五部铁蹄之下,”永圣帝一手撑着御座扶手,另一只手搭在案台指尖摩挲,“你却说你要状告彼时的司隶校尉。怎么?,是贾昌死里逃生?,还是临走前曾留下什么?话?” “禀主?上,”魏氏半身颤颤,声振屋瓦,“民妇夫君并非死在八盘冶,而是死在京师铎州!” 百官顿时交头接耳不?息。 “依你之言,”闻言崔应辰垂眸,轻嗤一句:“你夫君贾昌假死隐瞒不?报,贾府上下却得享天恩。如今你夫君死了,反而要怪到柳大?人的头上?” “民妇夫君并非刻意隐瞒不?报,若非他得天眷顾,只怕一腔忠魂要囚于那八盘冶永不?见天日!”魏氏终于抬起头,涕泗横流,声如泣血,“夫君归家,道那司隶校尉本?想策反自己,以图来日大?用。可夫君自问乃天子臣属,自然不?愿受奸佞驱使,因而他怀恨在心,便借兵乱杀民妇夫君!” “贾昌既有冤,能捡一条命逃回来,总还有口气爬到有司衙门,怎的还有闲情逸致先回家,与你一介深闺妇人细说?”陆思卿手扶上案台,几番按捺不?住,开口喝问道:“守株待兔的道理我一个文官尚且明白,难道你夫君堂堂右卫将军却不?明白?” “大?梁以武建国,先帝创立九品中正制,却是以孝悌忠信治国。民妇家中危机四伏是不?错,可夫君心系妻儿老母,”魏氏抬眸一字一顿,“这位大?人如何?还要质疑民妇夫君的孝心?” “好个九品中正制,”谢远山紧接着拍案厉问:“我看你并非不?认识朝中列位臣工,反倒是对我等职位了如指掌啊!” 永圣帝目光不?移,只微微皱了眉,这等前赴后继的故交旧情果真感天动地。一旁的陆商容搁下羽觞,神色凝重,同时望了望冲动的弟弟。 “民妇感念天子恩德,时时刻刻以大?梁律法约束己身,”魏氏直身而跪,面对几人责问毫无?惧色,“民妇所言句句属实,列位大?人为何?要咄咄逼人,闭口不?提那位司隶校尉的过?错!” “竟是如此,”永圣帝猛一拍御座,愤然作色,“柳定宸,滥用职权,草菅人命,你可知罪?” 柳濯缨出身清谈,又屡屡在野宴会中结交士族公子,他将党锢的罪名送到永圣帝跟前,永圣帝倒是还有一丝理智,谁让他这个皇位便是来自于所谓的名正言顺—— 他深知舆论的威力有多大?。 百官面面相觑,魏氏殿前告官,不?畏强权,一番剖白几乎要让在场之人相信她的冤屈。 可抛开究竟是谁想将贾昌收作手中刀,显然此刻的永圣帝已?经想要踢这位清谈之名满天下的柳濯缨出局。鸟未尽,弓先藏,百官更是一身寒栗,他们这位主?上远比他们心中所想更为狠辣无?情! “主?上,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柳濯缨直身而立,“魏氏口口声声说下官杀了贾昌,那么?如今他尸首何?在,又有什么?证据证明,贾昌之死就是下官所为?” 第276章 死无?对证,没有证据就定不?了罪,彼时武库失窃,百官不?依不?饶,李令驰也是如此一口咬死。风水轮流转,如今也轮到柳濯缨了。 “魏氏前来自首时,便托臣帮她寻找夫君下落,适逢近来京师盗贼命案频发,”李令驰瞥过?柳濯缨,“臣有所留意,正巧发现一具无?头尸,与魏氏口述特征一致。” “无?头都?可下断论,护军大?人当真是叫我等甘拜下风啊!”谢远山朗声笑出口,“现在死无?对证,区区深闺妇人,空口白牙便要诬陷当朝命官,若今夜真叫她得逞,莫不?是令我等臣工,此后彻底寒了心?” 柳濯缨笃定永圣帝不?敢当众揭发,谢远山也反应过?来,大?司马既由永圣帝钦点,这话就是在点堂上这位傀儡天子,鸟尽弓藏也别太明显。 “护军大?人,你也听到了,”永圣帝接了锅,反手又扣上李令驰的脑袋,“没有证据,断不?可随意诬陷当朝命官啊!” “说来彼时武库兵器失窃,老臣也如今日的柳大?人这般受百官指摘,”李令驰望向谢远山,话外?还有余音,“同样是空口白牙,怎的彼时无?人出口为老臣辩白,此时便说是肆意诬陷当朝命官——莫非散骑侍郎与大?司马关系匪浅?” 李令驰自问不?敢当众揭开柳濯缨的身份,难道柳濯缨那一方就敢么??李令驰已?是退无?可退,鱼死网破于柳濯缨而言却未必是上上策,否则他们也不?会顺着永圣帝的意思,假借宫宴暗杀李令驰。 投鼠忌器,他们两方都?是如此。 谢远山:“你!” “护军大?人这是要攻心啊?”柳濯缨赫然截断谢远山的话,“大?人既领会诬陷之苦,便也别肆意栽赃牵连他人。倘若下官当真有罪,下官自取了头上这顶进贤冠,只消您拿出证据来!” “民妇夫君失踪当日,曾收到一张字条,”魏氏确是空口白牙,但她更是贾昌的妻,一字一句说出口,只要足够笃定,甚至胜过?真凭实据,“约他至于北郊林中一见!” 李令驰同时道:“臣已?派人去过?北郊。” 永圣帝忙问:“可有查到什么??” “恕臣无?用,那杀手老道,下手果决,事后没留下半点痕迹。”李令驰话锋一转,“可北郊坐山面水,不?知何?时,却突然多出十几座坟茔。” “天灾连年,百姓死伤多少?护军大?人难道不?知?百姓贫苦不?见护军大?人施以援手,区区十几座坟茔倒勾起您的兴趣,”柳濯缨目光霜寒刺骨,他问李令驰要证据,岂知李令驰却想掏他的心,“下官怎么?看,好像都?是您更藏着掖着!” 如今柳濯缨的身份就隔着一层窗户纸,北郊那十余坟茔所埋为谁已?是呼之欲出,这个身份不?能提,遗骨却是实实在在可以动的。 就看李令驰与柳濯缨,谁比谁更狠心。 “臣向来光明磊落,也正是不?想错冤了柳大?人,这才更要细细查明。”李令驰脚下一转,话是回禀永圣帝,人是正对柳濯缨,“依臣之见,不?如索性?开棺验尸,查查其中究竟是否有贾昌的踪迹,也顺便一查,这些尸骨究竟从?何?而来!” “你敢!”陆思卿拍案而起。 “如晦!”郗延真两只手去拽他,“你喝醉了!” “看来北郊果真有蹊跷,”李令驰拂衣摆下跪,“谋杀朝廷命官乃是大?罪,主?上万不?可轻纵!” “护军大?人所言极是!民妇所言但凡有虚,就叫民妇天打雷劈,连同膝下幼子一并不?得好死!”双方僵持,魏氏花容失色,当堂哭号,只为火上再添一把新柴,“民妇夫君死得冤屈,堂堂大?梁朝廷竟不?能为我夫君昭雪——民妇冤呐!” 说着她就向大?殿最近的盘龙柱撞去! “不?要!” 柳濯缨双目圆睁想去拦,膝盖冷不?防被什么?东西打到,脚下一扭,堪堪就跪在那魏氏的裙摆之后。 咚的一声,鲜血迸溅,于半空开出一朵绝望的花,惊诧过?后,百官惶恐后退,郗延真逆流而上,大?步上前探她鼻息—— 人已?咽气。 当堂撞柱,以死明志,天子百官众目睽睽,纵使柳濯缨再巧舌如簧,人死不?能复生?,他也决计争不?过?一个死人! “柳定宸!” 柳濯缨拖着身子跪向永圣帝,脑袋低垂,眼中黯淡,“臣在。” “事已?至此,孤有心无?力,若不?惩治,岂非叫天下百姓皆以为我大?梁朝廷无?用!”永圣帝一拍御座,盖棺定论,“柳定宸涉嫌谋害当朝命官,撤大?司马一职,褫夺官服官帽,即刻抄没司马府——淳于霑,你亲自带人去抄家!” 子夜忽而风雨交加,街头巷尾一片死寂,百姓家门紧闭不?敢探出窗外?,唯大?司马府人头攒动,不?断有官差进出,哭天抢地哀嚎一片,柳濯缨就跪在前院正中,跪在匆匆而来的小寺人面前。 小寺人躬身,夜色遮住他的神色,只见他手中所捧并非诏书, 而是一壶酒。 第123章 抄家 同一片风雨, 廊下湿了大?片,太极殿中空空荡荡,百官早已退席, 只剩寺人宫娥收拾残局。永圣帝端坐殿上, 仿佛脚下臣服的百官犹在。当着主上的面, 寺人宫娥大?气不敢出, 收拾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利索。 第277章 “主?上,”郑蕃躬身候在边上,夜深雨急,他膝盖疼得厉害,实在有些站不住脚,“夜已深, 不如奴婢扶您回寝殿歇息。” 殿中明烛尚在,人已散尽, 永圣帝瞥过一眼, 随即转过身—— “是啊,孤累了,郑常侍今日辛劳,想是也累了吧?”永圣帝牵起嘴角, 朝殿外唤一声:“来人!” 须臾, 有个小寺人端上来一杯酒。 身后?还跟着两个羽林郎。 郑蕃认得这个小寺人, 大?驾南渡的?路上, 他还抽过这小寺人一马鞭。 大?概叫鸿禄。 宫中赐酒有五花八门的?名头, 这杯却?是无名酒, 郑蕃大?惊失色, 冷汗倏地从额头掉落,“主?, 主?上这是做甚?” “自然是孤体恤郑常侍辛劳,”永圣帝端坐御座,笑里藏刀,“赐你的?安眠酒。” 说完那羽林郎几步上前,将人扣下跪在永圣帝跟前。 “主?上这是为何!”郑蕃双手反扣,动弹不得,望着永圣帝简直难以置信,“奴婢自问一向尽心竭力——” “尽心竭力?”永圣帝嗤笑,俯身向前倾,“去年花朝节,城西杨柳巷口南风馆,不知?郑常侍又是尽心竭力为谁办事??” ……然是为主?上寻一把锋利的?刀,”郑蕃倒吸一口凉气,但很?快又调转枪头指向被革职的?大?司马,“奴婢受那柳定宸蒙骗,也是时至今日才得知?,他就是当年死里逃生的?谢元贞!” “看?来郑常侍与孤一样,也被蒙在鼓里已久,”永圣帝点头表示十?分理?解,“那这杯酒,郑常侍就更得喝了。” 左也是死,右也是死,今夜永圣帝要柳濯缨的?命,同样也要他郑蕃的?命! 郑蕃老泪纵横,下巴磕地,卑微到?尘埃里,“奴,奴婢不明白。” “你不喝,怎么叫孤看?到?郑常侍的?忠心?”永圣帝轻飘飘丢下句:“你不喝,便是欺君。” 说着鸿禄端起酒,举到?郑蕃嘴边。 “.奴婢不喝,奴婢不喝!”郑蕃猛地用脸撞翻了酒,酒溅一地,洇在嫣红的?地毯上犹如一抹漂亮的?鲜血,他声嘶力竭,“奴婢一路伴驾而来,为您鞍前马后?,奴婢这一条腿还是为救您而废的?,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主?上怎能杀一直忠心于您的?奴婢!” “好个忠心耿耿!”永圣帝蹭地站起,“一条腿就想换孤的?信任,你道你是个什么东西!” “奴婢是低贱,”羽林郎手下用力,郑蕃脖颈青筋毕露,瞪大?的?眼珠不断淌下泪水,声音凄厉回荡殿中,“可是你慕容裕也不见得多高贵,都是一道在泥潭里摸爬滚打攀高枝儿的?,你不会以为你当真成?了大?梁的?天,倒来与奴婢分高低罢!” “好!”永圣帝负手道:“你不喝敬酒,那便喝罚酒吧!” “主?上,”其中一位羽林郎问:“该如何处置?” “凌迟,”永圣帝眼色一暗,“喂狗!” “慕容裕,你不肯以真心待人,”直到?被拖出殿外,郑蕃的?声音还萦绕太极殿中,“天道轮回,永远也不会有人肯真心待你!” “再替孤送一壶酒,”永圣帝摸了摸耳朵,指着要退下的?鸿禄,“回来你便是孤的?中常侍!” 人都退出去了,永圣帝默默又坐一会儿,恍惚间仿佛看?见殿外的?廊下有条人影,但他又不敢离开御座,拳头攥紧又缓缓松开,良久终于起身冲殿外的?风雨走去。 出了殿门,瓢泼大?雨打进廊下,沾湿了太极殿的?门窗。原来方?才不是永圣帝错觉,果真是陆贵嫔在等他。 “陆贵嫔,”永圣帝居高临下去看?她,“夜深不回去歇息,跪在殿外做什么?” 陆商容俯身一拜,“妾请主?上撤去陆思卿吏部尚书一职。” “哦?”郑蕃的?话?还在折磨着永圣帝,他不屑一顾,语气间是淡淡的?轻蔑,“为何呀?” “如晦年幼无知?,”陆商容没有抬头,始终恭恭敬敬,“恐怕难当吏部尚书如此重任。” “不过是百官考绩,”永圣帝撂在后?腰的?手又微微攥起,似乎在赌气,“从前你父亲做惯了的?,做儿子?的?耳濡目染,有什么学不会的??” “父亲能恪尽职守,是因为他乃朝中清流,允执厥中,不涉党争,”陆商容毫不避讳,径直道出永圣帝今夜反常的?根源,“如晦虽与父亲同出一脉,可错就错在他不该与谢氏牵扯不清。” 陆思卿与谢家二郎之?事?并非私密,若是洛都谢氏已无人在世,永圣帝的?恩宠与愧疚便是实打实的?,可如今谢泓尚有血脉存世—— 那就要另当别论?了。 “洛都谢氏满门已绝,”永圣帝低眉正经去看?陆商容,也是没料到?,陆商容的?胆子?真不小,“你弟弟如何还能牵扯不清?” “主?上,妾虽深居简出,今夜宴饮也能看?出蹊跷,”陆商容抬头,望向永圣帝的?眼神始终沉静如水,“妾只愿一家平安,不求大?富大?贵。若是如晦还执着于七年前的?事?不放,那不如索性眼下就将他革职查办,以免日后?做出什么追悔莫及的?事?来。” “你看?出什么?”永圣帝有些信,又实在不敢信。乱世之?中,人人都在互相背叛,如今永圣帝哪里敢再轻易交出一颗心,“你看?出北郊埋的?是谢家人,柳濯缨也是谢家人?” 第278章 谢泓的?冤魂,终究是回来索命了。 “这些都不重要,”陆商容一字一顿,“重要的?是妾是主?上的?后?妃。” 从前是,此刻是,日后?若是永圣帝愿意,便永远都是。 “说得真好,可孤累了。”永圣帝脊背微弯,掐着眉心背过身去,语调低落,“下去吧!” 陆商容没有纠缠,曾几何时永圣帝最喜欢她这样与世无争的?性子?,此刻永圣帝偏头看?着她默默远去的?背影,心里也有一片地空了。 “呀,地上——” 殿门口跟在永圣帝身后?的?小寺人突然低低一叫,勾得永圣帝也回了头。 “地上那滩是什么?”永圣帝问。 “禀主?上,”小寺人不敢确定,“似乎,似乎是血。” 那是方?才陆商容跪过的?地方?,顺着她回宫的?方?向,还拖出长长的?一条。 陆商容的?病时断时续,先前没养好,日后?也再养不好,永圣帝盯着那滩深色,心里落空的?位置被一团酸涩胀满,堵到?喉咙口,最后?破口而出,“传太医令去长信殿!” 此刻司马府,各宅各院的?东西逐渐搬空,院中已是一地混乱,柳濯缨还跪着,他全身湿透,单薄的?衣裳贴着菲薄的?脊背,看?起来脆弱不堪一击,但又始终没有被风雨击倒。 淳于霑皱眉看?着柳濯缨,雨水顺着浓眉形成?一串雨帘,他也无心撑伞。 “柳大?人,我不知?道北郊究竟埋着谁,却?知?道此刻李护军已带兵将那儿围成?一道铁桶,”就在来送酒的?鸿禄来回张望过无数次之?后?,淳于霑终于开口,“一杯酒换十?余亡魂安宁,柳大?人,老夫在此送你一程!” 鸿禄赶紧将酒递上,柳濯缨还是不接。 “柳大?人,主?上等着奴婢回话?,”鸿禄脸上不耐,这雨别人没淋够,他可是淋够了,“您别叫奴婢为难!” “谁下黄泉也不会有什么准备,”淳于霑突然伸手一拦,反帮着柳濯缨挡主?上的?旨意,“内官等上一等也无妨,雨下得大?,不急这一时三刻。” 这酒满满当当送来,便没有再满满当当回去的?道理?,永圣帝不敢在大?殿处决,今夜借着抄家令其自我了结,是永圣帝能想到?最妥帖的?,息事?宁人的?法子?。鸿禄碍于淳于大?人的?官位,可主?上的?命令于他也是天,他要交差,就得亲眼看?着柳濯缨咽气。 可淳于霑说得轻巧,这雨下个没完,难不成?他也得无休止地等下去? “淳于大?人,”柳濯缨抬头,扫过已有愠色的?鸿禄,顺着他的?视线又转向淳于霑,雨水冲得他几无人色,他反倒笑起来,“从前晚辈常觉得您有些糊涂,廷尉主?刑狱,向来依大?梁律法行事?,法不阿贵是为本?分。可您遇事?不决,回回请示这个,请示那个。如今看?来,倒是谢某愚钝。” “柳大?人!”不知?其中哪个字叫鸿禄害怕,他陡然盖过柳濯缨的?声音,“您莫犯糊涂,快喝了这酒吧!” 食案上早已积满了水,柳濯缨伸手将羽觞中的?雨水倒干净,杯口刚翻回来,鸿禄紧接着斟上满满一杯。 柳濯缨没有再犹豫,酒已到?嘴边,只要他仰头喝下,今夜便结了。鸿禄目不交睫,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儿。 “且慢!” 突然的?一声将紧绷的?弦生生扯断,鸿禄顾不上身后?是谁,上前便要去灌柳濯缨,身后?一颗石子?儿直接打掉了两人手中的?羽觞—— 羽觞落地,里头的?酒与地面的?雨水浑为一体,青铜酒壶落地倒没有碎,横躺在地上再无人在意。 来人是尉迟晗,还有一众的?士族公子?。 “尉迟公子?!”鸿禄几乎要七窍生烟,指着尉迟晗的?鼻子?骂骂咧咧,“这可是主?上御赐的?酒,您就这么打翻了,是要打主?上的?脸吗!” “在场的?人,”尉迟晗暗松一口气,打量着柳濯缨并未有其他不妥,这才抱臂哂笑,“可有谁看?见,这酒是被我打翻的?!” 司马府中除了廷尉便是这些士族公子?,他们敢跟着尉迟晗来,显然此刻也不会驳尉迟晗的?面子?,鸿禄孤立无援,恼羞成?怒到?极点也不敢放屁。 “淳于大?人,”尉迟晗向柳濯缨走去,擦肩而过的?瞬间睨了一眼鸿禄,方?才他敢指着自己的?鼻子?,他更要蹬鼻子?上脸,“那您呢?” “你们,”淳于霑回头一望,一群纨绔之?中还有个不肖子?,他缩起腰杆,又如往常一般打起哈哈,“你们要送柳大?人一程,本?官自然理?解,只是要注意分寸,注意分寸!” “反了,”鸿禄指着面前乌泱泱的?一片,扯着嗓子?,也是给自己壮胆,“你们真是反了天了!” 廷尉是打定主?意不插手了,见此情形鸿禄想跑,尉迟晗一个眼刀,众人各出一根手指头,就牢牢捏住了鸿禄。 “所谓慕容天下,不过是咱们这些士族在帮他撑着,”尉迟晗扶起柳濯缨,凛若冰霜,“我等给主?上一个面子?,却?不是叫他以为,他真就能做大?梁的?主?!” “尉迟公子?,”柳濯缨叫雨淋久了,人有些昏沉,细长的?指节被尉迟晗紧紧握住,低语的?声音隐隐颤抖,“此事?不是你们能掺和的?,快回家去。” 第279章 “能不能掺和今夜我等也来了!”尉迟晗双手捏得更紧,又急又恨,雨水在嘴角炸开了花儿,“我豁出命去叫了他们来,若是没赶上,柳大?人难不成?真要喝了这毒酒不成?!”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柳濯缨抬眸,“今日这酒洒了,明日还会有三尺白绫,此乃定数。” “这可不是我认识的?柳濯缨!”尉迟晗猛然甩开柳濯缨的?手,眼前一片模糊,出口却?是清清楚楚,“今夜站在这里的?都是我大?梁的?士族子?弟,不分朱竹,不分高低贵贱,他们一听主?上要处死柳大?人,可都赶过来了!” 言下之?意,今夜支持柳濯缨的?并非只是士族子?弟,更有其背后?的?士族集团。不管永圣帝杀柳濯缨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士族对于永圣帝的?耐心都已接近极限。 “尉迟公子?,今日若我由得你胡闹,来日功不成?名不就,你便是首当其冲,”柳濯缨何尝不明白这一点,他透过尉迟晗去看?他身后?的?士族公子?,清谈到?底误国,他们皆是一表人才,若来日肯为国求进,大?梁未必会走到?山穷水尽,“公子?尽心搭救之?恩我感激涕零,可我不能拖你下水!” 尉迟晗急得要跺脚,“今夜我既敢来,便已做了最不济的?打算,我——” 柳濯缨赫然抬掌,止住他要说的?话?,随后?弯腰,执意去捡地上的?酒壶。 “我不许你喝!” 尉迟晗脚下起势,酒壶就躺在两人之?间,他见拦不住人,抬脚就要去踩酒壶,旁观已久的?淳于霑忽然横刀过来—— “父亲!” 众人惊呼,刹那温热的?鲜血随雨水冲刷而下,柳濯缨整个人扑到?尉迟晗身上,挨着他的?耳朵,哆嗦着叹出一口气,才艰难道:“尉迟公子?,如晦常说你冒进,看?来不是虚言。” 怀中人薄如蝉翼,好似轻轻一捏便灰飞烟灭,尉迟晗双手紧紧抱住柳濯缨后?心,触手一滩热流,转瞬又被雨水冲得干干净净,仿佛不过是他紧张到?极致的?一场血色幻影。 尉迟晗抬眸,看?向淳于霑的?双眼已然通红,淳于霑收刀入鞘,在雨柱中与之?默视,眼中神情复杂。这一刀不留情,为的?是成?全柳濯缨,是要送他一个忠君之?名。 一刀激起千层浪,尉迟晗身后?不断涌上士族公子?,淳于家的?更是当先挡在父亲面前,父子?对峙,士族与天子?对峙。 “柳大?人!”尉迟晗扶着柳濯缨双臂,向来是他聆听柳大?人教诲,如今也轮到?尉迟晗规劝柳大?人,“鸟未尽,慕容裕就先要藏弓。若来日他得势,哪里还有咱们这些士族的?活路!慕容裕根本?不值得你这样做!” “我——” 柳濯缨看?他,还想再说什么,柔美的?桃花眼骤然瞪大?,继而眉心皱起,仿佛剧痛难忍,下一刻嘴角见血,竟是直直倒了下去! 四方?天外,暗箭来袭, 是一箭穿心。 “柳大?人! 柳濯缨没来得及说一个字,人就翻了白眼昏死过去,尉迟晗慌忙接住人,长箭映入视野,他大?惊失色,在雨中咆哮:“是谁暗箭伤人!” 这也同时在淳于霑与鸿禄意料之?外,此箭突如其来,一箭之?后?就没了下文,来无踪去无影,就是不想叫廷尉抓住任何把柄—— “还能有谁!”人群骤然爆出一道愤怒的?声音,“必定是这宅子?早被人监视,若是柳大?人不肯喝毒酒,便一箭再取他的?命——狠毒至此,如何配为人君!” “快看?看?人还有没有救!” 没影儿的?事?,淳于霑也没心思花力气,眼前却?是人命关天,他大?步冲上来探了柳濯缨鼻息,眼中终于流露出一丝急切。 “他还有气!”尉迟晗四下环顾,一片茫然,倏尔扯着嗓子?道:“我记得柳大?人府上就有大?夫,那大?夫人呢!” 淳于霑眼前一亮,起身向后?,“快去将人带来!” 院中又是一阵兵荒马乱,尉迟晗将浑身浴血的?柳濯缨抱进最近的?一间厢房,衣裳湿透,紧贴身躯,柳濯缨不知?是冷是痛,浑身痉挛不止。鬼医后?脚进门,一见柳濯缨背后?插着的?箭,脚下更快三分。 “大?夫,”尉迟晗急得来回转悠,“人可还有救!?” “一箭穿心如何还能有救?”鸿禄还被绑在廊下柱子?上,他听着里头的?动静,言辞刻薄,语调尖利,“尉迟公子?不若还是放手让柳大?人安心去吧,你我也好各回各家!” 尉迟晗陡然看?向窗外,那眼神冷得要杀人,淳于霑横过一步挡在身前,两方?已是剑拔弩张。 “别吵吵,都滚出去!” 鬼医神色凝峻,偏偏此刻独活又不知?道哪儿去了。 这箭的?位置偏了一寸,真麻烦! 众人揪着心,不敢再耽搁,闻言立即退出回到?廊下。 “淳于大?人,”鸿禄眼见众人出来,特地先点淳于霑,“您向来自诩中立,今夜所作所为,却?当真叫奴婢大?开眼界,但凡留奴婢一口气回宫,奴婢便定要好好与主?上细说!” “尉迟公子?,”淳于霑不答鸿禄,只问尉迟晗:“今夜你带这么多人,还有犬子?来闯司马府,莫不是真想翻了大?梁的?天?” 第280章 “岭南还有慕容述,还有裴云京,晚辈自然不能翻大?梁的?天,可向主?上请命却?无不可!”尉迟晗拂袖转身,这话?不仅是对淳于霑,更是要鸿禄转告,“三千士族子?弟往主?上跟前一站,就看?那护军大?人还能否保全主?上一世圣名!” “若是主?上——” “当今主?上不是先帝,李护军更不是谢中书,”尉迟晗对上淳于霑眼中无比坚定,“晚辈说了,三千士族子?弟往主?上跟前一站,他得先掂量自己的?分量!” 说着他转身向两侧廊下,今夜司马府无人掌灯,士族公子?的?脸隐在昏暗的?廊下,与大?雨中的?夜色融为一体。尉迟晗深吸一口气—— “诸兄同窗,方?才在下的?话?你们也都听到?了,今夜我尉迟晗敢闯司马府,一个时辰后?还要去敲登闻鼓,闯宫门!”尉迟晗一字一顿,气势如虹,“没胆量的?,趁此刻天还未亮,早些回家去吧!” 廊外唯有雨声,不时掺杂鸿禄的?詈骂,众人沉默一会儿,离淳于霑最近的?一位公子?当先站出来—— “尉迟兄说得不错,鸟未尽,主?上便要先藏弓,来日他与李令驰得势,先前敌对与威胁天子?皇权的?士族一个都跑不了!我淳于彦不走!” “你,”儿子?的?话?落在淳于霑耳边震耳欲聋,他没有反驳,甚至轻声称赞,“果真虎父无犬子?!” “我等与尉迟公子?共进退,誓死不退!” 士族子?弟随声附和,主?上要看?士族的?忠心,此时尉迟晗也要看?这些纨绔的?忠心,从他们跨出自家门槛那一刻起,注定江左士族必须同进同退。因为这些士族并非只有世家高门,世家与寒门为一个柳濯缨屈身同一阵营,原本?就是互为掣肘,今夜谁敢退缩,来日便成?为对方?茶余饭后?的?谈资,日后?时局翻新,他们更没有资格与对方?并坐谈判。 “内官,今夜种种你可都看?到?了,”尉迟晗指着柱子?上瑟瑟发抖的?鸿禄,“不光淳于大?人,咱们所有士族子?弟,所有士族的?所作所为,在主?上跟前也都要一字不漏地说与他听!” “只是北郊墓林中所埋为谁?柳大?人甘愿自尽,是否与那北郊墓林有干系?”淳于彦突然想到?什么,“父亲,你可知?柳公子?究竟是谁!” “淳于大?人,”鸿禄突然大?喝,“奴婢劝您不要引火烧身!” 黎明前夕,雨终于见小,隐隐可见夜空星辰,大?内宫门紧闭,登闻鼓声不止。永圣帝长夜难眠,殿中辗转,等来的?不止有回宫复命的?鸿禄, 更是以尉迟晗为首的?三千士族子?弟。 第124章 请命 铎州京师北郊 “春雨净天色, 明日铎州金谷大街,又是干干净净的一条道,”闪电炸亮半边天, 程履道与李令驰坐在临时搭建的棚下, 温火煮酒, 壶盖咕咚, 程履道取下先为李令驰斟一杯,“明公请。” “此酒甚好,淮清就喜欢这般清醇微苦的滋味,”李令驰浅尝辄止,剩下半杯悉数洒在墓前的泥泞里。 “明公为何笃定那谢元贞甘心为十余枯骨赴死?”程履道满上两杯,似乎不解, “死人如何会同活人计较?” “可活人却会良心不安,”酒入腹, 烈心头, 李令驰微微皱眉,想起流星滑过那夜,“他苟延残喘至今不过是为报仇雪恨,而今大仇不得报, 至亲遗骨又落到?仇人手?中, 他如何还能狠得下心?” “明公洞察人心, ”程履道瞥一眼李令驰, 话锋一转, “可只怕明公替主?上解决了心腹大患, 主?上转过头来就要对付明公。” 永圣帝也一直是如此对付他的。 李令驰静观温酒入羽觞, 抬眸瞥了一眼程履道。 “寡人如今算是想明白了,”李令驰捞起其?中一杯, 端到?眼前转动,没有一饮而尽,“他杀的既是忠臣,望京若是知晓此事,只怕第一个就要反,放眼大梁上下,还有谁愿意提携他这个偏房庶子?” “所以慕容裕始终名不正言不顺,”程履道举杯敬他,“至少没有慕容述那般得民心。” “单瞧近十年,慕容述自然是爱民如子的好王爷,”羽觞停在李令驰掌中片刻,他才转头与程履道碰了一下,不重也不轻,“可再往前十年就会发现,他也不过是助纣为虐,侥幸逃生的小人罢了!” “可百姓向来不会往前看,他们为生计奔命,只够得到?脚下的路。”程履道端着?酒杯也没有喝,视线一直停留在李令驰手?上的羽觞,“纵使百官世家也是如此,鼠目寸光乃常人之常态。” “那便彼时再叫他们看清慕容述的真面目,”李令驰又洒了一杯,肘袖翻飞,径直将羽觞也一并摔在地上,“眼下寡人只要谢元贞死!” 棚外,镇守的士兵微微侧目,转瞬又恢复无动于衷。 “谢元贞是该死,”程履道牵起嘴角,新取一羽觞,耐心斟新酒,“只是在下既为明公帐下幕僚,自当为明公千秋思虑周全。” “哦?”崭新的羽觞沾上水汽,酒声与雨声融为一体,李令驰抬眸,“说来听听?” “良禽择木而栖,如今慕容氏只余三两?枝杈,平州自是同气连枝,”程履道恭恭敬敬,羽觞停在半空,薄雾瞬间消散于氤氲,“可铎州这枝未必就是明公唯一的选择。” 第281章 “你要寡人投靠平州,”李令驰没接那杯酒,下巴微扬,打量起端酒的程履道,“寡人以为你的记性还不错,没忘了那裴云京给寡人下了整整七年的忿相!” 便是没有忿相,七年光阴也足以改变一个人。 “枝杈虽不过寥寥,但若长势不好,也该动手?修剪,”羽觞在半空稳稳当当,程履道气定神闲,“明公,慕容裕不该留,裴云京自然也不该留,那慕容述年长多病,膝下又无子嗣,他的百年近在眼前,只要他落在咱们手?中,一切就都还有挽回之机。” “可寡人早与裴云京决裂,”李令驰眯眼轻嗤,“你叫寡人此时此刻去投诚,是预备提着?寡人的脑袋去见他么?”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举杯的单手?换了双手?,程履道起身一躬,“明公,忍一时之气,便可成万世之功。” “吃苦可不会成为人上人,吃人才会!”李令驰猛然起身,负手?于背,“寡人出身武将,从?来只认刀兵,那裴云京更是如此。你要寡人卑躬屈膝,寡人只明白告诉你,此事绝无可能?!” 说完他就要往外走,油纸伞撑开,恰有士兵冒雨来禀。 “何事?”李令驰心头正有一口气,叫酒熏得昏头,此刻并没好气,“那柳濯缨不肯伏法??” “不是,”只见士兵摇头,“护军大人,那柳大人正要自尽,忽然来了一群士族子弟拦着?不让,争执间又从?天外飞来一支冷箭。如今柳大人命在旦夕,那群士族子弟以为是主?上所派,此刻转求面见主?上,说要向他讨个公道!” “飞来冷箭?”李令驰赫然转头。 “明公,”程履道眼珠一转,急切道:“金蝉脱壳!” “好个柳濯缨,”春雷滚滚,李令驰雷霆万钧,大喝一声:“取寡人的霸刀来!” 与此同时,铎州某处民巷角落,一个身负重伤的女郎好容易跌进一处宅院,等不及抬头,当先喊一句:“主?子!” 无人应她。 “我走错地方了?” 樊令抬眸环顾四周,院子空荡荡的,堂屋炉上的水壶还在滚,案台有一盏茶,茶盖没掩住盏口,不时有一丝热气冒出。 “该死!”樊令轻啧一声,转头就要往外爬,长长的血迹未干,不过爬了三两?步,她两?眼一黑,又昏死在门槛上。 狂风暴雨之后,司马府举目一片狼籍,士族子弟刚走,淳于霑要等永圣帝的旨意,司马府抄了一半就吩咐暂停,各自寻个地方先歇一脚。 雨淅淅沥沥,时大时小,众人睡不安稳,突然的一声惨叫,守门官差被踢进门来,四脚朝天倒在庭院的阶上。 淳于霑刚阖眼,一睁开便是怒火冲天,出门的时候还在搓眼睛,“是谁擅闯司马府!” “淳于大人熬更守夜糊涂了吧?”李令驰拖着?霸刀,一步一步往庭院来,院中值守的官差见来人是护军大人,提起的刀又颤颤放下,只听他当庭大吼,“这京师上下哪儿还有什么司马府!” “李大人,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司马府还没抄完,”淳于霑双手?反剪,问李令驰的语气仿佛在审人犯,“倒是李大人,不守着?北郊墓林,来这里做什么?” 李令驰不同他废话,“柳濯缨人呢?” “没了,”淳于霑不打草稿,大手?一挥,“李大人请回吧!” “毒酒他根本就没喝,”李令驰扬刀横指淳于霑,“你他娘的放什么屁!” “李大人耳目灵通啊,”淳于霑一愣,眼皮一翻又是一句:“可谁说有毒酒,难不成是李大人所赐?” “我的刀专治不识时务之人,”刀面侧转,在泼天的雨中泛起寒光,李令驰如恶鬼低语,“淳于霑,你是么?” “原是霸刀,”淳于霑抻起脖子,细细打量起这把锃亮的长刀,点点头反而一哂,“下官上了年纪,记不清这刀是否上过战场。若下官没记错,它?搁在家中快有十年了吧?我怎么瞧着?,都有些卷刃了!” 话音刚落,淳于霑竟拔刀先出了手?,李令驰低啐一声,两?人在雨中交错,瓢泼于半空飞溅,似飞花乱舞,只不过十余招,淳于霑就脑袋着?地动弹不得。李令驰跨过这把老骨头,马不停蹄便冲了进去。 谢元贞还在流血,其?寝间所在的庭院正中,念一手?下斜一把细柳剑,就站在雨中等李令驰。 “护军大人,”念一剑锋偏转,“这里没有您要找的人。” “方才在殿上,”李令驰脚下起势,淳于霑那般的绣花枕头不足为惧,眼下不过一个暗桩,在他眼中也没有任何区别?,“倒是装得不堪一击!” 天边如昼,又是一道雷电交加,两?人刀剑凌厉,原先念一还占一丝上风,可李令驰杀人心切,招式来回间看出念一长于巧劲,于是出手?招招不遗余力?,刀刀不留喘息,念一气息难以为继,逐渐落了下风。 “功夫不错,”刀剑交错间,两?人逐渐偏向庭院一角,李令驰还有闲情盘问:“不是谢元贞教?的吧?” 头顶横刀砍来,念一双手?举剑,火花迸溅的一瞬间他左膝着?地,骨头碎裂,痛达百骸,声音入耳有些沉闷。他咬牙抬眸,咫尺之间是李令驰狰狞的面目,“何以见得!” “谢家刀闻名天下,”李令驰居高临下,奋然举刀,手?下十成十的力?道,“可他一个病秧子,想必根本握不住刀剑!” 第282章 “你知道你这张嘴吐不出象牙来吧?”惊心动魄的一声,青砖地面裂开一条大缝,念一堪堪躲过霸刀,双眸通红,几乎已经筋疲力?竭,嘶吼的同时也下狠手?,“那就闭上你的狗嘴!” “不愧是谢元贞的狗,跟他一样巧舌如簧!”李令驰劈开念一同归于尽的杀招,忽然转头飞身去向柱子边! “小怜快跑!” 话音刚落,李令驰刀锋一转,回身偷手?,一刀两?洞,眨眼对穿了念一腹部?。 “阿念!”“跑!” 霸刀抽离的瞬间,念一猛然震颤,俯身倒地。他口齿嫣红,腹部?伤口更是鲜血喷涌,小怜惊慌的脸庞在雨中模糊不清,他目眦欲裂,想动却抽搐不止,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了。 挡李令驰的人才该死,李令驰拖刀往前走,并不为难一个小女郎,可小怜见血壮胆,反而敢跑上前,死死抱住李令驰的腿。 “不许伤害我家大人!” “是你自己找死!”李令驰眼中猩红,提刀高举,直冲小怜后心而去,念一指缝沾泥,爬一步腹部?伤口便裂得更深,可他们人在廊下,与念一隔着?十几步——还是太远了。 “小怜!” 刀尖入肉,剧痛并未如意料般到?来,小怜双睫颤动不止,大气不敢出,慢慢睁开眼睛,原来上面还顶着?一人—— 是小怜的父亲,那个在柳府养老的摸包儿。 “阿,阿翁?”小怜松开手?去抱老头,父亲的前胸后背血如泉涌,随大雨冲刷,浇灌一院花花草草。 “臭丫头,”老头双眸失色,最后一句细如蚊蝇,“眼光不错。” 说完苍老的双手?垂落雨中,是死不瞑目。 一门之隔,谢元贞就躺在里面,李令驰从?血泊中抽出脚推门而入,谢元贞浑身是血趴在床上,五绝正在施针。 见状李令驰想说什么,眨眼扫过柳濯缨满脖子的血,忽然想起江豫川。 彼时的江豫川是否也是这样浑身浴血? “别?演戏了!”李令驰突然大吼。 这一吼莫名其?妙,五绝手?抖险些扎偏了穴道,他低斥一声,心道演你祖宗十八代的戏,话到?嘴边又勉强忍住了。 他不敢停,也不敢分心,因?为此刻谢元贞是真真正正的危在旦夕! “都到?这份儿上了,”李令驰见两?人都不吭声,信了几分谢元贞的伤势,可那又怎样,他脚下一挪,今夜就是要取谢元贞的命,“不如本护军送你一程!” 霸刀逼近床榻的瞬间,五绝反身飞针,李令驰被逼退几步,紧接着?又缠上来。五绝两?边操心,出手?格挡的瞬间,谢元贞眼皮一动,喉头一滚,嘴角鲜血流到?软枕上,洇出一大片触目惊心,牵连后背伤处也开始渗血。 “谢元贞身边还真是卧虎藏龙,”房中逼仄,李令驰的霸刀施展不开,可他眼冒凶光,露出嗜血的笑,“一个大夫的身手?,抵过外头那个一半!” 五绝额角淌汗,眼见就要落了下风,就这样他还是不服气,“谁是谁的一半!” “老东西?,”李令驰劈刀斩向五绝,“本护军要把你的手?给剁成两?半!” 五绝双目圆睁,千钧一发之际身体僵直反而不听使唤,刀尖触及眉心的一瞬间,忽有一把刀横过缝隙,反挑上天,顷刻打落房中一圈挂饰。 李令驰回刀—— 是赫连诚。 粗粗打量过后,李令驰眉心一皱,一字不露,霸刀的锋刃就是他对赫连诚的问候,赫连诚眼疾手?快,抢在李令驰再次举刀之前,下穿扣住李令驰的霸刀,转身就往门外拖。 李令驰下盘不稳,赫连诚这一拽还真叫他拽动了,一招之后,屋内狼藉满地,赫连诚站在门口,提刀对着?李令驰的脑袋,转身先去瞧床上的谢元贞。 只见他半身裸/露,每一寸肌肤于无数春宵烙印在赫连诚心间,此刻瓷白的肌肤被血色晕染,后心的鲜血汇聚成一小滩,在枯瘦的脊背间形成一弯湖泊, 像大漠黄沙中的月牙泉。 “至少帮我再顶两?个时辰!”五绝脚下踉跄,几乎是爬回床边,方才仓促应战,此刻他也是满头大汗。 赫连诚陡然回头,看向李令驰的眼神瞬间变了,李令驰心下一沉,只见对方后槽牙一动,挥刀直接就将李令驰劈回到?雨中庭院。 “听到?了?”赫连诚满身杀气,单手?关门,砰地一声房门紧闭,“两?个时辰之内,要么滚,要么死在我刀下!” “狂妄!” 李令驰只犹豫一瞬,下一刻挥刀斩雨,霹雳而来! —— 出了司马府,沿着?金谷大街,瓢泼一路见小,下到?尽头不过时雨蒙蒙,眼前便是巍峨的皇宫大内。 早朝时辰已过,建康宫无一臣工。 “来人!”御座上的永圣帝几番想起身,又不敢离开,只唤了鸿禄,压着?火气问道:“时辰已到?,百官何在!?” “主?,主?上,”鸿禄哆哆嗦嗦,昨夜的差事没办好,此刻只怕永圣帝要摘了他的脑袋,说着?径直下跪,“百官没来,登闻鼓也没停过。” “孤问的是百官为何不上朝!”永圣帝眼中也满是惧色,破口大骂,“什么登闻鼓,孤没听见,孤没听见!” “主?上!” 第283章 鸿禄壮着?胆上前,永圣帝却以为他要杀自己,抬腿便是一脚—— “谁要杀孤!” “无人要杀您!” 鸿禄见势不对,生怕永圣帝要问责,一个狠心,索性偷偷吩咐人去开宫门,放那群示威的士族进宫来。 很快,永圣帝就看见不远处的重重宫门,一群人乌泱泱朝建康宫涌来。 “谁放他们进来的?”永圣帝陡然从?御座上站起,脚下踉跄,险些摔下去,堂堂天子抚掌拍腿,毫无帝王威仪,“反了天不成!” “主?上忘了,您方才不堪其?扰,吩咐奴婢放他们进来,”鸿禄心里捏着?一把汗,装作无辜,“奴婢得了信儿才去放的人呀!” “你胡说什么!”猜忌是帝王的本性,如今永圣帝竟然跟着?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当真神智不清?他双目圆睁,难以置信地打着?骨碌,“孤怎会,怎么不记得?!” 转瞬,士族子弟已到?殿外,发喊连天—— “进奸黜贤,国之危矣!” 乌云蔽日,举头三尺是蒙蒙细雨,太庙坍塌,大内走水,武库失窃,坊间传闻并非空穴来风,此前铎州已有王气,可这王气却未必是慕容氏,更不是在说此刻的慕容裕。裴氏盘踞平州,慕容述是他的棋子,他们正在牢牢盯着?皇宫大内发生的一切。 “关上殿门!关上殿门!” 永圣帝咆哮如雷,勒令殿中羽林郎堵在门口,他自己也跌跌撞撞跑下来,躲在殿门口偷听—— “进奸黜贤,国之危矣!” 一字一句如雷贯耳,吓得永圣帝缩在殿门后面,缩成明黄色的一团。 “羽林郎!” “臣等在!” “给孤杀了他们!”永圣帝缩着?脖子,好似恶鬼低语,眼珠子乱转,生怕被人听见,“杀了他们!” “主?上,”这些羽林郎之中也有士族出身,闻言他们面面相觑,“您还是出去看看吧。” “你们是孤的奴仆,不是他们这些乱臣贼子的奴仆!”永圣帝声音嘶哑,伸手?甩了最近的羽林郎一巴掌,“你们竟敢反了天不成!” 羽林郎便退下,继续做大殿的铁桩子。 “回来!” 永圣帝眼睁睁看着?他们离自己而去,想起身又不敢,仿佛受惊的兔子瑟瑟发抖,嘴里不停低声咒骂着?什么。 不知过去多久,漫长的煎熬暂时告歇,殿外忽然想起一道女声—— “百官罢朝,殿前示威,你们是要逼宫吗!” 永圣帝浑身雷劈似的,下一刻回过神才偷偷挪到?殿门正中,从?缝隙看出去,说话的正是陆商容。 “陆商容,她怎么会来?”永圣帝打着?哆嗦,喃喃自语,“她也是来帮这些乱臣贼子的么?” 殿外—— “贵嫔娘娘,”尉迟晗见礼,直身将腰杆挺得更板正,“我等只是前来为柳司马讨一个公道!” “要讨什么公道?”陆商容问。 尉迟晗正要说,那头鸿禄出来,高呼道:“贵嫔娘娘!您这边儿请!” “你们别?叫主?上烦心,”陆商容看了一眼尉迟晗,“本宫先进去看看。” 这些士族子弟人都站到?建康宫殿前,永圣帝越不敢出来见他们,他们便偏要叫,接着?尉迟晗回头喝道:“哪个在喊!” “尉迟公子,咱们人都到?这儿了,不逼一把,主?上如何能?同意?” “是啊是啊!” “咱们是求主?上放过柳大人,却不是要他退位,”尉迟晗一个眼刀飞去,“过犹不及!” “那当年谢氏——” “饭要一口一口吃,”说到?这里,尉迟晗目光稍微柔和一些,“先求主?上留柳大人一命,其?他事不妨从?长计议。” 殿门开了一条小缝,永圣帝只放陆商容进门,连她身后跟着?的宫娥都不让进,门复紧闭,陆商容先行过礼,跪着?问永圣帝—— “主?上,您真的不去瞧瞧?” “不去!”永圣帝学着?陆商容方才的话,“他们这是要逼宫!” “方才妾听他们说,是想主?上留柳大人一命,”陆商容垂眸,乌黑的眼珠微动,“可主?上只是撤他的职,如何引得这般轩然大波?” 鸿禄躬身候在边上,闻言看了一眼陆贵嫔,视线偏转,又偷偷偏向永圣帝。 永圣帝没吭声。 “主?上若是不想听,那咱们就从?后面走,”陆商容见永圣帝不肯说,换了个问法?,“去长信宫躲一躲?” “躲什么!”永圣帝声音陡然拔高,后知后觉地捂住嘴吧,一副狼狈不堪,还要放狠话,“孤倒要看看,他们究竟要闹到?什么地步!” “国不可一日无君,”陆商容温声温气,“主?上,或许他们只是想求您听一听他们的诉求?” “今日听了他们,来日便有无穷无尽的要求!”永圣帝牙齿打颤,双眼布满血丝,抬眸的瞬间紧紧攥住陆商容的手?,想讨一句能?听的话,“难不成他们回回来闹一次,孤就要答应他们的要求?他们把孤当什么了!傀儡吗!” 殿中一时沉寂。 朝野皆知,永圣帝不就是傀儡天子么? “孤就是不走!”永圣帝眸光一点点黯淡,埋下头去,又甩一句。 “主?上,那柳濯缨毕竟是您亲自提拔,若是这样的人都没个好下场,”陆商容反手?捋着?永圣帝的倒毛,“您叫世家来日如何敢安守本分做您的臣子?” 第284章 永圣帝猛地抬头,“可他是地狱来的恶魔,是来向孤索命的!”他贴上陆商容,明明心有猜忌,可惜放眼皇宫,此刻他也唯有陆商容可依靠,“不是他死便是孤亡,难不成要孤坐以待毙,由得他来日将孤千刀万剐了!” “可眼下大梁只有一位慕容天子,”陆商容抽出手?来,抚摸起永圣帝的后心,一下一下,似安抚受惊的小动物?,“他顶着?忠臣之后的名声,若真敢活剐了您,那也是要遭朝野非议的。况且平州还有皇叔与裴云京,大梁不可一日无君,铎州更不可一日无主?!” “你的意思——”永圣帝眸子亮了些,这些话并不好听,但足够定心神。 “妾没有任何意思,不过是不想主?上忧心。”陆商容话留三分地,剩下的全权交由永圣帝决定,“只要朝廷一日不收复岭南,您便还是大梁唯一的天,您退一步,不见得身后就是万丈深渊。” 第125章 伤重 司马府, 赫连诚与李令驰从黑夜打到白昼,在狂风暴雨中?打到雨过天青。 阔刀换了赤手空拳,赫连诚猛一个过肩摔, 将李令驰掼倒在雨迹未干的青石砖面上。 赫连诚浑身湿透, 喘息不止, 一番激战过后, 难免在嘴角留下淤青。只是李令驰就没那么幸运了,此刻他肩胛脊背狼狈不堪,衣袍之下,刀伤淤伤都有。 “不愧是护军大人?,”赫连诚想抹嘴角,扫过指尖沾染的血渍眉头一皱, 又换了腕子去?擦,“服用忿相多?年, 还有这等身手!” “区区一郡太?守, ”李令驰踉跄起身,撑着膝盖去?看赫连诚,“十年前给寡人?当木桩都不配!” “护军大人?也知道是十年前,”赫连诚抬手又是一拳, “今非昔比了!” “你不敢杀寡人?, ”李令驰出手不及, 结结实实挨了一记, 可他倒在地上, 笑声震天, “你不敢!” “下官是不敢, ”赫连诚牙槽一动,李令驰就像粘在身上的疮疤, 还不到能彻底根除的时候,只是知己?莫若敌,赫连诚也深知李令驰的痛处,“可你以为你就打得过下官吗!有我赫连诚在一日,江豫川的仇,你这辈子也别想报!” “你不敢杀寡人?,寡人?却敢杀你!”死者不可复生?,李令驰没什么可失去?的了,赫连诚却还未尝过痛失至爱的滋味,李令驰眉眼一动,笑声难停,“方?才我见谢元贞后背的血都止不住,那老头还敢夸口只要两个时辰,不若你此刻进屋去?看看,看看那谢元贞是否早已咽了气?!” “你说什么?”赫连诚翻身骑在李令驰头上,重?重?往脑门上抡拳头,第一下就打掉了护军大人?的两颗门牙,谢元贞是赫连诚的命脉,他眼中?见血,想杀人?的手越来越难以自控,“既是张狗嘴,下官就替护军大人?好好盖上!” “真他娘的是张狗嘴嘶——” “你也消停会儿,”后院偏房中?,刘弦正给念一包扎,闻言睨他一眼,“腰上那么大一窟窿。” 赫连诚前脚去?拦李令驰,他与周行简后脚进门,所见是念一倒在血泊之中?的惨状。他俩倒吸一口冷气?,还以为念一已经身亡,所幸上前一探鼻息,人?还活着。 淳于霑被李令驰卸了胳膊,廷尉的官差不敢插手,此刻后院由周行简把守,前后左右,上天入地全是赫连诚原先塞给谢元贞的府兵。那头五绝诊治谢元贞有多?久,赫连诚就在外院揍了李令驰就有多?久,念一醒过来得知郎主赶到,李令驰的手指头并?未碰到主子,松了一口气?就开始骂人?。 念一消停不了片刻,又问:“小怜呢?” “在给她父亲换衣裳呢,”刘弦叹息,“如今柳府动荡,出殡的日子是不好挑,过会儿我带人?将尸体下葬,早些?入土为安也好。” “要葬在何地?”念一撑着起身,“我也去?!” “你是能帮着抬棺材,”刘弦打量念一眼下这副鬼样子,哂笑道:“还是能叫小怜多?哭个丧?” “呸!”念一哼道:“你也吐不出象牙!” “你甭管我吐出来的是狗牙还是象牙,”刘弦包扎完,望着念一的神色更加凝重?,“我只问你,那五个暗卫呢?公?子今夜身临险境,若非大人?与公?子心有灵犀,自己?带人?赶过来,后果当真不堪设想!” 赫连诚毕竟顶着师戎郡太?守的官帽,在铎州皇城地界,凡事不能太?过张扬。此前为防李令驰有后招,他们也特地留了一手,哪成想棋差一招,竟叫李令驰反应过来了。 “依李令驰的身手,他们在不在的也没什么差别,”念一嘴硬,心里不得不佩服李令驰,若非他年事已高,便是赫连诚与他对打,恐怕也没有几分胜算,“主子怕有人?对小姐不利,一早遣他们去?保护小姐了。” 刘弦皱眉,“五个都走?” “我一个便顶他们五个,”念一还有些?得意?,“有什么走不得的?” “你指的是——”刘弦扫过他整个裹住的腹部,“叫那李令驰顶出这么大个窟窿?” “若非李令驰狡诈,”师戎郡一战,彼时李令驰受至亲拖累,此后谁也没见识过李令驰的身手,念一不服气?,“我岂能被他伤到?” “兵不厌诈,他伤得到你,便是他胜过一筹。”刘弦望向窗外,此刻天光大亮,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赶到司马府时刚松下的一口气?又慢慢提回嗓子眼,“也不知这些?士族子弟可堪大用与否,李令驰不能死在柳府,主子能摁住李令驰一时,却不能摁住他一世?!” 第285章 “那就提到大街上去?杀!”伤口不见血,念一忍不住充起好汉,“一回生?二?回熟,就是再入一次那天牢又如何!” “你要是死在牢里,那小怜该怎么办?”刘弦心念一转,突然道:“若是公?子熬不过去?——” “圣旨到!圣旨到!” 两人?耳朵一动,分明听得清楚,前院柳府大门,尉迟晗拎着鸿禄翻身下马,拽着他的衣领就往院中?走,“别磨磨蹭蹭!” “尉迟,尉迟公?子,”鸿禄马上颠簸,脸色煞白,脚下直打哆嗦,“奴婢要断气?儿了!” “圣旨送到你自断你的气?儿去?!”尉迟晗心里憋着劲儿,生?怕晚了一步,只追到柳濯缨的尸身,“圣旨到,谁也不能杀柳濯缨!” 尉迟晗高举圣旨径直冲到后院,撞见李令驰还在与赫连诚缠斗,又是振聋发聩的一声圣旨已到。 “护军大人?,”赫连诚撤手一脚解开桎梏,恶狠狠道:“您老牙齿坏了,耳朵总该没坏吧?收手回你的李府去?罢!” 李令驰哪里能听见这一道刀下留人?的旨意?,换了招式还要上前,赫连诚当着圣旨的面,一脚将人?踢到阶下,踢到尉迟晗跟前。 “李大人?,凡事总该留一线余地,”尉迟晗瞪李令驰一眼,跨过他微微颤动的右手,看向赫连诚的瞬间咧嘴道:“多?谢赫连大人?援手!” “圣旨说什么?”赫连诚没心情与他寒暄。 “自然是主上免了死罪,”尉迟晗盯着李令驰,一字一顿都是在打他的脸,“任何人?不得再动柳濯缨!” “没说别的?”赫连诚不好乱接圣旨,不看过心里又不放心,“那他眼下是算庶民,还是罪臣?” “官复原职,”尉迟晗的声音见哑,一夜奔忙发丝凌乱,不枉他鼓动士族子弟为柳濯缨请命,“廷尉大人?见过圣旨,已带兵回府衙了。” 方?才进门,淳于霑这一把老骨头正横在前厅,尉迟晗上前一问,这才知道淳于大人?也拦了李令驰一脚。眼见当年真相就要浮出水面,柳濯缨若真是谢氏后人?,不光李令驰,便是永圣帝这个天子也到此为止了。 尉迟晗话音刚落,谁知李令驰抓起霸刀还要砍过来,赫连诚抬掌推开尉迟晗,右脚瞬间扫起自己?的斩阎罗—— “护军大人?,谁敢抗旨,”两刀交错,霸刀咣当掉落地面,斩阎罗贴着李令驰的喉结,说着赫连诚又往前一指,“便是死罪一条!” 李令驰脖颈见血,正僵持间,门外又有人?冲进来,被周行简带人?拦住,押解到李令驰的面前,原是其府兵头儿李平峦—— “大人?,程先生?在家等您,说有要事相商!” 圣旨已下,更要紧的是众怒难犯,李令驰错失良机,眼下越是纠缠越讨不着好处。李平峦言辞急切,是要李令驰先回府再从长计议。 “关门!” 柳府大门撵着李令驰主仆往外走,后面紧跟赫连诚的指桑骂槐,“别再放来历不明的东西进来!” 后院 “樊令亲自来射的箭,”大门一关,赫连诚夺步进屋,逮着五绝问:“怎会如此?” “箭偏了一寸,”五绝手下不停,方?才的血被擦干净,血总算是止住了,床榻前的地上全是红透的布条,深浅不一,赫连诚脚下一顿,忽然不敢再往前走,只听五绝的声音从天外飞来,“你那属下的手抖了?” “那季欢,”赫连诚眼前恍惚,觉得呼吸有些?困难,“季欢眼下——” “眼下是喜是忧我还说不好,”五绝边敷药,回头瞥一眼同?样没什么人?色的赫连诚,“可我徒弟不知去?哪儿了,你最好先派人?把他找回来。” 谢元贞赴宴之后,五绝本来撵独活先出去?躲一阵,只是昨夜司马府虽然闹得厉害,最后到底没有真抄家—— 一波平息,怎么着也该回来了。 “晚辈知道了,”赫连诚欲言又止,转身要出门,走到门边的时候微微转过些?,“五绝先生?,只要能救季欢,便是拿晚辈的血渡他,晚辈也绝无二?话!” “你曾说你给他喂过两颗寒谷丹,”这话说到五绝心坎儿,他想起赫连诚曾经说的,“你自己?也吃过一颗?” “是,”赫连诚靠在门边,逼迫自己?不去?看床榻上的谢元贞,“可有什么问题?” “寒谷丹能让服用过的人?彼此体质相契,”五绝擦了脑门一把汗,继续把他的脉,“他失血太?多?,若是真不行,或许可以借你的血一用。” 赫连诚话都没听完,径直上前撸了袖子,“那现在就用吧!” “鬼医十三针未下,”五绝摆手,一语定心神,“还不到山穷水尽。” —— 李令驰回府的时候,天已近正午,程履道候在府门前,见到来人?不由大吃一惊—— 堂堂护军大人?,何曾如此狼狈过? “明公?怎会伤痕累累!”程履道扶着李令驰过门,问:“莫非是那谢元贞所伤?” “谢元贞人?都还在阎王殿前喝茶,是那师戎郡太?守赫连诚!”谢元贞有如此多?拥趸相护,当初江豫川却是孤零零死在廷尉诏狱,李令驰越想越咽不下这口气?,“你有何话要同?寡人?说?” “圣旨已下,谢氏遗骨尚且在世?,下一步他们必定会提请重?审当年谢氏灭门一案,”程履道拱手道:“慕容裕今朝一步退,来日迟早保不住,明公?要早做打算。” 第286章 “寡人?说过,”李令驰睨他一眼,自己?往后院去?,“寡人?不投靠任何人?!” “大人?所言极是,咱们老家在李郡,”李平峦跟着李令驰,突然冒出句:“做什么要去?投靠平州?” “落叶才要归根,李郡背海,往北是江右三州郡,往西是谢氏掌控的李郡,来日开战便是退无可退,”程履道压着李平峦,是因为李郡怎么看都是下中?下策,“届时望京与是师戎郡一道打过来,明公?难不成要坐以待毙吗?” “那依你所言,寡人?即便要投靠平州,”李令驰脚下一停,似是正经问他:“又如何令叛将裴云京信服?” “我知此举是为难明公?,”这便又回到方?才的路子上,程履道心知李令驰刚愎自用,劝也不能顶风相劝,他话锋一转,“但谢氏灭门一案还未开查,在下忽然想到谢懋功曾说——” “一个疯子的话如何可信?”李令驰打断了他。 “疯子的话于世?人?自然不可信,”程履道反而笑道:“方?才在下冥思苦想,去?年谢夫人?曾收一义女,后脚柳濯缨就入朝为官——明公?难道就不奇怪,那个女郎究竟是何身份,值得堂堂铎州府尹谢夫人?亲自收为义女?” 义女——隐姓埋名。 ……氏留下的孽种可真多?啊!”李令驰眼前一亮,这话才是他想听的,“去?抓,死人?不足以威胁,那寡人?就用活人?来祭奠淮清!” —— 快到正午时分,刘弦带人?帮小怜葬父,周行简得令追了一圈,没找到独活,倒是带回重?伤的樊令。 “她人?呢?这一箭射偏了我还没问她的罪!”赫连诚在廊下转了百八十圈,听见动静骂骂咧咧跑出来,见樊令并?不比谢元贞好多?少,愣了一下才问:“是谁伤你?” “主子,”樊令苦哈哈,路上她在周行简背上醒来,听他三言两语带过,就知道自己?这差事是彻底办砸了,“属下是有罪,您打我骂我吧!” “主子,属下发现小樊头儿的时候,她已倒在宅子人?事不省,还是喂过丹药才得以醒转,”周行简看着赫连诚的脸色,“您别骂她。” 若是赫连诚自己?受伤倒还罢了,坏就坏在伤的是赫连诚的心肝,樊令向来是军中?箭术顶流,凡任务下达,就没出过大错。赫连诚宁可自己?再训练一批军将,也要将人?提前送过江,塞到谢元贞手里,就是为派昨夜的用场。 她会失手,简直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说话,”赫连诚负手看她,自己?的脸色也铁青,“这会子晕过去?,我又得等上好一阵儿才能问你的话!” “属下原是要按计伺机射箭,”樊令撑着不敢再昏过去?,也是为向赫连诚禀告:“中?途有几个黑衣人?直冲属下而来,属下不敌,勉强逃出来,本想回宅子报信,不料主子人?已离开,这才错过了!” “截你的人?要杀季欢,”赫连诚垂眸,沉吟道:“消息如何会走漏?” 这是要问责了。 周行简背着樊令径直跪下,廊下的府兵见状也跟着下跪。 “此次行动的核心,只有来的几人?知晓,”周行简句句肺腑之言,“小樊头儿没告诉她兄长,刘弦也没透露与他弟弟,请主子相信我等忠心!” “金蝉脱壳,还缺一味假死药,”赫连诚没再问下去?,他手下的人?知情,鬼医五绝也同?样知情,说着赫连诚看向屋内,问:“仍是不见独活踪影?” “独活回来了!” 众人?循着声音来到前院,刘弦正与独活一道进门。 “你去?哪儿了?”赫连诚上下打量独活,“叫你师父好找!” “我被人?劫掳幽禁,”独活瞪着大眼睛看赫连诚,他问什么就答什么,仿佛赫连诚所问不过一日三餐寻常事,“刚刚才出来。” 说完独活就要去?找师父,赫连诚脚下一动,硕大的阴影投落在独活脑袋前—— “是谁抓你?又是谁救的你?” “抓我的人?自己?要放人?,”独活皱眉,隐约察觉到赫连诚的阴郁,他想绕过赫连诚去?找师父,却被他一把捏住手臂,力道还不小,只听他幽幽问道:“你真是独活?” 念一为掩人?耳目可改变容貌,眼下谢元贞尚未脱险,赫连诚不敢冒一星半点的风险。独活失踪的时间卡得巧,赫连诚看到这张脸,莫名就想起远在天边的裴云京。 独活看着他,不见怵惕,“不然呢?” “把你那杀气?收一收,”两人?正僵持时,五绝从后院赶来,从赫连诚手上解救自家徒弟,“我的徒弟我不会认错!” 说完他拉着独活就要往后院回。 “人?不会认错,”赫连诚步步紧追,五绝要他放心,他反而放心不下,“心变了却不容易看得出。” 这话便是独活也听出不对劲了。 “发生?何事?”三人?进屋,独活看到躺在床上无知无觉的谢元贞,眉头皱得老高,“师父,那假死药没起效?” “就是因为吃了才麻烦——赫连大人?,就算有什么要盘问我家徒弟的,也等我把季欢的小命捞回来再说!”说着五绝把赫连诚往外推,“好徒儿,快帮师父一把!” 众人?站在廊子下,天外晴得离奇,清风拂面,又是一时好风光。四方?院四面高墙,一派死气?沉沉,昨夜的血没冲刷干净,院中?狼藉一时也收拾不及,院中?景象入目,心中?只有烦闷。 第287章 “主子,”刘弦看了一眼赫连诚,“公?子吉人?天相,会没事的。” “你们下去?吧,”赫连诚似乎才反应过来,樊令身受重?伤,虽然吃过药,但伤口还要处理?,“眼下这儿没有别的大夫,委屈你们自个儿上药,缺什么就着人?去?买,别耽搁伤情。” “主子,”樊令最有发言权,“咱们等公?子转危为安再走不迟。” 赫连诚自个儿的心思都乱得不行,樊令这么说,他也没再劝,靠着门口坐下来,闭上眼睛,脑子里都是昨夜献血淋漓的画面。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 又过一个半时辰,接近未时,五绝终于开了门,点头的瞬间赫连诚就要冲进去?,却被五绝一个反手拉住。 “方?才我就在想,”五绝看着赫连诚,鬼医记忆超群,赫连诚的猜疑不无道理?,若论蛛丝马迹,五绝突然想起:“此前柳府践行宴上,裴云京故意?撞散我徒弟的药篓子,彼时被他捡着几味药——看他那样子,他既然会下忿相,会不会也通医术?” 赫连诚心下一沉,“你怀疑铎州还有他的耳目?” “否则谁会抓我徒弟,又将他好好儿放回来?”五绝言下之意?,捏着人?质又不用,诸如李令驰之辈是不会做这等费劲的买卖,“抓我徒弟是为拿捏我,拿捏了我,不就等同?扼住季欢的命脉?” 甚至他们并?非是为威胁五绝,或许正是为防谢元贞用假死药金蝉脱壳。 他们与李令驰一样,只不过一个在明一个在暗,但都是要确保谢元贞绝无生?还的可能。 所以截樊令与独活的是同?一批人?,这个解释顺理?成章。 “慕容裕阵前倒戈,是因为一个寺人?说的一句话,”赫连诚寒意?骤生?,谢氏灭门案是门阀权利斗争的起点,谢元贞站在漩涡的中?心,各方?势力几欲将他碎尸万段,“他撂下一句柳濯缨就是谢元贞,随即自尽身亡,就是要逼慕容裕不得不信。” “主子的意?思,此次幽禁独活与宫宴前送信的也是同?一批人?,”周行简眼珠一转,“都是那程履道?” “裴云京是远走平州,可我怎么觉得,这事情越来越复杂了?”赫连诚面上不显,道:“你们几个,该休息的休息,该治伤的治伤,都先下去?!” 千丝万缕难理?头绪,赫连诚要先看一眼屋里的谢元贞。 才有力气?接着斗。 雨过潮湿,屋里血腥气?未散,书架和衣箧七拐八歪,举目乱糟糟。赫连诚闻了闻身上的味道,十分自觉地换身衣裳,又仔仔细细净过手,这才来到内间。 方?才丢了满地的布条已然收拾干净,地面有几处难免染上血色,赫连诚绕过那里,趴在榻前,万千酸涩肿胀都堵在喉咙口,堵得他说不出话,直往眼睛里涌。 谢元贞也趴着,看不见胸膛的起伏,更显得无声无息。他昨夜遭了大罪,先受一刀后受一箭,洁白的脊背一气?多?出两道狰狞的伤痕,此刻脸颊朝内侧,昏暗的光线下白得瘆人?,唯有眼睑处睫毛浓密,还有一抹依稀可见的青乌。 “是不是很疼?”赫连诚不敢动谢元贞,看见他手上脏污,端一盆温水来,一点一点擦瓷器似的,喃喃自语,“我皮糙肉厚,分我一点,我替你疼。” 没人?回答他。 第126章 生离 三日?后清晨, 司马府杂院的角门悄然打?开,一个头戴幂篱的年轻郎君闪身进去,转瞬门又?关上了。 “云山兄, 有失远迎。”赫连诚就站在房间门口迎人, 这几日?若非必要, 他恨不得时时刻刻黏在床边。 “季欢如何?”谢云山跨进来, 神色匆匆。 “人还?没醒,”赫连诚关上门,内间谢元贞还在昏睡,他看了一眼,一日?几遍都不觉得累,这才转向?谢云山, “二公子是特地过来探望?” “足足三日?还?未醒?”谢云山走到床边,谢元贞半身赤/裸, 上面盖着一条厚被子, 隐约可见渗出裹帘的鲜血,他眉头一皱,道:“原是带了两个消息。” 赫连诚人在外间,斟茶的手一顿, “坏消息?” “一好一坏, ”谢云山蹑手蹑脚, 压低声音, 生怕吵醒谢元贞, “你要先听哪个?” “坏消息吧, ”赫连诚引他过来坐, 热茶也已备好,“外间谈, 他现在醒不过来。” “少珏失踪了,”谢云山坐下,神色更加凝重,谢元贞与赫连诚不分彼此,如?今他昏迷不醒,赫连诚就能做他的主,“昨夜谢府走贼,贼人调虎离山,府兵扑了空,后知后觉,这才发现他们真?正要劫的是少珏!” “季欢不是特?地放了几个暗卫过去,”赫连诚眼睛一转,“他们来了多?少人?” “三个,”说到这里,谢云山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府兵在府中发现两具尸首,追至两条街外的巷口又?发现三具,都是一刀毙命。” “他们武艺虽不比念一,到底也是个中硬手,”赫连诚捻着指尖,神色凝重,“看来所派皆是精锐啊。” “除了李令驰,满江左不会有人敢把手伸到谢氏头上,”谢云山攥紧拳头,声音略微高?了些许,若非此刻谢元贞还?在昏睡,这一拳头就得狠狠落在案桌,“少珏一个女郎羊入虎口,可不知要遭什么罪!” 第288章 “季欢人还?没醒,他们要对付季欢,”半晌,赫连诚道:“总得等到他清醒的消息放出去,才有后招。” 雨夜事发多?变,如?今成了这般局面,没除掉李令驰,反倒将他逼上绝路,狗急跳墙,他们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难道不能直接放假消息,”谢元贞伤重如?此,要对付李令驰谈何容易?谢云山眼睛一转,“就说那夜季欢一箭穿心,已是回天乏术了么?” “那要用谁的尸首?”赫连诚显然不赞同,紧要关头,踏错一步都是万劫不复,“谁的尸首都不能以假乱真?,他们眼下正盯着季欢呢。” “那,”谢云山轻啧一声,想起什么,“听闻季欢府上那位是名医,医术远在我家胡大夫之上。他有没有什么药,能短时间内叫人气息心跳全无,骗过慕容裕与李令驰他们?” ……也正是我此刻所烦扰的,”赫连诚牙槽微动,说到这里更是来气,“原本是做了金蝉脱壳的打?算,可那日?鬼医徒弟被人劫掳幽禁,回来后才发现身上少了一张药方,那正是假死药的配方,他前几日?带出门去采药用的。” 谢云山一顿,金蝉脱壳几个字引起了他的注意,自谢元贞离开谢府,一应消息谢云山皆是从父兄口中得知。当年谢府灭门一案在他乃至父兄眼中仍是一桩简单的冤案。那么翻案在即,他们为何反而?要做这样的打?算? 难不成谢氏灭门案别有隐情? “都是我不好,”谢云山腹中疑云,但赫连诚不说,谢云山也没有纠缠到底的理由,“我有负所托,本来将少珏留在府中是为保她一世平安,不想他们顺藤摸瓜,这么快就查到谢府头上。” “这也是在所难免,一旦季欢身世披露,后面的麻烦只怕会越来越多?。”一味的自责无济于事,赫连诚话锋一转,“方才你说还?有个好消息,那是什么?” 正值此时,五绝带着独活过来换药,两人暂停谈话,起身相迎。 “想来这位便?是鬼大夫的徒弟吧,”谢云山望着跟在五绝身边的年轻郎君,突然道:“说来这第二个消息,正与你有关。” “查到那批劫匪了?”赫连诚心念电转,“劫匪是谁?” —— 三日?前正午 李平峦于司马府接回狼狈不堪的李令驰,回到李府,府门紧闭,大夫在内包扎伤口的时候,李平峦凑近程履道—— “程先生,”李平峦压低声音,眼珠打?着弯儿,“人咱们就这么放了?” “圣旨已下,”程履道点头,视线还?停留在房门的方向?,“留着他也是累赘。” “那不如?索性杀了,”李平峦紧随其后,他将李令驰从司马府背回来,李令驰有多?狼狈,他这个属下就跟着多?愤懑不平,“况且这人都抓了,交给大人出个气也好啊!” “抓他也是为取药方,将柳濯缨金蝉脱壳的后路堵死罢了,”程履道轻摇折扇,迎风一哂,“你们大人又?岂是嗜杀之人?” “那自然是,”程履道这句话和煦,却叫李平峦脊背一抖,不敢再造自家大人的杀孽,但他转念一想,实则不服,“可有个人质在手,总可以威胁那位大夫,叫他不能好好医治,若是他们自己?救不回柳濯缨,这能怪谁去?” “圣旨已下,”江左士族齐心为柳濯缨请命,一条命尚且能从主上手中抢过来,还?怕没有天材地宝吊着他的命?程履道重复一遍,看向?李平峦的眼神隐隐有些变化,“若情况危急,他们甚至可以求请宫中太医令入府医治,凭你我也抓不尽天下杏林高?手。” “也是,也是。”李平峦听出程履道的意思,满口应和,心里还?是不服。 “不过,”程履道却突然软了声调,“此事还?请李头儿莫要告诉明?公。” 李平峦抬眸,正见程履道甚至向?自己?行?了个礼,他赶紧扶住程履道,“程先生这是为何?” “毕竟这桩差事在下又?没办好,”程履道笑?道:“李头儿身为府兵首领,座前行?走仍怕明?公指责,在下既为明?公帐中幕僚,其实也是一样的道理。” “原来如?此,”李平峦眼睛一转,拱手道:“小事,属下只当出门遛弯儿,捡着块石头当了宝,发现就是块顽石后又?丢了罢!” 话音刚落,房门洞开,两人赶紧迎上去,程履道得了抓捕谢夫人义女的结果便?退下,李平峦跟着出门,一只脚踏出门槛,下一刻却又?退了回来。 “大人——”李平峦低着头,支支吾吾。 “有话便?说。”虽然谢元贞那儿还?有突破口,但李令驰被赫连诚摁在地上打?,到底面上无光,此刻没心情再多?说什么。 ……夜程先生吩咐属下浑水摸鱼,趁乱去抓那柳府大夫的小徒弟,”李平峦低头瞥了一眼窗外,窗明?几净,廊下无人,“方才程先生要属下放人,还?说事儿办砸了不敢同大人说。可属下却觉得,事无巨细,总得叫大人知晓!” “程先生抓他徒弟做甚?”李令驰垂眸思忖,摸不着头绪,于是抬眸看一眼李平峦,“人已经放了?” “未经大人允准属下不敢放,属下迷晕那小郎君,从他身上搜出一张药方,”李平峦掏出怀中药方,递与李令驰看,“程先生请大夫看过,说此方用药凶险,一剂下去,可以令人气息脉搏全无。” 第289章 “未经寡人允准,你不也先斩后奏将人抓了?”李令驰接过药方,他于医理一窍不通,家中也唯有李凝霜能与太医令说上几句,但她仍被李令驰幽禁,谢元贞一日?不死,李令驰就要关她一辈子。他来回反复看了几遍,喃喃道:“金蝉脱壳,原来还?有这层意思。” “大人,”李平峦话已带到,不至于来日?背锅,只是那小郎君的死活,他还?得问主子要句准话,“那小郎君是杀是放?” “寡人恨柳濯缨,只恨不能将他府邸夷为平地,生啖其血肉!”半晌,李令驰只说了这么一句。 “属下明?白了!”李平峦就知道李令驰的性子,正提刀出门要去杀人,跨出门槛的当口,却被李令驰叫回来。 “程先生要你放人,”李令驰看着他一字一顿,“他是如?何与你说的?” 李令驰听了程履道的金蝉脱壳,提着霸刀去司马府杀柳濯缨,可那是在得知柳濯缨中箭之后,中箭之前才是抄家。程履道若早摸清柳濯缨打?的算盘,为何拖到事发无可挽回,才脱口一句金蝉脱壳? 新伤叠着旧伤,此刻还?在隐隐作痛,李令驰眉头渐锁,若说程履道作为幕僚,有自己?的消息渠道自然无可厚非,只是这消息太过准确,又?叫李令驰忌惮,有忌惮便?容易起猜疑,当年的裴云京是如?此,此刻的程履道也是如?此。 “他说您并非嗜杀之人,您要对付的只有柳濯缨,”李平峦顿了顿,又?上前一步,躬身贴近李令驰,“大人,您说程先生特?意要属下隐瞒此事,当真?是怕大人知晓后责备于他么?” 李令驰听见打?头的几字,不知为何倒突然沉默下来。 “.阿平,”良久,李令驰抬眸,眼中血丝未退,甚至更多?,“你说寡人平时,是不是真?的太多?疑了?” 多?疑到属下叛变,至亲怨怼,甚至对敢为自己?赴死的江豫川,也不是时时刻刻完全信任的。 “这,”李平峦犯了难,不知李令驰这话是真?情流露,还?是一如?既往的试探,“多?疑也是人之常情啊。” “常人之常情便?不可取,”李令驰双手撑着膝盖,筋疲力尽之后,酸痛遍布四肢百骸,酸得他神思倦怠,累得他不想再去揣摩别人的心思,他叹一口气,道:“不说远的,大梁开国之君靖襄帝便?是用人不疑,寡人这一步好棋走到今日?,也时常感慨自己?或许并非人君之才。” “大人怎的这样说?”李平峦听不得这样的丧气话,他也从不见这话从护军大人李令驰的口中而?出,甚至有些害怕,不由提了嗓音,“咱们李郡何时出过当朝大护军,您做什么都是对的!” “罢了,”李令驰苦笑?,挥手道:“将人放了吧。” —— “小胡大夫可看清楚了?”赫连诚听完谢云山一番话,惊讶之色溢于言表,“抓独活的正是李平峦?” 胡长深此人,赫连诚也曾有过一面之缘,他年纪不比独活大多?少,一样都是大夫,性子却是天差地别。若说独活句句带刀,是个刺儿头,胡长深则是个实打?实的老?好人,凡事宁可委屈自己?,也不愿短了别人。 “千真?万确,他一路跟踪,不料中途被李平峦发现,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夫,对方又?都是个中高?手,本是没有活路的。万幸他中剑时自己?偏了身子,这才没叫他们刺中心脉,”谢云山见赫连诚神色有些异样,停下来问:“赫连兄怎的如?此惊讶?” “我只是觉得如?今李令驰当真?是狗急跳墙,逢人就抓,”赫连诚一笔带过,顺着谢云山方才的话,“那小胡大夫眼下可已转危为安?” 谢云山一愣,随即点了点头,“正是他醒转我才能得知此事。他非要跟着过来瞧瞧小郎君有没有回来,被他父亲强压着养伤才没下床,”说着谢云山特?地看了独活一眼,“李令驰的手下做事向?来不留情,倘若剑再偏一寸,长深动作再慢一分,那可当真?是大罗神仙也难救。” 五绝就站在独活身边,他看出谢云山最后一番话是冲着自家徒弟,可这位谢二公子却不知道,自己?这个徒儿向?来是没什么七情六欲的,世间凡俗眼中的喜怒哀乐,在独活眼中不过是淡淡的一缕薄雾,一晃就散了。 他这么想,转过头的瞬间却愣了一下。 怎的此刻独活倒是很明?显的不开心? 五绝鲜少见独活这样,心里觉得很稀奇,面上还?要装关切: “怎么了徒儿?” “没怎么,”独活被师父一句话叫回了魂,转身就往门外走,“咱们回偏院吧。” 师徒俩出门后,谢云山不放心,又?往床头瞄了一眼。 “季欢这伤势——”方才换药,谢云山就站在边上,狰狞的伤口看得他心口一痛,七年前谢元贞刚入铎州谢府之时,也似这般遍体鳞伤,复仇这条路泥泞难走,谢云山不能拦他,甚至不能偏帮他。片刻之后,他又?看向?赫连诚,眼中诚恳,“我看他醒转的消息能拖多?久便?是多?久,否则我只怕他要撑不住。” “还?有我在,”赫连诚明?白谢云山的担忧,他看着双眸紧闭的谢元贞,一字一句很坚定,“谢兄,你我兵分两路,即刻派人去追!” 又?过半个时辰,谢云山也出府去,日?上三竿,主街渐渐热闹起来,隐约的吆喝声此起彼伏,耳边弥漫一股烟火气。 第290章 谢元贞五感尽失,赫连诚就是知道这点,才敢当着他的面谈谢含章被掳一事。五绝说这假死药还?得两天才过药性,万幸也正因五感封闭,不至于因刀箭伤痛而?难以入眠,也算借此休养一番。 “千头万绪理不过来啊,”赫连诚坐上床榻,轻轻握住谢元贞的手。他脊背朝天,脸颊侧贴软枕,微微张开,仿佛身处香甜梦中。他凝神看了一会儿,苦笑?道:“你这么悄无声息地睡着,我倒实在想不明?白,既然程履道能借李平峦的手幽禁独活,为何不同样借他的手去解决樊令?” 裴云京叛出京师,此举仓促,可赫连诚仍是时常怀疑,他是否还?留有耳目在柳濯缨身边。 谢云山来之前,赫连诚几乎断定,程履道便?是裴云京安插在李令驰身边的耳目。因为倘若桩桩件件皆在李令驰意料之中,他决计不会留守北郊墓林,决计不会等到谢元贞中箭之后才匆匆赶来。 况且五绝也说,彼时李令驰愤怒的模样历历在目,不像以为谢元贞是必死无疑,反而?觉得谢元贞是在做戏。 赫连诚漫无目的地想着,光捻谢元贞的手心还?不够,接着他贴床沿小心翼翼躺上来,凑近谢元贞凹陷的脸颊,闻他身上浓烈的药香与血腥气,双眸睁开的瞬间,他忽然想到: 莫非是有人在暗处,想要确保谢元贞身负重伤,再被李令驰一刀毙命? 那么死在李令驰手中,与死在永圣帝手中,究竟有什么分别? 或者说,那人是想叫天下人都以为,谢元贞是死在他们两人手中的? 一箭双雕。 赫连诚牙槽磨得发响亮,脸色也不比谢元贞好看多?少,他不敢碰别的地方,右手停在半空,挪到肩胛又?挪到后腰,最后只落回手心,捻着那一点柔软度日?。 一团乱麻始终连着程履道这个人,如?今李令驰手中可用的谋士并不算多?,不管怎样,赫连诚觉得该先见一见这个传闻中的新晋幕僚,冥冥中总感觉此人好像很清楚他们几派人之间的关系。 毕竟能同时拉永圣帝与李令驰下马的不止铎州谢氏,还?有江右三州郡,还?有统领十万流民兵的师戎郡太守,赫连诚。 只是除了眼前这一团乱麻,还?有更棘手的,就是谢含章被掳不知所踪,她一日?握在李令驰的手心,洛都谢氏灭门一案一日?不能轻易揭露,可若是真?要翻案,更得搭上谢元贞一条命,如?今药方落在李令驰手中,假死药便?成了废招,赫连诚与谢元贞筹谋多?时,当务之急,又?该如?何在之后金蝉脱壳? 难不成要叫他的季欢囚车游街,斩首示众? 擅自诛杀朝廷命官是死罪,可谢泓死得不算太冤,他同样是心怀不轨的奸佞。谋朝篡位株连九族,彼时便?是铎州谢氏也难逃罪责。 “我倒分不清,”灯烛爆,赫连诚喃喃道:“是让你就这么睡下去更好,还?是让你此刻便?醒过来才好。” 昏暗的帐中,谢元贞贴着软枕的眉毛似乎轻轻动了一下。 谢元贞五感封闭,他跌入了一个梦境。 自从罪己?书浮出水面,谢元贞已经不常再梦到谢泓,梦到当年谢府。多?年大仇未报的愧疚清减一分,此刻他睁开眼还?有些讶异—— 竟又?是大雪纷飞的谢府庭院。 谢元贞独立于霜雪,静静等着谢泓出现在他面前,罪己?书上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加上当年的知情人卢秉文,谢元贞虽憋着不说,实则也很想亲口问问父亲,究竟是否后悔当年的所作所为。 风渐起,谢元贞等到心口也一点点变得寒冷,谁料等来的却是三兄谢元照。 “三兄?”谢元贞脚下一动,眼睛微微睁大。 谢元照比他记忆中的模样更年轻一些,但隔着风雪,叫谢元贞看不清楚,只见谢元照话不多?说,三两步上前,就把年幼的谢含章塞到他怀里,紧接着就连人带雪往门外推—— “带五妹走!” “三兄你呢?” 谢元贞回身,没察觉眼中已含热泪。 “走!” 谢元照话音刚落,脑袋就被身后的公冶骁砍掉一半,鲜血喷溅,彻底看不清他的面容。 谢元贞立马抱着谢含章往外跑。 “四兄护着阿蛮,四兄护着你!” 谢元贞没命地往前跑,怀里的谢含章始终没有声音,转过巷口的一瞬间,谢元贞鬼使神差低头一看,才察觉怀中只有谢含章的脑袋,没有身躯。 “少珏!” 谢元贞回身,天旋地转,此间已非洛都巷口,他身处林海雪原,目光的尽头,是一座山洞, 洞口火光摇曳,隐约照亮几张异族面孔。 他们狼吞虎咽,大约是在抢肉吃。 谢元贞心神震荡,他们正是当年那几个五部人。 —— “你醒了!” 又?过两日?,一声呻/吟后,等候已久的赫连诚猛然俯身床头,与谢元贞不足咫尺,他盯着谢元贞的一举一动,只见他眼中有泪水滑落,顺着鼻梁而?下,无声洇湿枕面。 谢元贞意识回转,随之而?来的是密密麻麻的刺痛,其中来自后心的两道痛感最为强烈,他张了张嘴,才知根本发不出声音。 “你伤了心肺,”赫连诚伸手覆上谢元贞苍白的嘴唇,“这几日?先不急说话!” 第291章 说着赫连诚又?吩咐刘弦去叫五绝,转身的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一丝多?余拖沓。 “你,”赫连诚对上谢元贞的目光,几乎知道他想要问什么。 于是赫连诚捏住他一根指尖,往自己?掌心放。 良久,谢元贞艰难地摆动指尖, 一笔一画,他果真?是问谢含章。 第127章 冤家 “多谢几位好汉搭救, ”子夜刚过,谢含章被三人拥着在巷子穿行走了已有一炷香的功夫,她显然察觉到不对劲, “只是敢问几位要带奴去哪里?” 当夜李令驰的手下确实将谢含章从府中劫了出来, 谢元贞的暗卫追至巷口?, 两方人马鏖战之时, 谢含章从歹徒背上醒来,正?瞥见最近的宅子微微敞开院门。 先前杀谢元贞功亏一篑,此次李令驰派的是精兵中的悍将,谢含章眼见暗卫逐渐落了下风,劫持者准备兵分两路,一路杀人, 一路带自己?回府复命,情急之下她大喊救命, 是想将附近的百姓与巡防兵引来。 可在巡防兵来之前, 那座宅院的三个百姓当先一股脑儿窜出来,手上还带着刀。 不是寻常百姓。 “小女郎既向咱们求助,”为首的郎君左手握刀,头戴幂篱, 领着两个下属与谢含章直往城北去, “在下几个自然是要护你周全, 送你回家?。” “想必郎君不知?奴家?住何处吧?”李府派来的几人杀掉暗卫之后, 转头就被眼下这三人一刀送上西天?, 足可见他们身手不凡, 谢含章不敢大意, 轻声细语地试探道:“不如让奴来指路,免得几位周折?” 听罢那郎君脚下一停, 却是霍然转头,“你知?道我?们几个是外乡人?” 谢含章与之不过两步之距,隔着幂篱,谢含章能隐约勾勒出他的模样,是介于?五部人与梁人之间的长相?。 那就不是梁人。 “几位口?音听着不大像罢了,”谢含章假作不知?,“怎么,郎君原是本地的?” “四方离乱,便是铎州皇城,又有?几个本地口?音?小女郎,我?劝你收起你那小心思,”郎君声音轻飘飘的,似乎不怕谢含章大呼小叫,但也不想平白惹人注意,接着他话锋一转,警告道:“你该不会认出我?们几个是谁吧?” 谢含章心下一沉。 三人冲出宅院时已戴好幂篱,只是打?斗间纱帘飞舞,那郎君猜得不错,谢含章确实看见了他的长相?。 还真是似曾相?识。 “奴若是认得,又何必多此一问?”谢含章眨眨眼,她与谢元贞都更像谢泓,女大十八变,如今她与谢元贞足有?六分相?似,月色下一笑春风,“郎君莫要玩笑,夜里宵禁,若是撞上巡防兵,怕是要出乱子。” “小女郎怕是巴不得撞上巡防兵吧?”那郎君根本不上谢含章的当,看了一眼猛然又转过去,轻嗤一声,“你且放宽心,京西的巡防线路我?早都摸清了,撞上半个鬼都算你走运。” 谢含章皱眉,更加笃定心中猜测,她套不出话,索性开门见山,“你们潜入京师,究竟意欲何为?” “知?道越多越不安全,”月隐乌云风渐起,城北大门近在眼前,那郎君脚步慢下来,终于?又转身,竖指贴嘴,压住一帘纯白轻纱,“小女郎,别太好奇。” “就是要奴死?,也得给个明?明?白白的死?法不是?”城门口?的守门士兵已经看见来人,却依旧直愣愣站着,谢含章一咬牙,扯起嗓子与那郎君理论,“否则奴便是断了脖子也要大声吆喝,死?也溅郎君一身血!” 方才他们三个肆无忌惮地在城中行走,此刻更是大摇大摆往城门口?来,谢含章心知?不妙,说不准他们一早就打?通了守门的关系。 他们究竟是谁?究竟是如何买通城门守将的?带自己?出城又意欲何为? 谢含章正?千头万绪,只听那郎君又道: “关中女郎倒是烈性!” 他当着面与其他两人评断起谢含章,说着一个斜眼,身边另一个偏矮而粗壮的郎君便扯出布条,一把塞进谢含章嘴巴。 谢含章的嘴被瞬间撑满,她瞪大眼,呜咽的声音不过十步之外,便随风而散了。 “你看,这不就说不了话了?”那郎君拱手,十分不要脸,“多谢小女郎提醒!” 接着他一挥手,三人架着谢含章继续往前走。 出了城北便是沔江渡口?,过江可达三州郡,翻过八盘岭便是五部如今执掌的国都塞城,谢含章眼睛瞪得老?大,心中慌乱,瞧他们这风风火火的架势,是还要带自己?出城门,然后翻山越岭去五部狼窟。 莫大的恐惧冲散谢含章的理智,她在谢府并不习武,论武不敌他们,论文又被堵住嘴巴。她一个小女郎,若是三人存了不轨妄念,也没有?一点反抗之力。 须臾,四人来到门口?,只见那郎君躬身作揖,“见过大人!” “今儿这个还挺俊,”守门的两个士兵熟门熟路,其中一个脸上坑坑洼洼,粗粝的手掌抹过谢含章脸颊,叫人作呕,甚至还有?点后痛。那士兵却仿佛意犹未尽,将手凑到鼻尖又深深吸一口?,开口?双眸迷离,“过两天?上头又要严查,你们也得知?道收敛!” “这不是想多孝敬您些?”那郎君陪笑,从胸口?掏出沉甸甸的钱袋,守门士兵皱眉接过,束口?一松,里面泛出银光,又从二人眯起的眼中透出来,接着那郎君又是一拱手,“那咱们便过些时日再来,您多担待。” 第292章 “得了,”守门士兵手里握着银钱,说话也不见多好听,只是开城门的动作利索得很,也生怕别人发现,“麻溜儿滚出去!” 谢含章看在眼里,便全明?白了。 当初她与兄长偷摸入城,曾听倾脚头提及铎州城中人贩猖獗,彼时大驾南渡,百姓与天?子士族都是逃命来的,江左有?主却似无主,治安不好也是常情。 而此后谢含章多年幽居谢府,从父兄与兄长平日不说这些,她还道这些年江左初定,穷凶极恶之徒总该收拾干净,不想原是官贩勾结,各自行方便,上头严一阵便躲一阵,诚如野草复生,这怎么可能打?得干净? 拽着谢含章的两人手下用力,掐得她痛呼。官差无用,一旦出了城门,她真是叫天?不灵叫地不灵。紧接着谢含章眼睛一转,随即想到腰上还系着一枚玉佩,那是谢夫人认她为义女时所赠,她记得彼时谢夫人帮自己?系上,曾说有?此玉佩在手,铎州城中便无人敢冒犯于?她。 想到这里,谢含章在与士兵擦肩而过的瞬间,猛然撞向他们! “这贱蹄子还敢冲撞官差!”哐当一声,士兵听见动静满以为自个儿的钱袋掉出,慌忙低头去捡,却只捞到一枚玉佩。 士兵将目光重新投到谢含章与三个郎君身上时,为首的郎君与手下默契对视,慢慢将手探到腰后。 “这,这是!” 士兵视线在玉佩与谢含章之间回转,说话的声音也明?显哆嗦起来。谢含章眼见他们这是看出玉佩所属,更加激动的呜呜叫起来。 可就在士兵调转枪头质问三人的前一刻,三人抽刀横扫,两名守城士兵半个字也来不及多吐便倒地而亡。 一倒毙命,死?不瞑目。 “是谁行凶!” 几乎是尸体落地的用时,忽有?喝问自天?边传来,谢含章的眼角随收刀的动作,啪嗒沾上两滴血渍,她循声回头,原是角楼士兵看见城门口?的异动,当即发出号令,指引最近的巡防兵往北城门来。 “走!” 三人看见来的一批巡防兵就要走,可谢含章眼中含泪,撒泼打?滚,拼尽最后一丝气?力想要拖住他们。 “看来小女郎是累了,”来的路上那郎君已是装了一路的客气?,见状他干脆一个手刀,谢含章应声栽倒怀中,他随即拦腰抱起人,大喝道:“去开船!” 碧波荡漾,夜风微拂,谢含章醒来时,岂知?已身处江船,先前用来塞嘴的布条撤了,借着时隐时现的月色,能瞧见明?显的一圈红通通。她晃了晃脑袋,见几人正?低头交耳,登时缩着身子往船头挪,同时死?死?盯着为首的郎君。 “怪就怪你先招惹我?,”只听那郎君问:“你是哪家?的小姐?” 谢含章干瞪眼,不说话。 她与五部人无话可说。 可下一刻她嘴唇翕张,三人摘下幂篱,方才那股似曾相?识的感觉随江浪荡漾,此刻又猛地冲上心头。 七年前洛都城东,赫连诚带兵围剿山洞中的五部人,最后一个极难对付,杀了大牛媳妇后便逃之夭夭,彼时谢含章在洞中偷听他们说话,听那首领唤他色目人。 莫日族四方征战,族中人将五部分为三六九等,私下称其他四部为色目人,这正?是取莫日族俚语中‘蠢猧’的谐音。 “不说?”谢含章不说话,色目人有?嘴却可以自己?猜,只见他眼睛一转,“是谢府?” 谢含章双瞳剪水,闻言微动,想极力克制,却也被捕捉到一丝异常—— “我?猜对了,”几乎是同一瞬间,色目人接着自己?的话又问一句:“当年就是你吧?” 方才遭人劫掠,情急之中,谢含章看他的第一眼已经觉出不对劲,可同样是情急之下,谢含章却没发现,这个色目人也在第一眼就发现了谢含章的不同。 “皇天?不负有?心人,”色目人朗声笑道:“终于?叫我?找着你了!” “你抓我?做甚?”谢含章满身戒备,又往船头缩了缩,“带回去五马分尸?” 谢含章不怕死?,可她不想死?在一群五部人面前,黄泉路上还要想起这几张晦气?的嘴脸。下一刻只听这色目人笑得更放肆—— “天?赐我?北靖圣女,”色目人右手挂在膝上,从谢含章的角度去看,隐约能见当年伤口?,与兄长一样狰狞不可磨灭,他眼神打?量着谢含章的反应,话中有?话,“我?怎舍得将你五马分尸?” 五部原就是蛮夷,凭着铜头铁臂入主洛都,一朝做了梁人百姓的天?子,也懒得研习他们的文化,直接取了靖襄帝的名号,择国号为北靖,改洛都为塞城。江左朝廷收到邸报,深觉耻辱不愿承认,所以多年来,万斛关以南仍是沿用以往的称呼,叫他们五部人。 “什么意思?” 谢含章微微坐起,夜风刮过脸颊,勾起她额角散落的一缕青丝。 “塞外风沙不定,当年你出口?就能断天?象,”色目人定定看向谢含章,眼睛里透出明?月纯净的银光,“有?这般才能,为何不能为我?北靖所用?” “你说什么?”谢含章偏头不屑看他,“我?何曾断过天?象,你莫不是记错了吧!” “不是经你的口?,却是得你指点,”色目人十分笃定,并不听谢含章狡辩,“否则当年你如何敢那样威胁我??” 第293章 当年林中一场妖风,险些将他们几人性命统统刮上天?,而后色目人侥幸脱逃,谢含章的话却烙印在他脑海中多年。彼时谢含章面对弯刀毫无畏惧,声称那山洞乃山神栖居之所,血溅洞前是为亵渎神明?,天?怒故而降风。 “因为你们蠢啊,”谢含章听罢却是哈哈大笑,“我?不过顺着那妇人的话添油加醋,你就被我?唬住了,你说说你蠢不蠢?” “两脚羊,别太猖狂!”两个下属见谢含章沦为案上鱼肉还要如此狂妄,说着就要去打?她。 下一刻色目人出手制止,只是笑意减了三分。 “要杀便痛快些,”谢含章仍偏头看向茫茫江面,眼珠微动,心里拼命想着脱逃的法子,“过江便是三州郡,我?倒要看看,你们如何带我?过境!” “船行江中,这水可深得很,”色目人与之一头一尾,谢含章的心思实则瞒不过他,他语调几乎沾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轻柔,“小命要紧,可别想着跳江。” 谢含章轻嗤,心说跳江又如何,永圣元年数九寒天?,她与兄长就被船夫推入江中,最后不是一样漂回岸边。 她不信命,不信天?要绝人之路,叫人于?一处泥泞爬起,最后又葬身同一处。 江中风大,色目人见谢含章缩了缩脖子,又瞥一眼手下。许是害怕这小女郎性子烈,说跳便真要跳,最后将谢含章绑在船上才算完。 “几年不见,心眼多了千八百,”色目人放心了些,张嘴又开始不说人话,“我?们能入境自然能出境,北靖的铁蹄暂时踏不过万斛关,可我?们几个大汉带个小女郎过八盘岭却不算难事!” 他是吓唬谢含章,但如今赫连诚不在师戎郡,他们要绕过城中守兵只会比来时更容易。 “你,”谢含章动弹不得,眼泪含在眶里打?转,始终不肯落下,你你我?我?半晌,只丢下一句,“我?死?也要死?在大梁!” 她痛恨五部人,没有?五部攻城,大兄不会战死?沙场,谢氏满门不会遭李令驰趁火打?劫,大梁的噩梦起于?塞外五部,那同样是谢家?兄妹的噩梦,谢含章恨他们。 ……们杀了我?的同伴,又伤我?一只手,这只手如今就是残废,”色目人右掌上反,摊在谢含章面前,这小女郎性子着实烈,色目人也怕她说到做到,满脑子想着寻短见,“你就当补偿我?的,跟我?去北靖一段时日,好不好?” 谢含章破口?:“为何非要带我?去你们北靖!” “你我?人还没到北靖,”色目人坐直了些,守口?如瓶,“恕我?不能告诉你。” 他俩当门对面,一张是巧嘴,一张是铁嘴,彼此谁也撬不开谁的话,谢含章挣得累了,便装作生气?不理他们,实则心里还在想该如何逃脱。 薄雾浓云,谢含章再瞧不见明?月,也不知?此刻兄长伤势如何。宫宴那夜从父兄的话犹在耳边,她辗转反侧,想第一时间听到兄长醒来的消息,最后却先等来李令驰的手下。 她瘪起嘴,不知?兄长是否得知?自己?失踪的消息,会不会因此大起大落,加重伤情? 或许再也听不到兄长的消息了。 最后她只叹一口?气?,喃喃低语:“兄长。” “少珏!” 谢元贞噩梦惊醒之时已是深夜,赫连诚正?握他的手打?盹,听见动静浑身一振,随即扑到谢元贞面前,“醒了?” 自清醒之后的两日间,谢元贞梦里梦外皆是心痛,他端的平心静气?,侧身面对赫连诚,轻咳一声之后又瞟一眼窗外,“人没找到?” “别担心,”赫连诚捻了捻谢元贞的手心,这几日几乎寸步不离,贴身照顾,赫连诚的下巴都是没打?理干净的胡渣,说着他摸了摸谢元贞的脸,心里拧作一团,“司马府对外称你仍旧昏迷不醒,我?与谢府的人也都在找。” “他们会不会将少珏藏在京郊?”谢元贞声音还有?些哑,垂眸思绪万千,转瞬又对上赫连诚,眼中微光,“三嫂呢?” “薛瑶瑟去问过,”赫连诚不忍他失落,可没找到也是事实,他看着谢元贞一日日憔悴,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是李令驰现在把她当家?贼防,什么也问不出来。” “茫茫人海,”谢元贞眼里的光渐渐暗淡,又垂落不去看赫连诚,“那么一个小女郎,该怎么找?” 说这些话的时候谢元贞始终平静,赫连诚握着他的手,满目所见唯有?绝望二字。 “此刻外头皆道你仍未苏醒,李令驰要幽禁少珏,两地之间总有?人来回,”赫连诚窝在谢元贞身前,哄人的语气?低到只有?两人能听见,“未必查不出蛛丝马迹。” “.之前你怀疑程履道,”片刻,谢元贞似打?起精神,换了话问:“你可曾见过他?” “他是李令驰的帐中幕僚,我?没有?机会见他,”谢元贞双眸突然紧闭,眉心皱起,轻咬嘴唇,赫连诚便将谢元贞的双手牢牢裹在掌心,以期减他三分疼痛,“只是此前种?种?,不像都是李令驰干的,可又总有?他的下属掺杂其间。” 赫连诚言之未尽,实则是怀疑程履道故意混淆视听。 “裴云京盘踞平州,往西有?介州牵制,他想谋朝篡位,必得先把永圣帝拉下御座,这样他手里还有?个得民心的温贤王,也算师出有?名,”谢元贞挨过这一阵疼痛,脸上的冷汗随即被赫连诚揩掉,他目光茫然随着赫连诚的动作回转,最后落到那双明?亮的眸子上,“你的怀疑不无道理,程履道也好,别人也罢,若换做是我?,我?也要在铎州插一根毒刺。” 第294章 擦了汗,赫连诚单手倒了茶,慢慢将人扶起一些,也只有?在这种?时候,赫连诚才敢亲近谢元贞。 “喝水,”赫连诚低头细细照料,掌心摩挲,十分不满意,“摸着只剩骨头了谢季欢。” “嗯。”谢元贞咽下一口?温水,随即应声。 事事都有?回应,但赫连诚就是知?道谢元贞在伪装,在强撑。 “别害怕,”赫连诚避开伤口?,抱着谢元贞趴在自己?胸前,在他微凉的额头落下一吻,“薛瑶瑟已派出所有?暗桩,师戎郡奉命追胥的官差也在暗中盯梢,只要他们没过八盘岭,总能摸到下落。” “若是他们过了八盘岭呢?”谢元贞蹭了蹭,鬼使神差一问。 他明?明?不想拆赫连诚的台,可他心里堵着一股气?无处发泄,随着时间,在每一次失望之后暗自发酵,只是他不敢也自觉没有?资格发泄。 “季欢,”赫连诚珍而重之地又是一吻,唇瓣柔软,是化解心头憋闷的一剂良药,他不带私欲,窗前月下,如寻常夫君开解妻子那般,“心事勿久藏于?心,哭一哭鼻子也无妨,我?抱着你,没人瞧你的笑话。” “多大的人了,”谢元贞红了眼眶,动弹不得,于?是将头埋进赫连诚怀中,憋死?算完,“还哭鼻子。” “我?在这里,”赫连诚揉了揉谢元贞的脑袋,轻轻捧起他下巴,目不转睛,“你做什么也都可以。” 谢元贞牵起嘴角,泪水同时从眼角滑落。 “七年前三兄将五妹交托于?我?,离开从父府邸之后我?时常告诫自己?,大仇得报,时局稳定之前,不要与谢府义女再有?任何牵扯,”谢元贞泣不成声,双手环抱赫连诚的腰,修长的手指紧缩,将那里的衣料攥成一团,“胡长深偶尔带消息来,说从小姐看着又高了些,人也更漂亮了——可是我?都没见着。” “没关系,找回来就可以见着,”赫连诚的心也跟着拧碎一地,“我?答应季欢,一定将人带回来!” 接近子时,赫连诚又喂过一道药,扶谢元贞躺下歇息。 “主子!” 刘弦匆匆进门,看了一眼床上的谢元贞,点了点头示意赫连诚出来,等到房门紧闭,走到廊子转角,他才开口?,“刚摸到一处。” “哪儿?”赫连诚看他,紧接着追问:“铎州境内还是境外?” “就在师戎郡!”飞鸽将信送到便气?绝而亡,刘弦将字条递给赫连诚,自己?也在喘,“城门口?的弟兄没声张,将人放出好一段才悄悄跟上。” “走!”赫连诚踏出一步猛然停下,回头朝谢元贞所在的房间看了一眼,这才咬牙转身,“回师戎郡!” 第128章 追逐 却说师戎郡乌衣巷的一处民宅外, 偶然有百姓路过,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不由?加快步伐, 都想赶紧避开这一段晦气。 “我瞧这小女郎也不过一张嘴硬, 身子骨倒比牛羊还金贵, 见风就高热, 反反复复足足三日都下不来地。”屋外廊下?,三人对面而立,稍矮些的?郎君怨气横生,什么?难听捡什么说:“再不回北靖,只?怕左夫人要砍了你我的?脑袋!” “山中风大又没有大夫,贸然带她过八盘岭, 她若是死在山上,咱们拿什么?交差?”那色目人倒是不急, 话锋一转, 也是平息他的?怨气,“来接应的?人呢?” “出发前约定一月为?期,”另一个郎君忽然开口,“眼下他们应当抵达八盘岭附近了。” “那就再等等, ”色目人没有犹豫, “等她身子再好些。” “俄勒昆!” “不然你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俄勒昆一个眼刀, 那矮郎君缩了脖子, 看起来像只?老?乌龟, “难不成带一具尸首回去与?殿下?入洞房?” “咱们北靖的?呼很1就没那么?娇贵, ”听?罢矮郎君轻轻跺了下?脚, “真?是添乱!” 他话音刚落,耳朵一动, 霍然转头飞刀而去,砰的?一声钉在院门上。另一个郎君扫过俄勒昆,走去一瞧,原是只?无足轻重的?苍蝇。 “好了巴察,或许那谢小姐是水土不服,才使病情如此反复,”郎君看完转身回来,从中?调解,“俄勒昆,你既说等,那我塔尔敦能?等,巴察也能?再等两日!” 巴察低骂一句,到底同意了。 “反反复复。”俄勒昆喃喃,莫名朝谢含章的?屋子看了一眼,垂眸沉思。 当夜子时已过,三人轮番睡在对面厢房,每两个时辰调换守夜,忽然,谢含章毫无征兆地睁开了酸胀的?双眼—— 她记不清上一次高热是曾几何时,如此刻这般病到眼前影影绰绰,看不清东西。她攥着?手心,静静听?屋外巡逻的?脚步声,等绕过一圈,趁他们交接的?当口摸黑下?了床。 民宅居所?逼仄,不似高门大户分什么?内间外间,下?了床谢含章就能?摸到净面的?水盆。只?是盆里的?水早凉了,春来入夜,触手还有点冰,她牙齿打颤,哆嗦着?绞了巾帕塞在胸口,冰凉如刀刺痛,瞬间直达四肢百骸,简直叫她浑身一激灵。 谢含章的?身子原就比谢元贞要强健许多,这几日要让自己?生病,还真?得费点功夫,一块巾帕很快便被体温捂热,谢含章咬牙扯了出来,准备重新绞一遍—— 第295章 正?当此时,门赫然打开。 天外月光漫进屋内,三道黑影嵌在门框中?,吓得谢含章应声跌坐在地,来不及将衣襟扯回去,甚至连开口质问的?力气也没有。 装什么?鬼! “你倒是心狠,”俄勒昆当先开口,语气有些急,“大夫说你再这么?烧下?去,人都要烧傻了!” “傻了更好!”谢含章一开口,哑得几乎不能?听?,她坐在冰凉的?青砖地面,热度去而复返,此刻倒不觉得冷了,“我这张嘴道不破天机,你们就永远无法得逞!” “你便是傻了也得做咱们殿下?的?阿盖2,”巴察哼道,他向来看不起作践自己?的?人,脱口而出,“到时候你二亲救女心切,还不是什么?条件都得答应!” “巴察!”塔尔敦拉着?人,这些话本?该到北靖境内,殿下?洞房之中?才能?全盘托出,不想巴察这张嘴倒是急不可耐。 “大梁与?北靖正?在交战,和亲的?国策早被你们的?铁蹄踏为?灰烬,眼下?你们还有脸强抢新娘?”谢含章原以为?他们不过是觊觎自己?占卜的?能?力,不料他们竟然动的?这个心思,她简直难以置信,“果?真?是蛮夷,果?真?不可理喻!” 按说十六虽是谈婚论嫁的?年纪,只?是谢含章身份特殊,如今时局不明,谢夫人也不敢将谢含章贸然托付于哪位世家公子。只?是落到外人眼中?,便是这位谢夫人极其看重这位义女,以致寻常人家根本?无法入眼。 “当年你们大梁的?中?书令来寻求结盟,可不是这么?说的?,”俄勒昆一个色目人,多年在莫日族的?手下?摸爬滚打,这些骂人的?话比咽下?去的?饭还要多,此刻被谢含章这么?指着?鼻子骂,却还是很不舒服,“铎州谢氏与?洛都谢氏同出一脉,你道你父亲又是什么?忠臣?” ……么??” 谢含章一窒,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可俄勒昆一字一顿清清楚楚,说的?就是洛都谢氏,中?书谢泓。片刻之后,谢含章才重新鼓起勇气,“谢中?书之子抗敌十数年,何来结盟一说?” “自然是结盟不成,这才撕破脸皮,”俄勒昆见谢含章的?反应,便知她是被蒙在鼓里,昏暗中?,他看着?谢含章消瘦而苍白的?脸颊,语气又柔和下?来,“不过此事早在靖襄帝在位之时,对此我也知之甚少。不管怎样?,谢氏既与?我北靖有缘,我劝你还是珍重自身,来日两强联手,何愁天下?难定?” “.我不信,”谢含章再也听?不下?去,歇斯底里道:“我不信!” 话音戛然而止,是谢含章支撑不住,再次昏了过去。 再度睁开眼的?时候,谢含章还紧绷着?一根弦,她周围空无一物,脑海中?还是方才俄勒昆诋毁父亲的?话,谢含章双手抱膝,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突然,前方混沌处出现一道熟悉的?人影。 “阿翁,”谢含章爬起来,她的?身体缩成当年冬至的?一团,跌跌撞撞奔过去,猛地抱住谢泓腰身,“阿蛮好想您!” “阿蛮该长大了,”谢泓低头,宽厚的?手掌抚过谢含章的?髻子,“立人之道,曰忠与?信,忠信之人,方可学礼。” “阿翁,”谢泓一如记忆中?慈祥,谢含章望着?父亲,鬼使神差道:“可是有人污蔑您通敌叛国。” 谢泓摸她的?手不停,连语气也没有半分波动,反而笑意更深,“那阿蛮信吗?” 她该信吗? 最终谢含章也没说出口,她身体一坠,猛然睁开眼睛,黑夜过去,此刻日上三竿,能?听?见院外鸟鸣婉转,百姓拉闲散闷,再一眼,谢含章就看见俄勒昆正?守在榻边。 俄勒昆没同谢含章说话,见她醒来便传大夫进门,“劳您再瞧瞧。” “病中?心绪起伏不可过大,”大夫摸着?胡须把了半晌脉,这才起身去开药方,“老?夫再开两副汤药,当可有所?好转。” “多谢。” 谢含章突然开口,她巴巴目送大夫出门,这几日都是这样?,心里一万个想托老?大夫传口信,但又怕那三个五部人穷凶极恶,说得太多反而平白连累一条性命。 大夫消失在门口,谢含章就知道,等自己?的?病一好,也就彻底没救了。 房中?一时只?有谢含章,另外两人始终没有进门,俄勒昆匆匆回来,看见谢含章还好好躺着?,能?感觉到他松了一口气。 接着?他倒了杯热水送到床前,想扶谢含章起来,可谢含章始终满眼戒备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仿佛一旦俄勒昆有不轨之举,她就决然同归于尽。 俄勒昆垂眸低笑,接着?将茶盏搁到榻边,随即往后退了三大步,摊手做了个请便的?动作。 水面微微荡漾白雾,茶水应当不烫,谢含章费劲地爬起来,端起茶盏,就在俄勒昆以为?她要喝的?瞬间眼神陡然转冷,紧接着?咣当一声,盏身触地四分五裂,弹起的?瓷片擦过俄勒昆左手,在手背留下?一道极长的?血痕! 谢含章瞪着?俄勒昆眼眶通红,干涩得没有一滴多余的?泪水,这是在告诉他,别?妄图用这点施舍来换取自己?的?好脸色。 “当年洛都沦陷,你被我们俘虏,彼时有军队出手相救,如今你又是谢夫人义女——”俄勒昆浑不在意,坐在门槛,靠在门边,打量着?她的?反应,突然问:“你莫不是谢泓的?女儿?” 第296章 房中?院中?都没有别?人,俄勒昆特地差两人出门,就是想问她一句实话。 “又被你捏着?一处把柄,”谢含章偏过头去看帐内,语气不屑,“从今往后,我是只?能?听?命于你了?” “你不想说,待我回北靖复命,你还只?是谢夫人的?义女。”俄勒昆仿佛是在认真?开解谢含章,一分诚意不够便给十分,“我无意窥人私隐,只?是带你回去是我的?任务,若完不成,我这颗脑袋也保不住。” “所?以你一早就知道我是谁,”谢含章猛然转过头,追着?俄勒昆的?话问:“所?以那夜你们也是打算好了,要从他们手里抢人?” “先前是我说错,”俄勒昆站了起来,学着?梁人的?礼仪朝谢含章鞠了一躬,“并非你先招惹我,我等此行目的?确实在你。” 当年谢泓过九原塞,本?是想寻求结盟,与?之联手共谋大梁江山。此刻俄勒昆翻过八盘岭也是如此,他们想寻求新的?联盟,与?之里应外合,否则万斛关和鸣沙关皆是据险以守,易守难攻。 更重要的?是多年来北靖内部的?分歧从未停止,隐隐又有四分五裂的?迹象,照这般情形下?去,北靖重新成为?大梁的?手下?败将,也许是迟早的?事。 经过一夜,谢含章已没有此前那般情绪激动,毕竟她人就在俄勒昆手里,不管她如何挣脱,没有外援,她就始终没有资格与?俄勒昆谈条件。 “为?何选我?” 半晌,谢含章又问出一句。 “听?闻谢夫人膝下?三子,却极其重视义女,我等一到铎州境内就去探路,果?真?发现谢府重兵把守,谢小姐院墙上还有暗卫,”俄勒昆说要和盘托出,那便是不再有所?隐瞒,“在人家的?地盘我等不便大打出手,可谁知要劫你的?人却不止一波。” “既知是大梁地盘,”谢含章又呛他,“也没见你多识相!” “自然,”俄勒昆低笑,论口齿,他自是不敌这个能?掐会算的?小女郎,说着?他拱手又是一躬,接受批评的?态度很是诚恳,“我只?要对大梁心怀不轨,便是不识相的?,谢小姐骂的?是。” ……螂捕蝉,黄雀在后,当真?是我自以为?是了。”俄勒昆这般谦和,倒叫谢含章一拳打在棉花上,她抱膝垂眸,片刻之后猛地抬头,狐疑盯着?俄勒昆,“可你为?何现在又肯与?我和盘托出了——这不会也是你编出来哄我的?吧?” “此刻所?言句句属实,”俄勒昆特将人差出去,一是为?防追兵,二就是为?解谢含章疑惑,他打量着?谢含章的?反应,又道:“既然你乃谢泓所?出,此次合作难道不更是天命攸归?” “天命攸归——”谢含章喃喃,她长于占卜,工于计命,可她偏偏不信命! —— “人在哪儿?” 赫连诚过江时已接近正?午,他自城南而入,一路奔命,连府衙都没回,半路就吩咐刘弦直接带兵过去。 “乌衣巷口,”王崇吊着?心在前头跑,刘弦勉强跟上赫连诚的?脚步,“那几人个个身手不低,他们不敢跟太近。所?幸咱们赶得巧,那几人挟持谢小姐,第二日清晨便抵达师戎郡,只?是谢小姐似乎生了病,这才拖延几日未曾离开。” “生病?”赫连诚曾听?谢元贞提及,说他这个五妹年纪虽小,体质却可与?几位兄长相提并论,不难推测这也许就是她故意的?。想到这里,赫连诚脚步更快,“可有看清劫匪长相?” “与?梁人无异。”王崇回头,神色凝重,这话答了一半,实则三人心知肚明,若真?是李令驰将人劫走,断断不会将人藏在他赫连诚的?地盘上。 师戎郡与?北靖一山之隔,这几人突如其来,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将谢含章带走,眼下?他们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 “劫匪有几人?” 下?个巷口便是乌衣巷,赫连诚脚下?一慢,跟着?他的?人顿时提刀四顾,警惕周围的?风吹草动。 “三人,”王崇也正?担心这点,“主子,他们会不会有援兵?” 否则区区三人就敢深入虎穴,若非艺高人胆大,便是背靠援兵。 “传令下?去,鸣沙关警戒,另着?人去万斛关通知安刺史,”赫连诚彻底停下?来,盯着?不远处的?某处民宅,一字一顿,“缺口唯有这一座八盘岭,他们大抵是翻山过来的?!” 这些时日他两地往返,也确实对师戎郡城防有所?疏忽,可眼下?不是自责的?时候,他立即决定兵分两路,斥候樊让负责侦查敌情,庾愔则率五百精兵立即翻过八盘岭,赫连诚亲自带三十人包围乌衣巷。 “老?张,别?扫院子啦!”须臾,一个身着?粗布衣裳的?郎君蹿进乌衣巷的?一处民宅,冲里头干活的?老?汉道:“菜市口那儿又有热闹瞧,咱一道快去吧!” 老?张起身,握着?扫帚,皱眉看向门口的?郎君,“诶你,您不是——” “哎呀你可别?推辞了,”那郎君说着?直接走了进来,紧紧揽着?老?张肩膀,还四处张望,“我说你家娃儿呢?左右留他一人在家你也不放心,索性咱们一道去吧!” 一墙之隔,巴察探出院门扫过民巷,随即紧闭院门,正?瞧见谢含章下?地来。 第297章 “俄勒昆,”巴察趁谢含章不注意,使了个眼色,道:“既然人能?下?地,咱们也该启程了吧!” “谢小姐,那我们先去收拾一下?,”两人出门走到自己?居所?门前,俄勒昆声音一沉,“何事?” “外头有兵。”说着?巴察还比了三根指头。 这个巴察与?樊让一样?都是斥候,两军交战,他们穿梭其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赫连诚特地放轻了动作,可巴察的?耳目却更灵。 “到底叫他们追上来了,”俄勒昆垂眸沉吟,“可有看清打头的?是谁?” “我听?身边的?人尊他主子,”俄勒昆既吩咐巴察监听?四方,他出门也不是闲逛的?,巴察话锋一转,“但这几日我巡视城南,没发觉有人带兵入师戎郡。” “赫连诚,”俄勒昆几乎是脱口而出,他虽没见过赫连诚,可他的?名字早随当年师戎郡一役传遍大江南北,“当年一战名扬天下?,此人身手应当不错!” 方才说话的?时候,巴察耳朵还不时在动,他听?俄勒昆这意思,不禁有些担心,“那怎么?办?” “能?怎么?办,”塔尔敦捏了拳头,咯咯作响,“自然是硬办!” 那头待疏散周围百姓,赫连诚也已带人从几条巷子包抄,王崇所?说的?宅院近在眼前,赫连诚提刀正?要与?他们对话,忽然从中?跑出三对男女! “主子,他们分开了!” 民巷四通八达,把守每条巷口的?人实则并不多,赫连诚猛然见他们兵分三路,每人身上还都扛着?个蒙面女郎,其中?当数矮个子跑得最快。 看来疏散百姓时就被他们发现了! “每队十人,追!”赫连诚没时间犹豫,当即下?令分兵,自己?径直去追那矮郎君。 烈日当头,巷子空荡,高墙压顶,沉闷的?风呼啸而过,蹿出乌衣巷的?瞬间赫连诚越想越不对劲,直到看见那人背上的?女郎侧脸—— “调虎离山!”赫连诚脚下?一顿,随即再次分兵,自己?带五人转身回乌衣巷。 赫连诚赶回原先那处宅院时,其他两队人马也正?赶回来,此时宅院空无一人,他们说那两人见自己?要被追上,在转弯的?当口将女郎推回给他们, 都不是谢含章。 “主子,”王崇拿命在跑,此刻喘得厉害,“您也没追到谢小姐吗?” 怎么?可能??方才一共就跑出六个人! 莫大的?恐惧顷刻漫上心头,方才赫连诚是怀疑,匆匆一瞥更加深了这个念头,可若他们将人乔装,故意漏这一眼引他生疑呢? 可赫连诚棋差一招,已经带人回来了——好个劫匪,招招连环,就是要让赫连诚没时间分辨! “去八盘岭,调弓弩!”赫连诚出口成冰,说完朝天一哨,下?一刻白鹘便从天边飞来。 此刻山中?,樊让从八盘岭另一边飞奔回来,口中?通报:“庾副将,一千铁骑!” “这是要抢宝贝啊,”庾愔皱眉,来时只?知有人劫持谢府小姐,却不知为?何还会牵扯北靖,他脚下?不停,沉吟道:“大梁与?北靖的?交战地并不在此,此番他们越界了!” “铁骑在山林无法施展,”樊让两只?耳朵动得快,“咱们得做好遮挡,不能?叫他们引下?山!” “可师戎郡那边若是带着?谢小姐过来了,只?怕到时也由?不得咱们不下?山。” 樊让一噎,“那怎么?办?” “方才你去刺探,”庾愔垂眸沉思一阵,忽然问:“没叫对面的?斥候发现吧?” “.你是要先解决他们?”樊让豁然开朗,随即又陷入两难,“可咱们这五百都是步兵,能?赶在他们来之前解决这些铁骑吗?” “王崇见过那几人的?样?貌,”庾愔嘴角一斜,已有计上心头,“这几日你与?他轮番盯梢,可有见过他们的?样?貌?” “我摸不准他们的?耳目多灵,只?敢远远一眼——说起来,咱们军中?倒有几个肖似的?!”樊让眼睛一转,两人心照不宣,“只?是咱们这时辰得算得准,不能?太早,更不能?太晚!” 两军交战往往最是混乱,杀红了眼,误伤自己?人也时有发生——庾愔要的?就是情急之下?,他们匆忙进山来救! 庾愔抱拳,“那就有劳你在这条线路往返!” 八盘岭另一头,四人进山,塔尔敦见巴察忽然抬头,循着?方向问:“你瞧什么??” “好像是鹘,”春来万物生长,林中?枝繁叶茂,巴察不敢确定,“听?闻那赫连诚也有只?灵鹘,咱们会不会又被盯上了?” “鹘再灵也不是人,”塔尔敦摆摆手,“只?能?巡视周遭是否有人。可这人是敌是友,人数几何却无法传递,又遑论定位?既然身处密林之中?,且看咱们与?他们,谁的?脚程更快!” 几人没注意的?角落,谢含章却是眼睛一亮。 那就是赫连诚的?白鹘! “他们只?带三十人包围乌衣巷,”这话提醒了俄勒昆,“山中?是否还有伏兵?” “我去探路!”说着?巴察就要先他们一步而去。 可下?一刻,俄勒昆抓住巴察,“但凡设伏,必定同样?配备斥候,若是不小心叫他们发现,到时候可就不只?是十倍之兵了!”俄勒昆想了一会儿,提议道:“要不咱们换条路!” 第298章 “八盘岭如此大,咱们摸不清方向,一旦迷路可不是开玩笑的?!”巴察大漠斥候出身,这样?的?地形他尚且吃不准,何况他们手里还有赫连诚要的?人,“我还是去瞧瞧,免得措手不及!” 轰隆一声。 “阴晴不定,”塔尔敦眼珠一转,转到谢含章身上,“谢小姐,不如你算一算,我等此行是成,还是成啊?” 谢含章被撤了布条,低啐一声,眼角看恶人,“你真?要听??” 塔尔敦没见识过谢含章的?占卜之术,顿时来了兴趣,“自然是真?!” 三人屏息,只?听?又一声雷后,谢含章半边脸被照亮—— “你们会死无葬身之地!” 第129章 错失 “你!” “巴察塔尔敦!”俄勒昆大?喝着拦住他俩, “谢小姐人落在咱们?手里,还指望从她?嘴里听到什么?吉利话?” 这也是实话,大?漠牧民世代逐水草而居, 上天就是他们?唯一的真神, 此刻天边雷动, 要说这几人半点不心慌, 也是不可能的。 “是我多余问一嘴,”塔尔敦眼角闪过凶光,转瞬又恢复和善,“情?况紧急,咱们还是继续赶路吧!” 他们?正要往前走,谁知巴察忽然扬手挥停。 趴下! 巴察张口不见音, 塔尔敦立即重?新封住谢含章的嘴,又嫌不够, 一个手刀将人打昏算完。 四人很快隐匿在一块石头后, 巴察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呆在这里别出声。 来的既是斥候,自然也得巴察出马解决! 今早出门,樊让摔了个狗吃屎, 还叫在家养伤的樊令笑?话半天, 来的路上他一直很注意, 只?是此刻想到这里, 樊让心头却?莫名涌起一股不安。 他一路而来都没见到那几个五部人, 山中与?城中情?形不同?, 城中人杂声杂可作掩护, 山中可假借遮蔽的地方却?少,两个斥候一旦碰上便是硬碰硬。 翻过山顶的时候樊让已经有?些气喘, 庾愔的命令下得狠,樊让脚下不停,心里已经想着回去该怎么?削庾愔。 瞧他派的这苦差事! 可刚走过一段岩石丛,樊让耳朵一动,听见动静的瞬间抬头去看,眼见一把飞刀正朝自己而来! 被?发现了! 樊让堪堪躲过,起身的瞬间要去找人,对方倒是不躲着,猛地向?自己扑来,手上一把匕首直冲喉咙—— 砰地一声倒地,樊让险些没抓住那把匕首。 “你太弱了,”巴察笑?道,一点点把锋利的匕首往下压,“今儿日子好,我这就送你去见天神!” “你说?谁弱!”樊让青筋毕露,巴察身形魁梧,不似大?梁斥候那般短小精悍,接刀的一瞬间樊让就知道自己大?概打不过他,可他还不想死在这里,庾愔还等着他的信儿,樊令也等着兄长回家。 紧接着樊让怒吼一声想要侧翻,巴察先他一步看出意图,跪在樊让身上的膝盖一用力?—— 咔嚓一声,肋骨应声断裂! 尖刀瞬间刺入脖颈,但只?是一点点,樊让口齿洇血,还在抵死挣扎。 巴察却?没再给他机会,这一声在山顶传得远,随着膝盖下压,匕首逐渐没入脖颈,直至完全?穿透喉咙,不断有?血沫从樊让口鼻流出,他最后感觉到的是一抹冰凉。 “解决了?” 俄勒昆话音刚落,巴察点点头,比手在自己脖颈处一横。 危机暂除。 “赶路吧!”巴察随意一擦,谢含章眼睁睁看着手上的血渍沾染到衣襟。见状巴察特地走过来,语气阴狠,“谢小姐,你再不乖乖听话,也是这个下场!” “有?种你此刻便杀了我!” “都说?了她?不怕你这招,”俄勒昆扶额,既然确认前方有?伏兵,绕道便是必须,“先往西绕,然后迂回,巴察,今日你这耳朵可不能漏过半点动静!” “我何时漏过!”巴察挥了回去,两人拌了两句嘴,赶紧又重?新上路。 新的小路很不好走,前面的杂草越来越高,不知道里面藏着什么?东西,风一吹还影响听觉。巴察皱眉跟了一段,忽然再次停下。 “怎么?了!”塔尔敦手顿时摁在刀把上。 “前有?伏兵,”巴察脑袋一侧,耳廓动如脱兔,“后有?追兵!” 天光见暗,三人目光交错,俄勒昆当即决定先往西躲,可下一刻头顶赫然传来白鹘啸叫,不过一瞬,白鹘已向?三人俯冲而来! “方才那只?白鹘!” 俄勒昆堪堪避过,抽刀砍向?半空,巴察与?塔尔敦趁机补刀,谢含章半身受缚,目光凌厉,就在他们?要伤及白鹘的瞬间撞了上去! 要说?鹘原本就来自大?漠,只?是赫连诚的这只?白鹘却?凶猛异常,几人应对不及,偏还有?个雪上添霜的谢含章。塔尔敦忍了一路默不作声,此刻早要提刀砍她?,俄勒昆一个闪身挡在前,谁知那白鹘又飞来拆开两人。 “殿下的阿盖不能是残废,更不能是死人!”俄勒昆猛然挥刀向?白鹘,刀尖落地,掀起一地落叶,“咱们?已经暴露,快走!” “往哪儿跑!” 狂风骤起,夹杂雷动的一声暴吼,白鹘跟着又一声啸叫,俄勒昆仓促回头,只?见是赫连诚飞身而来,抬臂瞄准的瞬间,弩箭贴着俄勒昆的脖子过去,擦出一道狰狞的血丝。 第299章 “赫连诚!” 俄勒昆惊魂未定,一摸脖子,只?见半只?手掌都是鲜血,他抬眸,有?些意料之外—— “你就是赫连诚!” 闻言巴察与?塔尔敦偏过一眼,斜刀向?几步之外的人影,弩箭之下,赫连诚锋利的五官在电闪雷鸣间若隐若现,白鹘盘旋落到他头顶的枝杈之上,身后不远处,王崇与?刘弦他们?也终于跟上来。 “那年冬至洛都城东,山洞前是你?”赫连诚定睛,脚下一动,去摸腰后的斩阎罗,“当真是冤家路窄!” “是啊,当年叫我逃脱,”俄勒昆冷笑?,“你猜今日能否抓到我?” “我赫连诚从不做无用功,”赫连诚单手举起弩箭,当先踏出一步,身后一众官差同?时举起弩箭,星星点点一片,乌泱泱瘆得慌,“你不如想想,今日如何死会更体面!” “且慢!”俄勒昆提紧绳索,猛一推谢含章挡在前面,“乱箭易伤无辜,真到紧要关头,咱们?拿谢小姐当挡箭牌也不是没可能!我劝赫连大?人三思而后行!” 谢含章被?塞着嘴,一声不吭,看向?赫连诚的眼神毫无畏惧。 赫连诚脑中忽然闪过谢元贞的模样。 不愧是兄妹,越长越像。 “那你自己选,”赫连诚眸子一暗,弩箭换了斩阎罗,他双手握刀,脚下起势,“要怎么?死!” “自然是拉着你一块儿下地狱!”说?着塔尔敦拔刀站在三人之前,开口的瞬间向?赫连诚冲来! 两人阵前对战,俄勒昆和巴察转身带谢含章要先走,谁料身后庾愔率兵也正赶到此地。庾愔得白鹘飞信,在樊让回来报信之前已经开打,解决那队骑兵之后随即调转会师。 “几位上哪儿去啊?”庾愔亮刀,士兵霎时散开围成一道月弧,“天色已晚,不如留下用个便饭,就别走了!” 电闪雷鸣,周遭巨树接雷,举目四处火树银花,三人被?团团包围在中心缠斗,塔尔敦猛然甩刀向?赫连诚,一声怒吼下竟是倒拔刺槐。山林施展不开,盆口粗的刺槐横推出去,一下撂倒冲锋的几十人! 只?见塔尔敦抱树游刃有?余,血肉之躯陡然变作刀枪不入,那头俄勒昆更是身手不凡,带着谢含章闪避还能与?庾愔及一众将士打个平手。 雷暴已起,赫连诚见状猛然后退,抢过身后士兵的弩箭,两侧王崇与?刘弦交替上前,一左一右贴地滑过树底,拧腰挺身,扫腿横攻塔尔敦下盘。在触及塔尔敦的前一刻,刺槐猛然被?抛起,塔尔敦腾出双手,沾着木屑的两掌奋力?一推,直接将两人打翻撞上身后的大?树! 树身震颤,落叶纷飞,两人张口见血,翻滚坠地时腑脏受力?,睁眼一片金星。士兵见状连番上前,塔尔敦随即又是一吼,刺槐重?归掌心的同?时,对面赫连诚连发两箭,直射塔尔敦埋在树下的指尖! 一声凄厉的惨叫,刺槐砰然落地,荡起周遭一圈残叶,塔尔敦双手筋骨尽断,将士大?喝一声再次进攻,塔尔敦青筋暴起,起身的瞬间赫连诚飞身而上,重?重?一脚踏向?天灵盖—— 明暗交错间时光有?刹那停顿,塔尔敦喉底咯咯作响,心中怒吼到嘴边化作几不可闻的呻/吟,赫连诚这一脚用了十成十的力?道,接连的咔嚓声后,塔尔敦直接从天灵盖裂到脖颈,已是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将士们?气喘不已,咬牙纷纷跨过刺槐,有?几个踩到塔尔敦脑袋踉跄一下,他脑袋一歪,倒在表皮皲裂的刺槐上,双眸通红眼珠外凸—— 死不瞑目! “塔尔敦!”巴察被?另一批队伍缠住,他目眦欲裂,横刀砍人的同?时冲赫连诚而来,大?吼道:“我与?你们?拼了!” 至于俄勒昆那边,庾愔与?士兵车轮战,谢含章在俄勒昆身后如同?风中纸鸢,她?挣脱不开绳索却?可以捣乱,此刻又用身体去撞俄勒昆,庾愔趁机横刀砍来,谁知竟又被?俄勒昆侧身躲过! “若你是我大?梁将领就好了!”庾愔斜刀停在几步之外,两人打到此刻,已不免英雄相惜。 “我也这么?想,可惜了!”俄勒昆喘息道,提刀主动进攻。 两刀交错的瞬间,雷暴又上一重?楼,直冲三人所在的中心而来,平地一声霹雳之后,周边燃起熊熊大?火,赫连诚心下一沉,回眸的瞬间只?见负伤倒地的庾愔, 谢含章与?俄勒昆都不见了! “少珏!” 就差一点,就差一点! 赫连诚一刀斩下巴察的脑袋,剩下的百人围攻俄勒昆一人,遑论他们?还有?弩箭在手,只?要再有?一道闪电照亮夜空—— 可是老天仿佛在作弄赫连诚,几次引他接近希望,又反手将他打回绝望的无间地狱! “狗老天!” 赫连诚站在大?火里嘶吼,仰天直视曾经的神明,可惜回答他的除了雷鸣,就只?有?周遭烈火噼啪的声音。 大?雨滂沱下了许久,久到大?火湮灭,八盘岭上的痕迹都被?冲刷一新。雨声与?黑暗蒙蔽视听,火把在这样的雨中燃了又灭,士兵们?不得不解下外袍小心挡住,肩并肩前行,这才得以往更深的林中去。 白鹘盘旋夜空,方才的雷暴险些伤到了它,此刻大?雨彻底打湿它的羽毛,在没有?月光的夜里,白鹘也难以分辨人迹。 第300章 惊天动地的雷击之后,谁也不敢断定他们?两人是已被?炸成灰烬,还是跌落山下仍存一线生机,他们?只?知道赫连大?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越往伸手一摸黑的林中深处而去,周身的寒气便越沉重?。 隔天蒙蒙亮,赫连诚带人继续在山中摸索,山脉绵延以东的山脚下,此刻正躺着两人。 一声尖利的鸟鸣之后,谢含章眼睛微动,睁开了眼睛。 她?微微皱眉,呼吸间察觉浑身擦伤无数,光是抬手就已耗费大?半的力?气,整个人浑如大?梦初醒—— 这是哪儿? 她?竟然没死? 谢含章迟钝地想了一会儿,神志回转,力?气恢复些许,这才慢慢坐起来,随即眼角瞥到两步开外还躺着一人—— 是俄勒昆。 俄勒昆的情?形看起来要比谢含章糟糕得多,谢含章视线在彼此之间回转,模糊的记忆涌上心头,她?后知后觉明白了什么?。 他们?一路从山顶滚落山底,俄勒昆之所以身受重?伤,是因为直到俄勒昆失去意识之前,他都在拼死护着谢含章。 谢含章一时没力?气站起来,慢慢爬到他身边。 “喂?” 谢含章居高临下,不怎么?情?愿地叫了一声。 俄勒昆身体动了一下,那是因为谢含章在推他,力?道还不轻。 “喂!” 谢含章又叫一声,还不见他回答,于是谢含章再不耐烦,猛地爬起身就走,只?是拖着步子走出几步,忽然听见地上传来一声呻吟。 “你是故意的?”谢含章回身却?不看他,语调飞快,身上有?伤,心里有?气,“你以为为我受伤,我便会心软,跟着你一道回北靖?” “不。” 谢含章转身,以为自己听错,“什么??” “谢小姐不必跟着我回北靖,”俄勒昆艰难地咽了咽,只?觉咽不下喉头一口干涩的血,“左夫人既要一个交代,巴察与?塔尔敦已死在大?梁,我死在这里便是对她?最后的交代。你走吧,往西沿路去寻上山的入口,应当还有?守兵,前路恕我难相送。” “谁稀罕你送!” 谢含章大?吼,脚站在原地,再无法挪动半步,良久她?才有?些别扭地问:“你所言当真?不带人回去,那左夫人就要你的脑袋?” “我不骗你。”说?着俄勒昆止不住地咳嗽,听声音沉闷浑浊,像是腑脏出血。 “可你说?你要与?你的同?伴共存亡,”这话听得多了,谢含章却?反而不相信,她?往回走了两步,“那么?七年前的那些人呢,他们?就不是你的同?伴,你就可以眼睁睁看着他们?血肉模糊,自己逃之夭夭?” “因为他们?是莫日族人,不是我巴瓦部人,”俄勒昆虚弱的声音陡然转冷,指尖抓地,强撑着想要坐起,“他们?称我为色目人,这意思应当不需要我为谢小姐解释——所以我凭什么?要与?他们?同?生共死?” “可如今执掌北靖的不正是莫日族人?”谢含章眼睛一转,“你口中的那位左夫人,难道正出自你们?巴瓦部?” “当年靖襄帝鼓励两境百姓通婚,不就是为图天下归梁?五部之间更谈不上通婚,”俄勒昆一哂,“那是巩固联盟。” “所以我说?,”谢含章又往前两步,蹲在俄勒昆身边,“你就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小人!” “我何曾说?过我是正人君子?”俄勒昆咧开嘴,口齿洇血,“谢小姐骂够了没,若是骂够了就请离开这里,让我安安静静去见天神!” “后会无期!” 谢含章走了,头也不回。 “五部联…… 俄勒昆强撑着抬头最后看了谢含章一眼,支撑不住又倒回去,天边鱼肚白,他迎着旭日东升低笑?不止,最后在一阵风中彻底昏死过去。 记不清过去多久,俄勒昆口干舌燥,留在躯壳里的最后一缕魂魄将归于天,在坠入混沌之际,一股清凉悄然润湿早已干裂出血的嘴唇。 好甜啊。 俄勒昆这么?想,随即感官尽消,彻底坠入混沌。 同?日午后,师戎郡艳阳高照,铎州天气阴沉,司马府府门大?开,不时有?胆大?的百姓往里头望进去,隐约能瞧见照壁后的人影—— “寡人瞧柳大?人这不是好好儿的么?,”李令驰站在前院似笑?非笑?,眼睛绕着廊下的谢元贞来回打转,“怎的还对外谎称重?伤一直未醒呢?” 谢元贞几乎是被?左右架着,周行简扶着谢元贞,低声一句小心有?诈,闻言谢元贞喉咙一滚,好半晌才开口,声音虽低,嘲讽的意味十足,“下官的不是,劳护军大?人时时惦记,以为下官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李令驰是没抓到谢含章,可他得知赫连诚离开谢元贞,必定是得了谢含章的消息。千载难逢之机,他带兵入府名为探望,实则要趁着赫连诚不在家,一举击杀谢元贞。 “无妨!” 说?着李令驰拍了拍手,司马府门前有?辆车驾停下,士兵上车掀开帘子,一声高亢的放开我,就叫谢元贞双眼微微睁大?。 “先前寡人抓到个来历不明的女郎,说?来也巧,此女面相竟与?柳大?人有?几分相似,”那女郎五花大?绑,李令驰咬字在其面容,可她?脑袋却?蒙了黑布,被?扔到李令驰脚下的瞬间,李令驰抬眸望进谢元贞眼底,“寡人便想带来问问,此人与?柳大?人究竟有?几分瓜葛?” 第301章 “芸芸众生,相似者又何止血亲?”谢元贞轻嗤,脚下一打晃,幸亏独活眼疾手快,没叫他软倒在地。谢元贞一双惨白无血色的嘴唇翕动,连声音也传不大?远,“护军大?人到底不是廷尉,那抓人断案的本事,合该向?淳于大?人好好请教。” “可惜眼下他还躺在家中下不来床,寡人就是想问也没地儿问啊!” 李令驰不与?重?伤未愈之人计较,实际上他谢元贞越没个人样,李令驰就越兴奋,否则一刀毙命岂非无趣? “那便再等上几日又何妨?” 谢元贞眯起眼,看李令驰的同?时也是在打量跪在地上的蒙头女郎,“下官瞧护军大?人身强体健,总不至于这几日都等不起了吧?” “与?此刻的柳大?人相比,寡人自然老当益壮等得起,”李令驰看了一眼李平峦,重?新对上谢元贞的瞬间杀气腾腾,“既然柳大?人不认识此女,那寡人动起刑来也不至于束手束脚了!” 他不能亲自动手杀谢元贞,便要当着谢元贞的面将他亲妹千刀万剐! 李令驰话音刚落,李平峦一刀下去,就从女郎肩胛削下一片肉,软软掉落地面—— 鲜红的肉片似乎还在跳动。 “你!” 谢元贞一字刚出,先吐一口血。 “听见没,柳大?人这是叫你掂量着分寸,”李令驰佯装愠怒踢了李平峦一脚,“否则人立时就咽了气,可叫咱们?柳大?人看不过瘾!” “是大?人,”李平峦挨了踢还要嘿嘿笑?,主仆是一般无二的狠辣,“这女郎许是娇生惯养,瞧这细皮嫩肉的,属下一刀下去就全?划拉开了——不过下一刀,也就知道该用多少力?道了!” “你!”谢元贞手攥胸口,脸色比方才还要难看许多,脚下打晃几乎站不住。 “这才哪儿到哪儿?”李令驰压着谢元贞笑?起来,笑?得府中上下的怨气又多一分,躲在角落的小怜更想冲上前杀了他李令驰,“柳大?人这就要撑不住,寡人以为你有?多能忍!” “护军大?人既问下官是否认识此女,”谢元贞口齿带血,缓过一口气,垮着腰身去看李令驰,似乎不信,“怎的还蒙住她?的脑袋!” “寡人说?什么?来着,”李令驰与?李平峦对视,点头的动作并不犹豫,“就说?柳大?人不信吧?” 头套摘下的一瞬间,谢元贞只?觉多了一股气梗在喉头难以宣泄—— 对面那张脸竟是血肉模糊,鲜血淋漓! 谢元贞极力?分辨,无奈眼前三分明七分暗,嘴唇颤抖,下意识重?复:“你,你是!” “我不是!” “果真是兄妹情?深呐,为不拖累兄长,被?抓后还想方设法损毁一张花容月貌,满以为这样你的兄长便会狠下心来?”李令驰啧啧,心头怨气随一字一句而消散,隐约见其眉眼舒展,一扫连日以来的阴霾,“寡人却?觉得纵使?兄妹情?深,柳大?人也未必不会置之不理!” “愣着做什么?!”李令驰笑?够了,语调瞬间阴沉下来,谢元贞还好好站在廊下,这显然不够,“行刑!” 又是一声惨叫。 “护军大?人这是滥用私刑!”谢元贞双手紧攥,勉强忍上涌的气血,“当着下官的面,您莫不是还想要栽赃陷害!” “寡人竟是错看你了?” 李令驰有?一丝惊异,但他装得大?度,摆摆手道:“柳大?人无需害怕,此刻贵府府门洞开,寡人也没想瞒着任何人。但凡柳大?人选择六亲不认,那么?来日到主上面前,寡人便一定不会多一句嘴,更不会用此贼子一条贱命,来栽赃柳大?人!” 说?完李令驰斜了一眼李平峦,他应声又是毫不留情?的一刀。 “四兄为我报仇!呃啊!——” 第130章 抉择 那女郎似乎已支撑不住, 受了这一刀人便瘫软在地,皮肉翻飞的脸蛋在地上搓磨,便是旁观的看客见了也于心?不忍。 谢元贞却是一愣, 刚攥紧的手竟然松了些。 她当真就是谢含章吗? 谢含章不会喊他四兄, 至少在外人面前决计不会。 那头李令驰不喊停, 李平峦也不停, 紧接着出手又是一刀。 这是要谢元贞没时间反应。 当?局者迷,谢元贞方才心?急如焚,见女郎容貌尽毁,一举一动都是为不连累谢元贞,李平峦刀刀割在他心?头,谢元贞只恨不能以身代痛。此刻冷静了也反应过?来, 眼前谢含章是真?是假,并非只靠音容才能辨别。 “阿妹, ”谢元贞屏息咬重, 凝神看她的反应,“许久没有这样叫你了,可你别怪四兄。” 这就是打定主意不管她的死活了。 那女郎闻言,果真?脑袋微微往李令驰那儿斜, 随即转向谢元贞, 一副英勇赴死, “阿妹不怪四兄!” 话音未落又是一刀。 谢元贞暗自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擎等李令驰要将这出戏码唱到几时。他重伤勉强下?地, 撑到此刻已近极限, 说完他偏头向身边的僮仆, 念一见状要去,被?身后?周行简眼疾手快抢了先, 进屋搬了张小胡床,扶着谢元贞慢慢坐下?来。 “有些渴。” 院中血腥,谢元贞还有闲情逸致讨茶喝,不知情的还以为他要饮那女郎的血。 第302章 “仆这就去斟茶,”起身的瞬间周行简附耳低语:“公?子再忍一忍。” 这架势已再明显不过?,李令驰再迟钝,也感觉到谢元贞已猜出几分?不对劲,接着他低眉使了眼色,李平峦便下?重手,一刀砍昏了女郎。 “方才叮嘱什么了,”李令驰故作姿态,说着又踢一脚,“叫你轻点儿!” “是啊——” 不等李平峦辩解,端坐阶上的谢元贞正要接过?茶盏,闻言突然冒出一句。他双手隐隐颤抖,此刻也不强装无碍,索性叫人慢慢喂与?自己。 “你将人砍昏,”热茶入腹,谢元贞打起两分?精神,面上却仍是懒懒的,这副模样就是在重申,这女郎是死是活全都与?他谢元贞无关,“是做贼心?虚么?” 于是又过?小半个时辰,围在司马府外的百姓终于看见护军大人怒气冲冲走?出府门,身后?还拖着个血淋淋的女郎。 “柳大人造了什么杀孽哟?杀人还要他一个重伤之人亲眼看着!” 有个百姓话刚出口,李平峦斜睨过?来,他就立马夹起尾巴跑走?了。 云开见日,念一额角冒汗,嘴里?却是先问谢元贞,“主子可还好!” “你也回去歇着,”谢元贞起身的瞬间脚下?踉跄,五绝上前扶了一把,谢元贞便顺势问他:“方才先生喂的是更生丹?” 方才李令驰来闯司马府,谢元贞脚刚沾地便要跪倒下?去,五绝看着不行,匆匆回房掏了颗丹药,谢元贞吃过?果真?就有力气下?床了。 只是李令驰如此咄咄逼人,五绝实则吊着心?,所幸有惊无险,如今有主上圣谕在手,李令驰不能明着杀当?朝命官,便只能以一个模棱两可的谢夫人义女来激谢元贞的将。 只是既然李令驰没抓到人,此刻为何迟迟不见谢含章的消息,赫连诚又是为何匆匆离府? 究竟是谢含章出事,还是师戎郡出事? “下?次偷药也机灵点儿,”五绝与?周行简一左一右扶他回屋,没察觉谢元贞心?里?的弯弯绕绕,只打趣道:“既有伤人的药,自然也有那不伤人的。” “多谢。” 说完谢元贞两眼一黑,再次昏了过?去。 四日后?的清晨,谢元贞隐约察觉到熟悉的温暖,牵着他从连日的噩梦中醒来—— “回来了?” 谢元贞望着与?自己同榻而卧的赫连诚,手被?他牢牢握住,浑身的不安仿佛也减了三分?。 赫连诚摩挲着细软的指节,怎么也瞧不够,闻言莞尔一笑?,凑上前来小啄,“我不在身边,可有好好喝药,好好睡觉?” 谢元贞只看着他,不再说话。 “怎么了,想我想得紧?” 只是赫连诚装得再好,弄丢谢含章已成不争的事实。 “扶危,”良久,谢元贞轻声劝道:“别找了。” 两人之间,赫连诚摩挲的手一顿。 “说什么呢,怎么能不找?” “我可曾与?扶危说过?,我会起卦,”谢元贞凑近了些,不知为何,眼中的赫连诚有些模糊,“最?擅长推算方位。” 向来人事不成才道求天,不到万不得已,谢元贞也不会起卦。 天机不可泄露,可谁能断定,天机不会左右人心??谢元贞总以为,倘若并不知道所谓的天机,或许原本的死路就还有一线生机。 他不想被?天机左右。 “那你算算,”赫连诚偏偏不问谢含章,“扶危的心?吊在那儿?” 赫连诚虽然没找到人,但他也怕自己有所疏漏,他也怕谢元贞早就算出,谢含章已经与?谢家满门团聚,谢元贞心?心?念念的小阿妹早已不在人世。 他何其心?疼他的季欢,实在不想雪上添霜。 于是谢元贞回捻他的手心?,“扶危。” “我没找到人,少?珏大抵还活着,”赫连诚不敢打包票,开口先截断谢元贞的消极念头,“那你算出她现下?何处?” “坎卦指北,”谢元贞眼神沉静,有几分?笃定,“或许在北靖。” 赫连诚暗松一口气,所幸与?他推测的一致。 “昨日暗桩已启程潜入北靖,”赫连诚再度许下?诺言,第二次稍沉稳了些,“我会带她回来。” ……,我应当?把阿蛮藏得再远一些,”意料之中的安抚无法叫谢元贞镇定,在赫连诚面前,他终于红了眼眶,喃喃念:“再远一些就好了。” “是我失信,”赫连诚揩去他的泪珠,吻他颤颤的眼睛,“是我的错,不是你的错。” 谢元贞便哭了出来。 “哭吧,”赫连诚不敢动谢元贞的后?背,只用?掌心?摸他的后?脑勺,与?之紧紧相贴,“我在这里?。” 赫连诚明白连日间谢元贞的担惊受怕,当?着属下?与?五绝的面,他还要强装镇定,实则一口气憋在心?头,赫连诚再不回来,只怕是要憋坏了。 “你说,你说我会不会算错了?”谢元贞泣不成声,哭到最?后?又开始怀疑自己,有些慌乱地问:“阿蛮她会不会已经——” “不会,”赫连诚掰过?他下?巴,坚定地看着谢元贞:“不会。” 咚咚咚 关于谢含章的下?落始终没谈出个结果,五绝敲门,转眼到了谢元贞喝药的时辰。 第303章 如今谢元贞喝药可比用?饭容易,五绝还没歇够,空碗便送了回来,他接过?碗就要走?,赫连诚却将人拦了下?来。 “五绝先生,晚辈记得您也会起卦,”赫连诚侧身使眼色,“可否帮忙算算,少?珏她现下?是否无恙,人又在哪里??” 两人对视,谢元贞坐在床上,闻言塞在被?下?的手攥紧,赫连诚斟酌字眼,希望五绝能明白他的意思。 “自然,”五绝眼睛一转,答应得爽快,当?面起卦,片刻之后?撂下?一句,“人活着,在北边儿,许是北靖!” 听?罢赫连诚看了谢元贞一眼,喝完药就该安心?睡觉,赫连诚安置完便送五绝出门。 “多谢先生。” 赫连诚跟着五绝走?到廊子拐角,这才敢说。 五绝回头,一副莫名其妙,“谢我什么?” 赫连诚以为这是要他再夸一遍,从善如流,“自然是谢您方才一卦。” 可五绝听?了反而皱眉,“我也不过?实话实说。” “当?真??”这赫连诚倒是没想到,连着先前的疑问一并问道:“那当?年在师戎郡,您如何能险些叫晚辈得手?” “那卦又不是给我自己算吉凶,”五绝明白过?来,转身骂骂咧咧,“不信邪还哄老头算,哼!” “晚辈不是这个意思,”赫连诚忙跟上去,心?里?的疑问更甚,“敢问彼时那卦,先生又是为谁而算?” 五绝再不理他,拍屁股走?人。 正午用?饭的时候,赫连诚一碗粥才喂三勺,就被?谢元贞推开—— “我饱了。” “我离开前你还能多用?两口,”赫连诚不依不饶,勺子抵在谢元贞嘴角,那气势是要掰他的嘴,“不吃东西,如何能有力气养伤?” 这也是实话,可谢元贞吃不下?更是实话。谢元贞不怕他动粗,就怕他又做出什么不理自己,背着自己生闷气的事,无奈只能又勉强喝几口,眼见小半碗粥下?肚,赫连诚刚要露出笑?容,谢元贞一个反胃,没忍住竟全吐了。 房中一时热闹,五绝撂下?自己的饭碗,嘴里?的饭粒还没咽干净,中途被?抓过?来扎针,谢元贞吐过?之后?人更是恹恹,赫连诚也不敢再拿东西恶心?他,哄谢元贞睡着之后?,出门便唤来周行简问话—— “怎么回事?” 周行简一脸为难,捡着字眼回话,边瞧主子的反应:“您离开后?,公?子日夜忧心?,这几日几乎水米不进,是真?的吃不下?。” 赫连诚冷不防问:“那李令驰又来过?了?” 周行简咚地跪下?,“主子神机妙算!” “谁教你的阿谀奉承!” “主子!” 刘弦站在一边,见状忙使眼色,叫周行简赶紧坦白。赫连诚几日的怒气积攒到今日,要是此刻发作起来,谁也担待不住。 “说!” 赫连诚又吼了句,刚要落脚的麻雀扭头就飞向天外。 “主子离开隔日,李令驰带了个假小姐过?来,当?着公?子的面说要将她千刀万剐,所幸最?后?公?子瞧出不对劲,”周行简越说越没底气,低头不敢看赫连诚,“公?子怕主子回来见了心?疼,所以不让说。” “你记清楚了,我才是你的主子!”赫连诚一字一顿,话说出口,堵在心?头的气却越积越满,“瞒着我便猜不到了?不说我便不心?疼了?” 单凭谢元贞如今这样子,赫连诚便是什么都不知道,见了也要肝肠寸断。 “属下?知罪,”话已出口,周行简也顾不上赫连诚到底有多心?疼,人还没找回来,这事便没完,“主子,可人一日找不回,长此以往,属下?只怕公?子——” 只怕他忧思成疾。 五绝治病是好手,可心?病除非心?药医,五绝没办法,大罗金仙也没办法。 还得把人找回来才成。 “老天都在帮着北靖惩罚我,”几日前的景象历历在目,赫连诚身在铎州,心?还受困于八盘岭,半晌他长叹道:“人没找回来,已折损不少?弟兄,还有樊让——” 周行简赫然抬头,只见刘弦眼中流露一丝哀痛,点了点头。 先前他们全力防备李令驰,只是八盘岭之外,五部?也始终虎视眈眈。他们突然带兵越界,虽被?庾愔率兵围剿歼灭,不出意外,近期还会再起战事。 四面楚歌。 可谢元贞这边正到紧要关头,如今假死药的消息走?漏,一旦谢泓的罪己书大白于天下?,原先柳濯缨的拥趸霎时便会成为指向他的枪头——登高跌重,赫连诚也是焦头烂额,他想不到别的办法能令谢元贞全身而退。 五部?如今仍盘踞洛都,通敌叛国是扎在所有大梁百姓心?中的刺,这根刺的另一头连着谢氏,一样也连着谢氏遗孤谢元贞。 父债子偿,赫连诚不认这个理,总有人替他认这个理。 放眼大梁,天下?人会如何看待谢元贞,谢元贞又会如何看待他自己? “谢含章到底是季欢的亲妹妹,她是梁人不是五部?人,”赫连诚望天问天,“我将她带回来又有什么错?” “不是主子的错,”刘弦上前一步,“可北靖也不是从前的五部?了!” 院中四下?寂静,时有微风拂过?,有一点凉。 第304章 屋内,谢元贞一觉醒来不见赫连诚,是念一守在身边。 “折了个斥候?”谢元贞听?念一说起赫连诚此次八盘岭一行,沉吟道:“我记得樊令的兄长——难不成正是他?” 八盘岭一役后?,赫连诚人还是过?来铎州,只是每日多了一份军政邸报要看,先前他以为师戎郡尚在自己掌控之中,将重心?放在谢元贞这边,如今看来是不行的。他怕吵着谢元贞歇息,又怕谢元贞闷,便吩咐念一过?来陪着。 “是啊主子,”念一见谢元贞若有所思,劝道:“小姐好歹还活着,您得振作起来,别叫小姐身处他乡还要日夜忧心?。” “可阿蛮真?的还活着么?”谢元贞话锋一转,想起此前派去保护谢含章的暗卫,“我这几日昏昏沉沉,那五个暗卫——” “二从公?子已命人厚葬,”念一凑上前强调,“郎主特地过?去代您祭拜了。” 他见谢元贞垂眸陷入沉思,又接着说:“郎主接连三日没合眼,冒着大雨翻遍整座八盘岭,白鹘也巡视过?好几遍——既然都没找到踪迹,那人一定还活着!” “三日三夜,”赫连诚几乎为谢元贞操碎了心?,他偏过?头,眼泪流到念一看不见的另一边,“我哪里?值得他这样做?” “主子怎的这样说!”念一急了,“当?着主子的面,郎主好似运筹帷幄,可哪怕您多用?一口饭,背地里?郎主都要高兴好一阵子!您千万要振作起来!” 谢元贞心?头一酸,手蓦然一紧。 良久,谢元贞都不再开口,念一道谢元贞累了要休息,刚想起身放帘帐,忽然听?谢元贞唤他: “念一。” “属下?在,”念一躬身,“主子要什么?” “我饿了。” “什,”念一后?知后?觉,咧开嘴一拍手,“好嘞,属下?这就去吩咐后?厨!” 接近申时,赫连诚忙完政务就往谢元贞屋里?来,进屋前先唤念一出来:“我见方才后?厨端了吃食过?来,是你主子要用??” 这神色还有些紧张。 “主子说饿了,”念一两手比给赫连诚,“吃了一整碗粥呢!” 赫连诚奇怪,“没吐?” “没有,”念一猛摇头,说来他也有些意外,“属下?守到现在,主子喝粥的时候没之前难受,直到睡着之前也都还是好好的,没吐!” 薛瑶瑟当?初从那么多人里?挑了这小子,倒是真?没挑错,赫连诚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算你机灵!” 黄昏将至,又一日过?去,赫连诚已坐在榻边翻完一本典籍。 “季欢醒了?”谢元贞一动,赫连诚就撂下?书过?来扶他,“正好起来用?饭。” “天已黑了么?”谢元贞看了眼窗外,一时感慨,“我竟睡了这么久。” 这几日没有谢含章的消息,赫连诚也不在身边,虽然陆思卿与?崔应臣时常过?来探望,床榻空置,他到底还是睡不踏实。 “养伤不就是吃了睡,睡了吃?”赫连诚轻笑?,扶他的时候顺便摸了摸他脸颊,不太?满意,“正好养几两肉出来。” 谢元贞这伤在后?心?,一动一坐都要当?心?,赫连诚怕蹭到伤口,谢元贞就全借他的力,只是垂眸就发现这人手背的擦伤。谢元贞装作没看见,颇为认真?地问他:“要几两?” 赫连诚一噎,思忖片刻,说不出准确的数字,转身去端粥碗,“自然是越胖越好,多胖我都抱得动!” 说完一口热腾腾的粥便送到嘴边。 “好,”谢元贞饭来张口,吃得很认真?,“我多用?些。” 这几日谢元贞都还只能用?粥,偶尔能咬两口蒸饼,赫连诚自然明白,便是有胃口,成日里?吃这些寡淡的东西也要生厌。 “一口吃不成胖子,来日方长,”便是没受伤的时候,赫连诚也不见谢元贞如此认真?用?饭,怕他勉强自己,又放慢了喂食的速度,“眼前还有要紧事,等办完了咱们还要一起找少?珏,我不放弃,你也不能放弃。” “好,”谢元贞午后?刚用?过?粥,眼下?实则没什么胃口,但他强迫自己咽下?,忍着恶心?道:“就算天下?人都要我死,我也会活下?去。” 一碗粥喂了小半个时辰几乎见底,谢元贞又咬了两口蒸饼,实在吃不下?了,便推赫连诚,“你也快去用?饭。” “碗里?还有蒸饼,”赫连诚摇头不走?,就着碗底剩粥吃那缺口的蒸饼,心?里?满满的,“我用?这些已是足够。” 赫连诚平素吃饭要么草草了事,正经起来便是狼吞虎咽,这点东西于他而言不过?三两口的事,很快赫连诚就传人撤了餐具,自己陪着谢元贞说话消食。 “你睡一会儿,”谢元贞劝他,“几日没合眼呢。” 赫连诚说着不困,到底跟着躺了下?来,两人鼻尖时而触碰,继续说话。 春日的夜晚,月上柳梢头,除了狸子偶尔叫春,倒是也十分?安静,谢元贞侧躺,细细去摸赫连诚手上的伤,想要把这些印记刻进心?里?。 方才赫连诚口中所言的要紧事便是七年前中书谢氏灭门一案,如今谢元贞的心?迹不比从前,这些或许都是冥冥中的注定。一封罪己书昭告天下?,从此谢元贞就要背负天下?骂名,成为余生再也挣脱不掉的枷锁。 第305章 卢秉武曾问谢元贞是否害怕,谢元贞端的大义凛然,实则肉体凡胎如何不怕?可罪己书中还写着赫连诚的母亲。 这是谢泓造的孽,也成为谢元贞对赫连诚的亏欠。 谢元贞无法斩断自己与?谢泓的血脉,他也无法欺骗自己,这是父亲的错而与?自己无关。 他要与?赫连诚一生一世一双人,他也要认这个错。 “扶危,”半晌,谢元贞突然问:“为何如此渴望自由?” 赫连诚想到此前约定,他生来便是如此,喜欢在人世间徜徉,只是从前无论他多么渴望,他的出身已经堵死了所有其他的可能。他是世子,五部?合罕的接班人从来没有自由可言。 可赫连诚从前只是想逃避。 ……果自由的代价是失去你,那我宁可不要,”在谢元贞看不见的地方,赫连诚也悄然转了性,“世间万物,独你头一份重要。” 罪己书一朝披露,谢元贞便是难保,赫连诚曾问狄骞,此事是否有解。 狄骞沉默半晌,只叫他不要再逃避。 只有手握最?高权力,才能保住爱人,在大漠这片弱肉强食的土地上是如此,在世间任何一个角落也应该都是如此。譬如当?年月后?产子,母凭子贵,子贵母死,正是因为合罕的手腕才得以留住月后?,才有后?来的一切。 况且为何会有子贵母死?为何会有父债子偿?倘若世间所有的不公?源自不公?的国制,不公?的天道,那么推翻这一切就是赫连诚要走?的路。他来不及救回母亲,谢元贞是第二次,是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机会。 赫连诚看着谢元贞,前路明朗,他要天翻地覆。 鼻息偶尔迷了谢元贞的眼,他明知故问,“那你要什么?” “我要站在世间最?高峰,”赫连诚终于伸手环过?谢元贞的脖颈,贪婪地汲取他的味道,“我要谁也不能伤害我的季欢!” “好,” 谢元贞低头去吻赫连诚侧颈—— “那季欢助你!” 第131章 真相 “别过来!别过来!” 入夜后的大内见风不见月, 往来宫人迷眼低头,匆匆经?过太极殿门口,殿中动静滔天也不敢瞧, 更也不敢听。 只?是这声音宫人再熟悉不过—— 永圣帝竟是疯了。 他们的主上忽然就疯了。 又一阵风吹进殿内, 太医令两鬓斑白, 躬身追着年轻的主上满殿来回, 刚跑过两圈身子就有些?吃不消,他望着躲在墙角的永圣帝哀声劝道:“主上,您生病了,有病要治才能好啊!” “滚,孤没病!” 永圣帝转头怒吼,警惕所有上前的宫人, 眼眶通红,眼珠转个?不停, 好似受惊发狂的猛兽, 在一群人要上前的瞬间又吼道:“你们又想谋害孤!” “没人害您!”太医令上气不接下气,撑着膝盖勉强站稳,哄孩子似的:“劳主上把玉手伸将过来,下官只?是为您把脉!” “休想害孤!” 硕大的瓷瓶贴着太医令的耳朵擦过, 咣当一声, 落地四分五裂, 溅起一圈碎瓷片, 还不慎划破一个?小宫娥的脸颊。 宫人便不敢再上前了。 见状太医令只?得转身先去外殿, 硬着头皮回禀贵嫔陆商容—— “这主上发起病来下官完全近不得身, ”殿中明烛重重, 照出?太医令满额角的热汗,此刻他前胸后背的的衣裳也都?湿透了, 跟端庄的陆商容一比简直狼狈不堪,“讳疾忌医,摸不到主上的脉,这病始终难治啊!” “可主上清醒的时?候你请平安脉,”陆商容抬眸看?了一眼内殿,又转向太医令,只?觉得太医令是在敷衍,“难道也把不出?异常?” “可——” “贵嫔娘娘,”鸿禄躬身突然开口:“咱们外头去说。” 太医令只?好压下心中委屈,三人踩着永圣帝狂吼的声音,踏出?殿门时?恰逢又一阵风起。三人侧身避过,继续方?才的话题—— “娘娘恕罪,只?是癫痫狂癔当属心病,药石于?心病往往收效甚微,”太医令见了风,脸色更加苍白,“听闻主上有阵子服用过量寒食散,许是也有这个?原因?。” 不是寒食散,也会有这样?那样?的刺激叫好好一个?大活人得了失心疯,甚至还有可能—— 是装的。 要说疯病不比别的症候可以用药,甚至连诊断也只?能凭借病患言辞行状,若是永圣帝存心装疯,那再来十个?太医令都?没有办法。 “纵观朝野,士族上下都?在服用这寒食散,”陆商容皱眉,显然不信,“多少算过量,多少能致人疯魔?” “这个?,各人体质各异,下官也说不好。”太医令支支吾吾,心里发愁,主上真疯假疯他实则摸不准,只?是在这关?口,看?似无妨的一句话就能掀起惊涛骇浪,他如何敢有别的猜测,“不若过会儿等主上清醒了,下官再把脉看?看?。” 太医令的心思不难猜,陆商容也不为难,最后挥一挥衣袖,“先下去吧。” 得了恩赦太医令一溜烟儿就跑了,鸿禄眼见四下无人,这才凑上前来—— “贵嫔娘娘,主上的疯病还是密不外传?” 陆商容点头。 鸿禄攥紧衣袖,脸上一派焦急,“可光这么瞒着满朝文武也不是办法呀?若是明日上朝主上就——” 第306章 就疯了该怎么办? 况且不是明日也会是后日,照此情形,永圣帝当朝发疯不过是迟早的事,彼时?叫百官文武都?知道他们这位主上其实早已不适合做人君,甚至不适合做傀儡。 那可就不好收场了。 陆商容不答他,跨过门槛往内殿走,皱眉看?了永圣帝一会儿,吩咐寺人用绸带将人绑住。 “你们欺君犯上!” 永圣帝暴跳如雷,脖颈粗红,声音在破裂的边缘游走,“孤要杀了你们!来人啊,羽林郎呢!羽林郎呢!” 羽林郎早被陆商容调到别处去了。 堂堂天子如此发疯,传出?去可还得了? 殿中的寺人本就畏惧,见永圣帝如此说就更不敢动手,一群人缩成一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陆商容的声音骤然在他们响起,声音不大,足以推着他们向前—— “本宫的脑袋不掉,你们的便掉不了!” 就这样?,满殿荒唐折腾许久,直到天边见月,众人还是没能绑住永圣帝,倒是他自己总算跑累了,趴在殿外的御座上合眼歇息。 寺人面面相觑,悄没声儿想要近身去捉,永圣帝的耳朵却比清醒时?更灵敏,五步之内就张牙舞爪,睁眼又是一副穷凶极恶。 陆商容看?不下去,光是站着就累得腿脚酸疼,何况陪着永圣帝撒泼的宫人?她吩咐宫人好生伺候,终于?要回长信殿,踏出?殿门的一刻才说道: “江左还不到翻天的时?候,主上也还不能倒下!” 这是才回答方?才鸿禄的话。 话虽如此,鸿禄还是重复:“可万一哪天主上当朝——” 他话音未落,陆商容斜过一眼,“他不会。” 永圣帝与谢元贞早成一对死?敌,如今永圣帝杀不了谢元贞,那么等谢元贞缓过一口气,他就该下黄泉了。 陆商容走向昏暗的园中小道,不禁嗤笑—— 疯傻似乎就是永圣帝唯一的后路。 一旬左右的清明前,柳司马撑着病体,终于?恢复上朝。 今次上朝,百官都?发觉殿上的永圣帝似乎紧张异常,从上朝之始,全身便绷成一根弦,对臣工的话也极其不耐烦,眼睛还不时?往文官一列瞥。 百官实则也是心知肚明。 谢氏后人的流言传了半月,满朝几?乎都?猜出?北郊墓林所埋何人,谈论朝事的间隙,他们也偷偷看?向大司马柳濯缨,只?是不知他究竟是谢泓的第几?个?儿子。 顶着这样?一张脸,大抵是那位从不露面的小公子。 “列位臣工还有何事?”鸿禄见殿中不再有臣工出?列,上前一步,“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崔应辰突然站了出?来,“主上且慢!” 这一下将永圣帝镇在御座之上,他视线在崔应辰与柳濯缨之间飘忽,语气急切,“崔卿所奏何事?” “事关?当年谢中书满门被杀一案。”崔应辰躬身,“主上,此案另有隐——” “放肆!” 永圣帝拍案而起,平地一声雷。 “主上不如听臣把话说完,”崔应辰并没有被喝退,反而抬眸看?了永圣帝一眼,继续道:“再降罪不迟。” “大梁朝堂还轮不到你崔氏做主,”武官一侧,李令驰也站了出?来,“主上想听什么不想听什么,难不成还用你来教?” “大梁朝堂是天子做主,大梁天下却是百姓当家,”崔应辰拱手于?天,斜眼与李令驰对峙,“主上,百姓如水天子如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既有冤情,合该大白于?天下,而非遮遮掩掩怕人知啊!” 他咬在怕字,是点殿上的永圣帝,也是在告诉他,他怕也没有用。 今日这案子他崔应辰翻定了! “是啊主上,”度支尚书温孤翎躲在人堆里也不站出?来,可旁人一听这公鸭嗓就知道是他,这许久不见温孤翎的声音,谁知他审时?度势,已悄然自转阵营,“不如就依崔中书所言,谢中书满门忠烈,若真另有隐情,合该严查,也算是给大梁百姓一个?交代啊!” “啊!” 大殿死?寂一瞬,永圣帝双手举玉玺猛地向下重重一砸,砰地一声落到地上,缺了龙头一角,一阵翻滚之后,正滚到崔应辰脚下。 当堂逼宫,永圣帝已是穷途末路。 接着崔应辰与谢元贞对视一眼。 “主上,您这就要发狂,”谢元贞一身瘦骨嶙峋,一字一顿却叫百官听得清清楚楚,说着缓缓从列中走出?,直视永圣帝,“难道已认出?下官究竟是谁?” 百官霎时?将心提到嗓子眼儿,纷纷转向殿上的永圣帝,只?见他大惊失色,指着谢元贞嘴唇颤抖说不出?口,下一刻便跌坐御座。 饮气吞声,冷汗满额不敢答。 “柳大人何出?此言?”新?任御史中丞廖闻歆端的十分好奇,“莫非你与先中书谢府有何渊源?” 这都?不是猜了,而是当着永圣帝的面儿点名,直往他的心窝戳。 “这散骑侍郎还是谢中书的从侄呢,”李令驰瞪了一眼,轻嗤道:“哪个?世家没几?个?门生故吏,崔中书不也是谢中书的学生!” “护军大人说的是,”崔应辰放下作揖的手,挺直腰杆,目不斜视,“所以老师有冤,学生便是拼尽所有也要让真相大白于?天下!” 第307章 “可你瞧咱们这位主上,”李令驰听罢低声笑起来,在殿中回荡,如恶鬼缠身。他指着殿上双眸失神的永圣帝,仿佛在说什么坊间巷口的乐事,“似乎已经?疯了呀!” 一个?疯子的话还如何可信?当年派去诛杀谢府满门的人早都?死?绝了,还是被谢元贞亲手所杀,眼下他空口白牙,自然得永圣帝亲口承认,才轮得到李令驰。 起初李令驰也是永圣帝的刀,只?是这刀后来架到了永圣帝的脖子上罢了。 如今永圣帝也得做他李令驰的挡箭牌! “哪个?乱臣贼子说孤疯了!” 永圣帝恍惚间听见李令驰的话,跌跌撞撞滚下殿堂,指着百官,如幽魂在其间游荡,“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百官都?怕惹一身骚,皱着眉头,纷纷缩起脑袋躲永圣帝,崔应辰随即示意羽林郎上前摁住永圣帝。 “谁敢抓孤,你们反了,反了!” “瞧瞧,”李令驰十分可惜,“主上都?这样?了,崔中书与柳司马还要继续逼他么?天子之位一朝拱手与他人,这话若是叫蛇踞平州的裴氏听见,岂非做梦都?要笑醒?” 这话几?乎是朝中禁忌,百官顿时?交头接耳,一提打仗,朝中就是无人可用。 崔应辰不听李令驰,大喝一声:“传太医令!” “那有什么,”谢远山抄着手,踱着步,“江右还有二?十万兵马,何愁无法平叛?” “可前些?时?日五部刚过交战地,这是赤/裸/裸挑衅,”李令驰立即反驳:“此时?分兵南下,别说这群旱鸭子打不了水战,便是能打,五部得知消息势必趁虚而入,这个?后果谁又能担得起!” “这倒也是,可护军大人自己不就有十万兵马?”谢远山搔了额角,一脸不屑,“再加上崤东方?镇军,护军大人这忠君之心总不至于?只?是挂在嘴边说说而已的吧?” “什么叫本官自己的兵马?那是天子铁骑,自当为主上安危冲锋陷阵,”李令驰踏出?一步,声音高了三分,“可散骑侍郎别忘了,平州有叛军,介鄄二?州也有叛军,加起来就是二?十万兵马,你是想叫天子铁骑有去无回吗?!” “护军大人不提,下官倒还真忘了,”谢远山恍然大悟般,一并想起别的,“近来介州频频传信求和?,倒是裴氏,其为人想来护军大人自是再清楚不过,他们不想被裴氏当成蚂蚁碾死?,势必要向朝廷投降,以保后路!” 所以忠臣的手下即便反叛还知道归降,而奸佞的手下叛出?便是野马脱缰,再不会有归降的那一日。 “那这批兵马回来了又该归谁?”李令驰落了下风,仍憋着一股劲,“当年纵玉氏叛变,总不会还将这支重兵交由你谢氏掌管吧!” “护军大人别急啊,”谢远山朗声笑起来,笑得永圣帝肩膀一耸,只?听他道:“左右拥兵自重的道理护军大人比下官要清楚明白得多,这批兵马归谁也不会归您,下官奉劝护军大人还是多想想办法,如何将那裴氏押解回京吧,毕竟他也是你曾经?的部将啊!” “你!” “太医令怎的还不来!”崔应辰又是一声:“是要主上贵体等他多久!” 接着殿外响起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太医令一边喊着,一边往殿中奔命—— “来了来了,下官来了!” 太医令进门已是满头大汗,搭在永圣帝的腕子上哆哆嗦嗦,不知是累的,还是百官围观,如芒在背怕的。 “太医令,”崔应辰居高临下,沉声作色,“主上这是怎么了?” 永圣帝此刻倒是不闹了,只?是目光呆滞,张嘴流涎,痴言痴语。 百官众目睽睽,如何还能瞧不明白? “这,”太医令被百官簇拥喘不过来气,“主上这是得了,得了,得——” 李令驰抢前一步逼问道:“得了什么!” 这一声吓到了永圣帝,他顿时?拧着手又开始挣扎,嘴里嚷着谁敢杀孤,将百官稍稍逼退一些?。 不是怕他,只?是眼下实在不想沾染晦气。 太医令同?时?以头抢地,吓转了腿肚,“主上这是得了癔症!” “竟是真疯了,”李令驰眼睛一眯,随即牵起嘴角,继而负手当堂大笑,“还是疯了的好啊!” 疯了便再审不出?结果,审不出?的冤案便是无头悬案! 百官散开,众人眼观鼻鼻观心,都?在想着是否可以散朝了,甚至今后都?不必再上朝,可崔应辰与谢元贞却没归列。 “护军大人怎的也不掩饰一番?”谢元贞幽幽道:“你可别高兴得太早啊。” “柳司马哪里看?出?本官高兴了?”李令驰一噎,扭头还要演戏,“本官这是五内如焚,强颜欢笑啊!否则叫那裴氏知晓,岂非明日就要攻入京师?” 李令驰譬如死?里逃生,彼时?诛杀谢氏满门不曾留下白纸黑字,纵使谢元贞是谢氏遗孤又怎样??他只?消推说这是公冶骁与贾昌假借圣旨,谁能追着两个?死?人继续查下去? 死?无对证,李令驰就可以逃过一劫。 他笑得得意,殊不知崔应辰扫过一眼,抚掌一拍,“带人上来!” “天子都?疯了!”李令驰指着地上痴呆一般的永圣帝,“崔中书便是将谢泓本人带到天子面前又能如何?” 第308章 “你怎知无用?”崔应辰声音盖过李令驰,又重复一遍,“带人上来!” 百官回身,永圣帝抬眸,刹那被殿外的天光闪了眼。 只?见卢秉文手捧诏书,原先下放的荀浚此刻也出?现在这里,手上也捏着份口供,两人一前一后一同?入殿。 “那是谁?” “那不是荀大人?可他不是下放了,怎的又回来了?” “不是问他,是问他边上那个?!” “列位臣工当真好记性,”陆思卿轻哼一声,“这位就是当年的中书监卢大人呐!” “哪个?卢大——是卢秉文,可他不是突发急症死?了么!” 殿中大部分还是南渡而来的北朝官员,只?是到底多年物是人非,听罢简直难以置信。 “草民卢秉文,”卢秉文扑通跪地,手中诏书始终过顶,“叩见主上!” 永圣帝咿咿呀呀,哪里还能理他? “你说你是卢秉文,”廖闻歆不认得当年的卢秉文,当先问出?一句:“可列位臣工都?说你早已病故,病故之人如何还能死?而复生?” “下官乃靖襄元年的中书舍人,自当能为卢大人作证,”荀浚跪在卢秉文之后,闻言开口道:“当年世家百官随君南渡,多年来早已物是人非,记得旧时?同?僚的虽说寥寥无几?,所幸还有臣在!” “你说你是卢秉文,”李令驰嘴角僵住,隐隐察觉不对劲,“那你手上这份又是什么!” “是诏书!”卢秉文一字一顿,“当今天子的即位诏书!” “天子即位诏书怎会在你的手中?”李令驰哈哈大笑,陡然冷下声音喝道:“你还说你不是图谋不轨!” 谢元贞瞥了一眼李令驰,觉得这人也快疯魔了,“怎么护军大人知道这份诏书原先在何处?” “诏书在谁那儿也不该在他一介草民之手!”李令驰咬着卢秉文不松口,“况且历来诏令颁布之后都?归档于?秘阁,唯有中常侍才手握密钥——” “可方?才也说了,主上即位之后便过江南下,如今中常侍郑蕃已死?,护军大人不知,朝中百官不知,不如就由下官来解释一番——”谢元贞与崔应辰并肩而立,眼前是咄咄逼人的李令驰,后心是隐隐作痛的伤口,“此前郑蕃将诏书藏匿于?司南车中,后司南车于?中途丢失,又被师戎郡太守赫连诚寻回送去工州卢刺史那儿修复——卢秉文就是卢刺史的亲兄!若是护军大人还不信,秘阁密钥何在,索性当着列位臣工的面,今日当堂验诏,就看?卢秉文手中的这份诏书,究竟是不是当年主上的即位诏书!” 说来司南车丢失还有当朝护军的疏漏,当年他压着不让找,最后才叫这司南车落入赫连诚手中! 司南秉造化,天子定四方?,从李令驰放任司南车丢失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他与皇权擦身而过,有缘无分! “卢秉文与荀浚都?是谢泓的门生,”李令驰倒吸一口凉气,几?乎狗急跳墙,“他们的话如何能信!” “这下官倒是不明白了,”谢元贞对上李令驰狰狞的面庞,“难不成两位谢中书故吏的话,还不如护军大人来得可信么!” “即便草民的话不足为信也无妨,”卢秉文高举诏书,将白纸黑字展开,“那就请列位大人瞧瞧这份谢中书的亲笔诏书,朝野皆知当年谢中书一副墨宝难求,想必见过谢中书字迹的也不少,当堂查验,事实自然胜于?雄辩!” 诏书摊开的一瞬间,李令驰眸子一暗,袖中指尖捏着什么,转瞬却被谢元贞挡在前面。 “护军大人,”谢元贞斜睨一眼李令驰的右手,“此前魏氏自尽,您以暗器阻挠下官相救,此刻又想杀人灭口么?” 温孤翎当即附言,“难怪当日满朝文武竟无人拦得住一个?柔弱妇人!” 李令驰咬牙切齿,事已至此,明招暗招都?已用尽,眼见无法阻拦谢元贞当堂翻案,只?是不知这诏书之中究竟暗藏何玄机,叫他们如此笃定,便是永圣帝已经?疯了,一样?还能定他的罪! “列位臣工!” 此刻荀浚却突然咳嗽一声,转移百官注意,“去年秋八盘冶兵乱,公冶骁曾血书一份口供,上面写了当年翊军、长水二?营如何勾连当朝护军李令驰,于?冬至夜诛杀谢氏满门,来龙去脉清清楚楚,还有公冶骁手印为证!” “无故诛杀当朝命官,”淳于?霑指着李令驰的鼻子,“我看?你李令驰才是无法无天!” “是么,同?是杀父仇人,你竟要弃卒保帅?”李令驰脸色一黑,手摸上腰后的霸刀,终于?按捺不住,“那你们以为,究竟是何人下的命令,命我杀光他谢氏满门!?” 百官渐渐站到与李令驰对立的另一边,紧接着李令驰却将身一转,当先冲到殿门外,伸手指天,几?乎是同?时?一只?箭矢飞天, 紧接着, 大内宫门外便响起撼天裂地的进攻声! 第132章 弑君 尉迟焘大喝一声:“不好, 李令驰要弑君!” “晚了!”李令驰挡在门口,转身抽出霸刀,“今日便是不小心飞入这建康宫里的苍蝇, 寡人都不?会放过!” 锃亮的刀锋闪过, 百官落荒而?逃, 永圣帝更往御座龟缩。 “大梁立国之初就有血橐之盟, 慕容皇室未绝,没有慕容裕还有温贤王,”崔应辰临危不?乱,顶着李令驰的刀锋喝道:“便是你今日得逞,来日天下英豪群起?而?攻之,你的下场只会更惨!” 第309章 忽而?人群之中又有人叫出声?, 只见殿外步道绵延,至于宫门口乌泱泱一片, 隐约可见是李令驰的副将一马当先。 “那是来日, ”李令驰嘲道:“今日你们还是先担心自个儿?吧!” 混乱之中,荀浚与谢元贞对视一眼。下一刻李令驰横刀扫过,百官尖叫着往角落后退,只听?李令驰大喝一声?: “谢元贞, 寡人先杀了你!” 谢元贞重伤未愈, 休养半月也约莫不?过恢复五成, 他?来前被五绝灌了一颗凤髓丹, 此刻勉强能应对几招。 刀光剑影间, 殿中退出一片圆形空地, 李令驰招式凌厉, 谢元贞很快落了下风,转瞬就被砍伤右臂, 退到百官身前。 官员们霎时又退出好些,淳于霑露了头,他?捏捏先前被李令驰卸过的胳膊,有些犹豫。转瞬他?想到什么,扫过周遭,隔着十来步的距离,尉迟焘也正盯着李令驰。 霸刀飞来,淳于霑出手格挡,冲尉迟焘大喊: “尉迟焘,亏你还是武将出身!” “我看你就是打不?过他?!” 护军身手不?减当年,尉迟焘面色犹豫,他?似乎在等一个台阶,与一份同进同退的勇气,见淳于霑出手,他?不?甘人后也跟着跳出来,“让我来会会!” 殿中羽林郎也纷纷上前,李令驰一夫当关,局势进阶并未扭转,几十人与之对峙良久,竟还分不?出高下! 交战还在继续,陆思卿与崔应辰趁乱将谢元贞拖出战局,那厢谢远山瞧准了时机也飞身上前去—— “难道咱们今日都要死在这里了吗!”“近来李令驰没有拥趸,他?可不?是要杀之而?后快!”“哎呀呀我瞧外头的羽林郎也快挡不?住啦!” 百官吓得尿裤子?,李令驰的部将举刀横扫,一把把亮剑仿佛径直劈向他?们的脑袋,谢元贞被一左一右扶住,听?他?们大呼小?叫,忽然开口吼道:“攻他?下盘!” 谢远山闻言一个扫腿,可惜这些人终究不?是赫连诚,谢元贞见势不?妙,起?身上前的瞬间被陆思卿拦住。 “你伤还没好,是要去送死吗!” “此刻不?出手,此后我不?会再有机会手刃灭门仇敌!” 谢元贞扔下这一句就飞身上去,踩着枪矛而?上,翻身拧转下踩,脚掌触及李令驰天灵盖的瞬间,毫无?意外又被他?猛一掌震伤。 只是下面的羽林郎眼见李令驰分心,提起?枪矛又奋然刺上去,谢元贞见机下转,两腿勾住李令驰,左手环绕扼住李令驰脖颈。 双方都是面红耳赤! 一时间数十枪矛架住李令驰腰身,李令驰单手握住其?中一根枪杆,另一只横肘去撞谢元贞侧腰,谢元贞硬生生接下毫不?留情的一掌,嘴角溢血,胸口翻涌至于下一刻血喷半空。 谢远山和尉迟焘早已气喘吁吁,他?们对视一眼,随即踩着枪矛想上前制住李令驰双手,可惜将要触及的一瞬间李令驰突然一哼—— 砰然一声?响彻大殿,百官猛地蒙住双眼往周边龟缩,单等尘埃落地之后才?敢眯开一条眼缝,只见围着李令驰的一圈人全数被震翻在地! 李令驰岿然不?动,拍拍手掌,捡起?地上的霸刀。他?不?屑地扫过周遭,视线经过百官的瞬间,百官当即哭天抢地跪地求饶,可他?并未理会,目光如炬继续盘桓,终于停在十步以外的盘龙金柱根。 只见谢元贞正横倒在金柱边喘息不?止,方才?他?被李令驰甩上金柱,此刻胸前全是呕出的鲜血,眼见已到山穷水尽! 李令驰牵起?嘴角,在一众四仰八叉间走?到谢元贞面前,猛然掐住他?脖子?往上提。 “季欢!” 李令驰手起?刀落,若非崔应辰在身后堪堪拉住陆思卿,只怕眼下就要身首分离! “方才?你掐的位置不?对,”李令驰欣赏着谢元贞痛苦的面容,掌下一点一点用力,“这样才?窒息得更快!” 随着李令驰的动作,谢元贞逐渐支撑不?住,双眸失神微微上翻,脚尖离地的同时喉骨咯咯作响,很快—— 扒着李令驰的双手便无?力垂落于两侧。 李令驰近乎癫狂地笑着,后面众人缓过这阵又攻上来,他?回刀横扫的瞬间,谢元贞袖筒落下一柄匕首,沾染血丝的桃花眼赫然睁开,他?拼着喉骨断裂,用最后的意志刺向李令驰—— 正中心口! 有一瞬间时间仿佛停滞不?前,下一刻谢元贞咽喉解禁,随霸刀一同咣当跌地,口鼻充斥血腥气。谢远山同时挥刀上前,趁机将李令驰手筋砍断,众人抱腿的抱腿,箍身的箍身,终于将当朝护军李令驰制服。 “上天负,我李令驰!” 血泊人海中李令驰喃喃,最后一字落地,眸中彻底没了光。 “季欢!”混乱中陆思卿爬到谢元贞身边,猛一把抱起?人,颤抖地拍他?的脸,声?嘶力竭,“别睡,别睡!” “诏书一事再往后推推,”崔应辰也赶过来,双手环过谢元贞腰身要将人抱起?,“先送你出宫!” 下一刻谢元贞撑开一条眼缝,翻身咳得昏天黑地,眼前满是金星,他?其?实根本没听?清他?们在说?什么,只是仍伸手摁住崔应辰,指尖止不?住颤抖,两人屏息看着他?,只见他?艰难地摇了摇头。 第310章 事情还没完。 突如其?来的一声?高喊引人侧目,原来殿外,崤东方镇军也赶来救驾,荀浚来前已说?服李郡太守,只等李令驰坐实谋朝篡位的罪名便可入宫护驾,滔滔不?绝的士兵阵列如大浪翻江,顷刻包围了李令驰部下率领的两万兵马。 建康宫尘埃落定,谢远山押着再无?声?息的李令驰跨过门槛,要他?们即刻缴械投降。 擒贼擒王,叛军眼见大势已去,很快便扔了刀兵跪地求饶,自此六军虎符重归朝廷,天子?无?力主持朝政,则由中书令崔应辰代为暂管。 早朝轰轰烈烈的一场最终有惊无?险,永圣帝坐在御座上一言不?发?,不?知是仍未清醒,还是正陷入噩梦。 殿外还在收拾残局,百官中许多人遮住尿湿的下摆纷纷归位,谢元贞被扶着走?到永圣帝面前,百官叩首,几乎是异口同声?—— “谢氏忠君之心感天动地,实乃主上之福,大梁之福!” 永圣帝不?答。 “主上,”谢元贞跪下,耳边回荡百官的恭贺之辞,盘旋至于大殿间,永圣帝瞳孔骤然一缩,只听?谢元贞义正严辞: “罪臣谢泓四子?谢元贞,叩见主上!” “罪臣?” 刚处理完叛军进殿的谢远山也是一愣。 谢元贞的身份几乎已是人尽皆知,救驾之功在身,今日揭开柳濯缨的真实身份本是水到渠成,可百官听?见罪臣二字又有些摸不?着头脑—— 谢氏满门忠烈,谢泓本人更是高祖托孤之臣,前有庾阆死忠,后有镇北大将军谢元祧殊死抗敌,放眼满目疮痍,各怀鬼胎的大梁上下,还能有谁比先中书谢泓更忠君? “这份诏书一纸两份,其?上乃即位诏书,其?下则是罪臣谢泓的罪己书,”谢元贞哆嗦着从卢秉文手中接过诏书,两指一捻,真正的物证霎时浮现于百官眼前,“罪己书白纸黑字,写的是当年先君如何隐瞒慕容裕弑父一事,助其?登上天子?之位,还有此前皇室内乱,如何密谋诛杀前太尉庾阆,篡夺皇…… 谢远山听?到一半夺步上前,抢过谢元贞手中罪己书,那反应比没反应过来的百官更激动—— “你说?什么!?” 半月来陆商容坐镇后宫,一边瞒着消息,一边偷偷告知谢元贞,永圣帝疯病已久,虽然可疑,终究难以断定是真疯假疯—— 方才?百官异口同声?,再一次为洛都谢氏冠上忠君之名,揭开当年真相断断不?能再拖了。 “通敌叛国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啊!”“是啊,他?竟就这么说?出来了!”“原来谢氏多年受朝野崇敬,竟都是假的!” “乱臣贼子?!”“乱臣贼子?!” 诛九族乃灭门之罚,那么谢元贞下狱,谢远山一家也不?能幸免。 “救驾之功可以抵过!”谢远山厉声?反驳。 “可救的是当今天子?,”尉迟焘听?过沉默不?语,此刻忽然反问?:“谢氏背叛的却是先帝,这笔帐又该怎么算?” “只是照罪己书中所言,慕容裕德不?配位,本也做不?得咱们大梁的天子?,”御史?中丞廖闻歆紧跟着说?:“那又有何救驾之功可言?” “还没过廷尉审查,”谢远山百口莫辩,陈年旧案撕开一条口子?,他?便是满身漏洞,“案件一日未结,慕容裕就还是大梁天子?,否则你现在就去平州将温贤王救出来!” “诸位方才?九死一生,”大殿静默须臾,廷尉正淳于霑清咳两声?,站了出来,“虽说?通敌叛国是重罪,可依大梁律例,凡诛九族者,必得大梁天子?朱笔钦定。” “可慕容裕已经疯了,”廖闻歆嗅到一丝不?对劲,转口说?:“他?也不?配做大梁天子?。” “这便是症结所在,”淳于霑点头,“尉迟大人有句话说?的不?错,谢氏背叛的是高祖先帝,先帝已经不?在了。” “可温贤王是先帝之子?,”廖闻歆有一接一,“他?还在。” “所以当务之急是先迎回温贤王,”淳于霑盖棺定论,摁下满朝议论,“温贤王一句话,总胜过咱们在这里苦苦争论。” 殿上的慕容裕依旧一副呆傻模样,只是在百官不?曾注意的间隙,流露出隐约的憎恶。百官对淳于霑的话并无?异议,此刻硬要处决谢氏,于朝廷而?言也没有好处,狗急跳墙,不?过是再逼出一个李令驰来。 况且岭南还未收复,眼下的变数还有许多。 “淳于大人言之有理,当务之急,是要先迎温贤王回宫,”左民尚书单启正一针见血,“只是咱们派谁去救呢?” “方才?散骑侍郎既说?平州有归降之意,”廖闻歆眼睛一转,“不?如就让介州叛将收复平州,以功抵过,各位大人意下如何?” “可就是不?知这介州水师能否与之匹敌,”说?这话的时候,尉迟焘特地瞥过谢远山,“可依老夫之见,若非他?们打不?过裴云京,他?们如何甘愿叛而?复降呢?” 百官瞬间明白了尉迟焘的言外之意,众目睽睽指向散骑侍郎。 “那便增派方镇军,”谢远山剜了一眼跪在地上的谢元贞,此刻说?什么都是气话,未必能成真,“由朝廷派个监军,以防他?们叛而?复叛!” 廖闻歆听?这意思也不?拆穿,只笑道:“散骑侍郎所言极是。” 第311章 谁都知道介州叛军的背后牵着谢氏,若由得他?们一力救回慕容述,再顺势侵吞裴氏叛军,那么通敌叛国之罪是否又可以尽数抵消? 浪子?回头金不?换,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大梁皇室内乱是不?争的事实,身处权力的漩涡,谁也难保自己不?起?逐鹿之心。且谢元祧死战的功名在外,谢中书多年殚精竭虑也不?是虚的,只怕民间风向不?会苛责谢氏,其?威望反而?更上一层楼。 百官窃窃有微言。 “我看今日不?如先散朝吧,外头还有一堆烂摊子?没处理,”尉迟焘看了眼谢家人,拂袖当先出殿,“这大殿里也是乌烟瘴气!” 百官纷纷跟着尉迟焘而?出,谢元贞还跪在地上,一半是没力气站起?来,一半是不?想看这些人的脸色,尉迟焘打头,他?们果真都没有与谢元贞抑或谢远山告别。 “老夫还要带人去抄李家,”倒是淳于霑特地绕了回来,轻摁谢元贞肩膀,“珍重自身!” 谢元贞点点头,陆思卿正要去扶他?,忽然听?背后响起?谢远山的声?音。 “原来柳大人竟是我从未谋面的从弟,”谢远山的声?音不?大,嘲讽的意味十足,“下朝不?急走?,就与从兄一道回家用饭吧,家父时常念及从弟一家,也是挂念得紧呢!” 陆思卿听?得别扭,“不?用了吧——” 可他?话音未落又被摁住,陆思卿低眸,只见谢元贞自己打着晃站起?身,伸手一摆:“从兄,请。” 只怕家宴是鸿门宴,陆思卿还要上前,身后的崔应辰出手拦住他?。 “他?们这一番对峙免不?了,”崔应辰瞥过陆思卿,低声?道:“去通知赫连诚。” 走?出宫门的一路上,谢元贞脚步虚浮,也不?忘整理自己的衣冠,尤其?身上的血渍,能擦干净的擦干净,擦不?干净的便用袖子?遮挡,上车前还特地看了一眼周围的人群。 马夫一路上抽着鞭子?,一下一下仿佛直接打在谢元贞的心上,谢元贞合眼始终休息不?好,最后猛地一下靠上内壁,钻心的疼痛从后心传来—— 伤口大抵早就裂开,方才?的一下又将血痂碾开,后知后觉疼得他?直冒汗,不?知挨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下—— 谢府到了。 日薄西山,僮仆牵着马,谢远山顶着一身红光翻身下来,周身的血渍好似晕染的花朵,他?气冲冲跨过门槛,只留谢元贞在后头慢吞吞地走?。 谢云山眼见来的是谢元贞,简直喜出望外,“从弟怎的来了!快进来坐!” 说?着他?就要下阶,反被谢远山伸手一把拉住,用的力道还不?小?,只见他?横眉冷对,将人猛地往堂屋一拽,“滚一边儿?去!” “兄长,”谢云山云里雾里,不?知他?这回家又是发?的哪出疯,“这又是怎么了!” 说?着又看向院中止步不?前的谢元贞,谢元贞正低着头,黄昏之后夜幕降临,在他?脸上打下大片的阴影,谢云山看不?清他?的神色。 “好一个忠君之臣啊!”谢远山负手站在阶上,居高临下,一派审犯人的姿态,“通敌叛国,诛九族的大罪,你说?抖露就抖露,你究竟想将我铎州谢氏上下百余家眷置于何地!” 谢远山忍了又忍,才?没拔刀砍死谢元贞,只是何止他?们谢氏满门下狱,更重要的是通敌叛国的罪名难以洗白,那么谢氏之前所有威望皆是付诸东流—— 他?们哪里还能有逐鹿的资格? “什么通敌叛国?”谢云山大惊失色,每个字都骇人听?闻,连起?来更听?不?懂,“什么诛九族!” 院中霎时炸开了锅,堂屋中谢公绰缓缓而?出,没瞧院中的谢元贞,先问?自家儿?子?:“伯扶,发?生何事?” “兄长,从弟,”谢远山在一旁劝道:“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么!” “那得问?你的好从弟去,问?他?给不?给我说?话的机会!” 谢远山发?过火,这才?好好回禀父亲,“谢泓曾经手书一封罪己书,留下自己通敌叛国的铁证,他?自以为是悔过自新?,实则是将咱们铎州谢氏一门也一同拉下万劫不?复之地!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何况昔日咱们与温贤王就已结下梁子?,来日温贤王回京荣登御座,大好的机会摆在眼前,难道他?还会放过咱们吗!” “什么!?” 不?光谢云山,谢公绰一向沉稳的脸庞也露出惊讶之色,四方天外霎时风起?云涌,掀起?谢元贞的衣角,堂屋内灯烛忽而?一暗,谢夫人端坐其?间,也是一字不?落都听?了进去。 所有人都是面色铁青。 接着谢元贞拂衣摆而?跪,谢云山下阶来扶,顺着血腥味瞧见谢元贞前襟的血渍,随即他?抬眸看了一眼谢云山,轻轻推开。 谢氏两脉血浓于水,从今往后却是要对面不?相识了。 昏暗的院中,谢元贞将罪己书上的内容重复一遍,然后说?:“待迎回温贤王,我会求他?只灭我洛都谢氏一门,切莫牵连其?他?。” “凭你一个罪臣之后,”谢远山压过谢元贞,往前一步,“你说?杀谁就杀谁?温贤王他?又凭什么听?你的!” “为何,事过多年,大梁走?到今日也是因为慕容皇室内乱,就算是从父推波助澜,实则没有你父亲也会有其?他?人,为何非要揭露?”谢云山满脸不?解,首先闪过脑海的便是,自己这个从弟未免也太傻了,“或者说?,等迎回温贤王之后再揭露也未尝不?可呀!” 第312章 “洛都谢氏平白受世人景仰多年,今日李令驰逼宫又将谢氏忠君之名推向顶峰,父亲既写下罪己书,今日便是最好的时机,”谢元贞没有动摇,只是这些话在谢氏一门的其?他?人听?来还是难以接受,“且慕容裕近来时常疯癫,也是夜长梦多——” “好一个夜长梦多,他?慕容裕今日当朝发?疯,你不?一样将诏书摆到他?面前,”谢远山抄起?身边僮仆的茶盏就往谢元贞身上甩,“我看你就是觊觎我铎州一门日益坐大,故意非要搅这一趟浑水,叫所有人都陪着你一道去死!” 盏身触地四分五裂,瓷片与滚烫的水珠溅上谢元贞,他?面不?改色,与谢远山直视,“这于我有什么好处?” “于你自然没好处,”谢远山话锋一转,“于赫连诚而?言却是除掉一大劲敌!” 此一言出,谢公绰与谢云山都皱了眉。 大梁民风开放,谢元贞也从未刻意遮掩与赫连诚的关系,这就不?得不?令人浮想联翩,谢元贞将罪己书公诸于众,究竟意欲何为? 谢元贞喉底翻滚,几次才?能开口,……从未如此想过。” “可你就是如此做了!”片刻的停顿在谢远山眼中无?异于招认,他?顺着思绪,再不?听?谢元贞半句,“摆出一副清高样,将所有人都拉下水,只为成全你那好郎君!” “可我既见过这份罪己书,便断然不?能当它不?存在,”谢元贞顶风咳喘,红了眼眶,“总有一天要公诸于众!” “你!” 不?合时宜的敲门声?打断了谢远山的斥责,僮仆前去打开一道缝,说?话间点头如捣蒜,随即匆匆回来—— 谢远山不?掩烦躁,转而?厉问?那僮仆,“是谁!” “禀大公子?,”僮仆在谢元贞之前跪下,恭敬道:“是师戎郡太守赫连诚。” 赫连诚,又是他?赫连诚! “正说?你那好郎君,他?这就耐不?住来了!”这奸情真撞得谢远山头昏脑胀,他?气不?打一处来,拂袖道:“你去回了,就说?今日谢府家宴,闲杂人等一律不?见!” 僮仆很是为难,“大公子?,外头好多兵。” 原来赫连诚不?单光明正大敲他?谢府大门,竟还带了一队兵马来耀武扬威。 “好,真好啊!”谢远山怒极反笑,声?音又提几分,显然是想叫此刻候在门外的赫连大人也好好听?听?,“听?闻你重伤那日赫连诚与李令驰激战几个时辰,今日又带兵闯我谢府,他?对你可当真是情深意重!” 谢云山看兄长的脸色铁青,也知他?憋了一肚子?火,想开口又不?敢,随即又转向父亲。 在一片口水纷飞中,谢公绰终于往前一步—— “开门。” 第133章 名义 身边的谢远山猛然转身, “父亲!” 谢公绰却?不看谢远山,声音更加威严,僮仆得令就赶紧起身去迎赫连诚。 府门?大开, 赫连诚隔着距离先看了一眼跪着的谢元贞, 阴沉的脸色与夜幕融为一体, 接着他吩咐一众府兵在外等候, 自己孤身进门?来,走到?谢元贞身边才?拱手—— “晚辈来得不巧,只是季欢他重伤未愈,今日?朝中凶险,府上大夫更是催着换药。”赫连诚视线略过双手去看站在阶上的谢家父子,“既然?谢府尹与散骑侍郎都是季欢的至亲, 想必也不忍他拖着残躯病体,跪在院中吹冷风。” “说得好, ”谢远山冷笑, 踱了步两?步才?道:“所以他自个儿?要?跪在院子里,倒也成了咱们谢府的错,本官竟不知谢府何时成了那演武场的靶子,可?以任人暗箭中伤!” “不应该吧, ”赫连诚忽而一笑, “晚辈自诩箭术尚可?, 倒不至于射错地方?。” “你!” “赫连大人, ”谢公绰伸手拦了下谢远山, 牵起皮肉, 很是客气, “既然?从侄要?换药,便劳你早些带他回去, 免得在此又着风寒——谢府便不留二位了。” 谢远山还要?再?说,只是看见谢公绰板起一张脸,顿时噤声,退到?父亲之后。 话已至此,赫连诚便扶谢元贞起身,一手揽着腰身,一手扶他右手,指尖搭脉,左右谢远山将?这层窗户纸捅得稀巴烂,那赫连诚索性?要?多亲密就有多亲密。 府门?缓缓关上,谢公绰转身回了堂屋,倒是谢远山咽不下窝囊气,在后面又追一句:“别忘了你最落魄的时候是谁收留的你!忘恩负义的东西,从今往后再?别想踏进我谢府大门?一步!” 谢元贞脚下一软,赫连诚撑住,想捂住他耳朵,又被谢元贞摇头躲过,他勉强笑笑,“我只是有些累。” “那我抱你,”赫连诚拦腰打横一抱,“累就睡一会儿?。” 赫连诚克制力道,轻柔又稳当,谢元贞身子一轻,脑袋便靠了上去,一整日?吊着精神,眼下难得有片刻松快。帘子掀而复落,两?人坐定,赫连诚的嘴唇刚贴上微凉的额头,就听他开口?说:“穷途末路之时,收留我的是你赫连诚。我寄居谢府凭的不是血脉,只是于他们而言我还有可?用之地,更没有半点情分可?言——只是累及二从兄与谢夫人伤心。他们真心待我兄妹二人好,若说我有愧疚,也只是对他们有愧疚。” “来日?自有报答的时机,”赫连诚吻过就将?脸贴了上去,吩咐马夫扬鞭,“咱们先回家。” 第313章 快回到?司马府的时候,谢元贞稍微攒起些精神,他想到?什么,问:“淳于大人带人抄家,” 抬眸的一瞬间,赫连诚已经明白谢元贞要?问什么—— “没抓到?程履道。” “树倒猢狲散,”意料之外,情理之中,谢元贞并不多吃惊,“他这消息倒是来得快。” “先前他能?将?消息递入宫中,传到?慕容裕耳边,就说明宫中也有他的内应,”赫连诚垫着谢元贞,不叫他因马车颠簸而有任何磕碰,“就是不知道他背后究竟是否有主子。” 背后的主子是不是裴云京。 “师兄传回消息,发现裴云京的密信在两?地间来回,”谢元贞闭上眼,被赫连诚的气息包围,困意如潮水涌来,“如今没了李令驰,朝中李氏一党本就是利聚而来,他要?么回他的主子身边,要?么——” “京师皇城不会有他的下家,”赫连诚摇头,“我已在各城门?埋伏眼线,除非他甘心永远在这铎州城销声匿迹。” “扶危,”谢元贞都要?睡着,忽然?睁开眼,“三嫂!” 赫连诚下巴微动,张口?却?不见声。 他去晚了。 起初见到?李凝霜时谢元贞只恨她怎的还活在世上,后来明白始末,又觉得谢氏又多一人存活于世,真好。 谢元贞大恸,咳嗽时脊背猛然?一躬,当着赫连诚的面又吐出一口?淤血。 “她就是为了今日?才?多年苟延残喘,”赫连诚接了满掌鲜血,视线久久不能?移开,马车一路飞奔,百姓险些避之不及,赫连诚将?人越抱越紧,“人各有命!” “我的命只在扶危手中,”谢元贞吐出一口?瘀血,莫名觉得好受一些,他眼见赫连诚粘血的掌心颤抖不止,心知赫连诚的不安,在颠簸中伸手覆盖那一抹血红,轻声安慰道:“绝不由天。” 隔日?平州,吕恂手捏密报,走来的一路止不住念念有词:“都督,天助都督!” 他穿过院子还没跨过门?槛,被裴云京当先扔了本书来,吕恂这才?收敛几分。 “都督,”吕恂单手接书,躬身在门?前行?礼,“属下莽撞。” “走路当心脚下,险些踩上这一地硫磺,”裴云京搁笔抬眸,“何事如此高兴?” “禀都督,”吕恂绕过残渣,地上的硫磺似乎刚炸过,明黄粉末散开,正中是一处小坑,“铎州传来消息,说慕容裕弑父夺位,大梁皇室如今唯有咱们平州这位温贤王最为名正言顺,这不是天助都督!” “怎么回事?”裴云京第一反应不是惊喜,“李令驰呢?” “昨日?上朝,那柳濯缨拿出先前公冶骁的口?供指证李令驰谋害当朝命官,李令驰随即举兵入宫,螳螂捕蝉,岂知崤东方?镇军随即入宫救驾,朝中武官齐上阵,”吕恂说书一般,同时将?密报递上,“最后被那柳濯缨一剑贯心,死在大殿上了!” 竟就这么死了? 裴云京沉默半晌,唏嘘多过痛快,密报搁在案上,他没心思看,也不想追问,转而道:“那慕容裕弑父的罪证又是从何而来?” “说来那谢氏遗孤倒真是傻得可?以,”吕恂上前一步,若非来送信的人亲口?印证,他也难以相信,“都督猜怎么着?那谢泓生前曾亲笔写下一份罪己书,正与那慕容裕当年的即位诏书合二为一,其中将?慕容裕如何弑父夺位的经过,甚至更早之前,谢泓自己谋朝篡位的罪证一并写下,这不是叫天下人都要?指责他们谢氏狼子野心么!” “四方?离乱,证据难存,那罪己书虽是拉慕容裕下皇位的唯一证据,”裴云京往后一仰,视线掠过吕恂去往屋外的庭院,指尖摩挲,“他竟如此报仇心切,不惜玉石俱焚?” “就是这个理儿?,”吕恂抚掌一拍,“他自己闹这么一出,能?捞着什么好处!?” “.未必吧。”裴云京思忖片刻,忽而抬眸,“不过如此看来,如今大梁皇室确实只剩咱们平州的温贤王,没有别人了。” “从龙之功近在咫尺,”吕恂看向裴云京,压低了声音,“都督,咱们要?不要?——” “风口?浪尖的,咱们凑什么热闹?”裴云京摆手,眼神暗了下来,“大梁皇室还在,血橐之盟还在,只怕那柳濯缨急着拉慕容裕下马,就是想让各地枭雄群起而攻我裴氏!” “那咱们怎么办?总不能?坐以待毙吧!”这吕恂倒是没想到?,只是箭在弦上,他们不发,来日?万箭穿心的就是他们自己,他转念一想,“况且谁说温贤王在咱们这儿?便是幽禁,属下也可?以说,是温贤王自愿为都督的座上宾!” 就看谁先坐实自己的说法,抢占先机昭告天下。 “是啊,谁说慕容述一定是阶下囚?”裴云京嘴角微斜,心中有计上来,“你速令军中祭酒草拟檄文,就以慕容述的名义与口?吻昭告天下!” “得令,”吕恂回身的瞬间差点又踩到?硫磺,他想起此前研制炸药一事,问:“都督,那炸药还是不成?” 吕恂与关山岳同时为裴云京找炼丹术士,最后裴云京定了关山岳所寻之人,那术士倒是争气,虽然?还在试验阶段,但用以小范围攻击的炸药,性?能?已经趋于稳定。 “关山岳找来的人是有几分本事,”裴云京心里还在琢磨方?才?的事,顺口?一说:“不过是寡人想要?研制不同威力的炸药,以备不时之需。” 第314章 吕恂听裴云京的意思,往回走了一步,“都督,那关山岳是否可?用?” 他这意思,就是想问是否已经查清关山岳究竟是普通江湖人,还是铎州来的细作。 “寡人何曾说过他不可?用?”裴云京抬眸对上吕恂,声音低沉,“只要?他永远别在寡人面前露出马脚。” 他声音并没有起伏,落在吕恂耳朵里,冷不防叫他打了个寒战。 不知是否吕恂自己的错觉,自打裴云京来了平州,倒是越来越有李令驰的影子。 多疑。 “寡人从前不解为何自己以诚相待,那李令驰却?从来不肯以真心回报,直到?如今才?终于理会,”裴云京看出吕恂的恐惧,反而大大方?方?,“原来高处不胜寒,处处皆是猜忌。” —— 铎州大司马府,那日?赫连诚抱着昏过去的谢元贞匆匆回府,两?日?来又是守在榻前没回师戎郡。 正如谢元贞所保证的,这次所受的伤倒不算重,只是脖子两?侧的印记看起来吓人。安睡过后,便恢复了原先的精神。 入夜,两?人同衾,对面而卧,赫连诚闻着谢元贞身上的药香,问:“刚换了药,身上可?还痒吗?” “是怪痒的,”谢元贞点点头,对赫连诚的反应有些期待。 “痒就忍着,”赫连诚呛他,手捏谢元贞指节的力道轻柔,开口?半分情面不留,“那李令驰何许人也?他要?杀你你就跑,等他将?殿中武官打得差不多了再?出其不意,也不至于伤口?崩裂,好容易养了半月,就这么全都白费了!” 不过赫连诚也知道李令驰身手几何,殿中惊险,变数丛生,所以还算没往狠里骂。 “可?那日?为何你能?与他打个平手?”谢元贞一噎,瘪瘪嘴,他虽然?知道李令驰身手好,但也得亲眼见识过才?知道有多可?怕,先前他还听念一说赫连诚没下死手,也能?与之打个平手,眼睛一转,夸道:“大漠人果真骁勇善战么?” “自然?也不是人人都如此骁勇善战,小师父说我根骨奇绝,只是儿?时不爱动粗,直到?后来漂泊至于朗陵,三天动乱,五天突袭,这才?硬生生练出来的。”赫连诚尾巴刚翘起,忽然?反应过来,“别打岔,训你呢!” “阿奴听着呢,”谢元贞伸手摊开,烛光覆上一层昏黄,显得指尖更为柔美,惹人怜爱,“从前上课不听话,老师会用戒尺打手心。扶危不解气,那便打阿奴出气?” “看不出郗老先生还是位严师,”赫连诚指尖滑过掌心,握住他手,谢元贞说得好听,他又哪里舍得,“疼不疼?” “老师又正经又不正经的,否则也不会有鬼医那般的至交,”谢元贞摇头,老老实实叫赫连诚握着,好像在说悄悄话,“我听老师说他年轻时独自上山,不慎被山中野兽所伤,那时便是鬼医相救,鬼医人小鬼大,擒住老师胳膊就说记住他了,今日?救死扶伤,来日?便要?来取他的小命,吓得老师落荒而逃,连贴身玉佩掉了竟也不曾察觉。” “是个老顽童,”赫连诚低笑,眼睛始终看着谢元贞,“可?我不爱动粗,不打你。” “那你也别自恼,别自责,更别自伤,”开过玩笑,谢元贞负荆请罪,“我已是尽量小心了。” 话是实话,赫连诚听罢凑近,望着他脖颈两?侧的深色印记,突然?问:“脖子酸不酸?” “不酸,”谢元贞皱眉,话音刚落的瞬间读懂赫连诚的眼神,随即眉心舒缓,笑着凑上来亲了下赫连诚。 声音软软的,“够不够?” 赫连诚不回答。 再?亲一下,还是不回答。 谢元贞有些委屈,只好再?凑上去,双唇相贴的距离不能?再?近,是刚刚可?以看清彼此的程度,从鼻尖去看赫连诚,平日?凌厉的五官似乎柔和?不少。大漠烈日?晒出来的面容风神俊朗,有时候叫人睁不开眼,有时候又叫人忍不住一次一次注视,一步一步靠近。 情难自已,谢元贞眼眸带潮,不知过了多久,不由伸了下舌头。 赫连诚终于满意地笑了,随即托住谢元贞后脑勺,险些要?亲到?地老天荒。 唇舌分离的瞬间,谢元贞蒸红了脸,他靠在赫连诚怀中喘息,只听那声音又同时从天外与骨骼里传来,“胳膊酸不酸?” 这下谢元贞便不明白了。 “换个姿势。”说着赫连诚半坐起来,小心托着抱起谢元贞,这几日?他右臂受伤,一边躺得久了就只能?半坐着靠在赫连诚怀中,缓解酸麻的不适感。 谢元贞听着心跳,长舒一口?气,闭着眼问:“平州可?有动静?” 这两?日?除了五绝与独活,谢元贞能?见到?的活人就只有赫连诚一个,谢元贞明白这是要?自己好好休养,暂时不要?为外界所扰,他听赫连诚的话,只是今日?他已觉得好多了,也不想再?耽搁下去。 “谁都知道他裴云京是学李令驰挟持温贤王,岭南甚至有不少起义势力打着勤王的名义骚扰过几回,”赫连诚一下一下抚摸谢元贞的后脑勺,“结果他一卷檄文,竟是以慕容述的名义认下他侄子这个皇位。怎么裴云京只想从龙,却?不想成/龙?” 如今局势越来越明朗,三家分梁,其中以平州为皇族中心,温贤王前期积累的贤名抵消了靖襄帝时期的不良风评,如今江左百姓只记得温贤王的好。 第315章 慕容皇族飘零,而今只剩下一个年事已高的慕容述,大梁很快就要?改朝换代,近水楼台先得月,谁最名正言顺,谁离皇权就更近一步。 “铎州没了皇帝,最后有继承大统资格的温贤王又身陷平州,裴云京这是捡了大漏,谁能?咽下这口?气?即便不论?这个,裴云京曾是李令驰的部将?,他在这群世家门?阀的眼中就与李令驰别无二致,”谢元贞睁开眼,裴云京倒是比他想象中更沉得住气,“这份檄文就是要?镇住天下所有想要?讨伐他裴云京的枭主,别轻易打平州的主意。” 赫连诚只是笑。 “你笑什么?”谢元贞以为他不信,抬头看的眉眼有几分急切,“群雄逐鹿,枭主之中也有你赫连诚啊!” “那你说怎么办?裴云京借慕容述的口?告诫天下人,如今内忧外患,凡事当以大局为重,慕容裕是痴傻也好,是弑父夺位也罢,五部一日?不退出九原塞外,大梁天子始终就还是他慕容裕的。此言一出,谁再?敢提立新主,谁便是意图谋朝篡位,”赫连诚语速快了些,他憋着不说,实则更想慕容述就此死在平州,“这个亏我可?吃不起。” 所以等一溜儿?的话都说完了,赫连诚后知后觉,这才?发现自己说错了话,可?刚想插科打诨,谢元贞又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 “乱世之中,谋朝篡位实在也不稀奇,这份檄文明眼人都看出不过是做样子,”谢元贞捏着赫连诚的手指,翻来覆去地玩儿?,“可?慕容述还在,靖襄帝之子的名义就还在,慕容述这番话只会叫世人觉得,他们所敬仰的温贤王未免生灵涂炭而委曲求全,如此才?正显靖襄遗风,才?正显大梁天子之风范。而裴云京更是他最忠诚的拥趸与臣子。山河破碎,国不可?一日?无君,朝臣要?迎慕容述回京,就必须要?接受他裴云京——裴云京这是要?为自己铺路。” 慕容述可?不是慕容裕,论?资历他是靖襄帝之子,论?威望,江左无出其右,裴云京的身份若无人能?证明,那便只有任慕容述登上九五之尊位。他要?以臣子之名辅佐,而非权臣之名操纵,裴云京越是礼待有加,越能?显出与李令驰的不同来。 “平州好山好水,”赫连诚被谢元贞捏得心里痒痒,他调了调姿势,翻手捉住谢元贞的指尖,“我看裴云京是乐不思蜀,并不想回来。” “能?令他乐不思蜀的唯有皇权兵权,”谢元贞抬眼看赫连诚,从他眼里瞧出些别的味道,心里好笑,“你想摁住他,可?朝中暗流涌动,你却?未必有这个机会。” “妻与扶危心有灵犀,”赫连诚低头,与谢元贞额头相触,“想必已有对策?” “对策可?没有,”谢元贞偏头,那动作仿佛在蹭赫连诚,平白多了一丝旖旎的意味,“只是介州这步棋子筹谋已久,如今我与从父一家已然?决裂,依大从兄的烈火性?子,原先的话未必作准,他势必会拖延介州谈和?的进程,另作打算。” 罪己书昭于天下,谢公绰的贤名成了骂名,若是没有兵权在手,只怕很快就会被江左士族撕咬吞并。 通往权力的道路上,从来没有亲情可?言。 “这个我会,”三千青丝披散,缠绕着赫连诚,他将?谢元贞拢得更紧了些,连蹭几下,“谢远山这步棋子埋得久,顾长骏在军中任职更久,他已将?密信截胡,不出三日?,介州会如期提着玉生白的脑袋归降朝廷。” 夜深人静风骤起,外间窗户随风拍打,发出砰砰声,赫连诚听得烦了,又不想将?窗户封死,在房中转过两?圈,最后拿了本书卡着,回到?内间,隐约还能?听见呼啸。 树欲静而风不止。 “岭南局势胶着实在太久,”待赫连诚回来重新抱上谢元贞的时候,谢元贞反而没了睡意,他听着耳边赫连诚的心跳声,只觉前方?还是一片黑暗,“平州一日?不归顺朝廷,大梁兵马就踏不出万斛天关。朔北六州连着洛都,那是大梁万千子民心中难以愈合的伤疤,他们离家已久,咱们要?再?快一点。” 谢元贞没说下去,只是谢含章也在万斛关外,他与万千子民一样,也与至亲生离。 “终有一日?,这些失地都会重归大梁版图,”赫连诚摸他的头发,“天下一统,我的季欢也能?回家。” 谢元贞埋在怀里笑出声,伸出食指有意无意,往赫连诚的衣襟里勾。 “做什么?谢大人可?千万不要?轻浮,”赫连诚抓住谢元贞不安分的手指,绷着脸道:“养着伤呢!” 谢元贞狡黠,“那你凑近些。” 桃花眼亮晶晶的,说不出是含了情还是别的什么,赫连诚眯眼,神情危险,片刻之后,依他所言。 “方?才?没告诉你,”谢元贞抻了脖子,清冷的气息打在赫连诚耳边,只听他一字一句,说得很慢,“倘若我说,裴云京的身份存疑呢?” 赫连诚骤然?退开,犹疑地看他,下一刻谢元贞却?趁其不备,仰头以唇突袭,覆上那一抹大漠来的烈日?阳光。 第134章 诱降 赫连诚猛一缩脖子, “什么意思?” “如?你所闻。” “你是说裴云京的太子身份有问题?”赫连诚思绪飞快,转而又发现漏洞,“只是那韩寺人与沮渠邃为何要联手骗裴云京, 他可不好惹也不好骗。” 第316章 “眼下此事还只露了个苗头, ”谢元贞收敛起玩笑的神色, 正经道:“师兄偶然听到沮渠邃含饴弄孙, 言辞间隐约指向天子御座——似乎对裴云京很是不满。” “他全家都还在?裴云京的地盘上,”赫连诚垂眸,又看向谢元贞,“不怕裴云京将他沮渠氏一锅端了?” “裴云京在?平州自称寡人,猜忌下属的作风与当年的李令驰几乎如?出一辙,沮渠邃若是没了利用价值, 裴云京只怕会杀之而后快,”谢元贞想?起几日前?下朝后崔应辰的话, “且外兄查过沮渠邃当年的考绩, 是上品。” “那又如?何?”赫连诚手搭在?谢元贞腰身,忍不住摸了一把,“向来?下品无?世家,说白了百官考绩也不过是世家一句话的事?。” 谢元贞腰肢儿一软, 溢出几不可闻的呻/吟, “那你可知当年给这位沮渠大人写评语的中正官又是谁?” “是谁?” 明烛映在?谢元贞眸中, 灼灼闪动, “姓裴。” 赫连诚这才有几分认真, “沮渠邃与裴氏有关联?” “早年也沾了姻亲, ”谢元贞仰着脖子有些?累, 于是躺回赫连诚肩窝,手指在?衣襟那处有一下没一下地划拉, “只是皇室内乱,裴后葬身火海,清君侧的旗号打响,裴氏几乎被斩草除根,其中也包括当年嫁入沮渠家的那位。” ……是皇亲国戚的底气啊,”赫连诚瞬间串联起来?,“他想?借裴云京的手翻案,再借皇亲国戚的身份上台,可裴云京若是知晓隐情,难不成还会容忍他步步为营?” “所以倘若情况属实,”谢元贞眸中寒光一闪,“咱们可得叫平州好好翻个天。” “好了,”赫连诚估摸着时?辰,将人放回床上,跟着躺下,“睡觉。” 说着他用力闭了闭眼,是想?叫谢元贞有样学样,谢元贞一哂,眼中落寞,“今夜就走?” “过两日就回来?,”赫连诚点头,知道谢元贞憋着什么话,“等你睡着我再走。” 谢元贞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以唇答谢赫连大人恩情,蜻蜓点水之后,他眼巴巴望着赫连诚呢喃,“愿君一路顺风。” “再撩拨,只怕明晚也走不了。”赫连诚给人盖好被子,自己热得慌,终究想?再多留片刻,“罢了,陪你到天明。” 隔日清晨,赫连诚出门后谢元贞便?毫无?睡意,索性坐起,掐指起卦,这几日他已记不清究竟算了多少卦,每一卦都算得他惊心动魄,所幸还都与当时?一样。 可谢元贞不敢信,也不敢有片刻安心。 “我进来?了!” 他正要再起一卦,门外五绝喊了一声?,径直推门而入。五绝知道赫连诚已回师戎郡,所以开门这一下正撞见谢元贞端坐床上掐指的模样。 “怎的坐起来?了?”五绝一啧,教?训的话挂在?嘴边说不出口,叹着气走到内间,将药递给谢元贞时?语重?心长,……老?师也起过一卦,你妹妹现下当是平安无?事?。” “平安无?事?怎的不回家?”谢元贞有些?失神,险些?没捧住药碗,浓浓的一碗药下肚,谢元贞尝不出是苦是甜,愣了好一会儿才说:“起卦损耗心血,且老?师有恙,还请先生劝劝老?师,莫要再轻易起卦了。” “你还有脸说你老?师?”五绝抓过手搭脉,闭着眼念念有词,“人各有命,乱世之中,没有谁可以保护一人绝对?不受伤——伤了便?好好将养,船到桥头自然直,终有一日,总能挖到你妹妹的蛛丝马迹!” 那厢赫连诚出了司马府,从金谷大街绕去城北的途中路过一间食肆,里头刚坐下个头戴幂篱的郎君,赫连诚原本都要走过去,眼角一斜的瞬间停下脚步,脚尖调转踏进食肆。 “几位客官早!”店家擦桌的手势停下,咧开嘴笑:“可要用朝食?刚出笼的蒸饼——” “来?壶茶!”刘弦说完,顺势也扫过一角的郎君。 那郎君见这么多带刀的进店并不发怵,安安静静坐着吃蒸饼,眼见盘中的东西?快吃完了,赫连诚这才皱眉嘬了一口碗中茶—— “这茶不是原来?的味道。” “店家!” 刘弦一挥手,那店家屁颠过来?。 “来?嘞,几位客官还要什么?” 刘弦端着茶碗给店家看,“你这苦荼馊了还卖人?” “这位客官可不敢这样说!”店家骤然慌了神,连连摆手,“小人这茶饼与一应茶果都是顶顶新鲜的。况且如?今天气还不算热,每日又是人来?人往,如?何能放馊了呀!” “你的意思,”刘弦声?音一沉,“是我这嘴坏了不成!” “不敢不敢!”向来?只有店家的错处,来?的几位又是带刀的大爷,店家心道今日开门不吉,来?了惹不起的阎罗,只得认下这亏,“那小人这就为几位客官换一碗新的,这样可好?” 刘弦摆手不大耐烦,店家赶紧端了碗往回走,边走边闻碗里热腾腾的苦荼,心里琢磨明明就没坏,没留神脚下一绊,登时?将茶碗洒出去,正溅在?那戴幂篱的郎君头上。 他本就要起身结账,店家是过来?了,与他一同而来?的还有热腾腾的苦荼,当头浇在?脑袋上,不用想?都知道有多烫。 “客官恕罪,不小心将您的幂篱弄脏了!”店家今日倒霉催的,屋漏偏逢连夜雨,碗摔在?地都来?不及捡,攥了袖口就上前?帮忙,“小人给您擦擦!” 第317章 “别?擦了!”那郎君似乎急着要走,只是慌乱中幂篱的帘子被掀开一角。 赫连诚与刘弦都看得仔细—— 是陌生面庞。 可刘弦听这声?音却似曾相识。 刘弦上了心,瞧赫连诚的神色是不打算当场动手,便?准备等那郎君出了门,走到僻静的巷口再抓。 可那郎君还没走出两步,忽然有一队官差前?来?拦下他的去路,抓了人就直接带走了。 那郎君倒是也没喊冤枉。 刘弦辨别?那队人马的打扮,“主子,像是廷尉的人!” 官差目的明确,抓了人就走,很?快消失在?十字街的转弯处,赫连诚后脚跟出食肆,却不是往城北去。 瞧他这张乌鸦嘴,看来?昨夜回不成师戎郡,今日也回不得。 “查。” 日出东升西?落,天边一抹血色斑驳,铎州城另一端,谢远山下朝回府,进门的当口忽然冒出个头戴幂篱的郎君。 竟是清晨被抓走的那个。 他安然无?恙,见到谢远山便?躬身道:“在?下见过谢公子。” “你是何人——”谢远山打量着这神秘的装扮,三步的距离不算远,也只能依稀辨别?幂篱之下的脸颊轮廓,“在?我谢府门前?鬼鬼祟祟又是意欲何为?” “谢公子,水师之中有内应。”郎君干脆利落,说完转身就要走。 “慢着!” 谢远山暗自吃惊,面上不显,“丢下一句模棱两可的话就想?走?” 于是那郎君转身,伸手指向谢府大门,“那谢公子——” 谢远山将信将疑,本着宁可错杀不可错放,紧而张臂道:“请。” 门前?府兵见状,怕来?历不明又放了刺客进门,低声?问谢远山,“大公子。” “命全府警戒,”谢远山斜过一眼,语调低沉而飞速,“今夜一只苍蝇也不许放出去!” 院中谢公绰正在?赏花,见儿子回来?,还带了个神神秘秘的郎君,不由问:“伯扶,这位是——” “父亲,”谢远山行过礼,随即转向郎君,“这位先生,有什么话,便?在?这院子里说罢。” “公子确定?”郎君幂篱下的眼睛一瞥,正对?上出堂屋的谢云山,“若是事?关公子那位从弟呢?” 谢远山也从眼角看到出来?的谢云山。 “仲茂,”谢远山思忖须臾,转而对?谢云山道:“我与父亲还有事?要谈,你与三弟侍候母亲先用饭吧。” 说完父子四目交错,就往东边的书房去。 “是。”谢云山进堂屋前?回身看了一眼那郎君,心中不安。 事?关从弟,会是什么事?? 总不会是好事?。 书房门关上前?,谢远山吩咐任何人不许靠近,转身面对?郎君,耐着性子问:“现在?总可以说了吧,这位先生!” “大公子,不知你是否已经传信,命介州终止和谈?”郎君摘了幂篱,露出面容的瞬间谢远山瞳孔微微睁大,只听他不疾不徐,“你可知水师之中有内应,即便?你已传信,隗琳也许都看不到密信的真实内容。” ……是,李令驰原先的帐中幕僚?”谢远山原先在?几次野宴中见过,此人向来?低调行事?,谢远山不知他究竟有几分真本事?,看了一眼父亲,狐疑道:“李府抄家,你原先的主子没了,如?今是想?再找一个下家?” 谢公绰也负手看向程履道,沉默不语。 “谢公子如?何想?都无?妨,”程履道并不强求,一副爱信不信,“左右在?下已将消息送到,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堂堂谢府,岂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谢远山站在?门前?,屋内烛光一时?晃动不止,“你既说了却心事?,了的是何事?,水师内应又是谁的人?” “大公子睿智,”眼前?杀气盈面,程履道反而轻笑,“想?必无?需在?下直言。” “你不直说我可不明白,”谢远山往前?一步,“你不说,我怎知你不是来?挑拨离间的?” “谢元贞将铎州谢氏拖入万劫不复之地,”程履道张口好似十分惊讶,“大公子竟还愿意同他做兄弟,这份容人之量在?下当真佩服!” “那内应姓甚名谁,”站在?一旁始终沉默的谢公绰突然问:“你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若是他不开口,程履道倒要忘了这书房之中还有第三人在?场。 “回谢府尹,那人名叫顾长骏,原先任军中督战伯长,玉生白至今秘不发丧,此人对?外职位不变,实则已成隗琳的左右臂膀。”程履道,“在?下为人幕僚,自然有搜集情报的法子,两位大人若是不信大可不听。在?下言尽于此,只是水师一旦启程回军,万事?便?再无?可挽回了!” 谢远山听罢又看向父亲,得了允准便?立即派人传信。 “看来?二位大人对?那大司马还念着旧情,罢了,”程履道见他们并没有下一步的打算,不禁感慨:“来?日他助那赫连诚入主大内皇城,不知届时?大司马是否会同样念旧情,那赫连诚是否又会看在?大司马的面上,放铎州谢氏一马?” “你在?李令驰帐中时?日并不算久,”有时?候指向太明显,反而叫人猜测真实意图,谢公绰目光沉静,不答反问:“你是为李令驰报仇,还是在?为别?人铺路?” 第318章 程履道一哂,“自然是为大人铺路。” “那就多谢程先生了,”书房门再次打开,谢远山站在?门边,却不是要扫他出门,送上门来?的消息不要白不要,可若其中有一星半点的错漏,谢远山也必得叫这位程先生好好尝尝他的手腕,“夜深路不好走,干脆在?谢府小住几日,也好叫我等略尽地主之谊!” 父子俩用过饭,各自回了院子。星移斗转,亥时?刚过,谢云山穿过幽暗的廊子,走到府门前?,却被府兵拦了下来?—— “入夜宵禁,二公子这是要去哪里?” “混账!”谢云山拂袖斥责,“本公子去哪里,难道还要跟你一个奴才报备不成!?” “属下不敢,”守门府兵挨了骂也不退让,反而拱手将二公子逼退两步,“只是方才大公子吩咐过,今夜任何人不得进出谢府,还请二公子莫要为难属下!” 程履道话没挑明,但谢远山早料到自家这个兄弟胳膊肘往外拐,听见事?关从弟几字,必定会偷偷溜出去报信儿。 谢云山没法子,他不比谢远山会武,杵在?这儿也没什么用,走出几步又回身看了一眼,扫过高高的围墙,这才拂袖回了院子。 夜幕降临,时?光流转,两个时?辰前?的谢府门外,送信的人刚上马往南走,墙根处有道人影忽而闪过,沿着金谷大街一路往东飞奔,两侧的铺子早已打烊,唯有四方亭的匾额两侧还亮着灯笼。 那人进门上楼,大步流星走到其中一间上房,敲了三下门,门应声?而开,映出赫连诚的脸。 “主子,程履道没出来?,”刘弦言简意赅,“但他们派人出城,现下正往南边去!” “介……军归降在?即——”赫连诚负手转了半圈,骤然抬眸,“速将那信差拦下,告诉顾长骏,即刻归降!” “是!” 刘弦跨出门槛的瞬间,赫连诚转身又是一句—— “等等!” 夜风刮过,来?到城南,此刻城门大开,信差拿着谢远山的令牌一路畅行无?阻,转眼将要过铎州界碑的时?候,身后渐渐传来?同样急促的马蹄声?—— 信差扬鞭的功夫回身看了一眼,朦胧月色下,只见三人蒙面,看不出样貌。 刘弦策马疾驰,接连大喊三声?站住!不知是信差真慌了神,还是刘弦的马跑得更快,片刻之后,果真就叫他们追上了。 为谢远山送信的信差也是个老?兵,见状几人继续往前?,却在?马上刀剑来?回,信差一时?不察被刘弦夺过密信,刘弦捏着信转身就要回撤,谁料信差格挡之后当即暗器飞来?。 “头儿小心!” 刘弦避过直冲脑门来?的暗器,却没挡住手臂被划伤,电光火石间信差已策马而来?夺回密信,剩下两人追上来?要阻拦,隔着距离,信差掠过他们,反身又是十余飞刀飞向刘弦。 他二人皆是刘弦的属下,眼见这一波暗器尤胜方才凶险,下意识就与那信差擦身而过,转而去救刘弦。 错身的功夫不过眨眼,差之毫厘失之千里。那头信差又加一鞭,很?快三人就拉开距离。 “头儿没事?吧!” 刘弦挺身回马,摇了摇头,两个属下面面相觑,又看那信差远去的背影,问: “咱们接着追吗?” 这信差倒是有几分能耐,招招直取人性命,一派不要命的打法,刘弦喘着粗气,“咱们这么一拦,此刻那信差只怕是要将鞭子甩出火来?,追不上了!” 两个属下一听更犯愁了,“那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刘弦调转方向,“回去挨骂!” 只是转身策马的同时?,他顺势摸了下衣襟。 第二日午后,约莫申时?,信差与马儿都要跑得吐沫,这才赶到介州水师校场。 介铎两州数百里之隔,天色截然不同,介州一连阴雨数日,半点阳光也不见,那信差险些?从马上摔下来?,几乎是爬着进了校场—— “隗将军!隗将军!” 军帐中,顾长骏见隗琳将人搀扶进来?,连忙上前?: “将军,大公子如?何吩咐?” 隗琳看过密信便?递与他,仍觉得奇怪,“原来?不是说再晚两日——”他戛然而止,随即看了一眼信差,这是谢远山的亲笔密信,在?送到隗琳手上之前?,便?是信差也没瞧过。 于是隗琳眼睛一转,问那信差:“敢问这位弟兄,近来?朝中风向如?何?” “朝廷要打平州,大公子受从公子所累,”信差还在?大口喘息,脸上冷汗不止,已是去了半条命,“想?必得建军功才能脱身!” ……知道了,”谢泓罪己书一事?早已传遍江左,如?今谢氏两脉在?百姓口中落不到半点好处,随便?一听,几乎全是污言秽语,隗琳点头,“劳你快些?回去告诉大公子,隗琳即刻启程回京!” “既是即刻归降,咱们行军的速度也不慢,”顾长骏对?上隗琳,又扫过喘息不止的信差,“这位弟兄鞍马劳顿累坏了吧,一路疾行可还顺利,既然大军也要回朝,不如?歇息片刻,随我等一道回去?” 隗琳这才发觉信差脸色煞白,衣襟还有尘灰。 “方才有队人马要截密信,所幸被属下逃脱,”信差说一句停一气,但他怕大公子责罚不敢多歇,婉拒道:“属下还是即刻回去吧。” 第319章 “竟如?此凶险,”顾长骏眼睛一转,“既然如?此,若是回程路上再遭遇危险,你体力不支,落入敌手可怎么办?” “顾副将所言有理,”隗琳接过密信要去烧了,闻言也附和道:“我这就去点兵,一柱香之内便?可开拔!” 不过一炷香,天大的事?不差这点时?辰,信差觉得也有道理,终于答应,顾长骏便?转身去拿烛台。 密信已被折了两道,火焰顺着一角赫然上爬,霎时?照亮眼前?一片。燎起的火光中顾长骏又扫过一眼,亮光在?喘息声?中渐渐消失,最后一点也成了灰烬。 第三日正午,隗琳率兵过铎州城门时?百官正在?上朝,谢远山闻言大惊失色,跟着百官一道出去,打眼便?看见了手托兵符的隗琳。 可眼下谢氏一身腥,谢远山有什么话都不能当着百官的面明说,只能眼睁睁看着六军与水师虎符全权暂交由崔应辰保管。 交接之后,隗琳终于也看见了谢远山,瞧那眼神似乎还挺高兴,谢远山一个没忍住,开口呛道:“隗将军来?得可真快!” “属——”隗琳话锋一转,拱手道:“玉氏叛离京师,如?今总算顺利回朝,下官生怕贻误军机,耽搁朝廷大事?,所以一路快马加鞭,是快了些?。” 谢远山七窍生烟,简直要疯了。 于是隗琳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大公子这神情似乎不大对?劲,只是当着朝臣的面他同样有话不能直说,便?趁着回殿归位的时?候,特地站到谢远山身边,想?偷偷问一问。 如?今永圣帝已彻彻底底成了傀儡天子,大殿之上,他身处御座如?陷天牢,眼下介州水师已顺利回朝,来?日端了平州,无?论慕容述是死是活,慕容裕都是必死无?疑。只是经此一事?他已彻底痴傻,说不准群雄逐鹿,下一任帝王觉得他可笑至极,反而要留他一条贱命。 谢远山见隗琳凑过来?也正要问,后面尉迟焘却忽然侧耳上前?。 “尉迟大人,”谢远山还没瞎,见他光明正大偷听,脸黑得发青,气极反笑,“您这耳盘子倒比寻常人大不少!” ……么,”尉迟焘耳朵吃了唾沫,又痒又跌面,于是悻悻退了回去,“那可多谢散骑侍郎夸赞了!” 众目睽睽,上百对?耳朵竖着要听,谢远山一肚子火窝到下朝,等百官陆陆续续出了大殿,他与隗琳走在?最后,一边盯着前?后官员,一边压着声?音低喝:“谁让你回来?的!” 隗琳一头雾水,“不是大公子你——” “那密信白纸黑字写的是按兵不动,”谢远山五官冒火,踩着他的话质问道:“这也能看错!” 自玉氏叛出,谢远山与隗琳暗通密信,其间往来?不下百封,他如?何能认错? “大公子冤枉啊!”隗琳浑身血凉,慌作一团,拼命回忆昨日情形,“这信我当着信差与顾副将的面打开,断断不会看错啊!” 第135章 定将 “顾长骏, 你还留着他的命!” 谢远山手扬半空,一巴掌没落地,取而代之的是身后传来的呼唤声—— “隗将军谢侍郎请留步!” 两人应声回头, 来人是崔应辰。 隗琳还蒙在鼓里, 见谢远山怒不可遏, 迎着崔应辰的脚步才勉强收敛几分, 抱臂等?人走到跟前才牵起一丝嘴角,“不知崔中书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有,”同僚都走在前面,崔应辰略过谢远山看了?一眼,开门见山,“只是有人呈送线报, 指证当年水师叛出?乃是受谢氏所?蛊,并非玉氏一心要反, 本官怕误会了?谢侍郎, 故此特来相问。” 两人皆是一惊,隗琳赶紧看了?一眼谢远山,见他却不怎么意外,后槽牙动, 更多的是愤怒。 片刻之后, 谢远山昂起头, 明知故问:“哪个谢氏?” 崔应辰眯眼轻哼, “正是散骑侍郎你?呀。” “你?血口喷人!” 谢远山的声音太大, 有几个朝臣走出?前头老远, 听见动静又回身?看了?一眼他们。 如今谢氏的名声本就不好, 但是铎州谢氏明面上?还算是被牵连,头上?顶的是罪也是冤, 可若坐实水师叛出?一事,那谢远山的处境只会比眼下的谢元贞更为?艰难。 “本官劝谢侍郎还是低声些,”崔应辰视线再?次掠过两人之间?的缝隙,提醒的声音又压几分,“这?似乎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谢远山憋红了?脸,无奈压低声音,侧身?挡住崔应辰视线,“你?何来证据!” “本官所?带不多,”崔应辰自然是有备而来,说着一封信从袖中掏出?,展开的一瞬间?抬眸对上?谢远山,“不过想这?一封也已足够,谢侍郎,这?是你?的字迹吧?” 正是月前诛杀玉氏的那一封密信。 所?带不多,就说明这?些原本应当被销毁的密信被谁一封一封,完好无损地保存下来。 谢远山斜剜了?一眼隗琳,隗琳先是不得其解,而后才猛地反应过来这?些信,尤其是后来的几封并非只有自己一人看过—— 信被掉包了?。 “这?是假的!” 隗琳伸手想夺,反而是此地无银,假的不用抢,真的抢了?也无用。方才谢远山的怒气有源头,这?个源头就指向隗琳的贴身?副将顾长骏,所?以归降是假,那封所?谓的密信由谢远山亲信百里加急,却是一封假信。 第320章 唯一一封假信正是被自己烧得渣都不剩! “二位大人莫急,这?样?的信还有许多,”崔应辰抽手,信件重新入封,剩下的事就好谈了?,“旁的不论,单这?一封诛杀玉氏的密信与玉氏身?亡的时间?对得上?,且军中还有顾副将作证,若是二位矢口否认抵死不信,不如此刻就去与他对峙?” 谢远山破罐子破摔,“你?当我?怕你?!” “本官自然知道谢侍郎天不怕地不怕,”崔应辰低头笑笑,“可如今谢氏名声似乎并不算好,朝中如今暗流涌动,谢侍郎确定要将此事闹得人尽皆知?” “我?铎州谢氏的名声不好,你?外弟的名声自然更不会好!”谢氏一脉同宗,谢远山倒要瞧瞧,崔应辰能为?一个外弟做到什么份上?,“你?想保谢元贞,也得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季欢的名声就不劳谢侍郎操心了?,”崔应辰陡然止了?笑,不过名声可以慢慢攒,眼下同根相煎,他却可以拦。说着崔应辰脚尖一转,正对隗琳,“只是擅自带兵离京,欺君犯上?是为?死罪,隗将军,本官念你?一片忠心为?大梁朝廷,只是你?也不适宜再?在军中担任任何职位——” 谢氏树大根深,隗琳心知今日逃不过,问:“崔中书是要下官引咎辞官?” “不是引咎辞官,”崔应辰摇头,“是告老还乡。” 谢远山摔门而入的时候,程履道正从书房出?来,他一见谢远山脸色,很是笃定:“他们成?功了??” 谢云山与谢公绰也跟着走出?门,见谢远山这?癫狂的模样?,进门都不向父亲先行礼,血丝漫上?的眼中只有程履道一人。 “是不是你??”谢远山大步流星,上?前揪起程履道衣领,一把提离地面,“你?是不是他们特地派来耍我?的!” “兄长怎么回事?”谢云山上?前阻拦,又被一把推开,他回身?去看父亲,见谢公绰也是一脸凝重不说话。 “看你?气急败坏很有趣?”程履道脖根通红,扒着谢远山的指尖泛白,声音嘶哑还要肆意大笑,“你?道人人都是你?谢远山?” 咚的一声,钝痛从接地的一侧骨头传来,程履道咬牙正要睁开眼,铮鸣的同时,有股凌厉的刀风扫过,下一刻只见谢远山正横刀在自己脖子上?。 刀刃触碰皮肤,再?移开半寸便是一条可怖的血丝。 “即便你?今日死在这?里,”谢远山居高临下,却在咆哮,“也永远没有任何人能发现你?的烂骨头!” “是么?”程履道盯着谢远山,笑在喉咙底,“可惜眼下大公子已落了?下风,没有在下,只怕你?决计扳不回!” “你?道你?又是谁!”刀刃陷入皮肉,谢远山俯身?下来,要开杀戒,“不过丧家之犬,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伯扶!” 这?一声金石落地,谢远山想装没听见,手下不及用力,谢公绰又是一声,这?才逼得谢远山收了?手。 “父亲,”谢远山强压怒火,“谢元贞他——” “伯扶,”父子之间?又何必解释,谢公绰心知肚明,当着谢云山的面,他要先定大儿的心,“为?父不止一次说过,勿以胜为?喜,勿以败为?忧1。” 前路还不是山穷水尽,谁胜谁负,也都还未定! “可二十万兵马如今已全数落到谢元贞的手中,”只是谢远山处事向来如此,哪里听得进去,“眼下咱们又如何与之抗衡?拿这?不到两万的京师巡防兵么!” 即便败给李令驰甚至败给裴云京也都算了?,偏偏他是输在自己人手中。 二十年前,他的父亲便是谢泓的手下败将,他们一个在皇城一个在副都,副都听着威风,实则不过屈居人后,如今洛都谢氏似那秋来落叶,早该扫出?大梁棋局,谁料他谢元贞一个病秧子还能骑到谢远山头上?? 谢远山眼见自己又要重蹈当年的父亲的覆辙,这?叫他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二十万兵马听着是威风,可同样?是个烫手山芋,谁领兵权,谁便得出?头去跟裴云京硬碰硬,”谢公绰没回答谢远山的话,而是转向倒在地上?的程履道,“程先生,不知老夫所?言是否有几分道理?” “谢府尹通透,”程履道咬牙站起来,躬身?行过礼,“是这?个道理。” “老夫不管程先生此行究竟为?何,”谢公绰点头,看破不说破,“你?既说可以助我?扳回一城,那就先拿出?诚意,咱们再?谈虚实。” 隔日上?朝,如今永圣帝被幽禁后宫,御座空悬,大梁朝堂的人心不齐,张口还要异口同声,想办法迎温贤王回京。 “这?几日六军与水师业已整编完毕,”崔应辰站在阶前,他背后是御座,大殿匾额上?写的是中正仁和,此刻也代表江右三州郡与黔西四府的威仪,“眼前只剩下平州还未归复,不知诸位有何妙策可应对裴氏水师,咱们是打还是不打?” “自然是打,当然要打!”尉迟焘第一个出?列,义正言辞抢个先机,“裴云京与那李令驰一样?,皆是狼子野心之辈,若由得他在岭南做大,别说眼前他手上?这?十万兵马,便是朝廷账上?的二十万兵马恐怕也迟早尽归他囊中!” 崔应辰不置可否,只再?问:“朝中其他同僚呢,也都是这?个意思?” 第321章 百官面面相觑。 崔应辰扫视殿中这?一众各怀鬼胎的同僚,他心知这?其中大部分人都不想开战,只是碍于无人先开口,于是耐心等?了?一会儿,轻笑一声:“既然如此,便是大家戮力同心,都不想给裴云京归降的机会了??” “崔大人这?话问的,”廖闻歆突然朗声笑道:“叫原本想奏请的人听了?,也不敢提了?呀。” “廖大人这?话说的,我?不问你?不是也不敢说?”崔应辰斜眼看了?看廖闻歆,又扫过朝中同僚的反应,还真有人蠢蠢欲动,欲随声附和,“听御史?中丞这?意思,还是想兵不血刃,迎温贤王回京?” 尉迟焘低斥窝囊,偏过身?不想瞧晦气。 “先礼后兵,打仗总是下策,向来开弓没有回头箭,一旦发兵南征,后面再?想谈和,只怕是要放朝廷的血。不如先派使臣,若是裴云京肯交还兵权,自然也不失为?功德一件,”廖闻歆清咳两声,拱手道:“如今五部蠢蠢欲动,大梁内斗岂非重蹈覆辙,再?一次给蛮夷趁虚而入的机会?” “只是此前那裴云京斩了?介州来谈和的使臣,”百官之中,不知谁补了?一句:“足可见此人也是弑杀之人呐!” “这?还不是因着那位护军大人的军令状,说来裴将军也是被那李令驰逼到绝路才举兵反叛的吧?天下分久必合,四海之内的有志之士也可以说是狼子野心,真要这?么论,朝中谁心里不打如意算盘?”度支尚书温孤翎看向谢远山,一个罪臣旁支,一个手握大梁皇族,显然是裴云京的胜算更高,“我?认同廖大人之见,朝廷正值用人之际,不如广纳贤才,若能多招揽一个将帅之才替咱们北伐,也好过咱们自己人内斗,叫别人坐收渔翁之利啊!” 朝中众臣又是窃窃私语。 “那么其他臣工呢?”崔应辰叫停了?物?议,重申方才的话题,“是主战还是主和?” “谢侍郎呢?”田曹尚书文思范忍不住开口,朝中北方官员居多,他看来看去,还是想问谢远山的意思,“水师此前在裴云京面前吃了?不少亏,如今春来燕子归巢,军中将士能咽得下这?口气?” “文尚书问我?做什么?玉氏乃我?父亲门生是不错,他叛出?京师也不假,可如今主帅与副将都已更换,军中将士如何作想我?岂能知晓?”谢远山大袖一挥,特地看向谢元贞,“况且如今我?头上?还顶着连坐的罪名呢,我?说的话,与谋逆又有何分别?” 朝中不光原先的谢氏一派,南渡的官员此刻更是移不开目光,如今崔应辰代行天子事,有他在一日,父债未必子来偿。 可裴云京若回来,朝中境况或许就不一样?了?。 “方才温孤大人所?言有理,”廖闻歆出?来打个圆场,“如今朝廷正值用人之际,谢侍郎的话若是在理,列位臣工自然也该支持。” “是么?”谢远山冷笑,“那我?主战!” “哦?”崔应辰饶有兴趣,“谢侍郎有何高见?” “这?天下为?何久分而难合,症结不就出?在权臣与枭雄身?上??要我?说,咱们大梁的将帅已经够多了?,人多心难齐,”谢远山撩起自己的衣袖,好似随意一说,“那裴云京敢叛逃第一次就敢叛逃第二次,咱们赌得起么?” “知过能改善莫大焉,”温孤翎却不认同,谢远山主战的呼声越高,他反而不想让谢氏得逞,“当年谢氏都能悬崖勒马,如何轮到裴云京便是赌不起了??” 这?便是要保裴云京了?。 殿中一时静谧,谢元贞与从兄心有灵犀,此刻都瞥了?眼那温孤翎。 朝代更迭,世家百官譬如浪中舟船,狂风就是他们的方向,所?谓一呼百应,如今谢氏的旗杆摇摇欲坠,他们要享万世荣华,此刻就要追索新的方向。 片刻之后,谢元贞没有收回目光,反而在谢远山周遭打转。 “看吧,”谢远山并没有发怒,一副意料之中,还有闲心开玩笑,“我?就说我?还是闭嘴的好啊!” “谢侍郎倒也不必沮丧,列位臣工不过是直抒胸臆,你?我?皆是为?大梁的明日着想,”廖闻歆仍是浅笑,顺着谢远山的话说:“虽说动兵劳民伤财,所?幸先前土断的底子还在,且凡事有利有弊,动兵怎么说也是有些好处的。大梁以武建国,介州归降的例子近在眼前,若是那裴云京当真有归降的意思,也不至于拖到今日也没个动静。最?要紧的,是如今他手握温贤王,这?是有恃无恐。” 廖闻歆最?后点在温贤王,世家百官却执拗于自己的腰包听不进去,天下姓慕容姓裴甚至姓谢实则没有任何差别,说到底谁能保障世家利益,谁就是世家的再?生父母。 说来说去,打仗要动国本,国本源自土断,土断才是症结所?在,才是世家痛点。 利弊分明至于关键之处,百官犹豫的便只是两国交战不斩来使,裴云京的态度如今他们摸不准。若是裴云京愿意归降,那么他们自然一百个皆大欢喜。 可若是裴云京不愿意呢? 温贤王贤名在外,如今就在裴云京帐中做座上?宾,裴云京若是有彼时玉氏一半狂妄,早都可以自立朝廷,反过来声讨他们这?群乌合之众。他们不知道这?个出?身?李令驰手下的人在等?什么,是在等?他们俯首称臣,还是想要一网打尽? 第322章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万一裴云京是个比李令驰更狠的角色,那就是迎了?个阎王回京? 百官陷入两难,当真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 “不过若是要打,派谁去还是个问题,”谢远山松了?松脚跟,“江左鱼米之乡,不比北边一马平川,这?里偏重水战,真派个陆战将帅领兵,又如何能与之抗衡?” “说来介州归降的隗将军怎的突然要告老还乡,”谢远山这?话意有所?指,尉迟焘眼睛一转想到什么,“倒不知是被那裴云京打怕了?,还是根本就是受人威胁,不得已而避世?” “隗将军亲自递的奏章,我?批的字,尉迟大人不如直接点我?的名,”陆思卿啧啧,感?慨于尉迟焘还没抢到肉,吃相就已经难看得不行,“可我?怎的听闻,尉迟大人有个外侄一直想入伍,只是金尊玉贵惯了?,又不屑从小兵做起——这?事儿简单,若令侄真想报效大梁,您做从父的帮他一把又有何妨?” “门户私计岂能左右大梁朝政!”尉迟焘被人当众戳穿,面上?挂不住,“陆大人是要诛心,可你?与谢氏就撇得清干系么?!” “撇不清,”陆思卿风轻云淡,捏了?捏系在腰上?的荷包,冷不防抬眸去看尉迟焘,“我?也不打算撇清,怎么尉迟大人还想将这?连坐的罪名扣到我?陆某的身?上?不成??” 何为?干系?何为?黑白?百官张口闭口名正言顺,孝悌忠信,可朝堂之上?,孰黑孰白又哪里是能说得清的? “说好了?先不提这?桩旧案,”这?下廖闻歆脸上?也再?挂不住笑,沉声作色起来,“淳于大人与我?都没提,也请诸位臣工先放一放往日恩怨,万事不决,等?迎回温贤王之后再?做定夺也不迟。” “可若是温贤王回不来呢?”尉迟焘陡然转身?,“难不成?他谢氏的罪就永远定不了?!?” 偌大的殿堂,此刻却无比逼仄,令人肉跳心惊难以喘息。百官变了?颜色,这?话他们从来只敢放在心里,不想尉迟焘倒是敢宣之于口。 如今大梁摇摇欲坠,将他们所?有人绑在一起的不过是温贤王三个字,尉迟焘说出?这?话,几乎与自立为?王没有分别——但凡他手上?有兵,但凡朝中众臣手上?有兵。 “那也还有我?与廖大人,”淳于霑冷不防吼了?一句,“你?急什么,急着给你?外侄腾地儿吗!?” “好了?!” 百官看在崔应辰手中虎符的面上?,暂时蛰伏。 ……起水战,其实李郡与师戎郡都还算是经验丰富。”崔应辰接上?方才的将帅人选,先提李郡,“且李令驰逼宫之时,也是李郡太守率兵入宫解围,有勤王之功在身?——” “不可!断断不可!”尉迟焘眼见越来越强硬,“且不说海寇经常侵扰的还是师戎郡居多,近来也有蛰伏的迹象,单论那李郡应对裴云京的水师就还差着一大截儿,何况李郡出?叛将,他们想要撇清干系,捡漏挣个勤王之功便也罢了?,真要率领重兵远征,诸位臣工如何能放心?” 那叛将明晃晃说的就是李令驰,他出?身?李郡,那么后起之秀怎么做都是错的。要打裴云京,起码得是倍数之兵,十万兵马说多不多,但已足够称霸一方,勤王之功在尉迟焘眼中不过是狗咬狗的作派,他不允许李郡再?次做大,他也根本不信世家甘愿李郡人再?次踩到自己的头上?。 “如此说来,师戎郡太守赫连诚倒是个可用之才了??也是,当初师戎郡一战名扬天下,且听闻那赫连诚虽出?身?商贾,为?人却是忠诚,拨乱兴治也有一手。”廖闻歆先抑后扬,“只是咱们也得警醒着点儿,人多心难齐,可人少也未必能齐心。如今御座空悬,咱们若是太过倚仗某个人,岂非逼得他拥兵自重?” “是啊,”尉迟焘看了?一眼谢元贞,赶紧附和,“依我?看,江右那三个都不是贴心人,尤其是那赫连诚,我?可听说与谢司马走得很近呐!” 如今兵马不在手上?,谢元贞罪臣之后的身?份便是唯一的切入点,百官想要谈和,想要二十万兵马始终是无头之师,就得让有资历的人失了?资历,有名分的人没了?名分。 “是,他赫连诚与我?谢元贞走得近,所?以他执掌二十万兵马就等?同于我?谢氏重掌朝政大权——尉迟大人,咱们现下是谈兵将,可不是论关系,世家绵延数百年,只往上?数三代,朝中就说不清谁与谁沾着干系,”这?一早上?的议政,其中一半都与谢元贞,与谢氏二字脱不开干系,谢元贞不能一退再?退,何况尉迟焘已经将手伸过沔江,伸到赫连诚的头上?,“前太尉便是死在这?样?模棱两可的罪名之下,如今尉迟大人也要用在赫连大人身?上?吗?” “你?还有脸提庾阆!”尉迟焘大喝,“若不是因你?谢氏,他如何能惨死殿前?大梁又如何落得如今风雨飘摇的地步!” “没资格提的是我?,但理亏的却是你?尉迟大人,”谢元贞昂着头,“论心论迹,尉迟大人就没有半点私心么!” “这?怎的又吵起来了??要真选不出?合适的将帅,咱们便先和谈,做两手准备也好,”廖闻歆皱眉,径直站到两人之间?,五部虎视眈眈,与平州是战是和已经不能再?拖,他心里一急,捡着个名字就是救命稻草,“谢大人既提到前太尉,我?记得他不是还有个孙子——” 第323章 要说名正言顺,忠义之臣,朝廷始终欠他庾氏一门三代,先前永圣帝还逼得人险些在牢中自尽,最?后心灰意冷回了?江右。 尉迟焘憋红了?脸,找不出?别的由头,有些磕巴,“他人可就在师戎郡,就在赫连诚的手底下领兵作战,况且他这?年纪还不如——” “不如你?那外侄大是么?”谢元贞接了?话去,“尉迟大人左也不行右一个不行,我?看今日这?虎符不落到您的手中,便是誓不罢休了??” 第136章 塞城 下朝当夜, 崔应辰与陆思卿登司马府大门,四人围炉而坐,接着朝堂之?上的事继续相谈。 来时斜风细雨, 陆思卿头顶介帻下的黑发变了银丝, 他顾不上擦水, 坐下先饮一杯热茶, “崔兄所料不错,朝中果然还是主和派居多!” “如晦,外兄,”谢元贞接过赫连诚绞好的帕子,忍着咳嗽递给?两?人,“快擦擦。” 这几日谢元贞断断续续地养伤, 始终不得安闲,白日朝上吵得不可开交, 最后没吵出个定论, 但多数官员还是希望能先谈和,谈和不成再论刀兵,毕竟暴风雨来临之?际多是?宁静,事急不耽误世家要喘息, 他们不能?操之?过急。 “打仗要将帅, 如今将帅可谓世家大忌, 一个没选好, 来日就?会为其掣肘, ”崔应辰脑中思绪飞动, 接了帕子捏在掌心, 这?就?忘了擦,“此刻还不到山穷水尽, 世家还有的选,能?兵不血刃地解决问题,何乐而不为?” 谢元贞莞尔,指了指崔应辰手中的巾帕,他这?才想起来,尴尬笑笑。 “那又?如何,不是?一样要做打仗的准备?白吵这?么一顿,还白便宜了尉迟焘的外侄,”陆思卿心里不服气,从?朝上憋到此刻,终于可以发发牢骚,“还有那谢远山,他知道咱们要主战便故意?搅浑水,没他指桑骂槐,原本说不定就?可以顺利发兵南征!” “这?可未必,廖闻歆这?个和事佬,回回提到点子上。土断是?断世家命根,再树大根深也经不起三番五次的折腾,朝堂如今不比先前,没有天子坐镇,发兵可没有想象那么容易,”崔应辰摇头,搁了巾帕,端茶的手有些抖,“你也别怨尉迟焘,咱们正得感谢尉迟焘的外侄,他这?先例开得越光明?正大,咱们也才好顺水推舟安插自己人。” 赫连诚捏着谢元贞的手,见状唤人上了份点心。 “夜里谈事伤神,”赫连诚摆手相请,“崔兄陆兄用些点心吧。” “还是?赫连兄心细,老崔一忙起来总是?忘记用饭,”陆思卿把一盘子点心推到崔应辰面前,“我们不笑话你,快吃吧。” 崔应辰笑笑,便也不扭捏,拿起一块塞进嘴里。 是?福橘饼。 清凉的甜味在嘴里弥漫,甜而不腻,甚至与崔应辰自己府上做的没什么分别。他忽然想起谢元贞年少时来天峰府玩儿,就?爱他母亲做的这?口福橘饼。 崔应辰嘴里吃着,抬眸状若无意?地扫过赫连诚。 “那庾愔可靠么?”陆思卿没瞧出这?些心思,只追着赫连诚问:“他祖父死?得冤,世伯又?多年得大梁百姓景仰,这?些年积累的怨气,会不会一并怪到季欢的头上?” “他不敢,”赫连诚脸色顿时冷了几分,“季欢也不比庾愔大多少,这?又?不是?季欢的错。” 桌案对面,崔陆对视。 “话是?如此,”崔应辰三两?口咽干净,拿起巾帕又?擦了擦,“只是?副将这?个位置是?关键,来日一旦提拔便是?一军主帅。裴云京不好对付,咱们这?边得拧成一根绳。” 那就?是?半点差错也不能?有。 甜味随着火炉的炙烤弥漫开来,赫连诚垂眸不答,推庾愔于崔陆二人是?无奈之?举,谢元贞与赫连诚不能?直接插手,密信一事,顾长骏的军职也做到了头,庾愔顶着前太尉之?孙的名义是?最佳人选。只是?大内失火案寒了这?位庾公子的心,他们摸不准庾愔的心思。 可赫连诚就?是?要将这?个亦正亦邪的庾愔钉在铎州军营。 “庾氏与谢氏的仇怨,来日能?成为庾愔在军中平步青云的垫脚石,”谢元贞看了一眼赫连诚,低咳一声,半是?解围,“如今裴云京对外还尊慕容述为温贤王,可他未必想让慕容述继承大统,百官若是?知道裴云京意?图自立为王,他们难道还愿意?俯首称臣?” “你是?说裴云京身份一事?”崔应辰略微前倾,神情?更加凝重,“我正要与你说,这?几日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此前我劝隗琳告老还乡,隐约听见谢远山要隗琳早日除了顾长骏,程履道既然早就?知道顾长骏是?赫连兄的人,会不会你师兄——” 谢远山在朝上这?么一搅弄,便是?更希望裴云京能?回铎州,与他们形成新的制衡。程履道若真是?裴云京的人,谢公绰父子倒向?裴云京几乎是?板上钉钉。 可顾长骏远在介州大营,身处平州的裴云京又?是?如何得知的?由此反推,如果多年在军中的顾长骏都能?暴露,那么近期才潜伏到裴云京身边的钟沧湄呢? 崔应辰话里有话,这?是?在怀疑裴云京的身份,会否根本就?是?个诱饵? 赫连诚看了看谢元贞。 “顾长骏的消息是?朱晏如透露的,玉氏自立为王,朱晏如第一个俯首称臣,明?里暗里安插过不少细作,玉生白与隗琳的戒心不够,这?些人里折了一些,到底也有瞒天过海的成功留下来,成为水师的一部分,”赫连诚虚心接受,这?确实是?他的疏忽,“崔兄所言有理,咱们是?得小心为上。” 第324章 因为顾长骏原本就?在军中多年,所以起初赫连诚是?掉以轻心,也是?那晚之?后吃一堑长一智,这?才派人去彻查。 玉生白空有一腔鸿鹄志,隗琳又?是?个老实人,他们都不是?细心的主儿,所以注定这?十万兵马要被牵着鼻子走。 只是?如今这?些人随军回京,现下赫连诚也正在犹豫,是?要将他们连根拔除,还是?干脆将计就?计,让裴云京栽个大跟头。 崔应辰皱眉,“哪个朱晏如?” “鄄州刺史朱晏如。” “鄄州刺史,”崔应辰看了眼陆思卿,又?转向?赫连诚,“他不是?你府上那位典签的从?弟?” 赫连诚:“从?弟是?真,投靠了裴云京也是?真,朱家承庾家恩德,铭记多年不敢忘怀,但凡有机会,必定会涌泉相报。” 陆思卿眉眼一挑,这?话又?听不明?白了,“既是?铭记庾家恩德,何以反而投靠裴云京门下?” “因为庾氏效忠的是?天子。” 崔陆脸色一沉。要说龙生九子尚有不同,旁枝易生斜杈,最怕的便是?血脉相连的一家人闹得反目成仇,刀剑相向?。 赫连诚继续说:“朱林蔚乃庾氏门生,挨着庾荻的关系,可朱晏如实则八杆子打不着,你别瞧朱晏如人前爱唱戏爱奉承,听闻他一件旧官袍穿了几十年都不舍得换,只因那是?靖襄年间的老物件——他缅怀的是?大梁高祖靖襄帝。” “所以温贤王再不济也是?靖襄帝的儿子,”陆思卿轻哼,“朱晏如若是?知道靖襄帝嫡孙尚在人世,不知道要哭成什么样子。” “大驾南渡之?前,慕容裕曾命慕容述为其奔走,好叫江左士族尽快接受他这?位大梁新帝,夹道欢迎,”窗外细雨绵绵,桌案下谢元贞的手被赫连诚捏着,暖暖催人倦怠,他回捏了一下,道:“彼时慕容述被从?父拒之?门外,正是?这?个朱晏如后脚来相劝,只是?从?父从?兄始终不以为然,这?才有后来的介州民乱一事。” 民乱之?后便是?汤恭琦来请,之?后就?是?玉氏叛出,十万水师与李令驰的六军兵马形成对峙。 这?么看,与其说朱晏如是?来相劝,不如说是?来下最后通牒的。 “几件事情?凑得太巧,更不像单纯的巧合,”崔应辰入京赴职之?后,也听过当年的来龙去脉,“介州民乱表面是?谢氏以德化人,可实则慕容述却是?为民请命锒铛入狱,是?百姓为其伸冤,真正的赢家还是?慕容述。至于谢氏,一边是?百姓一边是?门生,谢公绰不想寒两?边的心,最后却是?两?边都落不着一句好。当时他能?看出民心所向?,那几个老狐狸更是?如此——他们早就?盼着慕容裕德不配位的那一天。” “那咱们当初,是?不是?不该揭露那卷诏书背后的玄机?”陆思卿虽然一直不曾反对谢元贞的决定,但这?始终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他总觉得再等一等,或许事情?还有转机,“彼时用公冶骁的口供指证,李令驰狗急跳墙,未必不会攀咬出慕容裕。” 崔应辰微微偏头,“那你可见他提过半句慕容裕,直到他咽气之?前?” 当日朝上李令驰倒是?意?有所指,只是?模棱两?可与指名道姓又?有不同,李令驰不甘心,可他不能?说,至少不能?宣自他口。 “没了永圣帝,裴云京就?是?正义之?师,”赫连诚点头,接过话来,“李令驰既恨毒了裴云京,又?岂会让他得逞,成为下一个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权臣?” 这?就?是?个死?结。 “血橐之?盟还在,没有玉牒宝印,沮渠邃想要以前太子詹事的身份证明?裴云京的皇室身份,”谢元贞清咳,兜了一圈又?将话绕回来,“也得看大梁朝臣认是?不认。” 朝臣不认,裴云京便与李令驰一样,就?是?狼子野心。 “我还是?那句话,你师兄若是?还潜伏在裴氏阵营,那万事更要小心为上,裴云京多年蛰伏李令驰身边,这?份心性?与细致绝非常人所能?及,”崔应辰定定看向?谢元贞,水师归降是?险之?又?险,他始终不放心,“否则到时坏了事不说,还要白白搭上一条命,当真不值得!” “外兄说的是?,”谢元贞明?白崔应辰的意?思,连连点头,乖巧得有些过分,“季欢记下了。” 崔应辰为人向?来谨慎,说话做事也一板一眼,赫连诚总觉得,有时候谢元贞还有些怕这?个外兄。 譬如现在。 “我也会想办法再安插暗桩,”隔着桌案,赫连诚又?捏了捏谢元贞的手,“崔兄宽心,季欢一直很小心的。” 这?几乎是?变相求情?了,以至于崔应辰一时没忍住,又?打量起面前的赫连诚。 他听陆思卿说起过,说这?个赫连诚是?朗陵来的皇商,洛都沦陷当夜曾救过谢元贞一命,此后同路过一段时间,而后因缘际会,成了盟友,成了知心人。这?些并没什么特?别的,谢元贞不说,他们所了解的也不过到此为止。只是?洛都谢氏如今只余两?脉,谢含章至今下落不明?,唯一剩下的这?个外弟又?多病多灾。 崔应辰不放心。 “罢了,你好好休息,”屋内一时安静下来,崔应辰将这?些话埋在心里始终没有说,起身的时候脚有些麻,他摁了摁膝盖,“天色不早,咱们早些回去吧。” 第325章 两?人出门的时候还在下雨,抬头望去只比来时更大。刘弦撑着伞送客,陆思卿谢绝,一手撑伞,一手却还要捏着荷包,生怕被雨淋到一丝一毫,崔应辰瞥了几眼看不下去,接过伞柄,两?人共撑一把。 “你身子不好,更深湿重不要出门,我与如晦一道走。” 崔应辰方才一直听谢元贞咳嗽,也怕他出门淋雨,腾出手一个劲儿往回摆,等谢元贞在廊下站定才往前院去。 “那外兄与如晦慢走。”谢元贞恭恭敬敬行过礼,赫连诚也紧跟着行礼道别,“崔兄与陆兄慢走。” 崔应辰步子快,听见赫连诚的声音,人已?经快走到院子那头,听罢欲言又?止,陆思卿察觉身边的脚步慢了下来,偏头一瞧,只见崔应辰回过头去—— “往后你便随季欢唤我外兄吧。” 话音刚落,赫连诚还愣了一下,不过丑媳妇见公婆,他倒还算争气,很快清嗓重新喊了一句,轮到要喊陆思卿的时候,陆思卿却如临大敌,捏着荷包往前院退了几步—— “别喊我草字,更不许喊我三嫂!” 几人对面一哂,各自回家。 回屋的时候,赫连诚的话匣子还关不上,缠着谢元贞要问明?白:“三嫂手里捏着什么?” 谢元贞睨他一眼,“不是?让你别这?么喊?” “妇唱夫随,喊喊又?如何?”赫连诚凑上来,耳鬓厮磨话悄悄,“我偷偷的,自然不叫他发现。” 谢元贞掩唇一笑,回眸看了眼窗外的院子—— 雨中有泥土的味道,斜风裹挟清香,也带来花草腐败的异味。 “那是?二兄的指骨。” 谢元贞看向?赫连诚。 “若是?我——” 赫连诚拿唇堵他,两?人相拥于一框阑珊夜雨。窗户在风中凌乱,最后一记敲在窗框上,有些重。 “这?是?对你的惩罚,”两?人分离,谢元贞还有脸笑,赫连诚憋着气,发狠道:“下次加倍!” … 隔江千万里,春临塞城,谷雨三朝看牡丹。 谢含章与俄勒昆在荒郊野岭耽搁许久,俄勒昆的伤势严重,直到入塞城之?前,还有三成未恢复。 不过一想到这?是?在药石短缺的情?况下,一向?自诩体格强健的谢含章都不禁惊诧于这?个色目人的体质,好像风吹日晒,光吸收天地日月精华,不多久就?又?是?一条好汉。 塞城不拦平民,当年洛都沦陷,五部入城杀红了眼,后来明?白杀戮只会招致怨怼,且五部人在塞外,早已?习惯逐水草而居的生活,进了中原反而不知道该如何活了,那一两?年内士农工商无一顺利,于是?他们才吸取靖襄帝当年的国策,以怀柔为主,招揽梁人。 塞城就?是?当年的洛都,彼时百姓纷纷外逃,如今留在塞城的梁人不算多,谢含章踏入城门,举目熟悉又?陌生。 原先的铜驼大街依旧繁华,那些为数不多的梁人面孔,谢含章实则分不清,他们究竟是?混血,还是?正统梁人。 粗粗扫视来往的百姓,十之?八九还是?五部人。 只是?不管男女老少,无论梁人还是?五部人,毛毡帽下大都编了花辫,他们上着圆领袍或者?锦缘衣,下配百褶或是?灯笼裤,大梁的风尚在这?里找不到半点踪迹。谢含章鼻尖轻动,街上扑面而来的,是?牛羊肉炙烤的味道。 这?样浓的烟熏味,别说待宰的牲畜,便是?一旁的人都要腌入味。 谢含章不喜欢这?样浓烈的味道,浓到让人窒息。 “小心!” 忽然有对男女携手与谢含章擦身而过,俄勒昆拉了她一把,险些叫那两?人撞了去。谢含章顺着方向?,那女郎手中似乎捧着一束花。 不是?牡丹,也不是?大梁常见的花种。 “那是?罗布麻和钟穗花,”俄勒昆看出谢含章的疑惑,笑着解释:“眼下还不到罗布麻开放的季节,许是?中原气候比塞外温和,所以总是?提前开花。” 接着俄勒昆深吸一口气,熟悉的味道叫他脸上释然。 谢含章却叹了一口气,回身的瞬间低吟,“山河千古在,城郭一时非1” 俄勒昆全身的筋骨僵住,脸上不敢再露笑容,欲言又?止。 这?里曾是?谢含章的家,也是?无数梁人的故里,他们这?些五部人才是?入侵者?。 于是?最后俄勒昆只问:“饿了吧,咱们先吃点儿东西?” 两?人走进一间食肆,店家上了一碗汤饼便去招呼门口的客官,碗刚放下,谢含章径直抢了过去,俄勒昆双手僵在半空,方才他怕烫到她,本来也想给?她端的。 “你将我掳到此地,我菩萨心肠救了你,马上要救你第二回,”谢含章埋头大口吃着热腾腾的汤饼,好像看穿了俄勒昆的心思,“这?是?你欠我的。” “好,”俄勒昆莞尔,“那这?汤饼算不算账?” 谢含章根本不看他,囫囵说:“自然不算。” “诏书背后有玄机,如今昭告天下——”俄勒昆一手撑在桌案上,看谢含章吃得很香,“你自身难保,确定还要随我入上都?” 上都便是?北靖皇城,依托原先的大梁皇宫改建而成,战后洛都满目疮痍,除了残垣断壁就?是?累累白骨,转眼七年过去,说来可笑,如今全大梁变化最小的地方,似乎正是?上都。 第326章 谢含章夹了汤饼却没塞进嘴里,眼睛盯着汤饼,心里在想别的,“为何不去?” “你应该知道,先前你价值连城,可在如今的北靖眼中,”俄勒昆知道谢含章心里想的是?什么,只是?此一时彼一时,他不得不当头一盆冷水,能?劝醒自是?最好,“却是?一文不值。” “慕容述还没回铎州,二十万兵马全归黔西崔氏调度,谢氏倒不了。”谢含章十分笃定,说着抬眸定定看了俄勒昆一眼,“而且我的价值,不由任何人来定夺!” 快到正午,食肆里人来人往热闹得很,俄勒昆一愣,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只是?下一刻俄勒昆又?确定,自己方才确实没有听错。 因为那眼神里没有愤怒,也没有委屈,这?样小的年纪,反倒有种历经沧桑的沉静感。 俄勒昆好奇,“那你预备如何说服左夫人?” 一碗汤饼哗啦啦下肚,谢含章终于从?碗里探出两?只大眼睛,“我还没想到。” “我劝你千万不要大意?,”俄勒昆轻笑,耐心解释:“左夫人她——” 话音戛然而止,俄勒昆从?喧闹中分辨出异常,只是?刚要回头,身后官差一把将他的脑袋踩在地上! 还是?以一种折叠的姿势,简直叫人无法反抗。 店家在边上点头哈腰,瞧他俩的眼神像瞧大金锭子,“劳官爷瞧瞧,是?不是?告示上的人?” 谢含章双手束于后背,俄勒昆教她的功夫使不出来,对方人多势众,谢含章再次感慨,男女之?间体格与力?量悬殊。 “什么告示!” 那告示并未张贴在各城门口,官差拿着画像暗中悬赏,不过照理那画像上应当只有三个汉子才对,店家想说,又?被官差剜了一眼,只见领头的扔了一贯小钱,一字未吐,带人就?走。 一贯小钱能?买的米还不够店中伙计吃一日饭食的,店家掂了掂,一张尖而褶皱的老脸垮下来。 “不是?说能?得十两?银子么?”他见百姓追着去瞧热闹,往门外狠狠啐了一口,“蛮夷就?是?小气!” 街上,官差绑了人一骑绝尘,百姓追着马蹄扬起的尘灰看热闹,乌泱泱的百姓你挤我我挤你,其中一个郎君忽然被人拍了后肩。 “敢问方才发生何事?” 郎君转头,脸上的烦躁不翼而飞。 “小娘子有所不知,”郎君上下细细打量女郎的模样,声音软得不像话,“方才官差抓人,说几日前便放出告示,知会这?铜驼大街上的大小铺子,可你猜怎着?他们竟还敢招摇过市,到食肆吃东西!” “竟是?如此,”女郎听罢以帕掩唇,好不惊恐,“只是?他们所犯何事,官差何以张榜告示,又?当街抓人,闹得人心惶惶?” “这?便不知了,”郎君眼睛一转,借机凑上来,眼含秋波,“抓的一男一女,莫不是?奸夫□□?” 女郎侧身巧笑,“郎君惯会打趣的。” “奸夫□□不可取,”郎君三魂七魄被勾走大半,顾不得什么礼数,当即就?去抓女郎的手,“一见钟情?却能?成佳话,小娘子——” “欸,”女郎指着郎君身后,“郎君你瞧——” 说着郎君果真回身去瞧,那一瞬间帕子翩翩从?天而降,蒙住他的脸,待他回神扯下来,人早已?消失不见。 人海茫茫,郎君捞不着女郎,勉强就?着帕子狠狠吸上一口,“到底是?大梁的女郎带劲儿!” 第137章 惕隐 “郎主。” 薛瑶瑟跑进一条无人的巷口, 正与?从拐角蹿出来的两个属下汇合。她点点头,有些烦躁,“咱们还是晚来一步。” 从前的大梁皇城洛都, 也就是如今的北靖塞城, 其六街三市, 闾阎扑地, 比铎州还要大上一倍不止,想?在其中找人那就是大海捞针。既然人已被官差带走,一男一女正能对上,方才这两个下?属便尾随官差人马,一路追着他们直到北靖皇城脚下?。 只是此刻天色渐晚,宫门下?钥, 闲杂人等一律不得进,皇宫内部是何情况他们一概不知。不过?便是白?日, 他们也不能擅闯皇宫—— 如今这里不是大梁皇宫, 此地早已?改名换姓,是如今北靖的皇宫,上都。 “现在怎么办,”下?属回禀完直接问:“咱们是要闯皇宫吗?” 薛瑶瑟没?回, 当先伸出手来, “帕子。” “啊?” 下?属皱眉, 一时没?听明白?。 “脏。” “哦哦哦!” 他们这位薛郎主一向?不喜人触碰, 从前身不由己, 如今赫连诚放她自由, 她这洁癖便一日重过?一日, 许是方才打听消息的时候又被哪个不长眼?的磕着碰着,其中一个下?属动?作快, 立马掏出帕子,恭恭敬敬奉上。 接过?帕子的时候薛瑶瑟先扫过?一眼?,见帕子上没?有特殊纹样,来回仔仔细细擦了手,十指拨动?直接扔到地上。 “郎主,”下?属见状,后知后觉郎主这绝不止被人磕碰那般简单,他们打量着薛瑶瑟的神?情,问:“要不要属下?去绑了那人,好好教教他咱们大梁的礼数?” “咱们是暗访不是明抢,如今这里名为塞城,是五部?的地盘,”薛瑶瑟神?色淡淡,那一团污秽被扔到地上,她这才恢复如初,“况且五部?族人马上打天下?,个个骁勇善战,别到了人没?带回去,先把小命交代在这儿!” 第327章 同理,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色鬼,更不值得浪费精力。 “属下?打探过?,”见状他们继续回禀:“皇宫里伺候的宫人是纯五部?血统,没?有梁人。” 薛瑶瑟为防万一,此次所带都是会夷语的下?属,倒是五部?人的面容,需要潜入宫中找到具体的对象才能临摹。 “好,”夜幕降临,薛瑶瑟带着人往上都的方向?去,“事不宜迟,希望谢小姐吉人天相,能撑到咱们救她出去!” 延春阁的匾额之下?,门口站着两名宫娥,神?情肃穆,见着官差押送俄勒昆与?谢含章入殿也目不斜视。 谢含章不了解这位左夫人容貌性情,来的路上两人一前一后又隔得远,俄勒昆根本来不及与?谢含章提前通个气。 从外殿进门便是一道屏风,不见其人,先闻其声。 钟石丝竹之音不绝于?耳,其中夹杂几样塞外乐器,音调跌宕起伏,硕大的屏风后人影憧憧,看起来似乎在跳舞,只是如此情景之下?却没?有半点欢声笑语,也听不到鞋子在木地板踢踏的动?静,有的只是偶尔一两声痛苦呻/吟。 谢含章心里打着鼓,瞥了一眼?身后的俄勒昆,见他一副习以为常,心中犹疑更甚,直到被官差架着绕过?屏风才恍然大悟—— 原来那人影是在跳舞, 只是舞者踩是在几个郎君的胸口跳,声音才不同寻常。 殿中金碧辉煌,帝王霸气多过?脂粉气。借着灯火通明,谢含章先看了一眼?舞者,转瞬又被地上铺成一片毯子的郎君吸引目光—— 细腻光滑的脚踩在华贵的衣料上如蜻蜓点水,躺在地上的并非寻常寺人,更像是有品阶的官员。他们一个个神?情痛苦不堪,额角眼?窝都是汗,却始终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偶尔那么一点点呻/吟也被牙齿咬碎,和着血腥一并咽回腹里,随即又被踩到喉咙尖。 这样的画面没?有半点旖旎风光,谢含章不忍再?继续看下?去,侧过?脸就瞧见侧殿门正对的内墙上挂着一副画像。 画像上的女郎一身戎装,手持马槊,英姿飒爽,巾帼不让须眉。 殿中装饰几乎扫视了个遍,谢含章终于?将视线重新移回舞者身上,正经?打量起这张脸。 这张脸算不上惊为天人,更与?精致不搭边,浓妆艳抹之下?,是素雅亲和的五官,只是从眼?角眉梢的皱纹处可见,左夫人年?轻时应该能算个美人——至少可与?自家阿母比肩。 左夫人知道谢含章正在打量自己,她不理睬也不生气,又过?一会儿算是跳累了,终于?从那摊肉上走下?来。躺在地上的官员连忙翻身跪好,开口之前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做出头鸟。 可左夫人始终都没?开口。 不凑巧,他们献殷勤的时机不凑巧,左夫人显然想?先问这个小女郎的话。 官差见左夫人坐定,要踢谢含章小腿让她跪下?。 可谢含章跟着俄勒昆学了几招三脚猫,拿人的身手没?有,躲一脚的本事却见长,官差一脚踢空,正被左夫人看到。 与?谢含章不同,俄勒昆本身就是左夫人同族,更是她的手下?,在左夫人下?地时他便早早跪好,然后他从缝里挤眉弄眼?,示意谢含章千万别找左夫人的不痛快。 左夫人喜怒无常,眼?前还是万里无云,可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变天。 果真下?一刻,左夫人身边的侍婢上前,抬手就是一巴掌—— “小小年?纪,如此猖狂!” 这下?谢含章倒是没?躲,只是抬眸与?侍婢对视片刻,盯得侍婢后退半步。她侧身看了看左夫人,退无可退又上前喝道:“问你话!” 谢含章不看侍婢,转而?直接与?左夫人对视。 伺候人的侍婢不够格,这是要左夫人亲自来问。 “放肆!”“退下?。” 侍婢还要再?打,听见左夫人喊停,应一句是,便退回到左夫人身后,回身的时候左夫人又瞥了一眼?,那侍婢便屏退所有外人,包括抓他们来的官差。 跳舞费力,左夫人指尖贴额随即掌心上翻,一盏茶顷刻奉上,她刮着盏中茶沫,问: “你就是谢家义女?” “是。” 盖子贴盏口,发出清脆的一声响,俄勒昆脊背猛然抖动?,只听左夫人又问,“姓名?” 谢含章面色不改,“柳絜。” “既是谢家义女,”盏中的茶没?什么热气,左夫人一饮而?尽,喝酒似的,喝完了才对上谢含章的目光,“为何不姓谢?” “做别人义女便要改姓,”谢含章一字一顿,“那为人妻妾,岂非更要改名换姓?” “放肆!” 这说是五部?习俗,便是大梁其实也是差不多的,那便是嫁人之后的妇人冠夫姓,生死不论,自此都是夫家屋里的摆件儿,原先的姓氏从新郎掀开红头盖的那一刻起,便不再?属于?呼很本人。 侍婢双目圆睁,赶在左夫人发怒之前大喝着上前要扇巴掌,却听此刻左夫人突然笑了起来。 俄勒昆额角冒汗,抬眸想?看左夫人的脸色,将将看到的前一刻又把头埋好。 他不敢。 “左夫人觉得好笑?”谢含章见这把火烧得不够旺,还要往里添新柴,“你踩着这些官员的脸面,这些官员敢怒不敢言,可你以为他们怕的是你?他们怕的实则是你的夫君,这座皇宫真正的主人!” 第328章 “你很有胆识,可这句你却说错了,”左夫人打量谢含章的模样,稚气未脱,满口狂悖,她搁了茶盏,“你们大梁的女人要三从四德,这里却是北靖,我身为左夫人,也是上都的主人,我与?合罕与?右夫人一样,都是这北靖的天。” 左夫人虽然这么说,但谢含章从头至尾与?她口中的大梁女人没?有半点相似之处,以至于?说到最?后左夫人自己都有些怀疑—— 难不成谢含章与?月后这样的,才是大梁女人该有的模样? “哦?”谢含章嗤笑,“是么?” 左夫人止了遐思,又问:“知道我为何将你请来北靖么?” “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谢含章站在左夫人面前,双手被缚,只觉得这个请字无比讽刺,她气极反笑,“如今我人在你手上,要杀要剐,你扔句话便是!” “人死不过?一抔土,我要杀你,何苦派人千里迢迢将你带回北靖?”左夫人眼?睛一转,果真如俄勒昆所说那样,“只是如今谢氏由忠臣变作佞臣,看来你的作用也没?有原先那么大了。” 左夫人这一趟可谓赔了夫人又折兵,此前派去的军队是为以防万一,可她没?料到结果全军覆没?,合罕追究起来,左夫人难辞其咎,最?后只能推到师戎郡太守赫连诚的头上,怪他近来动?作频繁,是想?做他们北靖的主了。 她命俄勒昆以追寻当年?圣女为由,所以军队出事后,她便以抓捕俄勒昆的名义带回两人。 “没?有原先那么大,那便不是全然没?有用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今不是太平盛世,群雄逐鹿,纵使来日迎慕容述回宫,他也未必敢定谢氏的罪,”谢含章十分笃定,来的路上耽搁不少时日,她并没?有听说谢氏落马的任何消息,即便消息滞后,此刻她也要咬紧牙关,“你自诩与?合罕共享北靖,可你却硬是要我嫁给你的儿子,成为你儿子的附庸——我倒是想?问一句左夫人,你与?那些依附于?夫君的寻常妻妾,究竟有何不同?” 不知其中哪个字眼?戳到了左夫人,她微红的脸上笑容淡了,这下?是真的有些愠怒。 俄勒昆警铃大作,抬眸想?要求情:“左夫人——” 话音未落,侍婢方才没?打出去的一巴掌重重赏给了俄勒昆,那侍婢背后仗着左夫人,说话的语气很是嚣张,“夫人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 殿中静默须臾,俄勒昆挨了一巴掌蛰伏回去,额角的汗滴到木地板上,发出啪嗒的抗议声。 “普天之下?不是男人便是女人,”良久,左夫人终于?又开口,“难不成有朝一日做了天下?男人的主,还要将他们斩草除根?” 谢含章话赶着话,“所以你想?做天下?男子的主?” 左夫人被逼得一愣,紧接着也不输让,“是又如何?” “那画像上挂着的是谁?”谢含章侧了侧脸,那意思是指寝殿内墙所挂的画卷,此刻她终于?想?到一个人物,“是你们北靖的月后?” 左夫人眉心一皱,眼?睛却是一亮,“你也知道她?” “可她是梁人,”谢含章没?顺着左夫人的话,“没?记错的话,左夫人似乎出身巴瓦部?。五部?自古与?大梁水火不容,和亲不过?是暂保一时太平的下?策,如今这个情形,你敢挂宿敌的画像,也很有胆量!” “她可不光是北靖的仇敌,”左夫人朗声笑起来,声音萦绕大殿梁柱,豪情万丈,“月后废除子贵母死的制度,鼓励女人为官做将领。若非当今合罕介入,只怕她还要翻了五部?的天!” “介入?”谢含章听出一丝不对劲,“怎么当今合罕不是莫日族的世子?” “莫日族?”左夫人笑得更高,“这世间哪儿还有什么莫日族,当年?唯一的世子就是月后所出,早一杯毒酒送他归了西。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当今合罕顶着私生子的名头,其实与?莫日族根本没?有半点干系。莫日族至今未被抹去,不过?是要用来做挡箭牌,背负骂名罢了!” “那为何当今合罕迟迟不敢为自己正名?”谢含章心中惊涛骇浪,随即打通关节,反将左夫人一军,“还是这些杀孽根本就是他一手造成,即便他想?推给莫日族,五部?中人也根本不信,天下?黎民也根本不信!” 左夫人显然愣住了。 这就是五部?入都后陷入的困境之一。 以杀止杀在这里行不通,大梁人太多了,即便杀红了眼?,也还有万斛关内,江左那一大片。 “所以北靖看似铜墙铁壁,实则与?江左大梁一样风雨飘摇,各方涌动?。你秘谋与?谢氏联盟,端的一派雄心壮志,想?要一统天下?,我看实则不然。你表面威风,实则犹如笼中困兽,急需利用谢氏的兵权与?威望来摆脱此时此刻的困境,”谢含章往前一步,身后的侍婢莫名后退一步,“左夫人,合该我来问你,你于?我谢氏的用处又有多大?” 俄勒昆猛然抬眸,看向?谢含章的神?情甚至有些难以置信。 ……小年?纪,”寂静之后,左夫人才点点头,“不愧是谢氏义女!” “左夫人,趁我父兄还未率兵杀过?境,还有什么条件——”谢含章直身而?立,不为五部?折腰,“不如咱们开门见山一并说了!” 第329章 左夫人似乎当真在思索,片刻之后,她甚至换了一种商量的语气,“可你却不想?嫁给我的儿子。” “左夫人若真是诚心,联盟的法子自有千千万,何必非要一纸婚书才是万无一失的束缚?”谢含章的语气也缓和几分,方才是堵,此刻是疏,“纵使今日你用强逼我就范,来日我身怀五部?之后,可不会似月后那般心慈手软,等到儿子快成丁了才下?杀手!” “好,当年?月后可以扶持女人,今日我阔真一样可以!”左夫人站了起来,与?谢含章面对面,“只是你的条件又是什么?” “北靖如今是个什么情形我都不知道,”谢含章眼?睛一转,自然不能立刻答应了左夫人,“如何敢与?你联盟?” 左夫人斜睨俯首跪地的俄勒昆,有些惊讶,“俄勒昆没?同你说?” “他一个奴才,主子说话都插不进嘴的东西,”谢含章目不斜视,短短两句话尤其心狠,“我能指望从他嘴里知道什么?” 没?人发现,俄勒昆眼?神?当即黯淡。 左夫人却再?次笑起来,让俄勒昆退下?,巍峨的殿门缓缓合上,恍惚间俄勒昆觉得,自己或许从此便与?谢含章对面无缘了。 … 两日后入夜。 宫中侍卫巡查,在太液池边拦下?一宫娥两寺人—— “新来的?” “您贵人多忘,”薛瑶瑟垂眸行礼,身后的寺人也跟着行礼,“奴婢们是打理琼华岛的。” 五部?原先在塞外逐水草而?居,入主洛都,营建皇宫时便在中间挖了片池子,名为太液池,围绕太液池的是三主殿,而?薛瑶瑟口中的琼华岛位于?太液池阳面,是一座小山—— 所谓溯上流之上,居中原之中。 “小嘴挺甜,”侍卫仔细察看三人的容貌,这才放人,“走吧!” 潜入宫中后他们简单做过?易容,借着夜色遮掩,先前迷晕的几人,此刻正被绑在寺人所后面的杂物堆里,时间不多,薛瑶瑟知道事缓则圆,可她等不起,她要一举成功。 “小姐在左夫人的延春阁,”下?属低着头,伸手指着太液池以西的宫殿道:“那边!” 好巧不巧,快到延春阁的时候又碰上个高高壮壮的寺人,他们只好停下?来再?次行礼。 “几位是琼华岛的?” “中官说的是。”薛瑶瑟垂眸,不经?意间扫过?寺人的手,手上有老茧。 是个武士。 “今夜月色好,”寺人忽然调戏起薛瑶瑟来,“衬得女官皎洁无暇,肤色如光。” 薛瑶瑟仍是不抬头,声音里带了点娇俏,“中官惯会打趣。” 寺人宫娥的容貌可仿,声音却不能学个十成十,薛瑶瑟行过?礼就要走,忽然被绊了一脚。 薛瑶瑟本可避开,她怕露馅,便毫无防备地往地上扑,果然下?一刻就被寺人接住了。 “你应该这样顺势扑上来,扑得我口干舌燥,便没?了心思理会你究竟是谁,”寺人贴着薛瑶瑟的耳朵,那声音却叫身后的两个属下?听得真切,“你在江左的主子竟没?教过?你,女儿身的出门在外,千万要小心坏男人!” 话音落地的同一瞬间薛瑶瑟发力挣脱,可这厮力气忒大,这么一来二去,竟被寺人牢牢攥住,钳制薛瑶瑟的那只手唯有袖口在动?—— 十指岿然不动?。 论身手论力量,此人都远在薛瑶瑟之上! 此刻薛瑶瑟身后的两个属下?齐齐上手,果真这厮抓着薛瑶瑟还能轻松应对,弹指间将两人甩出十步开外。 寂静空旷的殿外,有什么动?静都比白?日更惹人注意,情急之下?薛瑶瑟用了一招同归于?尽,终于?逼得那寺人放开她。 “中官好身手!” 薛瑶瑟边拖延,边注意周围情况。 “我不出声,便不会有人发现不对劲,”寺人看穿薛瑶瑟的心思,声音压低一寸,仿佛黑夜里吞吐信子的毒蛇,“当然,若是你们死在这里,一样不会有人发现!” “中官若是要我死,只怕方才我的脖子就断了!”宫门处的侍卫并没?有朝此地看过?来,薛瑶瑟脚下?起势,还在犹豫是索性闯宫还是就此逃走,“让我猜猜——你想?用我们做诱饵?” 寺人看了薛瑶瑟好一会儿。 “既然被你猜中,那我就改个主意,”寺人浅笑,扬了扬下?巴,“给你们一柱香的时间,跑出上都——现在开始。” 这是最?后通牒,薛瑶瑟心知今日带不走谢含章,只能带人转身就跑。 几人奔向?宫门附近的院墙,方才负手而?立的寺人身后,有个侍卫从黑暗中走出来—— “惕隐,就这么放了他们?” 惕隐嘴角一斜,抄起侍卫后腰的手/弩,抬起的瞬间便对准了薛瑶瑟的脑袋。 望山中的身影那样渺小,比地上的蚂蚁还要脆弱,惕隐食指将要用力的一瞬间,一把匕首忽然贴上他的脖子。 惕隐浑不在意,回头一看, 果真是俄勒昆带回来的梁人女郎。 “放了他们。”谢含章说。 惕隐反心上来,“你说放就放?” 谢含章话不多说,漂亮的眼?睛闪过?一丝寒光,竟是直接要去砍惕隐的手! “你!” 那侍卫拔刀相向?,惕隐一个侧身早躲了过?去,谢含章的武功并不算好,甚至还没?成形,惕隐只当她小孩子过?家家。 第330章 只是就这么点功夫,已?经?足够薛瑶瑟逃出他们三人的视线之外。 “私放刺客,”惕隐意味深长,盯着谢含章的眼?神?十分危险,“这罪名我可担不起。” “担不起便不会叫惕隐硬担,我自去向?左夫人请罪!” 说完谢含章头也不回,便往那延春阁去。 “这呼很顶着一张梁人的脸,到底什么来历——难道真是什么圣女不成?” 侍卫跟在惕隐身后嘀咕,看见惕隐的脸色骤然噤声。 “还以为俄勒昆与?她守口如瓶,我便查不出了?”惕隐脸色彻底沉下?来,既然要他别在上都开杀戒,那他便追到外头去杀人,“派人跟上方才那三个细作!” 第138章 时疫 万斛关内, 师戎郡太守府,赫连诚站在薛瑶瑟床前?问:“你说他们宫中一个寺人的武功都远在你之上?” “是,” 薛瑶瑟低着头?, 她身上带伤, 此次带去的两个精锐只带回来一个, 另一个乱箭穿心, 就死在万斛关前?,比起伤痛,更多的是天外有天的绝望打击。 “主?子,回程的路上属下还想到一点,”片刻之后,薛瑶瑟想起什?么, 打起精神又说:“当年大内失火案,原本灵台丞只是将火种埋在乐贤堂附近, 为什?么最后会险些烧到太极殿?” 当年?走水, 适逢慕容裕噩梦惊醒,这才及时察觉到火势蔓延飞快,正往太极殿而来。 ……向,”向来人算不如天算, 赫连诚沉吟, “太极殿与乐贤堂距离不算远, 当夜火烧半边天, 殃及太极殿也不是没可能。” 于是薛瑶瑟便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怀疑大内也许就有他们的细作。”赫连诚自然明白薛瑶瑟的言外之意?, 但此刻他也是同样苦恼, “可若是连你也察觉不出?, 我倒不知该仰仗何人了。” 薛瑶瑟攥紧了手?,回忆良久, 突然抬眸道:“主?子,那个寺人的手?腕处有文?身!” “是何形状?” ……看清,似乎像,”薛瑶瑟绞尽脑汁,勉强说了句:“像一头?鹿!” “大内——” 薛瑶瑟眼看赫连诚侧过身,将?身子往外挪了挪,“主?子可要揪出?他们?” 能一网打尽自然好,只是倘若如薛瑶瑟此行这般并不顺利,那些细作警醒之后再要抓便难如登天了。 须臾,赫连诚摇头?,换了个思路,“春来鼠疫频发,大内更是防疫重地,若是有人不幸沾染却?又不想被隔离——” 薛瑶瑟眼睛一动?,瞬间明白赫连诚的意?思。 … 立夏在即,天气骤变,万里无云的铎州大内,宫人脸上都蒙着面,一派阴云密布。 春夏交际易发时疫,便是皇宫大内也不能幸免,这几日太医院脚不沾地,大批药材进进出?出?,满院不是春色而是药香,陶瓷相触的动?静此起彼伏,一日打翻几个也是常有的事。 各宫各殿侍候的宫人每日至少?一次擦拭,梅雯走来的一路上,几次遇上抬着尸体经过的羽林郎。宫墙院角每隔十步便有寺人在洒草木灰与药水。她扫过这些低头?干活的寺人,进长信殿之前?又让宫娥给自己?仔仔细细洒过一遍。 陆商容今日没有绣花,端坐窗前?凝望湛蓝天空,听见开门的动?静,便问:“如何?” 梅雯走到跟前?行过礼,说:“这几日为防时疫,太医院要求每个宫人身上都要喷洒药水,照理?手?臂这样的地方若有异常,早该看出?来了。” 陆商容回眸,“所以一个都没有?” “倒是有两三个宫娥手?臂上有,”梅雯点头?又摇头?,“可那几个都是胎记,彼此也没有相似之处。” 他们借时疫查宫中是否有文?身的细作,此番暗查不能打草惊蛇,所以每次梅雯都不敢检查得太细致,只是就算有所疏漏,一日三趟下来,也该露出?些许蛛丝马迹了。 “竟是没有——” “主?子,”梅雯等了一会儿,有些不解,“咱们查这些做什?么?” 如今后宫有主?上等于没有,实则不过一个待罪之身的临沔王之子,梅雯没等到她家主?子龙胎落地,入主?中宫,往后的日子怎么过还没个出?路,所以她百思不得其解,主?子这是想做什?么? 偌大的大殿只有主?仆二人,陆商容只看了一眼,梅雯立即回魂,跪下请罪:“奴婢多嘴!” 陆商容倒不是责怪,按说梅雯是从小跟着自己?的侍婢,小小年?纪便陪嫁入宫,该是信得过的,只是事关机密,陆商容不敢轻易泄露,便换了个说法?道:“咱们是要查残存在这宫中的李氏耳目,既然没查到那自然最好,本宫也能安心。” “原是如此,”梅雯一听这其中还有阴魂不散的李令驰,当即一本正经,“奴婢记下了,若是来日发现形迹可疑的,奴婢一定立即回禀!” 陆商容点头?,心里始终没放松,梅雯的话提醒了她,既然文?身就在这么明显的位置,站在细作的角度,他们自然更加不想轻易被人发现。 这些文?身或许做了特殊处理?,根本不能直接看出?来,也不是寻常药水就能擦出?痕迹。 又或许,他们根本就不是凭借文?身来区分敌我。 既然存疑,那便事不宜迟,陆商容大袖一挥,起身往书房去?,“咱们立刻传信与如晦!” 第331章 这几日宫里的时疫尚且如此,宫外此刻的情况更是严重。自疫病爆发,京师的病患统一都挪到城西的六疾所,城中所有的大夫几乎都集中在那里,谢府的小胡大夫胡长深也几日不曾回去?了。 “胡大夫,俺这病什?么时候能好啊?”胡长深刚喂一个汉子喝完药要起身,却?被他抓着手?不让走,“家里老母还等着我回去?照顾呢。” “好好喝药,”胡长深没什?么底气,只安抚道:“好好休息。” 胡长深不敢夸口,更不敢拿话吓唬人,只是这个汉子送来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光来的当日就吐过五六回,今日人瞧着尚且精神,几个大夫来看过,回身的时候却?都是摇头?。 “他——” 胡长深有些恍惚,猛然抬头?,说话的竟然是独活。 “你怎的来这儿了?” 说着胡长深赶紧站起来,头?晕目眩之后却?是有些紧张,这几日他不修边幅,其实连觉都睡不安稳,常常趴在案边,短短一夜就这么过去?,此刻在独活眼中,想必十分狼狈。 再者六疾所聚集京师病患,满目乌烟瘴气,根本不是康健之人该来的地方。胡长深心急想推他往外走,突然又想起他十分不喜欢别人触碰。 独活不明白胡长深的这些弯弯绕绕,可他自己?也觉得奇怪,为何跟着胡长深一道紧张起来。方才要说的话全然抛诸脑后,噎了一下才道:“我采药,碰巧绕过此地。” “西郊是皇陵,北郊倒是有山林,”胡长深喘着粗气,边引人往外走,边挠头?,“只是这也不顺路啊。” 独活强调:“就是顺路。” “那你快躲远些,”就这两句话的功夫,门口又抬进来几人,胡长深赶紧挡在独活身前?,叮嘱的模样活像他那一板一眼的阿翁,“这病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染上!” 独活生来就没有害怕二字,闻言明显不以为然,他掏出?一只小香囊,里面有几味药胡长深也能闻出?来,“我有这个,不会染病。” “这是——”胡长深冷不防眼前?一黑,话都没说完,人忽然直愣愣就往前?栽倒。 “诶!” 要说独活比胡长深还矮半个头?,这么毫无保留地挂上来,险些被他带到地上。六疾所的其他大夫见状赶紧过来帮忙,将?胡长深扶到楣子上坐,这些大夫日日忧心忡忡,胡长深这样的更甚,所以大抵是这几日累的,方才又一时情绪起伏,这才忽然晕倒。 “多,多谢,”胡长深谢完几位大夫,低头?冲着独活,不敢看他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往你身上倒的。” “无妨——” 阳光下胡长深额头?大汗淋漓,脸色煞白,借着说话,独活头?回正经打量起胡长深来,“你这几日一直守在这儿?似乎比上次见面要清减一些。” 说来他们也有许久未见了,司马府抄家之时胡长深受伤性?命垂危,得知此事,独活心里想去?探望胡长深,又别扭着不肯去?,一连纠结几日,不是打翻了师父的药罐,便是分门别类将?药材分成一堆乱麻。 五绝以为独活这是累了烦了,独活也知道自己?不对劲,可他始终不明缘由,难解郁躁。 直到此刻见到胡长深,独活似乎才算真正纾解。 早知道早点来见他。 胡长深下意?识摸了摸心口的位置,大难不死,还有后怕,“是啊,外头?太危险,我怕回去?连累父亲甚至主?子们也染上时疫,就想着等时疫完全控制下来再回去?,我也安心。” 独活又扫过方才那病患一眼,不由笑他,“你总有操不完的心。” “你说的是,”胡长深从来没见独活露出?厌烦之外的神色,人都呆了,只知道跟着傻笑,“父亲也常这么说我。” 院子里大夫都忙得不可开交,胡长深不能空闲太久,独活说他操心,也见他边和自己?说话,实则也在操心院中的病人。 接着独活便掏出?香囊,与方才他自己?那只差不多大,青黛色的,垂眸塞到胡长深手?中,不冷不热,“正好多带了一个,你拿着吧。” 明媚的阳光打在胡长深掌心的香囊上,他有些懵,听见是送给自己?的好像还不信,非多问一嘴,“是给我的?” 独活哪里还肯与他废话,转头?大手?一挥,“走了!” 送走独活之后,胡长深回来也不敢多歇,方才那位病人本就睡得不安稳,见胡长深终于回来,索性?一只手?伸出?被子,拦住他问:“小胡大夫,那是你弟弟吗?他待你可真好啊。” “什?么,什?么待我好?” “如今哪个好人家的还敢靠近这六疾所?”病人神情落寞,心里还惦念着家中老母,“他特地来送这祛病香囊,不是待你好,又是什?么?” 病人初见独活不知他的性?子,胡长深却?是十分清楚,他听罢摇头?苦笑,喃喃道:“他不过是谢我此前?拼死送信吧。” “什?么?” “没什?么,”胡长深重新给他掖好被子,“病中勿多思,闭上眼睡会儿吧。” … 铎州正闹时疫,南边的平州已经度过危机,此刻距离平州界碑外的十里地,崔应辰与裴云京在水边搭了个亭子,正式对坐议和。 李令驰已死,这次派去?平州的使臣没被斩,甚至根本没见到裴云京,他这是要耗着朝廷,不会轻易同意?归降。 第332章 “我知你心中所忧,”崔应辰开门见山,他来一次平州不容易,朝廷也还有许多事等着他回去?处理?,连裴云京都觉得这岁月无情,尤败崔中书,“如今当以外敌为重,你本就是受李令驰压迫而不得已叛出?京师,如今他既已伏法?,朝中臣工没人要治你的罪。纵使有何个人恩怨,也请以北伐为先,北伐之后你想做什?么我绝不阻拦——大梁因皇族内斗而引狼入室,此情此景何其相似,江左不能再分裂下去?了!” “那回去?之后,”裴云京慢悠悠喝着手?中这盏茶,“崔大人预备给我安排个什?么职位?” “朝中文?武,无关大小,”崔应辰给足了尊荣,“只要你愿意?率兵回京,便是我这个中书令也可以让给你做!” 裴云京笑,“你便是真心要让给我,我也不敢接啊。” 谁不知道大梁二十万兵马的虎符如今就在中书令崔应辰手?上,他若真胆大妄为接了,岂非坐实他的不轨之心,况且朝中其他臣工又如何能同意?? “.今日我开诚布公,若是裴将?军还有顾虑,尽可以公布身份,”崔应辰忽然道:“官位保不住你,皇族的身份总可以免你灾祸。” 他说的是实话,作为中书令,崔应辰所能给出?的最高官位,文?不过中书令,武不过太尉。战事加封的各种将?军头?衔自然更不在话下。可他也存了私心,想借议和试探裴云京的虚实。 裴云京搁了盏反问:“崔大人在说什?么?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啊。” 说来裴云京的皇族身份也并非他们自己?打探出?来的,彼时慕容裕,李令驰也都摸到这根线索,只不过最后要么不了了之,要么被哄着没有继续追查。 此刻裴云京矢口否认,显然并不想成为众矢之的。 至少?不是此刻现在。 “我言尽于此,”崔应辰得了信,多说无益,说着便起了身,朝裴云京一拱手?,“望裴将?军三思而后行。” 裴云京坐着回敬,“崔大人慢走!” 人上马车走远好一会儿,吕恂见裴云京仍没有要走的意?思,不由上前?躬身问:“都督,崔应辰与谢氏一脉相承,他的话可信么?” “崔应辰学了谢泓的鞠躬尽瘁,单看他多年?治理?黔西便能看出?,还算是个有能力的,”裴云京又给自己?斟了盏茶,他看着水流汩汩而下,心中琢磨,“方才他说眼下当以外敌为重,我与他同胞之间当化干戈为玉帛——他这是在点我,若选择身为外臣,便不要不识相。” 吕恂不服气,“明明是他们不识相!” “党争就是如此,谁占领了仁义的高地,谁便能立于不败之地,”裴云京可不急,眼下坐立难安的该是他们,说着他将?茶水一饮而尽,赫然起身,“再耗一耗,且看他们有何后招。” 吕恂立即跟了上去?,上马之前?他又问:“都督,倘若最后还是要回京,那些炸药——” 裴云京手?执缰绳,反问吕恂:“什?么炸药?” 说完便扬鞭策马,回平州都督府。 … 崔应辰赶回铎州时已是第四日寅时,离早朝还有紧巴巴的一点时间,他刚回到府中,大内寺人鸿禄后脚就来传话。 中书府门大开,崔应辰站在门前?拱手?相迎,“中官有何吩咐?” 鸿禄先躬身行礼,再禀告中书,“主?上今晨终于清醒,想请崔大人入宫,有要事相商。” “主?上?”崔应辰本以为是陆商容,没想到竟是慕容裕,他眼眸微垂,而后对上鸿禄,“敢问中官,主?上可有透露所谈何事?” 揭露旧案当日,所有臣工都以为慕容裕这一疯就是永远疯了,果真后宫环境清幽,有利于慕容裕病情恢复。 他坐不住了。 鸿禄低头?仍拱手?,“这便不知了。” 怀着满腹疑问,崔应辰跟着鸿禄上了车驾,入宫直往太极殿而去?,还没到门口,就见慕容裕早早出?来迎接,“崔大人来了,快请殿内坐!” 慕容述还未回京,崔应辰暂代国事,慕容裕却?还是大梁天子——至少?在迎回慕容述之前?,他的天子之位还不能动?。 所以崔应辰还是谨遵君臣之礼,“臣叩见主?上。” “如今我已不是大梁的天子,”慕容裕连忙扶他起来,端的十分谦虚,“只待来日皇叔回京,能坐镇江左,率兵北伐,克服失地。” 崔应辰抬眸—— “慕容裕真这么说?” 下朝已是黄昏,崔应辰出?宫后在城中绕了两圈,马夫不知道中书大人究竟要往哪里去?,最后车驾才停在司马府两条街外,崔应辰下车一路逛过来,正赶上司马府的饭点。 崔应辰听谢元贞问,点头?回答:“慕容裕以赎罪为由,说裴云京迟迟不肯率兵归降,想是以为铎州的诚意?还不够,如今他代罪之身日夜忏悔,既有此机会,不如正由他亲自去?接慕容述回京称帝。” 谢元贞听罢轻笑出?声,“只是他究竟是想忏悔,还是别有所图?” “定是别有所图!”陆思卿一拍桌案,案上茶盏应声而动?,盖严了盏口,“当年?弑父的不也是他慕容裕,他假作幡然悔悟,实则想故技重施,可他也不看看今时今日,他妄图要杀的究竟是谁!” 第333章 “我也作此想,”崔应辰回忆今晨慕容裕的神情,有时候也不得不佩服他演戏的本事,“慕容裕言辞恳切,说到动?情之处声泪俱下,好像我不答应,他便要当场以死谢罪。” 陆思卿又追一句,“那他倒是以死谢罪啊!” “如晦,”谢元贞摁住毛躁的陆思卿,往日旧事浮现心头?,“当初郑蕃哄他,裴云京的太子身份不过是捏造的。如今慕容裕幽居后宫,只怕还以为这天底下,唯有他与慕容述才是大梁正统。” 说来先前?引诱郑蕃暗查韩寺人,慕容裕也是知情的,只是慕容裕口口声声不信何人,郑蕃那句所谓高祖嫡孙不过是来历不明,他又偏听偏信,或许正因他自己?的出?身也是来历不明,这才轻信郑蕃的话—— 他也巴不得天下所有所谓的慕容皇族,都是来历不明的野种。 既然如此,那么只要慕容述死了,大梁朝廷群臣无首,而靖襄帝的血橐之盟还在,说不准他慕容裕就还有稳坐天子之位的可能。 毕竟做了那么多年?的天子,他又如何甘心原本属于自己?的一切最终拱手?他人? 崔应辰对上谢元贞,这话与先前?又有出?入,“你师兄的消息可有核查过?裴云京究竟是否裴后所出??” “眼下敏感时期,我让师兄最近的动?作别太大,所以核查此事还需要时间,”谢元贞话锋一转,也是认同崔应辰先前?所说,“裴云京若不是皇族自然最好,但咱们还是要做两手?准备,以防万一。” “举大事必慎其始终,”崔应辰点点头?,各人心思蠢蠢欲动?,只等慕容述回京之时,“咱们得防着慕容裕,慕容述即便该死,可也不该死在这个时候!” 五日之后,崔应辰再次与裴云京约定平州郊外一见,此行要带上慕容裕,崔应辰说是亲侄想来迎叔叔回宫,实则基本等同于慕容裕的禅位仪式,只要能见到慕容述,只要大家当面将?事情谈妥。 大内太极殿 “主?上,此去?多加小心,”陆商容亲自为慕容裕着天子行装,此行之后,慕容裕是沦为庶民还是锒铛入狱,一切都会盖棺定论,“妾在殿前?恭候主?上回京。” “此去?回来,便是另一番光景了,”慕容裕眼睛一直绕着陆商容打转,就像在看自己?的一个物件儿,他声音极轻,“皇叔多年?漂泊在外,一朝回宫便可入主?太极殿,我也是时候退位让与皇叔了。” 陆商容自然知道慕容裕绝对不甘心,她是奉劝,也是真心希望慕容裕不要再执着于原本就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主?上,乱世之中,做个平凡人也未必是坏事。” “是么?”慕容裕话锋一转,忽然问:“那来日若是我成了庶民,你还愿意?陪在我身边么?” 陆商容整理?衣冠的十指一顿,紧接着回答:“若是主?上想的话。” 又是这般云淡风轻。 先前?慕容裕身为永圣帝,即便是傀儡,也总有人想要爬上他的龙床,世态炎凉,树倒猢狲散,如今慕容裕看见陆商容这副模样,却?只觉得无比厌恶。 模棱两可的话就是不想答应,慕容裕早该看清前?朝,看清后宫众人。 他原就从一摊烂泥里爬出?来,本也不配得到别人的真心。 “好啊,”天子着装完毕,慕容裕转身去?拿兰锜上的天子剑,拔出?一寸,照出?他冷冰冰的眼睛,“左右我也怕与泠沅分离,不如索性?带着泠沅上路,日后天上地下,都能作伴!” “主?子!” 第139章 远迎 陆商容抬眸, 剑锋过来,梅雯却眼疾手快过主子,径直上前挡了一下。 鲜血飞溅, 梅雯后心开花。 “来人, 传太医令!”陆商容抱着梅雯, 看向慕容裕的眼神变得猩红仇视, “主上这是?做什?么!” “泠沅不是才答应愿意陪在我身边?”慕容裕印证了自己的猜想,更加陷入癫狂,这后宫众人果真都是?无情种?,可笑他之前竟被这副看似柔弱的模样鬼迷心窍,他低下身去,逼问的声音嘶哑, “怎的见我一朝失势,便急着另觅情郎了?” 陆商容眼睛一动, 随即大喝:“主上这是?又犯病了吗!” 殿外?的宫人闻讯上前, 下一刻慕容裕横剑扫过,又吓退了他们。 “你与前朝的那些奴才们一样,都巴不?得我疯了傻了吧!”慕容裕剑指陆商容,“我奈何不?了他们, 可你是?我的后妃, 你是?我慕容裕的掌中玩物, 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我便是?失手?错杀了又如何!” “裴云京岂会让一个随时可能发狂杀戮的人接近温贤王!”陆商容摁住梅雯的伤口, 一边喊太医令, 一边砸慕容裕的如意?算盘, “你杀了我不?要紧,可你自己掂量掂量, 出宫在即,此刻杀我究竟划不?划算!” 纵使慕容裕能骗过朝中百官,也决计骗不?过与他同床共枕的陆商容。她实?在太了解这位永圣帝的本性了,她明白慕容裕忽然‘醒转’而后恳求亲自迎回慕容述的真正原因,她明白即便此去就是?黄泉路,慕容裕也决计不?会回头。 慕容氏几乎走到山穷水尽,大梁山河飘零,朔北至今沦陷于五部之手?,这些桩桩件件慕容裕都看?不?见,他就是?要天下大乱,生灵涂炭,他就是?要慕容皇族就此湮灭在历史的滚滚车轮之中。既然注定他慕容裕此生与帝王之位无缘,那么无论哪个慕容氏,都别想再有登上皇位的可能! 第334章 事实?上慕容裕本也没?有回头路可走,就此坐以待毙等慕容述回京向?来不?是?他的作?风,否则当初他就不?会斗胆弑父,更不?会在弑父之后勾连李令驰,诛杀知情的谢氏满门。 “不?划算,自然是?不?划算的,”慕容裕笑声诡戾,硕大的阴影投落在陆商容与昏死过去的梅雯身上,“我这一生被?所有人牵着鼻子走——可你是?我的,我岂能受你陆商容的威胁,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刀锋在半空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陆商容猛然低头闭眼,舍身挡在梅雯之前。 “主上!” 混乱中谁也没?听清那一声究竟是?谁人所喊,片刻的死寂之后,鲜血从剑身滑落剑尖,啪嗒滴落,洇进深色木板的缝隙里,还有一部分直接从手?中流落,径直滴在陆商容细腻白皙的脸上。 陆商容心尖怦然一动,她睁开眼—— 果真是?崔应辰。 崔应辰一个削瘦文官,此刻竟是?单手?握锋刃,生生挡住了慕容裕愤怒绝顶的一记杀招! 此时此刻,慕容裕仿佛终于恢复神智。 “我怎么拿剑了!”他颤抖着赶紧松手?,未曾沾染鲜血的双手?想去握住鲜血淋漓的那片掌心,“崔大人的手?可还好!” 咣当一声长剑落地,崔应辰退开两步,双手?交叠行礼—— “臣无碍,此刻外?头点?兵完毕,臣来请主上启程南下。主上,莫要耽误了时辰!” 他是?来请自己启程的,不?是?来救陆商容的。 慕容裕头疼欲裂,觉得自己游走在癫狂的边缘,何为神志,何为理智,他为何突然对陆商容起了杀心,他为何会觉得崔应辰匆匆而来,就是?来救陆商容的? “是?是?是?,”慕容裕强压着恢复了原先?的和善,说着还想去扶陆商容,“我真是?昏了头了,怎的想伤我最爱的后妃?” 可陆商容却侧过身,根本不?想慕容裕触碰,“妾无碍,只是?梅雯为救妾而重伤,此刻不?好挪动。” 太医令来的正是?时候,陆商容一见他,慌忙招他过来,赶紧为梅雯治伤。 人越来越多了。 “好,”慕容裕牙槽轻动,面上还挂着笑,“劳太医令赶紧替我瞧瞧,可千万别出什?么差错,否则我便是?出宫心也难安!” 太极殿一片混乱,宫娥寺人跪倒在地瑟瑟发抖,太医令一进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边把脉边应声,“下官自当竭尽全力。” “主上,”崔应辰面色不?改,始终没?有看?陆商容一眼,掌心伤口狰狞,他却任鲜血流淌,“该上路了。” “好,”慕容裕伸手?先?请崔应辰,同时最后扫过陆商容,咧着嘴合不?拢似的,“咱们一道上路!” 隔日临近午时,崔应辰与庾愔伴驾登临平州,大驾卤簿就停在先?前崔裴议和的河边亭前。 此次裴云京带了一队兵马迎接,见了永圣帝却不?下跪,不?称臣,只是?拱手?作?礼,“恭迎主上。” 崔应辰代君问话?:“不?知温贤王现下何处?” “回中书大人,今日外?头晒,”慕容裕不?答,吕恂便站出来替他家都督回话?:“王爷年事已?高,正在车驾内歇息。” 众人循着吕恂手?指的方向?,不?远处果真停着一辆四乘牛车,老?黄牛有些不?耐,不?时晃动脑袋,见灼灼目光朝这边来,还跺了一下脚。 不?闻其声,不?见其人。 “儿时我常听父亲提及王爷贤名,可否让我等见一见他,”庾愔突然开口,“同他说上几句话??” 这就是?要验人。 “刚过立夏,真这么热,恐怕王爷也上不?去车驾。”崔应辰斜了一眼便重新对上裴云京,他虽是?好言相劝,但背后严阵以待的两万兵马却不?是?善茬。“裴将军,你我对面而坐的前提,始终是?温贤王还活着。” 裴云京扫过密密麻麻的骑兵阵营,笑了一声,“自然是?还活着。” 随即吕恂便让车驾边的士兵掀开帘子。 日光明艳,从外?面看?坐在车里的慕容述有些看?不?清,只见他对着他们几人点?了点?头。 说来这位温贤王,早十几年也不?曾有谁真正注意?,先?前崔应辰偏居黔西,慕容裕远在洛都,五部来袭迁都南下也不?过停在铎州。 更别说庾愔了。 他们其实?都不?曾亲眼见过温贤王的模样。 为防万一,崔应辰带了靖襄年间的老?臣,只是?时隔多年,也不?敢立即确定坐在车里的就是?慕容述本人。 “不?知道诸位可曾见过咱们王爷,”裴云京显然看?出几位的顾虑,大大方方点?出来,“不?会以为车驾里的,是?个假王爷吧?” 言辞笃定,还顺便嘲笑了一下对面的三人。 “下官中书崔应辰,拜见王爷。” 庾愔睨一眼裴云京,跟着见礼。 十步开外?的车驾内隐约传出苍老?的声音,“崔中书与庾将军快快请起。” “皇叔,我是?裕儿啊。” 慕容裕这才往前一步,对面吕恂为首的一批将士瞬间拔刀相向?。 兵来将挡,庾愔挪动步伐,挡在慕容裕之前—— “裴将军,这主上与王爷叔侄相见,难不?成你也要拦着吗?” 第335章 吕恂嗤笑,“谁知道他是?想叙旧还是?想做别的什?么!” “哦?”庾愔右手?握住刀柄,“那你以为主上想做什?么?” 将在外?,崔应辰代行天子事,给了庾愔动兵的权力,裴云京瞧这一个两个是?要动真章,拦住吕恂笑道:“我这属下鲁莽惯了,他一直负责王爷的安全,但凡风吹草动皆是?如此,还请庾将军多多担待。” “巧了,”庾愔迟迟不?收刀,在军营里混,谁还不?是?个兵鲁子,“我也负责主上的安全,主上想与王爷叙旧,我不?跟着岂能放心?” 双方僵持一会儿,裴云京敛起笑意?退一步,“罢了,就让庾将军陪主上过来,与王爷叙旧。” 最后几个字咬得重,吕恂脑中绷着弦,与慕容裕擦身而过的瞬间,见他袖肘子处似乎凸出个尖尖的物什?,他瞬间抬眸与裴云京对视。 裴云京也发现了。 他们没?拦着。 只见慕容裕走到车驾前躬身行礼,“裕儿拜见皇叔。” “你如今还是?大梁的天子,古往今来,没?有天子向?臣子行礼的道理,”慕容述在车上行过拜礼,“臣叩见主上。” “皇叔看?着比父亲当年还要年轻些,”慕容裕受了慕容述这一拜,礼尚往来,夸赞道:“实?在看?不?出年事已?高啊。” “裕儿惯会玩笑,”慕容述乘坐的牛车还挺大,他伸手?招慕容裕上车,那双手?十指不?沾阳春水,露出在阳光下的一半恰如柔荑,“外?头晒,上来与叔父一道坐着聊。” 慕容裕盯着那双手?,上了牛车,帘子始终没?有放下,所谓的体己话?,实?则也得当着众人的面说。 “皇叔,您在平州可有受苦?” 慕容述下意?识朝帘子瞥了一眼,一半是?锦绣纹样,一半是?不?远处裴云京的身影,然后他便笑着抚须,“有主上在铎州坐镇,没?人敢叫我受苦。” “是?么,那为何皇叔还不?时往车驾外?看??”慕容裕声音压低几许,看?着慕容述的眼神似天真,实?则瘆人,“您是?在看?裴云京吗?” “没?有,”慕容述矢口否认,“我瞧他做什?么?” 慕容裕便笑起来—— “换了旁人或许猜不?出,可侄儿与您一样,都是?别人的提线木偶呀!”慕容裕凑近一些,将慕容述往角落里逼,“金丝笼里养着的傀儡,与那阶下囚又有何分别?皇叔不?觉得苦,可侄儿却实?在替皇叔觉得苦。” “所以主上这不?是?来接皇叔了,”慕容述后心磕上车驾,已?是?退无可退,可他仍是?强颜欢笑,“离开裴云京的魔爪,皇叔便是?脱离苦海了!” 外?头的人听不?清叔侄俩在说什?么,慕容裕背对他们,挡着外?面的视线,袖口一动,笑得越来越瘆人,“皇叔说的是?,侄儿就是?来接您脱离苦海的!” 刀锋微露,慕容述对上慕容裕的眼神却没?有半点?恐惧。 “主上太贪心了,贪心不?足,就会掉进别人的圈套——” 说完慕容述猛地握住慕容裕的手?,轻笑着狠狠插向?自己! 一刀没?入胸膛,预料之中的痛感却没?有出现,慕容述后知后觉,今日慕容裕刺杀所用?的匕首—— 似乎是?特质的伸缩刀。 车驾之内,慕容述大惊失色,下一刻轮到慕容裕揪着他的衣领,冲他大吼:“你根本就不?是?慕容述!” 慕容述慌忙狡辩,“谁,谁说的!” “我说你不?是?,”慕容裕一字一顿,更加笃定,“你就不?是?!” 说完他就将慕容述整个人连同匕首一起甩了出去! 砂石面上匕首咣当落地,吕恂上前要抢,庾愔眼疾手?快踩在他前,差点?一并将这位吕将军的手?也踩在脚下! “这是?怎么一回事?”裴云京眼见局势不?妙,脱口而出,“主上竟要刺杀王爷?” 这一声实?在不?轻,他就是?要所有人包括两军将士都听到,他们这位主上的行径始终如此卑劣,始终如此登不?上台面。 “他不?是?温贤王!” 那老?臣重重一句顶了回来。 “这话?该我问裴将军吧,”崔应辰不?慌不?忙捡回匕首,当着所有人的面指尖一戳,直接将刀尖抵回刀柄,他随即抬眸,质问裴云京:“一个假冒的王爷,还以为能瞒天过海?” 军纪严明,天大的热闹在眼前也要不?动如山,裴云京盯着崔应辰,又看?了一眼从牛车下来的慕容裕,笑到最后全成了冰渣,……也是?没?办法的事,否则如何能避免诸如,刺杀之类的意?外??” “哦?那么裴将军究竟是?怕有人行刺,”对面话?音刚落,崔应辰紧追不?舍,“还是?唯恐刺客并非裴将军想要的人?” 所谓喜怒不?形于色,有时候意?图太明显,也容易被?人利用?。 “这话?什?么意?思?”裴云京装作?不?知,“崔大人什?么时候也会乱扣人帽子了?” “帽子是?否乱扣,裴将军自然心知肚明,既然裴将军同意?主上见王爷一面,”崔应辰不?落他的圈套,始终揪着躺倒在地的‘慕容述’,“眼下搬个赝品出来又是?什?么意?思?” 气?氛瞬间剑拔弩张,庾愔拔刀一声令下,身后将士气?势如虹,响遏行云! 第336章 崔应辰当众揭穿裴云京准备的赝品,他本该死在慕容裕的刀下,本该在慌乱之中被?拖回府中诊治,最后回天乏术撒手?人寰。裴云京料到前半局,此刻却是?他不?占理,崔应辰以裴云京幽禁温贤王为由,便是?此刻发兵也说得过去。 吕恂见状赶紧上前,“将军恕罪,是?属下一时糊涂!” 不?仅是?崔应辰与庾愔,就连裴云京也颇为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对这个老?实?人今日的表现有些惊讶。 于是?他借坡下驴,呵斥之后才吩咐:“那便速去请王爷过来!” 吕恂欲言又止,可事已?至此,他们只能撤回赝品,硬着头皮去将真正的慕容述带过来。 两个士兵很快去而复返,崔应辰往身后一瞥,那位老?臣使劲搓了搓眼,对崔应辰点?了点?头,崔应辰这才正经打量起来人—— 与方才的慕容述十成像了八成半。 也难为他们寻了个气?韵神态两全的替死鬼。 站在一旁的慕容裕更是?打眼便确定,此人便是?真正的温贤王,可他还要问一句安心:“裴将军,你手?里不?会还有第二个第三个赝品吧?” 裴云京冷笑,“自然不?会。” 说话?间慕容述已?走到人前,他先?看?了一眼慕容裕,与方才那人一样,先?行大礼再谈人情。 “皇叔,”慕容裕眼中闪过一丝不?甘,“您才是?大梁真正的天子,这一拜侄儿可受不?起。” 慕容述饱经风霜的眉眼间是?不?卑不?亢,先?前的檄文一半是?裴云京的意?思,一半也是?他心中所想,“你我皆是?慕容子孙,没?什?么受不?起的,况且我是?被?贬离京的温贤王,天子一言驷马难追,我无心要夺你的天子之位。” “可惜皇叔不?夺,世间却有的是?人要夺,”慕容裕往前一步,语气?低沉一丝,“既是?慕容子孙,皇叔凭什?么不?夺!” 崔应辰跟着上前,脸上难掩紧张,“主上!” “崔大人庾将军,他们叔侄二人说体己话?,身为外?人还是?不?要插嘴掺和了。”裴云京看?在眼里,半请半拖,引他们去另一处,“咱们这边亭下喝茶。” 庾愔留下士兵护卫,实?则有些不?想挪动,待两人往亭子走,裴云京回身,斜一眼吕恂。 “待王爷回去,有的是?时间叔侄相聚,”吕恂看?他们上车驾,躬身行礼,“正午天儿热,牛车里闷,还请主上莫要缠着我们王爷太久。” 说完他抬眸,就见慕容裕的耳根明显红了。 慕容述手?无缚鸡之力,就站在慕容裕面前,他不?信慕容裕能咽下这口气?。 三人对坐,在亭下喝了一会儿热茶,崔应辰不?经晒,脸上早已?冒出些许汗丝。亭子四面见风,仍然给人一种?透不?过气?的感觉。 又过一盏茶的时间,他们终于看?见慕容裕先?下了车,裴云京正捧着茶盏,指尖捏着发烫的盏身微微泛白。再过须臾,车驾晃动—— 慕容述也下了车。 裴云京自己也没?察觉,竟是?先?松了一口气?,他眉心微皱,有些想不?明白。 慕容裕怎能忍住不?杀慕容述? 莫不?是?他怕了? 可是?慕容裕又岂是?胆小之辈,如今他已?退无可退,古今没?有帝王能从九五至尊位上安然下来的。 他们除了惨死,还是?惨死。 裴云京心中犹疑,跟着他们往牛车走去,这才看?见慕容裕手?上多了一块玉佩。 他没?见过这物件。 “这是?什?么?”裴云京问慕容裕,看?的却是?慕容述。 “皇叔被?贬之时,父亲曾赠予皇叔一枚玉佩,聊表兄弟情谊,”慕容裕大彻大悟,脸上惭愧不?已?,“皇叔念旧,我不?该寒皇叔的心。” 所以慕容述也知道慕容裕的心思,特地拿了这玉佩与他谈往日情谊,本是?同宗,如今该相依为命,而非自相残杀。 裴云京捏紧佩刀,鬼使神差心念一动,自己手?上的这把刀也是?李令驰送的。 他与李令驰,又是?谁寒谁的心呢? “裴将军?” 崔应辰唤了一句。 慕容裕扫过裴云京的手?,接上话?来,“听闻李令驰当年曾赠裴将军一把佩刀,不?知是?否就是?眼前这把?” “是?啊,”裴云京应声拔刀,锃亮的刀面映出他锐利的下颌,“他与你父亲一样,都不?在了。” 慕容裕轻笑,“他们可不?一样。” “是?啊,”裴云京很快从方才的情绪中抽离,也跟着笑道:“一个乱臣贼子,一个皇族正统,如何能相提并论?” “非也,”慕容裕仍是?反驳,“宁鸣而生,不?默而死啊。” 所以在慕容裕眼中,乱臣贼子是?为枭雄末路,皇族正统也不?过是?庸庸碌碌,连为何而死都不?知道。 什?么嫡庶,什?么忠奸,慕容裕要的是?天下。 裴云京看?向?他,慕容裕感受到他的目光,忽然伸手?去摸他的刀刃,吕恂猛然上前,庾愔在身后没?有挡他,反而退了一步。 “怎么,”慕容裕盯着裴云京,语调柔和,实?则步步紧逼,“我一个傀儡,还怕伤了你家都督?” 第337章 当着众人还有两军将士的面,慕容裕根本不在乎什么皇家体面,这是事实,即便他不甘心也无法改变的事实。 “身为天子不怒自威,吕恂怕也是自然,”裴云京翻手向上,横刀递给慕容裕,“主上请。” 日头西斜,三两句话的时间,几人的站位悄然改变,裴云京、吕恂与慕容裕三人对面而立,往外是庾愔与慕容述,再才是崔应辰。 “好!”慕容裕与裴云京几乎咫尺之距,微微睁大的眼睛不断在刀面上来回,“果真是好刀!” 吕恂听慕容裕夸了会儿,心里翻白眼,眼睛瞥往别处去,慕容裕嘴里喃喃看了一会儿,在吕恂松懈的当口,忽然刀架脖颈—— 永圣帝要自杀! 在场人皆是一惊,这是裴云京的刀,沾了血便是裴云京的祸。因为这不是幽禁王爷的命,慕容裕的玉玺宝册还在,他就还是大梁天子,裴云京有口难辩根本说不清! 几乎是下意识,裴云京伸手想要阻拦,他根本没有时间思索,双手将要触及刀柄的一瞬间慕容裕却是一个反手,刀尖调转刺向自己! 吕恂瞪大眼睛,身为裴云京的副将,本能驱使他拔刀护主—— 手起刀落,慕容裕右侧脖颈拉出一道血丝,继而血溅三尺,染上裴云京的脸颊。 “大梁天子被裴云京所杀!” 崔应辰倒退三步,裴云京与他对视的眼神微微一变。 上当了! 第140章 逼迫 —— 来平州的路上, 崔应辰中途从自己的车驾下来,上了慕容裕所在的马车。 两人相对,崔应辰先问:“主上在想什么?” 慕容裕道他要问什么, 听罢胡诌:“在想陆贵嫔。” 不过这也不算胡诌, 只是慕容裕心中所想, 是回去第一件事, 便要杀了陆商容。 所以崔应辰看出慕容裕的心不在焉,笑道:“主上在诓臣。” “何以见得?” 下一句崔应辰便直接戳穿,“主上当是在想,该如何夺回天子之位。” “哦?”慕容裕强颜欢笑,“为何——” “因为你根本就不是慕容氏的子孙。” “你放肆!” 慕容裕惊诧之余,打量崔应辰的神色, 万千思绪飞过脑海,他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母亲姓阮, 原是临沔王府上的家伎, 入府之前便已身怀有孕,”大局未定,崔应辰原本还为慕容裕留着最后一丝颜面,现在想来倒是不必了, “阮氏身为家伎是贱籍, 一辈子受人凌辱, 在泥泞中摸爬滚打, 为了给孩子寻一个更好的前程, 她很快便盯上了府中最尊贵的王爷。” “你闭嘴!你闭嘴!” 慕容裕手捂双耳, 紧接着又想去捂住崔应辰的嘴巴, 噩梦化真,他藏在心里最幽暗深处的真相, 一字一句自崔应辰口中而出,此刻的他如同裸/露人前,再也无法伪装。 “你是你母亲受人凌辱产下的孽障,”崔应辰为人克己复礼,从未说过如此刻薄恶毒的话,今晨陆商容险些丧命的情景一遍又一遍映在他脑海,崔应辰便是无师自通,咄咄逼人的话越说越快,“若不是你母亲拼死赌上一把,你或许都没有机会来到这人世间,母子一脉,所以你为了爬得更高,便亲手杀了你名义上的父亲临沔王!” 这些话他原本藏在心里,心想慕容裕也算个可怜之人,今晨这一出意外突然叫他改变主意,眼前他就在慕容裕面前,只恨他不能立时死在自己手下。 “你想干什么,是谢元贞让你来同我说这些的?”两人咫尺之间,情绪崩漏的蛛丝马迹无处可逃,都在这逼仄的空间里勃然放大,慕容裕找不出借口寻不到托词,只是一个劲重复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什么动静?” 外面前行的士兵耳朵一动,脚步不停,眼睛却在四处摸索,慕容裕的声音容易分辨,那士兵想掩藏动作,谁知亲自赶马车的庾愔闻言侧目而视。 那士兵便不敢看了。 以此士兵为例,其他士兵原本竖起耳朵,见状也纷纷低头继续前行,再不敢多嘴一句。 虽然庾愔从前做武库令的时候遭人白眼,好歹几个手下还算听命于自己。后来阴差阳错去师戎郡,到赫连诚麾下。戍守鸣沙关的将士以流民居多,大家都有着相同且甘愿为之付出生命的目标: 那便是总有一日要将五部打出朔北,打出九原塞。 同是天涯沦落人,一江之隔的将士之间便是天差地别,有道是上阵父子兵,他们因为太尉庾阆而敬重庾愔,实则他几次看在眼里,他于这些将士而言也只是太尉庾阆之孙。 这是看不顺眼,却不能惹的人。 要说这些还归功于谢泓的一纸罪己书,谢元贞亲手将自己与父亲推向深渊,反手将太尉庾阆的忠君之名推向人前顶峰。 所以这些所谓的尊重,也得归功于谢元贞。 可这并没有用,世家讲门户高低,实则最是无情,他们心中无父无君,门户私计才是他们的头等大事,因而即便是尉迟焘家的纨绔外侄也能与这些将士打成一片。 第338章 而换了庾愔,便成了另一副面孔。 庾愔心知肚明: 他们从?未将自己当成营中一员。 庾愔一条腿踩上马车,来前他便忐忑不?安,见此情形更是比七年前为永圣帝守那?武库大门更为憋屈。 这还不?如让他就此与谢氏分道?扬镳,从?此路遇对面不?相识,也好过眼下这般一团乱麻理不?清。 想到这里,庾愔心中更加不?爽,扬鞭要抽的当口才?又想起来,这是马车,车内还坐着慕容裕与崔应辰, 这不?是他的马。 所以庾阆也不?单是他的祖父,他还是君王的臣子,更是代表君王站在世家对立面的忠臣——奸佞不?得好死,忠臣也会含恨而亡。 此刻马车内,慕容裕缩在一角退无?可退。 “你怎么知道?,你怎么知道?的!”慕容裕仅剩的一丝理智都用来克制自己崩溃边缘的音量,可他几乎要控制不?住,“是郑蕃,是他,一定是这个贱人!我早该把他碎尸万段!” 只有郑蕃见过慕容裕各种各样的模样,那?些阴暗的角落,崩塌的嘶吼,还有午夜梦回的忏悔与恐惧。 一定是这个阴魂不?散的郑蕃! 崔应辰就这么静静看着慕容裕在自己面前无?能狂怒,好半晌才?开口,“主上,遇事便只焦躁,这可不?是臣认识的慕容裕。” “那?你倒说?说?,慕容裕该是什么样子的,”慕容裕气极反笑,“崔大人既了解得如此透彻,便更应该明白,我甚至都不?该姓慕容!” 那?本来就是他母亲偷来抢来的名分! “臣无?意窥您私隐,”这样的场景并未让崔应辰感到些许快感,出发前夜他根本不?能入睡,匆匆入宫听闻慕容裕要大开杀戒,杀的还是陆贵嫔,飞奔救人又耗去?他极大的精力。待到平州,还要与裴云京搏斗,他扶了扶额,这才?道?:“只是想请您帮一个忙。” 慕容裕眼珠一直在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贴在身?后的衣袖轻动?,在崔应辰看不?见的地方,慕容裕握紧了那?柄匕首,“你想做什么?” “主上的左袖之中——”谁料崔应辰用手?指向慕容裕贴在身?后的衣袖,“现在可藏着一把匕首?” “你都知道?了?” 慕容裕大惊失色,想要证明的慌乱间,竟将匕首甩了出来,就摔到崔应辰脚下,庾愔听见铁器声响,从?晃动?的帘子缝隙中窥见慕容裕,那?一眼更将他吓得不?敢动?弹。 “臣不?知道?,”崔应辰并不?想回答慕容裕的问题,更准确地说?,他并不?想让慕容裕就此安心,他与之直视,心里盘算起别的,“臣只求主上好好想想,到底是选择被臣揭开真相彻底身?败名裂,还是选择帮臣杀了裴云京,达成交易各自安好。” 前朝各代皇室夺嫡,父子相残之事不?胜枚举,慕容裕若真是皇族血脉,那?么来日史书工笔,他不?过落一个心狠手?辣。 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野种借慕容氏之名篡夺皇位,却是要被朝野打入十八层地狱的。 否则王侯将相从?此无?关血脉,天下寒庶岂非都以为自己有飞上枝头的一天? 所以崔应辰说?得好听,但这话?说?在揭穿慕容裕的身?世之后,就根本不?是选择, 崔应辰这是把他往悬崖上逼。 “主上,您应当明白,无?论慕容述是否能安然回京,您俨然已经成了一枚弃子,”崔应辰凑近一步,端的是同主上商量的语气,“可若您能帮微臣这个忙,今日的话?就是石沉大海,事成之后主上退位,便可以临沔王之名返回封地,一样做您的土皇帝!” 可这话?自然不?是在同他商量,慕容裕的目的太?过明显,穷凶极恶之人往往做出不?可挽回之事,双赢好过同归于尽,崔应辰这话?也是在渡他一命,就看慕容裕能不?能绕过弯,明白做一个不?威胁任何人的土皇帝,远比所谓万民之上的天子要逍遥快活得多。 慕容裕沉默下来,似乎当真在考虑,这个提议的可行性。 只是这土皇帝慕容裕到底做不?成了。 崔应辰一张脸藏在阴影下,从?慕容裕剑指陆商容的那?一刻起,他在崔应辰眼中早已成为一具死尸。 他该死。 —— “大梁天子被裴云京所杀!” 这话?其?实也根本不?用崔应辰强调,因为在场的所有将士官员几乎都看得清清楚楚,慕容裕就死在吕恂手?下,那?就是死在裴云京的手?下。 这种罪名吕恂便是想顶,崔应辰也不?会让他再有机会顶。 砂石地上慕容裕仰天躺倒,脖颈的血在喷溅之后大片涌出,渗到砂石下的泥土中消失不?见,就如同慕容裕这个人一般,就如同永圣帝这个傀儡天子一样,注定在群雄逐鹿的前夕被清扫出局,注定要彻底消失在后世坊间的传说?之外。 血肉之躯难敌刀锋,慕容裕喉头腥甜,喉底咯咯,临死之前甚至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字,他瞪大了眼睛去?瞧天边那?逐渐暗淡的耀日,嘴唇翕动?,似乎想最后摆出一个形状。 咚的一声,带走他最后的不?甘心,慕容裕眼中的光亮终于彻底消失。 从?生到死,从?来不?由他。 上天也从?不?偏帮于他。 第339章 “竟是打着这个主意。” 慕容裕已死,裴云京不?交兵权不?放慕容述便是弑君,这是比谢氏隐瞒慕容裕弑父更重的罪名,且谢氏已然自白告罪于天下,崔应辰若选择负隅顽抗,这两?万兵马虽然未必打得过此刻的裴家军,来日崔应辰率二十万大兵卷土重来,打着为君报仇的旗帜,裴云京根本吃不?住。 两?方阵营蠢蠢欲动?,裴云京身?处漩涡中心,说?着却是冷笑一声,身?边吕恂失手?杀了慕容裕,只恨不?得以死谢罪。反观裴云京,他从?血泊中捞起李令驰赠予自己的刀,慕容裕死不?瞑目的尸身?在前,弑君之罪高悬于顶,他端的不?慌不?乱,长刀夹在手?臂中慢慢抽出,一边鲜血欲滴,一边重复光鲜。 今日一波三折,裴云京不?明白慕容裕为何会答应崔应辰,或者是什么原因让他肯放下曾经握在手?中的天子之位。此刻此局他已然落了下风,但崔应辰明显感觉到,裴云京根本没有半点?惊慌失措。 “臣裴云京,送主上回京!” 刀尖最后脱离手?臂,又成了一把崭新的快刀,裴云京掀衣摆而跪,在崔应辰之前坐实慕容述的天子之位。 “让主上受惊,末将誓死护送主上安全回京!” 吕恂反应过来,跟着跪下大声说?道?。身?后裴氏将士闻言一同跪下,慕容裕已死,大梁不?可一日无?君,即便慕容述不?想—— 不?想又如何?他就同此刻躺在地上的慕容裕一样, 都是没有选择权的傀儡。 “裴将军如此识大体,” 崔应辰事前准备好的话?未及说?出,他先看慕容述,再看裴云京,总觉得这位温贤王的眼中暗藏隐情,正如同慕容裕也有把柄捏在自己手?中一般。但此刻同样不?由他过多犹豫,于是他很?快拱手?道?:“那?便有劳你率这十万兵马,护送咱们大梁的下一任君王回京!” 大军迎慕容述回程的时候,铎州时疫也渐趋于稳定。一连半月,胡长深都不?曾睡个好觉,胡子拉碴的,回家路上才?想起来用袖子遮掩,他虽然觉得不?大可能,但仍是怕路上会遇见独活。 好容易回了谢府,天近黄昏,碰上骆大娘打了个招呼就要回自己院子洗漱,不?想就在院门撞上谢远山。 谢远山几乎不?来后院,平时主子们有个头疼脑热的都是差僮仆侍婢来传唤,在此处见到主子就有些不?自在。 尤其?他现在这副样子。 按父亲的说?法便是不?合礼数。 谢远山迎面撞上胡长深,掐准了时辰一般,似笑非笑:“小胡大夫回来了?” 胡长深先恭敬再回话?,以为谢远山是来寻父亲,顺带问候出府赴诊的自己。只是问候的话?不?能由主子先说?,胡长深抢过一步先问:“大公子可安好,老爷夫人这几日可安好?” “小胡大夫医术精湛,本公子眼下是否安好,”谢远山话?锋一转,脸上若有似无?的笑意也消失不?见了,“难道?还看不?出来?” “大公子什么意思?”胡长深眼眶布满血丝,下意识还以为府上出事,父亲一个人忙不?过来,所以谢远山窝了一肚子火要发,“莫非是老爷夫人——” 可即便他身?在六疾所,每日疫情有所进展,他都是第一时间将最新的方子传回府中以备不?时之需。胡长深没来得及多想,就听谢远山发出一声暴喝—— “放肆!你还敢诅咒我二亲!” “可我实在不?明白大公子什么意思?”胡长深脚下一软,不?是吓的,是心绪动?荡,筋疲力尽站不?住,他对上谢远山冷若冰霜的面容,“还请大公子明示,也好叫我明白究竟错在何处?” “你为何要同从?公子府上的大夫往来,不?是早叫你断了!” 一道?苍老的声音忽然从?胡长深身?后传来。 胡长深猛然回头,是父亲。 这两?人从?不?同方向而来,脸上的凝重异曲同工,谢远山听罢眉心的褶皱更添一分,从?公子这个称呼之下,谢府与司马府似乎还是藕断丝连,谢远山听不?得这些可能将他与谢元贞联系起来的任何字眼。 听到这话?,胡长深第一反应则是此事父亲为何会知晓,但扫过谢远山的一瞬间他就明白了,原来六疾所也有大公子的眼线。 大公子在监视自己。 “大公子、父亲明鉴,”胡长深又是一躬身?,他自觉没有做错任何事,起身?后更挺直了腰背,“我事先并不?知道?独活会过来,即便我与他相见,也并未谈及大公子与府上之事,只是,只是——” 说?到独活去?六疾所的原因时胡长深顿了顿,他当然不?敢以为独活是特地去?看他的,可落在谢远山眼中,那?就是独活担心胡长深在六疾所里出了事,这才?前去?探望—— “只是叙旧么?” 谢远山哼笑。 “正是!”胡长深咬定了谢远山抛出的字眼,“还请大公子与父亲相信我!” “听说?这个叫独活的还送了你一只辟邪香囊——独活,”谢远山寻味这个名字的含义,意味深长道?:“这名字听起来便是断情绝义,他府上的人与他一样心中没有情义,你口口声声说?纯属巧合,实则又与他黏黏糊糊,你要本公子如何信你?” 第340章 胡长深越听越不?对劲,他心里一急,上前一步,“大公子,独活他不?是——” 啪地一声,胡父绕到自家儿?子面前,出手?就是一巴掌。 胡长深捂着红透的半边脸颊,看向父亲,简直难以置信。 “还不?跪下认错!”胡父喝道?。 “我没有错!”胡长深鲜少,或者说?从?来不?敢忤逆父亲,他不?光是为独活,大公子今日兴师问罪,可这罪分明是莫须有,连日的疲累此刻化作?愤懑与委屈,此刻尽数吼了出来,“独活也不?是什么断情绝义之人,你们根本不?了解他!” “瞧瞧,”谢远山掠过胡长深,看向他的父亲,“这是要帮着外头的人,来指责你的主家了!?” “我!”胡长深害怕连累父亲,这才?咚一声跪下,“我不?敢!” “空口白牙的话?我可不?信,这样吧,”谢远山眼睛一转,计上心来,“你去?将那?个叫独活的哄出府来,我就信你。” 胡父原本盯着自家不?成器的儿?子,闻言骤然抬眸瞥了一眼谢远山。 他知道?大公子向来雷厉风行,往不?好听里说?,那?便是心狠手?辣,大公子说?要胡长深将人哄出府,听起来没什么问题,实则父子俩心知肚明—— 一条命换一个忠心, 大公子这是要杀人。 “大公子为何要见独活?”胡长深心中波涛汹涌,摇头装作?听不?懂,“私见司马府之人是我不?对,还请大公子恕罪,我可以指天为誓,从?今往后再不?见独活,若是再见他一面,就叫我,叫我不?得好死!” 胡父亲眼睛微微睁大,他这儿?子出生便是菩萨心肠,这两?年也说?不?清多少次从?儿?子口中听见独活这个名字。 不?想儿?子能为独活做到这个份上。 “你连哄他出来都做不?到,”谢远山不?依不?饶,拂袖道?:“说?什么不?得好死,你以为能唬住本公子?” 胡长深的命对他来说?不?值一提,他要的是谢元贞气急攻心,他这个好从?弟一向慈悲为怀,最好独活一条命能带走谢元贞一条命。 天外阴雨,三人对立,胡长深望着大公子的神色,这是打定了不?杀独活誓不?罢休,他有些绝望,垂下头问:“那?大公子究竟想让我做什么?” 谢远山嘴角一勾正要说?,胡父先他一步狠狠踢了胡长深一脚。 “逆子,孽障!”胡父两?撇胡子乱飞,脚步趔趄,指着儿?子鼻子詈骂道?:“老夫权当没养过你这个畜生,你给我滚出去?,天高海阔,任你自生自灭!” 这一瞬间胡长深怔在当场,父亲这话?就是要斩断与自己二十几年的父子之情。 父亲要同自己恩断义绝。 说?完胡父手?摁心口,喘着粗气往后倒去?。后面不?知何时躲着偷看的骆大娘登登跑过来,赶紧扶住胡大夫。 “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骆大娘看了眼谢远山,立即反应过来自己寻错了人,她又急急看向胡大夫,可胡大夫半阖眼,瞧着真是气坏了。谢远山更是气极反笑,他本可以借机要挟,胡大夫这么一搅和,这会子反倒不?好说?什么了。 真是一对好父子! “父亲!父亲!” 胡长深跪过来,双手?握住父亲,胡父瞥过一眼,布满皱纹的手?紧紧握了一下儿?子,下一刻就反手?往外推他—— “滚!” 这一声伴着雷声,胡长深的眼睛在电闪雷鸣中亮得吓人,他满是惊愕,明明白白的话?此刻反倒听不?懂了,“父亲,你真要我走?” “好好的说?什么要走不?走的!” 骆大娘还想帮忙劝,边上谢远山立即横睨一眼。 两?人扶着胡父,胡父听见儿?子的话?,再不?说?话?,也不?看他。 想是他们的父子之情,今日只能到此为止了。 又一道?闪电过去?,胡长深眼中彻底没了光亮,他撑起身?跪了回来,跪在父亲两?步开外: “好,”泪水从?胡长深的眼中流落,此刻他的眼睛已经红得不?能再红,“不?孝子胡长深,今日叩谢父亲多年养育之恩。日后儿?子不?在身?边,还望父亲能够珍重此身?,切莫因为儿?子,因为我气坏了身?子!” 说?着胡长深就要叩头,骆大娘一手?要扶胡大夫,伸出另一只要拦,她其?实也不?算蒙在鼓里,此刻也红了眼睛,柳暗花未明,还挣扎着想叫胡长深别冲动?。 胡长深见状只是苦笑,义无?反顾,向地面撞去?。 头骨撞地的声音在雷鸣中听不?大清,骆大娘却知道?胡长深跟他父亲一样认死理,这一叩下去?,是要他的半条命—— 果真一叩见红,二叩见血,三叩血肉模糊。 三叩之后,父子之情账清,胡长深起身?就走,走到院外骆大娘终于丢下胡大夫要去?追,瓢泼大雨又从?天而降,似一道?屏障反而拦住骆大娘的脚步。 “我从?记事便开始学习救治病人,而今为何非要我做帮凶,所杀之人偏偏还是独活。”长长的街上没有几人,胡长深仰头,虔诚地祈问道?:“老天,您能不?能告诉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这不?是小胡大夫?”一对夫妻经过,追上来撑伞的瞬间看清胡长深的面容,吓了好大一跳,“呀,这是哪里磕的,脸上全是血!” 第341章 夫妻间面面相觑,胡长深埋头摆手?,他不?想撑伞,不?想见任何人。 父亲将他赶出谢府,偌大的铎州城已经没有他的容身?之地。 胡长深心想,他该何去?何从?? 那?对夫妻还要再问,啪嗒一声,下一刻胡长深直直倒在地上,湿透的衣衫坠地,溅起一地雨水—— 胡长深两?眼一黑,彻底昏死过去?。 第141章 闯府 两日后清晨, 司马府 “小胡大夫?”谢元贞听罢搁了茶盏,皱眉问:“是胡长深?” “是啊,”念一将方才菜农说的话重复一遍, “如?今咱们与谢府闹得正僵, 骆大娘不敢明着上?门, 所以才托菜农来递口信。” “胡大夫怎的忽然病故了?骆大娘又何以认为胡长深就在我府上??”谢元贞好生奇怪, 不由联想到慕容裕亲自迎慕容述回京一事,“眼下外?兄还没回来,谢府这是又有动作了?” 他?们正说着,赶上?独活来送药,追着话问:“胡长深怎么了?” “是胡长深的父亲病故,谢府厨娘托人带信, 五日?后出殡,他?若得空, 便前去北郊祭拜, ”要说这府上?谁与胡长深走得近,大抵也就算谢元贞面前的独活了,他?紧接着问:“你可知他?近来发生何事?” “我为何会——”独活或许是觉得这话太?无情,难得转了语调, “我不知道?。” “骆大娘还让小胡大夫宽心, 他?父亲从未怪过他?, ”谢元贞百思不得其解, “只?是何事如?此严重, 竟要闹到离家出走, 父子间无法得见最后一面?” 骆大娘托人带信, 有些话还不好交托给一个菜农,两谢斗到如?今, 眼看是要不死不休,胡长深偏偏夹在其中。胡父心知谢远山为人,这就是要他?儿子的命,因而?这才以命抵命,求谢远山能放过胡长深与独活。 “喝药。”独活不答,只?将药碗递给他?。 “哦,”谢元贞皱眉,但药喝得痛快,“喝完了,有劳。” 念一在边上?递糖,赫连诚命他?栓牢糖罐,以便自己不在时,主子随时解苦。独活送完药转头就走,两人要接着方才的话,那厢独活走到门口又?回了头。 “前些时日?我见过胡长深,”独活顿了顿,还是将方才憋着的话说出口,“就在六疾所。” 说完也不等谢元贞问,这下是真要回自己院子。 念一瞧独活一闪而?过的神情,总觉得这里面还有别的事,于是他?躬身道?:“主子,要不要去找?” “既然骆大娘把口信带到我府上?,”谢元贞点头,心里也想弄个明白,“我怎么也该让小胡大夫知晓。” 念一说着便出了府。 刚下过雨,小怜绕过水坑上?前,看看走了的念一,又?瞧瞧谢元贞,“主子近来气色不错,赫连大人若是知道?定会开心的。” “他?怎么知道??” “因为大人每月给小怜钱——”小怜跟念一玩儿得久了,口无遮拦的本事见长,脱口而?出之?后才反应过来,当即跪地,三指朝天解释道?:“大人只?是吩咐奴婢记下主子每日?吃穿,天冷添衣,天热便多些可口的饭食,若您气色好一成,大人便多给奴婢两贯钱,算是子钱——除此之?外?再没别的了!” “两贯啊,那一年?光是子钱便有二?十四贯,”谢元贞摇头笑骂,“真是败家子儿。” 小怜还在慌张,两只?耳朵凑不出一句,“主子说什么?” 谢元贞一本正经,“这句不许记。” 这家伙可记仇得很。 “奴婢不记,”小怜见主子并没有生气,但还是想问一句准话,“主子,那我以后——” “听他?的,”谢元贞扫了眼小怜,“这钱给你与念一以后买宅子用。” 小怜花容羞涩,哒哒跑开了。 “雨过天晴,瞧着是个好兆头。”谢元贞闭上?眼,肺腑里的浊气荡清,空气里满是生机,良久他?道?:“愿君一切顺利。” 后院,趁着天光亮堂,师徒俩坐在门槛分拣药材。 不一会儿的功夫五绝已经啧啧三回,拣起药材搁到独活眼前,“徒弟啊,你怎的又?将药材分错了?” “哪里?”下一刻独活眼睛聚焦,看清了才反应过来,“那我再分一遍。” “好了好了,去坐那儿休息,”独活大了,五绝也不往他?脑门上?招呼,指着旁边的楣子,“你师父我还不算老眼昏花,我自己分吧!” 独活坐上?楣子,两只?脚一前一后地打摆,那声音不大,却全数进?了五绝的耳朵。 “有心事?”五绝问。 独活摇头,“没有。” “还想骗你师父,你当师父这些年?白养你?”五绝指指独活那摇出花儿来的小腿,“你心里装着事儿,就在你这脚丫子上?晃呢!” 独活立马停下。 “就是没有。” “好好好,没有就没有,”下一句更绝,“想哪家女郎呐?” …… “那不然你这一天到晚的心不在焉,”这十五六岁的年?纪,按理?不就是思春的时候,五绝摊开手,“哪家女郎告诉师父,师父兜里虽然没几个银钱,帮你办桩婚事还是绰绰有余的。” “师父,难怪公子怕你,”独活有些嫌弃,“你这嘴也忒碎了。” 第342章 “嘿你这兔崽子!”五绝作势要用草药扔他。 “那可是千年灵芝,”独活眉眼上扬,十分笃定,“师父才不舍得拿来打我。” “那我换个不值钱的不就成了?”这话戳中了五绝心口,他不由埋头嘟囔,“真是养了条腹中长虫!” 说完五绝重新忙活起来,独活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又晃了一会儿,忽然开口—— “师父,胡长深的父亲死了。” “谁?” 说着五绝转身过去拿另一个笸箩里的药材,根本没将独活的话放心上。 “胡长深的父亲,死了。” 独活一字一顿,又说一遍。 五绝这才听懂了。 ……,这年纪大了总要走的,”五绝眼睛一转,反问:“你怎么知道,又见过胡长深了?” 从前胡长深可谓独活的跟屁虫,年纪比独活大不少,独活的医术却远在他之上。不过后来两谢交恶,走动才少了些。 而且五绝一向不干涉独活,他在外头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若是独活不说,他也不会追问。 “谢府厨娘传的口信,”独活忽然想到什么,蹭地站起来,“师父,您不是在研制岭南的蛊虫,能不能——” “现在还不能,”五绝认真想了想,无奈摇摇头,他虽自称鬼医,救人杀人也并非当真只在一念之间,他只是希望他的病人能够惜命,“而且那也只是师父的一个想法,成不成还不一定呢!” 独活就又坐了回去,半晌才道:“师父一定可以。” “小兔崽子,”五绝不听他溜须拍马,笑骂他那一根筋的小徒弟,“过来帮忙!” 独活哦了一声,再上手便专心多了。 想不通的事便别多想,想不明白的人便先搁一边。 “要想去探望那就去,”五绝眼睛在五花八门的药材上晃,“别别扭扭的像谁呢?” “师父。” 于是觉得自己很开明的师父五绝转过头,就看见他家小徒弟面无表情地举着根药材—— “你也分错了。” “我哪有!”“就是分错了。” 师徒俩温馨不了一刻,每日里大半的光景都在拌嘴,正这时念一忽然过来。 五绝还以为是谢元贞不舒服,赶紧起身拍拍屁股,“怎么,是你主子又咳嗽了?” “没有 ,”念一眼睛偏过一寸,下巴一扬,“我来找独活的。” “早上你主子喝了新药,也不知道好不好,”五绝眼睛一转,索性留他们两人在院子里,“我去瞧瞧!” 念一眼睁睁看五绝消失在院门口,这才回头对上独活。 “什么事?”独活问他。 念一开门见山,“我找到胡长深了。” 胡长深,又是胡长深。 独活皱眉,“所以呢?” 他虽然没那么讨厌胡长深了,可与胡长深关系也没有那么亲密,换句话说:找不找到胡长深跟他有什么关系? “不知为何,”念一也知道独活不爱与别人说话,只是事出有因,“他不肯见我,更不想听我说话,公子既命我去传消息,我这消息带不到,公子可是要责罚的。” 独活不听他胡诌,“公子不是这样的人。” “哦?”念一没想到独活还肯为公子说话,只是他也心急,“可我总得将他父亲过世的消息带到呀。” 说的是。 于是独活打量念一的神色,有些戒备,“你想干嘛?” “简单,”念一牵起嘴角,“帮我带个消息就成。” 话音落地,继而是一阵沉默。 念一以为他不肯,不敢上手,围着独活打转,好说歹说,“我的好独活,你就帮帮我!” ……,”独活抬眸,说完还强调一遍,“帮你带。” 两人走到风眠巷口的时候,念一就神神秘秘不肯再跟着进去,说什么怕胡长深见到他扭头就走。独活心想人就在前面,也就不同他胡扯,径直拐进巷口,隔着十来步的距离,在与另一条巷子交错的岔口,正撞上胡长深帮一个陌生女郎捉刀。 独活本还没什么,只是那女郎含羞带怯,说话的时候手指还抵在胡长深的笔锋处,两人有模有样,有说有笑。独活眉头就不知不觉拧在一起—— 他不知道的是,那日胡长深被逐出谢府倒在街巷口,被路过的一对夫妻所救。 铎州城如此大,谢府是回不去了,又不好意思叨扰那对夫妻太久,待能下地便自己寻了处最便宜的宅院落脚。由于从小到大受父亲耳濡目染,胡长深除了把脉又不会别的,只是他平日向来是义诊,这几日有百姓听闻小胡大夫暂住此地,寻过来求医问药的,胡长深又总是忘了收钱。 那些百姓穿得比自己这身淋过雨摔过跤的衣裳还破,他也不好意思开口。 天灾人祸,百姓总是多灾多难,胡长深想明白了便也就继续义诊,好在昨日运气不错,寻到个捉笔的营生。 也是巧了,隔着那么远的距离,连那女郎都没察觉,倒是胡长深突然抬眸看了一眼,恰好看见拐角站着的独活。 独活心里一动,可下一刻胡长深却像没看见似的,埋头继续写,依旧笑。 第343章 独自在外?漂泊,生计再艰难,胡长深都没想过放弃,也始终没去找独活,独活不知道?胡长深短短几日?的经历,更不明白自己为何生气,心烦意乱,扭头就要走。 他?明明看见自己了。 向来咋咋唬唬扑上?来的胡长深,今日?与他?对?面装作?不相识。 独活怄气般地走了一会儿,始终都没人追上?来,他?想不明白症结所在,巷口又?还站着个念一。于是独活为着不叫念一笑话,被他?取笑自己也是被人赶回来的,扭头又?走到那处岔口附近。 那女郎已经不在了,不知道?是被胡长深轰走了,还是两人你侬我侬,约好了隔日?再见。 没了碍眼的人,独活这才发现胡长深的着装,他?一身粗布,与那坊间百姓别无二?致,若非他?皮肤依旧细嫩白皙,独活都要以为这不过是个一直居住在此地的庄稼汉。 胡长深身上?没什么钱,赁居的宅院屋内又?不采光,所以胡长深才将笔墨纸砚搬到外?头,想着也能多招揽些客官。 他?抬眸的功夫,好巧不巧看见独活竟然又?回来了,于是收拾东西的速度更快,仿佛猫捉老鼠,避之?不及。 慌忙之?间,连笔落在地上?都没察觉。 独活直接跑过去,在胡长深抱着东西,转身要跑的前一瞬间大吼—— “为何躲我!” 胡长深缩着脑袋,还想装着没看见也没听见。 独活气急败坏,孩童时期也不曾如?此刻这般,当着外?人的面跺脚发疯,“你明明看见我了!” 胡长深侧过半张脸,比六疾所那日?所见更为削瘦,“还请小郎君别再纠缠,在下该回家了。” 独活哪里还肯听他?,抓住他?衣袖,发觉硬硬的,比年?份久的桑白皮还粗糙。 “回哪个家?” “我劝日?后小郎君还是不要再过来了,就当,”胡长深始终不敢看独活,“就当你我从未相识!” 独活一愣,……什么?” “没有为什么。” 说完胡长深挣开独活的手,大步不回头。 “你知不知道?你父亲死了!”独活眼神冷了下来,方才一路上?他?都在想怎么委婉地告诉胡长深,可惜那些话他?都没用上?,眼下他?只?想把这头倔驴喊醒骂醒,一泼童子尿浇醒,“你说要回家,究竟是回谁的家?是方才那个女郎的家吗!” 胡长深浑身血凉,有一瞬间动弹不得,好半晌才僵硬地转过头,“你说什么?” “你父亲死了,昨天夜里刚咽的气,”独活心中憋闷,难听的话一句接一句,丝毫不管胡长深的死活,“就算要跟你父亲怄气,眼下他?人都死了,你就这么怨怼,还是不肯回去见一面吗!” “你,你说什么?” 说完胡长深眼前一黑,直直向后倒去! “小心!”文房四宝散落一地,独活接住他?半身,两人一同跌倒在地,独活心里砰砰跳,忙去捏他?的脉象,顿时沉静到发慌,“你多久没吃东西了?” 胡长深嘴唇发白,一下子说不出话,也说不出口。 即便他?现在过得很拮据,也始终不肯接受街坊救济。他?被逐出谢府时,身上?的钱还是月前父亲所给,付完赁钱就所剩无几,还要攒着买各种?用具,没有进?项,挨饿就是常事,况且这几日?伤病不断,胡长深住在陋巷,也没能好好休养。 痛只?一字,三言两语道?不尽。 ……,”胡长深靠在独活怀里喘息,闻言别过脸,红了眼眶,“没多久。” “我饿了,”天近午时,独活不太?自然地捏捏胡长深肩膀,同他?商量,“陪我去吃饭,吃完再回谢府。” “你不能去!”胡长深猛然抬头,与独活不过咫尺之?距,“我,我自己回去!” 说着他?强撑着要起身,只?是尝试好几次都站不起来。 也是真饿狠了。 “谢府难不成是龙潭虎穴会把我吃了?”胡长深话都说到这份上?,独活便是再不通人情,也该猜出来了,“是不是因为见我,所以才被赶出来?” “没有,”胡长深还在挣扎,还想躲他?,“不是!” “那就陪我吃饭,”独活顺着他?的意思松开手,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换了个蹲姿,“吃完才有力气回去。” 他?记得小时候师父就常这么哄他?。 独活已是耐心到极致了。 两人一蹲一坐在高墙间的巷子里,微风拂过,胡长深红着眼眶看了看他?,眼睛一眨,泪水便掉落在地, “好。” … 食肆里,独活帮胡长深叫了三个蒸饼,两碟小菜,等店家上?菜的间隙,独活指着自己额头,“印子怎么回事?” 独活斟酌字句,这印子看着就像磕头磕的,他?不逼胡长深回答,但他?想知道?这几日?究竟发生了什么,叫一个天天笑嘻嘻的小大夫变成如?今这样。 “你不是饿了?”店家正巧来上?菜,胡长深将三个盘子一并推过去,自己缩在一角,“你吃,我就要这一个饼。” “为什么?” 独活这说谎话的坏习惯也不知道?从哪儿学?的,他?在心里把这个锅推给胡长深,问得更理?直气壮。 胡长深垂眸小口吃,还有点舍不得,“我的钱只?够买这个。” 第344章 这一个饼的钱还是他?方才刚挣的。 独活不知为何,心里突然憋闷得透不过气,忽然又?发脾气,狠狠将剩下的饼塞到他?手里,“不用你出钱!” 胡长深张嘴,独活瞪大眼,立马又?加一句:“闭嘴,吃你的饼!” 店中客官听见动静,都往两人这边来,两人一下都闭上?嘴不说话了。胡长深不知是羞赧还是太?饿,到最后越吃越快,独活心里也越来越烦,大手一挥向柜台—— “店家!加两个饼,一碗汤!” 一个时辰之?后,谢府门前,两两对?面僵持不下—— 两个看门府兵与小胡大夫还算客气,“小胡大夫,大公子交代过,胡大夫与你父子之?情已断,他?的身后事自有谢府操办,你还是回去吧。” “骨肉血脉之?情岂是说断就断的?”独活可没有胡长深那么好说话,他?一把扯下胡长深拱起的手,“堂堂谢府阻拦亲父子见最后一面,天下岂有这般道?理?!” “你又?是谁!”府兵见了独活就是另外?一副凶神恶煞,“再者你一个外?人,做什么掺和别人家事!” “你管我是谁!” 对?面可都是带刀的府兵,胡长深不敢大意,连忙拦住独活,把他?往外?推,“我知你是好意,可这里实在不是你胡来的地方,快回去吧!” 说完胡长深转身跪下,“求二?位行行好,让我进?去见父亲最后一面!” 两个府兵见状皱了眉头,敬酒不吃,后头就是难喝的罚酒了,“小胡大夫,您可别叫我们难做!这街上?人来人往的,你跪在咱们谢府,是要街坊戳府尹大人的脊梁骨么?谢府可没有对?不住你的地方!” 独活跟腔,根本没有要走的意思,“那便让他?进?去!” “进?去,要进?哪里?” 府兵眼里闪过凶光,架着人往街上?一扔,独活在阻拦间也被踹了一脚。 “你怎样!” 胡长深龇牙咧嘴地爬过来,险些将方才吃的东西都吐了。 “无妨!”独活强撑,说着还想去闯,胡长深却怕了,“别,别进?去了!待父亲落葬,我,我偷偷去祭拜就是!” 独活对?上?胡长深,下意识觉得可能是胡长深怕自己被连累受伤,他?自己是没有二?亲在世,若换作?是自己,被人拦在府外?不能见二?亲一面,也是断断咽不下这口气的。只?是两人扶持着站起来的当口,府兵已是一左一右挡在门前拔刀相向—— “擅闯京师府尹家宅,按律可就地斩杀!” “这不是谢府府上?的小胡大夫吗?怎的谢府不让人进??”“听说前几日?小胡大夫被他?父亲赶出门去,大雨瓢泼昏倒在路边,那个惨哟!” 谢府门口的动静终于引来百姓围观,独活听见后半句,心里火冒三丈,只?想为胡长深讨回公道?,“里面躺着他?的父亲,凭什么不让他?进?!” 终于悠长的一声,府门洞开,谢远山从里面出来,方才他?以为不过两个小子,府兵总能打发得了,不想竟是无用,他?先瞪了左右府兵,才说:“是他?父亲要同他?断绝父子关系,是他?父亲要同他?死生不复相见,你倒来问我谢府凭什么不让他?进??难道?谢府还有对?不起他?的地方不成!” 门后院中,谢云山正要说话,远远看见念一似乎藏在人群中,眼睛一动,便转身折返。五步之?外?,谢夫人就站在阶上?,要说子肖母,谢夫人的这三个儿子,唯有大儿子与谢公绰像了十成十,谢云山看见母亲要说话,摇头示意她别担心,“一会儿小胡大夫就能进?来,儿子扶母亲回去吧。” 此刻门外?,独活逼急了更是言简意赅:“为什么!” 谢远山皱眉,说话没头没尾的真讨厌,但他?不能视路过的百姓为无物,谢氏的好名声被谢元贞一纸罪己书败坏至此,他?不能在掉以轻心,于是勉强耐心问道?:“你说为什么他?们父子要恩断义绝?” “是!” “那就去问你身边的人去,”谢远山大手一挥,“看他?究竟做了什么好事,能将他?的亲生父亲活活气死!” “竟是如?此!这小胡大夫悬壶济世,治病救人从来不收银钱,怎会将他?父亲活活气死呢?”“莫不是他?道?貌岸然,否则何以不收银钱?” 第142章 赛马 门口百姓语调一百八十度调转, 独活眼睛大睁,他不是不知道人心险恶,可胡长深几次为这些百姓风里来雨里去, 到头来也?换不到一句好。 “他好心救你?们, ”独活回身看着这一众百姓, 心里寒到极致, “你?们就如此恶意揣测!” “身正不怕影子斜!”百姓起哄,几个看?起来流里流气的最是嚣张,“不然你?倒是说说,他父亲为何会被他气死?” “你问他!”独活反指谢远山。 不就是甩锅,谁又不会! “问他什么?” 有个孩童忽然嗡声?嗡气:“这不是司马府上的小大夫吗?” 众人反应过来,顺着孩童的话炸开了?锅, “还真是啊,难怪如此帮衬, 原来都是谢家人——” 可孩童反而更加疑惑:“既然都是谢家人, 谢府尹为什么偏不让小胡大夫进门呢?” 府兵见状这才?慌了?神,提刀挡在谢远山面前,“哪个黄口小儿?口无遮拦!” 第345章 这一下弄巧成拙,百姓猜测反而甚嚣尘上, 瞬间联想到此前小胡大夫被轰出家门, 会不会正与另一个谢府有关。 “怕不是狗咬狗, 这才?牵连小胡大夫一家!”“是啊, 否则以小胡大夫的慈悲心肠, 如何能忤逆父亲?” 猜测的话越来越不像样, 也?越来越多。 这些人如风吹麦浪, 风往哪儿?吹往哪儿?倒,可又是一股难以忽略的力量, 所谓众怒难犯,光天化日,谢远山便是当今天子,也?不能为所欲为。 谢远山身后的双手攥紧,此刻欲杀胡长深与独活的念头最盛,左右胡大夫的临终遗言也?只有谢远山与谢云山听到,难不成谢云山真会胳膊肘往外拐? “是在下对不起父亲在前,不关谢府尹的事!”胡长深心知这些话不中听,所谓真相?并不重要,他要求谢远山放自己进门祭拜,便断断不能让他身败名裂,“只是恳请谢大公子能放我?进去,让我?见我?父亲最后一面!” 最终胡长深好不容易进了?谢府祭拜,有谢云山从中斡旋,谢夫人一锤定音,还答应两日后的出殡,仍旧由?他以胡大夫儿?子的身份摔瓦盆。 回司马府时天色将晚,独活走?在胡长深身后,怕他毫无征兆又要昏过去,入院的时候,才?看?见念一就站在谢元贞身边。 难怪方才?起就没?瞧见他了?。 胡长深本想回那破宅院,又拗不过独活坚持,只好随他过来。 “见过公子。”胡长深不是奴籍,按说不用行跪拜礼,只是胡长深不知为何,竟然跪下了?。 谢元贞伸手要扶,见独活先?他一步,收回手贴于腹前,“若是不嫌弃,以后就把这里当家吧,一样是谢府。” 身后念一嘟囔,哪里一样了?。 什么时候谢远山那狗眼看?人低的,也?能与他家主子相?提并论了?? 胡长深苦笑,躬身又是一拱手,“是不一样,多谢公子好意,只是公子府上已有神医,在下医术不精,恐怕会让公子失望。” 这话独活从前就说过,那时他讨厌这个跟屁虫,每次见到第一个念头就是希望他消失,此刻想到这里,独活心里只有愧疚,他忙说:“没?有医术不精!” 胡长深偏头,独活的眼睛亮亮的,像一汪清泉,干净得让人不舍得靠近。 “我?于医术一窍不通,”谢元贞笑,指着独活当挡箭牌,“这些事咱们独活就能做主,他说你?可以便可以。” ……赫连大人他,他也?不会希望我?留在这里的。” 宫宴当夜,听闻谢元贞危急之时,突然消失而后回府的独活都曾被赫连诚怀疑过,何况胡长深本来就出身府尹谢氏。 他的来历说不清。 这就不由?独活做主了?,他对上谢元贞,师徒俩入府以来,谢元贞也?是第一次从他的眼睛里读出些许紧张。 “他若是不同意,”谢元贞莞尔,背着赫连诚就敢无法无天,“我?就帮你?揍到他同意为止!” 众人皆是一笑,唯有独活是真松了?一口气。 “我?——” 胡长深笑红了?眼,强忍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后日还要送你?父亲出殡,”谢元贞摁下他几番说不出口的话,安抚道:“你?的房间我?已命人安置妥当,好生休息,好生送你?父亲最后一程。” 两人走?后,谢元贞还是没?有回房间。 “主子,立夏刚过,夜里还凉,”念一给?谢元贞披上袍子,知道此刻是在念着北郊故人,“主子若是——” “我?无碍,”谢元贞拢紧了?衣裳,“倒是沔江对岸,不知扶危可好,阿蛮可好?” “郎主传信,说薛郎主已联系上小姐,”心病难医,念一就怕谢元贞像之前那般消极,“一月为期,届时主子当可兄妹团聚!” 月上柳梢,可念不可及。 “还要一个月啊。” “主子,小姐也?是想帮忙,”念一心里明?白,只是眼下没?有别的办法,当初赫连诚率兵围攻想要解救,最后竟也?让五部人带走?小姐,何况她如今就在五部皇城,更不能心急,“您且耐心等等,或许能带回意外的惊喜呢?” “于我?而言,她还活着便是最大的惊喜,我?不要她当风秉烛,为谁打?江山。” 说着谢元贞忽然想到什么,警告似的看?了?一眼念一: “方才?的话,你?就当没?听见。” 甩下没?头没?尾的一句,谢元贞就进了?房间。 “什么啊?”念一忽然反应过来,故意在门边问:“主子,就算叫郎主知道您为了?留下胡长深,说了?几句浑话又何妨?” 一本书赫然甩出来,代替了?主子的回答。 月明?星稀,大雁北飞,万斛关外的塞城这几日热闹非凡。 大梁立夏后的第五日,便是北靖一年一度的那达慕盛会,其中涵盖赛马、射箭与摔跤等众多草原项目,各路武士蠢蠢欲动,都想在万众瞩目的时刻一鸣惊人,一跃成为合罕跟前的新贵。 “额尼,呼1的头能通天神,不能乱摸!” 左夫人的儿?子名为乌图,如今也?有十二了?,早年间就被合罕翟雉赤那封为世子,这几年倒是恩宠倦怠,逐渐偏心于右夫人所出幼子。左夫人见儿?子挡着自己脑袋,口中还道什么通天通地,偏偏一股反心上来—— 第346章 “你?是额尼的儿?子,额尼碰一下又如何?” “可父汗说过,呼很是衣裳,是依附于呼存在的东西,父汗的话不会错!”说着乌图还指向谢含章,“你?也?是我?的衣裳!” 五部尊崇翟雉赤那,表面视他如神明?,背后却说他是个只会打?仗的兵鲁子,不会培养继承人,更不会治理偌大的北靖。 好一句不过是衣裳,左夫人脸色铁青,侍婢娜仁赶紧上前,“夫人,待会儿?还要骑马,咱们先?去更衣。” 回大帐的路上,谢含章还在回想方才?世子那句,一个妇人若是没?有开窍,一辈子活在从夫从子的金丝笼里便也?罢了?,偏偏就是这样一个已经开了?窍的左夫人,日日要听儿?子如此评价自己,近乎于践踏地评价自己。 “这便是令郎?虎父无犬子啊。” 娜仁叉腰,生怕左夫人听了?心情更差,“什么虎什么犬,你?是在骂人吗?” 跟塞内汉人,通婚的五部人相?比,纯种五部入塞的时间实?在太短,便是皇城宫娥,也?听不大懂谢含章的话,谢含章索性一个挑眉,“我?说我?在夸人,你?信么?” “你?!” “右夫人身边那位萧将军,”左夫人插了?进来,打?断了?她们的嬉闹,“你?认得?” 方才?在猎场左夫人便发现,谢含章明?里暗里打?量过他好几眼,倒是萧权奇扫过一眼谢含章,便没?有再看?过来。 “我?只是觉得奇怪,”谢含章自然不会吐露真话,但这也?是她所纳闷的,“为何右夫人会重用大梁武士?” “当年五部临城,就是这位萧将军开的洛都大门,”说着左夫人看?了?一眼谢含章,不知是在她的脸上找寻什么印记,“他被人一箭贯了?左眼,若非巫医,险些救不回来——这伤若是叫你?们中原大夫来瞧,有无可能瞧好?” “我?以为左夫人不会在细枝末节上做多计较,”谢含章拐弯抹角说她小气,她对这种无谓的攀比也?没?有兴趣,“您还是接着说这位萧将军吧。” “你?对他很感?兴趣?”左夫人点头,想用大梁的诗词与谢含章套近乎,“你?们梁人有句话:美不美,乡中水,亲不亲,故乡人。” 可谢含章却不这么想。 既是梁人,便不该沦为五部走?狗,既然沦为五部走?狗,那便不配为梁人。 这才?是谢含章想说的。 “是啊,他乡遇故知,分外感?慨呢,”谢含章顺着左夫人的话,话锋一转,“所以你?们的合罕便重用于他?” “不,合罕根本没?理他,”左夫人哼笑,别看?萧氏如今威风,他在左夫人眼中,连给?她提鞋都不配,“一个瞎了?眼的武士,在战场上与断了?手脚有什么分别?巫医也?只是死马当活马医,谁让他命硬。” “后来呢?”谢含章听出其中曲折。 谁知左夫人没?径直往下说,又卖了?个关子,“你?既听过萧权奇,可曾听过他的夫人?” “烈士不妄死,所死在忠贞。”从前在家谢含章也?听兄长们说起过,只是那时候也?不过是听听而已,她也?没?想到,如今萧权奇竟成了?右夫人的第一上将,“当年萧氏夫妻也?算得上洛都寒门的一段佳话了?。” 梁人的诗词向来意境唯美,左夫人听过,眼中却闪过一丝寒光,“可他如今的风光,上将的头衔,全都是他杀妻求将求来的!” “什么?” “他杀了?与他同生共死,将他从地狱拉回人间的妻子,”左夫人喜欢看?谢含章这样惊愕的神情,似乎也?只有这种时候,左夫人才?有占上风的快感?,“他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便是杀了?这位原配,转而求娶右夫人小侄女,以证忠心!” 左夫人入帐更衣,谢含章没?有跟着进去,留在帐外等。娜仁几次偷偷瞄帐外的背影,轻声?问:“夫人,这几日您同那柳絜说了?这么多内情,若是她将这些消息都带回去——” 左夫人闭着眼,“我?有分寸,我?要的人找到了?么?” “找到了?,此刻就在殿中,”娜仁说完又看?了?一眼殿外,“夫人,您好像很喜欢她。” 娜仁有点眼红,她们这位左夫人对人忍耐的限度随着谢含章的到来,简直好比天翻地覆。她们是截然不同的长相?,人天然会对不同肤色的人产生不对等的情愫,此刻在北靖的地盘,这种情愫显然更偏向于轻蔑。 凭什么她就能得左夫人青眼? 左夫人没?有回答。 “召那卜师进来,你?去告诉柳絜,我?身子有些不舒服,喝了?药就出来。” 娜仁便不再多话,“是。” 轮到赛马时,日头已经很烈了?。看?台一侧,合罕躺在御座上,似乎身有旧疾行动不便。据左夫人所言,这几年右夫人正得宠,风水轮流转,左夫人每次问合罕的身体状况,总是被一笔带过,私下派人也?打?探不出来,只说合罕多年征战,需要静养。 于是合罕就日日在右夫人的温柔乡里静养。 赛马的勇士有近二十名,其中左右夫人阵营各派出一位,左夫人这边是惕隐,右夫人这边就是萧权奇。 “听闻柳小娘子善于占卜,”赛马之前,萧权奇特地问谢含章,口中尊敬,眼中轻蔑,“不知能否预测今日赛马,是哪方为胜?” 第347章 翟雉赤那的夫人倒是不少,但这几年来派系斗争激烈,最后只剩下左右夫人手握大权。 谢含章原本在看?惕隐,闻言转向他,“我?猜萧将军会赢。” 娜仁与另一位侍婢当即白眼,心里希望左夫人能立即打?骂她一顿,不然真得叫这个大梁来的小蹄子踩在她们头上。 乌图也?不乐意了?,推了?谢含章一下,险些摔倒,“你?怎的长他人志气?” 只有左夫人面色镇定,看?着她不说话。 谢含章如今是在左夫人阵营,便是梁人党争,双方尚且斗得你?死我?活,何况此刻面对的是大梁叛徒,杀妻求将的负心汉。 萧权奇也?没?想到谢含章会如此说,不由?哈哈笑道:“既是天命如此,空有志气又有何用?” “我?原以为萧将军只是眼睛不大好,”谢含章生等他笑完了?才?说:“我?用的猜字,萧将军身为梁人,不会听不出这猜字该当作何解释吧?” 梁人说话可没?五部那么多咿咿呀呀的语气词,她所用乃是猜而非推演,更不是占卜,所以萧氏的赢面正如这个猜字一样,始终缥缈虚无,落不了?地。 他们赢不了?。 萧权奇人还没?上马,这洋相?都出完了?,他指着谢含章,偏又不能痛痛快快去打?她一顿,“你?!” “合罕,人既已到齐,不如咱们便开场吧,”右夫人也?觉得丢脸,但面上仍端着体面的笑意,唯在眼角眉梢那一点挂着不悦,“赛场上见真章,胜者才?有资格说话。” 合罕眼睛微眯,好似要打?盹,闻言食指一翘,裁判得令,举着赤色小旗猛一挥舞—— 好戏便开场了?。 猎场赛马论圈,三圈之后谁先?跑到终点,谁便拔得此次头筹。一圈过后,娜仁兴奋地叫道:“惕隐大人在前头!” 边喊还故意往右夫人那边挤眉弄眼。 惕隐似乎也?听见娜仁的声?音,跑到她们附近时特地往看?台上面瞥了?一眼—— “驾!” 这一声?,比开场时更豪迈。 “娜娜仁,”右夫人轻嗤,权当没?听见,“我?要给?合罕剥葡萄。” 这个叫娜娜仁的侍婢原先?也?不叫这个名儿?,右夫人特地改了?个更好听的,仿佛多一个字,连带她的侍婢也?能将对面踩在脚下。 娜娜仁便明?白了?,端着一盆水过来,故意撞到娜仁,溅湿她一大片衣摆。 “哎呀,对不住啦,”娜娜仁好像有那么几分抱歉,也?全被她的语气给?盖过去了?,“不过便是咱们夫人的洗脚水,泼到你?身上也?是便宜你?了?。” 她就是瞅准了?娜仁嘴笨,另一个侍婢见状上前就要打?人,可好巧不巧—— 合罕往这边看?过来了?。 这就是明?目张胆地偏帮,左夫人虽然同样手握大权,可只要合罕偏心一日,右夫人故意使的绊子,她就都得闷声?不吭地全部吞下。 左夫人不争荣宠,就争不过这一口气。 即便不为自己,也?得为自己的儿?子。 所以左夫人打?算这次又忍了?算了?。 说完娜娜仁一脸得意就要走?,谁料谢含章忽然掩鼻,仿佛边上是一堆垃圾,“我?道哪里来的一张嘴,原来是腌入味了?。” 什么东西腌入味?又是被什么东西腌入味? 这句娜仁却是听得明?明?白白,扑哧一声?当场笑出来。 娜娜仁后知后觉,端着水盆还要撞上来,“哪来的贱蹄子!” “打?狗要看?主人,”左夫人忌惮右夫人,可谢含章却不怕,她对着要过来咬人的娜娜仁,学她的颐指气使,“没?人教过你?,狗咬人之前也?得瞧瞧自家主人么?” 下一刻娜仁也?挡在谢含章前面,只要娜娜仁敢动手,她也?不是那怂的。 左夫人在一边难得看?笑了?,最后才?出来化干戈为玉帛,佯装数落谢含章两句,偏叫谁都听出来不痛不痒。右夫人那边没?落到好,也?狠狠使眼色叫侍婢回去。 原来不是打?架才?能找回场子,伶牙利嘴也?可以。 “娜仁。” 娜仁知道左夫人的意思,行礼的姿势有些别扭,“多谢柳小娘子。” 就这当口,赛马的人又跑过一圈,后排乌泱泱的一片无人问津,全场瞩目的焦点都在左右夫人的心腹上,可不过一圈,形势便已截然不同。 “萧将军追上来啦!” 娜娜仁扬眉吐气,喊得特别大声?,生怕对面听不到,生怕在场所有竖着耳朵的人听不清。 嘴皮子溜又有什么用,手下败将根本没?有资格开口! “惕隐大人武功高强,去年还得了?第一,”娜仁急得跺脚,冲左夫人说:“怎的同样的对手,同样赛程过半,那萧权奇已经超出那么多了?!” 左夫人捏紧了?茶盏,也?是不得其解。 这个惕隐的身手谢含章不是没?见过,不单是个中好手,甚至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存在。骑马虽不是比武,可既然娜仁说他是去年的第一,不该短短一年,就被人追上。 “你?们五部人马上打?天下,”谢含章皱眉,眼睛绕着萧权奇的马打?转,“跑马怎的还输给?别人?” 娜仁气愤到口不择言,“我?怎么知道,定是他做了?什么手脚!” 第348章 “娜仁。” 娜仁便缩着脑袋闭了?嘴。 一开始谢含章看?不出端倪,她于文可战,于武却是半吊子,垂眸沉思的瞬间,似乎瞟到看?台下有道熟悉的人影。 是俄勒昆。 只见他抱着自己的脑袋,左右微微晃动,动作十分怪异。 谢含章若有所思,接着再看?两匹马,这才?发现萧权奇的马脑袋在晃,叫声?也?特别短促。 果真有问题! “左夫人,您不是说也?要骑马?”谢含章计上心头,左右观望,“您的马呢?” 左夫人看?了?眼谢含章,一时不明?白她要做什么,娜仁却忽然与之心有灵犀,指着看?台右下方的木栏处,“我?带你?去!” 还有最后一圈,时间不等人,两人匆匆跑到左夫人的马儿?身边,只听娜仁问她的时候眼睛亮亮的,这是想听谢含章还有什么整人的馊主意。 “就是这匹灰鬃代马,你?想做什么?” 谢含章眼角注意着快要跑到这边的萧权奇,身后大半圈的距离才?是惕隐,她眼睛一转,装得十分无辜天真,“我?不过是想瞧瞧夫人的马,你?以为我?想做什么?” “你?!”娜仁恼羞成怒,怎的就忘了?谢含章一向如此狡猾,她一个跺脚,转过身不想看?她,“就不该信你?!” “是么?”谢含章悠悠说。 “当然!”马儿?窸窣,娜仁转头,赫然看?见谢含章竟然翻身上马! “放肆!”娜仁伸手要打?谢含章,但谢含章居高临下,根本打?不着,“这是夫人的马!” 说完还去瞧看?台上的左夫人,希望她能主持公道。 “夫人?” 左夫人身边的侍婢凑近,方才?只见左夫人差点起身,那样子却不是愤怒,反而有点难以解释的兴奋。 灰鬃代马前蹄离地,马上的谢含章手持缰绳,烈日黄沙,与画上的月后别无二致。 她应该是我?的。 左夫人心里忽然冒出这个念头。 说时迟那时快,谢含章策马掉头,紧接着便要闯入赛场,正赶上萧权奇跑到附近,两匹马隔着大约五六步的距离,萧权奇生怕撞上自己,又狠狠往马屁/股上追加两鞭子—— 两相?刺激,萧权奇的马竟就受不住发狂了?! 方才?俄勒昆提醒,谢含章便推测萧权奇提前喂马吃了?什么能致兴奋的东西,一圈热身,两圈跑到兴奋之处,闷头继续往前冲也?就算了?,突然闯出个东西的话,人能沉稳应对,失了?理智的马儿?却未必! 身后哒哒声?渐近,谢含章从被甩下马的萧权奇身上抽回目光,正见惕隐的马呼啸而过—— “这是赛场,乱晃什么!” 第143章 义女 众人惊呼, 谢含章与?惕隐两马几?乎相贴,任谁看了都要捏一把汗。但回过神后,萧权奇的把戏几?乎是摊开在所有人面前, 否则三匹马, 何以只有萧权奇的发了狂, 且发狂之后便倒地呕吐不止, 片刻便没了生机—— 明目张胆至于如此境地?,想必一定是有问题! 右夫人再坐不住,霍然起身,“怎么回事!” 萧权奇半边脸都被擦伤,连着那只被一箭射穿的眼睛,此?刻看起来?十?分狼狈, 他顾不上龇牙咧嘴,跪在右夫人正对的看台之下: “臣也不知?马儿为何发狂!” 锣鼓喧天, 众人侧目, 萧权奇的声音瞬间被胜利的声音淹没—— “惕隐胜!” 彩花飞舞,萧权奇扯下沾在脸上的一根,直视下马的谢含章,“不想柳小娘子竟是如此?手段卑劣之人!” 她一个梁人, 在场五部人都没看出的问题, 怎的凭她就能一眼看穿? “到底是谁卑劣?惕隐与?我擦肩而过, 怎么我二人的马并未受惊, 你的马隔着这么远, 反倒就发狂了?”谢含章不听他栽赃, 事实胜于雄辩, “娜仁,你可得为你家夫人的马作证, 它可没跑到萧大人面前乱晃吧?” “是!奴婢当然可以作证!”娜仁伸手挥过看台上的一片,“在场的人都可以作证!” 她家夫人的马与?萧权奇的马可是隔着十?万八千里,反倒是惕隐的马与?之擦肩而过,看起来?十?分凶险。 “做他娘的鬼证!” “胜败乃兵家常事,怎么做了五部人,连输都输不起了?”谢含章啧啧,说完拍拍手掌,回了看台之上。 “柳絜,”萧权奇脸上还在滴血,一路目送谢含章上看台,“老子记住你了!” “惕隐去年便拔得头筹,”大局已定,右夫人便是怒气滔天,也得藏在背后,只见她主动向左夫人与?惕隐道?喜:“今年果真还是威风不减啊!” 合罕微微坐正,似乎对今日的胜负毫不在意,等惕隐走到跟前跪下,便一个挥手—— “赏!” “夫人,”谢含章脸上出了些薄汗,好?在左夫人的马儿性情稳定,要是它也发了狂,那可就不是她能控制的了,谢含章先?斩后奏,但脸上一副笃定,“不会怪我擅自骑你的马吧?” 左夫人没有回答,她眼中还是方才谢含章在马上的样子,不由感慨:“若月后所生为女子,长大成人之后,当就是你这般的飒爽英姿!” 谢含章躬身,“夫人过誉。” 第349章 赛马之后便是午膳,午膳之后还有别的活动,娜仁扶着左夫人,看谢含章也顺眼不少?,“夫人,咱们入帐吧,该用午膳了。” “阿絜。” 谢含章一时没反应过来?。 她们盟约未立,此?刻这个称呼会不会太亲昵了? “阿絜,”左夫人仿佛没看见谢含章脸上的犹疑,揽着她的手臂,仿佛母子之间说悄悄话:“晚膳之后,我带你去个地?方。” 整个晚宴谢含章都在思索左夫人的话,以至于都没什么胃口,席间左夫人大约看出她的心?思,偶尔瞥上两眼,并没有多说。 大约戌时,晚宴终于结束,回延春阁之后左夫人屏退左右,与?谢含章两人往内殿走,左夫人浑身透着神秘,这股神秘叫谢含章不安。 “夫人想带我去哪里?” 齿轮转动的声音响起,左夫人按动机关?,挂画身后的墙面缓缓翻动,显现出一段通往地?下的台阶。 这寝殿下方竟然是间密室。 谢含章再度扫过周遭,确认寝殿里只有她们两人。 “你上马的姿势很好?,骑马的姿势却不太对,”下去之前,左夫人忽然问:“我让惕隐教你好?不好??” “左夫人。”谢含章站在密室门?前,说实话,她不想下去。 但又?架不住有些好?奇。 谢含章莫名想起第一次见左夫人的模样,她将那么多官员踩在脚下,之后还反驳谢含章,左右夫人与?合罕都是这北靖的天,甚至还有俄勒昆的话,与?他见到左夫人时的一系列反应。 这个左夫人,或许并没有她表面上那么简单。 “我以我母族起誓,不会伤害你,”还有一个头的距离,左夫人就要完全没入黑暗里,她看出谢含章的顾虑,十?分友善,甚至还有点委屈,“我只想与?你分享一件东西。” 这是五部的地?盘,由不得她不去,谢含章在心?里默念,随即壮胆跟着一道?下密室。 正如谢含章的推测,密室果真很大,左夫人举着蜡烛,慢慢点起贴墙的一圈烛台,范围几?乎与?地?上寝殿不相上下。随着密室一点点亮起,谢含章终于看清—— 正中有一口棺材。 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点完蜡烛,左夫人就走到棺材旁边站定,回身对她笑, “过来?啊。” “那是什么?” 谢含章后退一步。 左夫人的声音很轻,还要卖关?子,“你过来?不就知?道?了?” 沉闷的空气中充满灰尘,这里到处都没有人的气息,空气里甚至弥漫着一种特殊的味道?,叫谢含章不寒而栗,说实话,谢含章对棺材里的人很感兴趣,可她总觉得进了密室,左夫人倒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 就像冬至那日五部临城,他们手举弯刀,眼中的兴奋是一样的。 “为何只带我一人下来?,”谢含章脑中瞬间闪过无数个猜测,她强装镇定,“你的侍婢,还有惕隐,他们也都见过吗?” “没有,”左夫人一字一顿,“没有第三个活人见过这里的东西。” 没有第三个活人,那谢含章见过之后,会变成无名尸吗? “如此?私隐的东西还请夫人自己保管妥当,”谢含章始终与?左夫人保持一段距离,就算逃不出皇宫,也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死在地?下,“非礼勿视,既然你的心?腹没见过,那么我也不该看。” “等等!” 谢含章转头的瞬间,左夫人往前一步叫住了她。 “你能不能做我的义女?”左夫人心?心?念念,眼中带了些许渴望,“今日你在马上的样子实在太像她了。” “像谁?”谢含章恍然大悟,也明白了左夫人应当不是想要她的命,“像月后?你见过她?” 可左夫人想要月后的替代品。 谢含章一时竟不知?,这到底是她的优势还是劣势。 “她就在这里啊,你瞧,”左夫人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没有一刻离开棺椁,她的眼神,就像在凝望多年故人,“她也想见见你呢!” 只是再对上戒备的谢含章时,左夫人的神色便多了一丝阴郁,谢含章不敢违逆更不敢掉以轻心?。 “好?,”谢含章决定先?顺着她,“我过来?便是。” 说着谢含章屏息走到左夫人身边,只见棺椁里安放着一具干尸,头戴鎏金面具,不计其数的细铜丝缠绕手足。 如果穿戴者不是一具死尸的话,应该还是很好?看的。 可月后应该已经死了十?几?年了。 尸身不腐,本?身就是一件诡异的事,看见这样的情景,谢含章只想把方才的晚膳全吐出来?。 左夫人还真是个疯子。 “形不散则神不离,你们大梁讲究落叶归根,我们五部人却没有这个习惯,”左夫人对谢含章的反应全不在意,继续述说她的阴诡手段,痴心?妄想,“所以我命人将她制成干尸,尸身得以永久保存,这样她也能永远陪在我身边——你瞧,她还在笑。” 谢含章没心?思看干尸是不是会笑,她抬头望顶,若是没猜错的话,月后的棺椁应当就在寝殿床帐的正下方。 这又?是一种怎样的情愫,叫左夫人将月后制成干尸,日夜相伴? 今日猎场,世子那样顶撞左夫人,谢含章心?里还有点同?情与?不忍,夜幕降临,四?下无人之际,谢含章心?中只有恐惧。 第350章 “你愿不愿意做我的义女?”左夫人再一次问她,语气已经悄然变化?,多了一点不容抗拒的意味。 谢含章不敢再随便说话,她甚至觉得即便自己暂时答应,恐怕左夫人也会做出令自己难以想象的事。 入城那日俄勒昆说得对,是她大意了。 左夫人有做后妃的困境,有做世子之母的苦衷。 可这一切在干尸面前都显得那样不足为道?。 “入夜了,我们不要打搅月后安眠,”半晌,谢含章勉强回应一句:“上去好?不好??” “这是不愿意答应了?”左夫人很是失望,她手扶棺椁,好?像在跟月后告状,“是啊,一月为期,眼下已经过去大半,待考察完各派系,你很快就要回到你的二亲身边,此?后我就成了你记忆中的一抹灰,风一吹,呼,就烟消云散了。” “不会,”左夫人呼气的时候,谢含章甚至浑身颤抖了一下,她强颜欢笑,搬出谢公绰当挡箭牌,“我以我父起誓,此?生一定不会忘了你,即便回了铎州,日后你我也还会再见。” “你的父亲是谁?”左夫人皱眉。 “铎州府尹谢公绰。” “好?,”左夫人抬眸,似乎对这个答案感到满意,“那就一言为定。” 谢含章揣摩着左夫人的神色,又?隔一会儿才敢问:……在可以上去了吗?” 左夫人点头,缓缓朝谢含章走去,“咱们走。” 谢含章的心?随着左夫人的脚步一直提到嗓子眼儿,上去的台阶并不宽,可谢含章始终不敢走在左夫人前面,更不敢落在后面,两个人肩并肩,走到门?口不过短短一段路,谢含章的后心?都是汗。 好?在密室门?口近在眼前,昏黄的亮光让谢含章感到一丝安心?,她正要往前走,左夫人的声音再次响起—— “不对。” 谢含章心?下一沉,不敢回头,“什么?” “为什么你只用你的义父起誓,”左夫人的声音很低,但能叫人清晰地?听出她的不悦,“而不用你的义母呢?” 谢含章浑身血凉,声音在喉底打转几?次才脱口而出:“你愿意被你儿子拿来?起誓吗?” 左夫人再次轻声笑起来?,“自然不愿意。” “所以啊,”谢含章顺着左夫人的意思,心?脏好?像贴着耳朵跳,跳得她浑身不舒服,险些听不清身后的动静,“不管怎样,我都不想亵渎女子。” 说完谢含章再也等不及要踏出去。 ……吗?” 背后幽幽的两个字,就是谢含章最后的记忆。 几?日后的深夜,铎州司马府的后院主间,昏暗中赫连诚轻拍谢元贞的脸—— “季欢,醒醒!” 谢元贞仿佛陷入一场无法?醒转的噩梦,他呼吸急促,跟个破风箱似的,一听就知?道?喘症又?起。 “季欢,张嘴,把药吃下去。”赫连诚赤脚下床,匆忙点灯,抓了药就跑回床上,半哄半塞,两个人相贴,一同?大汗淋漓。 谢元贞艰难地?吞了药,眼睛半阖着,好?像还醒不过来?。 于是赫连诚就抱着他,顺着脖颈摸那药丸的位置,含了温水慢慢渡药。 微弱的咕咚一声。 药终于是下去了。 “阿奴醒醒。” 赫连诚始终不敢松懈,边呼唤,边抱着顺他心?口,就这么目不转睛地?干等一会儿,见人还不好?,又?赶紧传了五绝过来?瞧。 夜里本?该属于清甜的梦乡,谢元贞的寝间却总是这般兵荒马乱的,赫连诚数不清几?次这样干着急,心?里止不住胡思乱想,下意识脱口而出: “先?生,季欢许久未这样犯病了,他的喘症——” 是不是恶化?了? “外不治癣内不治喘,”五绝知?道?赫连诚要说什么,他也不会安慰人,实情也最能定人心?,“放心?,虽然不能根治,但能控制。” “不能根治,”赫连诚喃喃,今夜还好?他在,若是谢元贞不知?道?自己犯病便已陷入昏迷,或者出门?在外刚好?没带上五绝,于是他又?追问一句:“那若是如今日这般,所配丹药并不起效,寻常大夫可能缓解?” “你是要把我这块鬼医的招牌砸碎了扔出司马府吗?”五绝的耐心?往往只在第一句,第二句他就要撒泼打滚了,“便是哪日我咽了气,我徒弟还有那胡长深也都能治,哎呀你别在这儿烦我!” 如今独活给师父打下手,偶尔已经能上手行针了。经历上次的事情之后,独活对于赫连诚的不安有了更直观的感受,他下完一针,便回头安慰:“大人别担心?,公子无碍。” “好?,”赫连诚颤抖着握紧,靠上门?槛,“好?。” 谢元贞醒来?的时候,窗外天色已是鱼肚白,他指尖微动,赫连诚应声而醒,两人四?目相对,彼此?笑了一下。 “怎的趴在床头?”谢元贞声音有点哑,说着还想起身,下一刻他才发觉身上干爽松快,好?像还换过衣裤。 “你做噩梦了,”赫连诚探了下额头,起身亲了下,“裲裆都湿透了,刚给你换过。” 噩梦里有谢含章,所以他觉得不舒服,觉得喘不过气。 “我竟睡得这样沉?”赫连诚垂落的发丝透着独特的清香,谢元贞细细嗅着这股好?闻的味道?,脑中顿时闪过许多情景,其中还有赫连诚不间断的呼唤,好?像并不都是梦。 第351章 “我犯病了?” 赫连诚捏着他的手,“别怕,我在。” “明日就要启程去接阿蛮,”谢元贞坐起来?,靠在赫连诚后心?,“也不知?道?她深陷敌国,过得好?不好??” “总比你要好?,”赫连诚捏他鼻子,“小药罐子,什么时候能好?起来??小心?少?珏见了笑话兄长。” 谢元贞咯咯笑,笑完了又?开始发愁,“我这一走不知?道?要几?日,朝中虽有外兄与?如晦两人,不知?道?裴云京那边会不会有什么动作?” 十?日前慕容裕身死,慕容述回京继承大统,江左朝廷历经永圣短短八个年头,此?后开启崇化?王朝。 崇化?帝上位第一件事,便是赦免裴云京斩杀先?帝的罪责,对一众朝臣声称其也算是事出有因,且大梁将相本?就所剩无几?,十?万兵马仍由裴云京执掌。甚至还钦赐天子剑,封领军大将军。 作为交换,崇化?帝也同?时摁下了谢氏诛九族的罪责,免得谢氏一党狗急跳墙,大梁从此?彻底四?分五裂。 新帝登基,大赦天下,铎州谢氏再领十?万兵马,最后的十?万便交由庾愔操练。 此?事一出,朝野震惊的不仅是慕容述对裴云京的态度,更是慕容裕如何会死在裴云京的手下。 “平日见你外兄为人沉稳,”赫连诚有几?分埋怨,也有几?分不解,“怎的能让吕恂轻而易举杀了慕容裕?” 若是慕容裕死得其所,能借机杀掉裴云京也就算了,可他们人在平州,裴云京背靠十?万兵马,他们杀不掉。回京之后慕容述又?立即各种加官晋爵—— 这是先?下手为强。 “陆贵,现在该称呼一句陆太妃,”谢元贞顿了顿,无论多铁面无私的人,心?中总有软肋,就看这个软肋是在什么时候出的问题,“听闻出发当日慕容裕险些杀了陆太妃,若不是外兄正巧赶到,只怕是要出大乱子。” “你是说他俩,原来?如此?——”赫连诚还道?崔应辰多年不娶,原是存了这个心?思,“只是如今虎符尽归慕容述之手,瞧慕容述这样子,只怕是要将裴云京当亲儿子扶植。” “裴云京与?咱们之间,慕容述总要选择信一个,”谢元贞对慕容述的选择倒是不意外,他只是怀疑动机不纯,“他膝下无子,不是裴云京也会是别人,一个私生子,总好?过诸多异姓王。” “慕容述膝下无子,”赫连诚眼睛一转,“他不会也同?那谢懋功一样,是个站不起来?的主儿吧?” “慕容皇室虽短寿,有妻妾的几?位还是枝繁叶茂的,”谢元贞莫名扫过自己的肚子,耳根泛红,“他多年不娶妻,总不至于是不想连累妻妾吧?”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算世家尊贵无人愿意下嫁,寒门?总不至于也都不愿意。 在这个礼崩乐坏,民风彪悍的时代,不成亲的原因无非就那么几?个。 “昨日休沐,慕容述曾微服出宫,偷偷去祭拜那位颛臾野王,”赫连诚与?谢元贞想到一处去,“早前不就传闻慕容述与?那颛臾野王私交甚密,当年野王又?与?那裴后勾连祸乱朝纲,若真如此?,那他这个贤名还当真是装给天下人看的。” “可惜裴氏藏在洛都,”谢元贞不由想到远在天边的裴后,“不然或许能顺着查出些蛛丝马迹。” “你怀疑这三个人——” 这三个人之间一定有什么纠葛。 “诏书一事再次印证,”谢元贞点点头,蹭着他的后心?,舒服得又?想闭上眼睛,“所谓的史书工笔不可信,关?于裴氏的只言片语也未必可信,慕容述重用裴云京,他的身份是一重信息,他的‘母亲’,或许就是第二重信息。” “你师兄跟着一道?回来?,”赫连诚偏头,看见谢元贞浓密的睫毛,又?想亲他,“他可有带回确切的消息?” “你也在查?”谢元贞对上赫连诚的眼睛,片刻之后,异口同?声—— “裴后没有子嗣。” 两人再次相视而笑。 裴云京的身份是个突破口,既然谢元贞的人扎根裴氏军营,赫连诚便着眼于铎州皇城旧人,“只是宫中旧人的证词还不够,若是能查到裴云京的生身父母,那才算是证据确凿。” 谢元贞点头,“那就看是扶危快,还是季欢快。” “什么快?”赫连诚眼睛微眯,眼波流转,装作听不懂,“快什么?” 谢元贞眼睛一转,“那我换个字眼。” “什么字眼?” 说着赫连诚已经转身,眼神危险,架着谢元贞的模样活像架着半大孩童,可谢元贞不惧淫威,定定看向赫连诚—— “看是你行,还是我行。” 这张嘴,还是堵上比较好?。 第二日天蒙蒙亮,上朝之前,崔陆赶来?相送。 “此?去万事小心?,”崔应辰这话是在叮嘱谢元贞,可同?时看向赫连诚。 乱世敌国何其凶险,只是毕竟谢元贞身在局中,有些话不好?说。崔应辰一脸担忧,是希望情急之下,赫连诚能拖住谢元贞,两人保全自己为上。赫连诚明白崔应辰的意思,点头道?:“外兄放心?,我会保护好?他。” 陆思卿也跟着叮嘱:“朝中的事你们也不必担心?,我与?崔兄会照应,少?珏于他们谢府也有一半的情谊,这个时候再添乱,于两方都没有好?处。” 第352章 而且陆思卿也心?存一丝希冀,也盼着能将谢含章平安带回,两谢之间裂缝横生,既然崇化?帝选择不追究,若是再将谢含章追回,看在义女的面子上,谢云山与?谢夫人或许能从中斡旋,两方修复关?系,共同?对付裴云京。 车马缓缓行进,两人挥别,陆思卿的脸色才沉下来?,“崔兄,我心?里——” “上朝去吧,”崔应辰叹了一口气,“相信他们。” “嗯,”上车之前,陆思卿想起什么,抓着崔应辰的衣袖,声音低得不能再低,“过几?日我阿姊就要出宫修行,你可得准备妥当!” 第144章 真假 “待过江与樊令、薛瑶瑟汇合, 此去洛都城东也?还有将近十日,”赫连诚命人将车里装潢一番,那车驾从外头瞧除了大些便是平平无奇, 可内里一应俱全, 不算奢华, 但?胜在种类繁多, 其中谢元贞应急的药足足备了三份,就是为防不时之需,“路上若是不舒服,千万别硬抗。” “嗯,”谢元贞坐上松软的垫子,拿赫连诚当靠山, 闻言抬眸,看见他的下巴有一点点胡渣, “樊令也?去?” “等少珏过来她再动手?, ”赫连诚知道谢元贞担心什?么,亲了一下他的额头,“她知道分寸。” “也?不知五部为何抓阿蛮,又为何放她?”越接近当年的城东山林, 谢元贞的不安又多一分, “城东多山林——” “此前我已在地图上做好标记, 咱们早一日去, 先在几个制高点与峭壁附近布防, ”赫连诚话锋一转, 他心中也?有不安, “只是冬至那夜突遭大风,八盘岭那次突遭雷电, 不知道这几日天?气又如何?” 人算不如天?算,上次赫连诚几乎已经能救回谢含章,正?是突如其来的一道闪电,将先前的努力瞬间炸成泡影。 “来前我与灵台丞都测算过,这几日倒是无风无雨。上次带走阿蛮的三个人都不简单,若是咱们确定阿蛮的身?份。”谢元贞视线向上,与赫连诚相?对—— 赫连诚紧了紧怀抱:“擒贼擒王!” 七日后,城东山林 左夫人说到做到,护送谢含章的不过十人小队,领头的正?是俄勒昆,他在刘弦所带兵将的一丈开外停下,先行过礼,“前面?可是来接柳小姐的使臣?” 明明都见过,还故意装作不认识。 刘弦也?并不想跟一个只知抢掠的五部人礼尚往来,“这么快就不认得我了?我可还认得你啊!” 当年的城东是他逃脱,此前的八盘岭又叫他死里逃生,上天?当真如此怜惜这个五部人,让他回回能捡一条小命。 “我只是想要确认,”俄勒昆一噎,转而笑?道:“柳小姐回一趟家不容易,可别跟错了人,走错了路。” 那还真得谢谢他。 “既然你确认完,那便该轮到我验真假了,”刘弦轻嗤,只觉得这个劫匪的话未免太过可笑?,“你怕柳小姐走错路,我却怕来的不是柳小姐啊。” “这个简单,”俄勒昆就知道他不信,伸手?一挥,“来人,掀帘!” 刘弦定睛上前一步,与薛瑶瑟四目相?交,虽然隔着距离,但?谢含章的模样却是真真切切,确实就是她。 只是她看向二人的眼?神却有些异样。 “小姐,”刘弦眼?睛一转,先问候一句:“你在五部可还好,他们可有给你罪受?” “没有。” 冷冰冰的两个字。 确实就是谢含章的声音。 谢元贞重伤之时,李令驰尚且能寻一个声音相?似的‘谢含章’,如今自谢含章被掳已过去一月多,会不会也?叫五部人找到个音容笑?貌全都符合的赝品? 还得再验一验。 刘弦垂眸沉思,又加一句:“小姐,你阿兄很?想你。” “你若不信,我们大可再走近些,”俄勒昆看出?刘弦的心思,他有恃无恐,因?为车驾之内的的确确就是谢含章本人,他抱臂道:“这么一句一句地试探岂非浪费时间?” 说着谢含章已径直走出?车驾,站在马夫的座位边,薛瑶瑟看了半晌,这才?点了点头,的的确确脸上没有易容。 可没有易容便是真的么? 无论如何,人的眼?睛始终不会骗人,刘弦心里的疑问并未全然打?消,他眼?睛一斜,此刻后方?制高点的岩石后,谢元贞也?问:“是阿蛮吗?” 怎的有些陌生? 但?同时谢元贞又十分惭愧,明明是自己?的亲妹妹,明明分别不到两年,音容都还不足以改变到他难以辨认的地步,可他就是还要问赫连诚。 “是,”赫连诚十分笃定,“是她。” 紧接着赫连诚往后面?一瞧,伪装躲在树上的樊令点头,举弩瞄准俄勒昆心口。 食指将扣的瞬间,樊令耳朵一动,她顺着声音来向去看,随即抬手?挥停,然后向赫连诚打?了个手?势: 有兵马过来! 樊令这批人不能提前暴露,由是三队人马一天?一地,一明一暗,静候萧权奇的兵马闯进包围圈。 须臾,俄勒昆自己?也?听见身?后的动静,可等他回身?去看时,已经来不及了。 “通敌盘国!通敌叛国!” 萧权奇挥舞长刀,惊起一片林中鸟,下一刻他出?现在众人之前,身?后乌泱泱,约莫有两三百号士兵,单等他一声令下,即刻奔涌而来! 第353章 对面?的刘弦本还想看俄勒昆的反应,可待他看清来人的脸,顿时再无法移开目光—— “萧权奇,你竟然还没死!” 萧权奇横刀指向刘弦,闻言移开一寸,“你是谁?” “我是谁你自不必管,”下一刻刘弦已从震惊的情绪中抽离,提刀相?向,“你只要记得呆会儿到了阎王殿,老老实实报你萧权奇的名字便是!” “猖狂!”萧权奇眼?色阴沉,当即大喝一声,“给我放箭!” 就是此时! 樊令当先射向萧权奇的弓箭手?,一众人的弓箭还未射出?,已被更快的一批暗箭射倒在地,无一幸免。 “伏兵,将军,他们有伏兵!” “来了就别走!” 萧权奇截获左夫人密信,自以为螳螂捕蝉,可他们轻举妄动,既已全部在赫连诚伏兵的击杀范围,刘弦哪里还能让他们活着回去,紧接着他便率兵冲上前。 而身?后树上,樊令踩着方?才?一批箭尾,又是三箭齐发射向俄勒昆,前两箭被他横刀挡下,最后一箭终于射中他左肩,应声倒地。 “俄勒昆!” 这一箭射穿了他的骨头,谢含章见状差点要跳下来。 “别管我!”俄勒昆使劲挥动右手?,他们的目的显然在自己?,若是谢含章冲进范围内,反而容易被误伤,“在车里躲——” 俄勒昆的声音戛然而止,最后一箭直接射入他心脏的位置,俄勒昆双目圆睁,倒地吐出?一口血沫,脑袋一歪,很?快就不动了。 送谢含章来的小兵见俄勒昆倒下,落荒而逃跑了大半,谢含章始终在车上没有下来,视线移动,从俄勒昆看向不远处的樊令,樊令正?准备解决她身?边的几个小兵,扫到那双充满愤怒的眼?睛,握弓的手?一僵,竟是被她这远远的一眼?所震慑。 袭兵的弓箭手?全军覆没,那头赫连诚与谢元贞带人俯冲下来,三面?包抄萧权奇。 “我去堵萧权奇,你去救回少珏!” 当年赫连诚见识过萧权奇的武功,与其说是怕谢元贞应付不来,不如说是见不得谢元贞再受一丁点的伤。 可谢元贞却不愿与他分兵,“我要杀他,我要杀了萧权奇!” 屠杀谢氏满门的刽子手?可不止公冶骁与贾昌几人,正?是萧权奇故意捏造是非,才?让二校尉有可乘之机,仇人在此,他不可能放虎归山,放任别人取他的脑袋! “樊令,”赫连诚明白他的意思,没有二话,“去那边救人!” “是!” 樊令与一众弓箭手?飞身?下地,冲到谢含章身?边,谢含章周围横七竖八,只有她一个活人还站在那儿,樊令上前就去拉她的手?,以免再生事端—— “小姐快随我们走!” 这一下却没拉动。 方?才?的眼?神闪过脑海,樊令心下一沉,赫然回头。 杀意顷刻转为笑?意,只见谢含章眉眼?一弯,轻声道:“好啊!” 只是离开之前,谢含章忍不住看了一眼?俄勒昆,樊令顺着视线还想补刀,却被谢含章大力拦住。 “这么一根粗粗的箭没入心脏,哪里还有活路,”谢含章不动声色,握了握樊令的手?,“咱们还是快走吧。” 纵使樊令心有疑惑,现在也?不是她犹豫的时候,她只能应下,先走为上。 山林中三方?剩下两方?,那边赫连诚分兵包抄截堵来的几百士兵,逮捕头目,其余斩草除根,免得五部闻讯赶来,事情变得更为棘手?。 刀光剑影的中心,是谢元贞与萧权奇,身?后赫连诚收了刀却没入鞘,视线在两人之间回转,是想伺机补刀。 “你是,”萧权奇终于认出?了谢元贞,实则是难以置信,“你竟是谢元贞!” “我原以为我的命已经够大的了,”谢元贞拔剑在半空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没想到萧伯长的命更大,一箭贯脑都能挺过来!” 话音刚落,谢元贞飞身?上前,在林中厮杀起来。 “我说过小公子不适合拿刀,可你左手?拿剑更砍不过我的刀,”刀剑来回间萧权奇又开起玩笑?,谢元贞的武功比起七年前并没有长进,只是当年他是右手?如今是左手?,这样看来,这长进便不容小觑,在又一次挡回谢元贞的长剑之后,萧权奇笑?道:“我少了左眼?,你断了右手?,这很?公平!” “是么?” 一旁观战的赫连诚捏着一把汗,始终没有出?手?,下一刻萧权奇一刀砍来,赫连诚眼?睛一动,鬼使神差叫谢元贞攻他下盘,萧权奇下意识被牵着走,移刀向下的瞬间,谢元贞反而穿到他左眼?盲区,一剑挑了他的手?筋! “啊!” 一声惨叫,赫连诚悬着的心放下些许。 可谢元贞却没有停,“你说什?么公平?”发狠的一句脱口而出?,紧接着他又挑断萧权奇的右手?手?筋,没了一只眼?还能负隅顽抗,可没了一双手?,却只能任人鱼肉。 谢元贞斜剑身?前,一滴血从尖头滴落,转眼?又是一把干干净净的君子剑,他端的大度,还同萧权奇商量,“我的手?不用你赔,可谢府上下百余条人命你却是赔定了!” 下一刻谢元贞却是扔了剑,伸手?向赫连诚。 “斩阎罗重,”刀身?翻动眼?花缭乱,赫连诚一掌送刀过去,“接着!” 第354章 这话可真不是玩笑?,接刀的瞬间谢元贞生生逼退一步,喘着粗气笑?道:“倒是真重!” 萧权奇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今日是他鲁莽,未经侦查便带人围攻,以为可以通敌叛国的罪名,将左夫人一党一并拿下。再不济碰上旁人,打?一打?说不准也?还有活路,只是似乎注定他这七年的大运走到终点,一过来就碰上死对头,上将军的盔甲在阳光下如梦似幻,终究成了南柯一梦。 早知道就不来抓这个所谓的把柄了。 说不定从头到尾,就是这个老妖婆的诡计! 谢元贞双手?握刀柄,提刀之前最后问他:“你笑?什?么?” 他问萧权奇的骄傲,也?问萧权奇的遗憾,譬如那位美娇娘是否还在等他回家,若是萧权奇求谢元贞,谢元贞或许可以考虑,将他的人头返送家门。 “我笑?所谓当轴世家也?不过如此!”萧权奇越说越重,在苍翠的林中回荡,如恶鬼降临人间,“你杀了我又如何?谢氏满门人死不能复生,你也?不过是个无家可归的孤儿——” 最后一个字眼?被难以忍受的痛呼彻底淹没,赫连诚再听不下去,猛然上前重重踩断他的腿骨! “你还是留着忏悔的话,下去跟谢家人赔罪吧!”说着赫连诚踩着萧权奇的伤腿又加一脚。 “让开些,”谢元贞终于休息够了,猛一提劲举刀横砍,同时喊道:免得溅你一身?!” 人头落地,血溅三尺高。 “这下总不会诈尸了吧?”赫连诚立马接过斩阎罗,谢元贞被揽入怀中,双手?都在颤抖,他还有心思玩笑?,“这刀得有我人那么重吧?” “胡说,至多顶你一半!”赫连诚揽着他,回身?冲刘弦道:“带他们回去仔细审!” “是!” 两人快走到谢含章身?边的时候,谢元贞一个箭步冲出?去,叫赫连诚抓了空。 “阿蛮!”谢元贞刚触及谢含章的手?,却见她如野兽受惊一般退缩,抬眸的一瞬间满眼?戒备。 “是怨兄长来得不够及时?”谢元贞脸上一僵,黯然失色,“兄长错了,原谅兄长好不好?” 这些落在谢元贞眼?中的怨怼,看在赫连诚也?眼?中便是不对劲更多,他不动声色地走近两人,悄悄看了一眼?樊令。 樊令就站在谢含章的身?后,趁两人没注意,极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斩阎罗伸出?一寸,赫连诚的笑?意就淡得看不清了。 光凭音容,连薛瑶瑟都没看出?破绽,要么是她此前口中的高人指点,要么,便是眼?前的谢含章,已经变了一个人。 “我不怨兄长,”谢含章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破绽,矢口否认,诱着谢元贞往别的方?向聊,“咱们现在要回家吗?” “是啊,咱们回司马府,”谢元贞再笑?起来,眼?中便多了些小心翼翼,“不回谢府了,好不好?” “为什?么?” 其实她更想问的是: 面?前这个问自己?的人又是谁? 他既称自己?为兄长,那么是谢家三兄弟之一? ……不在的这段时日发生了许多事,”谢元贞引着她往山下去,不时提醒,叫她别贴着悬崖走,“回去兄长同你细说。” “这样啊——”谢含章声音松快,“那就先回家吧!” 只是谢元贞转身?的一瞬间,谢含章霍然抽出?匕首直往兄长心口而来,赫连诚本能拉过谢元贞,谢含章料准一般,紧接着刀口向上,就往脖颈处去挑! 谢元贞惊愕到说不出?话,赫连诚拉他到身?后的同时猛踢一脚,大喝:“你不是谢含章!” 赫连诚的武功太高,一击未中,你就一定要跑! 这是出?发之前左夫人对自己?说的,谢含章始终记得。 于是谢含章没得手?也?不意外,转而顺着这一脚就往山崖下跳! “阿蛮!” 谢元贞回神过来,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纵身?一跃! “季欢!” 赫连诚借着悬崖边仅有的几棵树跳了下去,一把捞起谢元贞,悬崖边的众人顿时急作一团,可他们距离太远,抓不到两人。 “别做傻事!”赫连诚一手?拉着谢元贞,青筋毕露,单手?扒着岩壁缝隙里横生的一棵树,几乎是哄着他回头,“乖,先回来!” 谢元贞终于回了头,光这一眼?,赫连诚就心软了,“我妹妹掉下去了。” 他唯一的妹妹掉下悬崖,生死未卜。 “她不是,谢元贞你看清楚了!”枝桠发出?断裂的声音,千钧一发,赫连诚咬牙一狠心,“她刚才?想要你死!” 谢元贞眼?睛微微睁大。 他哪里看不清呢,可这叫谢元贞如何敢信? “乖,”眼?见枝杈快要断裂,赫连诚哄人的话都带了不容拒绝的意味,“我拉你上去!” 果真一动,枝杈难以承受两人重量,咔嚓一声断裂,情急之下赫连诚奋力将谢元贞往上一拽,用自己?的身?体顶他先上去,赫连诚身?体腾空无处借力,反倒因?为这一下而加速跌落山崖! “主子!” 众人抓住谢元贞的一只手?,几人很?快将他拉上来,谢元贞人站起来,心跟着赫连诚跌落万丈深渊,他眼?睛通红,“谁带了绳索!” 第355章 “没有,这山崖也?没有藤蔓——属下立即带人下山去找!” 要有绳索方?才?早就拉他们上来了,谢元贞这是急昏了头,且就算有绳子,刘弦也?不敢让谢元贞直接这么下山崖,他当即指挥人往山下去,用眼?神示意樊令与薛瑶瑟看着点儿谢元贞。 方?才?的任性仿佛是回光返照,找人的一路上谢元贞一声不吭,樊薛二人问渴问饿,他除了摇头还是摇头,这样一来,身?边的人反倒不敢再消耗他的精力。 若是找不到赫连诚,只怕还不知道谢元贞会做出?什?么事。 “这样不行,咱们兵分两路,你去那头,我跟着公子去另一头,”刘弦看着前方?密密麻麻的杂草,心里越觉得不妙,于是他跟樊令商量,“咱们在山崖下两头包抄!” “你们小心!”樊令没多犹豫,转身?的时候还听着周围的动静,“他们的人没回去,很?快就会着人来寻,咱们不能耽搁太久!” ……找人!” 刘弦明白樊令的意思,可主子生死未卜,现在说什?么都是白搭。 … 等刘弦带着谢元贞下到山脚,约莫黄昏的时候,忽然听见前方?士兵高喊: “那儿有人!” 谢元贞猛然抬头,“哪儿有人!”抬脚要走的瞬间还往前摔了一下,锯齿状的杂草划过脖子,拉出?一条长长的血丝。 “公子小心!” 谢元贞挣开刘弦的搀扶,跌跌撞撞,眼?中只有隐约的白色一点。 天?色越来越昏暗,等走近了大家终于看清楚躺在前面?的, 是女尸。 “呀!这是被野兽吃过么?” 那士兵并非夸口,实在是好好的一张脸被啃咬撕烂了大半,很?难分辨原本的五官。 但?这衣裳就是几个时辰之前,谢含章身?上穿的那件。 “阿,阿——” 谢元贞双手?颤抖,不敢碰,更叫不出?来。 “公子,”刘弦怕谢元贞承受不住,也?是要赶紧先确认身?份,“小姐身?上可有什?么胎记印记或者信物?” ……,有枚玉佩是谢夫人认阿蛮为义女时送的,”谢元贞后知后觉,伸手?胡乱去摸尸身?上下,“对,找玉佩!” 其他人都不敢上手?,谢元贞心里拼命念着不要找到,可很?快,就是在胸口找到了。 当年谢夫人所赠的忍冬玉佩,已经碎得不像样了。 “也?,也?可能是假的,”谢元贞喘不过气,攥着玉佩,断口划破谢元贞的掌心,他就这么血淋淋地抱着脑袋绞尽脑汁,忽然又想起来,“还有,阿蛮右胳膊有个印记,是当年初入谢府,被炭盆所烫,我,我看不清——” 刘弦立即吹亮火折子。 借着亮光,这印记找得比玉佩还快。 “再亮一点。”谢元贞说。 可刘弦第一眼?就看见了。 “火折子!”他没有劝阻,转头命四五个人上来围了一圈。 举着火折子的士兵都偏过头,有些不忍心看。 “还不够亮,”谢元贞紧紧抓着那一块地方?,恨不得自己?是个瞎子,嘴里一个劲儿说:“还不够亮!” “公子,主子此刻还下落不明,”刘弦见情况不对,顺着谢元贞所想安抚道:“不如先将,先将这具带回去,咱们再找找,说不定是其他女郎恰巧进山,恰巧跌落山崖,也?许就是巧合。” 对,赫连诚还下落不明。 ……,”谢元贞握紧拳头,抬头决然,“接着找!” 约莫又过两个时辰,天?已大黑,两路人马都会合了,还是没能找到赫连诚——更别说再找一个谢含章。 “斥候刚才?来报,”相?比找赫连诚,眼?前的危机更让樊令忧心, “他们进山了!” 第145章 追逃 他们这一行不过两三百人, 方才一战加上下山找人,本就是消耗大半,若再碰上五部人, 他们在山下身处绝对的劣势, 就是全军覆没也未必没可能。 刘弦先瞥了眼谢元贞, “公子, 要不您先——” “接着找,”谢元贞没有半点犹豫,脚下不停,反而比方才镇定许多,“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公子莫要任性, 五部的人已?经进山了,”刘弦一把拉住谢元贞, 这?会子也顾不了什么主从尊卑, “属下不能一次折损两个主子!” 赫连诚可能已?经死了! “我都还?没死,”谢元贞推开刘弦,推开同?时涌上来的几个士兵,声音在喉底沸腾, “他不会死, 也不能死!” 至亲至爱葬身山崖之下, 樊令感同?身受, 可此刻不是伤心的时候, 她见?谢元贞已?经在疯魔的边缘, 低声问刘弦:“怎么办?!” ……军熄火!”刘弦攥紧拳头, 看谢元贞独自?走出队伍,越走越远, 紧接着他也做出相?同?的决定,“接着找!” 刘弦从流民一步步被擢升为副将,他已?随赫连诚出生入死多年,未来还?想跟着他一道打天下,他也不信赫连诚就这?么死在这?里! 将士们都不再说话,灭火之后找人的速度却越来越快,眼下腹背受敌,黑暗中大家反而拧成一股绳,不找到赫连大人誓不罢休。夜里的一分一秒都比白日加速流逝,很快又过了半个时辰,山崖上面赫然?能见?有火光影影绰绰—— 第356章 来的人至少是他们的一倍。 刘弦在月色下高举双手快速挥动,命将士即刻原地待命,再派斥候与樊令探听两边的动静。 就看他们是从一边下山,还?是两边包抄。 这?次樊令回来得更快了,带着粗喘,只用气音,“他们就在半山腰,就要往这?儿来了!” 下山的速度如此之快,而非往西顺着官道去追,这?几乎是笃定他们一定会在山脚徘徊。 “公子,属下带人留下找,”刘弦来不及细想其中关窍,千钧一发,此时此刻已?经不能再凭意气用事?,他绕到还?要继续寻人的谢元贞身前,直身跪下,“还?请公子即刻撤退!” “还?请公子即刻撤退!” 身后乌泱泱的一片士兵都求谢元贞以大局为重。 谢元贞弯着腰不回答。 “听。” 须臾,他耳朵一动,往更北处的密林看去。 刘弦和?樊令对视,后心发凉,“什么?” “他在那里,”谢元贞眼睛瞪大,拔脚就往前去,“他就在那里!” “公子不会出现?幻觉了吧!”樊令起身跟着去,心里打鼓,嘴上更甚,“黑黢黢一片,这?能瞧见?什么?” “这?样不行,干脆我去把公子打昏,扛也得把人扛回去!” 刘弦也觉得不能这?样下去,说着他快步上前,想趁谢元贞没留意将人放倒,薛樊与身后的士兵也一道跟上来。 “公子,可以了,”刘弦一字一顿,贴在身后的右手已?紧紧并?拢,伺机而动,“这?儿什么都没有。” “有的,”不知道为什么,谢元贞越来越笃定,“他一定在附近!” 听罢刘弦狠狠闭了闭眼,屏息提气,谁知忽然?不知哪个士兵叫了一声—— “人在这?儿!” 这?一口气差点就提岔了。 话音刚落,谢元贞与将士们尽数循着声音跑过去,剩下的三人面面相?觑,紧跟上去,正见?不远处,月光从林中缝隙洒落,点在一张五官深邃的脸上—— 赫连诚满身是血,正以一种扭曲的姿态躺在地上。 “赫连诚,”谢元贞扑跪在地,小心抱起赫连诚的脑袋,额头一片血迹未干,他手一抖,随即按上脖颈,“赫连诚?” 还?好,还?好。 “公子,刘副将!”樊令脚下不稳,声音里都带了颤,是真?正的十万火急,“他们来了!” “来了多少人,”谢元贞仍旧抱着赫连诚,视线半分不错,也不许别人碰,“什么武器?” “约莫千人,有步兵与弓弩手,”樊令语速飞快,“太?多了!” 这?还?得感谢城东山林地势陡峭不便走马,若是跑起马来,那他们就真?的别想逃脱了。 可单单三倍之兵也是够呛的了。 这?还?不止,方才薛瑶瑟跟着一道去侦察,隔着远远的距离,正看清了领头的模样,“先前属下在五部宫中所?见?那个武功高强的寺人也在!” 雪上加霜。 谢元贞听罢问:“眼下咱们还?有几人?” “三百人,”刘弦立即回答:“还?带着三个俘虏!” 胜局陡然?扭转,这?三个俘虏原本打算打回去严加拷问,此刻却成了逃命的累赘。 “通敌叛国——萧权奇应当背靠五部另一股势力,带少珏来的是左夫人下属。是一石二?鸟,是左夫人想要坐收渔翁利!”谢元贞迅速捋清思路,来前赫连诚给他看过地图,凭着记忆,“山脚密林是唯一的遮蔽,从这?里出去便是视野开阔的山路——咱们要在出去之前解决他们!” “属下们拼着一条性命,定能带主子和?公子突出重围!”三倍之兵,刘弦心中也没有胜算,只能打算分一半人殿后,剩下的护送两位主子撤离。 “山林地的行军速度不好估量,太?容易被人追上。”谢元贞却是摇头,目光沉静,似乎已?有应对之策,“当初他们掳走少珏用的便是调虎离山,敌多我少,此刻咱们也可以用!” 刘弦上前一步,“怎么个调虎离山法?” 谢元贞抬眸,却是先问薛瑶瑟,“薛郎主,之前你与那人打过交道,倘若全力与之对战,你胜算几何?” 薛瑶瑟咬牙,“不足五成!” “你的功夫也不差,”樊令咋舌,“这?怕是——”说着看向躺在谢元贞怀里的赫连诚。 怕是能与赫连大人相?提并?论了。 “那么樊令的轻功与之相?比,”谢元贞紧接着问:“又有几分胜算?” “这?,”薛瑶瑟沉吟,忽而抬眸,“大约可以匹敌!” “好,那你率五十人,”谢元贞十分镇定,“那位高手,一会儿就劳你引出来!” 樊令与刘弦四目相?交,神情沉重,这?无异于螳臂当车,薛瑶瑟也意识到此去或许再无归路,于是她咚地跪下,重重磕了下脑袋—— ……下遵命!还?请公子千万照顾好主子!” 从今往后都是。 “等等。” 刘弦又上前一步,要帮着背赫连诚,“公子还?有何吩咐?” “薛郎主负责引诱,”谁知谢元贞话锋一转,拒绝了刘弦伸过来的手,“我就带着扶危与薛郎主一道走!” 在场皆是一惊。 “公子不可!”樊令第一个不同?意,“这?要是打起来,他一夫当关,只怕五十将士拼死也保不住主子与公子!” 第357章 “樊令。”谢元贞没回答,接着就要她领命,“一会儿你带一百人,杀个身量最轻的俘虏,给他换一身行装,然?后你就带着他全速逃命,只是切记线路不能乱,要——” 樊令附耳上来。 “刘副将带上火油,率剩下的将士,包括弓箭手埋伏在密林的制高点,在他们进入密林之前,不管敌军攻势多强劲都不要吭声,趁咱们两路兵马引开他们,越快找到制高点埋伏越好!”谢元贞最后重重一句,“摸清楚他们到底有几个领头!” 来前赫连诚为应对意外情况,率兵虽不多,胜在武器齐全,加之近几日天干物燥,火油用以突袭也更加合适。 “公子,”刘弦看着谢元贞的状态,也是不怎么放心,“那不如你就随我们一起埋伏在此地可好?” 可随即四人都陷入沉默。 两方正面交战,制高点也是最有可能受到攻击的位置,且敌人人数太?多,若是制高点被四面包抄,那就完蛋了。谢元贞既然?要赌,就要赌一个敌人疏漏的突破口。 “小樊轻功好,只是箭术才是一绝,不如让她——” 让她埋伏在制高点。 经过谢元贞排兵布将,几人都明?白真?正要与那位高手正面交战的其实是樊令而非薛瑶瑟。 一个是手下败将,一个是轻功高手,两人不相?上下之时,最容易挑起彼此的胜负欲。而高手唯一的弱点就是自?负,尤其是目中无人,自?诩天下无敌的高手。 此前赫连诚被他们三人调虎离山,此刻谢元贞也要以牙还?牙,让他们陷入无止境的抉择。 “现?在不是讲义气的时候,”樊令应得爽快,“单论轻功,这?里也没有比我更好的了!” 刘弦一噎,这?也确实并?非她夸口,否则樊令也不会身为弓箭手的同?时能兼斥候职责,不过是因为箭术超群,除非事?出紧急,否则赫连诚不会轻易挪动她的位置。 “刘副将,”谢元贞明?白他的意思,可他不打算更改,“我信樊令,你也该信她!” 时不我待,几人商定,各自?出发之前,樊令忽然?叫住她一个小徒弟,附耳说了几句话。 刘弦带人刚埋伏好时,樊令口中的追兵就来了,两方一追一退,明?摆着薛瑶瑟与樊令所?率的两支队伍落了下风。 “还?想跑?一队两百人去追那边,”惕隐当先看到两边领兵的都是女将,其中一个还?是曾经的手下败将,不由?哼笑,“剩下的,随我来!” “惕隐,上次就叫那个女郎逃脱,”下属拦住惕隐,指着薛瑶瑟的方向,“要不要先追她?” “上次万斛关有他们的援兵接应,山林之中,几人的队伍比上百人要容易藏匿得多,再者,你可见?方才与他们正面为敌,咱们故意闯入他们包围圈之时,可有任何人来救?” 惕隐出现?之时并?未全军突袭,而是兵分两路,一批先锋,一批匍匐后补,就是要探他们的虚实。 可他们打得畏畏缩缩,每个人脑门上都写着丧家之犬,尤其薛瑶瑟的那一支队伍,连兵器都握不住,带着人分明?只想逃。 区区五十人就想引诱他,是因为他将兵力一分为二?,对面打探不清,还?是说根本是想用五十人与他同?归于尽? 怎么,这?是看不起他,还?是一泡尿照不见?自?己? 下属虽不大想承认,还?是摇了摇头。 “再者,另一个小娘子,”说着惕隐纵身踏树往前飞奔,“她在隐藏实力!” 因为起初樊令假意几次险些被他们追上,两方逐渐跑出四队,惕隐追樊令,大部队面红耳赤跟在后头,谁知下一个转身,樊令突然?开始跑出他的掌控范围。 一个隐藏实力的高手才应该带着更重要的东西,她想要出其不意,想要突破重围。 风声鹤唳,惕隐穿破夜空,追击的同?时牵起嘴角,他也想瞧瞧所?谓大梁高手的本事?! 只是半空惕隐追得痛快,后面的士兵却追得辛苦,这?一百人活像已?经打了败仗的逃兵,没一会儿便四散开来,根本毫无纪律可言,惕隐的手下带人追到后面都不知道该怎么追,该不该追了,一停下才后知后觉, 惕隐呢? “该死!”那下属当即就要调兵,他已?经有所?预感,敌人说不准是在假意引诱,“以幢主为首,各领五百人,分头追!” 向导却听不明?白了,“官爷,那小人到底跟着谁走啊?” 闻言下属脊背发凉,当即抬头,视线穿越至于林中深处—— “你跑不掉的!” 惕隐始终跟在樊令身后的十余步开外,双方谁也不能更进一步,只听惕隐微微喘息,还?有闲心笑话,“身上还?背着个伤兵,纵使你是高手,女人的体力又如何能与男人相?提并?论!” 樊令接着喘气大吼一声,“放你祖宗的狗屁!” 就要到了,就要到了! 紧接着樊令一个闪身,就在山壁之前消失不见?了。 惕隐这?才停下来察看周遭情况。 后知后觉的不安渐渐涌上心头,眼前这?片是密林,惕隐追人心切,此刻想来,他好像从一开始就被带入密林越走越深,绕着一个范围鬼打墙。只是樊令逃跑的线路精妙,没有重复的地方,转折往返的时间点也卡得很巧。 第358章 樊令也正是看准了来的队伍中有向导的身影,五部人即便占领洛都,入主中原,但他们向来逐水草而居,习惯了大漠孤烟,对山林复杂地形的掌控也还?是不够,有一个始终够不到的目标在前精心引诱,就很容易迷路。 “有几分聪明?,”惕隐环顾四周,侧耳辨别周遭的细微动静,他不信樊令背着人一路跑到现?在,还?能屏息不叫自?己发现?,“可你一味躲我,到底是身上有伤兵,还?是根本打不过我? 砰的一声,就在惕隐判定方向的瞬间,一具尸体赫然?扔到他面前。 是五部人的尸体。 惕隐一直微微翘起的嘴角终于再也挂不住,原来薛瑶瑟才是真?正带主逃离的那一个,她们的主子竟对她们信任至此,方才但凡惕隐生出一点想要先解决薛瑶瑟的念头,那么她们就都别想跑了。 世上没有后悔药,夜幕降临,银灰色的月光之下,这?里四面八方几乎都长得一模一样,他人站在林中地面,便是移动的人形活靶。 想到这?里,惕隐豁然?抬头,正见?一支弩箭朝自?己射过来,弩箭虽快,但惕隐接住箭矢的同?时,也暴露了樊令自?己的位置! “想暗杀,原是个只会跑路的两脚羊!” 惕隐飞身而上,再不想给樊令暗箭伤人的机会。 “射死你!” 又是一支没射中的箭,惕隐眼中闪过寒光,一而再再而三的失误彻底激怒了猛兽,就在他将要触及樊令的同?一瞬间,惕隐耳朵猛然?一动,身后有道刺破夜空的声音! 林中才有伏兵! 惕隐下意识一偏,飞身后退的樊令这?才三箭齐发,一箭封脑,一箭封腰,一箭封他要害。 一声闷哼,正中腹部! 此时刘弦与樊令,甚至薛瑶瑟都绕回密林,三个人一齐上阵,又追加二?十余士兵,这?才堪堪将惕隐制服。 樊令喘得不成样子,打从她记事?起,甭管是被兄长的鸡毛掸子追着跑,还?是失手杀了地痞流氓慌不择路,她就没跑过这?么要命的路,但她怕惕隐还?能挣脱,还?想往他脑袋上来颗大石头。 “樊头儿,石头太?脏,”刘弦眼疾手快,今夜全靠樊令豁出命去,这?种小事?哪里还?能劳烦她,“还?是我来代劳!” “你们究竟是谁!”惕隐眼睛微眯,还?想伺机反击,“如此趁人之危,大梁上下竟都是你们这?种——” “你还?是闭嘴吧!” 刘弦砸完了又用三根绳子来回五花大绑,这?才敢回去禀告谢元贞。 谢元贞正被一群士兵簇拥在中心,借着山林地势迂回绕到了密林后面,正与主力汇合,刘弦抓住了领头羊,心里的底气也足了一点。 “公子,他们只有一个领头,接下来咱们怎么办?” 危机并?未解除,风吹草动处处危机,身后两千名?士兵的声音越来越近, 这?一战避无可避。 谢元贞耳边是赫连诚的低吟,他小心托着赫连诚,不知道哪处肺腑在坠落时被震出内伤,方才奔跑间重复的震动也同?样是无法避免,谢元贞心里也急,但是三百将士面前,军心不能乱。 “引敌入圈套。”谢元贞定定看向刘弦,“切记,等他们全部进入密林之后再动手!” 方才怕惊动主力军,除了刀箭,就连半点火光都不敢燃起,此刻惕隐被吊在密林中间的树上,刘弦与樊令一同?回了制高点作?战,薛瑶瑟则护送两位主子在靠近密林出口的制高点上观望,以免有何意外不能及时调整。 不知道过了多久,不远处火光熊熊燃起,混着夷语的惨叫声不绝于耳。 “出去就让先生给你治伤,”谢元贞的外袍披在赫连诚身上,护着赫连诚的耳朵,不想他听见?这?些污糟,倏地低头落下一吻,“你再撑一撑,就算是为了我。” 赫连诚轻轻一动,谢元贞就赶紧去握他的手,只见?赫连诚的手也跟着动了下。 大颗的泪珠从谢元贞眼眶流下,他强忍不住吐了口血,怕弄脏赫连诚似的拼命擦干净自?己,然?后紧紧抱住赫连诚,听着他的鼻息苟延残喘,“我只有你了!” 大约经过半个时辰的激战,刘弦终于带着剩下的两百人回来—— “公子,成了!”说着刘弦话锋一转,美中不足,“就是让那人与他手下逃脱了!” “穷寇莫追,我——”谢元贞想起身,眼前忽然?眩晕,整个人险些栽倒在赫连诚身上,他怕伤着赫连诚,撑着奋力往后,所?幸身后的一众将士都扑过来当人肉垫。 “公子!” 刘弦心知谢元贞已?在筋疲力尽的边缘,剩下的琐碎事?,不该主子事?无巨细继续操心,他当即指挥,“樊头儿背主子,来个人背公子,咱们立刻撤退!” 这?次刘弦自?己带人负责殿后。 接应的马车就停在出密林的二?里外,五绝见?两人都被背着,心下一沉,“这?怎的都受伤了!?” “先生快看看扶危!我无碍!” 谢元贞摁住胸口,强装无事?,五绝本是赫连诚央求,路上给谢元贞把脉的,此刻倒是正派上用场,谢元贞单等五绝搭脉说了句没有大碍,众人这?才上了马车一路飞驰。 车内五绝还?在包扎,谢元贞强忍着咳嗽,坐在车外想问什么,见?樊令专心赶车,便自?己吞了颗药闭目养神。 第359章 “公子可是想问,那具尸身现?在何处?” 谢元贞睁眼,斜见?樊令飒爽的五官,她驾着马车,神态恣意,好像天生是为风而生。 从前在家,谢含章便被兄长们驮在脖子上满院飞,谢元贞还?记得那时候小阿蛮有多开心,只是可惜,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就在公子后一辆车上,公子想怎么查?”樊令知道谢元贞心里不好受,她不怎么会安慰人,一板一眼,向来无头悬案都是先查证尸体的身份,“师戎郡有仵作?,或者咱们到了万斛关,就请安大人府上的人来验尸!” 为何前后不过一个多月,谢含章就变了一个人,变得完全不认识他们,出手招招狠绝,甚至还?想要她亲兄的命。 这?些不可谓不奇怪。 “不验了,”谢元贞摁着心口,缓缓张开眼睛,“我方才起过卦……那具尸身应当就是阿蛮的。” 装束玉佩,依稀辨别的五官,右胳膊的伤疤,加上卦象,谢元贞不知道还?有什么方法能求证,眼前的尸体并?非谢含章,而是左夫人精心设计的一场圈套。 究竟是什么样的利用价值,能让左夫人肯舍弃大梁谢氏养女的身份,不惜一切代价,要将她从谢氏族谱上抹去。 “这?,”樊令侧过脸去看谢元贞,她抿唇冥思苦想,半晌才接上一句干巴巴的安慰,“公子节哀,主子还?未醒,为了主子与小姐在天之灵,您也得珍重自?身!” 谢元贞点点头,忽然?问: “手刃仇敌的滋味如何?” 第146章 脱胎 樊令手中的缰绳软下来, 许久她驾的一声,回?答道: “不好,没有人生来便是为了杀戮, 但是我知道, 如若我不报仇, 我只怕会比现在更痛苦——公子, 沉湎于痛苦无?益,不如韬光养晦,待大仇得报之?后,带着死去亲人的念想,好好活下去。” ……。”这话倒也有谢含章的影子,人已死, 谢元贞空悬已久的心?终于彻底四分五裂,但他确实不能继续沉溺于无用的悲伤, 赫连诚还没醒, 车驾之?后还有几百将士为他们奔命,还有为他殿后的刘弦,他转而问:“刘副将回来了吗?” “应该快了,”樊令又添一鞭, 马车的轮子都要滚飞起来, “我留了几人接应, 公子莫要担心?!” … 足足五日?, 几百人一口气跑到?万斛关内, 刘弦也终于及时赶到?, 大家这才有种?虎口脱险的后怕。 望京刺史府别院的房中。 “要什么?” 谢元贞见赫连诚似乎想?要什么, 握住他的手轻斥:“别乱动。” 不幸中的万幸,坠落山崖之?时赫连诚接连借了几次岩壁枝杈的力, 最后又恰巧落在密林中的一顶树冠上,已经算是将伤害降到?最低,但腿骨手臂都有外伤,还有冲击时所受的内伤也需要休养。 “不要什么,”赫连诚像个没事人,只?有谢元贞大惊小怪,操着十二分的心?,他见不得谢元贞发愁,亲昵地撒娇:“陪我躺一会?儿。” “好。” 这几日?谢元贞听话得想?让赫连诚狠狠亲他,不光照料的事亲力亲为,赫连诚说东,谢元贞就能一根筋从东走到?东。这会?子赫连诚说要他陪,谢元贞就脱了鞋袜外套,小心?翼翼拢上来。 小满炎热,屋外潮湿多雨,堵得人心?口不舒服,谢元贞贴着赫连诚像只?凉凉的抱枕,赫连诚的眉心?渐渐舒展,闭上眼养神。 只?是指尖微动,是谢元贞有一下没一下地在赫连诚掌心?画圈,不知过去多久,久到?赫连诚再次打?起瞌睡,冷不防谢元贞问道: “为什么你?能原谅我?” “什么?” 谢元贞不说话。 连着路上的五日?,赫连诚足足躺了十来天,刘弦每日?呈送军政邸报,谢元贞怕他劳动,就坐在床前一字一句念给他听,赫连诚贪恋谢元贞一心?一意的模样,也怕谢元贞独自一人待着。 当年兄妹俩逃出?洛都,如今谢含章葬身东郊悬崖,虽然谢元贞说不用验尸,刘弦事后还是偷偷找人验过,趁着谢元贞出?去洗漱跟赫连诚汇报,说那具尸体的年龄与死亡时间都对的上,加上伤疤玉佩,还有别的旁证。 她就这么带着所有疑问坠入悬崖,再也不给谢元贞得知真相的机会?。 从前五部人杀了他的父兄,现如今五部人杀了他唯一的妹妹。 赫连诚知道,他恨的远不止左夫人。 “因为你?也能原谅我。”赫连诚说。 “胡说,”谢元贞抬眸看他,眼中有些愠怒,“哪里有你?的错?” “那么哪里又有季欢的错?” “我恨五部人,是因为他们杀了我的至亲,”谢元贞将额头?贴回?赫连诚臂膀,害怕与他直视,“我的父亲一样是害死你?母亲的推手,你?应该恨我。” 光凭爱意活着,真的好难。 “有些恨可以化解,有些恨至死都不能化解,”赫连诚希望谢元贞好好活下去,所有人也都如此希望,可只?有赫连诚才能明白,希望这个词于谢元贞而言本身就是奢望,“而且我恨该恨的人,你?既说你?父亲是推手,那么我应该恨的人也只?有你?父亲,与你?的母亲你?的兄弟姊妹都没有关系。我不能因为你?是他的血脉而对你?恨之?入骨,这对你?不公平。” 第360章 “扶危大度,”谢元贞眼眶微红,却不是要哭,或许此生他都不会?再哭了,“可我却想?要五部人为阿蛮陪葬。” 不光是左夫人,当年长兄战死沙场,五部临城,谢氏灭门?,有一瞬间他觉得,凭什么不杀光他们? 来的路上樊令说手刃仇敌,心?里其实并不痛快,可谢元贞不认为,那是因为痛不是一刀又一刀,不是在快要结痂的时候反复施加,痛到?麻木的极致,只?有仇敌的鲜血才能聊以慰藉。 赫连诚抬手去摸谢元贞脸颊,那里冰冰凉凉,没有温热的泪水,没有往常的温度。 哪怕你?想?要我陪葬都可以。 但他没说出?口。 “那便痛痛快快地恨,”赫连诚如诉爱语,“你?一日?难解心?头?之?恨,我便陪你?杀一日?。” 北靖上都 梁兵以少胜多的当夜,北靖的合罕新封了个女将军,宫人窃窃私语,听说是左夫人亲自去合罕面前求来的,多少年了,合罕本不待见左夫人,但偏偏同意了此事。 反观右夫人,那宫殿一晚上丁零当啷,上将军萧权奇被大梁所杀,五部人马上打?天下,最不缺的就是打?仗的将士,可是右夫人的左膀右臂也不是那么容易培植的。 清晨,延春阁前,一个戴面具的女将与惕隐一前一后匆匆而来。 “见过若罗将军,见过惕隐大人。” 将军,若罗,这两?个称呼无?论哪个,她都感到?有些陌生,但她还是点点头?,“左夫人呢?” 宫娥躬身,“夫人在内殿。” “大人不进去?” 若罗大步流星,宫娥不明白惕隐一副犹豫的神色,以为他在等谁。 “先?不进去。” 惕隐头?上包扎着,腹部伤口也刚止血,他转身回?到?廊下,借一股凉风冷静。 内殿之?中,左夫人站在月后挂象之?前,若罗出?现的瞬间,娜仁当先?转过头?来,只?见她咚地跪下,身上的珠饰轻动, “请夫人恕罪!” 左夫人转身,三两?步上前扶她起来,捧着若罗擦伤的指尖,又上下打?量,“让我好好瞧瞧,可有受伤?” “不过是些轻伤,”若罗始终垂眸,“请夫人恕罪,我没能杀掉任何人。” 左夫人仍是慈爱地看着若罗,“来接的可是你?的父兄?” “是,是兄长。” 若罗不大肯定。 “无?妨,他们于你?毕竟有养育之?恩,只?是你?终究是我的孩子,眼下两?国?水火不容,你?是我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实在不能再认贼作父,”最后一句左夫人转了调,简直就是在安抚做错事的孩子,“额尼这样命令你?,你?可会?觉得委屈?” 左夫人对若罗说,自己的生父不是合罕,未免事端,对外她们还是以主?仆相称,只?有在自己的宫殿,左夫人才会?偶尔称自己一句母亲。 若罗摇摇头?,“孩儿身上流着五部的血,那便天生是大梁的敌人,孩儿不觉得委屈。” “那悬崖太高,”左夫人很满意,也有后悔,她依旧捧着若罗的手,细细吹了吹,“我现在想?来还有些后怕,我不该让你?以身涉险。” “我有惕隐给的绳镖,”若罗莫名瑟缩,她把这归结为与母亲失散多年的水土不服,“他们的主?子跟着跳了下去,场面乱作一团,我这才得以偷偷绕回?来。” 若罗眼睛一动,思绪飘回?当时的惊险万分,惕隐给的绳镖虽好用,但毕竟是悬崖峭壁,等若罗好容易爬回?山崖边,正赶上他们要下山去寻人。 若罗这才知道,那个声称兄长的人也跳了下去。 不过现在不是反思的时候,若罗悄悄潜回?马车附近,俄勒昆还躺在那里,长箭插入胸腔,连同他的心?跳一并钉死在腐败的地面。 “俄勒昆,”若罗时刻戒备,边轻声呼唤边俯身听,“俄勒昆!” 确实没心?跳了。 不知道为什么,若罗总觉得俄勒昆应该能逃过一劫,她手按上没有起伏的胸膛,将箭利落地拔了。 伤口还在渗血。 就算人死了,若罗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也要把人带回?去。 若罗搬着人慢慢往山下挪,不知过去多久,忽然听到?悬崖那边有人在喊: 主?子!拉公子上来! 他们间隔的距离并不算远,只?是所有人的心?思全吊在悬崖边,这才没发现身后一点一点腾挪的动静,她听见隐约的喊声,猛然翻滚,寻了棵最近的大树躲起来,这会?子心?里的疑惑更甚。 谁是主?子,谁是公子? 紧接着谢元贞急迫慌乱的声音响起,若罗一字一句听进耳朵里,忽然心?里有块地方堵得慌。 他们是敌人! 若罗拼命在心?里默念,生等他们真走了,才敢重新去背俄勒昆的尸首。 前胸与后心?相贴,背后莫名的鼓动叫若罗心?惊,她懵然一愣,随即转身,几乎是将俄勒昆扔回?地面。 “俄勒昆?!” 若罗暗骂自己怎的这么不小心?,重新贴上左胸,那里确实没有动静,只?是她眼睛一转,慢慢往右边挪,果真就发现异动了。 “你?还真是!” 若罗喜极而泣,总算没叫她失望。 第361章 下山的路并不好走,俄勒昆的身形比若罗高出?一个脑袋,体重却是接近一倍,若罗又拖又背,是在半山腰的时候碰上的惕隐,惕隐让人先?护送两?人回?上都,自己带兵继续往前准备收网。 若罗摇头?,问他讨了金创药,却非要等到?好消息再一道回?去,这一等不要紧,谁知道差点叫他们全军覆没。 左夫人说得对,这个叫赫连诚的不好对付,连他的三百将士也不容小觑。 “你?带回?了俄勒昆?” 左夫人打?断若罗的话。 “是,一开始我还以为他死了,”若罗心?里满是庆幸,也还在惊愕于俄勒昆特殊的身体构造,“原来他的心?脏长在右边,所以这一箭才没有正中他要害。” “这还真是命大啊,”左夫人意味深长,她打?量着若罗的神色,冷不防问:“你?很高兴?” “俄勒昆是我们的人,”若罗后心?莫名一抖,老老实实说:“他还活着我自然高兴。” “好,”左夫人再次露出?笑来,“那我就将他赐给你?,做你?的贴身护卫。” “谢夫人。” 若罗一愣,但随即恢复正常。 谢,为什么他们要姓这个。 左夫人摇头?,牵着若罗的手往殿外走,她知道惕隐还在殿外等候,“咱们借大梁的手除掉了右夫人的臂膀,就看她接下来要扶植谁。” 她道那尸山血海爬上来的萧家人能有几分能耐,不过也是别人的手下败将,不过也省得脏了她自己的手,接下来只?要除了这个受宠多年的右夫人,何愁合罕没有回?心?转意的那天? 换句话说,合罕如今身体已经大不如前,即便是提前叫世子登基,也是说得过去的。 若罗轻哼,“可咱们应该让右夫人喘息吗?” “自然不能,”痛快人就喜欢听痛快话,左夫人笑出?声来,拍了拍若罗的手背,“你?才刚回?来,还不了解咱们北靖如今的形势——来日?方长,我慢慢讲与你?…… 说着两?人正走到?殿门?口,惕隐果真还在廊下恭候。 “夫人。” 惕隐躬身。 左夫人不理他。 “请左夫人降罪!” 惕隐直接跪了下来。 “是该降罪,”若罗斜睨他一眼,呛声道:“两?千士兵被三百人耍得团团转,听说惕隐大人为了追个女郎脱离大部队,致使军心?不稳,行兵在外若都如惕隐大人这般不顾全大局,那咱们也不用同那梁人争高低了!” ……属下的错,”惕隐不敢顶嘴,“属下认罚。” 如今若罗将军不仅官大一级,也更受左夫人的宠爱,惕隐看得明白。 “那依若罗的意思,”左夫人眼睛绕回?若罗,又变回?殿中那般的慈爱,“该怎么罚才好?” “罚他教若罗武功,”若罗轻轻扯了扯左夫人,好像在撒娇,“夫人觉得可好?” 胜负欲是所有高手的弱点,若罗要学惕隐的功夫,来日?做个真正上阵杀敌的将领! “若罗高兴,我便高兴。”左夫人眼睛瞥向地上的惕隐,“还不多谢若罗!” “多谢将军!” 说完两?人便要出?殿,也不许惕隐跟着,只?有娜仁跟在后头?伺候。 廊下风动,惕隐站起身,在柱边看着两?人渐行渐远。 身后人影晃动,惕隐低眉,知道是自己的下属。 若罗说的难听却在理,两?千对阵三百,原本绝对不该是这般战局,可两?千将士在他的带领下几乎全军覆没,回?上都的路是多少将士拿性命铺出?来的,那下属满头?污糟汗水,不大服气,虽然自家大人是有错,但也不是她一个呼很能轻易指手画脚的。 “惕隐大人,您真要教她?” 惕隐还在望着逐渐缩成小小一点的背影。 “大人?” “主?子开口,”惕隐张口扑了一嘴风,冷冷的没味道,“身为下属,难道还有拒绝的资格?” 既然没得选,那就不要做无?谓的挣扎。 但明白道理是一回?事,甘不甘心?又是另外一回?事。 “当初您陪着左夫人初来乍到?,夫人哪次受委屈不是您帮着出?头??夫人就这么喜欢一个大梁来的——”“闭嘴!” 惕隐重重的一声,吓得下属扑通跪地,再不敢多嘴。 可他也只?是为自家主?子打?抱不平。 “往后她就是左夫人的贴身女将,与大梁再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惕隐明白下属的心?意,可有些话不能说就是不能说,不是一句打?抱不平就可以逃过去的,“这话夫人说过一遍,难道还要我说第二遍?” “属下知罪!属下只?是——” “好了,”惕隐白白奔波一日?夜,此刻也是真的累了,远处的圆点消失,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个方向,负手往宫外去,“咱们也回?去吧。” 宫门?下钥之?后,俄勒昆跟着若罗上马,“主?子要回?府?” 他脸色青白,身上的裹帘厚厚一圈,可左夫人要他贴身护卫若罗,他便一刻也不敢耽搁,只?要人还在喘气儿,就得寸步不离地跟在若罗身后。 谁让俄勒昆向来认死理,左夫人一声令下,他的命就是若罗抵挡暗箭的盾牌。 “吃撑了,”若罗捏起缰绳,斜睨一眼他这幅鬼样子,“陪我走走。” 第362章 既然俄勒昆要强撑,那若罗索性当他没受过伤。 叫他逞强。 若罗心?里憋屈,自打?俄勒昆清醒之?后,若罗便察觉了他的不对劲,原先?同袍的肝胆相照再也不见,取而代之?的便是如今这副,说话做事都小心?翼翼的模样。 再者,虽然若罗暂时接受了左夫人的说法,可她记忆全无?,心?里实则没有一点安全感。 她想?自己查清楚。 听罢俄勒昆垂眸,“主?子,塞城晚上宵禁。” “是么?”这若罗倒是不知道,她眉峰一挑,指指城北,“那干脆出?城跑马去吧!” 反正她对这座昔日?的大梁京师、如今的北靖皇城没有一点好感,干脆跑出?这座令她不安的围城,再寻个机会?旁敲侧击。 “主?子——”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若罗眼神彻底冷下来,方才她端的是商量,可她是主?子,主?子的商量从来就不是真的商量,“我记得夫人把你?赏赐给我,是来做我的下属,可不是来做我的主?子?” “属下不敢!”俄勒昆就知道这一遭逃不过,在马上拱手,“属下陪您去就是!” 与此同时,延春阁 左夫人坐在梳妆镜前,看着自己又生出?来的一根白发,面无?表情?地拔了下来,丢在地上,“他们出?城去了?” “是,”暗影始终不敢抬头?看左夫人,脸几乎贴到?地上,“属下们不敢跟太近,听不清说的是什么。” “无?妨,那便继续跟着,暗中保护,”左夫人仿佛根本不担心?,“仔细别叫若罗发现便是。” 暗影心?思活络,应声退下。 内殿又剩下主?仆两?人,娜仁欲言又止,“夫人,您把俄勒昆搁在她身边,万一说了不该说的怎么办?” “你?别瞧俄勒昆这个人有几分本事,他可是个死心?眼,事关北靖,事关巴瓦部,他不会?说,”左夫人欣赏着镜中的面容,皱纹是她与岁月搏斗的痕迹,每一笔都值得庆祝,“不该说的别说,不该问的别问,这是每个做奴才的本分。” “也不知道卜师的法子管不管用,”娜仁发愁,也从没见识过人的性命能从星象上瞒天过海,“夫人您说,他们会?不会?察觉她还没死?” “所以前几日?我才又寻了个卜师试验真假,”左夫人抚摸面容的手一顿,这几日?的所有事中,唯有这一件还让她难以放心?,“他们若是真察觉,不会?带走那具尸体,只?要他们将尸体下葬祖坟,便可证明这法子奏效。” ……若罗长得就同咱们不一样,”娜仁始终放心?不下,“大梁那头?能瞒过去,在咱们北靖也能瞒过去吗?” “你?别忘了,她阿翁便是梁人,只?不过当年趁虚而入强迫了我,这才有了她。一个人能忘记过去的一切,本性却不能抹杀,她一定会?对她的父亲恨之?入骨,一定,会?对大梁恨之?入骨,”左夫人瞥见墙壁上的画,话锋一转,“而且当年月后的儿子也半点不像五部人,你?可曾见有谁怀疑过世子的血统?” “可当年翟雉大汗对月后如此宠爱,”娜仁不敢再说下去,换了个更顺耳的借口,“右夫人痛失上将军,一定会?伺机报复的。” “所以咱们才得提防着她的狐媚妖术,免得她又在合罕的枕边吹什么妖风,”说到?这里,左夫人忽然想?起那达慕晚宴,“此前合宫宴饮,我见合罕食案上头?一道是五香兰肘,怎的他这些年慢慢变了口味,已经不喜欢开城汤了?” 当年翟雉赤那入主?中原意气风发,尤其喜欢一道开城汤,这菜肴唯美意头?佳,左夫人向来不屑与右夫人争风吃醋也是这个原因: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开城汤之?类才是一代君王该喜欢的东西。 可如今色衰爱弛,翟雉赤那不再喜爱左夫人,也不再喜欢清甜可口的滋味,反倒越来越痴迷于这种?靠各种?佐料俘获味蕾的食物。 “是啊,人总会?变的,尤其是男人,”左夫人为夫君找到?最合理的解释,语气甚至有些嘲讽,“这口味一天一个样,还敢说女人善变。” 娜仁听岔了,以为左夫人这是在埋怨,“要不要奴婢去打?探,近来合罕喜欢用些什么餐食?” “自然是要打?探,”左夫人笑意淡了些,顺着娜仁的话没有反驳,“最好还能打?探些更要紧的出?来。” 城北郊外 “我还以为塞城的外头?就是大漠呢,”若罗看着黑黢黢的山林,有些失望,“原来还是笔直的官道。” 俄勒昆看了一眼,不敢搭话,他不知道若罗到?底是不是心?血来潮突然要跑马,但是若罗肯定不会?做无?用功。 刚来塞城的谢含章也是如此。 “你?这伤没事吧?才刚包扎便与我出?来吹风,”若罗见身后的一直不吭声,就把头?转过去,“小心?一阵风把你?的小命吹走。” “属下不打?紧,”俄勒昆笑道:“只?要这风挨不着主?子就好。” 若罗又是驾的一声,“从前不知你?还会?花言巧语。” “从前你?——”俄勒昆生生止住话头?,“那属下闭嘴就是。” “好!” 若罗又加三鞭,叫俄勒昆吃了一嘴巴的尘灰,这张嘴不好撬,若罗心?想?,还是得找别的机会?,别的人来慢慢查证。 第363章 第147章 借道 “北靖的檄文?, 想必列位臣工都?已?知晓,不?知诸位可有什么妥帖的法子,能?免这一场祸乱?” 夏至将至的朝堂上, 嵩呼之后崇化帝先行开口, 要商议北靖昨日刚传来的檄文内容。 这份檄文上提及北靖士兵失踪一事, 直指西番国掳掠窝藏同袍, 只是?西番位处工州以?西,内陆多山,由工州起便是?崇山峻岭,地形复杂难以?想象,故而想要借大梁过境抄近路。 五部说到做到,此刻二十万大军就驻扎在万斛关外五十里地。 崇化帝话音刚落, 殿中不?知谁说了句:“这西番又是?哪个土皇帝自封的国号?” 此言一出,果真许多南方官员纷纷摇头?。 “其实?倒也不?算是?土皇帝, 诸位之中, 有不?少?是?土生土长的江左人,想必还是?不?大了解江右的情况,”度支尚书温孤翎出列,“这西番其实?位于工州以?西, 四?面环山, 是?个盆地小国。不?过虽是?弹丸之地, 倒比那东极海的海寇守些本分, 所以?咱们大梁也就一直没拿西番当一回事。” “原来竟比工州还要偏僻, 那倒也不?算咱们孤陋寡闻了。” “是?啊, 要说这工州都?已?经够闭塞了, 在它?的西边竟然?还有个小国。” “可这样深居内陆的小国,如何会掳走堂堂北靖的士兵?这不?是?明摆着的借口, 想要入侵我大梁!” “绝对?不?能?让蛮夷得逞!” “西番虽是?小国,但若任由五部欺压大梁邻国,唇亡齿寒,”崇化帝加重了这几?个字眼,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日后必遭反噬。” “主上所言极是?!他们先提这一嘴,就是?要咱们失了拒绝的先机,”左民?尚书单启正当先附和,“不?开门是?本分,眼下却成为他们得以?侵略的借口,那五部至今还占着咱们大梁皇城,空口白牙的两个士兵一样能?挑起战争,他们这是?狼子野心!” “是?啊,当真是?狼子野心!” 百官窃窃私语,不?过气愤归气愤,他们都?知道五部的厉害,没几?个人敢大声说话。 “所以?朝廷绝对?不?能?任由五部铁蹄肆意过境,”御史中丞廖闻歆从一众庸庸碌碌中跳出来,“只是?咱们该拿什么合适的理由拒绝他们呢?” 这才是?兵不?血刃的关键,刚上朝崇化帝就提及借道一事,也是?担忧没有合适的理由。 拒绝不?难,不?留疏漏地拒绝才是?费劲。 百工十分默契,顿时寂无人声。 文?官不?吭声还有几?分道理,温孤翎瞥了一眼身后,“尉迟大人,您外侄眼下不?正在军中供职?您自个儿也是?五兵尚书,想必比咱们这些文?官要有主意得多。” “温孤大人此言差矣,五兵尚书也是?文?官,老夫虽出身武将,到底多年不?曾领兵作战,”尉迟焘岂能?任由温孤翎给他盖这一口大黑锅,“若是?这主意出得不?好,岂非白白连累大梁将士性命?” 突然?有人嘀咕:“不?过是?怕担责任罢了。” “谁在嘀咕?”尉迟焘的眼神顺着声音爬过去,如蛇吐信子,“可是?哪位臣工有什么好主意,能?免一场战事?” 朝中就彻底无人敢吭声了。 “怎么?”崇化帝的脸上也有了愠色,“是?都?没有主意,还是?都?不?敢有主意?” “说来他们多年与大梁相安无事,此刻怎会突然?提出要借道过境?” 谁都?知道追寻士兵不?过是?个由头?,但凡事总有契机,谢远山说完,还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谢元贞。 方才崔陆始终在朝上安静地听着,一直没有说话,就是?怕焦点转移,要绕回到谢元贞的头?上。 “说来大司马告假足足一个多月,”温孤翎忽然?想到什么,“难道是?又生病了?” 他问的是?谢元贞是?否生病,其实?意有所指,是?想问谢元贞与五部突然?借道一事是?否有关联。 当着崇化帝的面,谢元贞若是?敢有半句虚言,那他就是?欺君。 崇化帝德化万民?,登基之后大赦天下,免了谢氏遗孤的罪责,可谢元贞若是?自己要寻死,也就怪不?得他们这些人,把他往悬崖上推了。 “谢司马身子瞧着一直不?大好,”崇化帝也看?了一眼谢元贞,倒是?没有多问,只说:“下朝后孤着太医令去你府上诊脉。” 别人不?问,谢元贞自然?不?会自找麻烦,但是?他也没有打算刻意隐瞒。 “多谢主上体恤,”谢元贞出列躬身,“只是?下官所告乃事假,并非在家中养病。” “哦?可又是?什么事假,竟要一个多月的时间,”温孤翎装作想不?明白,转头?看?着谢元贞,“这谢大人家中,不?是?没有别的亲眷了么?” 一字一句像刀,明目张胆地提醒谢元贞已?经没有父母高堂以?及兄弟姊妹在世了。 “温孤大人家中十几?个小妾顾不?过来,怎的还有闲情逸致打探别人的家事?” 陆思卿听不?下去,忍不?住刚帮衬一把,场面果真就开始隐隐失去控制—— “别说温孤大人,便是?我这个从兄也好奇得很,”谢远山三言两语将谢元贞与五部牵连在一起,恶狗咬人,不?见血是?轻易不?会放的,“大司马告假一个月,五部那头?就死了一个上将军,倒不?知大司马忙的是?国事还是?家事,桩桩件件都?如此轰轰烈烈?” 第364章 “死了个上将军还不?好,难不?成你希望死的是?大梁的将军?”陆思卿指着如今散骑侍郎的同盟,“现下站在朝上的可就裴领军这一位统帅了!” 谢远山立马反驳:“我可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 “两位卿家,”崇化帝不?是?永圣帝,温声温气便能?止住骂架,“朝堂之上,国事为重。” “微臣要说的就是?国事,”下一刻谢远山径直跪在崇化帝面前,“五部上将军之死与借道必定?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否则何以?七年两国都?相安无事,偏偏那上将军一死,他们就要越界,就要试探咱们的态度。只怕五部此举根本不?是?为试探,而是?为报仇!” “报仇?”温孤翎大惊失色的同时还要看?向谢元贞,生怕众人的注意力就此转移,“报的什么仇,咱们大梁已?将朔北六州连同洛都?皇城全都?拱手相让,他们还想怎么样?是?要将我等赶尽杀绝吗!” “要我说,这可都?是?大司马做的好事啊!”谢远山铺垫够了,见谢元贞还能?忍,不?由嗤笑,“不?是?为着寻你的妹妹,五部至于兴师动众闹这么一出?!” “什么叫大司马的妹妹,那不?也就是?散骑侍郎你的从妹!不?光如此,她似乎还是?谢夫人自己认下的义女吧?”既然?要吵,陆思卿索性与他吵个明白,“看?来这所谓义女不?过是?个把柄,被?养在京师府尹的家宅,用来牵制朝中局势的?” “陆思卿,休要含血喷人!” 剑拔弩张之下,朝臣窃窃私语,此前谢元贞为保幼妹,对?外便称灭门案中只有自己活了下来,如今谢含章已?死,也就没什么好隐瞒的了。朝臣突然?知道谢元贞原来还有个妹妹,这个妹妹竟然?就在如今的对?头?谢远山府中,其中想必有不?少?隐情,说不?准两家结怨也与之有分不?开的关系。 “两位大人,这里是?朝堂,主上还坐在御座上呢,”廖闻歆再次搬出崇化帝,免得朝堂又变成菜市口,“我看?咱们还是?谈回正题,五部为何突然?要借道,是?否当真与他们的上将军之死有关联,又是?否与大司马寻妹一事有干系?” “当然?有干系!”谢远山上前一步,抢在所有人前,“据微臣所探,当时洛都?城东外的山中,至少?有两支军队曾经交火,那上将军的脑袋被?人一刀砍落,若是?别人微臣或许还能?认错,可那位五部的上将军偏偏不?是?五部人,真真切切是?咱们大梁人!” 一旁廖闻歆一脸惊讶,“究竟哪个通敌叛国的贼子还未伏法!” “大司马,我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了,当着主上的面,”谢远山直指谢元贞,从兄弟当堂对?峙,“难不?成你还要欺君不?成!” “谢侍郎!” 崇化帝喝住谢远山,眉眼间隐隐有些不?悦,“大司马,孤知你定?是?心有苦衷,只是?事关大梁安危,你只消将前因后果说清道明,总有解决的办法。” 罪己书一事,叫慕容述对?谢元贞有些另眼相待,他本可以?摁下此事,继续享受世人的赞颂,从父兄的襄助,可他还是?选择将当年事大白于天下。 这段时日他也瞧明白了,龙生九子各有不?同,谢远山与谢元贞两个从兄弟,却是?截然?不?同的性子,作为臣子,显然?谢元贞更能?胜任。 谢元贞这才把五部过界掳掠,与他们几?番追击致使发生战斗的事细细讲了。既然?谢含章已?死,那么此刻也算与铎州谢氏做个了断。 “为何要掳走谢家小姐呢?”“一个小姐能?顶什么用?当然?是?她背后的——”朝中官员面面相觑,其中有个伸出一根指头?,在袖子下指向谢远山。 还能?是?为着什么事? “孤理解你的心情,既然?事已?至此,”崇化帝点点头?,也感慨世事无常,别人看?世家高门日子逍遥,可有时也不?见得如此,“打是?不?打,又如何打,列位臣工怎么看??” “主上,兵家之道,攻城为下,一个人便能?解决的问题,何必要连累大家呢?”谢远山轻嗤,“谁惹的祸端,便谁去收拾呗!” “谢大人这话,是?将大司马交出去,他们便会退兵?”温孤翎眉眼一动,仿佛当真思索起来,“倘若他们真能?退兵——” 这个想法其实?在朝还算多数,刀子不?落到自己头?上,自然?是?无关痛痒的。 “今日交出当朝大司马,”崔应辰冷不?防开口:“来日便是?你我,在座的列位臣工了。有此先例一开,来日五部要闯我大梁地界,哪里还需要借口?” 朔北来的世家龟缩惯了,总以?为江左还有岭南,天外有天还能?更往南走,岂知这一退再退,就真等于将整个大梁拱手相让。 “祸端既由我起——”“季欢!” 谢元贞摇头?还要再说,陆思卿赫然?抢过去,“二十万大军就驻扎在万斛关外,还请主上调兵,否则大司马一人如何能?应对?!?”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兵权调度,谢元贞如何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虎口脱险? 除去方镇军,大梁朝廷的三十万兵马,十万归裴云京,十万归谢远山统帅,看?似谢氏已?经占了上风,剩下这十万无人认领的兵马暂由庾副将操练,朝中官员当然?都?不?想便宜了谢元贞。 第365章 尉迟焘有句话说得对?,谢元贞的背后便是?江右三州郡,他看?似没有一兵一卒,实?则背靠二十万大军。大梁到了崇化帝已?是?最后一任帝王,所有人都?明白一旦慕容述倒下,将意味着什么。 大梁将会天翻地覆。 ……来岭南各地也开始蠢蠢欲动,”尉迟焘好容易捡了个由头?,“朝廷的兵马要镇守皇城,主上安危为重,自家后院可千万不?能?起火,眼下你要主上调兵,你这不?是?为难主上么?”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崇化帝犹豫片刻,话音未落就被?裴云京接了过去—— “主上,还请主上三思而后行!” “原来是?裴领军,你早说一句,咱们又何必这么多个来回?”陆思卿笑里藏刀,“索性这大梁的国事,咱们都?先与你商量,再回禀主上如何做就是?了!” “好了!” 崇化帝声音陡然?盖过陆思卿,“谢元贞率两万兵马,另虎符一枚,江右三州郡的兵马暂归你调配——孤允你放手一搏,但是?务必要将此事圆满解决,你能?否做到?” “主上三思!” “此事已?定?,退朝!” 朝臣纷纷跪了下来,崇化帝一概不?理,在诸多反对?声中直接结束了早朝。这些人口口声声为了朝廷为了大梁,崇化帝却看?穿了这些虚伪无底线的世家。 他年事已?高,却不?是?昏聩无用,他看?向谢元贞的眼神与看?向其他人决然?不?同,投桃报李,难不?成崇化帝想要换个结盟的对?象? “微臣领命!” 酉时崔陆登门,谢元贞正在用饭。 “还有心思吃饭!”陆思卿恨不?得上手打谢元贞,“你也不?是?第一日见他们那副牙尖嘴利,怎的今日只将过错往自己身上揽,即便你与铎州谢氏恩断义绝,那少?珏难道不?是?他们谢家的义女?他们自己袖手旁观,现在反而恶人先告状,你还上赶着背他们给你扣的锅.” “如晦,外兄,”谢元贞望着他,老老实?实?把饭碗放下,“你们可有用饭?” “用过了。” 崔应辰说完陆思卿还瞪了一下他,这两人一个红脸一个白脸,都?不?像一个阵营的。 “那定?是?渴了吧?”谢元贞殷勤得很,“来人看?茶!” “看?什么茶,”陆思卿大袖一挥,张牙舞爪还真唬人,“我看?你就是?欠打!” “陆兄可别打季欢,”正这时候,赫连诚进了门,手上还捏着一封信,他伤好得差不?多,皮肉都?是?新长的,说话底气更足,“我皮糙肉厚,打我正好。” “都?别开玩笑了,”崔应辰愁眉深锁,若不?是?赶回家见泠沅一面,他下了朝就得跟着一道回谢元贞府上,“朝廷出两万兵马,江右三州郡加上流民?兵将将二十万,听起来咱们还有优势,但这二十万兵马还要在各关卡布防,当务之急,是?要尽快将出阵的将士拟出个数来!” 听罢谢元贞却看?了眼赫连诚。 那眼角眉梢还有笑意。 “你瞧他做什么?”陆思卿坐下来,骂人的架势还端在那里,“难不?成他手里还有天兵天将?” “陆兄实?在高看?我,”赫连诚这一封信捏得久了,两指一翻,搁在对?面的桌案上,“二位不?如先瞧瞧这份口供。” 屋外蛙声隐隐,崔陆对?视皆是?一惊,拆开信便赶忙看?了起来。 趁他们看?信的功夫,对?面的小两口眉来眼去,谢元贞还想扒两口饭,赫连诚却见谢元贞碗里的饭凉了,摁住他的手,自己接过来。 “念一,再换一份热的,另外,夏至天热,外兄与陆兄光饮热茶怕是?不?消暑,端两碗冰镇过的绿豆汤来。” 这几?日天刚热起来,谢元贞出门一趟确实?也有些闷,绿豆汤三个字听进耳朵里,他人已?经清醒不?少?。不?多时念一小怜端着满满的两碗进门来,谢元贞不?由咽了咽口水,看?赫连诚,那眼神分明是?在说: 让他尝一口。 赫连诚却警告道:“刚着过凉,不?准喝。” “哦。”谢元贞眼里的光淡了不?少?,须臾他抬眸,学着赫连诚的模样一样警告:“刚跳过崖,你也不?准喝。” “你们先等等,”陆思卿装着没听见他们腻歪的样子,指着信里的寥寥几?字问道:“这份口供什么意思,原来你们不?止杀了那两千人,还抓了俘虏?” 这些可没同他们说。 “他们现下就关在师戎郡大牢,”赫连诚比着手指,他们才回来不?久,倒也不?是?刻意隐瞒,只是?想等审出些眉目来再商议不?迟,“原本留了三个活口,当夜为了打援兵用掉一个,正剩下两个。” 两个失踪的士兵,两个抓获的俘虏。 ……是?真巧,如今既然?人质在手,”崔应辰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那么现在该想的办法便不?是?如何排兵布阵,而是?如何让五部接受这两个俘虏,认下这两个‘失踪’在西番境内的士兵!” 四?人一直商议到亥时,送走他们后,小怜来撤绿豆汤碗的时候,谢元贞还悄摸扫过一眼,不?知道为什么,夏天还没到,谢元贞已?经开始馋这口冰冰凉凉的东西了。 谢元贞的这些小动作都?看?在赫连诚眼里,他趁谢元贞转身的功夫,示意小怜再去端一碗。 第366章 不?一会儿,满满的一碗绿豆汤端了上来,碗里的绿豆比方才那两碗加起来还要多,像没有冰镇过的。 “谁要喝绿豆汤?”谢元贞两眼放光。 桌案前,赫连诚却不?搭理,两腿张开坐姿豪迈,光在那里拿勺舀绿豆汤,舀起来又不?喝,像是?专门给谢元贞闻味儿的。谢元贞果真忍不?住凑近轻嗅,鼻尖还有股清甜的香味。 噗嗤一声。 谢元贞就生气了,还躺到床里侧去生闷气。 赫连诚仍坐在外间,见状勺子一搁,发出清脆的响声。 “不?想喝?” 被?子里谢元贞轻哼,像狸子哈气,眼下轮到谢元贞不?理他。 不?一会儿脚步声越来越近,谢元贞闷在被?子里,眼睛黝亮,耳朵仔细听着外头?的动静。 果真下一刻,赫连诚便拿指头?戳他。 谢元贞大幅度地扭开,炸毛的狸子不?让人碰。 不?能?喝便也罢了,赫连诚还拿一碗新的来馋他。 天下哪有如此蔫儿坏的人? 赫连诚听见被?子里越来越粗的喘息,低笑着把人从被?子里剥出来,谢元贞的脸闷在被?子里,在烛光下看?已?有些熟了。 可熟了也不?妨碍谢元贞生气,他被?赫连诚从腋下撑起,瘪着嘴,屁/股微微腾空,小孩儿似的。 “做什么?” 听这语调,是?还在生气呢。 于是?赫连诚险些忍不?住嘴角一翘,紧接着温热的唇覆上,渡去一口期待已?久的清甜香气。 咕咚一声,喉结滚动,唇齿分离。 “好吃么?”赫连诚眼神危险,低沉的声音在谢元贞耳道里不?断放大,震颤。 谢元贞耳朵都?红透了,赫连诚还要贴上去,追加一句: “好吃么?” 滚烫的气息将谢元贞整个舔舐一遍,谢元贞瞳孔微缩,眼尾带潮,浑身打颤。 “这会子装哑巴?”赫连诚身/下也不?好受,堪堪收了回来,颇为失望,“那看?来是?不?好吃了。” 说完扭头?要走。 “好,好吃的!” 谢元贞被?放下来跌坐在绵软的床榻上,他手臂酸麻,习惯抱着膝盖,这模样与当年南风馆里别无二致。 赫连诚当然?知道。 不?过是?那绿豆汤碗还搁在外间的桌案上。 五日后,万斛关城门之上 “回去告诉你们的合罕,西番没有你们要找的所谓士兵,要么退兵,要么就率二十万大军翻山越岭灭了我西番国!” 这位言辞高亢,不?畏强权的郎君便是?西番国主派来的使臣戚瑞。工州与西番相邻,卢秉文?得信后便启程游说西番国主,西番不?过弹丸之地,大国博弈,西番便是?阵中扬起的尘灰,所以?此刻不?依靠大梁只怕更没有活路,于是?便赶紧派戚瑞前往与之对?话。 眼下这位西番使臣站在万斛关的城楼之上,态度强硬如斯,他背后是?二十万方镇军,大梁给了他足够的底气,唇亡齿寒的道理可不?能?等到灭国之时才顿悟, 他们没有机会退缩。 “放你祖宗的狗屁!” 城门楼下,五部将领孛兰说完一堆鸟语,被?翻译出来便是?不?堪入耳的几?个字。 “还请两方莫要动气,”谢元贞站在戚瑞身侧,与之四?目相交,他不?知道蛮夷有什么准备,但他与西番却已?决定?联盟,“此事虽起于北靖与西番两国,但我大梁有意与邻国修好,自然?也希望邻国之间勿生嫌隙。” 礼仪之邦向来先礼后兵,谢元贞说完这些话,转头?的瞬间话锋凌厉—— “带人上来!” 第148章 互市 谢元贞一声令下, 庾荻跟着士兵脚下踏风,一道带俘虏上城楼来。 “说来也巧,我们在两国交界处寻到两名士兵, ”谢元贞眼睛微斜, 让开一步, 士兵便将两名俘虏往前一推, 撞上垛堞,“不知是否就是你们要找的人呢?” 只见这两人衣衫不整,脸上的血渍都没怎么擦干净,见着孛兰喉底呜咽,可嘴里塞着布条,声音根本传不下去。 败者?为寇, 还当着自家统帅的面, 实在太狼狈了。 “我北靖士兵九尺男儿, 哪似这般灰头土脸?”孛兰趾高?气昂, 倒是翻译的梁人缩着脖子,面对同胞底气不大足,“莫不是你们为了息事宁人故意找的替罪羔羊?” “灰头土脸是因为他?们自己不正衣冠,可这长相的的确确不是我大梁风范, ”谢元贞手扶着垛堞微微泛白, “若是你们不信, 尽可派人上来检验, 看看他?们这张脸究竟是真的, 还是烂泥巴胡乱捏造的!” 声音在城门间一来一回, 翻译眼睛来回翻转, 越听越不对劲,“我, 军爷说不是就不是!” “那这又是什么?”谢元贞抬起掌心,小巧的玄铁胸牌就挂在食指上,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这是什么?” 翻译猫着腰上前查看,谁知被孛兰一把拽开,他?叽里呱啦好像在骂人,翻译听了多久,脸上的冷汗便淌了多久。 “军爷说你们怎么会有他?们的胸牌?是不是潜入北靖偷出?来的,北靖是不是有你们的细作?” 实则翻译将更脏的话咽回肚里不敢说,孛兰咬死谢元贞如此嚣张,定然还藏了别人,大梁枉称礼义之邦,原来所做都?是这般偷鸡摸狗,见不得人的事。 第367章 “好一个恶人先告状!”可谢元贞全听进?去了,他?攥回胸牌,义正言辞:“人证物证俱在还敢颠倒黑白,你当万斛关是你等撒野的地?方——” 咻的一声,冷箭自城门楼下而上穿过垛堞,谢元贞堪堪拉开戚瑞,紧接着箭没入木框之中,足可见其?力道之大! 戚瑞指着孛兰,气得说不出?话:“简直,简直欺人太甚!” 可这才算哪儿到哪儿,二十万大军是要报两千将士的仇,此刻他?们还半点?便宜没有占到呢。 城下孛兰哈哈大笑?,反而扬鞭狠狠抽在翻译身上,只见那翻译匍匐在地?,冲城门楼上喊:“军,军爷说,再不放人,今日他?们就要破了这万斛关!” “告诉你的军爷,放大话容易闪了腰,”庾荻牙槽磨动,就站在方才箭来的方向,“再放一根冷箭,便是你们五部不义在先,万斛关后的五十万大军也不是吃素的!” 弓箭手登登上楼,一字排开直接对准了孛兰的脑袋。庾荻身边的戚瑞一听人数不由咋舌,往后一瞧,果?真密密麻麻的一片,他?心里顿时又来了底气,往前一步。 剑拔弩张。 “我劝孛兰将军还是以和为贵,”谢元贞注视着城下的孛兰,慢慢悠悠从怀里掏出?一份口供,纸张迎风飘展,白纸黑字叫人抻着脖颈想看清,“既然这两个不是你的士兵,那也好,省得我还要细细研究,看这份口供上的内容到底是真是假。” “什么口供?” 谢元贞一笑?,当着孛兰与身后的二十万将士,大大方方念出?来:“旁的倒也罢了,只是说你们北靖的蒙烈将军与右夫…… 这一段风月里的蒙烈将军就是上将军萧权奇,当初他?通敌卖国?,未免被大梁义士盯上,索性改名换姓对外?谎称多年,外?人还以为这是个地?道的五部人。 这其?中有几个字眼孛兰听明白了,可有些还不懂,偏那翻译又畏畏缩缩不敢说,孛兰抬腿便是一脚,这才踹出?一些实情。说书?一般的故事就着茶果?消遣便也罢了—— 可这是在阵中,在大梁人面前,身后是全军将士。 孛兰听完勃然大怒,谢元贞特地?咬重?时间地?点?,就是要将口中之事坐实,虽然详详细细的不过一两次,但这已经足够了。 因为这两个俘虏本就是萧权奇麾下旧部,还有点?头衔,死人不会辩解,这些话作为口供就是惑乱军心的利器,连他?们都?能说上一两次,遑论不为人知的时候,岂非更见不得人? 起初这两个俘虏还气定神闲,到后来翻译的话一句句传进?耳朵,他?们的脸色就变了,甚至以为自己是不是听错了,紧接着他?们看向谢元贞,满目猩红,只恨自己被塞了嘴五花大绑,才刚暴起便被身边的大梁士兵压制。 这样?的反应于城下士兵而言无疑是坐实,于是听到最后这俩人已是尿透了裤子,师戎郡大牢里明明说得好好儿的,只要以实相告就能放他?们回去,可他?们怎么也没料到是当着这么多人面,是在说了口供上的内容之后才放回去。 而且口供中的一部分他?们根本就不知情! 这些五部人再胆大妄为,主子的私隐哪里又是他?们可以听的? 这么当众一出?,即便回去也哪里还有活路? “求大人别念了!” 翻译告饶,只怕自己再说下去,孛兰就要抽死自己了。 “这才哪儿到哪儿?”谢元贞面无表情,看着这个血肉模糊的同胞,心里莫名想起父亲,“壮士若是不敢翻译,我直接翻译给你的军爷听就是!” 紧接着谢元贞就用夷语又说了一遍。 军中更是一片哗然! “闭嘴!闭嘴!” 孛兰面红耳赤,座下战马也越见暴躁,孛兰忘了自己本不屑用梁人的话,大吼着叫谢元贞别再说下去。 “闭嘴?” 谢元贞继续用夷语道,声音越来越大,脖颈的青筋随声音时隐时现,连万斛关后的大梁将士也听得清楚,“这里是大梁的地?界,你们霸占朔北六州与洛都?皇城多年,今日这箭就插在万斛关城门之上!到底是谁以强凌弱?到底是谁冒天下之大不韪?敢要我闭嘴,那便想清楚自己什么身份什么境地?,再来同我谈判!” “都?到这份上了,”庾荻也故意大声反驳道:“还有什么可谈的?” “看来将军是承认这二人乃你军中将士,只是若非你口中失踪的两名士兵,难不成是欲潜入我大梁的细作?”谢元贞顺着庾荻的话,“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可若是细作,便是当着你们的面大卸八块,凌迟处死,你们又能怎样?!” “欸,咱们虽然不怕打仗,可留着这两个俘虏总归是有用的,”庾荻佯装劝阻,眼睛不时往城下瞟,“既然他?们知道右夫人与上将军的故事,想必再审几日,还能问出?些别的情况!” “庾大人说的也是,那么孛兰将军,今日是打还是领着你们五部的兵鲁子回去——”谢元贞指尖轻点?,比方才的冷箭更戳孛兰心窝,“你选一个!” 翻译早将万斛关后的兵力状况说与孛兰听,孛兰心里也有算盘,他?从未接触过这个谢元贞,但前有两千士兵败于他?之手,三成兵力尤能反败为胜,今日他?也不敢贸然开战。 第368章 ……人,”孛兰沉吟片刻,“开门放人!” “万斛关城门只走?人不走?畜生,”谢元贞大喝一声,“扔下去!” 于是四名士兵一前一后,用一根绳索吊着俘虏直接往城门楼下踹,活像个被厌弃的物件儿,又在撞到地?面之前猛然一拉,腹部器官猛然收缩,两名俘虏在凌空之后骤然回荡,都?被这剧烈的一下勒得呕吐不止! 人送到跟前儿,谢元贞双手撑着垛堞,将方才的胸牌一并扔了下来,庾荻甚至贴心递过巾帕,谢元贞拿过来一点?一点?仔细擦着,边说: “孛兰将军,慢走?不送!” 风声鹤唳,万斛关上,眼神锋利的弓箭手一直没撤,一直保持着射箭的姿势。他?们能看到北靖的兵,夷兵却看不见大梁的战力。 这回孛兰扬鞭抽对了地?方,马儿掉头之前,他?特地?死死剜了一眼谢元贞。 他?记住这个人了。 孛兰打败了谢元贞的兄长,今日败在他?的手中,此仇不报孛兰誓不为人! 负手观望的谢元贞也记住这个孛兰将军了,他?接过弓箭手的弓,在孛兰转身之际射到他?们身后的地?面。 尘土翻飞,权当给他?们践行。 “这箭射偏了,”谢元贞收了弓,最后送他?一句: “下次可就不一定了!” 几人下了城楼,戚瑞不由赞叹,“谢大人竟然还会夷语,当真是博学?。我瞧他?们用的也是梁人翻译,就不怕他?故意漏了什么?” 那个翻译明显哆哆嗦嗦,两头做不成人,两头都?怕。 “方才你也听到了,那孛兰也不是完全不会说,就是这样?不知道哪句会哪句不会的才能唬住人,”谢元贞垂眸,方才那胸牌在他?手上留了一道浅浅的印子,红红的很丑,他?轻描淡写,好像在讨论今晚桌上的牛羊,“而且这也是五部惯常的做派,他?们喜欢奴役别国?百姓,就像战时,他?们会劫掠别国?百姓,充当军粮。” 戚瑞后心发寒,但没有后退半步,“若真如此,还真是丧尽天良,不配为天下共主!” 三人一路回了刺史府,戚瑞甚至不打算进?门,“既然事情已经解决,我也不便再叨扰——” “回程路远,且天色已晚,夜路不安全,”谢元贞摁下戚瑞的话,边悄悄看了一眼庾荻,“不如戚大人夜宿一晚,明早天亮再走?不迟。” 庾荻心领神会,“是啊,恰逢夏至夜宵禁暂解,晚点?还有花灯游街,大梁与西番早年间并无往来,今次一事也算天赐良缘,还请戚大人给庾某个面子,让我们好好尽一尽地?主之谊!” 启程之前,西番国?主千叮咛万嘱咐,要戚瑞务必解决此事,国?主没设死限,因而倒也确实不急,于是戚瑞推诿两下便应承下来:“那便多谢二位大人。” 晚宴丰盛,吃得戚瑞有些撑,正好外?头解禁,街上热闹,谢元贞领着戚瑞走?在前头,赫连诚与安涛庾荻就跟在后面。 “扶危,”安涛叫了一声,还以为是自己的声音被周遭喧嚣盖了过去,让那庾荻一指才反应过来,于是他?加重?声音又叫了一遍:“扶危?” “啊?” 赫连诚一脸茫然,不知道安涛叫自己做甚。 “心不在焉的,”眼看谢元贞与戚瑞要去另一个地?方,安涛故意指了指河边,“前面便是放花灯的地?方了,要不要去?” “不去。”赫连诚没有任何犹豫,也没有任何征兆地?立马改口,“去,我去!” 于是安涛庾荻顺着方向,原来是谢元贞也带着戚瑞过去了。 “瞧这出?息,还是做太守的人呢。” 安涛笑?话赫连诚还不够,非得让庾荻也跟他?一起笑?话,可不知为何,庾荻也是一副心不在焉。 “你又是怎么了?”安涛问,“咱们这一把年纪的,总不能是思春了吧?” “我要是思春,还不得将那小两口吓出?二里地?,”说着庾荻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谢元贞,“季欢这是故意要戚瑞瞧瞧咱们望京的繁华。” “你的意思——” “我们西番就只有山,一座连着一座,可我们连天灯都?不敢放,就怕一个火星掉下来,星火燎原,”今夜戚瑞也确实是开眼了,他?走?到现在,手里都?是摊贩送的小玩意儿,还有一束紫金花,“不枉我千里迢迢来这一趟,果?真天外?有天,这里的许多东西我甚至都?不曾见过,街上热闹非凡没有叫花,百姓衣着光鲜,脸上都?是笑?意,这大抵就是盛世?之象了吧。” “往前二十年,那才是真真正正的大梁盛世?。”谢元贞负手慢慢走?着,悠悠叹息,“如今山河破碎,我等能做的也不过是尽力保一方百姓无虞罢了。” “那也已是不易了,”戚瑞本就不打算藏拙,西番到底是个什么情形,明眼人都?清楚,谢元贞明显是要交好,戚瑞自然不能太藏着掖着,“我不怕谢大人笑?话,年前西番闹饥荒,死了不少人,国?主也是日夜忧心,前几日听闻北靖突然要攻打西番,当真是吓得不轻啊!” 好歹一国?之主,见了北靖发来的檄文,竟是站都?站不起来了。 戚瑞如此坦诚,小国?示弱无异于示好,尤其?是在见识北靖人的蛮横之后,更能感受到谢元贞这股子温润的可贵。 第369章 只是天灾连年,西番不好过,大梁未必就好过到哪里去。谢元贞莞尔,并未提及大梁去年的旱灾,只是三两句带过,交谈中莹亮的眼睛偶尔扫过赫连诚,那厢赫连诚便再忍不住,反手从庾荻手里掏了朵花灯跑过去,插进?两人中间。 河边影影绰绰,来的是男男女女,他?们三个大男人一齐出?现,倒是一抹别样?的风光,尤其?烛光照亮赫连诚的下巴,简直将他?整个人照成一朵大花灯。 “这儿水宽,漂得远,”赫连诚插队插得理直气壮,今夜这醋他?可算喝够了,如今他?也是越来越见不得谢元贞对其?他?郎君如此示好,尤其?对方也是一派谦谦君子,他?眉眼一挑,壮硕的身躯显得与周遭格格不入,“戚大人不介意我在这儿放花灯吧?” “自然不介意,”戚瑞相当识趣地?让开了些,还担心谢元贞会被挤到河里去,“赫连大人不如过来些,谢大人会不会有点?挤?” “不会,”赫连诚将人挡得一丝不漏,自己的东西还得自己看得紧,“我有数。” “可我的鞋子湿了,”谢元贞挨着赫连诚,将下摆一撂,一脸无辜,“还是有劳赫连大人过去些吧。” 啧。 赫连诚心里儒释道来回念,才端出?一脸清心寡欲,“.好。” “戚大人知道怎么放花灯吗?”赫连诚的意思不能更明显,可谢元贞偏还不知死活,还想绕过去与戚瑞聊天:“花灯要顺流远去才是吉兆,灯不能灭,盏不能翻,我帮戚大人放。” “我离得近,还是我来吧。”赫连诚脸上不自觉地?抽了下,勉强牵出?一点?笑?意,心里却是急得不行,可出?手拦人的瞬间,谢元贞忽然脚下一崴,就要往河里去! “季欢!” 赫连诚下意识弯腰去捞他?,长发飘散间谢元贞折腰回身,在一片灯烛花海中,两人唇齿相触,咫尺之间满是谢元贞的坏笑?。 这厮故意的。 戚瑞猛然起身,他?不会武,只能干站在一边,对两人过分亲昵的举动丝毫没有怀疑,“谢大人没事儿吧!” 两人勉强分开一寸,赫连诚被当众戳穿争风吃醋的伎俩,毫无羞愧之心,还趁机捏了谢元贞的腰,“无妨,捞起来了。” 谢元贞就故意扶着被捏过的地?方,站不直似的要人扶,“多谢赫连大人。” “这腰怎么了,莫不是闪着了?”戚瑞全心全意都?在谢元贞的腰上,今夜是为带他?出?来游街,若是谢元贞出?了什么事,戚瑞可担待不起,“要不赶紧回去瞧瞧大夫吧!” “也好,”谢元贞又看了一眼赫连诚,今夜玩闹过,也游过街,眼下该谈正事了,他?轻轻捏了一下,松开黏在赫连诚身上的手,将身一躬,“我也正有要紧事想与戚大人商谈。” … 刺史府 “互市?” 戚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正是,”谢元贞摊手一指,“咱们赫连大人从前便是大梁与五部贸易往来的皇商,互市一事由他?来谈更为妥当。” “方才席间戚大人已简单介绍了西番的情况,”赫连诚大刀阔斧,开门见山,“我看西番国?土与江右三州郡其?实差不多,只是西番山地?为主,粮田稀缺,不如你们出?钱、茶叶之类,我们出?粮食、布匹之类,咱们互惠互利。” ……是如此一来,实在是西番占的便宜更大,”戚瑞还有点?懵,脑袋想什么,脱口便问:“赫连大人,谢大人,你们究竟想要什么?” “戚大人通透,西番山脉纵横,山多宝贝自然也多,”赫连诚与谢元贞对视一眼,笑?得一旁看着的戚瑞有些发慌,“西番的玄铁矿丰富,大梁原先的玄铁矿都?集中在朔北,如今五部狼踞,我们的人过不去,便无法打造兵器。” 话说到这里,戚瑞立刻明白过来,大梁与五部这是马上就要开战了。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西番虽是小国?,但也有令人觊觎的玄铁矿,今夜一旦戚瑞应下,来日便是大梁的盟友,北靖的死敌。 戚瑞犹豫了。 “只是西番不过是个小国?,玄铁矿也并非取之无尽,”戚瑞神情严肃,又变作白日无惧生死的模样?,“倘若来日大梁调转枪头,西番岂非没有半点?抵抗之力?” 合作与联盟截然不同,虽说现在他?们也没有抵抗的能力,但好歹西番现在还有得选。 ……样?吧,大梁与西番交易的粮食折价,我们让利三成,这个诚意够不够?”赫连诚用手指比了比,戚瑞的眼睛在摇晃的三指间闪烁不定,“玄铁矿并非取之无尽,这点?也请戚大人宽心,大梁并非赶尽杀绝之人,既然粮食的交易量可以计算商定,玄铁矿自然也是一样?的道理。” 足足三成。 戚瑞藏在袖子里的指尖不由捻了捻,“三成会不会太多?” 雄鹰的齿缝肉也足够麻雀饱餐一顿,戚瑞确实动心了,但他?还要试探,对方是否还有别的要求? 赫连诚只字不漏,“大梁与西番只谈诚意,在下只问戚大人,这份诚意够不够?” 接下来商定时间、交易内容与定量,这些于赫连诚都?算是老本行。 两方交谈至于深夜,合作与联盟就此达成,双方握手之际,背后的谢元贞与庾荻四目相交,眼中含有深意。 第370章 第二日清晨,送行的队伍里少了谢元贞,赫连诚推说他?身子不爽,代?他?道歉,戚瑞问候几句,便拿着一叠契约上路,车马驶出?望京地?界,扬起飞尘,噔噔向西番疾驰。 “大人,咱们这一趟意外?的收获颇丰,国?主听了一定会很高?兴的!” 车里僮仆坐不安稳,他?抱着装有契约的锦盒,一路上不肯撒手,戚瑞见着他?这掉进?米缸的样?子,实则发愁—— “两国?谈合作,哪里有你想的那般简单?向来是远交近攻,昨夜他?们这一连番诱敌深入,实则是要咱们俯首称臣。若是国?主当真应允,那么玄铁矿开采在即,兵器练就是指日可待,大梁与北靖不死不休,就怕到时候打起来,他?们连人带马要从西番过境!” 第149章 君侯 “啊!?” 僮仆吓脱了手, 锦盒咣当坠在车板上,险些掉出契约,宝贝瞬间变成烫手山芋, “那大人为何还要答应他们?” “所以回国之后若是国主不想与之结盟, 那么我便是?拼上这一身血肉, 也要将契约撕毁!”戚瑞虽然这么说, 实则也没有办法,“若是有朝一日你流落街头乞讨为生,路过的善人肯施舍你一口饭,但前提是?要你为他卖命——你肯是不肯?” 僮仆听戚瑞这么说,便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他拼命摇头, “.不肯,若是?他要小人的命, 那小人不就等于只吃了一顿饱饭?小人宁可再等等, 说不定还有心善的人肯施舍小人一口吃的,那小人也就不必为此失去性命了。” “那是因为你还不够饿,”戚瑞就知?道僮仆要反驳,只是?一人饱饭易, 万人饱饭难, “若是下一个来的不是大善人, 而是?要吃了你的恶鬼, 你又怎么选?” 五部把人当军粮, 这句话直到现在还映在戚瑞脑海。 大梁丢不下面子, 尚且肯与他谈生意、讲道理。五部本就是?入侵者?, 他们所到之处寸草不生,谢元贞的话刻绝非单纯的恐吓, 这也是?实情。 僮仆的脸拉得老长,“这,难道咱们便没有第三?条出路么?” “西?番弹丸之地,那位赫连大人吃个饭的功夫,就已经将咱们的优劣全摸干净了。”戚瑞低下头,车帘子不时随风飘进来,打在他的脑袋上,“去年?国内闹灾荒,几乎三?成的百姓都成了饿死鬼——咱们始终疲于温饱,饥饿让咱们的眼界始终跳不出崇山峻岭。” 所以戚瑞看见?好东西?,就会忍不住往回带,谢元贞与赫连诚都算准了,西?番无法拒绝粮食的诱惑。 方才商定的粮食数量于大梁而言或许算不得什么,但是?几乎可以让西?番的三?成百姓免于灾祸了。 “小人还道他们大梁自?己惹的麻烦,所以与咱们签订合约,权当是?酬谢,不想原来还是?算计!” 光骂还不解气?,僮仆还踹了一脚那锦盒,只是?犹豫片刻又捡了回来,拍拍上面的落灰。 “这就是?小国的悲哀,任何发展都在大国的算计之内。不是?大梁便是?北靖,咱们别无选择。”戚瑞苦笑,如果非要选择相信一方,那么于西?番而言,大梁未必不是?上选,“不过他们邀我同游夏至夜,也是?想借繁华景象叫我放心,他们不是?北靖人——那位谢大人想要我信他一次,那我便再信这一次。” … 午时,刺史府午宴 正堂门窗洞开,艳丽的阳光洒进来,今日的座次略有变化。刺史安涛都督三?州郡方镇军,此时不再上座,反而与庾荻邻座,四?人面对面,有些话更好商议。 一杯酒下肚,安涛长叹一声,“不知?这个戚大人回西?番后?,是?否会撕毁契约,继续做他的中立国?” “从?五部将西?番拉入棋局的那一刻起,就注定它再也不能偏安一隅,”谢元贞夹起一颗酪子,赫连诚方才套走他的酒,转头就让人换了一盏茶,他字里?行间若有似无地幽怨,“五部或者?大梁,他们必须要选一个。” “远交近攻,大梁与五部虽然没有交好的一日,”庾荻举杯,遥祝对面二?位,“但眼下咱们虽然收拾不了五部,难道还收拾不了西?番?真派兵去攻打西?番,他们也是?怕的。” “西?番那地方易守难攻,真打起来咱们可落不到好,不论?此刻还是?将来,咱们的对手始终是?五部。”赫连诚摇摇头,西?番能多年?平安无事?,也是?因?为那确实是?块塞牙缝的肉,不比大梁时时刻刻惹人惦记,“不过五部这醒提得好,他们说要借道,来日战时,咱们也可以暗渡陈仓。” 闻言庾荻安涛四?目相交,一切尽在不言中。 七年?过去,两国大战无可避免,而且看样子就快重新?开战了。 “眼下五部暂时退兵,但我总觉得他们还会立即寻找下一个借口,”谢元贞手碰到茶杯,想起里?头是?茶不是?酒,就又偷偷瞄了一眼赫连诚桌上的,“此次借道是?因?为两千夷兵,但他们必定也想借机试探大梁现如今的兵力。” 赫连诚眼睛盯着菜,却把酒杯挪到另一头去。 “百万太虚张声势,五十万正好,虚虚实实,他们不一定会信,但一定会有所忌惮。”庾荻说到这里?也觉得有些可惜,“惕隐的两千兵马吃了败仗,右夫人失了上将军还落一身腥,这其实是?个发兵进攻的好机会呀!” 第371章 “不可,咱们还不清楚五部这些年?有没有扩编新?军,昨日那位孛兰将军,当年?便是?我大兄的老对手,”谢元贞心有余悸,说话的声音微沉,“大兄败在他的手下,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如何败的。” 谢元贞暂时没摸清孛兰的打法,如今五部内部也还不算门清,贸然开战后?继无援,以及粮草筹备也是?个问题——他们还需要时间。 “摸不清便慢慢摸,咱们总要与他碰上,”赫连诚想抓谢元贞的手,今日坐得有些远,他看了看又作?罢,“五部人马上打天下,骁勇善战不是?空口白牙说说而已,咱们便是?真有五十万大军也不能掉以轻心,操练咱们的将士是?一回事?,硬碰硬始终是?下策。” ……来我家那小子在军营如何?”既然不能谈发兵,庾荻转而问起儿子:“没给你们添麻烦吧?” 庾荻膝下只有一子,他拿这个儿子也是?没有一点办法,原本以为大内走水一案顺水推舟将他放回来也好,可兜兜转转,他又回了京师大营。 “典签这话实在叫季欢无地自?容,”谢元贞拱手,明白庾荻的心事?与担忧,“庾愔他一腔报国之心,哪里?会给我们惹麻烦?” “你我的父亲都已亡故多年?,执拗于旧怨无益,就让往事?随风而去,都放下吧。”庾荻连忙伸手,谢元贞这一躬是?代他父亲,庾荻不想受,“当年?父亲被斩于大殿阶前,我也险些殒命,不是?你父亲几番周折救我出来,哪里?还有如今的典签?再怎么说,你父亲也没有赶尽杀绝,那么我又何必赶尽杀绝,难道你不是?一样受你父亲所累?” 可谢元贞尤嫌不够,“请受季欢一拜!” 安涛坐在一边,这酒喝到现在也咂摸出不对,伸手的瞬间又被对面的赫连诚拦住了。 恩恩怨怨,总要说清楚才好。 ……,这一拜我受了,今后?咱们冰释前嫌,只谈来日,”庾荻端坐席上,等谢元贞行过大礼,他也有要说的话:“昨夜是?西?番站队,今日也该轮到我们望京问一句。” 赫连诚眼睛微眯,“典签这话什么意思?” “七年?前刺史与赫连大人签的是?盟约,为的是?训练慕容裕所需的流民兵,以期对付李令驰,如今他骨枯黄土,接替他的是?彼时旧部裴云京,但大梁已是?大厦将倾,”庾荻与安涛相视,对上赫连诚的目光锐利,“天下群雄将起,你我当明白战火之下,没有永远的盟友。” 今日与望京谈不拢,就要划清界限。 “看来群雄逐鹿,”赫连诚没有立刻回答,反问一句:“也有安刺史的一份?” 安涛有来有回,方才的盛情转瞬变作?针锋相对,“那么赫连大人呢?” 若说此前,赫连诚确实没有夺天下的心思,乱世之中安稳过一生的愿望太奢侈,他只希望与谢元贞有一日算一日。 可显然这样还不够。 “典签在州郡地方行的是?天子令,”赫连诚看了一眼谢元贞,指尖摩挲,打量着对面的态度,“倘若我赫连诚有不轨之心,典签大人是?否就要我的命?” 庾荻面不改色,“那就看赫连大人如何选了。” “他是?要夺天下,但若你们要动他,或者?存了这个心思,”谢元贞指尖轻点桌案,院外随即有一道人影闪过,“我要动望京,也未必非得用兵权!” 这几日谢元贞光想着退五部的兵,倒是?忘了如今大梁的形势摆在那里?,慕容述不是?慕容裕,安涛礼法之名?满天下,他改变立场也是?情理之中。 可他们偏偏在此刻质问。 今日这话摊上台面,一旦确认他们有了别的心思,谢元贞也不会坐以待毙,等到回京之后?再予以反击,大梁由沔江一分为二?,江左即便乱成一锅粥还有得救,可江右不行,三?州郡腹背受敌,若是?有一点裂缝,那将是?不堪设想。 更别提此刻江右三?州郡的虎符还在谢元贞手上。 “好!就怕你们不敢认!” 说着庾荻霍然起身,连带安涛也跟着站起来。 剑拔弩张,退兵的喜悦不过短短半日,谢元贞见?状,猛然站起来挡在赫连诚身前,赫连诚隔着谢元贞却是?皱皱眉,他同这两人多年?交道,他明白安涛庾荻的不甘与追索,也明白大梁即便有了德高望重的崇化帝,也未必是?他们心中所愿。 赫连诚偷偷拉了一下谢元贞衣摆。 望京未必是?要同他们撕破脸。 “都督这个称呼还在汝止身上,我们思来想去,大梁天子尚在,此后?不若称赫连大人一句君侯可好?” 庾荻说完,谢元贞眼中犹疑,转头看了一眼仍坐在席上的赫连诚。 “望京典签庾荻,见?过赫连君侯!” “望京刺史安涛,见?过赫连君侯!” ……何?” 谢元贞一愣,他想过望京的联盟与反目,而且安涛还是?个彻头彻尾的礼法派,慕容裕那样的天子安涛尚且能够为他四?方奔走,遑论?慕容述,这个德高望重的温贤王? 他们为何反过来支持一个朗陵来的皇商? “大梁已死,靖襄帝之后?的皇室内乱不是?偶然而是?必然,慕容一派始终没有可堪大任的继承人,此前的慕容裕是?如此,今日的慕容述也是?如此,人人道我二?人是?天子奴仆,可那是?因?为我们始终没得选!” 第372章 庾荻慷慨激昂,傀儡始终是?傀儡,昨日是?李令驰,今日是?裴云京,大梁在这样的权臣操纵之下没有未来,况且慕容述垂垂老矣尚且无子,国无储君何谈千秋万代? 风雨欲来,再不做筹谋无异于坐以待毙,大梁该改朝换代了! “当年?我们选了赫连君侯,时至今日不曾后?悔,”庾荻见?两人还是?不说话,拉着安涛又往前一步,“往后?您要登那至尊之位,我等也定当鼎力相助!” 午后?回师戎郡的路上,赫连诚吩咐刘弦走慢一些,放了帘子就去揽谢元贞的腰,“还疼不疼?” 赫连诚贴着耳鬓,问的是?腰也不是?腰。 “你知?道的,”谢元贞精力不济,靠在软垫上昏昏欲睡,“昨夜我并未伤着。” 他以为赫连诚心地善良,问的是?昨夜游街险些落水一事?,可赫连诚听罢却轻笑出声: “是?么?我以为昨夜在床上——” 谢元贞立马瞪开眼睛,耳根泛红。 “害得我不能送行,”他推了一把赫连诚,可没推动,“赫连诚,你害我失了礼数!” 赫连诚欺身上来,眼神恫吓,“你还想见?那戚瑞不成?” “怎么,”赫连诚的气?息扑在谢元贞鼻尖,他说不出哪里?痒,还一副得意的姿态,“这西?番酿的醋就这么好吃?” “好吃死了,”赫连诚嘴唇擦过,又蹭他的鼻、眼角,赫连诚可不是?只知?独享的小气?鬼,好东西?要与人分享,“不如你也来尝一尝。” 紧接着谢元贞眼前一黑,赫连诚整个人压了上来。 “主子,主子你们怎么样!” 车轮骤然停下,外头念一的声音响起,下一刻他毫无征兆地掀开帘子。 然后?放下帘子转身要跑。 一气?呵成。 都没给刘弦救他狗命的机会。 “反了天了,敢掀你主子的帘子!”赫连诚脚踩车帘挡住谢元贞,谢元贞本就没什么力气?,被这一吓,手指哆嗦衣服都系不上,由是?赫连诚一只手在后?面帮他穿衣服,从?小望口探出脑袋,眉头一皱,“他们怎么过来了?” 是?赫连诚的流民兵。 这些年?师戎郡与望京虽然交好,但是?官大一级压死人,大家也还不到摊牌的时候,所以出门在外也不敢掉以轻心,每次来望京,城郊三?十里?地必定暗中驻扎兵马,此次与谢元贞同往更是?便利,就与朝廷的两万兵马混扎在一起。 “主子郎主不是?叫那望京刺史为难?”念一心里?暗骂自?己这冲动的性子,边解释:“属下怕动起手来两万兵马要吃亏,就——” 赫连诚太阳穴一跳,“就奔回去搬救兵?” 亏得他们这顿饭吃得不算慢,若是?他们吃得再慢一些,念一的动作?再快一些,是?不是?正赶上他们散席? 那场面就相当精彩了。 “属下鲁莽,”砂石作?响,是?念一下跪的声音,他声音颤抖,也意识到自?己险些铸成大错,“还请主子郎主责罚!” 可罚他什么,是?罚他的忠心,还是?罚他的功夫太好? 说到底念一并没做错,方才险之又险,只是?他也没想到庾荻不过是?为诈主子一句话,赫连诚睨了一眼,脑袋缩回去,兴致都被搅浑了,还得高抬贵手,“罚你立即回去,给你主子加一道参汤!” “属下遵命!” 念一走后?,周行简骑马上前,隔着两只马头的距离与刘弦点了头,“望京真没为难咱们主子?” 周行简跟着念一火急火燎赶过来,见?主子的车驾正慢悠悠过来,打头的刘弦就骑在马上。 这哪里?是?被围的样子? 刘弦等周行简掉头与自?己并驾齐驱,声音放轻了些,“没有,他们改口了,以后?称咱们主子为君侯。” “君侯?”周行简赫然抬眸,没想到这一出竟是?这么个结果,“他们竟然甘心做臣子?” “安涛一世为礼法所累,庾荻则多年?幽居望京,”刘弦握着缰绳,极目远眺,“他们做不了枭雄。” ……咱们可以相信望京吗?” 刘弦对上周行简的目光,两人心知?肚明,这望京与工州的兵一日不握在自?己手里?,就不是?百分百的臣服,如今上头还压着一个崇化帝,虎符还要交还到这位天子手中,他们始终如浮萍一般没有实权。 “不到最后?一刻,万事?都说不准——不过往好处想,”虎符不在手中,好歹流民兵与方镇军真真切切是?在手中,皇权式微,虎符到底有几分作?用,还得看领兵的将帅,刘弦夹了下马背,驾地一声,“原先师戎郡的两万方镇军此后?将彻底归主子统管,既然他们选择表态,也总有三?分可信,只是?往后?主子往返望京,咱们一样暗中严阵以待便是?!” “那就快回去吧,”周行简点点头,心宽之后?话锋一转,“埋伏一路,我可饿死了!” 两日后?,铎州大内,建康宫大殿 “谢司马这么快便回来了,”五兵尚书尉迟焘皮笑肉不笑,“事?情既已圆满解决,主上的两万兵马想必也已返回大营了吧?” 他问的是?兵,言下之意实则是?调兵遣将的虎符,谢元贞拿着虎符往返万斛关的几日,不知?京师多少人夜不能寐。 第373章 他们忌惮,又嫉妒谢元贞有摸虎符的机会,崇化帝王威望再高又如何?等这把老骨头埋进地里?,大梁下一个天子没有姓名?,那就是?谁都有可能。 “谢司马星夜归京,连夜就将虎符交还孤的手上,”崇化帝明白尉迟焘的心思,他也不发怒,一脸笑意,还要夸人,“尉迟大人时时不忘替孤提醒,当真是?忠心可鉴呐!” 尉迟焘慌忙跪地,“微臣不敢!” “这五部气?势汹汹而来,”廖闻歆出来圆场,也是?十分好奇,“不知?谢大人用了什么法子,兵不血刃就轰走了蛮夷?” 谢司马与五部的孛兰对阵于万斛关前,听闻谢元贞将那孛兰骂得面红耳赤不得反驳,来时孛兰先射一箭,去时谢元贞以牙还牙,一箭差点射到人家马屁/股,五部游牧民族向来骁勇,何曾受过这种窝囊气?? “也没什么,”谢元贞自?然不会将暗桩探听到的消息宣之于口,此前留下那两个俘虏也是?巧合,当着朝臣的面,谢元贞捡一句说一句:“五部忌惮大梁兵马,几十万人往他们跟前一站,他们也得犹豫这仗究竟要不要打。” 朝中顿时沉默,谢元贞只字不提永圣元年?冬至夜,谢氏是?曾通敌叛国,可当年?这些北朝官员落荒而逃,大梁洛都也唯有谢氏留守。若非李令驰带走那二?十万兵马,若非永圣帝匆忙迁都,又何至于五部人人皆以为大梁不过鼠辈尔尔,吓一吓就屁滚尿流? 所以他们也没资格问谢元贞究竟是?如何退兵的。 “谢司马于国有功,”须臾,裴云京突然站出来,另起话头,“说来这十万兵马还——” “五部借道一事?暂且摆平,不过他们试探之心已起,只怕不日又要借机挑起战争,”裴云京话没讲完,崇化帝突然抢了过去,朝臣哪里?听不出,但都低头窃窃私语不敢明言,只听御座上声音沉重,“诸位卿家,不可掉以轻心呐!” “主上所言极是?!” 百官躬身朝拜时,廖闻歆从?缝隙里?偷偷看一眼裴云京,一众朝臣躬身,最后?裴云京才弯腰跟着一道行礼。 入夜,宫门下钥后?再次打开,一匹黑马从?宫门而入,撞开了守门士兵。 快到太极殿的时候,那人翻身下马,鸿禄候在殿门口,见?状赶紧上前来迎,“奴婢见?过裴领军。” 裴云京摸着腰间佩刀,眼睛盯着窗棂透出的微弱烛光,“主上呢?” 鸿禄始终低着头,闻言又躬一身,“主上已安寝,裴——欸裴领军!” 他话还没说完,只见?视野中的脚步迈动,殿门随即轰然踢开,宫人哪个敢近领军大将军的身,更遑论?拦下他,众人几乎是?簇拥着裴云京往前走,走到外殿的御座之前。 慕容述倒是?没睡,还端一盏热茶慢饮。 宫人抬眸看了一眼主上,纷纷退下,裴云京用脚拦下鸿禄的退路,问的是?他,看的是?崇化帝,“不是?说主上已安寝?” 鸿禄哆哆嗦嗦,“这,这!” “他一个奴才,踩他的脸不如踩孤的脸来得痛快。”崇化帝搁了茶盏,温声细语,“鸿禄,你先下去。” “主上——”“下去!” 鸿禄浑身一哆嗦,退出门口的同时殿门紧闭。 偌大的太极殿,君臣一上一下,重重明烛在两厢之间摇晃不息。 半晌,裴云京闲聊似的,“主上在喝什么?” “浮梁茶,”崇化帝点了点案桌,“要喝么,孤让人给你沏。” “我道主上忘了这茶是?我母后?最喜欢的,”盏口还冒着热气?,裴云京视线向上,崇化帝不是?杀裴后?的真凶,却是?置她于死地的帮凶,他轻哼一声,“可你晚上喝了茶,却还能安然入睡么?午夜梦回,就不怕故人造访,来索你的命?” “半身入土的人了,要索命就来索吧,”崇化帝五指伸展,搭在桌案上,隔着十来步的距离,已是?看不清裴云京的样貌,“裴领军深夜入宫,不会只为关心孤夜里?能否入睡吧?” “我是?不是?告诉过你,”裴云京知?道他看不清,十分贴心地逼近两步,“回京之后?,凡事?最好不要太按着自?己的性子?” “自?己的性子?”崇化帝仿佛听不懂,“什么性子?” 长刀出鞘,霎时横在慕容述的颈侧! 第150章 南北 “怎么, ”慕容述毫无畏惧,“要弑君?” 两人答非所问,裴云京刀偏一寸, 横在慕容述的喉结, 在明黄色的烛光下闪着寒光, “你想?扶植谢元贞。” 他语气不是疑问, 他很肯定。 “孤不过是个傀儡,”刀面映照出慕容述苍老的面容,他伸出?手,想?去捞那盏凉了的浮梁茶,“扶谢元贞或者别的人,于你又?有何威胁?” “不为着威胁, ”裴云京没有松手,生生看刀锋陷入皮肉, “难不成你是养着当男宠?” “裴领军这个建议提得好, ”慕容述摸着茶盏又?松了手,饶有兴趣地点点头,“孤明日就?去寻个男宠,毕竟傀儡就?该有傀儡的样子, 朝堂上?的事还得交由裴领军全权处置, 你才?能放心。” “慕容述!” “打从慕容裕要我在江左为他奔走的时候, 你就?盯上?了我, 你要我去给谢氏使绊子, 如今谢氏名声走低正中你下怀, ”淡然的神情在皱纹中逐渐裂开缝隙, 慕容述终于显出?点怒其不争的模样,“他们已经?向你俯首称臣了, 难道你要将他们一网打尽,就?像你对待岭南士族那般吗?明明你的母后是那般识大体——” 第374章 声音戛然而止,裴云京一脚踢在慕容述胸口,他倒在凭几上?,发丝凌乱,嘴角见血。 “你不配提我母后!”裴云京大吼一声,刀尖对准慕容述剧烈起伏的胸口,几次相触,“我就?是要拖着所有世家一同入地狱!世家绵延千百年,手握国家命脉却从来首鼠两端,不是他们在皇室飘零之际倒戈横跳,不是他们贪得无厌地挑唆站队,我母后如何会惨死宫中!” 更重要的是大梁皇室已经?走到穷途末路,裴云京报仇无门,他的仇人几乎都在黄泉之下。流水的王朝,铁打的世家,钟鸣鼎食之家就?是裴云京唯一发泄的出?口。 … 熙宁三年,乌云密布,久不落雨。肃宗尸骨未寒,皇后宫中突发熊熊烈火,殿中宫人惊声尖叫,四?下奔逃,巨大的火舌有如天网恢恢,又?将他们一个不漏全都网罗其中。 绝望的嘶吼响彻耳边,许梦生顶着火舌裹挟而出?的热浪,捧着一份诏书道:“王爷,写好了。” “念。” “这,”许梦生抬眸,还没看到颛臾野王的眼睛便?猛然低下头去,哆哆嗦嗦念起来:“裴氏皇后之身,本应母仪天下,辅佐君王,以安社?稷,育养万民?。然心不…… “分明是你毒杀皇嗣,操纵朝中局势,”裴后就?站在大殿之中,衣冠不乱,面色不改,任梁柱倒塌,宫人推搡,“举头三尺有神明,难道你就?不怕来日,天下义士群起而攻之吗!” 许梦生念不下去了,“王爷。” “本王让你停了吗?”颛臾野王赫然压过裴后的声音,“接着念!” “是,”许梦生就?这么夹在两者?之间,须臾又?重新念出?声来,“然心不端,行止失范,以至惑乱朝纲,干政失…… “慕容演!”烈火吞噬裴后的最后一刻,裴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吼了出?来,“终有一日你会不得好死!本宫就?在这里等着你,就?在十八层地狱里等着你!” 最后一根承重梁轰然倒塌,整座大殿化为乌有,泯灭了此前的一切痕迹。 太极殿内 “我是不配提啊,”慕容述又?往前一点,刀刃陷进胸膛,刺破了寝衣,殷殷鲜血顺着刀口而下,他这才?感觉到自己还活着,“我多么希望当年死的是我,可?为什么时至今日我还活着,还活在这个可?悲的帝王家!” “在最后一个世家灭绝之前,你一定会好好活着,”裴云京终于收刀入鞘,“你就?坐在你的御座上?,好好看着你的大梁一点一点,变成灰烬吧!” … 第二日建康宫大殿 “昨日主上?所言极是,五部敢提出?借道,必定已是存了南侵的心,”尉迟焘一夜醒来,话锋调转,“只是微臣突然想?起来,近来南边似乎又?有异动啊?” 岭南地广,虽然只有六州,但一个山头一个大王的事并?不少见,这些士族豪绅做到最后做成了土皇帝,彼时裴云京坐镇岭南,扼住他们的脖颈,还算老实一阵,可?裴云京羞辱多于灭杀,他一直没有真下死手。 就?是为来日留下隐患。 所以这些个土皇帝在裴云京走后不久就?开始骚动,说到底打这些士族或者?军阀并?不难,他们就?像入夜的蚊蝇,点了灯抓不到,黑灯瞎火又?跑出?来一大片。 如果?不能很好地杀鸡儆猴,那就?是个纯力气活,光拖就?能拖死人。 如今的大梁江山,过了沔江就?是铜墙铁壁,裴云京的手伸不过去,要想?对付这道墙,先要拆了谢元贞的家,谢元贞往北靠的是二十万兵马,往南走却不然,给他多少兵马他就?只有多少兵马。 裴云京想?要分而化之,就?更不能让谢元贞再留在铎州,让他有机会与江右里应外合。 “看来此前是有裴领军在压制,这才?没让他们如此猖狂,”拜高踩低一向是度支尚书温孤翎的拿手绝活,“大梁如今内忧外患,他们不思往北克复失地,只知?霸占山头称大王,当真是一群宵小!” 陆思卿正要说话,被身边的灵台丞拉住。 这个时候任何一句话都可?能代表一个风向,一个动机。他们今日冲着谢元贞而来,不变应万变是上?策。 有个江左官员忽然道:“那不如就?有劳裴领军再去镇压他们,他们见了裴将军,定然是再不敢犯上?作乱了!” 这也是陆思卿方才?想?说的。 “不可?!”果?然尉迟焘立即反驳:“岭南风水不好啊,此前说崤东出?叛将,可?我看岭南叛军就?更多了,未免好好的人过去也成了鬼迷心窍,这人选可?得慎之又?慎。再者?岭南不比北边的五部,不过是群乌合之众,臣请主上?派个新人前去镇压便?是!” 这话意有所指,便?是替崇化帝排除了裴云京与谢远山这两个有前科的。 “尉迟大人这话不大中听啊,什么叫岭南风水不好,”温孤翎本想?替裴云京争一口气,“那裴领军——” 可?视线相对的瞬间,温孤翎便?立马闭嘴了。 “眼下朝廷还有十万兵马没有主帅,”廖闻歆顺着尉迟焘的话,“正好谢司马前些时日刚带兵击退五部大军,想?必将士们对你也是心服口服,如此,臣便?推举谢司马领兵镇压岭南叛军!” 话音刚落,温孤翎便?再看裴云京脸色,当即跟着拍马屁,“臣附议!” 第375章 这朝堂上?看起来有百官文武,实则只有两方对话,崇化帝望着往常为谢元贞说话的几人,好像在向他们求助:“没有别的人选吗?” 领兵作战明面上?是为国分忧,实则更是可?以手握兵权,换了往常,尉迟焘之类早就?跳出?来要揽这个瓷器活儿,可?今日他们一反常态,大家都齐心协力把这个烫手山芋往谢元贞的头上?扔,若是推拒便?是于国无用。 忠心最难辩。 “庾副将虽然年轻,但将门虎子,也不是不能提为主帅领兵平叛,”崔应辰后槽牙动,试探着回了一句:“主上?愿意重用谢氏自然好,可?也别寒了老臣的心呐。” 崇化帝眼睛一亮,正要接话,可?尉迟焘的反应更快—— “崔中书这话说得好!可?既然如此,上?阵父子兵,就?更应该让他们借机化解恩怨,微臣也推举谢司马领兵南下!” 开口闭口谢司马,不到黄河不回头。 ……骑侍郎呢,”崇化帝捏了捏手,前太尉的路子走不通,他望向谢远山,“裴领军去过岭南不便?再去,你总没有吧?” 玉氏反叛始终与谢氏毫无瓜葛,崇化帝故意这么问,就?是看准了谢远山不能当堂自曝,说自己就?是指使玉氏反叛的幕后黑手。 ……上?调遣,下官自然义无反顾,只是父母在不远游,近来家父身子不好,身为长子,下官恳求留在父母左右看顾,”谢远山瞥了一眼前面的谢元贞,演戏是谢家父子的老本行,他当堂就?能掉下三颗冰冷豆大的泪珠,“下官惭愧,家父听闻岭南叛乱也是义愤填膺,为让下官心无旁骛,甚至有了轻生的念头,下官实在是害怕——” “一把老骨头了,演起戏来到是炉火纯青了!”陆思卿不忿,但又?只能窝在人堆里数落,“不就?是欺负季欢父母已不在人世,当年谢世伯不就?是父子二人分离,至死未得见最后一面,谁还没个二亲了!” 灵台丞又?瞧他一眼,这回是赞成。 只要谢公绰这个老东西?一日不咽气,一日就?是谢远山的挡箭牌,放在天王老子面前都好使得很。 “大梁以武开国,以孝悌忠信治国,孤自不会勉强。”崇化帝吃了瘪,语气隐隐见怒,“那么其他人呢?眼下只是平定岭南叛乱,尚且没有足够的人选,那么来日北伐克复失地,岂非更没有人敢去?!” 这一句掷地有声,就?是当众质问所谓朝臣口口声声的忠心。 偏偏尉迟焘还要第一个应和,“若是来日北伐,我等自然万死不辞。” “好,尉迟焘,”崇化帝剜了一眼尉迟焘,这帮老狐狸浑身都是心眼子,他呛尉迟焘,同时也在呛朝堂上?麻木不仁的其他官员,“这话孤可?记下了,不过五兵尚书似乎也是上?有老下有小,到时候不会也用这个理由搪塞孤,你们这些朝臣,不会也都是一样的借口吧!” 朝臣纷纷躬身,“微臣不敢!” 不敢,好个不敢! “主上?,您也说了不过是平定岭南,谢司马即刻启程,说不定赶得上?回家过年。”殿中没有人再说话,裴云京站了出?来,轮到他来反问崇化帝:“您不想?让谢司马领兵,莫非是觉得散骑侍郎已有十万兵马,谢司马不宜再领兵么?” 朝中上?下谁不知?道谢氏一门两姓,祖上?同宗又?如何,如今早已是不相往来的死敌。崇化帝正要说话,裴云京忽然从袖口掏出?一枚玉佩,殿上?的崇化帝看不清楚,可?单凭颜色他就?知?道: 那是许梦生的。 就?算他助纣为虐,就?算他早该死在二十年前,崇化帝也不忍他因自己而死。 凡事碰到颛臾野王,崇化帝的原则就?开始倒着走,裴云京拿慕容述没办法,可?他有的是别的办法,叫这个自诩仁义的崇化帝低头。 ……封谢元贞为镇南大将军,”崇化帝狠狠闭了闭眼,“领十万兵马,平定岭南叛乱!” 发兵前夜,赫连诚闻迅赶来,谢元贞正站在窗前。 “瞧什么?”谢元贞看见赫连诚停在院子另一边,轻笑着走过去,站到他面前,“今夜月色不错,可?也得离得近了才?能好好瞧。” “是啊,离得近才?好,”赫连诚难得没有去拉谢元贞的手,就?这么隔着一步的距离,“可?我们好像总是在别离。” “别离是为更好的重逢,”谢元贞凑上?前,弯了弯眉眼,“说不准过年回来的时候,你都抱不动我了。” “花言巧语,”赫连诚牵起嘴角,笑得不大好看,“尽会说些哄人的话。” “难道不是么?”谢元贞拉他的手,往自己腰上?来,细细绕了一圈,“我觉得这段时日腰都圆了些。” “难道不是前些时日才?掉的肉?”赫连诚不听他胡扯,猛然抱起他往屋里走,“别转移话题,岭南距离师戎郡太远,裴云京想?要分而化之,可?这十万兵马不止有我的人——” 还有裴云京的人。 而且军营不比铎州司马府,他可?以肆意进出?,当着谢元贞的面,赫连诚不想?点破,可?今夜一别,他们也是真的难再见了。 “所以我更要把这支队伍变成自己人,”谢元贞整个人挂在赫连诚脖子上?,赫连诚就?托着他的腰,两人在月下窗前耳鬓厮磨,“一南一北,我要掐住铎州皇城的命脉,把裴云京与谢远山彻底困在京城里。” 第376章 崇化帝登基不久,可?谢元贞看得到他几番博弈,崇化帝或许能做一个好皇帝,在他最后活着的几年里,前提是他的背后没有裴云京。 倘若保裴云京不是崇化帝的本意,那么清君侧就?是崇化帝留给谢元贞的机会。 赫连诚脱开一寸,在方寸间微喘,“你真这么想??” “五部的铁蹄越来越近,二十万兵马在他们手里与在五部手中别无二致,不是一条心,难做父子兵。”时局在变,谢元贞与裴云京不死不休的心不变,“虽然当初没能将他斩于岭南,可?谁说在皇城就?杀不了奸佞?” 他是李氏旧部,李令驰死在那一场宫变里,是因为横行多年的鲁莽与冲动。裴云京足够隐忍,可?只要是人就?有软肋,就?有痛点。 崇化帝的示好足够明显,他被裴云京幽禁多时,期间有几次谈话连钟沧湄都撞见过,遑论?四?下无人的时候? “可?裴云京迟迟不愿公开自己的身份,”赫连诚心里着急,捏谢元贞的劲道不留神大了些,“咱们捏着证据却始终用不上?。” 谢元贞溢出?一丝呻/吟,撞到窗棂上?忍不住叫了出?来,“倒也不止这一条证据。” 屋檐上?探出?半只脑袋,随即以不能更快的速度藏了回去。 “你指海寇?”赫连诚揩掉谢元贞额头的热汗,望着微微弯折的脖颈,他很贪心,还想?要更多,日日都想?要,“通敌叛国的罪名太轻,单这一条杀不了他!” “所以只有我远离朝堂,他们才?容易露出?更多的马脚,”谢元贞指尖发麻,身上?某处更甚,他靠在赫连诚脖颈,也近乎贪婪地汲取赫连诚的味道,“乱世之中没有是非黑白,通敌可?以说成卧底,那么谋害当朝天子呢?” 两人动作一停,在短暂的宁静里,赫连诚问:“什么意思?” 微微发颤的指尖指向屋里,赫连诚始终没让谢元贞下地,直到送他躺上?床。谢元贞的衣衫凌乱,光是层层叠叠的一眼,赫连诚心里的火再次冒了上?来。 桌案上?有一份诏书。 赫连诚看过,上?床的时候捏了一把谢元贞的脸。 “我心不改,”赫连诚悬着的心稍稍落回原处,俯身又?赴一吻,“朝夕盼君归。” “莫要嫌妻远,”谢元贞手贴上?赫连诚的左胸,那里有心脏在跳,“我的心始终在这儿。” “两心相印,”赫连诚覆上?谢元贞的手,严丝合缝,“纵使两地千里,我亦来去自如。” … “将军身子骨弱,”南下路上?,出?征不久,庾愔见谢元贞脸上?已出?了一层薄汗,“若是路上?受不住,便?招呼末将一声,大军跟着您的速度来。” “不必,”谢元贞看了眼头顶的烈日,面不改色,“步兵日行百里,就?按这个速度。” 待到了平州还要熟悉地形,提前部署,路上?耽搁不起。只是步兵的速度换作马速或许不算什么,但于谢元贞而言却是不易。 “庾副将,人家不领你的情呢,”尉迟炆摇摇头,“只是谢将军也别硬撑,一会儿路上?承受不住,掉下马来摔断了脖子,这可?不值当!” “我没有这般好面子,”谢元贞面无表情,“多谢提醒。” 庾愔见谢元贞硬撑也不劝阻,冷笑一声: “好,那你可?受住了!” 一日过去,大军驻扎休息,大帐外将士们起灶生火,谈笑风生,大帐里却没人吭声,五绝正给谢元贞把脉,他低头拿着块帕子掩唇咳嗽,生怕咳嗽太重叫外头听见,好容易咳嗽完了,捏紧帕子瞬间,又?被庾愔捉见有一抹红色闪过。 庾愔刚要开口,五绝耳报神似的转头:“你待会儿再气他,他现在是真不好受!” “谁要气他!” 本来庾愔都不想?进帐,还不是出?发前赫连诚特地上?门—— … “怎的父亲这回托大人捎这么多东西??” “一半是你父亲的,一半是我给你准备的。” 赫连诚尽量装得自然,可?他搓着手,眼睛不时往庾愔这儿飘,显然是有事相求。 “是给我准备的,”庾愔便?不看了,还把东西?挪远了些,“还是给谢将军准备的?” 谢将军,毫无情谊可?言的三个字。 “都算吧,”赫连诚冷不防躬身一拜,“我想?求小庾将军一件事。” “大人这是做什么!”庾愔猛然站起来,心里又?惊又?气,“你可?是流民?军统帅,师戎郡太守,末将受不起你这一拜!” 庾愔咽下没说完的话,师戎郡一战,赫连诚成了庾愔心中景仰之人,他努力习武,排兵布阵,就?是希望有一天能够与之比肩甚至超过他。 可?他不希望威风凛凛的赫连诚如这般卑躬屈膝,就?在他的面前。 “季欢他身子不好,夜里容易喘不过气,之前一次发作得厉害,若非我就?在身边,只怕要出?大事,”赫连诚向来不拘小节,什么统帅太守的尊严,在谢元贞三个字面前都可?以折价,“我不求你原谅他,只求在他危急之时你能搭一把手,有多少算多少,来日班师回朝,我赫连诚必定加倍来还!” 虽然赫连诚不提,但一直都知?道,尽管庾荻从没怪过谢元贞,庾愔却是从头恨他到尾。但赫连诚还是敢将庾愔放在这个位置,除了他的身份,还有庾家的赤子之心。 第377章 “你!”庾愔愤然转身,不想?看到赫连诚低头的模样,“你这是逼我!” 当年就?算他被人诬陷,身陷囹圄无人问津,也从未在任何人面前低过头,为什么赫连诚可?以轻而易举放下自己的尊严? 赫连诚见他如此大反应,不由放低了声音,“不是逼你,是请求。” 可?若请求之事绝不可?能做到,那便?是逼迫,遑论?是赫连诚亲自来求,所求还是看顾仇人之子,这不更是赤/裸裸的逼迫? “你把东西?拿回去吧,”庾愔拂袖,彻底冷下脸来,“我庾愔受不起!” 东西?拿来就?没有退回的道理,这是做商人的底线,赫连诚见庾愔如此决绝,索性掀了衣摆,跪在庾愔面前! “男儿膝下有黄金,”庾愔听见声音,转头一瞧不得了,他简直不能理解,“你又?何至于自轻自贱!” “男儿女儿都一样,人人膝下皆有黄金,就?看是为谁而跪,”赫连诚心甘情愿,不过是下跪,不伤毫毛,不伤金银,他就?不是那矫情的人,“还请小庾将军答应在下的请求!” 第151章 嫌隙 “谁要气他?!” 五绝眉头一挑, 同时扫过床上的谢元贞,显然不信,“真的??” 这反问的?语调才是气人, 庾愔自问还不至于趁人之危, 拂袖背过?身去, “爱信不信!” “那过来帮我扶他躺下, ”五绝放心了些,这就开始使唤人,“让他?侧躺。” 在外不比在家,便是主帅大帐中的行军床也很小,谢元贞皱眉,躺着也不能缓解多少。庾愔这么一抱, 才发觉这人身上分明只见骨头,好?像比过?年那会儿更瘦了。 谢元贞以手掩唇, 还有些咳嗽, “有劳。” “闭嘴歇你的?!” 庾愔没?什么好?气,但?好?歹还是站在身边,就怕他?哪里不舒服,只见谢元贞被他?这么一吼, 乖乖闭上眼, 不过?眉头仍不见舒展。 他?睡不安稳。 “他?到底有什么病?”庾愔见人睡下, 不由小声去问五绝:“不过?小半年, 怎的?瘦了这么多?” 加上赫连诚之?前的?只字片语, 他?还以为谢元贞有闲情逸致在朝中搅弄风云, 人前也不过?只是装出来的?弱柳扶风。 就算没?了妹妹, 竟能伤心至此? “知道他?身子不好?就够了,”五绝收拾针囊, 没?空跟他?解释,“所以你别?老气他?。” 庾愔:…… 他?到底哪里有!? “你就只会说这个?”庾愔窝着火,瞪了一眼躺在床上谢元贞,这一个瘦骨嶙峋一个白?发苍苍,倒是不妨碍他?们?伶牙俐齿,“我看你才是故意拿话堵我!” “老头可没?那个闲心。”说着五绝指了指外头。 隔墙有耳。 庾愔这才消了气。 “歇一歇就好?,”五绝看出庾愔也是个嘴硬的?,压低声音道:“今晚我就睡他?边上。” 这是要他?宽心。 “明日起半日一歇,”庾愔总算得了准信,转身就走,生怕自己多呆一会儿就是在关心,“我可不想回去被我父亲打!” 大帐帘子翻起又落下。 全看在不远处的?士兵眼里。 “你说里头那位到底能不能撑到平州境内呢?”士兵拿手盖着嘴唇,煞有其事,“方才我可听见了,咳嗽不止呢!” “就那副鬼样子,溜细的?两?条腿加起来都没?我胳膊粗吧?别?到时候一上战场就给人掳走,还得劳弟兄们?去捞他?!” “谁说不是呢!还没?打就这样,要不说当初谢泓藏得好?呢,不跟千金小姐那般娇滴滴地养着,病秧子哪能活到现在?” 几人哄笑,庾愔不知又从哪里冒出来,截住他?们?—— “笑什么?” “弟兄们?聊婆娘呢,”其中一个士兵貌似关切,“庾副将,天都黑了,您不去歇着?” “这不是就去歇着了?”庾愔瞪了他?一眼,方才就是他?说得最难听,“少说废话多做事,到地儿有你们?使力气的?时候!” “属下遵命!” 等庾愔远远走了,进了自己帐里,那士兵才转为满脸阴沉,“一个副将,还真当自己是根葱!” “是啊,凭他?什么太尉之?孙,我呸!到了还不是给人做垫脚石!” 越往南天越热,入了夜大帐里也有些闷,谢元贞身上只盖一件大袍子,五步开外睡着五绝,没?一会儿便翻个身,念一则守在帐外。 营地里士兵幕天席地而眠,偶尔拍打叮在脸上的?蚊虫,然后接着睡大觉。随风晃动的?火把间,只有值守的?三两?士兵往来。 微风拂面,是夜安眠。 约莫丑时往后,黑暗中,浅眠的?谢元贞忽然睁开眼。 五绝几乎同时朝谢元贞的?方向看过?来,两?人视线触碰的?瞬间,点了点头。 一把锋利的?匕首戳进大帐。 须臾,一袭黑衣的?刺客从破口里钻了进来,摸黑走到谢元贞床边,帐外的?火光漫进帐内,匕首在微弱的?火光中泛着寒光。刺客看准了谢元贞的?心脏位置,举刀要刺。 一杆长枪直接从帐外飞了进来。 下一刻庾愔翻身从洞口入内与之?搏斗,招式间帐中点起明烛,刺客见事迹败露慌忙要逃,庾愔霍然一个勾脚,随即捉住刺客胳膊后折,正?在这时念一也进来了,扶着谢元贞起身来到刺客身前。 第378章 谢元贞居高临下,“谁派你来的??” 刺客仰头看了一眼谢元贞,哼笑着想要咬舌,却被庾愔抢先?一步卸了下巴,庾愔对嘴硬的?俘虏向来不手软,捏起刺客的?手直接折断了。 “啊!” 庾愔雷厉风行,捏起另一只,“说不说!” 刺客痛得龇牙咧嘴,嘴巴又闭不起来,口水哇哇从嘴角流下,狼狈十足。 这样还是不说。 谢元贞便拦下庾愔的?动作,道:“杀了。” 这一声干脆利落,庾愔却有些犹豫,“不再审审?” 审审是谁派来的?,或许以后正?用得上。 “大梁上下想要我死?的?人不多,”谢元贞看了一眼庾愔,一切尽在不言中,“杀了。” 庾愔还要再说,身边的?念一实在看不下去,直接手起刀落。 “跟死?士费唇舌,真有你的?!” “这么能耐,”庾愔一噎,下意识呛他?:“方才还叫刺客进你主子大帐?” “不关门怎么放狗?”念一脱口而出才道说错了话,关的?哪个门,放的?哪条狗?果真庾愔一听火冒三丈,“你!” “我不是说你啊!”念一躲到谢元贞身后,只露出两?只无辜的?大眼睛,谢元贞赶紧挪了半步挡严实了,“庾将军,他?不是故意的?。” 这下庾愔看明白?了。 自己才是被耍的?那一个。 “原来你们?故意放人进来,白?日也是故意露出疲态,”庾愔觉得一腔真心喂了狗,赫连诚竟然还特地来求他?保护,这样的?狐狸哪里还需要人去保护,“枉我大半夜吊着心跑过?来救人,真是浪费时间!” 说完庾愔悻悻要走。 “没?有庾将军,光凭我们?几个也未必能拿住他?,”谢元贞赶紧上前一步,躬身道:“多谢庾将军救命之?恩。” 庾愔哪里还肯理他?? “主子,”念一生等人走出大帐,才从谢元贞身后走出来,“就说他?不领你的?情吧。” 谢元贞没?回答,“脏。” 念一没?听清,“什么?”随即看见五绝指着地上,后知后觉去拖尸体,“属下该死?,这就拖出去!” “荒郊野岭的?也别?费心埋了,”谢元贞转身,只留给念一一道凌厉的?背影,“就挂在外头。” “属下遵命!” … 刺客就被念一吊在营地附近的?树上,早起不少士兵被吓到,脊背发寒,全是后怕,“这哪儿来的?尸体,昨晚上来刺客了!?” “昨晚值守的?弟兄说有人刺杀大将军,”回答的?士兵手比脖子,咔地一声,“一刀毙命,身手相当利落!” “谁杀的?,大将军?他?身手这么好??” 众人哗然,他?们?前一天还在嘲笑谢元贞是个病秧子,若他?都是装出来的?,且处置刺客的?手段狠绝,挂在营地不就是想叫所有人都瞧见? 震慑刺客,同样也是震慑他?们?这些士兵! “不知道,等值守的?弟兄发现,人已经叫大将军帐前的?护卫拖去吊起来了!” “这是杀鸡儆猴啊!” 不知谁将这话说了出口,隐隐的?担心瞬间变作真切的?恐惧,士兵心惊肉跳,不由四下张望,想看看是不是有别?人听见他?们?这些话。 “这就害怕了?” 在场士兵眼皮一跳,陡然转身,从中间的?缝隙里露出一道高大的?身影。 “见过?尉迟将军!” 士兵们?心跳提到嗓子眼,见是尉迟炆才暗松一口气——左右这位尉迟公子平日也没?少骂谢元贞。 “不过?杀个刺客,还要挂起来显摆,”尉迟炆绕着尸体走了一圈,满是鄙夷,“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的?这点儿本事?” “是啊,一个罪臣之?子,”士兵们?又活了过?来,上赶着拜高踩低,“哪里比得上尉迟将军,咱们?五兵尚书的?外侄?” “可咱们?替您不值啊,怎的?那小子都能当统帅,偏您这般英勇神武的?就只能屈居人下?” 其中一个士兵话音刚落,就被另一个人伸手打了脑袋瓜,“会不会说话?咱们?将军这叫韬光养晦!” “对对,是韬光养晦!” “将军,大将军,听起来也没?什么差别?!” 尉迟炆知道这些人都是溜须拍马的?贱籍,可他?十分享受,只是对他?们?特地抬高的?称呼仍不大满意,“一字之?差,差之?千里啊!”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有个士兵眼睛一转,“他?这样的?,可熬不到头!” 这伙人正?笑得高,庾愔装作浑然不知,插嘴进来: “说什么呢?这么热闹?” 尉迟炆一听声音,眼角的?笑意冷淡不少,“庾副将也来了。” “尉迟副将早,”庾愔双手交背,侧头指了指身后,顺便扫过?荡了一晚上的?尸体,“大将军在催,马上就要开拔了。一具尸体而已,等到平州打上两?仗,那可看都看不过?来!” “谢将军这就休息好?了?”尉迟炆心里不屑,说出口的?话也不好?听,“我还以为他?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能缓过?来。” 跟在尉迟炆身后的?士兵故意笑出声。 “睡这么死?,哪里还能抓得到刺客?”庾愔倒不生气,毕竟尉迟炆这样的?纨绔还不至于让他?生垃圾气,“怕是连刺客的?影子都摸不着!” 第379章 “你!” 尉迟炆面红耳赤,昨夜他?确实没?听见动静,但?那又如何,刺杀的?又不是他?尉迟炆,活该谢元贞一晚上睡不好?,他?眼睛一转,“我道庾家与谢家势不两?立,怎的?庾副将这就开始为谢将军说话了?” “你我都是朝廷的?兵将,”庾愔突然想起昨夜念一说的?,跟不必要的?人确实不必废话,“心思用在正?道上,才能打胜仗!” 说完他?转头就走。 “庾愔!” 众人怕尉迟炆与庾愔打起来占不到便宜,赶紧拉住人一顿劝: “尉迟将军别?跟他?一般见识,当年师戎郡一战他?输给赫连诚,那叫一个惨不忍睹,怎的?还好?意思笑话别?人!” “对,不知天高地厚!等我们?尉迟将军打了胜仗,看他?还敢不敢放狗屁!” “行了!”尉迟炆挣开他?们?,倒毛被捋顺,他?正?了正?衣冠往前走,“咱们?可别?叫谢将军久等,免得他?一通发火气坏身子,临了还要怪到我的?头上!” 行军路上,庾愔一直有些心不在焉,他?身边的?周显忍不住问:“庾头儿在想什么?” 自八盘冶兵乱后,那一批士兵被调回京师大营,收编入各分队,后来周显又被分到南征的?这十万兵马里。 庾愔没?见过?周显,但?知道周显从前是北镇军的?,心里对他?有几分好?感,两?人一向也谈得来,所以有些话庾愔不瞒着他?。 “虽说刺客不是军营里的?人,”庾愔百思不得其解,“可我怎么觉得这军营里也有细作?” 周显瞟了一眼庾愔,“何以见得?” “尉迟炆此人与尉迟焘,比尉迟晗更像一对亲父子,是如出一辙的?自视甚高,那几个士兵同尉迟炆说的?话可不是简单的?讨好?,这还是当着我这个外人的?面,遑论我没?听见的?时候,不知他?们?私底下会如何拱火。” 说完庾愔对上周显,要说他?第一次见周显,正?碰上他?被这伙兵鲁子欺负,此后两?人在军营也算是同仇敌忾,相依为命。 周显眼睛一转,不觉得其中有什么问题,“头儿多虑了吧?这不就是寻常的?溜须拍马?” “你不知道,回回都是那几个,他?们?与其他?弟兄一样都是军户,除非立下大功,否则永远没?有晋升的?机会,他?们?就算把尉迟炆当成祖宗供着也是一样,”庾愔往后看了一眼,便是行军,那几个也跟狗皮膏药似的?黏在尉迟炆身上,“既然如此,那他?们?为何还不安分,还非要拱火?” “背靠大树好?乘凉,”周显很?快又找出个理由,“或许是见不得大将军罪臣之?子出身,还能做他?们?的?统帅?” 这倒也是个合理的?解释,只是人的?疑心一旦起,看什么都有问题,总觉得几桩毫无关联的?事之?间会有联系。 “咱们?还没?到平州,刺客就来了一波,”庾愔摇头,顺着自己的?思路,“只怕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没?那么简单就说明不是他?们?这个级别?的?将士能处理的?,周显压低了声音凑上来,“那咱们?要不要提醒大将军?” 提醒大将军,那不就是得和谢元贞面对面? 不行。 昨晚的?气还没?消,庾愔不肯,要推周显去,……去禀告吧。” “可我怕我说不清楚,万一贻误军机,”周显软磨硬泡,就是不肯去,“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 于是周显换了个问法?:“要不我陪庾头儿一起去?” “得了,”庾愔也觉得避不开这一遭,最后才认了命,“我自己去!” … 晚上庾愔再次进大帐的?时候,谢元贞正?在烛下看一封信。他?见庾愔进来,没?有刻意将信收起来,却也没?叫他?瞧见一字一句。 “庾将军有事?”谢元贞指着下面的?蒲团,语气温和,“坐。” “不坐,”庾愔对上谢元贞的?脸就觉得别?扭,“我说完就走。” “哦?”谢元贞这才收了信,一派洗耳恭听的?模样,“庾将军请讲。” 庾愔不敢叫别?人听见,四下环顾之?后上前一步,只用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我怀疑队伍里有敌方细作!” 谢元贞皱眉,俯身前倾,“何以见得?” “常跟在尉迟炆身边的?几个人,”庾愔垂眸,回想连日来的?异常,“我原以为他?们?只是针对我,可我发现他?们?还特别?针对你,甚至几番挑唆尉迟炆取而代之?。” 听罢谢元贞没?什么反应,反而问:“他?们?不应该针对我么?” 庾愔没?想到谢元贞竟然这么想,下意识问:“什么意思?” “我是罪臣之?子,本就该被凌迟处死?,却依旧端坐大司马高位,如今竟然还能领兵作战。将军不下马,他?们?冲锋陷阵却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这些军功是他?们?拿命换的?,最后都会算到我的?头上,”谢元贞说这些的?时候好?像事不关己,冷静到让庾愔觉得害怕,“他?们?凭什么不恨我?” 谢元贞说的?没?错,什么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些不过?是愚民的?屁话。世袭罔替的?最后是朝中上品无寒门,战乱之?中遍地是枭雄,皇权式微,而世家永远不灭,他?们?可以凌驾律法?,凌驾皇权。 第380章 没?人敢指摘,也没?人有能力指摘。 “你!” 庾愔无法?反驳,同样的?话从谢元贞这张嘴里出来,他?竟然就被说服了。 “你也恨我,”谢元贞毫不在意,甚至又加一句,“那么凭什么他?们?不可以?” 对啊,凭什么不可以? 恨也不是他?的?特权,不是士族官员的?特权,黎民百姓甚至军户贱籍都应该有恨的?权利。 而非庾愔自己背后指摘谢元贞可以,换了这些士兵说谢元贞的?坏话,却是图谋不轨。 庾愔有些凌乱。 ……当我没?来过?。”半晌,庾愔心里没?挣扎出个条框,落荒而逃,“末将告退!” “庾将军,”庾愔走到帐边的?时候谢元贞又叫住他?,“你知道为何光明磊落之?人反而容易被小人中伤?” 庾愔转头,心里怦怦,不知道谢元贞想说什么,“为何?” “因为你的?心思都写在太阳底下,”谢元贞是明说也是暗中提醒,“心思勿让人知,这里的?水太混,你我都要小心。” 庾愔走后,方才的?话由此及彼,在谢元贞脑海激起涟漪,久久不能平息。 ……家,”谢元贞喃喃,没?来由叹了一口气,“世家这个头衔,来日只怕会成催命符。” 一旁调制药品的?五绝突然瞄了一眼。 正?这时念一端着谢元贞的?药进来,五绝怕烟火呛着谢元贞,特地要念一小心看着药炉,他?将药递过?去,嘴不能停,“主子,明日就到平州附近了。” 喝药之?前谢元贞先?烧了信,边说:“平州的?席面已经预备下,只等咱们?到了便可开席。” 念一瞥到信末端的?震天雷三字,低声问:“咱们?要不要率先?锋突袭?” 打他?个措手不及。 “那位尉迟副将满心满眼想立军功,”谢元贞却摇摇头,庾愔这一番话给他?提了个醒,他?看着烛台里的?灰烬,沉吟道:“这是他?平步青云的?好?机会啊。” … 两?日后,大军行至平州附近时突然闯出一支骑兵,两?军于城门前交锋,打到一半,对方见势不对,急匆匆就往城里撤退。 尉迟炆眼见敌兵后退,明晃晃的?军功在向他?招手,二话不说就要去追—— “给我冲!” 只是平州城是个什么情况他?们?都不知道,周遭士兵不敢贸然进攻,推了谢元贞出来,“大将军没?下令啊!” 他?不仅没?下令,还命全军回撤。 “只怕他?早被吓昏过?去了!”跟在尉迟炆身边的?一个士兵突然大喊:“不是孬种就随尉迟将军一起杀敌,咱们?一道建功立业!” 士兵们?面面相觑—— “怎么?”尉迟炆又加一句:“平日的?凌云壮志难不成是装给本将军看的??!”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然而等他?们?这一支队伍一路追击冲进瓮城,方才落花流水的?逃兵忽然不见,取而代之?的?却是从四面八方而出的?骑兵,这些人个个手持长矛盾牌,铜墙铁壁一般团团围住他?们?! 大门紧闭,前方死?路,后退无门。 “瓮中捉鳖,咱们?被包围了!” “怎么办?”绝望涌上尉迟炆心头,他?顿时慌了神,平日里兵书没?多读,话本没?少看,他?哪里能想到合适的?应对办法??情急之?下,他?也想到了谢元贞: “那个病秧子呢,他?是不是根本不敢冲进来!” 一路上尉迟炆那般诋毁谢元贞,只怕此刻他?便是能救,也会故意耗着不来救自己! “哈哈哈……” 震天裂地的?笑声响起,被围困的?士兵击鼓传花一般纷纷抬头。 是鄄州的?烈王。 原来平州早被攻占了! “放心,看在五兵尚书的?份上,本王自会留你一条狗命!”烈王抚须,笑对尉迟炆:“告诉外头的?人,再不来救,本王就一颗颗人头丢出去给他?们?收尸!” 城外,庾愔与谢元贞都知道事有蹊跷,穷寇莫追,偏偏只有尉迟炆这个纸上谈兵的?纨绔贸然追击。 可尉迟炆是尉迟焘的?外侄,还不能轻易叫他?死?了。 于是庾愔策马到谢元贞身边打了招呼,“我去救他?们?!” 谢元贞当即喝住,“别?去!” “尉迟炆若是死?了,尉迟焘如何会善罢甘休!”庾愔驾马打圈,心里急得不行,一入瓮城,还不是敌军想怎样就怎样,“大将军就在此坐镇,末将率兵这就去把人带回去!” “给我回来!” 谢元贞脖颈青筋毕露,今朝若叫他?这个副将一意孤行,谢元贞也不必做这十万兵马的?主帅了,“只要你敢靠近瓮城百步以内,烈王就能把你炸得尸骨无存!” “什么?他?拿什么炸我?” 马咴一声,庾愔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们?有震天雷,那东西可比火油厉害百倍千倍!”谢元贞来不及解释,尉迟炆自作孽不可活,可他?不能让庾愔白?白?送死?,“尉迟炆要救,可不一定非要拿将士的?命来填!” 庾愔一拳打在马背上,“那你说怎么办!” “声东击西,”谢元贞当即下令,掉头往另一处,“往西走!” 第381章 第152章 拖延 “主公!” 士兵急匆匆奔上来, 附耳说了几句话,烈王脸色微微一变,转而?大笑: “你们的大将军竟然就这么撤兵了, 竟是不管你这个副将, 还有这么多士兵的性命了吗?” 瓮城里的士兵原先还等着谢元贞来救命, 这下倒好, 彻底没?了指望。 “尉迟将军,咱们怎么办!” “我?哪知道该怎么办!”尉迟炆自己?也慌得不行,在铎州他端的雄心壮志,实则从来没?上过?战场,进了军营便是副将,更别提吃苦, 从来只有他叫别人吃苦的份儿,他勒着躁动?的马儿眼珠乱跳, 六神无主, “他不敢不救我?,我?阿舅一定会在主上面前参他一本,他不敢不救我?,他不敢!” “死人可不会为自己?辩解, 只消谢元贞将咱们连同烈王一并杀了, 班师回朝后他说什么尉迟大人都?得信!” 尉迟炆猛然抬头?循着声?音去, 双目猩红, “他敢杀我?!?他一个罪臣之?子?, 一个苟延残喘的病秧子?, 谁给他的胆子?杀我?!” “敢不敢的, 那谢元贞就是退兵了!尉迟将军您吼咱们几个有什么用?”“竖子?无用,不过?是个阴诡小人, 是个孬种!平日只会在朝堂上搅弄风云,就跟他那个通敌叛国的父亲一样!” 瓮城中的叫骂声?渐渐远去,烈王退出来,换了一副脸色沉重,“他们往哪个方向去?” “瞧着似乎是西边,”士兵转念一想,“难不成他们要去介州搬救兵?” 烈王听罢,低头?来回走了两圈。 “程先生说过?这个谢元贞不简单,三百士兵对战两千夷兵尚且能扭转乾坤,”烈王心里始终不安定,“咱们不能掉以轻心!” “可咱们有十万大军,还有震天雷,”士兵从没?见过?如此?厉害的武器,底气十足,“何况咱们手中还有人质,那个尉迟炆虽是个没?脑子?的,但若是死了,五兵尚书也绝对不会轻饶谢元贞!” “你说得轻巧,只要他够狠,把咱们都?杀了,”烈王神色凝重,“你猜尉迟焘还拿他有什么办法?” 乱世之?中要博弈,可不是只论官位大小。 “…… “方才?你说大军往西边去了?”烈王又踱了两步,骤然抬眸,“他们已有十万大军,往西再搬救兵也改变不了人质在我?手中的事实——说不准他要转攻西城门,快!” “末将这就去布防!” “等等!” 士兵见烈王犹豫不决,回头?躬身问:“主公还有何吩咐?” “派人回鄄州瞧一眼,”强烈的不安涌上烈王心头?,他指尖点点,又追加一句,“率五千骑兵速回鄄州!” “是!” 此?刻平州城西外 “你怎么知道他们有什么震天雷?”庾愔骑马紧紧跟在谢元贞身后,越来越捉摸不透跟前这位主帅的心思,“他们有人质在手,城北不需要太多兵力,倘若他们把重兵转调城西,那咱们不是一样死定了?” “从朝堂商定到发兵不过?一夜,而?那尉迟炆又是急功好利,有勇无谋之?人,”谢元贞回眸,一眼凌厉,“你该问为何烈王会得知我?军情形,提前攻占平州,提前在此?布防!” “什么?” 庾愔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谢元贞的话外之?音:烈王在朝中有眼线。 可烈王盘踞鄄州,不思布防反而?选择主动?出击,攻占平州,似乎又不像是掌握主动?权,更像是受人指点而?来。 昨夜大军安营扎寨,庾愔本想提醒谢元贞注意军中眼线,那时似乎看?见谢元贞的手中捏着一封信。 可惜不知道写的什么。 连庾愔都?知道军中无人可用,谢元贞这般七窍玲珑心的,当是早有自己?的耳目去打探消息。 马儿相撞停下来,庾愔抬眸去看?谢元贞,后头?大军浩浩荡荡同时停下,尘土飞扬间,城西大门近在眼前。 “庾愔听令!” 庾愔立即拱手:“末将在!” “即刻率三千骑兵继续往前,转攻城南!” 竟是还要再分兵? “将军这是——” 要主攻城西? “记住,进攻要点到为止,一旦他们拿出震天雷就撤退。百步之?外震天雷的效力会大大减轻,”谢元贞掠过?庾愔往后看?了一眼,还是没?有正面回答,只让庾愔尽力拖延时间,“至少?两个时辰,一定要控制好进攻的力度!” 这支军队人心不齐,谢元贞还来不及收整,他冒不起?这个风险,即便他足够信任庾愔。 所?以进攻点到为止,说话也是如此?。 视线相交间庾愔明白了谢元贞的用意,如今有人质在敌手,他能做的只有相信谢元贞这个主帅,信任他父兄领兵作战教给他的经?验。 “末将领命!” “撞!” “再撞!” 果然进攻不过?一刻钟,传令兵就指着城墙上冒头?的铁疙瘩大吼:“庾将军,他们拿那玩意儿出来了!” 马上的庾愔盯着那铁疙瘩,耳边全是谢元贞的警告。 这玩意儿真有那么厉害? 他可以不信,但不能是现在。 “全军撤退!” 城墙上的士兵见攻城兵纷纷后退,很快就退到他们的攻击线外,像是知道这武器的威力,于是故意指着鼻子?叫骂道:“城下的孬种,只怕你们都?没?见过?这东西的威力吧,只消一小罐,砰!你们就都?变成灰啦!” 第382章 “可别吓唬他们了,我?看?这都?是些没?种的娘们儿啊!让我?瞧瞧,你们不会是没?根的阉人吧,整个大梁上下难道都?找不出有血性的男儿了吗!” 城墙上的士兵纷纷大笑,说书似的一句接一句,城楼似戏台一般热闹非凡,底下的士兵却不是看?客。 他们是谈资。 “庾将军,末将去会会他们!” 有几个士兵忍不住要冲上前,一呼百应,跟着几百个骑兵跃跃欲试。 “都?忘了主帅怎么叮嘱的了!”烈日当空,庾愔扬鞭当空抽了一记,“军令如山,全都?给我?回来!” 明明是引诱,明明是陷阱,可上阵杀敌,大家谁不是血性男儿,谁听了这般谩骂也不能云淡风轻。 “难道咱们就得平白让他们一直这么羞辱下去吗!” “是啊!” 将士们纷纷应和?,想将他们的谩骂全部塞回到他们的狗嘴里。 见状敌军居高临下,叫嚣得更厉害了。 “战场之?上,不听我?庾愔的命令,那就不要做我?的兵!”庾愔见势不对,直接横身挡在众人之?前,“回来!” 攻心为上,谢元贞这是太信庾愔了,庾愔自愧不如,眼下这支军队还远不到毫无怨言地与将领同进退的地步。 天干日头?烈,背后是敌人的捧腹大笑,污言秽语,士兵们心浮气躁,撤退得心不甘情不愿,在不断的进攻与撤退中逐渐消磨了耐性,两个时辰一晃就过?去了。 “庾将军,已经?两个时辰了!咱们还要一直耗下去吗!?” 他们到底在等什么! “主帅没?派传令兵来,”庾愔捏紧了缰绳,脸上已冒出热汗,盔甲下都?是酸臭味,他知道弟兄们的士气已经?快到极限,只能用军令强压,“就给我?继续守在此?地!” 还要守,还要再枯守! 上阵的将士就没?有怕死的,可按着不让打岂非等于叫他们束手投降?天下没?有这般窝囊的道理! 骑兵们的马对面咴着气,烦躁地踢来踢去,窃窃私语声?渐高,三句里能听见两个谢元贞,庾愔看?犯人一般谨防将士鲁莽,心里已经?想明白了:城南这里毫无疑问是要拖延,是要吸引兵力,说不准谢元贞在城西也是如此?。 那么他究竟想拖到谁来? 又过?一个时辰,日薄西山,天色将晚,将士们又饿又累,长途跋涉消耗的仅仅是体力,可也远不如在这场拖延战中消耗得多,此?刻他们是身心俱疲。 向来打仗,是胜是败都?得打了才?知道,三个时辰中这批精锐却是什么也做不了,只是机械一般重复进攻,将士们既不知道庾愔想干什么,更不明白谢元贞想干什么。 他们本来就不信任朝廷指派的主将与副将。 于是太阳落下的最后一刻,有个士兵突然高喊:“凭他什么主帅,不过?是带人打了一场山林战,这能说明什么?难不成他轻描淡写一句话,弟兄们就得耗死在这儿吗!” 他们终于忍不住了。 “对,老子?听城墙上的狗东西骂了一下午,凭什么不能反击!?” 庾愔心里捏着一把汗,“他们有震天雷!杀你根本不费力气!” 震天雷,又是震天雷。 “庾将军也没?见过?什么狗屁震天雷吧,我?看?不过?是谢元贞捏造出来哄咱们的!” 说完那士兵高举长矛,一声?带走了一大片骑兵,策马奔腾,直向城门而?去! “回来!”庾愔挡在剩下的骑兵之?前,但他只有一个人,千军万马都?动?起?来,根本不是他一个人能控制的,暗夜来袭,他当空嘶吼: “给我?回来!” 没?人听他。 这支分队一共约莫有两百骑兵上前,他们分工明确,一部分人推着攻城锤撞城门,一部分搭梯上楼,眼见这些人完全进入震天雷的攻击范围,守城的将士忽然一笑,点火将东西投掷出去! 砰,砰砰! 漫天火光照亮庾愔惊愕的面孔,城墙前开出一朵朵带血的蘑菇云,庾愔愣了好一会儿才?神魂归位,目眦欲裂冲烟灰大喊: “都?给我?回来!” 地面的将士直接被炸上半空,在短暂的失重中四分五裂,巨大的冲击粉碎五脏六腑,带着沫状的鲜血一并溅起?,沾上爬城墙的将士周身。 爬城墙的自然也没?能幸免,只是比之?地面的弟兄,他们还能留个全尸。烟雾之?后,他们连人带马横七竖八,只有三个士兵勉强动?弹一下,继而?拼命往外爬,但下一颗震天雷随即而?来,没?有给他们逃出生天的一丝机会。 这批将士英勇无畏,可惜这份英勇用错了地方,反将他们生生送上绝路。眨眼不过?一瞬间,所?有的不甘就与建功立业的野心一并,全部化为乌有。 “谁还要去!”庾愔双目猩红,脖颈青筋在昏暗的月色下隐约可见,“谁还要贸然行动?!?” 将士的耳朵都?长在自己?身上,上下各怀心思,空口白牙不听不信,只有结结实实挨上那么一记巴掌,才?算叫他们闭上不情不愿的嘴巴。 烟雾消散后,城墙上的士兵扑了扑灰,低啐一声?,“骂了他们一下午才?上来这么几个,还真他娘的能忍!” “就这点儿已经?不容易了,程先生所?料不假,南镇军果真还是军心不齐!” 第383章 士兵说了两句,其中一个忽然朝后瞥了一眼: “角楼上在说什么?” 是传令兵在挥舞旗帜。 “主公传令速回城北!何事如此?紧急?” 听罢另一个士兵摊开手,“那这里怎么办!?” 他们好容易才?引诱到两三百人上前送死,这一下没?炸干净,之?后底下的人再攻城,必定慎之?又慎,更不容易进他们的投射圈了。 “你他娘的也跟城墙下那伙人一样蠢吗?咱们有震天雷在手,可不就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对!那就留两百士兵在这里!其他人跟你去城北!” 城南门口外,骑兵们紧紧盯着城墙上的动?静,兴奋地喊道: “庾将军,他们撤兵了!” “我?看?到了!”庾愔一口气松了也没?完全松,“可有传令兵过?来?” “来了来了!”传令兵紧随其后,策马而?来,“大将军命三千骑兵即刻退出城西,埋伏在二十里外的山林之?中,一旦发现敌兵逃逸,务必截下!” “可这震天雷这么厉害,咱们怎么同他们打?” 传令兵见有个骑兵突然开口,脸色惶恐,一板一眼解释道:“大将军说震天雷需要点火投掷,引爆也要时间,近距离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庾将军千万别让他们趁机点震天雷就是。” 庾愔明白了,“好,我?即刻率三千.” “庾将军怎么了?” “无事,”庾愔停顿片刻,拱手道:“庾愔攻城不力,回去自当向主帅请罪!” 传令兵心下一沉,今日他听谢元贞多次强调震天雷的威力,心里也对这个不知名的武器有几分忌惮,此?刻庾愔与背后的骑兵皆是神情低落,虽然黑夜中看?不清城门口的情况—— 但他也察觉出,方才?两方大抵已经?有过?交手。 “方才?你来时,可曾见到那驻扎在五十里外的兵马?”庾愔最后问。 “这个末将不知。” 白日大军快到平州境内的时候,谢元贞半路突然将大军一分为二,让他们先原地驻扎,等待号令再上路。 方才?谢元贞也是得了斥候的信才?命他过?来传令,但具体得了什么信,为什么要令庾愔撤兵,这些都?没?有说。 “那劳你帮我?瞧瞧,”庾愔心跳到嗓子?眼,他几乎已经?猜到谢元贞今日的这盘棋,“若是他们来了,可有带着什么人来?” 传令兵带着庾愔的疑问回到城北,果真见周显已经?回到谢元贞的身边。 传令兵上了心,看?见阵前多出来的十余人,眉头?一皱,赶紧驾马来到周显身边。 “庾将军刚想问你回来了没?。”他悄悄说。 “庾头?儿?”周显垂眸,“他为什么问我??” 话音刚落的同时他就明白了:庾愔不是要问他,而?是要问谢元贞为何要留下这五万兵马。 走一步算三步,谢元贞根本不是要保留实力,而?是要留作别用。庾愔和?谢元贞怄气,战场上却一定会听主帅的军令,这些谢元贞没?告诉庾愔,但他自己?猜到了。 “阿翁!”“夫君!” “翼儿!” 两道声?音骤然响彻夜空,两人循着声?音,正见烈王在城墙上跳脚。这个妇人怀中不足三岁的孩童就是五旬老汉烈王的独生子?。 老来得子?。 谢元贞抓了他全家老小。 看?到这里,传令兵不由惊呼,“原来大将军是让你们去攻打鄄州!” 朝廷发兵有多紧迫,烈王攻打平州的时间就只会比谢元贞更为紧迫,鄄州来不及防范,沦为一座任人摆布的空城,烈王的五千骑兵跑得再快也是慢人一步,等他们追到鄄州,面对的只有天罗地网。 “嘘。” 听罢周显嘴角一弯,因着这五万兵力,谢元贞故意着烈王的道,随即立刻分散兵力赶往各城门,是为拖延时间,也是怕他们反应过?来兵力数量不对。 十万兵马,平州城中应当也至少?有十万。 烈王一家还在哭丧,谢元贞远远看?见传令兵,突然问了一句:“三千骑兵可有伤亡,庾愔可有受伤?” “庾将军安然无恙,”传令兵不敢有所?隐瞒,也没?将话说满,“骑兵应当也没?有。” 谢元贞顿了顿,随即点头?,再次转向城楼之?上。 “烈王,看?清你儿子?的脸了吗?” “竖子?,竖子?敢尔!”烈王怒发冲冠,“快快放了我?儿!” “哦?”谢元贞偏头?,看?了一眼后面哆哆嗦嗦的十来号人,“你竟只要你的儿子?,不要你的糟糠之?妻,父母二亲?” 所?以人算不如天算,轻易骂不得别人,白日里烈王还嘲谢元贞不救自己?的副将,岂知晚上他就拿了自己?的宝贝儿子?前来对阵。 左右谢元贞与尉迟炆是不对付,烈王的儿子?却是老来得子?,这本账怎么算都?是烈王吃亏。 “你,”一片火光中,烈王指着谢元贞的鼻子?,“你趁人之?危,你也算不上光明磊落!” “好啊,”谢元贞顶着罪臣之?后的名头?,趁人之?危四个字实在也不算什么,他仰天长笑:“那今夜咱们两个宵小就好好算一算账,到底是你的儿子?金贵,还是五兵尚书的外侄金贵!” 第384章 就看?谁更豁得出去。 “自然是我?儿要紧!”烈王当即脚下一软,扒着垛堞求谢元贞,“你快放了他,万事好说,万事好说!” “烈王爽快,”谢元贞脸上并没?有半点笑意,他不需要跟烈王客气,“打开城门,归还人质,有劳烈王亲自交出一应武器!” 谢元贞说要武器,可两方心知肚明,谢元贞要的是震天雷。此?前钟沧湄传信,说裴云京将火药配方给了烈王,却不知道烈王用这张配方,究竟造了多少?。 信中关于震天雷的威力不过?寥寥几句,谢元贞明白其中的严重性,他不能掉以轻心。 “主公不可!” 城楼上士兵听罢纷纷下跪,烈王这一下楼无异于自投罗网,跟着重金打造的震天雷,届时便会尽数落入谢元贞手中。 他们如何甘心? “若是我?交了你出尔反尔怎么办!”烈王推开阻拦的士兵,眼中只有自己?不足三岁的亲儿子?,“人质可以归还,震天雷不可以!” 他还想要争取。 可惜他在做梦。 谢元贞斜眼,几乎是同一瞬间念一抽出匕首,将那孩童的左耳给割了下来! 孩童的尖叫哭喊如催命断肠的毒药,烈王几乎站不住脚,嘶吼道:“翼儿!” 遇事不决便会败北,谢元贞不能叫他狗急跳墙,可也不会给烈王一丝一毫犹豫的机会。 “烈王,你也可以回去把尉迟炆的耳朵或者脑袋给割了,”谢元贞牵着缰绳,好似牵着烈王的鼻子?,“不过?烈王最好掂量掂量,跟我?讨价还价,你究竟够不够格!” “谢元贞,算你狠!”烈王一拳打在垛堞上,反身大手一挥,“开城门!” “主公!” 面前跪了一众士兵。 “待会儿见机行事!”烈王闭了闭眼,视死如归,“本王只要翼儿无恙!” 城楼下,大门缓缓而?开,烈王率众向谢元贞走来,周显打马上前,在烈王十步之?遥的对面停下来。 “东西呢?” 烈王负手,偏过?周显去看?谢元贞,他的马还停在原位,随后烈王轻轻一笑,“你是何人?” “南镇军什长周显。”周显说着略微前倾,“怎么,莫不是觉得军职太低,没?有资格与堂堂烈王交接?” 论军职自然是不够,可论输赢,那就该另当别论了。 “我?儿子?都?在你们手里,又哪里敢放肆?”烈王笑出一脸褶子?,转身的瞬间眼化寒冰,头?顶城墙之?上,几团黑影一直未离开,“东西就在后面。” 周显却比烈王更快,飞身下马扼住他脖颈。 “你们的烈王现在我?手中,”指尖陷进脖颈,周显加深了力道,慢慢扼紧烈王喘气儿的喉咙,以之?为盾牌,一步步往城中逼近,“有什么招数,最好不要使出来!” 谢元贞两腿一夹,终于往前走了些。 大军步步往前,叛军步步后退,烈王被周显推着走,他神情痛苦,逐渐喘不过?来气,可周显手背一直抵着他的下巴,要让烈王的士兵都?好好瞧一瞧。 只要他们敢轻举妄动?,烈王的脖子?就断了! “别伤害主公!” 士兵面面相觑,终于从中间退开一条窄长的路—— 后面十几辆马车上都?是新造的震天雷。 黑漆漆的一团,竟然有如此?威力。 周显只看?一眼,眉头?越皱越深,正要吩咐士兵上前,可身后念一忽然大喊—— “小心!” “谢元贞,”烈王在震天雷降落的同时大笑,“跟本王一道下地狱去吧!” 第153章 立威 “谁要跟你下一起地狱!” 庾愔不知从哪儿冒出来?, 蹋马飞到半空横扫一脚,正将两颗震天雷往城楼上踢! “聪明!” 城墙上扔下来的一共有四颗震天雷,庾愔翻身下来?的同时念一踩着他的掌心交替接力, 将剩下的两颗也一并踢了回去! 城墙上的士兵本还想再?扔, 一见四颗引线快要燃尽的震天雷竟然原模原样飞回来?, 脑袋当即空了大半, 可他们的反应还算快,立即伸手想要打?回去,引线业已燃尽,震天雷当空爆炸,正将那几个士兵炸得粉身碎骨! 火光四溅,城楼上碎屑掉落满地, 地面?的士兵伸手一摸,手上黏糊糊的。 是人肉。 好险! 那头周显同时拧断烈王的脖颈, 率兵冲进?去与?敌军近身厮杀开道, 后?面?的谢元贞突然咳嗽几声,随即打?马进?城,庾愔心里念着谢元贞的安危,转身的瞬间正看见他反手将剑插进?一个敌兵的胸膛。 那人没动弹, 想是早死了。 庾愔皱眉, 这是在补刀? 但他没说什么, 等烈王余孽杀尽, 其他士兵缴械投降, 庾愔收刀跪在谢元贞面?前—— “回禀大帅, 城南门大开, 末将抓到几个逃兵,现已押送至平州大牢, 另着人清扫战场,还请大帅早些入府歇息。” 谢元贞却没应下,偏头看见庾愔身后?,灰头土脸的尉迟炆,与?他的一众拥趸。 “仗打?完了,”谢元贞说话的声音轻了几分,“可事儿还没完。” 庾愔眉头一皱。 长夜未明,谢元贞这是要清账。 第385章 “我说过这南镇军的水浑得很,”谢元贞扫过庾愔,说着视线重新对?上跪地的尉迟炆,“这几日本帅也瞧了个大概,这军中?不服本帅的人似乎不在少数?” 尉迟炆低头。 “尉迟副将,”谢元贞头一个点他的名,“你算是军中?老人,你服不服本帅?” 谢元贞居高临下,这一声尊称更像是在贬损,尉迟炆瘪嘴,根本不想吭声。 “看来?尉迟副将受小人蛊惑不浅啊?”谢元贞抬眸,转而去看他身后?的一众士兵,他们在瓮城里清闲大半日,浑身的骨头都磨软了,“白日冲锋,引诱尉迟副将入敌军陷阱的都有谁?” 谢元贞斟酌字句,引诱二字脱口,谁站出来?, 谁就是死罪。 “带人冲锋陷阵的时候不是挺硬气?”谢元贞掩唇又咳嗽两声,身边的念一斜眼,莫名眉头一皱,“怎的此刻一个两个都成哑巴了?” 掉脑袋的罪名,谁敢站出来?? 念一不耐他们磨蹭,径直上前从两百多人里揪出那几个爱吹耳边风的,“我都看见你们几个了,往躲哪儿!” “冤枉啊!”“冤枉啊!” 士兵们鬼哭狼嚎,本以?为可以?蒙混过关,念一说瞧见,不过是胡诌的,这份名单早就记在谢元贞的账上,便是念一不提,谢元贞也要秋后?算账。 “是尉迟副将带我们冲入陷阱的!” 不知谁突然大吼一句,几个被揪出来?的头目眼睛一亮,纷纷指向尉迟炆这个替罪羔羊。 “大帅明鉴,就是尉迟炆带我们进?来?的!” 这锅结结实?实?扣在尉迟炆的头上,谢元贞看着这一众磕头告饶的士兵,在那群人之后?,有个矮个子欲言又止,谢元贞收回目光,手下刚松了些,紧接着又握紧了—— 这震天雷要命,爆炸后?的灰渣也要命。 尉迟炆扭头看着才与?自己同生共死的弟兄,不由瞪大眼睛,“你他娘的胡说什么!” “没有尉迟副将的命令,末将们怎么敢无视主帅军令,就是尉迟副将的命令!”离尉迟炆最近的一个士兵说。 马上,谢元贞勉强缓过一口气,“是么?” “若真?是我一意孤行,你要杀要剐我都认,”尉迟炆再?看向谢元贞,眼睛已是通红,“可不是我做的我凭什么要认!” “那这案子该怎么审?”谢元贞状若为难,“你说是他,他说是你,叫本帅究竟听?谁的话?” “自然是听?我——” “听?尉迟副将的话,你们便会怨本帅官官相护,只偏帮世家子弟,”谢元贞压过尉迟炆,话锋一转,“不如?我还是信你们几个的话,办了尉迟炆?” “大帅明鉴!”“谢元贞!” 尉迟炆被四五个士兵强行按压在地,双目圆睁简直不敢相信,世家公子风范尽失,他不断嘶吼重复,“你这是公报私仇!” “我呸!大帅费尽心思?救你们出来?,方才若非庾副将眼疾手快,大帅早就葬身震天雷之下!”念一上前就是一脚,“你们几个上赶着做人家的俘虏,到了还要给大帅出难题,逼得他里外?不是人,如?此小人行径,你们还配做大梁的将士吗!” 十万大军打?了大胜仗,此刻没有欢呼雀跃,人人低着头,好像念一骂的也是自己。 方才那位矮士兵更是如?此。 四下寂静,短暂的喘息十分突兀,谢元贞没能缓过一口气,他心口堵得更加厉害,一手摁着铁甲,五指紧缩抓着马鬃不停咳嗽。 “大帅怎么了?”庾愔上前摸到一手血腥,瞳孔微微一缩,“你受伤了!” 他这才瞧见谢元贞右臂狰狞的一道刀伤,所以?方才谢元贞并非补刀,而是那人先行袭击,死有余辜。 “主子你怎么样?!” 许多士兵上前想要查探大帅的安危,跪在地上的矮士兵更是一副无地自容的模样。 “无碍。” 谢元贞借着庾愔和念一的力气重新坐直,只是克制不住咳嗽得更加厉害,攥在心口的指尖泛白—— 他快喘不过气了。 “冲进?瓮城的足有两三百人,你们是兄弟情深,可兄弟情深也得用对?地方,如?今日这般一股脑儿跟着冲进?去,立了功未必有你的好,有罪却会被第一个推出来?顶锅,”庾愔转过身,火光映在眼中?难以?泯灭,“这军营里是敌是我,你们难道还看不出来??!” 几乎是点明,军营里有内鬼。 “这南镇军的水浑得很。” 这支军队曾由玉氏统帅,并非谢远山那十万朝廷兵马,庾愔几乎是笃定,先前自己的猜测没有错,跟在尉迟炆身边的这几个士兵一定有问题! “大帅!” 那个矮士兵终于开了口。 跪在他前面?的士兵见状先拦住他,“你做什么?” “大帅,”矮士兵挣开旁人,往前跪了一步,“就是他们几个怂恿尉迟副将追击,当时尉迟副将犹豫不定,是屠九喊了句不是孬种?就跟着尉迟副将冲,然后?大家才跟着进?去的!” 谢元贞心里一松,面?上不显,“情况属实??” 还好等到了。 矮士兵口中?的屠九便是方才拦人的那个,他听?罢先是大惊失色,随即破口詈骂:“好一招出卖弟兄,难道你不想建功立业?难道是哥儿几个死皮赖脸给你拖进?来?的不成!” 第386章 法不责众,摁死尉迟炆几乎是最明智的选择,这些士兵应当心知肚明,可这里头只要有一个人口径不一,所有人都将万劫不复! 只是他们不知道,这些人能留在军中?直到现在,也是谢元贞有意为之。 杀鸡儆猴,谢元贞要拿他们的人头立威! “这话应该问你吧?”庾愔上前一步,“我道你也不止死皮赖脸了,回回都是你在边儿上推波助澜,我倒是好奇得很,你究竟是朝廷的兵,还是谁的私兵?” 尉迟炆听?罢虎躯一震,他竟是被人遛着走,被这群名不见经传的军户贱籍遛着走! “你们这是栽赃陷害!”屠九思?绪飞转,掷地有声,“凭你们高官厚禄,咱们军户也不是任人践踏的贱籍,更不是你们世家博弈的牺牲品!” 他还想将头上的罪改名换姓,摁回到谢元贞与?尉迟炆之间的党争上。 庾愔心里暗道不好,踩着他的声音大喝:“明明是你们要拖着全军将士一道去死!” “主子!” 身后?念一的声音忽然响起,庾愔赫然回头,正见谢元贞双眸紧闭,如?纸鸢一般从马上飘落,庾愔下意识回身去接,只见怀中?的谢元贞脸色发青,胸膛剧烈起伏而不见喘息。 “季欢他身子不好,夜里容易喘不过气,之前一次发作得厉害,若非我就在身…… 庾愔想起赫连诚的嘱咐,夺过念一的药便要喂谢元贞吃下去。 “糟了,主子咽不下!”念一抓着庾愔,摇拨浪鼓似的叫:“得赶快回去找先生医治!” “将这几人全部收押,严加看管,”庾愔抱起谢元贞,上马之前最后?丢下一句:“包括尉迟炆!” “你们怎么不抓钱老四!” 那两个被暗桩连累的士兵心生不服,但庾愔早走了,根本不听?他们怨怼。 人定时分,平州刺史府后?院的房中?,庾愔看着五绝忙上忙下好一会儿,心里的疑问越瞧越深。 平州刺史白鹤轩还候在前厅,烈王攻占平州,倒是不曾为难于他,方才他还想进?来?探望谢元贞,但被庾愔拒绝了。 几人守在外?间,念一见庾愔的目光一直停在内间,不由问:“你在看什么?” “你家主子不会——” “不会什么?” 不会又是装的吧? 庾愔将后?半句话咽回肚里,眼下谢元贞还没醒,方才喘症发作的样子又确实?吓人,庾愔也没有把握,这话会不会伤了他们的心。 “没什么,”庾愔话锋一转,谈起正事,“方才我已命人封锁城门,烈王战败的消息暂时不会传回京师,只是周显在鄄州抓到程履道,还得你家主子醒来?才能定夺。” “什么我家主子,不也是你家大帅?”倚在硬木镂空罩上的念一霎时挺直腰板,非得在口舌上胜他一筹,“主子醒来?我自会同他说。” “五绝先生,”庾愔心里白他一眼,正见五绝收拾他的针囊,“大帅何时能醒?” “这可说不好,”五绝低头整理,眉宇间依旧紧锁,“方才他吸了震天雷的烟灰,那里头的硫磺激起他的喘症,比此前发作都要厉害些,石硫磺可点命门火,到他这儿却是要他的命。这些硫磺吸入肺腑比服用药性?更猛烈,纵使行针喝药,总得一段时间才能彻底消化。” 先前在大帐,内外?透风,五绝说一半留一半,此刻他掏心窝子说话,庾愔反倒不信了。 “震天雷是在半空爆炸,我们几个又挡在前面?,”庾愔盯着五绝,打?量他的神色,“竟是如?此严重?” “外?不治癣内不治喘,你道这是寻常刀剑伤,随便养养就好了?”五绝一个摆手,背过身去,“不信就给老头滚远点儿!” “先生莫急,”周显赶忙来?打?圆场,“庾副将也只是关心大帅。”“我不是!” 两人面?面?相觑,尴尬得很。 “你瞧,”听?罢五绝抄起药箱轻哼,指着庾愔打?周显的脸,“人家哪管你们大帅的死活?” 说完五绝就出门煎药去了。 所以?不管谢元贞死活的庾愔脑袋搭错了筋,非得冒着风险去踢开震天雷,但凡那动作再?慢一点,引线燃到尽头,庾愔还得死在谢元贞前头。 “口是心非!”念一嘟囔。 周显也跟着咳嗽两声,“庾副将不关心大帅的安危,这个程履道你总关心吧?” “怎么,这么快就审出眉目了?”庾愔转念一想,“可这不是才刚收押?” 这个程履道倒是大胆,仗着此地并非京师,军中?也鲜有人见过他真?容,就这么大摇大摆地从鄄州城门口而出。周显本还没注意,听?见他说话的声音似曾相识,回身一拦见他要跑,这才下令捉拿。 “不用审,此人是故人,”周显摇头,“程履道并非他真?名。” “什么?” 庾愔念一对?视,皆是一惊。 “他应当就是当年陈郡太守陈恒敬次子,陈休言。” 周显永远不会忘记他在陈家的六年光景,他受尽折磨又死里逃生,那是他好不容易挣脱的噩梦。陈休言还活着他不惊讶,他惊讶的是陈休言竟然不是个傻子。 “陈休言?”那会儿念一还没被薛瑶瑟选为暗桩,可他也有所耳闻,“他不是早死了吗?” 第387章 “他改头换面?,已经和过去没有几分相似了,一开始我也没认出他,他见到我倒是有些惊讶。”周显面?色凝重,白日险些叫他逃之夭夭,“所幸他的声音依旧没有改变,后?脑勺的疤痕也还在,若非我在陈府见过一模一样的疤痕,我也不敢相信这就是同一个人。” “还真?是巧,”念一啧啧,“也算对?得起郎,赫连大人那些天材地宝。” “什么天材地宝?”庾愔看向周显,话说到这里,他怎么也该听?明白了,“你果真?也是赫连大人的人?” 从谢元贞让周显领兵攻打?鄄州的那一刻起,庾愔就猜到了周显的真?实?身份。 这也难怪庾愔愠怒,他调来?这支军队的时间不长,这一口气却憋得久了,偶尔与?周显说上几句体?己话,不料他还是赫连诚的人。 合着只有庾愔始终是局外?人。 这样到底算什么? “我并非有意隐瞒,只是军营之中?人多口杂,没找到机会拔除暗桩之前,我不敢暴露自己的身份,”周显抱拳,直接往地上一跪,“是我的错。” “你这是做什么!” 庾愔蹿起来?去扶他,这一跪,他心里那点别扭悄然烟消云散,“这也没什么,左右一开始我也不信任大帅。” 其实?现在也还心存疑虑。 或许是他小气,但他就是气不过。 “当年陈郡流民坑杀一案,最后?牵扯出李令仪,案子审到陈恒敬咽气就彻底断了。”周显坐回去,接着方才的话继续道:“是赫连大人与?陈休文做了交易,这才有后?来?的大殿反扑。” 庾愔立刻接上,“陈休文的条件便是他弟弟?” “正是,”周显垂眸,转头瞥见谢元贞睡得并不安稳,压低些声音,“陈休言十五岁那年不慎摔下台阶,后?脑当地,醒来?便成了痴儿,多年来?他兄长贴身照料,把他当三岁稚子那般细心呵护,不是以?陈休言的性?命作为条件,只怕这桩交易还谈不拢。” 世人道陈休言被一口生米噎死在厨房,死相狼狈之极,谁能想赫连诚偷天换日,将本该连坐处死的陈休言换了出来?。 “可陈休言既是痴儿,为何又会突然恢复神志,”庾愔也不由压低了声音,程履道为李令驰幕僚,几次设计害谢元贞,这绝对?不像一个痴傻多年的人能做到的,“.难不成之前都是装的?” “这就不得而知了,”周显不寒而栗,若这位二公子真?是装的,也不知道当年还被他套去过什么信息,“大人言出必行,也念他不过是个痴儿,没想到却是留了个祸患,如?今就怕他以?为是大人害死他哥哥,这才几次三番与?咱们作对?。” “还没走呢?” 几人谈到深夜,五绝端着药进?门,一看屋内还灯火通明,“正好,帮我把人扶起来?喝药。” 谢元贞人还不清醒,几人围在床前,念一把人半抱起来?,五绝的药还没到嘴边,谢元贞却开始躲起来?—— “不,不要喝药。” 他说话全是气音,五绝差点没听?清,说完又见他咳嗽起来?。 “不喝药哪里能好?”五绝没有哄人的本事,吹着胡子,“别闹孩子气!” 可谢元贞偏不,药没喂进?嘴里,还洒了一点到霜白衣领上。 五绝就把手缩回来?,一半窝火一半发愁,“这往常喝药都挺痛快的,怎的突然闹脾气了?” 谁也没有哄谢元贞的经验,几人面?面?相觑,念一虽然一直随身伺候,此刻也急得不行,“主子每每昏迷不醒,都是赫连大人亲自在一旁守着,这药也都是他喂的,早知道那会儿就不退出去了!” 庾愔在一边看了一会儿,突然伸手:“我试试。” 念一赶紧拦着,“你可别把药都撒主子身上!” “那你来?喂。”说着庾愔就把药碗递给念一。 念一白了一眼,没接。 不说话就当答应了,于是庾愔吹一勺药,贴在谢元贞嘴边,“扶,扶危在这儿,乖乖喝药。” 谢元贞似醒未醒,指尖微微抬起,喃喃道:“扶危在哪儿?” “就在你身边,”第二次开口,庾愔没再?结巴,沉稳的语气还真?有点赫连诚的影子,“来?,乖乖喝药。” “季欢偶尔会闹脾气,若是他不肯喝药,你就哄他说我在边上,他会听?话的。” 大军出发前赫连诚特?地交代过,庾愔想起这茬,以?前总以?为谢元贞工于心计,没想到他也有这孩子气的一面?。 几人全神贯注盯着谢元贞的嘴,大气不敢出,气氛紧张至于此地,连庾愔也不自觉捏了一把汗。 “喝了!”周显眼睛一亮。 五绝同时一拍手掌,“还真?管用!” “哼,”念一扶着谢元贞,看他这么一勺一勺慢慢将药喝了,心里心疼,也不忘回嘴,“那也是赫连大人的功劳!” “得了,谁的功劳都一样,”一碗药终于喂完,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庾愔起身,觉得眼前的光线都明亮了些,“程履道也好,陈休言也罢,不管大帅何时醒来?,咱们得尽快让此人与?烈王突袭,与?裴云京扯上干系!” … 三日后?,平州大牢 平州一战后?,庾愔下令将这几人暂时扣押,尉迟炆作为副将单处一间,其余五人则关押在另一间牢房,也是怕他们一个不顺眼就要动手。 第388章 午时将近,狱卒放饭,经过尉迟炆牢前时被他一把抓住衣服。 “尉迟公子自重。” 这是连军衔都不肯叫了。 “喂,”尉迟炆后?槽牙动,转而笑出声来?,“三日了,大辟于市都该拖出去行刑了,你们大帅到底预备几时提审本公子?” “还请尉迟公子莫要为难小人。”狱卒没有回答,也不知道如?何回答,放下饭菜就走。 “给老子滚回来?!”尉迟炆关得久了,看人的眼神都有些邪性?,“要我说,那谢元贞不会死了吧?” 光看谢元贞那天咳嗽的样子,简直像要断气了。 “不准你咒我家主子!” 忽然有道声音插了进?来?,踢走了尉迟炆手中?的饭碗,碗身触地砸得稀碎,白米饭摔出一地,还冒着热气,尉迟炆的手还维持着姿势,抬眸去瞧,原是谢元贞身边的念一。 他来?做什么?来?瞧尉迟家的笑话? “人各有命,谢元贞哪里需要本公子诅咒?瞧他那副弱柳扶风的模样,没准儿还活不过他父亲的年岁!”尉迟炆收回手,端起世家公子的架子,他打?量着念一的神色,心里揣摩他究竟是来?审自己的,还是另外?五个狗东西的,“你们不敢动本公子,只能好茶好饭地供着,可本公子不稀罕,只要我能出去,必定叫你们所有人好看!” “你!”“念一!” 身后?周显匆匆来?寻念一,说话间斜睨尉迟炆一眼,“他不会认罪的,别在这儿同他废话,快随我回去!” 念一几乎是瞬间读懂了周显的眼色,“主子——”抬脚之前他最后?剜了一眼尉迟炆,狠狠道:“你给我等着!” “本公子等得起,”尉迟炆再?也抑制不住嘴角上扬,他知道一定是谢元贞出了什么事,果真?病秧子就是病秧子,猖狂的笑声回荡在幽深的大牢走道,直通往走道的另一端—— “就怕你家主子命悬一线等不起!” 第154章 疏漏 “这大帅的身子似乎一直不好?” 大牢另一侧, 尉迟炆与念一的对话一字不漏全进了他们五人的耳朵。 此前庾愔只收押了五人,其中三个是念一亲自揪出,赫连诚点明?的暗桩, 剩下的则是他们的跟班, 想在乱世博出个名堂, 可惜摔了一跤跌到这暗无天日的大牢里来。 其中一个跟班儿听了屠九的话, 更不服气,“如此?孱弱,如何能领兵作战?” 不能领兵作战,又凭什么做他们的头儿? “当年的镇北大将军威风凛凛,实则不会也?同他这个弟弟一样吧?” 其他人闻言一笑—— “这可说不准,否则怎的能输给五部人, 落得全?军覆没的下场?” 几人说到最后污言秽语不老少,屠九左耳进右耳出, 躺在地上看头顶的小高窗, 那里有一束青光。 “要我说,等他醒来,咱们也?好收拾收拾,脑袋搬家了。” 几人戛然而?止, 牢狱苦寒, 唯有调笑几句以解忧, 屠九这么一说, 他们哪还有什么心思? “屠兄, 你可得救救大伙儿的命啊, ”其中一个跟班儿率先凑过来, “那谢元贞杀了刺客都要曝尸示众,根本就?不是个善茬, 说不准要将咱们大卸八块啊!” 他特地咬重咱们,想告诉屠九,他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但凡有逃生的法子,可千万不能落下他们。 屠九双手叠在脑后,闻言瞥了一眼,“可你我如今身?陷囹圄,我便?是有心救你,这也?出不去啊。” 高窗栅栏之下,吃喝拉撒全?在一处,连饭食都是专人从小窗口子里送进来的,他们根本接触不到外界。 另一个跟班眼睛一转,“屠兄神通广大,你一定有办法吧?” 其他人也?附和:“是啊屠兄,您菩萨济世,谢元贞要灭咱们的口,您可得渡咱们一条命啊!” 屠九向来是有主意的,此?刻便?成?了他们的救命稻草,没有办法,他们也?会逼他想个办法出来。 众人屏息注视屠九,良久,屠九坐起来,背靠石墙,“.办法谈不上,倒是有一个。” “什么法子!?” 其他人霎时?将他围成?圈,都想听?听?屠九的妙计。于是屠九眼睛一转,先让人瞧外头狱卒的动静,随即才招呼他们附耳上来。 等狱卒送完那头的饭过来,屠九几人接过饭碗,却拽住他的衣角,“牢头请留步。” 狱卒络腮胡养得潦草,甩开拉扯的同时?转头,一脸不耐烦,“何事?” “三日前一战,咱几个见大帅负伤,也?知道自己有罪,太过鲁莽这才连累大帅,”屠九手扒着?栅栏,压低声音,“所以才想问问牢头,大帅他如今可还安好?” 狱卒脱口而?出,“你们想套话?” 甭管官场军营,大家都是一路摸爬滚打过来的,这些人被关在牢中多日不曾提审,狱卒能不知道屠九的心思? “哪有的事儿?”屠九虽然这么说,但为自己的意图加上了一个更为合理的借口,“即便?不为大帅,问一句自己的死期总不为过吧?” “是不为过,”狱卒点头,话锋一转,“可是我怎会知道?你们的死期又与我何干?” 说完狱卒脚下一动。 “牢头别走!” 第389章 牢内光线始终昏暗,七月初的岭南已经能叫人热得透不过气,狱卒微微偏转脸颊,从屠九的角度,只能看见一片络腮胡,还有其上炯炯有神的一只眼: “还憋着?什么尿?” 狱卒能停下来,就?暗示还愿意接招,屠九就?怕他头也?不回,那才是真的难办。 “.我身?上还有些银钱,原本打算临死前交托家人,”屠九端着?笑脸,手伸进怀中,“若是牢头愿意帮忙,这一半的银钱——” 狱卒就?将脸更偏转一点。 不是五铢钱,是白?花花的银子。 铜钱有大小轻重,金银无论何时?都是硬通货,别说平州的狱卒,就?是京师天牢的狱卒见了也?迈不开脚。 狱卒明?显犹豫了。 小小军户,倒是有钱。 须臾,狱卒咽了下口水,“你方才说什么?” 屠九便?将银子收回去,同时?扫了一眼幽深的走道,“还请牢头屈尊,附耳过来。” 狱卒听?罢反而?后退两步,眼睛在那捧银子和脚下来回,突然换了语气,“这钱你打哪儿捡的?” “你怎么!”“欸!” 屠九拦下身?边人,将银子双手奉上,“牢头说的是,这钱许是哪只老鼠叼来的,正叫小人捡着?了,烦请牢头拿去好好查查这银钱的来历。” 换了个说法,这钱便?全?进了狱卒的腰包。 狱卒宝贝似的收了银子,贴着?胸膛藏好,从外面瞧不出一点痕迹,又四下里看了好几眼,没人过来,这才放了心。屠九几人静静等着?,身?后的几人尤其紧张,生怕狱卒收了钱不办事。 “我前些天上山看见一群猴子,原本还好好的,底下有只猴狲忽然挑衅大王,闹得那叫一个凶啊。” 屠九心里一松,眼睛一转,“哪只猴狲如此?胆大包天?不知伤亡又是如何?” “自然是原先就?与猴老大不对付的那只,”狱卒搓着?自己手上的老茧,心情很好,“我瞧那猴老大伤得不轻,原本就?病病歪歪的,这一打倒好,时?至今日仍是下不来床。” 所以念一今日过来,是代?主子审问陈休言。 “那他们为何起了冲突?”屠九垂眸,转瞬又问。 庾愔与谢元贞面和心不和,几乎是全?军皆知的秘密,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们忽然大打出手,不屑维持表面的平静? “祖祖辈辈积累的仇怨,”狱卒哼笑,意味深长地看了屠九一眼,“如何轻描淡写就?能抹杀得了?” 谢家与庾家也?是世仇,庾荻能一笑泯恩仇,庾愔是个死性?子,却是不会轻易原谅谢元贞。 不是平州战后,便?是其他战后,庾愔与谢元贞相处越久,他们之间的矛盾势必会爆发。 “多谢牢头,”屠九想明?白?这一点,扫过狱卒手掌的厚茧,突然抬眸对上他,“敢问牢头尊姓大名?” 狱卒已将头转了回去,“姓陈。” 隔日清晨,狱卒满头大汗穿过主街,路上还撞了好些百姓,匆匆来到平州刺史府门前。 如今刺史府内有两位大人,一位白?鹤轩,原先的平州刺史,一位则是如今的主事人谢元贞。 狱卒跑到刺史府门前停下来,再不喘气儿他就?得断气了,缓过一阵他才迈上台阶,却被门口的府兵拦了下来—— “何事如此?惊慌?” “属下要见大帅!” 府兵认得狱卒的衣服,听?罢挥手,“待我进去通传一声——” “哎呀来不及了!”狱卒抓着?他的手,脸上急出满脸褶子,“大牢有人越狱!” “什么!”府兵惊愕,也?顾不得什么流程,引着?狱卒往里走,“快随我进府去!” 狱卒一路奔命,以为消息还没走漏,等进了后院看到院中五花大绑的五人才明?白?,自己已经慢了一步。 谢元贞不知什么时?候下了地,今日他一袭白?衣,比别人多了一件外衣,看着?还比身?边的念一单薄,正站在阶前审问那几人。 见到狱卒来的当时?,几人都停了问话。 府兵见状立即拔刀,“方才竟有刺客?大帅可有受伤?” 后院与府门隔了一进院子,也?难怪门口的府兵没听?见动静,他心里害怕这位大帅找他们的麻烦,就?想赶紧把自己摘出去。 这个府兵心里紧张,跟进来的狱卒也?没好哪儿去,他挠头看向谢元贞,脸上挂着?尴尬的笑。 “大帅果真神机妙算!” “这几人翻墙进来,欲刺杀大帅,所幸被我等拦下。”庾愔收刀上前,猜到狱卒来此?所为何事,“你是来禀告他们越狱一事的?” ……,他们谎称有人自尽,哄我等进去查看便?将我等击昏,”狱卒摸了摸后脑勺,皱眉低头,不敢看谢元贞,“小人一醒便?赶紧过来禀告大帅,所幸大帅吉人天相,没叫这群宵小得逞!” “得了,连个人都看不住,”念一收了软剑,脸上尽是鄙夷,“平州刺史没给你们吃饱饭?” 此?刻白?鹤轩只怕还在他的前院书房打盹,以为万事大吉,可以垂衣拱手而?治。 狱卒脚下一软,跪倒在地,“小人知罪!” “好了,”谢元贞负手往前走了两步,“其他人可还在牢中?” 这几人跑了还不算麻烦,关键是陈休言与尉迟炆,要是他们有任何问题,这才是意料之外的。昨日念一庾愔去大牢,一是为提审陈休言,引诱五人越狱,二则是为布防大牢。 第390章 按说这五人离开大牢的同时?,谢元贞就?该得知消息,但直到五人前来刺杀,大牢那边也?没有音讯传来。 幸亏庾愔前来汇报军务,还没回校场,谢元贞眉头紧锁,必定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在,”狱卒慌忙答道:“都还在!” “好,”谢元贞仍是不大放心,看了一眼念一,又对上跪着?的狱卒,“那就?快回去吧,别再掉以轻心。” “是!”狱卒惴惴不安地起身?,指着?身?边的逃犯,“这几人要不要顺便?让小人捎带回去?” 说完他还打了屠九一巴掌,“叫你们猖狂!” “自然,”念一话锋一转,大牢的防御不行,狱卒的功夫更差,他不放心,“不过还是我带着?他们一道走,省得你半路上又被人打昏!” 这也?是实话,狱卒不敢反驳,反而?点头哈腰,“那便?有劳将军!” 这一早上有惊无险,此?前曝尸示众,原本谢元贞以为这五人会选择逃回铎州,只是不想他们贼心不死,地狱无门偏要来闯。 向来事者,难成?而?易败也?1,好歹刺杀一事坐实,这五人的死罪已定,谢元贞也?可借机彻查军中还有没有其他细作。 聊胜于无吧。 “庾愔,”接下来的事还要详谈,谢元贞回身?见庾愔神情有些古怪,不由?问:“怎么了?” 那狱卒跟在念一身?后押送人犯回大牢,闻言脚下一顿,转头看了看谢元贞,庾愔挥手示意他走他的,却没跟着?谢元贞回屋,而?是正经盯着?那狱卒的走位。 不对劲。 风起云涌,烈日当头,狱卒似乎已经察觉庾愔的戒备,袖子一滚,落下寒光,出手直冲念一而?去! “小心!” 不是庾愔喊这一嗓子,狱卒几乎刺中念一后心,闪躲间狱卒顺势砍断绳索,五人挣脱,重新与之缠斗起来,方才畏畏缩缩的狱卒如鹰击长空,径直穿透包围圈,飞身?往谢元贞而?来。 出手的瞬间就?划伤了谢元贞的左手。 他知道谢元贞右手握不了刀剑,这是要谢元贞毫无招架之力! “功夫不错,”招式间谢元贞双手握剑,鲜血赫然从指缝间流落,随着?格挡的次数而?越来越醒目,“裴云京竟然在牢里也?安插了暗桩。” “原来大帅伤还没好。”狱卒声音低沉幽远,没回答他的问题,话音刚落,攻势更上一层。 十来回合间谢元贞明?显落了下风。 “方才你们在隐藏实力!” 那头念一心惊,方才他与庾愔合力打得勉强,这就?几乎跟他们平手了,他心里念着?谢元贞,不过一个纵身?的距离,人影憧憧,此?刻他却始终无法突破。 该死! 屠九看穿他的急迫,攻势越发猛烈,几次拿住他的要害又叫他躲过,可即便?是现在这般僵持,谢元贞也?是必死无疑了,“先过我们这关,再去接你主子的尸首!” “接你祖宗的尸首!” 软剑恍如飞花乱眼,那头不可开交,屋前廊下,谢元贞滚落台阶。五绝告诫他这几日切莫动武,否则喘症极易复发,雪上加霜,谢元贞只感觉自己越来越吃力。 多提一口气,心口就?多堵一口气。 真要命。 “主子!” 那头念一目眦欲裂,只见谢元贞慢了一步,长剑被狱卒一勾插入门框,下一刻他飞身?而?起,手臂长的短剑融在烈日阳光里,谢元贞来不及起身?,他看不清短剑的锋芒,眼中白?色的尽头是黑暗,但是他没有闭上眼睛。 今日会是谁的死期? 光影交错,刹那间谢元贞眼前闪过赫连诚的面容,他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扶着?廊柱起身?闪避,谁料眼角擦过黑影,他慢了一瞬,眼睁睁看那人果真自天外飞来,赫连诚踩着?几人肩膀一直飞到狱卒头顶,一跟斗压了下来! 谢元贞抬眸,眼睛微微睁大难以置信,但赫连诚挡住了天边那抹耀目的阳光,那一刻他眼中无比清晰。 “赫连诚。” 炽热的暖流充斥心口,直达四肢百骸,谢元贞随即夺过狱卒手中短剑,狠狠扎进还在起伏的胸膛! 没人可以杀他! 赫连诚身?后,刘弦与周行简同时?带人加入战斗,局势扭转如排山倒海,逃犯很快便?被制服。赫连诚落地的同时?一脚踢开狱卒尸身?,紧接着?就?去抓谢元贞的手,那上面有狱卒和他自己的血,伤口外翻,十分?狰狞。 “快请五绝先生来!” “不急,”谢元贞不舍得移开目光,但他眼神凝重,此?刻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做,“先去大牢!” “好。” 阃令大于军令,赫连诚当即扯下衣摆作裹帘,三两下包得严实,然后抱着?他上马赶往平州大牢。 “诶这是怎么了!?” 白?鹤轩来得可真妙。 “白?大人起挺早啊!”刘弦反应过来此?人当是平州刺史白?鹤轩,定定看了他一眼,说完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来到平州大牢,众人才发现那狱卒根本没说实话,狱中官吏四仰八叉,两间牢房都有异动,陈休言失踪,尉迟炆则是咽了气。 尽头的这间牢房极为整洁,尉迟炆仰面躺倒在牢房正中,双目圆睁死不瞑目,周行简上前查看其伤势,回头的神色与谢元贞一样凝重,“一刀毙命。” 第391章 “这个尉迟炆,”谢元贞低喃,心口又开始不舒服,“死在牢里可比死在战场上要难处理得多。” 尉迟焘的儿子无心从戎,他辛辛苦苦塞了个外侄进来,还没等到建功立业,人已经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这叫他如何甘心? 赫连诚一直捏着?谢元贞的手腕,熟能生巧,在谢元贞脚软之前抱起他,“人已经死了,回去再想办法。” 伤口还在流血,谢元贞抬眸,赫连诚的耐性?也?快到头了。 大牢扑了空,还是回去先包扎伤口,趁五绝搭脉的间隙,赫连诚绞了巾帕给谢元贞擦脸,白?色衣裳显眼,在地上滚一遭便?不能看了,他扫到衣箧,脑袋钻进去翻了一会,回来的时?候脸上带着?得意。 “相隔千里,还带着?我的衣裳?” 谢元贞手腕还在五绝指尖之下,一动一静都听?得清清楚楚,“你说过你要来。” “好了,”五绝嫌吵,两人你侬我侬,显得他多余,“你们这——” 成?何体?统? 赫连诚闭嘴,又没完全?闭上,“先生想说什么?” 阿弥陀佛,五绝勉强咽下骂人的话,起身?逃之夭夭,“过一个时?辰再喝药!” 房门关上,两人好像还在铎州司马府。 “瘦了。” 赫连诚给他换了身?衣裳,上下左右又瞧又摸,如此?说道。 可不是得瘦许多,谢元贞身?为大帅,不仅与叛军血战,与刺客搏斗,还同自己的副将打了一架,这些谢元贞能瞒几个是几个,道:“怎么这会子来,赶了多久的路?” 刘弦正端饭食进门,闻言脱口而?出,“主子跑死了三匹马。” 说完不等赫连诚睨他,人已经将门关上了。 案桌上的饭菜热气腾腾,谢元贞却没什么胃口,“铎州那边有动静?” “你哪时?候能笨一些?”赫连诚叹了一口气,扶着?谢元贞坐下,捯饬起饭菜好喂他,“把脑子里的事放一放,吃吃喝喝睡睡该多好?” 可惜他们好像鲜少有这样的光景。 谢元贞眼睛一眯,伸手去勾赫连诚的腰封,“抱我。” “这才对!”赫连诚一笑而?过,拢着?谢元贞,先喂几口饭,等他咽下才道:“钟师兄失踪了。” “师兄!”谢元贞心下一沉,下意识用?左手去抓衣角,“是裴云京?!” 也?只有他,知道震天雷的配方,平州一战的关键在于震天雷以及烈王的软肋,这些正归功于钟沧湄给的情报及时?。 谢元贞也?知此?举必定暴露钟沧湄的身?份,他原以为路途遥远,平安信还在路上,怎的钟沧湄没来得及金蝉脱壳,难不成?裴云京早就?知道钟沧湄是细作? 一个师兄博一座城池,谢元贞一败涂地。 “烈王已经死了,介鄄平三州已重归朝廷管辖,”赫连诚搁了饭碗,话说出口,便?是没了用?饭的心思,他安慰道:“裴云京应当是要拿钟师兄换别的。” 只是裴云京想换什么? 是想换谢元贞一条命? “此?局我一败涂地,”谢元贞闭上眼,左手掌心血透裹帘,“区区一座平州,赔上师兄不说,连那陈休言也?跑了。” 更别提还有个尉迟炆。 “别用?力,左手还伤着?,”赫连诚掰开他手指,皱眉看他,“陈休言?” 说起陈休文的弟弟,当年不是被赫连诚寄托在师戎郡一户人家,他回忆起来,去年秋刘弦曾上报,说陈休言随那户人家去赶海,不慎被海浪卷走,官差搜寻几日无果,赫连诚当时?只觉得天不假年,不过一个痴儿,终究也?不能善终。 他怎的死而?复生了? “那个程履道,”谢元贞斩钉截铁,“就?是陈休言。” ……怪此?前刘弦说这个程履道声音有些熟悉,单看这张脸却是半点想不起来。”好半晌赫连诚才开口:“怪我那时?心慈手软,不该留下这个祸患。” 要说这个程履道几次三番从中作梗,两谢走到今日这般田地,春祭夜宴谢元贞险些丧命,桩桩件件都有他的身?影,桩桩件件都冲着?谢元贞而?来。 莫非他的兄长死了,所以他也?要赫连诚尝尝失去至亲至爱的滋味? “谁能知道那个陈休言装了一辈子的傻子,临了突然恢复神智?”谢元贞被赫连诚捏着?指尖,便?用?右手去抚赫连诚眉心,“只怪他心机深沉。” 平州这一战是胜也?是败,赫连诚猛然攥住谢元贞右手,“岭南六州,眼下还有三州有叛乱,尉迟炆的死讯不急传回京师.” “就?怕咱们想瞒而?不报,”谢元贞有些不忍,可麻烦从来不是想躲就?能躲过的,“裴云京也?会想方设法叫尉迟焘知晓。” 朝中对手还是太多。 赫连诚突然有些急躁。 为什么还有这么多敌手? “我总以为打仗简单,”赫连诚后悔不已,谢元贞说他一败涂地,赫连诚更是如此?,“裴云京这是想钝刀子割肉。” 谢元贞的状况瞒不过裴云京, 他想慢慢耗死谢元贞。 第155章 监军 谢元贞话?锋一转, “你可知师兄是在何处被抓的?” 如今他人都在岭南了,这仗不打也得打,由不得赫连诚, 更由不得谢元贞。 第392章 “我的?人埋不进?军营, ”赫连诚摇头, 脸上一副挫败, “他们没发现钟师兄的影子。” 那至少说明,钟沧湄大抵还在营中。 “.你说,”谢元贞埋进?赫连诚肩窝,手伸进?他袖筒,冷不防道:“裴云京会不会一直知道,咱们也在他身边埋了眼?线?” 崔应辰说过这个裴云京不容小觑, 平州一战,震天?雷的?暴露只是导火索, 他能指使陈休言埋伏在李令驰身边, 一定会对所有接近他的?人严加防范。 甚至还可能扩大范围。 “战场之上,线报太?重要了,”由此及彼,叫赫连诚不敢深想, “如?果没?有线报, 往后咱们杀敌制胜可谓难上加难。” 譬如?烈王, 若非谢元贞提前得知裴云京已命人研制出此等武器, 只怕谢元贞早就粉身碎骨, 根本等不到赫连诚来见他。 说着赫连诚猛地抱紧谢元贞。 他差一点又失去谢元贞了。 “没?有线报还有将领, ”谢元贞也被吓了一跳, 他抚摸着赫连诚的?肩膀,知道赫连诚心之所忧, 可他还活着,还好好躺在赫连诚怀中,“裴云京这个人就摆在明面上,那么他筹谋多年,目的?究竟何在?” 欲望是人性的?源头也是终点,谢元贞不相信裴云京如?此谋划,却是无欲无求之人。 “是为皇权?”赫连诚垂眸,须臾又否认了自己的?猜测,“或许还有别的?原因。” 午后蝉鸣,谢元贞抬眸望着赫连诚,他两?颊和下巴的?胡须冒了尖,看起来毛茸茸的?,“扶危为何要夺天?下?” 赫连诚回眸,郑重其事,“.为无人再能伤害你。” 其实还有母亲的?遗愿,虽然当年一杯毒酒的?气?还没?消,但他也不是不可以顺手建立一个那样的?国家。 “扶危的?立点是爱,”谢元贞声音渐渐低沉,“裴云京孤家寡人,即便他自以为是天?皇贵胄,他的?母后也早已葬身火海——” 王朝如?流水,表面看是皇权奴役世家,实则世家才是操纵皇室内斗的?黑手,有站队才有党争,甘愿党争才有你死我活,身在漩涡,没?有黑白?,没?有善恶,也没?有人可以幸免。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柳暗花明,赫连诚斩钉截铁,“他心中有恨,他要报仇!” … 铎州城西,领军大营暗牢 牢中四?角点火,五步一人,唯有最里的?一间门口增派三人,十二个时辰三班交替,不间断地监视着牢中动静。 牢中水声嘀嗒,落在角落一块砖面上,隐约能看见坑坑洼洼的?凹陷。 日夜在这里拉长模糊,狱卒似昏昏欲睡又目露凶光。不知何时,牢房外传来几?道脚步声,门口的?三人退下,露出裴云京的?身形面容。 “听闻山岳几?日水米不进?,可你应该知道,即便你成了一具尸体,我也有办法叫谢元贞栽跟头。” 钟沧湄被吊在靠石墙的?木架上,遍体鳞伤,闻言抬眸,“哦?” “若是你不能活着,为求一击即中,”裴云京追加一句,“我只会让谢元贞栽更大的?跟头。” 钟沧湄熬过裴云京的?严刑拷打,可他越是嘴硬,越是不为他的?威逼利诱所动,裴云京就越觉得此人与谢元贞的?关系匪浅。 换言之,钟沧湄对谢元贞也一定很重要。 “从前李令驰视谢大人为仇敌,是因为李谢分庭抗礼势不两?立,如?今裴领军与谢大人又有什么恩怨,”钟沧湄看向裴云京,目光沉静而有力,“总不能是裴领军也想要天?子之位吧?” 裴云京反问:“我为何不能要?” 问乱世,又有谁不想要九五至尊之位? “彼时慕容述就在你手中,罪己书公之于众,那时便是你拥立慕容述,攻入京师铎州的?最好时机,可你偏偏没?有。”钟沧湄始终与裴云京相对,“慕容裕死在吕恂刀下,看似将你逼了回来,实则却是正中裴领军下怀吧?” 裴云京沉默良久,忽而笑出声。 “你将震天?雷埋在岭南,还有那些士族土皇帝,这些全部都是为谢大人量身定做的?陷阱,”钟沧湄说得太?快,咳喘几?声才接上话?来,“你想要谢大人残破之躯为你杀尽岭南士族!” 钝刀割肉,温水煮蛙。 裴云京想让谢元贞殚精竭虑,油尽灯枯而亡。 “你的?这些推测,都已尽数传信与谢元贞?”裴云京微微侧过身,火光映照在他的?侧脸,忽明忽暗,“没?错,我的?目的?不在谢元贞,或者说不单在他,而在他所代表的?大梁世家,我要他们自相残杀。烈王乃岭南士族之首,谢元贞一朝战胜实则已入我棋局,他注定摆脱不掉。” “洛都谢氏满门尽灭,他一人如?何代表大梁世家!” 木架晃动,钟沧湄想挣脱,可他没?有力气?,只能抻着脖颈,以目光警告裴云京。 他的?小师弟何至于被他们逼到这般田地! “只要他没?彻底咽气?,”裴云京却笑得更高,回眸看钟沧湄的?眼?中满含怒火,“他永远也别想摆脱这个身份!” “可他既要报…… 平州刺史府,赫连诚想到这里,心中恐惧更甚。 洛都谢氏当年乃当轴世家,多少年过去,裴云京报仇之心不改,那么无论?再过去多久,谢元贞在他眼?中依旧是该杀的?世家大族。 第393章 “大帅!” 两?人纷纷转头去窗外。 军营士兵穿廊过院,脚下凌风,开?门的?瞬间已跪在谢元贞面前,“朝廷来了人,眼?下人已经到了校场!” “来者何人?” 谢元贞问,赫连诚坐在内间,同时侧过耳朵。 士兵拱手,“五兵尚书尉迟大人!” 尉迟焘。 “动作还真快,”谢元贞吩咐士兵先回营,随即转身摁住赫连诚,“扶危,你留在此地。” 尉迟焘有皇命在身,赫连诚却不是,若是叫尉迟焘知道赫连诚偷偷过来,那真是要一锅端个干净。 “…… 赫连诚咬牙,他当然知道其中利害,可他就是放心不下谢元贞。 岭南一路凶险,实则已经超出他们预计,往后还有多少艰难险阻,赫连诚不敢想。 “无妨,”谢元贞学赫连诚,在他额头落下一吻,“任他阴谋阳谋,我自兵来将挡!” 出门之前,谢元贞又在念一耳边吩咐:“你去大…… … 传话?的?士兵刚到军营,后脚谢元贞便到了,他有失远迎,下了马便拱手作揖,“尉迟大人怎的?抛下朝中事务,亲自过来监军?” “国之大事,在祀在戎,朝中政务稍有倦怠,关起门来还有转圜的?余地,”尉迟焘拂袖,当着全军将士的?面给谢元贞难堪,“大敌当前,排兵布阵若出差错,你丢的?可是我大梁的?脸!” “监军说的?是,”谢元贞陪着笑,诺诺连声,“先进?大帐,咱们——” “慢着!”尉迟焘就是来找谢元贞的?麻烦,哪里能叫他哄去谈别的?事,他负手居高临下,“你的?副将呢?” 眼?前显而易见,谢元贞左右本该有两?个副将,可如?今只有庾愔在侧,尉迟炆却不在。 尉迟焘正是要问尉迟炆。 “尉迟副将在大牢。”谢元贞干脆利落。 身边的?将士纷纷偷瞄谢元贞,监军的?威势有多大他们不是不知道,偏尉迟副将还是这位监军的?外侄—— 看来今日谢元贞是要遭罪了。 “他所犯何罪你要将他收押下狱?”果然尉迟焘立即指着他的?鼻子骂道:“莫不是你公报私仇,假借战事拔除眼?中钉肉中刺?朝廷的?军营又是什么时候成了你的?私狱,可以肆意处罚将领!” 黑锅一口接着一口,尉迟焘莫不是在来的?路上已经想好要怎么扣到谢元贞的?脑袋上。 他话?音刚落,士兵之中忽然有人反驳:“明明是尉迟副将处处与大帅作对,前几?日还闯入叛军陷阱,不是大帅,他早就死在瓮城了!” “本监军说话?,哪个敢放肆!” 将士们霎时低了头。 尉迟焘只一个眼?神,下面的?士兵就不敢啃声了。众人再不服都得憋着,当着监军的?面,他们不能为谢元贞说话?,更不能为自己的?大帅辩驳。 “监军大人所言极是,”谢元贞却是笑着挡在前面,仿佛方?才被定罪的?并不是他,“下官正要去大牢,监军大人不如?一同前往?” … 一行人来到大牢已近未时,早上兵荒马乱,事出紧急,尉迟炆的?尸体还来不及处理,尉迟焘急着要见外侄,此刻就这么一席白?布盖身搁在他眼?前。 “.这就是你口中的?关在大牢!?” 关自然是还关着,谁让尉迟焘也不问这人究竟是死是活。 尉迟焘怒火中烧,腰间佩刀蠢蠢欲动,此刻便是一刀斩下谢元贞的?脑袋,想来回京也没?有人能为难他。 “监军大人息——” “大帅!” 所以谢元贞话?还没?说完,尉迟焘便当胸一脚踢过来,若非念一和庾愔一左一右接住人,只怕还要撞上身后的?坚硬石墙。 牢房逼仄,站了四?五人就略显拥挤,一具尸体占了大半空间,冷静下来的?话?,隐约还能听见吱吱声。 庾愔扶着谢元贞,扫见他胸口脚印,当先呛了一句:“尉迟炆是被敌军细作所杀,监军大人可不要张冠李戴!” 监军位高权重是不错,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也是真,庾愔身为副将,从来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顶撞的?话?由他来讲更能两?全。 “吾乃监军,在外行天?子令,”尉迟焘指尖点点,七窍生烟,“你敢污蔑当今天?子!” “监军大人糊涂了,”庾愔哼笑,“怎么也应当是代行天?子令吧!”“庾副将。” 谢元贞咳嗽几?声,凡事点到为止,见好就收,他没?给尉迟焘反驳的?机会,佯装教训几?句:“莫要顶撞监军大人。” 好个一唱一和。 ……你倒说说,这细作何在?”尉迟焘气?过一阵,正经审问起来:“他又为何要杀一个副将,而不是统率全军的?主?帅!?” 今日谢元贞拿不出个正当理由,尉迟焘就能名正言顺摘他的?脑袋。 “这就要细细查过才有定论?了,”谢元贞起身拍拍尘灰,仿佛回答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问题,“监军大人若有头绪,也可为本案调查提供方?向,助下官早日查明真相。” “大梁一向依律法办事,”庾愔紧随其后,“监军大人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吧?主?上不是昏君,也不需要别人刻意为难主?帅来表忠心!” 第394章 “你!” 来的?路上尉迟焘以为庾愔未必会帮着谢元贞说话?,此刻庾愔反倒是十分护主?,尉迟焘有一句他便顶一句,甚至比那念一还要积极。 要说尉迟焘武将出身,从前还在庾阆手下当过几?年幢主?,庾愔说这几?句话?的?时候斜眼?看他,那神态竟然与庾阆有几?分相似。 一时倒叫尉迟焘不敢反驳了。 可庾愔不该与谢元贞面和心不和么? “好,那就把人犯提到本官跟前儿来!”尉迟焘按下心中疑问,打量起这一主?一从,“本官倒要瞧瞧,他有几?分能耐,能杀一军副将!” 几?人换了刑讯室,念一和狱卒将五人提过来时,其中四?个浑身血肉模糊,已经神志不清,只剩下一个还没?受过重刑。 谢元贞就站在尉迟焘身后,扫过念一,方?才他慢那士兵一步,就是吩咐念一先去大牢将这几?个暗桩拷打一遍。 “这案子还没?结,你就把人给打死了,”尉迟焘指着瘫倒在地不知生死的?犯人,发狠地盯着谢元贞,“难不成是想要屈打成招吗?” “实在是这些细作个个巧舌如?簧,”谢元贞轻描淡写,在看到念一手背的?血时微微皱眉,但又很快如?常,“下官不用重刑,又如?何撬开?他们的?铁嘴?” 尉迟焘又睨他一眼?,“听你这么说,是已经撬开?他们的?嘴,得了口供了?” 于是念一擦干净手,上前呈送口供。 “放肆!”尉迟焘反手将口供拍上案桌,“你敢污蔑当朝命官!” 那口供白?纸黑字,明明白?白?写的?就是裴云京。 “下官也是当朝命官,监军大人见了口供为何不问那个还清醒着的?人犯,反倒直指下官污蔑?”谢元贞仍笑着回话?,可语气?间多了几?分硬气?,“监军大人,你究竟是替主?上来监军的?,还是替别的?人来监军?” 这几?乎是挑明了。 短暂的?死寂之后,忽而撕拉几?声。 当着谢元贞的?面,尉迟焘三两?下将口供撕了个干净。 “谢元贞,本官顶着监军的?头衔,你还没?资格质问本官!”碎屑散落在两?人之间,尉迟焘坐了回去,不容反驳,“这份口供不作数,他们之中有一个不清醒,这案子就没?完!” 人犯中三人是暗桩,还有一个又是军人,念一手下没?留情,以至于狱卒泼水甩巴掌,好一会儿才把人弄醒。 还有个始终清醒的?蜷缩在角落,看几?位大人的?神色,自己吓得尿出一滩,等那四?人彻底清醒,尉迟焘赫然问道: “说!到底是谁指使你们刺杀尉迟炆!” “小人冤枉!”屠九声如?游丝,看清尉迟焘的?瞬间拔高两?分,“小人没?有杀尉迟公子!” “放屁!” “小人虽然人微言轻,但小人句句属实!” “庾副将急什么,”尉迟焘指尖轻敲案桌,脸上露出一丝得意,“这可是你说的?,我大梁向来依律法办事,不听人把话?说完,如?何避免冤假错案!” “还请尉迟大人为我等做主?!”屠九几?人俯首磕头,得见青天?老爷似的?,“我等原在军中尽忠职守,为国杀敌,可不知为何,自从大帅接管南镇军,便百般为难尉迟副将,冲锋陷阵是他,锒铛入狱也是他。监军大人,小人们也不明白?为何大帅就这般与尉迟副将过不去!” 屠九说完,别说庾愔与念一,就是在场的?狱卒也侧目而视,好一个尽忠职守为国杀敌,不知道的?还真以为这几?人蒙受不白?之冤,而谢元贞才是两?面三刀的?大奸佞。 “原来如?此,”尉迟焘笑看谢元贞,嘴角牵起的?瞬间勾成一柄弯刀,“大帅,你要不要解释两?句?” “监军大人既求秉公执法,便不能偏听偏信不是?”庾愔熟门熟路,这话?又被他抢过去了,“是冲锋陷阵还是被敌军所掳,全军将士阵前可瞧得清清楚楚,大人尽可随便传召个士兵来问,看他们所言与此人口中是否一致!” “将士们早被谢元贞威胁恐吓过,如?何还敢吐露实情!”屠九紧跟着庾愔的?话?说。 这倒有意思。 “你言下之意,是只有你的?话?是实情,”谢元贞紧接着笑出声,“别人所言包括本帅,全部都是颠倒黑白??” “公道自在人心,”屠九将头偏过一侧,“末将可没?有这么说过!” 可是没?这么说也这么暗示了,尉迟焘眼?睛一转,谢元贞初到南镇军,不过平州一战,这军营之中也未必都是他谢元贞的?人。 “既然大帅觉得单听这几?人有失偏颇,也相信麾下将士都是明白?事理之人,那再传召一个人证也好,”尉迟焘挺直腰板,义正言辞,“屠九,这个人证就由你来定!” 几?人先是眉目相对,苦苦思索,眼?珠转过几?圈之后—— 对了! “钱老四?!”屠九斩钉截铁。 “好!”尉迟焘拍案,“那就传钱老四?来狱中问话?!” 狱中的?吱吱声还在,仿佛刻进?人的?脑子,已经分不清现实和梦境,几?人暂时无话?,念一视线在谢元贞与跪地的?屠九五人之间来回,终于忍不住小声问: “大帅,怎么办?” 第395章 即便是下属的?话?,尉迟焘也接了过来,只听他明知故问:“什么怎么办?” 念一没?料到尉迟焘能接话?,慌忙应道:“末将是问,该如?何定这五人的?罪!” “哼!”屠九身上的?伤口火辣辣,他剜了一眼?面前的?罪魁祸首,帮腔道:“不见棺材不落泪!” “见了棺材我也——” 念一话?没?说完,刑讯室外传来匆忙的?脚步声, 是钱老四?来了。 谢元贞是初到军营,可上阵杀敌最能笼络人心,平州一战,叫众人看清了主?帅与副将的?高下,人心如?风吹草动,已经慢慢偏向谢元贞这一边。 但也有那么几?个不死心的?,譬如?当时没?被抓走?下狱的?钱老四?就是其中之一。 “末将钱老四?,见过监军大人,见过——” “得了!”尉迟焘按下他的?礼数,有些不耐烦,“本官且问你,平州一战,当时究竟是不是你们大帅命你们攻入瓮城?” 尉迟焘没?有给出别的?选项,他问得很清楚,谢元贞是否有杀尉迟炆的?举动。 钱老四?够聪明的?话?,只要回答一个字,尉迟焘就可以名正言顺,提着谢元贞的?脑袋回京邀赏。 刑讯室内,里外站了三层人,钱老四?被一众官阶压弯了腰,他不敢瞧任何人,“末将.” 尉迟焘拍案,加重力道,“快说!” 屠九一众跪在一边也急了,“咱们几?个朝夕相处,当时是个什么情况,你应该最清楚了吧?” 钱老四?确实了解他们,可同理,屠九他们也了解钱老四?,今日当着他们几?个的?面,若是不能咬死谢元贞的?罪责,那么屠九也会把钱老四?犯上作乱的?言论?一字不落全部吐露。 暗示至于这个份上,钱老四?反而以首抢地,“回,回监军大人,是,是屠九蛊惑我等进?入瓮城的?!” 尉迟焘先是一惊,随即看向屠九,屠九整个人绷紧了,扯着脖子喊:“你胡说!” 屠九身后的?几?人今日一道刺杀谢元贞,今日不是谢元贞死便是他们亡,此刻也七嘴八舌地跟了腔: “你忘了你平时都说过些什么!?”“就是,你也不过五十步笑百步!”“当时你还跟着屠九一道喊着要进?瓮城,你以为我没?听到吗!” “当着大帅的?面,你们几?个还想威吓钱老四?不成!”庾愔大喝一声,指着他们的?鼻子,“我看你们才妄图颠倒黑白?!” “你再说一遍,”别说屠九,就是尉迟焘也不想相信,“当时究竟是谁诱你们入瓮城以致被俘的?!?” 钱老四?双拳紧攥,死死闭了闭眼?,睁开?的?一瞬间青筋毕露: “是屠九!尉迟副将本也想冲进?瓮城,可他始终犹豫不决,就是屠九便一声令下,说不追就是认怂,尉迟副将这才策马前冲,掉入敌军陷阱的?!” 谢元贞搁在背后的?手松了些。 这个尉迟副将是个什么德性,军中将士自是心知肚明,尉迟焘咬牙说不出话?,这也确实是他这个外侄的?性子。 当真是不中用! 屠九斜睨谢元贞,不知道他究竟使了什么法子,还威胁钱老四?道:“你忘了你平时如?何谩骂大帅的??想咬死我们逃过一劫,你想得美!” “监军与大帅明鉴,末将绝对没?有半句虚言,”钱老四?猛一推屠九,豁出去一般,“便是传全军将士前来回话?,也是一样的?回答啊!” 钱老四?将方?才的?话?吐了个干净,眼?下几?乎是破罐子破摔,凭他屠九如?何威胁,只要他帮着谢元贞解决了这些眼?中钉,说不准谢元贞就会放过自己,而且他全家老小的?命都捏在谢元贞手里,哪里敢不听话?? “监军大人,”谢元贞往前一步,生怕尉迟焘不甘心,“是否需要下官再传召别的?将士——” 尉迟焘仿佛没?听见,猛然起身跨过案台,单手揪起屠九的?领子,“那尉迟炆,究竟是谁所杀?” “末将没?有杀尉迟副将!” 他二人一个是裴云京的?暗桩,一个同裴云京做了交易,可太?过默契的?对话?也容易叫人抓住把柄。 “监军大人问的?是凶手,”庾愔眯起眼?,幽幽一句: “可不是问你屠九。” 第156章 妖异 “监军大人问的是凶手, 可不是问你屠九。” 屠九是想转移目标,告诉尉迟焘,杀他外侄的?另有其人, 可这一句反而加重了尉迟焘的猜疑。 因为利聚而来?, 利尽而散, 尉迟焘与裴云京本就是半路盟友, 实则也瞧不上裴氏,这个听起来便十分晦气的姓氏。 他们结盟之初是为里应外合杀了谢元贞,可尉迟焘心里清楚,这个裴云京也未必多可信,他眼中没有情义礼法,他的?目的?更没有人知道, 说白了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只要能栽赃谢元贞,赔上谁的?命他根本不在乎。 反倒是谢元贞, 在此关?头杀了尉迟炆, 才是平白多了个死敌与把柄。尉迟焘想明白了便也不再追问,钱老四的?话再次提醒他,既然全军将士都可以作证,谢元贞又还远不到可以震慑全军的?地步, 那么他的?话也未必不可信。 杀尉迟炆, 倒逼自己与谢元贞两败俱伤。 第396章 来?前的?气愤化?作此刻的?脊背发寒, 这还真是斩草除根的?好计谋! “监军大人, 您可不要被小人蒙蔽啊!” 屠九被摔回地上, 爬上来?还想求尉迟焘的?信任, 可尉迟焘只当脚下?是一具死尸。 暗桩从来?只是主子的?手中刀, 杀了他根本不够解恨,谢元贞给出的?口供本就是最优解, 尉迟焘可以报仇雪恨,谢元贞也能多一份扳倒裴云京的?证据。 可惜尉迟焘执迷不悟。 人心不足蛇吞象,尉迟焘选到最后成?了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买卖,他只能将这一口气打?回肚里,憋屈咽下?。 “得了,你就到地府,到阎王爷的?跟前儿去做你的?君子吧!” 冰冷的?刑讯室内,几家欢喜几家愁,尉迟焘再次踢开?屠九,苍老的?脸上冷若冰霜。 … 酉时,等赫连诚在房内来?回晃悠,又把从书架上拿的?第三本书翻出花边,准备再换一本时,谢元贞终于?推门而入,见到赫连诚的?瞬间点了点头。 有惊无?险。 赫连诚扔了书过来?,上下?查看自己的?宝贝,见谢元贞左手裹帘有血渗出,胸前还多了个大脚印,眉头一皱十分揪心,“那几人呢?” 既然谢元贞有惊无?险,那几个暗桩便是大难临头。 “斩首示众,尉迟焘就在边上,”谢元贞反手盖在赫连诚之上,踮脚亲亲他的?嘴,“尉迟焘自知奈何不了裴云京,却?可以杀他的?狗以示警告。” “可往后有尉迟焘这根刺牢牢钉在军中,”赫连诚听罢还是没有笑意?,眼睛绕着那圈脚印打?转,“你的?处境并?未改变,反而比从前更加棘手。” 尉迟焘把矛头对准裴云京的?同时,未必会消减对谢元贞的?敌意?。这份敌意?源自于?当轴世家的?没落,虎落平阳被犬欺,尉迟焘更不会放过谢元贞。 “若是对簿公?堂就能改变一切,那裴云京与李令驰也没有什么分别,”谢元贞平静地望着赫连诚,他明白关?心则乱,指尖搁在赫连诚掌心轻轻摩挲,“可人的?心里一旦种下?种子,就只会发芽生根,长成?参天大树。” “那可未必。” 说着赫连诚抱起谢元贞,慢慢往桌案边走。谢元贞手扶着赫连诚的?肩膀,不由笑道:“扶危有何高见?” “就说庾愔,比之去年年节,他对你的?态度已然有所转变,”赫连诚稳稳将人搁在蒲团上,额头与之轻触,“想是你们二人之间的?结已解开??” 正逢厨房的?饭食已备好,念一便敲门进来?送饭。 “主子与郎主先用饭,待会儿五绝先生过来?换药,”念一想起什么,不忘叮嘱:“还有主子身上的?瘀伤也别忘了擦药。” “身上?”赫连诚神色凝重?,上手就要摸,“打?烈王时还受伤了?” 念一手里忙活,话接得飞快,抢在谢元贞前面说:“烈王哪里碰得到主子一根毫毛?”说着他看到谢元贞的?冷脸,反应过来?戛然闭嘴。 可惜晚了。 只见赫连诚正襟危坐,一手捏着谢元贞的?腕子,一手搁在桌案上,谁也别想当着他的?面含糊,“别瞧你主子,跟我说!” “主子别怪属下?,”念一拱手道:“禀郎主,几日前庾愔刚和主子打?过一架。” 其实念一就是故意?的?,他向来?瞧那个庾愔不顺眼,便是明白主子良苦用心,也得叫郎主知道,好替主子教训那小子一通。 此时在前厅用饭的?庾愔突然打?了个喷嚏。 “天儿这么热,”刘弦放下?碗关?切道:“庾副将这是贪凉了?” 可除了大牢的?阴森鬼气,哪儿有什么凉可贪? “不至于?吧,”庾愔擦擦鼻子,满不在乎,“数九寒天我都不打?喷嚏的?。” 他要是跟谢元贞一样的?身子孱弱,庾荻也不会放心他一个人外出闯荡。 “那你慢些吃,”刘弦没再继续追问,只说:“主子们也正用饭,不急一时。” “说来?赫连大人今夜该在这儿歇吧?”庾愔摇头,扒饭的?动作更快,“我还是吃快些,吃完了赶紧回军营!” 这几日谢元贞一半是受伤未愈,一半是引蛇出洞。主帅不在军营,照例副将该代为驻守,可今晨他来?汇报时恰巧遇上屠九刺杀,尉迟焘偏又来?搅混水,一直忙到晚上他都没来?得及回营地瞧一眼。 看方才这阵仗,今夜赫连诚是要歇在谢元贞这儿,谢元贞就更不方便回军营了,要是庾愔再不回去,一传十十传百,军营的?将士该以为南镇军要变天了。 庾愔往天外瞧,视线往下?是后院的?方向,那头屋里谢元贞剜了一眼念一,在赫连诚跟前他总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但谢元贞又急着先哄赫连诚,“庾愔真没怎么伤着我。” 得,没怎么伤着就是伤着了,都伤了还藏着掖着,想必定然伤势不轻,赫连诚更气得不轻。 “庾愔这小子下?手向来?没个轻重?,我知道他不容易过这个坎儿,可他还是这么冲动!” 赫连诚正在气头,哪里还听得进谢元贞的?花言巧语,拳头捏紧了就要去揍人。 “别去!” 可谢元贞左手两指一捏,赫连诚就知道自己走回来?,老老实实捧着谢元贞的?手,一肚子火直往肚里憋。 第397章 “这一架无?可避免,”谢元贞解释道:“我把之前放火的?事也同他坦白了。” 既来?了南镇军,庾愔又是他的?副将,抬头不见低头见,有些事谢元贞也不该再继续隐瞒。且武库失窃是他牵连庾愔,害他坐牢。 正如谢元贞父亲害他祖父惨死大殿阶前,谢泓该向庾阆赔罪,谢元贞也该向庾愔赔罪。 ……瞧瞧身上的?伤,”赫连诚咬了咬牙,怕摁痛了谢元贞,不敢用力,“他打?你哪儿了?” “胳膊,大腿,”念一已经退出门槛,闻言还要再加一句:“还有脸上。” 打?人不打?脸,赫连诚才咽下?的?火气排山倒海,翻涌而来?。 “我看你那脸才是找打?!” 谢元贞话音刚落,那头念一便轻轻拍了自己两下?,“不敢劳动主子,属下?这就滚了。” 关?上门,带上窗。 ……了,你别生气,”谢元贞拉着赫连诚坐回去,扫过桌上的?菜,此刻好像真饿了,“不过是掌风扫到,怎的?说得跟要破相似的?,你不也没瞧出大碍吗?” 赫连诚紧随其后,“他打?你就站着让他打??” “你怎知我就站着让他打??” 还真是奇了。 “因为你傻呀,”赫连诚看着谢元贞略显惊讶的?神色,又好气又好笑,“这一架是为解庾愔心头之恨,也是要那些细作有可乘之机,你不吃亏,他们哪儿来?的?便宜可占?” 军师不上战场,谋士以身入局。谢元贞噎住,还真是这个道理,赫连诚就算在千里之外,也能将谢元贞算得明明白白。可赫连诚猜对了也不见高兴,他瞧这副垂眸的?模样委委屈屈,心里的?气始终难以消减。 到底是他考虑不周。 赫连诚先将庾愔搁在军营里遭人白眼,然后谢元贞从天而降,许多事又没有直接同这个副将商量,矛盾来?不及化?解,可不就是越积越深? 平州这一仗胜也是败,但也万幸最后还是胜了,否则后果?可能更加不堪设想。 两人沉默片刻,谢元贞抬眸瞧明白了,莞尔道:“扶危好生厉害。” “花言巧语不管用,”赫连诚偏头,“脱了!” “脱什么?”谢元贞不解,也是不好意?思。 于?是赫连诚就起了身。 “别走!我脱就是。” 谢元贞慌忙解开?自己的?衣扣,他右手使不上力,左手有打?着裹帘不方便,等赫连诚走到里间床边还没脱完,那头赫连诚扫到一瓶青玉瓷瓶,回眸道: “过来?。” “哦,”谢元贞赶紧爬起来?,起身的?瞬间打?了个喷嚏。 “让你脱你就脱得只剩裲裆,”赫连诚大步流星过来?抱起他,将人包进自己外衣里,送到床榻又给他盖上被子,指尖一点他鼻头,“说你傻还不服气。” 接着他掀开?一角,开?始给人上药。 “嘶!” “记吃不记打?,”赫连诚抬眸,放轻了手劲,“该长记性?!” 夏日黄昏,赫连诚的?手要比往日更烫,来?回的?方寸之间谢元贞感触更加强烈,逐渐红了眼睛。 不是疼也不是委屈。 “我错了,”谢元贞两腿微颤,“你别折腾我。” “这便经不住了?” 赫连诚笑他没出息,连人带被紧紧箍住,情到深处,谢元贞以为他要扑上来?,眼睛一闭就要凑上去,可赫连诚却?是笑着捧住谢元贞的?脸,珍而重?之落下?一吻。 “把衣裳穿好再用饭,”赫连诚说一句亲一嘴,“待会儿叫先生瞧见成?何体统?” 谢元贞心说分明是你叫脱的?,而且此刻究竟是谁不成?体统? 可威风凛凛如赫连大人,谢元贞敢怒不敢言。 待上完药穿了衣裳,饭菜都快凉了,赫连诚直接抱孩子似的?将谢元贞挪去外间用饭,自己先试过温度,才喂与谢元贞。谢元贞笑着要去接勺子,赫连诚却?霸道起来?, 哪只手来?都不让。 “你吃一口,我吃一口。”谢元贞含糊不清,约法三章。 “你听话一点,”赫连诚将勺子掉头,却?是以退为进,“我省心一点。” 谢元贞便安生了,他捏着玉约指玩儿,十分听话地吃了一大口,两腮鼓鼓囊囊。渐渐小半碗饭见底,赫连诚突然开?口: “有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谢元贞脱口而出,“你升迁了?” 升迁是无?处升迁的?,师戎郡是永圣帝降的?级,换了崇化?帝上台更不会重?用赫连诚。谢元贞与赫连诚咫尺相望,在心里继续猜,难不成?是五部来?袭,流民军又胜了一仗? 谢元贞得了震天雷,第一时间让人送了一部分去师戎郡,连着此前他告诉赫连诚的?配方,与五部对战应当更有几分胜算。 “外兄托我带话,说嫂嫂已有身孕,”赫连诚猜他决计想不到,搁了饭碗,正经说道:“岭南蛮荒之地,他叮嘱你务必珍重?此身,回去还要给孩子封压岁钱。” 崔应辰这话自然是玩笑,陆商容的?胎还没过头三月,至少得开?年后才能落地。他只是为给谢元贞一个盼头,也希望谢元贞此行一切顺利,早日归家。 “这么快?”谢元贞果?真盘算起来?,“那产期是几月?若是赶得上,我定要封个大的?。” 第398章 “说什么呢?” 赫连诚点他脑袋,什么赶得上赶不上,他听不得模棱两可的?话,“你外侄和外侄女的?压岁钱少不了,尽快回去尽快给,不许落下?。” “好,都听你的?,”谢元贞在家从夫,出门也从夫,庾愔的?事既揭过,谢元贞也能谈接下?来?的?安排,“军中既有细作,就算来?了监军,彻查军中士兵也是无?可非议,这事儿我让庾愔去办,你说好不好?” 这其实是得罪人的?差事,庾愔没看好他的?三千骑兵,所以谢元贞这是罚大过赏。不过若庾愔能放平心态好好去做,也可磨练待人处事的?手段,缓和拉近袍泽间的?关?系。谢元贞一路看庾愔在军中境地并?不比自己好多少,此前他不追究也追究不了,但若往后依旧如此,带兵打?仗终究要出事。 “都听你的?,”赫连诚肚里的?气都消干净了,大手一挥,“你是我祖宗!” 隔日,铎州大内西省 崔应辰撂下?手里的?奏章,俯身前倾,“崤东也有类似病例?” 信差拱手,“是。” “各地上报,单七月初以来?就已是第六起,”阔别多年,卢秉文一朝回了西省当差,此刻吹了吹盏中茶,却?没有喝,“虽说夏日天热,本就容易生病,但今年显然比往年来?势更凶,此事有蹊跷。” 崔应辰手一挥,“下?去吧。” 阁门关?闭,两人愁眉不展。 “眼下?各地医局还没找到病因,”各地各扫门前雪,可卷宗归到一处,崔应辰却?能看到风雨飘摇的?大梁江山,他站起身,摁了摁酸麻的?腿,“只能先将病患集中隔离,照此情形,只怕岭南与江右也无?可避免。” 天灾人祸,原本以为崇化?帝上台会有一线生机,可今年旱灾才稍稍有所缓解,谁料这令人措手不及的?疫病马不停蹄又来?了。 “先是黔西,而后是铎州京师,眼下?崤东也出现病例,自西向东,自西向东——” 崔应辰喃喃自语,眼睛不由往青瓷茶盏上瞥—— “水,”崔应辰端起来?看盏中茶水,猛然回身对上卢秉文,“会不会是水源的?问题?” “各地饮水大多取自井水,可若是江流,自西向东的?同时也会自北向南,岭南不会至今安然无?恙,”卢秉文不太?认同崔应辰的?观点,掩唇咳嗽两声,“而且水源历来?是疫病排查的?第一要素,若真出了问题,各地医局总有人会察觉上报。” “还真是蹊跷,”崔应辰一筹莫展,他不是医家,能想到的?并?不多,窗外人影闪动,崔应辰自顾踱步,浑然不觉,“若不是水,那会是什么?” 是什么原因,能让各地先后爆发疫病? “先用饭吧。” 一道声音突然打?断了思绪,两人循声而去,是陆商容带着饭食入宫,她轻车熟路,见阁中没有其他人,这才摘了幂篱,“千头万绪不急这一时。” “你怎的?过来?了?”崔应辰见着人便迎上去,生怕陆商容哪步没落到实处,“胎象未稳,如今外头又不安全,还是少出门为妙。” “你不安宁,我又如何能安宁?”窗外阳光漫进阁内,陆商容能清楚地看见崔应辰鬓角的?白发,她吩咐侍婢布菜,问:“在忙什么?” 两夫妻你侬我侬,卢秉文就想避嫌,摁着膝盖起身的?时候,铁械片嵌入右手,看起来?很疼,“不如我先退下?吧。” 可崔应辰立即拦下?人—— “一道用饭吧,你弟弟托我照料你,不过多双筷子,莫要推拒。”说着崔应辰扶陆商容坐下?,跟她解释:“近来?崤东、黔西还有铎州突发疫病,我们正在追根溯源。” “疫病?”陆商容之前在宫中才处理过,历历在目熟悉得很,闻言脱口而出:“传人吗?” 这几日崔应辰总不让她出门,她在后院偶尔听厨娘提过一嘴,铎州闹得倒不算太?严重?,但黔西和崤东却?是人心惶惶,甚至有坊间传闻此乃妖异之象,是天爷在收人。 “这个不好说,”陆商容算是问到点上,这也是此次疫病的?蹊跷之处,崔应辰摇摇头,最后坐下?来?,“其中有些病患曾经接触过,有些却?是八竿子打?不着,各种情况都有,要真说特征,这些病患大多是田驺——根本是一团乱麻。” 卢秉文刚要拿筷子,崔应辰伸手递给他,他这机械能让右手如常使用,但拿一些贴合桌案的?东西还是不大方便。崔应辰递了东西便去夹菜给陆商容,卢秉文尴尬笑笑,低头扒起饭来?。 “怎会如此?” 吃饭就公?务,哪里还有胃口?陆商容见两人一个迟迟不给自己夹菜,一个埋头只顾吃米饭,就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还给崔应辰使眼色,“今日这尾鱼新鲜,幸好温孤家的?一早来?递名刺,还能趁早打?发了,否则难免得便宜他们一口。” 崔应辰正招呼卢秉文夹菜,听见这个名字不由皱眉,“温孤氏,为何登我崔氏家门?” 说到这个温孤翎,他原先是李护军的?理中客,如今是裴领军的?马前卒。论做事,可不一定找得到这位度支尚书的?人影,论吵架,他却?回回一马当先。 不是权臣他概不巴结。 可裴云京就算不明着和崔应辰作对,温孤翎也该知道他从来?不是裴氏党羽。 第399章 中书崔氏为人严正,朝野皆知他软硬不吃,温孤翎何苦此时来?巴结他? 夫妻一体,别说崔应辰,陆商容也是一脸嫌弃,“岂止咱们家,这两日温孤氏可是谁家的?门都敢登。说什么五部与大梁就要开?战,江右三州郡全靠万斛与鸣沙二关?抵挡,一旦失守便会节节败退,不如早日退居岭南,等待局势扭转再迁回朔北不迟。” “迁居,”卢秉文正要夹菜,筷子停在半空,瞬间想到朝上近日商议的?另一桩,“土断?” 三人相视,豁然开?朗,温孤翎这是在给裴云京跑腿拉拢。 “近来?裴云京重?提土断,说定居崤东、黔西尤其铎州的?北方士族本就侵占了原住士族的?田宅,这也是南北士族多年不和的?根源,未免事态恶化?,应当加以疏解。”崔应辰回忆这几日的?争论,朝中因为南迁而分为三派,三方迟迟争论不下?,卢秉文不提,崔应辰倒是没往这层想,“而岭南地广人稀,前有季欢领兵平叛,现已拿下?平、鄄二州,士族顺势南迁也能加以制衡,不至于?一家独大,频频动乱。” 只是裴云京煞费苦心,难不成?是真要为那群朔北世家谋求后路? “我道那温孤翎那根筋搭错了地方,这两日与他夫人一道大肆走动,力劝南渡的?世家再次迁居,”陆商容恍然大悟,“原是如此。” “世家哪个不是枝繁叶茂,动辄百十口人,且永圣元年迁居是五部兵临城下?危在旦夕,”崔应辰匆忙咽下?一口饭,却?觉得温孤翎此举得不偿失,这也是因为裴云京并?非李令驰,这位领军大人的?心思可没有那么好猜,“眼下?还远不到千钧一发之际,南迁谈何容易?” “.疫病,”卢秉文静静听着,不知不觉嘴里嚼得慢了些,话题陡然转到南迁,他心里念着方才的?各地疫病案,鬼使神差将两件事情联系到一起,“疫病,南迁。” 崔应辰没听清,偏头去问:“卢兄说什么?” “崔兄,有没有可能,”卢秉文豁然抬头,想到另一种可能: “这所谓的?疫病,根本就不是疫病?” 第157章 南迁 崔应辰一时竟没听懂, “你说什么?” 什么叫疫病不是疫病? “寻常疫病总有源头,病患之间也该有联系而非毫无规律,崔兄方?才说他们之间的?联系是田地, 可田驺向来身?强力壮, 寻常疫病会只找田驺, 而不找养尊处优的?士族与其他人吗?”卢秉文搁了筷子, “倘若此次并非疫病,而是有人假借疫病的名头横生事端呢?” 若说田驺兜里没几个钱,生了病拖着不去医馆的大有人在,那么士族府上?的?僮仆侍婢,食肆铺子的?店家伙计,难不成这疫病长了眼, 单只在庄稼地里扎了根? 凡事太过蹊跷便?不像巧合,尤其土断风波正在浪尖, 南北两派闹得?不可开交, 在这样的?敏感时期,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改变事态原本的?走向。 “你指谁?”陆商容与夫君对视,眼睛一转,“是温孤翎, 还?是裴云京?” 温孤翎出身?世家, 可三人心知肚明, 他自然没有这个能耐与野心—— 那就只有裴云京了。 “土断, 南迁, 疫病, ”卢秉文指尖点在额角, 将三者串联,抽丝剥茧, “温孤翎这个说客当?得?不成功,假设最?差的?情况下,北方?士族始终无人肯南迁,而裴云京又非要他们南迁,那么他若想兵不血刃达成目的?,还?有什么招数可使?” ……间传闻,妖异之象,”陆商容后心发寒,看向两人的?眸光略微颤抖,“想必是住在此地会给他们带来灾祸之时,他们自然就愿意?走了!” 趋利避害是人的?天性?,跟风盲从是人的?惯性?。流言四起,便?成了脱离枝干的?种子,随风四散,于漫山遍野生根发芽。大梁上?下并非只有谢元贞会利用舆论,裴云京依葫芦画瓢,也要借舆论的?手将北方?士族往岭南推。 “大人,”卢秉文赫然抬眸,“咱们得?彻查这些病患的?籍贯!” 他要彻查这批病患究竟是当?地原住还?是迁居而来,究竟是南边的?,还?是北边的?。 “那么裴云京为何?非要士族南迁?”崔应辰不敢深想,总觉得?裴云京还?有更大的?图谋,“这于他有什么好处?或者说于季欢而言,到底有什么害处?” 三人沉默。 ……怕,”半晌,卢秉文才勉强开口:“就怕他要谢兄与世家同归于尽!” 半月后,百里氏满月午宴 百里观南听了僮仆的?话,眉毛倒立,两手叉腰,“温孤大人不来,沮渠大人也不来?” “是,”僮仆低头,生怕老爷抬手就是一巴掌,“说是偶感风寒,无法登门贺喜,深表歉意?。” 说完僮仆往里瞥了一眼,只见院中席面空了一多半,今日并非只有他二?人不来,早晨已经有好几个士族推辞,清一色都是北边儿来的?强宗右姓。 他心里嘀咕:好大的?排场。 “大热天儿的?感他娘的?什么狗屁风寒?” 百里观南两撇白胡子吹得?老高?,虽已年过花甲,要不是夫人拉着?,他还?能直接冲到几位大人府上?质问,“一个两个都懒得?换个花样骗人,真当?我百里氏稀罕他们这些侉子鬼!” 第400章 院中高?谈阔论,百里家的?长孙抱着?婴孩,不时回头瞧祖父祖母。 “嘴上?把着?点儿门,”百里夫人慌忙去捂夫君的?嘴,众目睽睽,他们得?顾及晚辈的?体?面,“这席上?还?有别的?士族呢!” 说的?也是,也并非全部的?北方?士族都没来。 “哼,”百里观南不稀罕,就这几个士族赴宴,那一样是打他的?脸,“我知道他们为何?不敢来!” 百里夫人心里也有计较,闻言轻声凑上?前,“莫不是此前的?坊间流言?” 说的?正是各地疫病引发的?推测。 要说这病起得?急,又是在盛夏,起先百姓都以为只是寻常疫病。后来医局迟迟研制不出对症的?药方?,一具具尸体?抬出去,就慢慢有了妖异之说: 结合此前的?谶语,因铎州早显帝王气,可惜慕容述原本是被靖襄帝贬至岭南,自身?气脉与铎州地脉相左,而今却入主皇宫登基为帝,两相作用之下,以铎州为起点,凡世家高?门亦或黎民百姓,住得?越近住得?越久,就越容易遭受反噬。 慕容述登基将将三个月,古来天象常以三月为期,如今症候已经慢慢显现。 百里观南点点头,流言煞有介事,仿佛容不得?他们不信。 “可我听淳于夫人说,”百里夫人转念一想,又说:“此案业已查明,并且张榜昭告天下,是有心人在分裂大梁,妄图营造主上?德不配位的?假象,听起来并非是妖异作祟啊?”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况且虽然钉子被拔除,那痕迹却留下了,”百里观南负手皱眉,“你说廷尉已张榜昭告天下,可普天之下又有几人有耐性?去看那密密麻麻的?文字?又有几人会信这上?面的?内容?说不准百姓还?会以为,这不过是为稳定大梁民心而量身?打造的?说辞罢了!” 世家也好,百姓也罢,人们往往只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天脉地脉相互作用,波及臣民的?念头先入为主,他们首先想到的?就是:这地方?不能呆了。 “我说老头子,那告示不会当?真只是安慰咱们吧?”百里夫人一听夫君这么说,反倒跟着?怀疑起告示的?内容,“我可听说生病的?都是田驺,咱们那些田庄——” 百里观南斜睨一眼,“你看你,方?才还?一副不信的?样子!” “你我老两口一只脚都进了,”百里夫人戛然而止,今日可是她宝贝曾孙的?满月宴,刚出生的?孩子最?娇气,说什么话那都忌讳着?呢。于是她赶紧换了说法,“咱们年岁大了自然不怕,可总怕儿孙无辜受牵连,这不也是人之常情?” 人之常情,儿孙满堂是祝愿,世家大族能多年左右朝政,靠的?也是生生不息。断子绝孙就是对他们最?为深刻的?诅咒。 这话就像魔咒,一旦入耳就在心里种下阴影,尤其北方?士族,他们南渡迁居本就是逼不得?已,金窝银窝不如自家草窝,他们对江左田宅心存偏见已久。此事一出,即便?白纸黑字查得?再清楚,他们也会怀疑,也会犹豫,也会害怕继续居住下去,会否有损他们的?阴德。 “人之常情,”百里观南轻嗤,“我看他们要的?就是人之常情!” … 几日后,岭南平州,刺史府衙 “主子,那信上?究竟写了什么?”念一看谢元贞伏在案桌将一封信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不禁问:“怎的?眉头锁得?这样紧?” 自攻下平、鄄二?州,谢元贞借彻查军中细作的?名头暂居平州,也想趁此摸清其余三州叛军的?情况,如今过去半月,谢元贞总算整理得?差不多,崔应辰这封信来得?巧,否则谢元贞都要以为裴云京当?真是希望自己下放历练,已将自己抛诸脑后了。 不过信中三言两语,拼在一起却令人发愁。 “外兄说温孤翎带着?一众北方?士族,”谢元贞听罢,终于将信搁下,“要来岭南定居。” 听起来就觉得?不可思议。 也不知裴云京究竟使了什么阴谋诡计,能撬得?动这么多老狐狸的?老巢。 “什么玩意?儿?”念一头顶疑问满天飞,眉头一紧,把眼睛都皱没了,“这温孤翎不是度支尚书么?他不做他的?京官儿了?” 放着?他的?京官儿不做,放着?裴云京这尊大佛不巴结,偏跟着?谢元贞一道下放? 可详情崔应辰也不便?在信中明说,因着?此前妖异之说,北方?士族心生怀疑,南方?士族心里不服跳出来指责,还?不是因为侉子鬼的?到来,这才生出这许多邪祟之说。由是南北之间的?矛盾没减轻,甚至北方?士族开始主动南迁,誓要寻个山清水秀,福荫子孙的?好地儿定居。 “此次温孤翎牵头,士族南迁,外兄信中叮嘱我务必多加提防,”谢元贞轻笑,“看来我这平叛的?日子太过清汤寡水,领军大人还?预备给我加菜呢。” 裴云京的?目的?始终是世家,这一点崔应辰明白,谢元贞更明白,所以不管他用何?种手段,裴云京想要谢元贞与世家两虎相斗的?心昭然若揭。 知道这一点,无论是防范还?是反击都有了着?力点。 “从前这个温孤翎便?同您作对,”念一愁得?掉毛,不停往嘴里塞杨梅,“有个尉迟焘还?不够,现下再来个温孤翎,裴云京怎的?不直接将朝廷搬到岭南同您打擂台,还?省得?调兵遣将了!” 第401章 他话音刚落,忽然从院中传来尉迟焘的?声音:“什么调兵遣将?” 两人抬眸的?瞬间同时皱眉。 很快尉迟焘便?进了屋,谢元贞起身?拱手:“见过监军大人。” “眼下平鄄二?州算是暂时消停,”尉迟焘在军中闲出花儿来,岭南天热,他哪儿都待不住多久,今次主要是为催促发兵,“不过岭南有六州,谢将军可得?一鼓作气,万不可懈怠啊!” 半个月足够谢元贞将军营查个底儿掉朝天,谢元贞若是敢再拖延,尉迟焘就要具本参他。 “监军恕罪,”谢元贞直起身?,皮笑肉不笑,他自然明白尉迟焘的?言下之意?,“只怕攻打江州一事还?要暂时搁置。” “怎么,又是哪儿不舒服?”尉迟焘打量着?谢元贞的?气色,不知是天热还?是错觉,谢元贞比半月前刚见时要精神许多,尉迟焘有些不屑:“谢将军三天两头的?头疼脑热,我看还?是这大帅的?担子太重,压垮了你!” 念一脸上?端着?笑,心里早骂了百八十回。 压垮他这把老骨头都不会压垮他家主子! “倒不至于,”谢元贞眉眼舒展,被他这话逗笑了,“只是温孤大人与一众北方?士族南迁,岭南如今还?不算真正的?太平,下官得?派人去接应他们。” “温孤翎?”尉迟焘不解,“他来凑什么热闹?” 他知道如今温孤翎已投入裴云京门下,可明明是他与裴云京先说好,难不成此前没能借尉迟炆杀了谢元贞,裴云京心生忌惮,这就派人来监视自己? 一个首鼠两端的?墙头草,还?敢来监视监军,尉迟焘哼笑一声,背后的?拳头悄然捏紧。 “其实是裴领军在朝中提请土断,既然平、鄄二?州已经收归朝廷,正好这些北方?士族南迁扩居,早年间南北士族因为田宅问题一直争论不休,此举便?可彻底解决问题。”谢元贞一副好奇的?神色,“监军大人不知此事?” 什么都不知道,还?肯帮着?裴云京来岭南跟谢元贞作对。 啧啧。 “自然是提过,只是本监军一时没想起来,”岭南铎州千里之远,尉迟焘消息闭塞,只能硬着?头皮说:“他们几时来,你几时去接?” “两日后,”谢元贞伸手比了个数,没戳穿监军大人拙劣的?演技,“届时还?请监军大人坐镇平州,待下官将他们安置妥当?,咱们即刻发兵攻打江州!” 送走尉迟焘之后,谢元贞还?在门口踱步。 “主子?” 谢元贞回眸,见念一又在摸篮子里的?杨梅,问道:“门口是有两只石狮吧?” 怎的?就将这老东西放进来了? “有啊,”念一顿时明白谢元贞的?意?思,“属下这就去添两个暗哨!” 监军在外等同天子驾临,尉迟焘真要硬闯大帅居所,那确实也无人敢拦。如今尉迟炆一死,周显补位成了副将,与庾愔同在大营。念一又常常近身?伺候,也没想到尉迟焘能直接闯进来。 还?是不能高?估人的?涵养。 谢元贞这般想,捏起一颗杨梅端详半晌,最?后放了回去。上?次谢元贞靠着?一通脾气换了两口热的?绿豆汤,而果物易生痰湿,夏日里这类消暑之物谢元贞自是无福消受,他盯着?篮子,转念一想,前段时日扶危过来,似乎见他多吃了几颗。 赫连诚端的?一派不羁,在吃食上?也很随意?,有核的?果子他尤其不爱吃,这果子师戎郡没有,那日他能吃上?四五颗,想来是喜欢的?。 念一回来的?时候,正看见谢元贞伏回案桌,修那枚羊脂玉佩。 “主子,这羊脂玉佩您都修了几个月了,为何?当?初不请工州的?师傅,他们专事修补,修起来应该快上?许多吧?” 此前洛都城东山郊,赫连诚跌落山崖,连带这枚羊脂玉佩也摔碎了。 谢元贞没抬头,眼神专注,大气不敢出,“我想自己修。” 赫连诚的?心结还?没解,但谢元贞知道赫连诚已经原谅月后,这玉佩既是为救谢含章而碎,就得?谢元贞亲自来修。 念一放慢了步子,“可您手上?的?伤还?没好。” “不碍事,”玉石修补并非谢元贞专长,这些日子他也是边学边修,所以进度缓慢,“左右我请教师傅也要时间,每日修一点,等过年就修好了,正好带回去给扶危。” 选料嵌石,粘结打磨,谢元贞修得?极为细致,虽是初次修补,念一凑上?去瞧,修复完的?部位却是几乎看不出裂痕。 “那您仔细手指,”念一又摸了一颗杨梅往嘴里送,口齿不清,“别叫那刻刀伤了。” 谢元贞面无表情,“杨梅好吃么?” “好吃啊,”念一递了一颗过去,“主子可要尝尝?” “听闻杨梅成熟于梅雨时节,”谢元贞扫过一眼,没有接,“岭南已入夏,这些又是打哪儿来的??” “白刺史说这是新?种植的?品种,比先前郎主吃的?那种晚熟,但是果大味甜,”念一见主子没有要吃的?意?思,转送进自己嘴里,“不过也没剩多少了。” “你去问问白刺史,挑些品相上?乘的?杨梅送到师戎郡,”谢元贞重新?低头,不能吃的?东西得?当?着?不让吃的?人面前,抢着?吃才有滋味,他手里捏着?赫连诚的?玉佩,心里想着?赫连诚见着?东西的?神情,随即又加一句:“快马送去,如今天气炎热,多加些冰,免得?路上?坏了。” 第402章 “属下记着?了!” 念一没走,篮子里的?杨梅见了底,左右主子不吃,他想吃完了再出门。 “这豆花儿凉了,”谢元贞忽然想起什么,瞥一眼案桌一角的?陶碗,“你一道吃了吧。” 念一满口答应,端起碗,刚吃一口就吐了出来。 “好疼!” 谢元贞笑出声,“叫你贪嘴。” 一整篮子的?杨梅竟是全叫念一吃了。 念一扶着?脸颊,后知后觉后怕,“我这牙不会坏了吧?别明儿一觉起来,变成没牙的?糟老头!” “明日起床,若是你的?牙还?在,便?出门办件事儿,”谢元贞收了笑,北方?士族要来,他也不能没个准备,裴云京既是送人来添乱的?,那他索性?火上?浇油,雪上?加霜,“咱们同监军大人说两日后再启程,可真等到两日后,只怕是要措手不及。” 念一拍拍手,利索躬身?,“主子吩咐!” 两日后,大军路上? 谢元贞扫过庾愔背上?,问:“换了新?弓?” “那日赫连大人试了下弓,”庾愔浑然不觉,老实回答:“不小心给拉断了。” 谢元贞噗嗤一声。 庾愔不知道谢元贞在笑什么,一本正经,“怎么了?” ……危的?臂力确实超乎寻常将士,”谢元贞摇摇头,自然不能告诉他赫连诚有求于人,见着?庾愔不能打也不能骂,只好偷偷摸摸弄坏人家的?弓,权当?解气,“回去我让人给你好好做一把。” 等谢元贞率兵赶到鄄州附近,远远却看见一众人仰马翻,走近了瞧更是一地狼藉。 “你怎的?这会子才到!” 温孤翎头上?插着?草,脚踝沾着?泥,养尊处优不见,举目是狼狈不堪。他望眼欲穿,见着?谢元贞第一句却是埋怨。 “温孤大人稍安勿躁,”谢元贞扫过周遭,见士族们个个如雨打梨花,没一张好面孔,“这是怎么一回事?” 温孤翎冷哼一声,扭过头不想说话。 士族之中有人站出来,“咱们方?才遇到一支军队,还?以为是大帅派兵来接,哪成想是那匪贼残余!”“是啊,咱们这拖家带口的?如何?是他们对手?眼下钱财都让人洗劫一空,这可如何?是好哇!” 他们七嘴八舌将来龙去脉讲明,谢元贞听得?耳朵嗡嗡,还?要端出一副感同身?受: “竟是全给抢走了?可有看清对方?何?众,是哪路叛军?” “我们哪儿知道?”温孤翎就差躺在地上?撒泼打滚,指着?谢元贞的?鼻子骂道:“但凡你早来一步,我们也不至于如此狼狈!” “温孤大人现在说这些还?有何?用?”念一在马上?居高?临下,心里称奇,原来求人办事也可以是如此嚣张的?态度,“咱们已经比约定的?时辰提前许多,怎么能将过错全甩到咱们大帅身?上?,南迁之事既是裴领军亲自提请,怎的?他竟没有派人相护?” 谁是主子自然是谁相护,凭什么要他们南镇军费心周全? “裴领军自然是日理万机,”温孤翎一噎,遇事不行?,主上?来顶,“且主上?钦点你谢元贞剿岭南匪贼,眼下出了事,难不成还?要怪到天子的?头上?!?” 有人唱红脸,就有人唱白脸,那几个士族见念一庾愔的?脸色都不好看,忙出来打圆场—— “咱们这几百口人没有去处,大帅,您可得?为我们做主啊!”“是啊是啊,咱们这连日赶路,茶饭简陋,原本还?想到了地方?能好好歇脚,这可倒好,大帅您可得?援之以手啊!” 那声音比方?才还?大,围着?谢元贞吵吵嚷嚷不休。 “我知诸位受惊,”谢元贞拔高?音量,脚尖磨了磨马腹,马儿冷咴一声,这才吓退他们,“可你们围着?我,我也追不到那匪贼啊。” “他们劫了东西就往西南走了!”“是啊是啊,走了约莫小半个时辰,想来大帅此刻前去,还?能追到!” “庾愔,你带兵去追,”谢元贞循着?方?向,抬手遮住阳光,极目远眺,“我带他们跟上?来。” “抓匪贼是你职责所在,”温孤翎尤嫌不够,“自然是你亲自去抓!” 长刀应声出鞘,随即一抹寒光横扫半空,将众士族逼退。 “我记得?南镇军的?监军是尉迟大人吧?”庾愔摸着?刀锋,半分也眼色也不给温孤翎,在京师庾愔还?敬他一句度支尚书,既然离了京师,在岭南的?地盘就得?讲岭南的?规矩,“咱们大帅调兵遣将,什么时候也轮到阿猫阿狗来指手画脚!” “你!” “别惹怒谢元贞,咱们还?得?依仗他追回财物呢!”“是啊,我妹妹还?在他们手里,你可少说两句吧!” 士族们七手八脚拦住温孤翎,他活像个菜市口骂街的?泼妇,没了士族的?尊贵,更没了士族的?气度。 “诸位,”谢元贞问众人,盯着?温孤翎,好言问他们的?意?思:“庾副将可以去抓人了吗?” “当?然可以!将军请便?!将军请便?!” … 大军于午间分兵,大约黄昏会师,谢元贞偏头看庾愔身?后五花大绑的?几人,问:“抓到人了?” “回禀大帅,”庾愔将手一展,马车上?的?财物明显被动过,“抓到了,还?有部分财物。” 第403章 士族们远远瞧见庾愔回来,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第一反应就是去检查自己的?财物,可等凑上?来一看—— 说部分财物,还?真就是部分财物! 第158章 正文完结 “这数量决计不对!” 温孤翎平地?一声雷, 谢元贞跟着凑近道:“哦?” 别说世家,就是跟在谢元贞身后的士兵也知道看出数量不对,这十几?车金银珠宝全都混在了一起, 想是匪贼早已分过赃, 甚至倒过一手了。 “带上来!”庾愔吩咐士兵, 马上拱手道:“回大帅, 这些便是抢劫的匪贼。” 为首的匪贼斜脸一道长刀疤,两侧络腮胡,下?巴却是光溜溜,身后的下?属其?实人数并不多,约莫也就百来人,只不过世家养尊处优, 府兵在地?方?吆五喝六惯了,见了真正?穷凶极恶的贼人反倒拿不住刀, 这才被打得落花流水。 温孤翎当先上前赏了贼首一个巴掌:“剩下?的财物在哪儿?, 快说!” “是啊是啊,快说!”“还有?我妹妹呢!” 世家一众上前逼问,那头毋丘家公子话音刚落,只听这一众匪贼之后, 有?个小女郎在向他挥手。 “兄长!我在这儿?!” “阿妹!” 念一神色凝重, 偷偷去瞧谢元贞, 只见他气定?神闲的脸上终于裂开一道缝。 兄妹团聚, 世间美好。 庾愔下?了马, 拔刀就往贼首的大腿根儿?上插, “说!剩下?的财物呢!” 随着一声惨叫, 鲜血迸溅,脏了世家的脸面, 他们捏着拳头斜瞪眼,却是敢怒不敢言。大梁的规矩是世家定?的,岭南此刻的规矩却是谢元贞说了算,眼下?还没?落地?生根,众人不敢犯怒。 庾愔擦着刀,刀下?的匪贼龇牙咧嘴,好半晌才挤出一句:“没?有?,没?有?啦!” “怎会——” 可温孤翎这话还没?说完,庾愔就当着他们的面,继续砍下?贼首的两根手指头,十指连心,痛得贼首险些两眼一黑昏过去。 这些审讯的手段在将士们眼中自然不算什么,在世家大族面前却是血腥至极,他们大人蒙着小孩的眼,自己不敢看也不敢听,这下?谁都不敢再吭声了。 “说!” “你就是,就是砍了我十根手指头我也是一样的话,那些个金银珠宝都掉下?悬崖了,有?本事?你们直接跳下?山崖去找——疼死我了!” 众人顿时面如?死灰,“山崖,怎会坠落山崖,那岂不是——” 没?了。 他们千里迢迢从安乐窝挪到岭南荒地?,譬如?流放一般,岭南多瘴气,尤其?山地?密林,人不慎坠崖会落个粉身碎骨,金银珠宝掉下?去便是石沉大海,想要找回来简直难如?登天。 这些身家性命就这么全部葬送在荒郊野岭,甚至就算知道在哪个山崖,也根本追不回来。 “事?已至此,想必各家都还认得自己的东西?,”谢元贞打起精神,也是给世家提个醒,“诸位自行分拣,待认领之后尽早启程。” 众人哭丧着脸,若是庾愔不带人去追,只怕这些财物都要打了水漂,眼下?好歹还有?一部分,他们纷纷上前,想要确认自家的损失是否惨重。 “这首饰是我家的!”“不是吧?我家夫人明明有?个一模一样的,定?是你认错…… 这十几?车的财物分摊给几?个世家自然是少?,但是若全叫一人吞并,那也是多的,众人生怕自己的财物被别人顺走,没?说两句便剑拔弩张,插着腰开始骂人,成百上千张嘴叠在一起,一如?蝉鸣聒噪,令人喷饭。 “哎呀你别挤我,这都没?个先来后到么?”有?个人站出来,自诩公正?,“我看就按爵位排吧,公侯伯子男,别乱了分…… 可惜金银面前人人平等,按爵位大小是不可能的,按拳头大小倒还说得过去。 不远处,谢元贞几?人冷眼旁观,念一看着这几?大家子齐齐动手,忍不住问:“主子,就让他们这么分么?” “等着吧,”庾愔轻哼,“分赃不均,他们分不出结果。” 于是两个时辰之后,他们还在原地?争吵。 “这是我的!”“谁说这是你的?这明明是我们家的!” “朗陵公还没?发话,你们抢什么抢!”“什么朗陵不朗陵的,来了岭南,大家平起平坐,谁也不比谁高贵!” 烈日当头,口干舌燥间,有?两人争夺同一件玉如?意,耳边突然有?风穿过,眨眼间一支箭插进?玉如?意顶上的洞口。 两人后心冷汗,转头见那庾愔正?放下?弓。 “为一点财物争得你死我活,这就是世家风范?”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不是你家的财物你当然说得轻巧!”“对!站着说话不腰疼!”“是不是你故意将财物吞并!”“好啊,我看你们就是故意下?套,我要到主上面前参你一本!” 顿时有?十几?个世家公子挤到庾愔的战马跟前,张口獠牙的样子像是要将庾愔生吞活剥。 “你们不要血口喷人!” 忽然熟悉的声音响起,谢元贞头一个循声而去,果真是方?才被救回来的毋丘小姐,她从人群中艰难地?挤进?来,站在庾愔的战马前,与?一众高出不少?的世家公子对峙。 第404章 “庾将军来的时候,那匪贼心知逃不过故意将东西?扔下?山崖,”她声音甜美,将来龙去脉一字一字讲得清楚,“若非庾将军速战速决,只怕连这点财物都保不住!你们——” 她兄长随即跟进?来,拉着小妹跟众人鞠躬:“小妹不懂事?,还请诸位见谅!” 众人皆是高高在上,听见毋丘公子的话还想赐教两句,毋丘小姐却不肯低头:“本来就是他们狗咬吕洞宾,我哪里——” 啪地?一声,人群之外,谢元贞牵绳的手紧了紧。 “兄长打我!?”毋丘小姐难以?置信,也从没?受过委屈,当即哇一声哭出来,“天爷在上,我所言句句属实,你为什么帮着他们来打你亲妹妹!” “你记住,你是陵昌侯府的千金小姐,”毋丘公子扫过周遭,气上心头,字字诛心,“出门在外不能太过刁蛮任性!” “我说真话便是刁蛮任性,你帮着他们颠倒黑白便是正?义,我看你眼里就只有?陵昌侯府的荣耀!” “这孩子,怎的如?此傲慢?”“是啊,哪里有?大家小姐的样子?” 这群世家一人一口唾沫,也够将他们兄妹二人淹没?,看来单单责骂已是不管用了,毋丘公子伸手又要打人。 “诸位!” 外围突然想起一道声音,众人回头,是谢元贞在叫停。 可这是世家的家务事?,谢元贞作为世家公子,洛都谢氏只剩他一人,作为大帅,那也是主上封的名头,虽有?虎符,实则还握在崇化帝手里,握在裴领军的手中。 横竖谢元贞都没?有?资格管。 “毋丘公子,”谢元贞心知世家如?何看他,可那又如?何?此刻手握兵权的是他谢元贞,不是他们这群乌合之众,他打马慢慢靠近,最近的几?人被逼退,裂开一道口子,“方?才我道你救妹心切,原也不过是为保全你陵昌侯府的名声?” 毋丘公子心下?一沉,“你休要离间我兄妹二人!” 可他妹妹却听进?去了,猛然转头不理兄长,毋丘公子瞪了一眼,赶紧先哄妹妹,“你别听那谢元贞挑拨,兄长方?才是真担心你,而且世伯们说话,哪里是咱们小辈能插嘴的?” 他这话其?实不无道理,只是谢元贞看不得有?人骂自己的妹妹。 若谢含章还在,谢元贞巴不得捧在手心里哄,连重话都舍不得说一句,哪里还会伸手打人? “我看这么争来争去的也不出个结论,”谢元贞最后看了一眼毋丘小姐,视线扫过这一众衣冠不整的世家,“不若将财物均分,诸位谁也别多拿了谁的东西?。” “好!” “好你祖宗!”当即有?人唱反调:“你上官家不过一介亭侯,兜儿?里能有?几?个子儿?!?” 那人还要再骂,谢元贞后退两步,却是眼睛一斜,拔剑直接斩了贼首。 血溅三尺,那贼首连哼一声都来不及。 众人以?血迹为弧,霎时退开一片空地?,指着地?上的血,不敢直指谢元贞,“你你你,你想做什么!?” “无妨,你们接着吵,只是哪只老鼠见了狸子还有?活路?本帅不过是尽早处理,”谢元贞微微牵起嘴角,血色残阳照在他的半张脸上,那笑意比染血的剑刃更为诡异骇人,“免得路上累赘,免得贻误军机。” 世家面面相觑,谢元贞这就是在警告他们,点到为止。 “还是诸位不愿均分,想继续这么挑挑拣拣?”谢元贞俯身,嘴角若有?似无的笑意随风而逝,“那本帅也不便勉强,不过本帅还有?皇命在身,得先去攻打江州,只能等打完再回来接应——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日薄西?山,夜幕降临之后是否还有?别的危机,他们谁都不知道。 “别,别留我们在这荒郊野岭!财物等落脚了再分不迟!”“可这东西?进?了别人的口袋,哪还能拿得回来?”“那你现在还有?别的法子!?” 这回众人明显加快了争论的脚步,前有?匪贼,若没?有?谢元贞的这支军队压阵,他们能不能活着入城还是个未知数,此刻不宜逞口舌之快。 “恭请大帅先行!” 由是朗陵公带头,众人拱手,一片俯首之后,温孤翎也终于低了头,世家老少?一道恭请谢元贞打马启程。 回程的路上,谢元贞面无表情,一路上都没?吭声。 “大帅在难过?” 念一扫过谢元贞,接过庾愔的话,……日可真痛快,那些世家到最后大气儿?不敢出,都得先瞧主子的脸色才敢说话呢!” “不用安慰,我,”谢元贞顿了顿,摇摇头,“我没?事?。” 哪里像没?事?的样子? 哪壶不开提哪壶,气得念一瞪了一眼庾愔。 ……不大会说话,”庾愔很有?自知之明,他们二人既然将恩怨坦白,那也没?什么好计较的,“但我觉得大帅的家人在天有?灵,应当会希望你活得自在。” 这话在家庾荻便劝过,说祖父虽然惨死,但他死得其?所,作为后人若是始终拘泥,始终记恨,反倒辜负了前人。 “人生在世,能有?几?人是真的自在随心?”谢元贞勉强笑笑,算是回应,“多谢。” 看来自己确实不会说话,于是庾愔老实退回去,……用。” 第405章 等两人拉开差距,谢元贞却回头叫住他:“庾副将。” 庾愔俯身向前,“大帅有?何吩咐?” “倘若克复北地?之前你都回不了师戎郡县,也打不了五部,”谢元贞望着他,那眼神有?些小心翼翼,“你会不会后悔转调南镇军,会不会后悔跟着我来岭南?” 庾愔瞬间反应过来,……想将我放在岭南?” 做个封疆大吏,做这群乱臣贼子的主。 “来的路上我就在想,”谢元贞没?有?否认,他既然来了岭南,那便要将从前别人埋在此地?的隐患全部拔除,“岭南地?广人稀,若是没?个可靠的人镇守,始终是个问题,从岭南藩王里选我终究不放心。” 庾愔没?说话。 庾愔心里想说为何周显不可,他原本就出身北镇军,原本就在谢元贞的兄长手下?带兵打仗,可庾愔随即否认了这个观点。 正?如?一开始,副将这个位置便选定?让庾愔前去而不是其?他任何人,庾愔能与?世家抗衡的资本不多,相较之下?名不见经传的周显更没?有?资本。 论名望与?排兵布阵的能力?,他样样不如?庾愔——至少?在士族的眼中是如?此。 “岭南六州,方?镇军总数起码在十万以?上,这不是个小数目,”谢元贞话锋一转,他心知庾愔的抱负,他也怕勉强了这样的将帅之才,“自然,我现在是以?谢元贞的身份问你的意思,这并非军令。” 庾愔:“…… 他难以?决定?。 谢元贞看出来,前路修远,如?今还有?三州尚未平定?,庾愔有?时间考虑,“我同扶危说年节便会班师回朝,眼下?看来却未必,你慢想,此事?不急回答。” … 千里之隔,师戎郡太守府 ……来孛兰彻底改变打法,变得越来越难缠,”刘弦躬身在赫连诚身边,说完军报便要出对策,“主子,咱们要不要用震天雷?” 谢元贞一早将震天雷的配方?给了赫连诚,他们暗中制了一批,确实威力?猛烈,加上投掷机,战力?比之此前不知提高多少?倍。 “关外的交战地?一马平川,他们聚集得快,分散得也快,若是不能将他们牢牢捆在一处,震天雷的威力?便不能发挥到最大,这一炸,还容易引起他们的警戒,”赫连诚心里犹豫,震天雷一出,谁也难保裴云京会不会丧心病狂到将配方?转手卖给五部人,朔北的仗不能太慢更不能太快,还得配合岭南的速度,“不到万不得已,先留一手。” “也不知是哪位高人在背后指点,”刘弦皱眉,有?好东西?不用,那这仗便是比此前还要难打一些,“还是说那位左夫人吸收了右夫人的党羽,两派合一,如?今才是他们五部真正?的实力??” “薛瑶瑟在洛都埋伏得辛苦,我估摸着短期内还探不出什么消息,”赫连诚捏了捏眉心,又把脸埋在掌心,这几?日又是操练又是防守,海寇不知为何近来又蠢蠢欲动,师戎郡四面都是敌人,他不敢掉以?轻心,“五部原本就骁勇善战,这些人一旦用上兵法就变得更加神鬼莫测,年底之前要将防御工事?再行升级,两关据险以?守,在将他们一网打尽之前,绝对不能叫他们找到漏洞。” “属下?已将横贯八盘岭的通道彻底封锁,又在附近增设岗哨,”刘弦也吊着心,“只等明日卢刺史带着军匠过来详谈。” ……关和武器阵法是一回事?,”赫连诚忽然抬起脸,屋外的阳光骤然入眼眶,刺得他微微眯了眯眼睛,“我好奇的是,不过短短三个月,五部真可谓天翻地?覆,原先四分五裂的境地?,如?今竟又重新连成一道铁桶。” “当时咱们营救小姐,阴差阳错除掉了右夫人的第一上将,谁能想到名震大江南北的翟雉赤那早被偷天换日,”刘弦叹息,“左右夫人之争历经十数年,最后还是左夫人胜了。” 萧权奇是谢府灭门的罪魁祸首之一,仇敌相见分外眼红,谢元贞没?有?放虎归山的道理,而且彼时本就是你死我活,左夫人这一招鹬蚌相争用得厉害,就算谢萧之间无冤无仇,谢元贞也不能留活口。 事?发意外,却误打误撞,帮五部统一了内部的分歧。 分裂是国家衰败的开始,当一个国家的内部重新粘连在一起,很可能会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刻还要团结。 “五部能牢牢握在这位左太后掌中,想来她也是个人物,风闻左太后手下?高手如?云,那个惕隐便是她的得力?干将,”赫连诚没?亲眼见识这个惕隐的身手,只听樊令他们说极其?难对付,这样的人只有?一个,那也不过是匹夫之勇,但若是千军万马,赫连诚简直不敢想象,“倒是不知她手里究竟还有?几?个宝贝?” “大人!” 衙役突然来后院,在门前拱手禀告:“有?信差自岭南来。” 赫连诚蹭地?站起,“信呢?” “不止信,”衙役被赫连诚这一下?惊着,笑笑:“说是还有?一箱果子和酒,大人去瞧瞧?” 三人很快来到前院。 “都入夏了,竟然还有?杨梅,”刘弦望着这一箱子淌水的杨梅,皱了皱眉,对上信差又舒展开,“辛苦这位小兄弟送来。” “可惜这杨梅都蔫儿?了,箱子底下?全是汁水,”信差看得出刘弦的神情,他也觉得十分可惜,这些杨梅都是一颗颗精挑细选,从冰块到密封箱,谢元贞都亲自看过,“好在大帅临时加了一壶杨梅酒,说若是杨梅挨不到,酒总不会坏。” 第406章 赫连诚忙着拿信,粗略扫过一眼便塞进?胸膛,这才问:“这些杨梅是从冰窖里拿的吗?” 箱子虽大,上下?却有?隔板用来搁冰块,杨梅数量并不多,但底下?泛着紫色光亮的都是混合果糖的水,周围果蝇纷飞,在院子外还能散开,要是在屋子里打开,那简直是灾难。 “不是,”信差就知道赫连诚会这么问,忙解释道:“这一批本是新栽培的树种,成熟期晚,个儿?大味道甜,只是路途遥远,虽然箱子本身密封隔热,里头又加了许多冰块,到底还是没?能留住。”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那就是可惜。 刘弦生怕赫连诚心疼,忙递上送来的酒,“杨梅却虽然有?些蔫儿?了,但这酒闻着香甜,您——主子别!” 他一声惊呼,是因为赫连诚当着他们的面,从果蝇纷飞的杨梅里捞出一颗,直接就往嘴里送。 都蔫儿?成这样了,哪里还能吃? “这不是没?坏么?”赫连诚一脸淡定?,还不时点头,好像味道不错,“无妨,送去书房,我一会儿?就能吃掉。” 那汁水精华都混在冰块融化的水里,杨梅本身的甜味已经大幅降低,而且冰镇过的杨梅遇热化开,软趴趴的口感也不好,但赫连诚甘之如?饴。 刘弦没?法子,但凡遇上公子,那是十八匹马也拉不回头,他端着酒问:“主子,那这酒?” “搁地?窖,”赫连诚擦擦手,转身回书房,急着看他的家信,“等季欢回来一道喝!” 赫连诚走后,信差和刘弦两人面面相觑,“要不要劝劝你家大人,这果子已经不新鲜了,万一吃了不舒服,那是不划算的呀?” 信差是地?道的岭南人,一脸糙汉样,一口软绵绵夹带乡音的官话。 刘弦也不知是听了口音想笑还是怎的,“这可是公子送的,就算坏了主子也不会扔的。” “坏了都不扔,”信差称奇,这又不是什么宝贝,怎的还扔不得了,但他又不敢直说,委婉道:“这不招虫子么?” “主子会藏起来。” 信差看着一主一从的背影渐渐远去,不由挠头。 进?书房的时候,赫连诚反手将门关好,同时重新将信掏出来搁在鼻尖—— “一股子酸臭味。” 赫连诚不信,拆开再闻,原先皱着的眉头便展开了,他喃喃自语,举信于顶,透过菲薄的纸张看里面的字迹:“这是香的。” 然后蒲团作枕,家信作被—— 念念芝宇,杨梅粒粒寄我心,时切葭思,酒意绵绵似我唇 念我饮我 今得栽种之法,来日归家,庭前院中,执手共育新苗 归心似箭盼君知 “念我饮我,”赫连诚翻身,附上一吻,眉眼间全是傻笑,“念我饮我!” 自那日谢元贞将世家接到平鄄介三州,世家忙于定?居修整,又因为财物之事?吵吵闹闹,原先的和气烟消云散,来岭南的几?个世家几?乎不再走动,甚至大有?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 是日清晨,温孤翎刚起,僮仆便来报:“禀老爷,外头有?人求见。” 温孤翎伸了个懒腰,“名刺呢?” “没?,没?有?名刺。” 第159章 番外 “没有?” 这两日温孤翎正焦头烂额, 不知道?怎么给谢元贞下套,就是他们世家内部还是一团乱麻,听了便来气, “没有你来问什么话?还不去打发了!” “仆也是这么回的, ”僮仆连忙跪下, “可那人非说您一定认得他。” “没有名刺, ”温孤翎眯眼,冷静了些,“名号总有吧?” 僮仆还是摇头。 这也没有,那也没有,还真当他温孤氏此行是发配岭南? 温孤翎正要?发火,僮仆赶忙道?:“想来是那人故弄玄虚, 不若仆还是去打发了吧。”说完他起?身就要?走。 “回来!” 僮仆脚下一软,回身见温孤翎正衣冠, “待我去瞧瞧, 到底是哪路神仙!” 两?人来到前?院,府门洞开,门前?是一道?背影,温孤翎低哼, 随即问:“敢问先生是谁, 为何登我温孤府门?” 那人随即应声转身。 “你, ”温孤翎傲慢的神色四分五裂, 碎成一地?慌乱: “程先生?” 程履道?拱手, “在下见过温孤大人。” “程先生这是来传裴领军的旨意?”温孤翎朝门外?看?了一眼, 伸手去请, “先生快请进,看?茶!” 程履道?单等侍婢上完茶出去, 院中没有别人,这才?开口: “听闻世家南迁中途遭遇匪贼,损失惨重,这些金银珠宝,当真就追不回来了?” “唉,”温孤翎一声叹息,“那贼子将大半财物扔下悬崖,谢元贞就要?平分剩下的东西?以?示公允,这两?日各家正闹得凶呢!” 说完就有个僮仆进来问了一嘴,似乎是原先温孤夫人的一对镶松石金耳环不见了,温孤翎眉头一皱,想来不是掉落悬崖,便是在哪个不长眼的士族手里。 简直是鸡飞狗跳。 “竟是如此?。” 程履道?垂眸看?着僮仆灰溜溜出去,却不觉得意外?,世家南迁的动静太大,初到谢元贞的地?界一定会吃亏。 第407章 “下官也想替裴领军早日拔除谢元贞这个心腹大患,可是,”温孤翎抚掌一拍,“可是先生您也瞧见,眼下当真是自顾不暇。此?次南迁有世家也有寒门,不患寡而患不均,若各家关起?门,自然不会有微言,坏就坏在家底一摊开,难免有人眼红,想学那匪贼趁机抢劫!” 温孤翎知道?程履道?此?行所为何事,可如今他们泥菩萨过江,实在是焦头烂额。 “在下原以?为世家是一条心,能一致对外?,”程履道?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不想那谢元贞轻轻一挑拨,你们便如一盘散沙,随风而逝了。” “这,”温孤翎脖子一红,可转念一想,忽然反应过来,“程先生的意思是,那匪贼就是谢元贞派来的!?” 世家刚入岭南地?界便遭遇抢劫,他们也不是没有怀疑,只是有那位毋丘小姐作证,事后谢元贞又一刀将匪首斩于马下,他们根本无从取证。 便是有气也没地?儿撒。 “他将匪贼斩于马下,当着世家的面,这案子就算结了,”程履道?字字直戳温孤翎心窝,“便是他将你们辛苦积攒几代的财富挥霍一空,你们也没法向他讨还公道?。” ……就知道?他没安好心!”温孤翎转转眼睛,又瞄准了程履道?,“先生此?言,想必已有对策?” “士族千里迢迢而来,匪贼打劫是要?打你们一个措手不及,二桃杀三士,紧接着引你们因分赃不均而自相残杀,”程履道?点明其中关键,“大人明白这个道?理,接下去该如何安抚他们,您该比我得心应手。” 多方矛盾会分裂团体,那么只消踢出一个罪魁祸首,世家矛头直指,就不会着了谢元贞的道?。 温孤翎眼前?一亮,蹭地?起?身,“下官明白!” 隔日清晨,平州刺史府 “什么?” 尉迟焘听罢轻哼,“大帅是没听清还是不想听清?” “三州好容易筹措齐军粮,你一句话调给世家便全调了?”庾愔站在边上,念一侍候在侧,书?房只有他们四人,看?起?来是三对一,实则尉迟焘气焰更嚣张,“眼下江州都?还没打下来,你让十万将士吃什么,吃蝗虫吗!?” “庾愔。” 谢元贞看?了一眼庾愔。 “监军大人,此?事是否还有转圜的余地??世家千里迁居不易又遭逢匪贼,如今已是盛夏,他们来不及规划田庄自给自足,这些下官都?能理解,”谢元贞话锋一转,语气颇有几分卑微,“可世家始终不过千人,南镇军可是有足足十万将士,便是世家先挪用一部分也不是不能商量,为何非要?狮子大开口,直接断了他们的供应?” “这世家既来了岭南,三州土断,田宅重新规划,大部分田地?自然要?划进世家名下,”尉迟焘心里念着世家权势,根本不听谢元贞提议,“世家肯南迁已是让利南方士族,此?事你就是捅上天,主上听过也得顾忌世家的颜面!” “当真好大一张脸,”庾愔不由冷笑,“倒比十万将士的命还要?紧!” 尉迟焘终于看?向谢元贞身边的庾愔。 “庾副将,本官容你在此?听一嘴已经是恩赐,这是看?在你祖父的面上,可不要?逼得本官不留情面!”尉迟焘白了一眼,重新对上谢元贞,“谢将军,虎符在你手,黄钺却在我手,别忘了世家才?是大梁的天,此?事就这么定了!” 说完尉迟焘拂袖而去。 “你!”“回来。” 谢元贞伸手去拉七窍生烟的庾愔,庾愔扭头便问:“现?在怎么办?” 十万将士的军粮,可不是个小数目。 “先前?世家只是手忙脚乱,那笔银子他们迟早回过味来,”谢元贞摩挲指尖,心里暂时也没主意,“岭南三州的粮食本已谈妥,世家截断就是要?将士的命,尉迟焘这是要?我掂量其中轻重,若我们非得饶过三州去崤东或者黔西?——” 可两?地?都?太远了。 且不谈路上损耗,世家层层加码,说不准到他们手里还有没有一半都?不好说,遑论跋山涉水时的意外?。 那日庾愔悄悄命人用大网兜住山崖,世家的钱转了口袋,如今就在谢元贞的手中,看?来他们是想逼着谢元贞动这笔刚得来的钱。 “他拿着把破黄钺,难道?还能劈了大梁的天不成?”庾愔手握成拳,猛一敲案桌,“他说不能动就不能动?!” “主上还翻不过世家掌心,”谢元贞对上庾愔,愤怒在博弈中是最没有意义的情绪,庾愔还是年轻气盛,“裴云京想鹬蚌相争,利用世家将事态发酵,最好一举扳动我这个南镇军统帅。” “别说裴云京,”庾愔拳头攥得更紧,但没有再为难案桌,“我也想杀了这群尸位素餐的世家!” 谢元贞怔愣。 那么他究竟算不算世家之人呢? “炎炎夏日,”念一察觉主子微妙的神色变化,上前?劝了句:“别这么大火气!” 庾愔:“你说得轻巧!” ……西?靠近内陆山地?,只是崤东要?供应江右三州郡,此?前?刚与西?番签订互市条约,”谢元贞指尖微微捏紧,“牵一发而动全身。” “那就只剩黔西?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庾愔自己就能将路堵死?,“可即便此?刻快马加鞭去黔西?,往返最快也要?十日,我不信他尉迟焘能将全军将士的命视若无睹,他——” 第408章 “不是他视若无睹,”谢元贞再次反驳道?:“是他要?赌我这个大帅敢不敢视若无睹,他的要?求越离谱就越容易激怒我,他要?的就是我谢元贞触犯军规。” 不论他们如何刁难,目的所在始终都?是谢元贞,所以?准确来讲,这十万将士才?是受谢元贞连累。 念一这才?有些紧张,“那怎么办!” “筹措军粮能触犯什么军规!?”庾愔不服。 “可筹措军粮本就不是大帅职责所在,严格来讲,大帅只负责战事——或许是干涉各州郡粮商运作,或许是目无天子,”谢元贞轻描淡写,莫须有的罪名最容易扣,“只要?他想得到,他都?能扣在我谢元贞的头上。” 焦头烂额之际,屋外?有衙役进门:“大帅,外?头有人求见。” 庾愔还在气头,陡然大喝:“是谁?” 衙役应声缩了缩脖子,“说是铎州来的。” 三人对视。 谢元贞站起?身,“出去瞧瞧。” 来到门口,庾愔看?这背影有些熟悉,谢元贞已经叫出声:“外?兄?” 那人转身,正是崔应辰。 “让我看?看?,”崔应辰如一抹夏日凉风款款而来,上下仔细打量过一遍,点头嗔怪:“是瘦了。” “外?兄唬我吧,”谢元贞还不信,自己转了一圈,瞥见后面马车,“此?次外?兄是特地?来探望,还是有公务在身?” 这么多辆马车,不是兵器就是粮草。 “你离都?也近一个月了,”崔应辰便收敛笑意,正经问他:“眼下岭南情况如何?” 日近午时,太阳正烈,念一眯眼看?了天色,道?:“崔大人,不如咱们进屋再谈?” 他也看?见了崔应辰身后的马车。 “不急,此?次我确是公务在身,”崔应辰这才?错开身,露出身后的运粮队伍,“黔西?今年夏收不错,我已禀明主上,岭南形势危急,又有世家迁居,故特向黔西?借调粮食,先让岭南缓过这一口气。” “天降甘霖!”庾愔刚才?还不敢肯定,单等崔应辰说了才?真放下心,“大帅正愁军粮之事呢!” 说军粮这军粮竟然就到了。 崔应辰一愣,对上谢元贞的目光,只见他点点头,脚下一转,“外?兄,进去说。” 四人进去书?房,崔应辰听谢元贞说完这一出戏,也和?庾愔一样拍案而起?: “尉迟焘竟敢扣军粮!?” “崔大人,您不送粮草来,咱们也就只能暂时咽下这口恶气,”庾愔与崔应辰同仇敌忾,“可咱们正跟江州打仗,监军大人这时候釜底抽薪,根本就是想要?十万将士的命!” “好在这批粮草便是转机,”谢元贞想到什么,俯身前?倾,甚至有些紧张,“不知外?兄是如何得知此?事的,莫非是师兄?” 崔应辰却是摇头,此?前?有些话他不便在信中讲,趁着运送军粮,正好解释清楚:“近来铎州也有大变,此?次裴云京提请土断,令世家南迁,原本他们是不愿意的,谁料崤……下世家南迁既成定势,我与卢兄料定他们要?找你的麻烦。古来征战,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他们想掐住你的咽喉,打军粮的主意也是不足为奇。” “原是如此?,”谢元贞心里失落,“竟是巧合。” 钟沧湄原本是出世之人,只是为了谢元贞才?埋伏在敌营,失踪的时间越长,谢元贞越觉得不安。若是裴云京拿他来对付谢元贞,好歹他还有办法可想,就怕像现?在这般无声无息。 “一旦有你师兄的下落,我必定飞鸽传书?于你,”崔应辰是安抚也是提醒:“眼下他们招式已出,再不可坐以?待毙,后方不稳,前?方有难。” 谢元贞点头,没再说别的。 四人话止,房中一时寂静,崔应辰朝窗外?看?了一眼,忽然问:“平州刺史何在?衙门点卯,日上三竿,怎的不见他身影?” “这位刺史姓白却是个夜狸子,”念一哼笑,“白天可不容易找到他的踪迹。” “是么?”崔应辰又看?向谢元贞,岭南始终没有贴心人,崔应辰不放心,“这个白鹤轩,你可有摸清是什么路数?” 先前?裴云京割据平州,白鹤轩在他手下多时也是安然无恙,就是不知这白刺史是已投靠裴云京,还是他不过是将裴云京当成寻常上司那般讨好。 “我正有些事要?同他谈,”军粮的麻烦已经解决,谢元贞也不能白白咽下这口气,他声音微微一沉,“这就去摸他的老底。” 崔应辰将军粮送到便回去了,连午饭也不肯留下,谢元贞几人一路送他们到平州界碑外?,回府便传了白鹤轩来见。 白鹤轩老老实实跪在地?上,半抬起?头,“不知大帅召下官是有何吩咐?” “吩咐不敢有,”谢元贞示意念一赶紧将人扶起?来,满面和?煦,“连日叨扰,白刺史不会怪谢某鸠占鹊巢吧?” 谢元贞笑里藏刀,白鹤轩便端出一脸傻笑,垂衣拱手缩脖子: “大帅这话可就折煞下官了,只要?大帅吩咐,下官便是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 “白刺史言重,”谢元贞两?指一勾,示意他莫要?拘谨,坐下谈话,“不过朝廷原定平介二州负担南镇军的军粮,原本连同鄄州,三州合力?,岭南百姓的担子会轻许多,只是今日监军大人传朝廷旨意,三州今年夏收仅供南迁的士族,这军粮——” 第409章 听罢白鹤轩故意看?了眼窗外?,他明明瞧见军粮了。 谢元贞偏不告诉他。 ……不相瞒,下官也十分想为大帅分忧,”白鹤轩等了一会儿,见谢元贞只等着自己开口,只能斟酌字句,“可朝廷既然放话,下官就算想拼着头上这顶乌纱帽为大帅挪用,只怕也不能不按着朝廷的意思来办。” 总而言之一句话,朝廷如何说他就得如何做,但又要?卖卖委屈,不是他白鹤轩的忠心不够,而是大梁的枷锁太重。 “倒是不必白刺史知法犯法,刺史府门前?的粮车刚走,是朝廷刚从黔西?调来的军粮。”谢元贞突然叹息起?来,“可白刺史你也知道?,黔西?与崤东一向是天灾连年,两?地?的百姓是真不容易。” 怎么个不容易,因为不容易所以?怎么样?谢元贞戛然而止,想看?白鹤轩的反应。 对面白鹤轩一脸茫然,“大帅的意思?” 白鹤轩多年在平州当父母官,不能叫百姓动乱,但也不能平白叫人当了垫脚石。 “朝廷的意思,这批粮食就当是岭南借的,有借有还,”谢元贞看?他非得等自己将话挑明,便掏出袖中圣旨,轻轻搁在案桌上,“岭南分不出粮食,府库里的银子却可以?折价。” 白鹤轩盯着案桌上的圣旨,脸上的笑僵了几分,“大帅这,这粮草要?多少钱?” 其实他更想问谢元贞是要?钱还是要?命。 “不多,”谢元贞别开眼不看?他,捧起?茶盏吹了吹,“十万大军半年的军饷,一百万两?白银。” “什么!” 白鹤轩拍着大腿站起?来,这是真给他吓着了,“大帅有所不知,平州一年的财政收入也不过五十万两?白银,除去赋税俸禄还有各种度支,府库哪里能存得下一百万两??” 这副口齿伶俐的精明相,倒是和?往日温温吞吞的老实人截然不同。 谢元贞还是没瞧他,慢慢饮了一口,搁了茶盏,指尖在案桌上轻敲,须臾才?问:“那平州府库里还有多少白银?” 府库库银几乎等同于州郡命脉,是机密,地?方官场最阴暗与复杂的关系脉络尽现?于此?,即便谢元贞顶着镇南大将军的头衔也不该过问。 “这,这世家又能吃掉多少米?岭南天热,庄稼上一年至少有两?收,军粮总归是能凑出来的,”白鹤轩眼睛急转,指尖在半空点了点,“再者岭南六州原属介州刺史都?督范围,不如——” “三州土断之后,有多少军粮要?纳入世家私库,那可就不是你我能左右的事了,”谢元贞牵起?嘴角,声音都?柔和?不少,“白刺史也说了是原属,鄄州刺史已被烈王所杀,而介州刺史空悬,典签别驾这些都?不顶用,岭南三州,本帅以?为最值得信赖的,还是白刺史你啊。” 白鹤轩心里自然不稀罕谢元贞的器重,可他不能说也不敢说,圣旨当前?,谢元贞分明是求了旨意来通知白鹤轩,若是他拿不出便是欺君之罪,崇化帝无法压制世家,将一个小小的单车刺史诛九族却是易如反掌。 白鹤轩瞧明白了,谢元贞这是要?拿他顶包。 ……是大帅真信得过下官,”白鹤轩噗通跪下来,一派鞠躬尽瘁的模样,“下官即刻启程去介州,这一百万两?下官求也得给您求来!” “可朝廷赋税也是一年一收,离年节还有几个月,”谢元贞没动,此?刻终于抬眸去看?白鹤轩的神情,“白刺史在急什么?” “下官,”白鹤轩心下一沉,方才?谢元贞逼得太紧,加他本就上心虚,不免被谢元贞牵着鼻子走,他旋即一拱手,“下官为朝廷办事,自是急朝廷之所急!” ……便好,”谢元贞重新垂眸回去,从白鹤轩的角度,看?不清谢元贞心中所想,“我还以?为是府库空虚,白刺史心虚了呢。” 说完他便起?身,不再给白鹤轩反应的机会,“此?事过几日再议吧,军中还有要?事,谢某先走一步!” “下官恭送大帅!” 白鹤轩歪着脑袋吊着眉毛,生等谢元贞跨出院门,这才?起?身召来主簿,“谁给他吹的耳边风?” “难不成是送军粮来的官员?”主簿捋着花白胡须,两?人凑得很近,“可这府库里的钱也是叫那裴领军给吃了,如今他一朝回京,擦擦嘴想翻脸不认人,下官这一笔一划可都?记得清清楚楚。” “你把裴领军的那部分记清楚了,”白鹤轩拍拍裤腿上的尘灰,顺嘴往地?上啐了一口,“咱们自己这部分却也是本烂账,就怕谢元贞是要?釜底抽薪!”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主簿一笑起?来就看?不清眼白,只能隐隐看?见眼珠微微一滚,“这账簿就在咱们手里,还不是咱们说什么便是什么?” “老狐狸!”白鹤轩斜睨他,“那谢元贞是走了吧?” “走了,”主簿见白鹤轩脚步一动,忙问:“大人是要?去府库?” 日头更烈,白鹤轩双手反剪,头也不回,“不瞧一眼我不安心!” 窗外?树下,蝉鸣不止,进入府库,穿过重重大门,聒噪逐渐远去。 府库幽暗,内存上百只木箱,上贴封条,不可擅动,正中的箱子外?翻,还未封口,走进一瞧,银光照亮两?人脸颊—— 只有这一箱还没放满。 第410章 “大人您就放心吧。” 主簿看着白鹤轩伸手,轻轻抚摸里头的银子,笑着宽慰。 “这不仔细瞧还真看不出来,”说话间白鹤轩凑得更近,随即又从箱子里往外瞧周遭的封箱,不由笑出声,“谁能知道这偌大的府库,只有正中这一箱,只有面儿上这一层才是真金白银。” 主簿原先还压着笑,见白鹤轩终于放下心来,他跟着笑得更高,两人的声音绕梁传出,来到门边时几乎听不见了。 … 忽然 大门破开,风裹挟着无数尘灰,顷刻传到府库正中,白鹤轩与主簿应声咳嗽,被尾风扫得撞上钱箱,半是呛着,半是慌乱。白鹤轩被屋外强烈的天光刺伤眼睛,和着泪水使劲搓揉眼睛,看清的瞬间脚下一软,只听门口的人声音轻飘飘: “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