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不尔思》 0 公历一月十五日,白榆早上七点三十分和父母告别出门,八点钟进教室参加期末考试。晚上五点十分,考试结束。她背起书包准备回家的时候,班主任神色匆匆的跑到她面前,告知她父母去世的消息。 那天也是农历的十二月十六日。在法律意义上,距离白榆十三岁还有五天。 后来的很多时刻,白榆都会想,那天早上他们和她告别的时候说了什么。是“星星加油”,还是“考完试早点回家”。很奇怪,她能记住前一天、甚至前一周的叮嘱,偏偏只有那个早上的记忆变成了空白,连带着被告知消息后的二十个小时的记忆也消失不见了。 一直到她看见躺在冰棺里、似乎只是和往常一样熟睡的母亲,她才听清班主任的那句话—— “白榆同学,你的父母去世了。” 她想伸手触摸她的脸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被人拉着。白榆扭头看向身边的人,他看起来和自己的父母差不多年纪,双眼通红,整个人憔悴不堪。 在俩人目光交会的刹那,男人半跪在地上,双手搭在白榆的肩膀上,他努力想让自己的表情温和一些,但巨大的悲怆几乎令他无法言语,他沉默了好几秒才勉强开口:“我是你妈妈之前的丈夫,这是你的哥哥。” 白榆沿着他的目光看向他身侧站着的另一个人,他亦沉默的看着她。 在她考试的那个下午,爸爸变成了一堆灰烬;在她生日的那个下午,妈妈也变成了灰烬。然后被一起埋在阳光灿烂的山坡。所有人都穿着黑色的衣服,周围只听得见鸟鸣还有风声。 一片不知道从哪里飘来的粉色花瓣被风吹进白榆的手里,她看了一会花瓣,刚想把它放进口袋,又一阵风把它吹远了。 1 学校的初中部和高中部连在一起,学生需要穿制服区分自己所在的年级,那种白榆在电视上看到过的白衬衫和格子裙。她被顾廷光拉着从校门口走到教师办公室,她听见他对那些人介绍说“这是我女儿”。 才不是。低头看地板的白榆心想。 听着老师在讲台上说着欢迎新同学的那些话,白榆觉得自己像一个陌生的旁观者,她不认识这里的人,任凭老师把自己送到前面的座位坐下。 下课铃刚响,旁边的女生冲她笑得灿烂,伸出自己的手:“你好啊新同学,我叫司卓妮,我们做好朋友吧。” 白榆看了看她脸上的笑容,沉默着伸出手。 司卓妮为人开朗活泼,在学校人缘很好,不仅是班里的班长,也参加了学生会,几乎所有学生都默认等这个学期结束、也就是司卓妮升入初二,就会成为初中部的学生会主席。司卓妮觉得她的新同桌很神秘:一个被老师要求特别关照的、看起来平平无奇的转学生。她在自己知道的人里想了一圈,也没找到姓白的人。不过不管怎样,多一个朋友总是好事, 司卓妮拉住白榆的手,喊上她的朋友们,一起去了食堂。四个人围坐在一起,司卓妮很大气的介绍着白榆——她的新朋友。 白榆只觉得无所适从。从小到大她没经历过这种场景,好在其他人也看出了她的窘迫,没有问她奇怪的问题,只是在知道她老家是X市的后,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尤其是司卓妮,她眨着眼睛满是好奇的问:“你知道上个月X市发生的事吗?”在接触到白榆满是迷茫的眼神后,司卓妮知道从她这里得不出答案,立刻压低声音,和她的小伙伴们分享着自己从大人那里偷听到的秘密: “上个月X市的公安系统出大问题了,好多人被撤职调查,还有人被抓起来了。” 司卓妮很享受其余人好奇的追问,在吊起她们好奇心后,继续讲:“听说当时有群人因为讨薪闹事,被抓到警局,其中一个人笔录做到一半人没了。”她的表情是真诚的疑惑:“几个人工钱加一起也就两三万块钱,怎么会有人因为这点钱连命都不要啊?脑子坏了吗?害得整个市公安系统的人都被查了,那些警察太倒霉了啊,这些闹事的人自己身体不好就不要做这种事,连累别人真的很过分——白榆你怎么了?”司卓妮的叙述被突然站起来的白榆打断,她的脸色分外苍白,手指紧紧抓着餐桌。 食堂人声鼎沸,白榆却什么都听不到。她死死掐着自己的手心,才能让自己勉强说出几个字:“有事,先走。”她顾不上收拾餐盘,匆忙寻找着出口,食堂外面的世界更广阔,她的表情更无所遁形。 白榆胡乱走向视线内人最少的地方,直到脚步被一堵墙阻拦,她才意识到自己走进了一件狭小的杂物间,这里杂乱的放着不少体育器材。 她用最后的力气关上房间的门,跪在地上开始痛哭。 如果眼泪能把人淹没、汇成一条通往另一个世界的河该多好。哭到眼睛红肿的白榆靠在墙上,用手擦完脸才看见自己满是灰尘的双手,手背被眼泪划出分不清界限的污渍。她扶着墙缓缓站起来,跪久了的膝盖又疼又麻,人真是很奇怪的生物,哪怕伤心到了这种程度,还是能感受到身体的疼痛与饥饿。 门刚被打开一条缝,她就听到不远处传来的巴掌声。白榆吓得停下动作,透过那条缝,她看见几个穿着校服的男生围着另一个躺在地上的男生,他身下满是血迹。 又是一巴掌,随后是头颅撞地的声音。 白榆不敢再开门,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听着外面的求饶,一种凄厉到不像人类能发出的声音:“……错了……对不起……我错了……“ 她颤抖着拿出手机,开始打字。 “你错哪里了?”新的脚步声传来,停止后,白榆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然后她看见顾乐殊——今天早上和她一起吃早餐的哥哥——低着头看着宛如血人的男生,面无表情的问他。 “您……您没有……没有伤害同学——啊——” 突然爆发的尖叫让白榆的手指几乎不听使唤,她下意识抬头,看见顾乐殊的鞋子狠狠踩在地上男生的手指上,恍惚中她觉得自己听到了手指断裂的声音。 白榆低下头加快打字的速度,就要她要摁下发送键的时候,手机突然被一只大手抽走。 钟滕本来是进来拿篮球的,事情处理的差不多了,他们准备去打篮球。没想到会遇到一个不知死活的学生准备给学校保卫处发短信报告“校园霸凌”。他啧了一声,皱着眉头看了眼被吓呆的女生:衣服脏兮兮的,眼睛肿的不像话,看制服是初一的学生。本来准备把她揪出去交给顾乐殊的举动变成了删除信息、检查相册,确定对方没有偷拍后,他把手机还给对方:“新来的?转学生?” 白榆紧紧握着自己的手机,下意识点了点头。 钟滕笑了一声:“放心,会送他去医院,死不了人。”说完他自顾自地去找篮球,拿到后,临出去前,他又侧头看了眼还在发愣的女生:“保卫处不会管这种事,报警更没用。” 白榆不知道自己又在屋子里站了多久,直到再没任何动静,她才敢推开那扇门,小心翼翼的看着前方:那些人已经都离开了,甚至连地上的血迹都被冲刷的一干二净,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薄荷味道,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她凭着本能往外走,每走一步,肚子传来的饥饿感便加剧一分。伴随着饥饿的,还有迷茫和某种从未细想、仅存在于潜意识里不可名状的恐惧,它从父母死亡那刻开始蔓延,慢慢成形,直到此刻,以最原始的暴力形式突兀的降临在白榆的生命里—— 闻到了食物香味的白榆下意识咽了咽口水,她抬头,看见了不远处坐在花坛边、刚打开饭盒的少年。 少年也看见了她,他将那个盛有鸡腿的袋子往白榆的方向退了退,开始比手势,做到一半才意识到什么,懊悔地停下动作,准备从口袋拿出随身带的纸笔开始写字,但是白榆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没有碰过它,它是干净的,你想吃可以吃。 快饿晕了的白榆飞速跑过去,匆匆用手语说完“谢谢,我明天会还给你的”后,就飞快拿起装着鸡腿的袋子,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2 鸡腿看起来大,但快饿昏了的女孩三下两处二就把上面的肉啃了个干干净净。少年也被她吃饭的速度惊讶到了,稍微犹豫了一下,将自己面前的那盒饭菜也推到对方面前,用手比划着:“你先吃这个,我去厨房再拿一份饭。”说完他不等看对方的话,小跑着冲向食堂,等他再回到花坛边,发现那份盒饭还维持着原样,女孩看他拿到了新的盒饭后,才放心大胆的吃了起来。 这是白榆自记事以来第一次在没有桌子的情况下吃饭,她和男孩并排坐在花坛上,各自吃饭,一直到吃完,她才“开口”,在花坛里找到一根树枝,在泥土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白榆”两个字,“说”这是她的名字。 男孩接过她手里的那根树枝,在旁边写下“青田”两个字,字迹歪歪扭扭,他和白榆同年,“说”自己不是这里的学生,他的奶奶在这里当工,他给奶奶帮忙。 俩人就这么聊了起来。直到下午的预备铃响,白榆才不情愿的站起来。 青田看出了她的不开心,还有身上的灰尘。他指了指白榆的衣服,又做了“等我一下”的手势后,跑进远处的洗手间。 白榆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的衣服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变的脏兮兮的,满是灰尘,她赶紧拍打着,灰尘拍的差不多的时候,一个凉凉的东西碰到了她的手指,白榆抬头,是青田递过来的被水打湿的纸巾,他又指了指白榆的脸。 轻轻一擦,原本白净的纸巾变得脏兮兮的。白榆用了好几张纸巾后,才看到青田说干净。想到刚刚自己顶着这张跟个花猫似的脸狼吞虎咽的吃饭,白榆不知所措地紧紧捏着那些用过的纸巾。 青田看出了她的想法,脸上浮现出一瞬孩子稚气的笑容,随后意识到和他相似处境的白榆可能遭遇到的欺凌后,笑容消失了,他有些着急的比着手势:这里有的学生很坏,如果你被欺负了,一定要告诉家长和老师,他们可以帮你想办法。 白榆摇头,解释自己没有被欺负。她沉默了一会,用手指问:我以后中午可不可以和你一起吃饭? 青田比了一个当然可以的手势,但又补充道:我有的时候要干活,就像今天这样,如果你十二点钟在这里没有等到我,就不要等我。 白榆重重点了点头,露出了这些天的第一个笑容,用手比完“明天中午等我给你带大鸡腿”后,跑向教学楼。 那点认识新朋友的快乐在走进教室后迅速消失的无影无踪,越靠近座位,她越想哭,尤其是在听到司卓妮用关切的语气问:“白榆,你的身体怎么样了?需要我陪你去医院吗?”的时候,白榆的心脏更是沉重。 司卓妮等了半天,没等到对方的回答,对方甚至连看都没她一眼。从小到大被众星捧月般对待的她有点火了,声音不自觉大了点:“白榆,你没听到我说话吗?” 白榆盯着面前的桌子,还是沉默。 全班同学的目光都被这俩人吸引。 司卓妮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没有礼貌的人,她站起来用更大的音量质问:“你为什么无视我?我们不是说了要做好朋友的吗?” 白榆终于有了动作,她将自己桌上的东西全部丢进书包,站起来,侧头看着生气的司卓妮,声音很轻却又很清晰:“我不想和你做朋友。”说完后,在全班同学不可思议的目光注视下,提着自己的书包径直坐到了班级最后一排单独的无人座位上。 司卓妮被她突如其来的冷漠气到浑身发抖,在其他同学此起彼伏的“这人怎么这样啊?”、“狼心狗肺”、“不识好人心”之类的小声议论中,她红着眼睛趴在桌子上哭了起来,伴随着她的哭声,议论声更大了,几个和司卓妮交好的女生专门跑到她身边安慰她,说着“不要和那种人一般见识”、“她脑子不正常”的话。 几个自诩正义的同学冲到白榆面前,刚发出质问“你凭什么这么对待司卓妮”,就被走进教室的老师制止了。 班主任很头疼。她不敢得罪司卓妮,但更不敢得罪白榆。她本来以为白榆是那种安静不惹事的学生,没想到刚来第一天就搞出来了这么大的风波。 小会议室里,班主任斟酌着用词:“白榆同学,老师理解你刚来新环境不适应,知道今天的事不怪你,座位安排是老师考虑不周,没有顾虑到你的心情,只是老师担心你坐最后一排会影响看黑板,这样,”她拿出座位表:“想坐哪里你告诉老师,想一个人坐也可以,老师不给你安排同桌。” 白榆低头不说话。 班主任真的很想仰天长啸“救救我”,如果白榆是普通学生,她有一百种方法对付,但是偏偏对方是她得罪不起的人。她脸上满是和善的笑容,拿出笔,在第一排的讲台侧方靠近出口的位置画了一个标记:“那你坐在这里好不好?” 白榆轻轻点了点头。 下午的课全部改成了自习。白榆和班主任一起从办公室出来,班主任帮她换好座位后,开始轮流喊人去办公室。第一个被叫去的是司卓妮。 司卓妮满脸不忿,刚坐下,就问:“老师,白榆父母是谁?她凭什么这么对我?” 班主任满脸黑线,她本来就被大惊小怪的司卓妮搞得有点火,现在更被她质问的语气弄得有些生气,语气严肃道:“司卓妮同学,我们班级的事情和父母无关。白榆同学第一天来到我们班,她很多地方还不适应,你作为班长应该让新同学感受到新环境的友善,而不是大声质问她。” 司卓妮没想到一向和善可亲的老师居然会突然变得这么冷漠,眼圈又红了。 班主任软了语气:“当然,老师也知道你是为了关爱同学,但每个人的性格不同,我们应该互相尊重不是吗?” 司卓妮满腹怨气的回到班级,恨恨的盯着右前方白榆的背影。鬼才信“和父母无关”,她偏要知道白榆父母是谁。 一个下午的时间,班级每个人都被老师单独叫去谈话,主题只有一个:不要招惹白榆。这种明显仗势欺人、拉偏架的行为招来所有学生的一致反感,就算她背景再强大又怎样?凭什么这么欺负人?这群学生迅速重新建了一个没有白榆的班级新群,目标一致:扒出这个人的所有资料。 结果是找不到没有任何资料。 众人面面相觑。短暂的纠结过后,他们决定孤立白榆。既然不想和他们做朋友,那就当不认识。 3 这是白榆第一次一个人坐,没有同桌。曾几何时,她是个上课给“左邻右舍”传纸条、下课铃声一响,就立刻转头去身后的座位,跟同学聊昨晚的电视剧和动画、体育课跟一群人玩闹的学生。 现在只有她一个人。她不想这些人做朋友,他们也不愿意搭理她。 她想回到之前的生活,她想让爸爸妈妈在家里等她。 可是回不去了。 晚饭时间,白榆一如既往的只是低头吃饭。 顾廷光尝试过和白榆聊天,比如问她喜欢吃什么,喜欢什么样的衣服等等问题,某种意义上,这是他隔了这么多年,再次成为一个女儿的父亲,他愿意尽全力弥补这个孩子破碎的感情,但这个孩子对他的问题只报以点头或者摇头,偶尔会小声说“谢谢叔叔”。他读懂了白榆这句话里全然的抗拒姿态:你不是我爸爸。 看见白榆放下筷子后,他看了眼旁边坐着的顾乐殊。 顾乐殊没看他,自顾自的站起来,居高临下的注视着旁边的女孩:“白榆,跟我出去散步。” 他会不会打我? 亦步亦趋跟在顾乐殊身后的白榆满脑子都是这个问题。她记得很清楚,就在今天中午,顾乐殊神色冷漠,用鞋底碾压一个男生的手背。那个人的惨叫声到现在还回荡在她耳边。所以当顾乐殊转身的时候,白榆吓得后退了一大步,紧张的看了一眼顾乐殊不耐烦的脸后,立即垂下头。 顾乐殊难得反思起自己这一个多月来对这个妹妹的态度是不是太过严肃,以至于现在对方见到他就一副很害怕的表情。 顾乐殊第一次知道自己有个同母异父的十三岁妹妹时很意外,那份意外甚至冲淡了知道母亲刚刚去世的错愕。因为顾廷光从小对他说的是“你的妈妈去了很远的地方”,他一直默认那句话的意思是死亡,没想到真的只是字面上的“很远的地方”,在那个“很远的地方”,她组成了新的家庭,有了新的丈夫,新的孩子。 那种被抛弃的失落感在他去了白榆的家之后达到了顶峰。 一家三口挤在不到六十平米的小房间,屋子里乱中有序的放着木料、工具、绘本、玩具等等,他第一次看到这么小的家,简直像是小孩子玩过家家的地方。房间的墙上有着明显不同风格的绘画,他很容易能猜到那两位画家分别是谁。 这就是他的母亲以离开他们为代价而找到的新生活:廉价的、混乱的、甚至于肮脏的、最后迎来死亡的堕落生活。 顾乐殊看着低着头的白榆,再次试图在她脸上寻找照片里母亲的痕迹,可惜白榆的长相更像她父亲:脸型消瘦,鼻梁修长挺直,唇形偏薄,笑起来估计跟照片里那个穷木匠一摸一样,唯一和母亲的相似之处只有那双眼睛:望向人时,眼睛会变得圆圆的,黑白分明,像猫似的,透着点天生的无辜感。 “在新学校第一天还适应吗?老师同学对你怎么样?有惹你生气的人吗?”顾乐殊试着让自己的口吻更像哥哥一些,但他前十八年的人生里没充当过这种角色,只能从现在开始学。 白榆抬头看了眼他的表情,确定顾乐殊没有动手、或者动脚的意图后,开口回答:“还好。” 顾乐殊不擅长找话题跟人聊天,或者说在遇见白榆前,没有发生过需要他主动找话题跟人聊天的情况。虽然没遇到过这种事,但他能感受到白榆不想多说话的意愿。他一时想不到应该继续说什么,转身继续沿着既定的道路向前走,只不过这次放慢了脚步。 白榆原本因为走路过快而导致的急促呼吸声总算缓和了下来。她时不时皱眉悄悄抬头看一眼面前顾乐殊的背影,猜想着对方刚刚的问题是什么意思。如果自己说被欺负了,顾乐殊要用同样的方法教训那些人吗?她从父母那里收到的人生信条是“暴力无法解决问题,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糕”。如果是以前的白榆,她大概率会小跑两步追上对方,然后质问:哥哥你为什么要霸凌同学。可是她现在是这个新世界的闯入者,她所熟知的所谓规则在这个新世界并不适用。她凭什么用自己的想法质问别人的行为。她才是这个新世界的怪物。 即将到家的顾乐殊再次停下脚步,转头看向一路沉默的白榆:“你要不要以后和我一起去学校?” 白榆的性格过于安静了,虽然他知道顾廷光肯定跟学校的人交代过,但他多少还是有些不放心。顾乐殊本来想直接替白榆决定这件事,但因为对方脸上刚刚出现过的惊恐表情,他还是将陈述句改成了疑问句。然后他听到了白榆不假思索的拒绝: “不要。” 虽然顾乐殊在她面前表现得似乎很和善,但白榆一看见他就会想起他高高在上重重踩着别人一只手的画面,所以没有任何犹豫的否决了那个提议,那两个字说出后,白榆看到了顾乐殊仿佛淬了冰的眼神,仿佛是对方伪装的假面产生的细微裂缝。 “……我们的上课时间不一样,我不想影响你——”白榆避开他的目光,盯着地上的石板,结结巴巴的解释道。 “我知道了。”顾乐殊面无表情的打断她的话,大步走回家。 刚和白榆班主任打完电话的顾廷光看了一会摆在桌子上的合影,将顾乐殊叫到了书房。 “……你也知道星星的情况,她很伤心,适应全新的环境对现在的她很难……”仅仅是说这句话,顾廷光的眼睛就红了一圈,为了缓解情绪,他沉默片刻,继续道:“她是你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妹妹,你是她的哥哥,我希望你可以当一个好哥哥,多和她说话,多安慰她,让她早点走出阴影……” “你是在愧疚吗?”顾乐殊盯着他的眼睛,突兀的开口询问。 顾廷光一时有些恍惚,待反应过来顾乐殊的问题后,不敢置信的看着他:“你说什么?” “没什么,”顾乐殊收回审视的目光:“她是我妹妹,你不说我也会好好照顾她。” 4 白榆从青田那里知道了很多事。比如,食堂哪天会出现隐藏菜品,学校哪些人脾气大、千万不能惹。白榆毫不意外的在“脾气大”这个话题中看到了顾乐殊这个名字,随后又看到了青田做的补充:他是这些人中相对讲道理的一个,不会随便欺负人。 听完“科普“的白榆,回教室的路上,看着周围形形色色的同学,总觉得这些人阳光开朗的外表下藏着一团若隐若现的黑雾,像是一群随时可能张牙舞爪的野兽。 站在讲台边的一个男生留意到白榆,立刻发出一声不大不小的咳嗽声,原本喧闹的教室像是被摁下了静止键,所有人都用打量的目光注视她回到座位,然后用刻意压低的声音继续讨论刚刚的各种话题。 “……学校定于三月一日、也就是下周一上午九点在教室召开家长会,相关通知我也会发在家长群里,大家记得提醒家长查看消息……” 还在翻找课本的白榆听到了班主任的通知,她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之后一整节课都没注意听老师讲的内容,直到下课铃响,她在座位上盯着自己空白的书本看了两分钟,起身走向办公室。 她刚走出去,教室内的讨论再次开始了。 班主任搞不懂白榆这个学生在想什么,怎么会问出“家长一定要来开会吗?不来可以吗?”这样的问题。 开学不到两周的时间,顾廷光跟她打了不下五个电话,都是在沟通白榆在新学校的情况。普通学生家长做到这地步,她只会觉得烦,但那是顾廷光,每天忙的要死的顾廷光,她只觉得诚惶诚恐,顺带感慨一句父爱的伟大。她被告知过白榆这个学生的特殊之处:因为意外,最近才被接回家。她不理解白榆为什么要这么排斥家人,排斥同学,排斥所有人。 “家长会是为了让家长更好地了解你在学校的情况,帮助你进步,虽然不要求家长必须到场,但最好有家长参加。你爸爸之前说过他会抽出时间参加你的家长会的。”班主任和颜悦色道。 “我不想让他来。”坐在凳子上的白榆低头看着自己的膝盖,声音不大但是很清晰。 听到这句话,班主任惊的差点丢掉手里的笔,沉默片刻后,她继续用温和的语气说:“我会和你爸爸商量的。白榆同学,你还有其它事情吗?” 等人走后,班主任想了好久的措辞,才敢给顾廷光联系。三声后,电话被接通。班主任斟酌着内容,将白榆的话适当调整后告诉顾廷光,等待着手机那边的安静与沉默,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听见对方平静的声音:“麻烦老师了,我下周一有事就不去家长会了。您什么时间有空,我想单独去学校找您了解白榆在学校的情况。” 在白榆回到座位前就已经有好事的学生将最新八卦带进教室,虽然他们没听到白榆在办公室跟班主任说话的内容,但结合家长会通知这个关键节点,不难猜出对方是因为没人能参加家长会而找老师求情。 没有家长能参加家长会这一点,很容易让这些学生产生一个无比合理的推测—— “下周一家长会,你家长能来吗?” “当然能来,我又不像某些人有特殊情况,没有正式的家长。”司卓妮声音很大,目光直接落在刚坐下的白榆身上:“最讨厌这些不知廉耻、破坏别人家庭的小三和私生子!” 被教室中央同学声音吸引的白榆忍不住好奇,扭头看了他们一眼,正对上司卓妮挑衅的目光。白榆听不懂这些人话里的意思,“小三”、“私生子”这类词离她原本的生活太遥远了,她猜这些词可能是最近新上映的电视剧里某些角色的名字代号。她忍住加入这些人讨论的冲动,沉默的翻找下一节课要用到的书本。 司卓妮等了半分钟,她准备好了白榆被她的话气哭、跑去找班主任告状、自己再在道歉的时候继续阴阳怪气,结果没想到等来了嘲讽对象不明所以、甚至带点好奇的眼神,随后那个人居然跟个事不关己似的,翻找书本、做自己的事。她就像满怀正义感、做好牺牲的勇士,冲着邪恶的敌人、拼尽全力挥出一拳,结果对方表现的压根无所谓,甚至大概率都没听懂她的话。司卓妮被白榆的表情气的满脸通红,就在她要冲到白榆面前,把那些话当着她的面将那些名词大声解释一遍的时候,被旁边的女生拦住了,对方脸上带了点尴尬的笑,指了指脑袋,小声道:“别气了,估计她脑子不好使。” 此言一出,教室里围观“大战”的男生女生们纷纷点头:这种嘲讽都听不出来,不就是脑子有问题嘛。 经此一役,司卓妮彻底熄了跟“邪恶势力”继续战斗的欲望。虽然白榆是个没礼貌、出身上不了台面的二等公民,但同时她脑子有问题。高贵的司卓妮不屑于跟这种笨蛋计较。 因为青田要做的事越来越多,白榆越来越难在中午十二点准时遇见他,但她有一堆话想跟这个唯一的朋友“说”,关于她那些举止奇奇怪怪的同学,关于他们一起在追的最新动漫的剧情。所以后来找到青田工作地点规律的白榆干脆成了他的“工友”,俩人一起在空荡荡的体育馆打扫卫生,以至于过了两个月,负责校园卫生的不少清洁人员都记住了白榆那张脸,一到中午,看见拿着饭盒的白榆,会主动边打手势、边跟她说青田在哪,这些大人偶尔聊天提到这两个小哑巴,都忍不住在心底叹息,他们被生活重重磨砺过的粗糙的心,在看到这两个孩子站在一起的时候,难免会在嘴角挂起微笑的同时,又在心里涌出惆怅的悲伤。 白榆灰暗的校园生活,终于开始出现新得色彩。虽然她还是很少说话,但脸上的笑容变多了。在旁观人看来,她更像一个傻瓜,经常自顾自的傻乐。 五月的一天,一家人正在吃晚饭,夹了一块豆角的白榆想到青田上周跟她说的豆角中毒事件,忍不住边吃边笑,坐她旁边的顾乐殊看她笑容只觉得莫名其妙,加上最近这段时间,她傻笑的次数太多了,顾乐殊按捺不住开口询问:“你在笑什么?” 沉浸在自己脑补小剧场里的白榆突然被他的声音打断,放下筷子,有些不知所措的看向顾乐殊。 顾廷光第一次产生了敲他儿子头的冲动,看到白榆脸上消失的笑容后,他用温和的语气问:“是学校发生有意思的事了吗?” “……因为豆角很好吃。”白榆匆匆解释了一句,随后站起来说完“我吃饱了”,就赶紧回了自己的卧室。 5 按下顾乐殊家门铃时,钟滕心情有着不同以往的波动起伏。 这不是他第一次来顾乐殊家给他取东西,但这次取的是顾乐殊离开学生会前给大家准备的礼物。学生会的交接工作已经完成,再过半个月、顾乐殊彻底离开学校后,“顾会长”这个称呼将会变成“钟会长”。他知道自己这种人无法成为顾乐殊那种说一不二的强势者,充当诸多少爷小姐们之间的协调员已经算是高攀,但作为一个三年前还在学校门口帮学生跑腿的混混,已经是脱胎换骨。他不在乎自己被那些看不起他的人唾弃为“顾乐殊的狗”,他只需要一步一步往上爬。 门开了。钟滕脸上是一如既往的和煦笑容:“秀姨好,我来给乐殊哥拿东西。” 隔三岔五在家见到钟滕的秀姨很喜欢这个性格好、嘴甜、长相也不错的男孩,她不着急把人带到放箱子的地方:“小滕,这么早就来啦?吃饭了没?先吃点再去搬东西,正好司机一会也要去你们学校,刚好顺路。” 经常在顾乐殊家“蹭饭”的钟滕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他爽朗一笑:“好咧,我就猜到我今天有口福能尝到秀姨做的好吃的。”他边说边换好鞋、洗完手要走向餐桌时,才意识到今天的餐桌不对劲。准确点说是多了一个人,还是个眼熟的人。 钟滕心里一沉,面上却不显,和往常一样小跑进厨房,从秀姨手里“抢过”餐碟:“秀姨,我帮您。” 自钟滕一进门就听到动静的白榆时不时好奇的偷瞄这个人,直到对方在她身边坐下,她才收回目光,继续喝自己的牛奶。 忙完的秀姨这时候才想起介绍:“这是我们家的小小姐,星星;星星,这是——” 钟滕赶紧自我介绍:“小小姐你好,我叫钟滕,是你哥哥的朋友。”在确认对方的表情没有厌恶后,他勉强松了口气,继续笑着跟秀姨解释:“我在学校见过小小姐。” “我叫白榆。”喝完牛奶的白榆终于想起来这个人是谁:三个月前抢她手机删信息的顾乐殊的小跟班。 在他吃饭的时候,司机那边已经帮忙把东西搬上了车,俩人一路无话。 忙着一切的钟滕只觉得后背发凉。一半是因为汗,一半是因为劫后余生的庆幸。打死他也想不到顾乐殊会突然冒出来一个妹妹,一个躲在器材室、哭到满脸灰脏兮兮、发短信给学校保卫处报告自己哥哥在搞校园霸凌的妹妹。他不敢想如果当时自己真把那个女孩揪到顾乐殊面前会发生什么事。果然还是那句话: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钟滕觉得奇怪,为什么顾乐殊要把这个妹妹瞒的这么严,如果自己不是机缘巧合来他家拿东西,肯定不知道这个女孩是他妹妹。而且他妹妹为什么会在开学第一天躲在器材室哭?想到这俩人名字区别的钟滕,顿时有种自己发现什么大机密的恐慌感,他赶紧摇头,阻止自己继续往下想。既然顾乐殊没准备让其他人知道白榆的事,那他就继续假装不知道。 白榆在钟滕身上第一次发现了人的多面性。那个在器材室拿走她手机的钟滕、和在她家主动帮秀姨端盘子的钟滕简直不像一个人。她忍不住就此事咨询了拥有丰富社会经验的青田,当然描述成了“我昨晚刚看的电视剧”,她很好奇为什么会有这种人存在。青田沉思片刻,“说”他见过很多这样的人,比如安排他们工作任务的主管。主管在他们面前会经常发脾气,但是面对级别更高的人,脸上会堆满笑容。 青田用手做着阶梯的动作:这种人总是根据别人在哪个位置来决定自己怎么对待他们。面对比自己强的人,他们会变得特别好,像是很善良很温暖的人;而面对比自己弱的人,他们就会变得普通或者有点不好。他们就像变色龙一样,别人站在哪个位置,他们就变成什么样的人。 白榆想到了很多事,有些沮丧:是因为我太弱了,所以才会遇见对我不好的人吗? 青田立刻坚定的摇头:不是,是因为这些人太弱小了。他们不懂得真正的力量,才会用伤害别人来证明自己。他们越是伤害你,越说明他们内心的不安和脆弱。他指了指天空已经消失于白昼的星星:能够共情、理解他人的人,才是真正强大的人。 白榆仰头看了一会湛蓝的天空,干脆拽着青田一起躺在绿茵茵的草地上,她伸直手臂、用舒展开的手掌遮挡着炽热的太阳,脸上的阴影随着手掌的移动不断变换。直到铃声响起,她才从草丛上站起来,冲青田挥手告别。 眨眼之间,时间已经到了六月。伴随蝉鸣的喧嚣,温度也越来越高。 从顾乐殊手里接过学生会职务的钟滕忙的不可开交,看到面前散落着饮料瓶、小吃包装等等各种垃圾的足球场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不过一场足球赛,那群人居然能搞出来这么多垃圾。他克制住骂人的冲动,冲旁边的人扬了扬下巴:“一会下午还有活动呢,赶紧让学校的人把这地方打扫干净。” 提着饭盒、跑的满头大汗的白榆总算在足球场看到了青田的身影。诺大的场地,只有他一个人拎着袋子、顶着烈日,检视着地上的垃圾。 中午十二点,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刻。 白榆把手里的饭盒放到体育馆拐角处的阴影,用袖子蹭掉脸上的汗水,跑到青田身边,和他一起捡垃圾。 青田看清是她后,有些着急,皱着眉头一直摇头,指向那片阴凉处,示意白榆先去吃饭,他一会就能结束。 白榆把手里刚捡的瓶子丢进他手里的袋子,也摇头,用手说“我不饿,我们快点做完”,青田看她如此坚持,只能默默加快速度。 跟负责人过完下午活动流程的钟滕又累又热,室内的空调已经调到了二十度,他整个人还是燥的难受,从冰箱里拿了瓶冰水浇在脸上才勉强舒服点。透过玻璃窗,他看了眼场地的清理进度,这一看,把他吓得半条命都快没了: 顾乐殊的妹妹竟然在大中午,站在足球场上捡垃圾! 6 狂奔到女孩身边的钟滕,刚停下脚步,喉咙处涌上一股腥甜:“这、这里有人打扫,你不用管,是谁让你在这里的?太不像话了,我去教训他!” 沉浸捡垃圾的白榆被耳边突如其来的沙哑人声吓了一跳,差点没拿稳手上塑料瓶,看清对方是顾乐殊的小跟班后,稍微没那么紧张了:“我是自愿的,你不用管我。” 女孩额头边的头发全被汗水打湿,黏糊糊的粘在脸颊上,整张脸被炙热的阳光晒得红彤彤的,身上的校服布料更是被水渍晕染的深一块、浅一块。幸好精神状态看起来还可以,万一白榆中暑,钟滕觉得自己都能去死一死了。他抬头看了眼足球场另一侧,男孩的背影在酷暑蒸腾的热浪中微微扭曲。钟滕心下随之明了:“顾学长十分钟后要过来,你——”听到女孩肚子咕咕声音的钟滕更想死了:“你赶紧去吃饭,我帮你朋友捡垃圾。” 他发现白榆比她哥更难搞。顾乐殊虽然脾气不好,但他做事目标明确,跟在他身边只要听话就行。至于白榆,想一出是一处,跟个幽灵似的,随机刷新出现在超乎正常人类想象的位置。 虽然顾乐殊没明说,但钟滕后来仔细琢磨过这事,他觉得顾乐殊上周是故意让自己在那个时间去他家取东西、碰见白瑜的。跟这些人相处三年,他差不多熟悉了他们的做事风格:事,不明说,给个提示,猜到并做到了,是本分;猜不到是失职。其他人可以当白榆是普通学生,他不行。 白榆仰头看了会钟滕,转身跑到青田那边,将手里的塑料瓶放进他拿着的袋子里,有用手势比划自己饿了,想先去他们的“食堂”吃饭。“说完”这些后,她又跑回若有所思的钟滕身边:“你能不能不要告诉顾乐殊?” 不告诉他你有一个小哑巴朋友的事吗?钟滕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整个学校一两千人的学生,白榆跟谁做朋友不行,非跟这种人一起捡垃圾。但是对方是顾乐殊的妹妹,他说话当然还是要很客气,他半蹲着身体,平视对方:“嗯嗯,我不会跟顾学长说你在这里的事。”至于其它事……反正他会尽到告知的义务,顾乐殊的做事干脆利落,白榆就算生气也怪不到自己头上。 白榆听出了对方话里对小孩的敷衍,就在她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阶梯理论”再次回响在她耳边。 “那我去跟哥哥说你之前抢我手机、把我惹哭了的事。”背对着太阳的白榆模仿着她从同学那里听过的威胁的语气。 什么叫我把你惹哭?是你自己在那里哭好不好?钟滕无语到了极点,眼看时间快到了,他心一横:“好了,我答应你,我今天没有看见你和那个男孩,OK?” 白榆总算满意点头,冲对方比了个OK的手势,抛下句“谢谢大哥哥”,飞快溜进不远处大楼的阴影里,眨眼之间便不见了。 不愧是十二三岁的小孩,精力太旺盛了。钟滕只是在大太阳地下站了一会,就觉得头晕目眩,他走到剩下那个还在捡垃圾的男孩身边:“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满头大汗的男孩直起身,乖顺的冲他点头。不得不说,这小男孩长得确实很秀气,难怪白榆愿意跟他一起玩。 “你去吃饭吧,天气太热了,剩下的我们自己处理就行。”钟滕边说边感慨,这学校的管理层是真不把人当人,居然给这么小的孩子派这种活。 男孩感激的冲他一笑,随后右手五指并拢,指尖碰到下巴后,向前推出。 钟滕下意识模仿了一下:“你是在跟我说谢谢?”看到男孩重重的点头后,他觉得有点好笑:“不用谢小鬼,赶紧走吧。” 坐在石桌前的白榆惴惴不安。她不确定自己的“威胁”是否奏效。她凭感觉猜测,顾乐殊知道青田的存在后一定会很生气。 被科普阶梯理论后,她开始试着用这种思路观察身边的人:每个人身后似乎都写着一个归属数字,他们通过比较自己与对方的数字大小,决定彼此的沟通交往方式。司卓妮的数字比她身边的同学大,所以在这些人面前她不需要控制自己的脾气;但她的数字比顾乐殊的数字小,所以在面对顾乐殊的时候,她变成了有礼貌的学妹。被标记数字的人不能跟与自己数字相差太多的人有交际。这就是阶梯王国的法则。很不幸,青田在这个王国被标记的数字是0。 明明是酷暑,白榆被自己脑子里突然出现的想法吓得浑身发冷,她下意识扭头,生怕自己背后也突然长出来一个血肉模糊的数字。还好还好,她没看见数字,看见了向她跑来青田,他开心的跟她说着自己刚刚遇见了善良大哥哥的事。 白榆心想:他可不是什么善良大哥哥,唔,不过看在他没有告密的份上,勉强算个好人吧。 顾乐殊结束高中生涯后不久,白榆迎来了她在新学校的第一次期末考试。越接近期末考试,白榆脸上的紧张就愈发明显,直到考试当天早上,三个人一起吃早饭的时候,白榆吃到一半,放下手里的餐具,小心翼翼地看向旁边的两个人,轻声问:“我可以不去考试吗?” 不管她愿不愿意、承不承认,这里已经变成了她事实上的家,顾廷光和顾乐殊变成了她的家人。她很害怕—— “你可以去备用考场,我当你的监考员。”顾乐殊抢在顾廷光的“当然可以”前开口。 白榆抬头看了看顾乐殊,默认了。 虽然蒙在心上的一层阴影消失了,但新的阴影又出现了。白榆第一次发现学校的教室如此之大,她一个人坐在第一排,除了她一抬头就能对上的、坐在讲台处的顾乐殊,再没其他人。 题目做的顺利的时候还好,一旦有什么地方卡壳了,习惯性抬头思考的时候,总能对上顾乐殊的目光,对方就像在说:你是笨蛋吗?这种题都不会吗?搞得她只能重新低下头,盯着空白的试卷,满脑子都是“我好后悔”。 第一次当监考员的顾乐殊很无聊。考试刚开始他还有心情看试卷,但是因为试题没意思,他看个差不多十分钟就放下了。监考过程又不能玩手机、看书,他只能自己找点有意思的事做,比如看白榆的表情,和她作答的试卷。 怎么说,就,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白榆边点头边写的诗词填空,字写错了;皱眉答完的文言文解释词义,驴头不对马嘴。最后的半命题作文更让他无奈,作文题目是“我想成为……”,一般学生都会在后面填上某种职业,结果白榆写的是:我想成为一只大象,内容跑偏到她去野生动物园跟大象互动的事了,还一副越写越开心的样子。 顾乐殊实在看不下去了,再看下去,他都恨不得抢过试卷帮她写答案。他盯着教室后方的白墙,忍不住也开始在心里构思小作文:我的学渣妹妹。 7 “这几个地方你想去哪个地方玩?”顾乐殊给白榆列了张清单,然后看到了对方茫然的眼神。他只能继续解释:“如果你想跟大象近距离互动,建议去清迈和斯里兰卡,那里有大象庇护所;如果想看大规模野生象群,去非洲国家公园。当然,你要是有其他想法,可以提出来。” 白榆看了会清单,又抬头望了望正在转笔的顾乐殊:“我能在家待着吗?” 顾乐殊将手里的笔放下,看着她。 白榆知道这是在问她为什么,她当然不能诚实的讲自己想暑假跟青田一起玩。白榆急中生智:“我想在家好好学习。” 期末考试成绩昨天刚出来,当然白榆对自己的糟糕成绩已经有了心理预期,郁闷两分钟后就该干啥干啥。 “分数说明不了什么,没人在意这种东西,你不用对此难过。不过既然你想在家学习,那就以后再去。”顾乐殊将摆在白榆面前的清单拿走,起身离开前回头又看了一眼白榆:“你真的不想出去玩?” 白榆使劲摇头:“不想。” 因为白榆不愿意出去玩,顾廷光和顾乐殊也干脆留在家里。在他俩看来,白榆每天白天都在勤勤恳恳去图书馆,搞得顾廷光专门找她聊了一次,主题为“成绩并不重要,你过的快乐才是最重要的”,白榆点头:“我知道,妈妈也是这么说的。”顾廷光愣了两秒,掩饰般喝了会水,重复了几遍“那就好”,结束了对话。 白榆所谓的每天勤勤恳恳去图书馆,实则是上午她一个人在图书馆看漫画,下午跟青田一起在图书馆找各种动漫、电影、甚至纪录片的碟片看,只要封面好看,都有可能被他们挑出来。 顾廷光晚上有事,这天只有顾乐殊和白榆在家。顾乐殊干脆带上着白榆出去吃晚饭。询问“你想吃什么”后,他果不其然得到了“什么都可以”的回答。 顾乐殊觉得白榆有点像三无少女。不爱说话、很少有情绪起伏就算了,甚至连明显的喜好都没有。当然,更大的可能是白榆不愿意把自己的小世界分享给他,十三四岁的孩子大概都比较叛逆?顾乐殊回想着那个年龄的自己,将车停在餐厅门口,把钥匙丢给门童后,拉着白榆进去,俩人坐在靠窗的位置。 白榆将手肘倚靠在餐桌上、双手托着下巴,无聊的看着窗外,下意识打了个哈欠,看了一个下午电影的她有点困。电影碟片的封面虽然漂亮,但是内容她没看懂,就是一个人一直在船上弹钢琴啊弹钢琴—— 即将陷入睡眠的白榆头猛地一沉,瞬间把自己惊醒。她只能假装啥事都没发生,继续盯着窗外的街道。 顾乐殊差点被她逗笑,白榆这样子很像他见过的一只打瞌睡的小猫。 刚好这时候侍应生把餐食送上来。听到动静的白榆坐直,见他拿起餐具,跟着动手。 这顿饭吃完,天色已经彻底暗了。离开餐厅前,白榆忍不住好奇,一直盯着看餐厅中央微笑弹钢琴的姐姐,对方穿着白色的缎面礼服长裙,指尖不断在琴键之间跳跃。白榆听不出音乐的好坏,满心只是“好漂亮”。 “你想学钢琴吗?”顾乐殊留意到白榆放慢的脚步。 白榆被他的声音惊醒,连忙摇头,她害怕顾乐殊真以为自己对钢琴感兴趣、送自己去学乐器,继续补充:“我只是觉得那个姐姐很漂亮。” 顾乐殊在心底嗤笑一声,面上却不显:“嗯,走吧。” 回去的路上经过一条热闹的餐饮街。等红路灯的顾乐殊看到白榆出神地盯着车窗外的店铺,开口:“你想再去吃点东西吗?” 白榆被他的话吓了一跳,收回酸涩的眼睛,眨了好几下:“我刚才已经吃饱了。”她不自觉紧紧捏着自己的手指,想着刚刚一闪而过的青田和店铺门口张贴的纸张:招聘洗碗工若干,工作时间晚八点到凌晨两点,工资面议。 重新走进这条餐饮街的白榆有些忐忑,她昨晚看见的那家店铺还没开始营业。准确来说,早上九点半开始营业的餐馆并不多。她走进一家同样贴着招聘广告、刚开门的餐馆,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有气势一些:“请问你们招人吗?” 还在搬桌椅的老板听到声音走过来,看到是小女孩忍不住笑了:“小妹妹,我们招人,但你年纪太小了。” 白榆垂下头,然后再次听到他的声音—— “所以工资肯定不能按大人的工资算,一个小时十块钱,能接受你就留下来。” 青田拽了拽她的袖口,担心的“询问”: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盯着碟片发呆的白榆猛地回过神,勉强笑着摇头。一直到电影结束、俩人在图书馆道别,白榆还是没说出那句“我可以给你钱吗?”。回家躺在床上的她又一次拿出手机看屏幕上的银行卡余额。顾廷光每个月都在给她转零花钱。这些钱原本只是数字的存在,现在变成了一个小时十块钱的现实。 她再一次体会到类似于不知所措的感觉。她似乎能做什么,但是又不知道该怎么做。白榆把被子盖在脸上。 因为爸爸临时多了工作,五岁的白榆被放到白望舒工作的地方。她站在教室门口看向正在教其他孩子画画的白望舒,目光交汇时,她刚要喊妈妈,白望舒伸出手指在嘴角比了一个安静的手势。她张开的嘴巴又紧紧闭上。一直到她被白望舒拉着手走出那栋房子,她才开口:“妈妈,为什么那里不可以说话?” “因为妈妈和那些小朋友在玩一个假装大家都听不到、也不能说话的游戏,坚持到最后的小朋友可以得到奖品。”白望舒笑着把她抱起来放在自行车后面的座椅上。 “我想和你们一起玩!”白榆大声说。 “嗯……”白望舒做出沉思的表情:“可是参加这个游戏的小朋友要学习一种新的语言,星星小朋友,你有信心吗?” 每天在学校学写字写的痛不欲生的白榆顿时蔫了,但是她又很想玩那个看起来就很有意思的游戏,短暂的犹豫后,她重重点头。 夏日黄昏的街道溢满瓜果花香,沿路是熟悉的叫卖声和招牌。她感觉自己被抱进一个温暖的怀抱,家里的门刚好在这个时候打开。 “刚在阳台看见你们回来,饭菜做好了。”柯修文把她从白望舒怀里接过来:“小星星,有没有遵守约定?” “当然了,星星才没有影响妈妈工作。”白望舒笑着捏了捏白榆的耳朵:“好了,赶紧吃饭。” 一切看起来都像是真的。 被闹钟吵醒的白榆,迷茫的盯着窗户看了很久。 ===== *补丁:架空世界十七岁可以考驾照。 *女主妈妈的名字我纠结了好久,最后实在是找不到比这个更合适的名字了。完全没有碰瓷名人的意思。 8 因为需要思考问题,白榆重拾了晚上散步的习惯。 曾经的家附近有一条长河。晚饭后,一家三口会在河边散步,白榆喜欢跟一群孩子在体育器械处玩闹,父母则坐在一旁的河堤处聊天。 不知不觉,她走到了夜市。道路两边尽是各式摊贩,叫卖之声不绝于耳。白榆很快被卖木雕的小摊吸引了注意力,地上摆着不少雕刻好的小动物,她蹲在地上看了好一会。摊主注意到了这位小顾客,吆喝道:“小妹妹,喜欢吗?手工雕刻,一个三十,两个五十。好看的很啊。” 白榆赶紧站起来,不好意思地摇摇头,快步走开了。 夜市一直延长到红路灯路口,稀稀落落,路过的行人偶尔看上几眼,见没什么好玩意,就又走了。 走到尽头的白榆刚准备转头回家,正好看到了草丛里随风飘荡的狗尾巴草。她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摘了几根草,盘腿坐在地上。 当一只栩栩如生的蚱蜢出现在她手上时,白榆开心的举着,在路灯下看了又看。 “蚱蜢!姐姐,我也想要蚱蜢。”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也被她手里的东西吸引,跑到她身边、眼巴巴的盯着她手掌上的蚱蜢看。那孩子的父母跟在身后,表情有些尴尬:“不好意思哦。” 就在白榆把这只蚱蜢递给那个孩子的同时,一个绝妙的主意突然在她心里成型。她似乎找到了赚钱的方法! 第一步,找到足够的材料。院子里正好有竹子。 在确定家里另外两位大人离开后,拎着篮子的白榆鬼鬼祟祟跑进竹林、开始摘叶子,边摘边感慨,这里的竹子长得真不错。她估计这些竹子的岁数肯定已经很老了,要不然竹秆不会是明亮的金黄色。还好叶子没有老,还是绿色的,叶片宽大,非常适合编东西。为了避免出现一根竹子被她薅秃的尴尬局面,白榆采取了“均匀采样”的方法。 她这边摘叶子摘的热火朝天,院子里的其他人大气都不敢喘,最后还是闻讯赶来的秀姨给顾廷光打了电话,得到的答复也不出意料—— “星星,是需要竹叶吗?要不要秀姨帮你摘?还要竹秆吗?” 刚摘完叶子的白榆正小心翼翼地准备逃离作案现场,结果被赶来的秀姨抓了个正着,她赶紧把篮子藏在身后:“够了,已经够了,谢谢秀姨。” 秀姨心疼的拿出湿巾擦掉她脸上的汗:“下次这种事让秀姨帮你,这么热的天……” 不知道是被太阳晒的、还是因为被发现做坏事,回到室内后,白榆的脸红了很久才变回正常的样子。她坐在卧室地上,把篮子放在一边,回忆着她从爸爸那里学到的草编方法。直到秀姨喊她下楼吃晚饭的时间,地上已经摆满了各种小动物。她一边回应着“好”,一边把这些东西全都装进书包,准备好后匆匆跑去了楼下。 顾廷光最近很忙,晚上只有顾乐殊回家吃饭。本就安静的餐桌变得更安静了。 白榆刚坐上椅子,坐她旁边的顾乐殊就皱着眉头看了她一眼。白榆被他看的有些紧张,低头打量了一遍自己的衣服:干干净净。早上摘叶子的时候,因为弄得满身汗,她回来就立刻洗了澡。 花了一分钟思考自己哪里有问题、但没想到答案的白榆决定放弃纠结这个问题。顾乐殊就是整天不高兴,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不高兴。 吃完饭的白榆跟前几天一样从椅子跳下来:“哥哥,我出门散步了,八点前回家。” 正在慢悠悠喝汤的顾乐殊嗯了一声。 得到许可的白榆立刻跑上楼,拿起自己的书包,在门口换好鞋,径直跑到了昨晚她看好的那片草地。 因为位置偏远,这里的摊贩很少。白榆很快找到一块正对路灯的空地。她从书包里拿出毯子铺在草地上,一股脑将书包里的东西全部倒上去,最后抽出夹层里的硬纸壳摆在毯子左边:三元一个,五元两个。 悠悠哉哉跟在白榆身后的顾乐殊快被她摆出来的价格表气笑了。他算是知道刚才吃饭时白榆身上那股怪味哪来的了:原来是编了一天的这些破烂玩意。合着昨天晚上是跑这块地方踩点来了。顾乐殊刚准备走过去叫她把这些东西收走、别在这丢人现眼,有人比他动作更快。 一个城管冲白榆亮了亮证件,另一个城管直接动手把毯子对角一裹随手丢进车里:“没有经营许可证不能随便摆摊卖东西啊。” 白榆看着自己做了一天的东西直接被收走,慌张道:“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们可不可以先把东西还给我,我愿意办许可证。” 亮证件的城管冲另一个收东西的人轻蔑一笑,又看向白榆:“那你这流程也不对。你得先办许可证,再让你父母交罚款领回东西。” 白榆不想让自己那么软弱,可是在听到父母这个词的时候,她还是控制不住哭了。 俩城管对这类场景已经见怪不怪,彼此之间耸了耸肩,准备开车离开。 “东西还她。”顾乐殊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他心底涌出了一股火,除了对这俩人的不满,更是对白榆的不满:你是我的妹妹,你怎么能这么容易被人欺负? 见俩人犹豫,顾乐殊懒得再跟他们废话,直接拿出手机给人打电话:“……嗯……我的东西被城管收了,在——”等他报完地址、挂了电话没亮分钟,亮证件的那位手机响了。 顾乐殊听着身后每隔几秒就出现的啜泣声有些无奈,待走到无人的拐角处,他停下脚步,转身低头看向还在抹眼泪的白榆:“你很缺钱吗?缺多少钱?” 白榆垂着脑袋:“不缺钱。”过了半晌,她不得不回答对方沉默的提问:“我在给写作文寻找素材。” 想到白榆写作文那跑题跑到爪洼国的水平,顾乐殊真想讽刺她一句:你缺的是脑子,不是素材。算了,最起码知不足、能自反。 “我跟他们说了,以后那块地归你。” 白榆看着路灯下自己的影子:“谢谢哥哥。” 顾乐殊有些不满:“你只有口头的感谢吗?” 白榆无措的抬头看他,拿出手机,将银行卡余额的界面递给他看:“我把这些钱全转给你,如果不够——” 顾乐殊看了眼数字,发现白榆超乎想象的节省,半年愣是没花一分钱。而且她当自己是什么人?拦路抢劫的劫匪吗?顾乐殊没好气的拎起白榆手里的书包,从那堆破烂里面随便挑了只兔子:“就这个了。” 9 顾乐殊第一次“佩服”一个人。只要不下雨,白榆就会背着她的那堆东西跑去公园的角落摆地摊。即使蚊子成堆、热气蒸腾,此人依旧不改初心,那叫一个持之以恒。还好顾廷光这个夏天忙的很,不知道白榆摆地摊的事,不然顾乐殊非常怀疑他会找一堆人充当顾客,把白榆草编的那些东西全部买光。 在他看来,白榆做的这些东西也就骗骗五六岁的小孩,来买的都是带着小孩的家长。而且时不时有孩子过来装可怜,说自己没钱,白榆随手就送了。哪有这样做生意的?后来消息传开,尤其是最后半个月,原本偏僻的公园角落,愣是一到白榆的“摆摊”时间,都能凑过来一堆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脏兮兮的小孩,喊着“姐姐姐姐我没钱”,飞快把“商品”“扫劫”一空。 得,这是做慈善来了。 开学前一周,白榆开始数钱包里零零散散的钱,总共是二百三十五块钱。她数了三遍,愣是一分钱都没多出来。这就是她忙了整个暑假的所有收入。 青田虽然没明白为什么白榆会突然想卖东西,但还是跟她学用叶子编各种小动物。他一开始做出来的东西把俩人都逗得要死,后来熟练后,那些小动物看起来也惟妙惟肖。俩人在图书馆忙活了一个下午,临走前,白榆把他俩的成果全都装进书包,跟青田保证:我一定可以全部卖出去。 青田猜测可能这是学校组织的活动,跟白榆比了个加油的手势。 然后第二天下午,青田就收到了白榆递给他的厚厚的一摞钱,面值从一元到二十元不等,还有零零散散的硬币,这些钱被一方手帕包着。白榆的表情很骄傲:昨天晚上我们做的东西全部卖掉了,一共卖了四百七十块钱,我们一人一半。 他突然明白了白榆双手不少或浅或深的划痕的来源。他一直以为这个暑假对方身上多出来的叶草味道是因为换了洗发水。现在答案呼之欲出。这一刻,他突然庆幸自己发不出声音,否则他做不到不让自己的哽咽背叛自己的表情。 他珍重的接过那方手帕,放进自己的背包后,笑着说:好哦。 距离开学还有五天。 摆摊活动结束,院子里的各类植物总算逃脱了被每天摘叶子的命运。因为成功把钱送出去,白榆的心情比假期刚开始轻快不少。她隐隐察觉到自己似乎拥有某种力量,能够借此改变些什么,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就在白榆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想着还可以做什么的时候,听到了旁边人的问题: “你的作文写完了吗?” 这句话宛如一盆冷水,瞬间将漂浮在云端的白榆浇回现实,她一脸茫然的看向顾乐殊。 看到白榆表情后,顾乐殊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换了个问题:“你的暑假作业写完了吗?” 白榆低下头,目光游离,在沉默的重压下,她不得不开口:“我从来都不写假期作业。” 顾乐殊秒懂她话里的意思,她是在说:我的爸爸妈妈都不管我的作业,你凭什么管我。 合着这俩月天天去图书馆是因为觉得在家里玩不过瘾、专门去图书馆玩?顾乐殊总算知道白榆成绩为什么能糟糕成那个样子了。他对应试教育下的分数评判的确无感,但是学不会和不认真学习完全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他之前还觉得白榆成绩差是因为她爸脑子不好、遗传的,现在明白了,纯粹是被父母溺爱成这样的。他是真服了白榆不靠谱的爹妈,同时对顾廷光也很无语,还隔三岔五跟学校沟通孩子在校情况,这都沟通了个啥啊? “早餐吃完了吗?” 白榆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我现在去图书馆写作业。” 写作业?抄作业吧。顾乐殊对这些把戏再熟悉不过:“不用了,你就在家写,我看着你写。” 白榆从来没有如此期待过开学。 过去五天,她写的作业超过了之前所有作业的总和。最后一天,她一边写作业,一边擦眼泪,但是坐旁边的顾乐殊完全不为所动,面无表情的指着她写出来的答案:“算错了,重新写。” 终于开学了,学校里再也没有顾乐殊了,自己再也不用被逼着写作业了。吃完早餐的白榆起身就要飞奔着冲出家,然后被顾乐殊的眼神钉在原地: “从今天起,每天记得给我检查作业。如果我不在家,就拍照发给我。” 白榆真希望自己此刻耳朵失灵,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她很想冲顾乐殊大吼:“不要,凭什么!”,可是她刚鼓起勇气说了个“不”字,后面的字就被对方的目光冻没了。她低下头“哦”了一声,整个人跟个刚从水里爬出来的猫似的,一步步挪向学校。 上学的日子变得无比艰难。 第一天放学,白榆把写好的作业交给顾乐殊,她以为这样就行了。然后对方检查出一堆的错误,最后变成了重写。白榆不想重写。但是她就算认真写作业,还是会有一堆错误。重写了三天作业的白榆实在受不了了,思前想后,她觉得只有一个办法能让她逃离每天重写作业的悲惨命运:题目全做对。 但问题是她做不对,而且她也没有可以“共享”作业的同学。最后,她不得不用“哥哥每天要检查我的作业”的理由求助(折磨)各科老师。虽然那些知识点她还是搞不懂,写作业写到最后基本就是老师在旁边念答案,她记答案,最起码,顾乐殊那关她过了。 她这边每天被作业折磨的死去活来,但是在班主任眼里,那就是上进心爆棚,虽然落实到分数上没啥变化,但是有在努力学习,态度非常认真,跟顾廷光打电话的时候,都快把白榆夸成一朵花了。听了这话的顾廷光,更加放心大胆的将白榆的学业交给顾乐殊全权负责。 唯一值得开心的是,自己的周末还没有被邪恶势力染指。 仅仅是开学一周,她已经疲惫的仿佛过了一辈子。白榆现在不敢随便去图书馆,生怕哪天她在那看漫画书、被顾乐殊抓个正着。但是周末这种难得能透气的时间,她不愿意待在家里,思前想后,她决定出门乱逛。 逛完博物馆的白榆看时间还早,又去了附近的商业街。街道两侧的橱窗摆满了精美的手工艺品。她目不暇接,整个人沉浸其中。直到听见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她才回过神,抬头朝声音的方向张望。 钟滕没想到自己能在这里遇到白榆,他猜想对方跟自己的目的一样,打完招呼后凑到白榆身边:“你也在给你哥哥选生日礼物吗?能不能偷偷告诉我,你哥哥喜欢什么样的礼物啊?” 10 顾乐殊喜欢什么样的生日礼物?不对,应该问顾乐殊有喜欢的东西吗? 答案当然是没有。 白榆回忆着自己和顾乐殊相处的点点滴滴,突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这个人从来没笑过! 正常人类怎么可能会不笑?难道……他不是人?白榆顿时有了无数猜测,就在她幻想到“白榆大英雄识破了外星人派来间谍的阴谋、拯救了地球这颗美丽小星球、即将被联合国秘书长颁发勋章”的时候,听到了手指指节敲桌子的声音。 “你已经构思一个小时了,现在可以开始写周记了吗?” 回到现实的白榆慌忙松开嘴里咬着的笔杆,愁眉苦脸的看着面前空白的作文本。 本来她的周末作业在诸位老师的“帮忙”下,周五放学前已经写完了。但是顾乐殊觉得她作文写得太烂,让她从这个学期开始每周写一篇周记。白榆虽然嘴上答应,但手却很诚实的不想写,加上她听说顾乐殊这周有事不会回家,果断假装忘记这项作业的存在。结果顾乐殊周日晚上回来了。 “你刚才不是想了很多内容吗?把你想的东西写下来就行了。”顾乐殊刚才看她一会皱眉、一会点头、一会迷之微笑的,以为内心肯定是在构思什么大作,结果没想到构思这么久,现在还是一个字写不出来。 白榆的头越埋越低,整个人都快趴桌子上了。她要是把刚刚的所思所想写下来,顾乐殊搞不好要杀了她,不对,肯定比杀了她更残忍——每天让她写堆积如山的作业,写不完不准吃饭、不准睡觉、不准喝水—— 眼看人趴桌子上快睡着了,顾乐殊不轻不重地揪住她的后领,把她拉直:“周记写完之前不能睡觉。” 白榆被他拽的生气,瞪着他:“我写什么都可以吗?” “满五百字、表达清晰、内容合理即可。”顾乐殊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标准,顺便看了眼时间,已经八点半了,陪小孩子写作业真是受罪。 白榆深呼一口气,拿起笔,重重的在纸上写着: 我的哥哥 我的哥哥是个很讨厌的人,他有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巴,两只耳朵,从来不会笑,长得像个机器人。他每天都在逼我写作业,写不完作业就不让我睡觉,所以我现在还在写作业,为什么这个世界有作业,为什么作业那么多,为什么作业我都不会做—— 顾乐殊眼睁睁看着白榆的作文从“写人”跑题到“论作业”,写到最后,她居然还点了个题:所以我的哥哥和作业一样讨厌。 刚好五百字。 时钟走到了十点半。 顾乐殊在心里默默叹气,看向写完就立刻把笔摔在桌子上的白榆:“下次记得周日中午十二点前把周记写完,不要想偷懒。” 白榆的眼眶红了一圈,她猛地站起来,推开椅子,转身就走。 九月的第二个周末,钟滕又在美术馆遇到了白榆。因为顾乐殊的生日就在下周末,钟滕这段时间一直在四处寻找礼物灵感。 白榆站在一副油画前,手里拿着铅笔和白纸,正在描摹。钟滕立刻凑过去,发现这孩子画的倒是挺有模有样的,而且也太用心了,他都离这么近了,对方毫无知觉。钟滕往后退了一步,咳嗽一声:“嗨,白榆小小姐。” 听到自己名字的白榆猛地抬头,转身看到了钟滕,她下意识把手里的东西藏到身后。 钟滕露出一个戏谑的笑:“你是不是在给你哥哥准备生日礼物?是要送给他一幅画?” “才不是!”白榆立刻反驳。 钟滕看向白榆刚刚临摹的那幅油画:许多开的正艳的鲜花被放在同一个花篮里,几只蝴蝶穿插其中。他不懂艺术,只觉得这幅画很美。 他微笑着冲白榆挥手:“拜拜啦小小姐,我去那边了。”经过对方身边时,他还是没忍住加了一句:“你画的那幅更好看,你哥哥肯定会喜欢的。” 等他的背影彻底消失,白榆才重新拿出自己的笔和纸,又在心里说了一遍:才不是。 周五晚上专门赶回家的顾乐殊一进门就看到了正在吃饭的白榆,对方很有自知自明,见到他的一瞬间,表情立刻变得沮丧,头都快埋进碗里了。他刚准备开口,秀姨就从厨房里走出来:“乐殊回来了,先吃饭,今天的饭菜可好吃啦。” 顾乐殊忍着气,坐到白榆身边。 白榆偷瞄了他一眼,飞快又扒拉了几口饭,匆忙说一句“我吃饱了”,就准备跑,被顾乐殊伸手拽住。 他饭也不吃,直接把白榆拉到客厅:“学校里有人欺负你吗?” 白榆像个被老师罚站的学生,低着头,声音小的跟蚊子似的:“没有。” “那你今天为什么不去学校?”从早上接到家里的电话,他心里就憋着一股气,因为学校有事,他一直拖到现在才回家,他看白榆好得很,一点都没有生病的样子。 “我……”白榆抬头看了他一眼,知道自己说身体不舒服肯定行不通,干脆破罐子破摔:“我今天不想去学校,我之前都是不想去学校就可以不去学校的。” 顾乐殊已经是第二次从白榆这里听到这种话了,对方很明显又在质问他:你凭什么管我。白榆是第一个敢这么跟他说话的人,还不止一次。顾乐殊气的脑子发昏,脱口而出:“所以你父母把你养成了七门课只能及格一门的废物!” 整栋房子陷入寂静。 白榆仰头看着顾乐殊的脸,迟钝的眨了眨眼睛,随后感受到眼眶里滚烫的熔浆顺着脸颊,带着她一起往下坠。 自觉失言的顾乐殊刚要伸手安慰她,匆忙跑回家的顾廷光已经拦在俩人之间,他半跪在地上,将白榆抱住:“没事啊没事,是哥哥说错话了,我们不在意那些东西——” 阻止他继续讲下去的是白榆的嚎啕大哭:“我要爸爸妈妈,我要回家——” 吃完退烧药的白榆躺病床上睡着了,只是她睡的不怎么安稳,时不时发出抽噎声,过了一个小时,体温降到三十八度后,整个人才平静下来,就是脸还有点红。众人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秀姨在病房里照看,顾廷光把顾乐殊叫到楼梯间的消防通道处。 “这件事是我的错,我一直不想让别人用异样的眼光看星星……我应该早点告诉你,星星有注意缺陷多动障碍,也就是ADHD,阅读和写作对她来说很难。”他将手里的纸盒递给顾乐殊:“刚才秀姨去她卧室取东西时在她桌子上看到的,秀姨害怕弄坏,用盒子包装了一下。这应该是她今天、不对,昨天没去学校的原因,现在刚好十二点,生日快乐。” 顾乐殊沉默的拆开纸盒,引入眼帘的是一幅画,准确来说是用绳子粘贴形成的立体拼贴画,他第一眼就认出了这幅画模仿的风格:胡安·德·阿雷利亚诺。画框边贴着一张便利签: 哥哥,祝你十八岁生日快乐。对不起,我之前不应该说你很讨厌。如果你以后让我少写一点作业,你就更不讨厌了。 =========== 写得很难受的一章。没有说ADHD成绩一定差的意思,也没有说正常人就不能成绩差的意思。能坚持看到这里的大家应该能大概感觉到我到底想表达什么东西。祝福大家不要被“成绩”、“规则”等等东西束缚,哪怕有很多所谓的缺点,你依旧是一个拥有自己独一无二特质的人,你有自己还没发现的很多优点。被打击的时候,试着对自己说一句“错的是这个世界,不是我”。 附图是Juan的画。这本小说新换的封面就是截取这幅画右边的部分。 11 “哈哈哈,你居然考了零分?”小男孩一把抢过同桌手里的试卷,跑到讲台上挥着手里的试卷冲全班同学大喊:“号外号外,白榆的数学考了零分!” 白榆跑过去抢他手里的试卷,争执之下,试卷被撕成了两半。和白榆玩的好的几个女孩生气了,跑去一起谴责那个男孩,安慰拿着试卷回到座位垂着头的白榆。脾气最大的女孩姜桃冲到男孩面前大吼:“道歉!” 男孩梗着脖子:“我不道歉,她就是考了零分!” “那我们以后都不和你玩了,白榆再也不帮你做手工作业了!”姜桃的声音比他更大,全班的同学都围了过来。 在众人的指责下,男孩一下子哭了。 办公室。 被老师和颜悦色教育后的男孩抽噎:“白榆,对不起,我不应该那么说。你以后可不可以继续帮我做手工?” 白榆抬头看他,握住男孩朝她伸出的手,轻轻摇了摇:“没关系。” 男孩走出办公室后,老师看向女孩:“白榆同学,你可不可以帮老师一个忙?”白榆看到桌子摆着的卡纸和剪刀,重重点了点头。 一节课结束。老师在收起挂在黑板上的动物卡纸前,郑重道:“同学们,今天这节课用到的材料都是白榆同学一个人制作的,”她等同学们发出的惊叹声结束后,继续说:“让我们大家一起对白榆同学表达最真诚的感谢。” 被鼓掌声和不间断的“你好厉害”声音围绕的白榆,脸有点红。 妈妈,我好像和同学不一样。 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擅长的东西也不一样。你的同学或许跑的很快、唱歌好听、学习特别棒—— 那我呢? 很多人互相伤害,是因为他们听不到彼此的声音、体会不到彼此的感觉。可是我们的星星可以,这可是最厉害的技能! 睡醒的白榆揉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她刚准备下床,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对不起,我昨天不应该那样对你说话,我以后不会再那样。你的礼物我收到了,非常美,我很喜欢。”顾乐殊看白榆低着头不说话,继续补充:“我也很喜欢胡安的那幅画,谢谢你。” 白榆想起了昨晚发生的事,包括最后自己大哭的情形。她有些难堪,觉得自己很像一个任性的小孩。 “没关系。我是个不擅长学习的学生,哥哥是为了我好。”白榆捏着自己的手指:“那我能不能不写周记了?” 顾乐殊听前半句还很难受,听完后半句,只觉得哭笑不得:“这样吧,如果你继续写周记,以后就不用做寒暑假作业。你选哪个?” 白榆抬头看了顾乐殊一眼,知道自己没有讨价还价余地后,低下头:“我不想写寒暑假作业。” “嗯。衣服在这里,换好衣服我们回家。今天周六,明天中午十二点之前要把周记交给我。”顾乐殊站起来,就要转身的时候,又想到了什么,露出一个微笑:“你想写什么都可以。” 家里开始出现“奇奇怪怪”的东西。比如兔子苹果,橘子灯,甚至某一天,顾乐殊看到了餐桌上摆着几只企鹅,他一开始以为是布偶,用手一摸才发现是用香蕉做的企鹅。他再次直观的感受到白榆看到的世界和普通人看到的世界不一样。 顾乐殊所在的法学院刚好在新年前十天举办新春音乐会。 坐在下面的白榆不时向周围张望,顾乐殊刚刚有事说要离开一会,让她一个人好好待在这,但是节目快开始了,他还是没回来。她心不在焉的听着主持人报幕词里一连串的“专业”,当全场灯光暗下来时,她不得不将身体坐正,开始看节目。 幕布缓缓拉开,最先出现的是轻扫琵琶的顾廷光。他一出现,全场爆发出一阵激烈的掌声和欢呼声,然后是坐在他旁边吹笛的顾乐殊,后面两位白榆不认识,但认识他们手里的乐器:二胡和扬琴。 演奏结束,四人起身致意,在掌声中退场。 “生日快乐。”顾乐殊回到座位:“爸爸有事先走了。” “哥哥你笛子吹得真好。” “……谢谢,但那是箫。” “……哦。” 白榆成绩依旧糟糕,但她还是迎来了高中生活,虽然对她来说变化仅仅是新教室、新同学、新老师。她还是一个人坐,准确来说,全班学生都是单独的座位。 下课铃刚停,染着酒红色头发、混不吝穿着校服的男生拽拽的走到她座位旁边:“白榆同学,我注意你很久了。” 刚把饭卡从书包里拿出来的白榆抬头看向他,有些迷茫:“我们今天好像是第一次见面。” 男生拽了拽自己的头发:“唔,从早上进教室的时候开始注意的,不过这不重要!白榆同学,跟我一起去校外吃午餐吧,我允许你坐我的摩托车,体验风驰电掣的感觉——” 白榆只觉得莫名其妙,但她还是很有礼貌:“谢谢,但是不用了,我要去吃饭了。” “等等、等等!”男生跑着拦住她:“你为什么拒绝我?我哪里不好了?我的头发这么酷——” “我觉得摩托挺危险的,至于你的头发……有点像火烈鸟……”说完这句话的白榆也有点尴尬,她趁男生僵住的时候,从他身侧溜走,眨眼之间已经消失在了楼梯走廊。 心碎男孩一号产生。 短短三个月时间,校园表白墙快要被诸多心碎人的眼泪淹没。其中既有婉约路线如“白榆同学,我们一起写作业?”,也有狂放派:“白榆同学,我喜欢你,我们交往吧!”,结局是无一例外的:“抱歉,我想孤独一点。” 白榆一开始并不想抄袭这句经典台词,奈何事实证明一旦她回复“我不喜欢你”这种话,总会又迎来一个新的问题——“为什么!”这个世界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就像她不喜欢吃苹果一样,难道她还要写一篇“论白榆不喜欢吃苹果的原因”这种论文吗? 这句话的效果确实很好,她每次说完这句话,对方就直接石化。白榆就像个结束任务的杀手,挥一挥手,离开作案现场,不带走一粒尘埃。 但总有些人想另辟蹊径,比如虽迟但到的经典情书派。 刚翻开白榆书本准备检查她作业的顾乐殊就看到了夹在里面的满是爱心的信封,又抬头看向明显也愣住的白榆:“这是?” 白榆赶紧摇头以示清白:“我不知道。” 顾乐殊起身,将那封信拿走:“我知道了,你继续写作业吧。” 短短两天内、数十位学生相继转学的事实,让校内曾有的粉色泡泡消散的无影无踪。 ================= 曲子是《春江花月夜》 12 夏天来了。 因为某部关于名字的电影上映,白榆和青田一起吃午饭时聊到了她的名字来源:白榆是一种树,也是古代星星的代称,所以我的小名就是星星。 青田勉强笑了笑:我的名字是奶奶在篮子里发现的,大概是因为我出生的时候刚好是种庄稼的季节。沉默许久,他继续“说”:所有的父母都会爱孩子是这个世界最大的谎言。 白榆觉得她好像在哪里看到过青田这个词,但实在是想不起来。她看着卧室里满满一墙的书皱起了眉头。因为喜欢书的封面和插图,白榆买了很多书,有时候太无聊,也会翻开看。但那些文字像水一般,从她眼前流走,没留下一丝痕迹。 盘坐在地上的白榆认命的抽出左下角第一本书。 顾廷光和顾乐殊父子难得一起在家吃早餐。这天有些不同,他们刚走到餐厅,就被桌上放着的一张纸条吸引了视线,上面写着一首诗,明显是白榆的字迹,其中一句被她用红色的波浪线标记了出来: 顾视世间人,为乐甚独殊。 这首诗的第一句是:天上何所有,历历种白榆。 “我们之前说好的,孩子要让我取名字。我已经想好了,女孩跟我的姓,男孩跟你的姓……不要,我不告诉你,等以后你就知道了!” 二十前的对话再次在耳边响起,顾廷光的目光死死盯着那张纸条,颤抖着嘴唇,默念了好几遍“顾视世间人,为乐甚独殊”,整个人像是突然苍老了十几岁,他扶着桌子起身,走了出去。 顾乐殊拿起纸条,所以这就是他们名字的由来? 真无聊啊。 因为一夜没睡,挂着两个巨大黑眼圈的白榆在车里都快睡着了,下车后,整个人跟个幽灵似的往校园飘。 天快亮的时候,她居然在书里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好奇之下,她干脆把整首诗都读了一遍,这一看不得了,她又在下面看到了顾乐殊的名字。因为不太懂诗句的意思,白榆读了好几遍,虽然最后还是不懂,但她发现这是一首读起来让人不由自主很开心的诗,干脆工工整整抄写下来,摆到餐桌上。这样早上顾乐殊看见应该也会很开心——你的父母很爱很爱你,所以给你取了一个既包括爸爸妈妈名字、又化用了这么开心的诗句的名字。 脑子晕乎乎的白榆看见路边一个熟悉的身影时,高兴的飞奔到对方身边,激动的用手告诉青田:我找到了你的名字!你的名字有很重要的意义! 她手忙脚乱的把书包放在地上,从里面拿出一个精致的信封塞进对方手里后,说:青田是一种可以结出把水变成美酒果子的果树,给你取名字的人对你寄予厚望! ——青田核,莫知其树实之形。核大如六升瓠,注水其中,俄顷水成酒,一名青田壶,亦曰青田酒。 白榆还想继续说,然而上课铃声响了。她不得不挥手和青田告别,拎着书包冲向教室。丝毫没留意到周围人不敢置信的目光。 白榆和学校里的哑巴有关系的消息飞速在校园传开,尤其是这段关系看起来似乎还是由白榆主导的。 学校里的男生一直以为白榆是因为无心恋爱、或者看不上他们,所以拒绝所有人。告白失败加上学校开始严打校内骚扰事件后,纷纷熄了那颗纯洁的少男之心。结果万万没想到,他们奉若神明的高岭之花居然看上了这么一个东西?居然会对这种垃圾笑得那么灿烂? 不可思议,无法接受! 尤其是在他们偷偷分头跟踪这俩人、发现这俩人居然每天都一起躲在校园偏僻处吃午饭后,这种仿佛被背叛的愤怒达到了最大值。 “他们肯定认识很久了。” “绝对的,白榆都为了他学手语了,手指比划的那么顺溜。” “你们说他俩会不会已经,嗯?” “八九不离十,那种小白脸。” “草,看起来那么干净,真恶心。” “切,你嘴上说恶心,那妞真给你,你会不上?” …… 这些男生纷纷化身侦探,尤其是离白榆最近的同班同学,在看见她脖子上突兀多出来的红痕后,会故意发出大叫:“哎,白榆,你脖子怎么回事?” 白榆一脸莫名。 其他男生坏笑着递来镜子摆在她面前:“红色的草莓哦。” 白榆皱着眉头用手碰了碰那块皮肤,传来一阵轻微的痒意:“是蚊子咬的,你们把蚊子咬的地方叫草莓吗?” 好奇怪的比喻。 围着她的男生爆发出哄堂大笑,最初大叫的男生冲其他人挤眉弄眼:“肯定是一只很大很大的蚊子。” 白榆只觉得这群人跟神经病似的,他们的表情令她厌烦。白榆站起来:“请让一下,我要出去。” 愈演愈烈的流言也传进了女生的耳朵。她们在最初表达过惊讶后,再看向白榆,目光不自觉掺杂了复杂的情绪。如果白榆是她们熟识的人,她们会出于那点共同的怜悯,告诉仍旧不知情的白榆,她正经历着多么残忍的流言,她被那些猥琐的男人用多么恶心的词汇意淫。但她们之间并不熟悉。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准则,这些女生也保持了沉默。 当谣言传播到某种程度后,总会激起“正义使者”巨大的责任心。随着群聊里众人偷拍的“亲密”照片越来越多,这些自诩“骑士”的男生实在坐不住了。他们直觉不相信其他男生嘴里的污言秽语,但他们又不能理解自己眼里的公主为何要堕落至此,最终只有一个解释:是那个卑贱的垃圾勾引了白榆。对于这样的垃圾,当然要亲自让他明白,做出这种肮脏事的后果。 白榆和以往一样,提着饭盒往约定的“食堂”走去,因为最近几天太热了,她这次专门盛了两碗绿豆汤。沉浸在自己世界的她完全看不到周围人等着看好戏的目光,直到她走进大楼后的阴影: 青田躺在地上,用手捂住自己的头,发不出任何声音。 背对着白榆的男生们还在边踢边骂。 白榆脑子响起爆炸的轰鸣声,她冲向那群人,将手里的东西砸到离她最近的人身上,使出全身的力气推开围在青田身边的男生,时隔多年,她终于能嘶吼出那句话: “你们为什么要这样?” ——你们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觉得人命这么廉价? ——你们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能肆无忌惮的伤害一个人? ——你们为什么要这样?是因为在你们眼里除了你们、其他人只是一滩肉吗? 而她能得到的最好的回答,依旧、也只能是沉默。 在看到白榆眼里涌出的泪水后,那些男生彼此看了一会,没再说话,走出了大楼的阴影,重新回到阳光灿烂的人间。 白榆哭着扶起挣扎站起来的青田,往医务室的方向走去。 13 “这位同学主要是手臂软组织挫伤,没有明显的骨折痕迹。先用冰袋冷敷十五分钟,间隔两三个小时。24 小时后可以涂点活血的药膏,尽量减少剧烈活动,如果疼痛加重,最好尽快去医院。”检查完伤口的校医拉开床帘:“家里有红花油、喷雾这类的东西吗?” 青田点点头。 将冰袋递给病患的校医看到还坐在椅子上哭的女生时,有些头疼:“不算什么大问题,休息几天就好了。”她大概能猜到事情起因:“有些青春期的男生很讨厌,如果他们喜欢一个女生,但是那个女生不搭理他们,这些人可能会在某种在他们看来叫做正义感的东西的驱动下、欺负和那个女生关系好、他们又看不上的男生。” “我没有让他们喜欢我,我不需要他们喜欢我。”白榆使劲用手擦眼泪,脸颊被她擦的通红。 校医把纸巾递给她:“理论上是这样。可惜人类总爱站在道德至高点,将肆无忌惮的伤害视为表达善意的方式。那些把犹太人赶进毒气室的纳粹军人也觉得自己是在做大好事呢。” 她走出房间,大约过了五分钟,那个女孩一个人离开了。 午餐时间,有人在食堂看见了独自一人坐在角落吃饭的白榆。她就像和周围人隔了一层玻璃。吃完饭后,她径直回到了教室。一连几天都是这样。男生们的群聊记录停留在三天前,最后的信息是一张偷拍照片:白榆站在大楼阴影前的背影。 温度越来越高。 类似“离开空调一秒钟我就会被热死”的话不断从不同人的嘴里说出来。从教室到体育馆步行不到十分钟的路程,大家一直在埋怨。有女生看到了正在整理草坪的工作人员,随口用满是羡慕的语气说道:“我好羡慕他们的体质,一点也不怕热。” 跟在她身后的白榆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涌,她甚至来不及跑去洗手间,就跪倒在地,将中午吃的东西吐了个干干净净。 “有点轻微的中暑。”检查完女孩身体的校医起身看向满脸着急的老师,随手给女孩递了瓶电解质饮料:“喝点水,休息一会就好了。” “白榆同学,你要不要回家休息?我给你——” “不用,谢谢老师。我想在这里休息到放学可以吗?”白榆紧紧捏着手里的饮料:“这种小事,能不能不要跟我家人说?” 老师犹豫片刻,说了好后,又叮嘱了好一会才离开。 全程围观的校医在老师走后,故意表现出懊悔的样子:“大小姐对不起,怪我有眼不识泰山,我给你换瓶本人自用款的饮料。”她又从柜子里扒拉出另一瓶同款但味道不同的饮料:“我自己最喜欢柠檬味,所以一般给学生喝原味。” 白榆也想喝柠檬味,但手里的这瓶已经被她喝过了,只能遗憾摇头:“谢谢,不用了。” 校医被她逗得大笑,拧开瓶盖:“你怎么……我拿出来当然是为了自己喝的嘛。那你明天过来,我请你喝柠檬味的。” 沉寂了两周的群聊又出现了新内容,关于白榆的最新动向:每天中午都待在学校医务室。甚至有几位目击群众看到她拿着什么书在看,他们稍一靠近,对方就飞快把书藏到身后。 还好医务室的医生是个温柔大姐姐,要不然这些人又要往奇怪的方向思考。 但他们还是觉得不对劲,终于在热火朝天讨论了三天后,一位观察入微、记忆力超强的大聪明想到了半个多月前的一件当时看来很小、如今细思极恐的事情:白榆曾经出现过呕吐的迹象。 呕吐,加上每天去医务室。这难道就是—— 怀孕? 所有的事有了合理的解释:因为怀孕,所以每天去医务室咨询孕妇注意事项;看的书是估计就是育儿指南那类,所以不敢让别人发现。 这个消息太过劲爆,短短一天,学校的好事者都知道了这件事。这些学生之前只是听说过、从没真正遇到过身边同学怀孕的事情。 开始有人偷偷打量白榆的肚子。但因为她的校服尺码偏大,看不出来肚子的形状。但很快,衣服的尺寸也成为了新的证据:她就是为了遮掩肚子,专门选的尺码大的校服。她的所有行为都变成了指控自己的证据,有些人甚至根据她每天在食堂吃的菜开始猜测那个孩子的性别:吃了麻婆豆腐,是个女孩;不对,还有醋溜土豆丝,是个男孩。最后“是龙凤胎”的猜测得到了大多数人的支持。 “白榆”变成了这群学生之间最隐秘的共同秘密。 当事人依旧浑然不觉。 顾乐殊在聚会上听到他朋友分享高中女生怀孕的消息时,只觉得无聊,他刚准备打断话题,问另一件事,就看到那人将手机上的照片展示给他们看:“喏,长得还挺好看的。”他猛地站起来,抢过手机狠狠砸在墙上,周围人被他突然的爆发吓得一动不动,他盯着刚才说话的人:“谁告诉你的?” 教室门猛地被一脚踹开,响亮的声音瞬间把所有人的心脏都提了起来。正在上课的老师和学生都被突如其来的冲击吓得愣住了。顾乐殊的目光迅速锁定在趴在桌子上专心画画的白榆身上,一时分辨不出自己到底该为哪件事生气。他大步走过去,猛地抓住白榆的手腕,毫不留情地把她从座位上拖了起来。 被突然打断的白榆吓的差点大叫,看清对方的脸后,她没再挣扎,顺从的跟着、直到被塞进车里。想到刚刚的事,她主动道歉:“对不起,我……我以后不这样了。”上课画画是她的不对,可是她听不懂老师在讲什么,只能做点自己想做的事。 “以后不这样?你还想有以后?”顾乐殊声音冷的像刀。 白榆被他的暴怒吓得身子一抖,原本就不舒服的腹部更是难受。她蜷缩着靠在座椅上,伸手捂着肚子,垂下头不说话。 顾乐殊心里的那点后悔在看到她的动作后立刻烟消云散:“你捂肚子做什么?现在才知道害怕?” 原本心情就很糟糕的白榆被顾乐殊吼的快哭了,自己不过是上课画画,他又不是不知道自己成绩很差、听不懂那些东西,有必要生这么大的气吗?加上此刻腹部愈演愈烈的疼痛,一向温驯的白榆终于被惹火了,第一次冲顾乐殊大吼:“我痛经不行吗?” 14 虽然性别为男,但顾乐殊上过生物课,他知道女性怀孕后正常情况不会来月经。他下意识看向白榆的肚子,意识到他在看什么后又飞快扭头,不自然道:“你现在是那个时间?” 白榆不想跟他说话,但这个时候刚好车驶进医院,白榆扭头看向顾乐殊:“来医院干嘛?” 顾乐殊一时语塞,过了两秒才想到借口:“你不是痛经吗?来问问医生怎么回事。” 白榆觉得哪里不对劲,直到进电梯才想出来不合理之处:“可是你是先让司机来的医院、后知道我痛经的事。” 顾乐殊装作没听见,径直将人拽进诊室按在椅子上,随后转身离开,顺手带上了门。 白榆被问了一堆问题,比如月经期、是否痛经、有没有用过卫生棉条,随后医生语气变得更温柔了:“妹妹,放心,我们的谈话是私密的,我不会告诉其他人,接下来的问题请你一定要诚实回答。” 在被询问是否有过性生活或者边缘性生活时,白榆的头摇的跟个拨浪鼓似的,忍不住提醒医生:“我才十六岁。” “别紧张,做检查前都要问这些问题的。”医生站起来,示意白榆跟着自己。 听到检查两个字的时候,白榆立刻紧张起来:“我的痛经不严重,我不用做检查。”她之前在网上看到过关于鸭嘴钳的讨论,想起来就很可怕。 医生稍微一想就明白了她的担忧,笑着说:“别害怕,是B超,你只需要把自己的肚子露出来。”还没等白榆松口气,她又说道:“其他的检查要等月经结束再说。” 回到车里的白榆满脑子都是“其他检查”,她刚拿出手机,准备搜“痛经需要做哪些检查”的时候,刚和医生聊完的顾乐殊上车,把她的手机拿走,面无表情的看着她:“学校的传言怎么回事?” 白榆满脸迷茫。 “你同学说你跟一个男孩在一起。”还是个哑巴。顾乐殊也是服了白榆,就算早恋,也得找个靠谱的对象吧。 “我们只是好朋友。我现在没跟他一起吃午饭。”白榆小声辩解,看顾乐殊不为所动的表情,她又加了一句:“我很久没和他说话了。” 顾乐殊对所谓的“很久”表示怀疑:“多久?” “……三个星期。” 还没到家,顾乐殊已经把白榆和那个男孩的时间线缕的一清二楚,他没想到白榆平时看着柔柔弱弱的,竟然这么擅长保密。这要是再早出生个几十年,搞不好能当个小特务。 “所以你暑假卖东西是为了给他赚钱?”顾乐殊的心情那叫一个无语,俩人搁这演偶像剧呢? “他后来又把那些钱用来给我买零食了。”白榆低着头,虽然看似认错态度良好,但这个时候还不忘给她的好朋友说好话:“他是个很好的人。” 顾乐殊心里想着,“很好”这个词怎么能用来形容一个连话都不能说的哑巴。他换了个问题:“既然你知道这些谣言的存在,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或者老师?我们可以处理。” “我不和青田一起吃饭后,他们就没有再欺负他了。”白榆垂下眼睛:“嘴长在他们身上,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又不会影响我。” 顾乐殊第一次发现他妹妹居然还是一位唯心主义教众,而他居然对这句话还有点赞同。 “哥哥,我可不可以不做剩下的检查?我的痛经一点也不严重。”感觉到顾乐殊的情绪缓和之后,白榆赶紧趁他心情好开口。 顾乐殊想了一会刚才医生的话,同意了。直到此刻,他才确认了一个事实:白榆在学校没有一个朋友,所以她直到现在也不知道比“交往”更恶毒的谣言的存在。 在餐桌上看到顾廷光的白榆不自觉开始紧张。往年这种时候,顾廷光会非常忙,很少回家。那种紧张在她刚吃完饭、把筷子放下的时候达到了最高点,她听见顾廷光温和的声音: “星星,你现在有时间吗?一起在院子里散步怎么样?” 可能是受血缘关系的神奇影响,明明顾乐殊对她更严格,性格也更凶,但除了最开始、白榆之后在他面前很少有害怕的感觉。单独跟顾廷光在一起,白榆心里总是毛毛的,虽然他对自己真的很好。 “我很抱歉,最近没能及时和老师沟通,导致你在学校遇到这些不必要的麻烦。至于那些谣言,学校已经向我承诺,明天早上八点之前会彻底处理好,我绝不会允许任何人再让你承受这种事。”顾廷光停下脚步,他在白榆面前语气始终很温和,只在最后半句话的时候,流露出些许血腥气。 白榆垂着头:“谢谢叔叔。” 她其实想说那些谣言对她的影响没那么大,整件事里受伤害最大的人是青田,他被那些男生打了一顿。但是她也知道,当别人在帮她、为她的遭遇心痛的时候,自己不应该说这种像是和稀泥的话。 “那个叫青田的男孩子,我大概了解了他的情况。考虑到他和奶奶相依为命,他完全可以通过相关基金会获得资助,支持他去那所适合他的特殊学校。我已经和机构联系过了,他们非常愿意为他提供学费资助。星星,我知道找到一个真正的朋友是多么珍贵,我尊重你和他的关系,但你也看到了,校园里的其他人对他充满恶意,而他目前的情况,客观上确实更适合在那样的环境中学习。如果你希望他继续留在你身边,我愿意以个人名义帮助他完成学业。但从他的长远发展来看,去特殊学校无疑对他更有利,你觉得呢?” 白榆盯了一会脚下的石板:“我想让他去新学校。” 走到教室门口,顾乐殊才把书包递给白榆:“好好听课,别再画画了。” 白榆哦了一声,接过书包准备进教室,发现顾乐殊那边还没撒手,她只能继续说:“哥哥再见。” 顾乐殊这才松手,等看到白榆回到座位,才从门口离开。 前排的女生等门口的人影消失后,立马转头,眼睛里全是星星:“你哥哥真的是顾学长哇。” 白榆尴尬的点了点头。 女生双手合十,羡慕的看着白榆:“对哦,你们长得那么像,性格也那么像,我应该早点发现的。” 长得像就暂且不说,性格像是什么鬼?白榆差点就要问出“我的性格有那么恶劣吗?” “难怪你之前那么高冷,我们都以为你不喜欢我们、不想和我们交朋友呢。”女生热络地看着白榆:“下周我生日聚会,白榆同学来跟我们一起玩吧。” 同样是她,同样是沉默寡言。白榆被认定为不合群、古怪;顾乐殊的妹妹则是情有可原。 “对不起,我得回家写作业。”白榆从书包里拿出课本。 女生脸上的笑容有一丝僵硬,她没再说话,转头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15 po18mb.com 时光匆匆,不知不觉间白榆已经躲医务室看了两年漫画书。 刚到五月,任映真就开始唉声叹气:“我的聊天搭子还有一个月就要毕业了,以后我可怎么办?你是八月去英国吗?” 白榆点头。 顾廷光在餐桌上问过她愿不愿意去英国学艺术,比如插画、工艺美术等专业,她可以先去看看自己喜欢什么。顾廷光在那里的朋友会照顾她,自己也会经常去看望她。在白榆还没想好的时候,顾乐殊私下找到她,劝她在国内读书,原话是“你一个女孩子,去那么远的地方不安全。”因为这句话,白榆第二天就跟顾廷光表示自己愿意去英国。当时顾乐殊也在场,被气的够呛,碍于他爸也在,也不能说什么,只是脸色很不好。 “那你哥后来又找你了吗?” 当时听白榆说她在犹豫要不要去英国的时候,任映真劝了她一个星期“一定要去,不然会是一辈子的遗憾”,结果万万没想到最后整整让她下定决心的反而是顾乐殊的一句“不要去“,任映真一度怀疑这哥是不是故意在用激将法。 “没有,他现在不搭理我了。”白榆虽然觉得自己似乎有点点过分,但是顾乐殊管她管的实在太多了,隔三岔五接她放学就不说了,直到最近才总算停止检查她的作业、课堂笔记。哪有查作业查到高三的啊?这么一想,她心里那点愧疚感迅速烟消云散。 “放心去飞,勇敢地去追,追一切我们未完成地梦,”任映真哼唱了一句,脸上的表情难得多了认真:“白榆同学,你以后会成为一个很厉害的艺术家,我等着你的艺术展门票。”她又很快变得嬉皮笑脸:“不要不相信哦,我看人可是很准的。以后你成了大艺术家,记得多送我两件艺术品,我要当传家宝——” 白榆听她越说越离谱,本来还想让她别说了,但后来也忍不住跟她一起笑了。 东西收拾到一半、躺倒在床上的白榆还是觉得有点像做梦。还有一周她就要去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生活了。就在她盯着墙壁发呆的时候,门被敲响了。 “有空吗?出去走走?”顾乐殊看起来有些憔悴。 这条路已经不知道走了多少遍,此刻白榆心情很复杂。再次听到“你一定要去吗”的问题,白榆沉默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顾乐殊很少有这种感觉,他的记忆里没有“痛苦的分别”这句话。母亲的离开也不算,因为他当时太小了,完全没有印象。但母亲的去世第一次让他意识到,视线之外的世界是危险的。他相信顾廷光有在默默关注白望舒,但太远的距离让这份关注变得无用。所以,他第一次听到顾廷光问白榆愿不愿意出国的时候,当天晚上就跟顾廷光吵了一架,顾廷光沉默了很久才开口:“你妹妹长大了,她不再是小孩子,你是哥哥,你要做的是支持她,让她做她喜欢的事。” 白榆长大了吗?好像是的。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还不到自己的肩膀,现在已经到他的眼睛了,他稍微垂下眼睛,就能看到她漆黑的发丝,顺着眉眼滑落的阴影,还有修长白皙的脖颈。 “昨天那个群的人都是我的朋友,她们对学校和城市很熟悉,学习或者生活上的事都可以找她们。”顾乐殊移开目光,看着前方被黑夜笼罩的道路:“我和爸爸下周陪你一起去学校。”他顿了顿,继续道:“如果不适应,随时都能给我打电话,我有空就去看你,还有,随时都能回来。”看更多好书就到:po18er.com 也许是因为夜风的丝丝凉意,白榆的眼眶有些潮湿。 离开这件事第一次有了真实感。对未来的确定所带来的惶恐再一次涌上心头。她现在还会在新卧室的第一晚哭一夜吗?她有变成拥有足够勇气、做出自己的选择、并为自己选择负责的大人吗? 顾乐殊伸手擦掉白榆脸上的眼泪:“我就知道我妹妹很厉害,那些学校看了你的作品集,offer跟雪花似的飞过来。可惜等你毕业那天,我们就得纠结了:白榆大艺术家的作品是应该在卢浮宫办展呢?还是在泰特现代美术馆?纽约的现代艺术博物馆也不是不能考虑,到时候啊,这些美术馆肯定要争先恐后跑到我们家,哭着喊着说:求求了,来我们美术馆开展览吧——” 白榆被逗的破涕为笑,她第一次发现顾乐殊有讲笑话的天赋。 顾乐殊停下脚步,转身、双手揽住妹妹的肩膀:“白榆,你真的很厉害,做你的哥哥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 顾廷光于白榆离开前三天在山顶观赏日出时不慎失足坠落,抢救无效死亡。没人知道为什么他坚持要在那天去看日出,那明明是一个无法看到太阳的阴雨天。 葬礼很安静。 白榆站在顾乐殊身边,看着那些来来往往的人,心里空落落的。明明是昨天晚上还在一起吃饭、讨论热门景点的人,现在变成了冰凉的尸体。她好像又变回了那个十三岁的小孩,只不过这次没有人拉着她的手说:别怕,我以后是你的爸爸,我会好好照顾你。 迷茫间,她再次回到了家,所有人都穿着黑色的衣服。 顾乐殊沉默的挥了挥手。那些人离开后关门的声音像是打开了某个开关,他的眼泪终于在只有他们两个人在场的时候落下。 站在他旁边的白榆第一次看到顾乐殊的眼泪,她想开口安慰,但说不出任何话。她凭本能的握住对方垂落的手,侧身紧紧抱住了他的身体。 在那一刻,两个人同时哭出声音。 知道白榆决定留在国内,任映真既失落又感慨。在看到顾廷光去世的消息时,她就隐隐有种对方不会离开的预感,现在只不过是预感成真。她猜到了白榆不走的原因,无外乎就是“我不能留哥哥一个人在这里”,她想劝白榆“你哥哥已经是个很成熟的人,你不必为他做出这么大的牺牲”,但她也知道这种话对白榆没用。 作为曾经的毕业生,她陪白榆一起回了大学母校,医学院跟她毕业时没啥区别。任映真跟个导游似的给白榆介绍着各个“景点”,最后还是忍不住问:“你真的要学心理学吗?我当年有几节和心理学相关的选修课,背的东西超级多。”她私心还是更希望白榆学她最擅长的东西。 “我想知道,人类究竟是什么。”白榆抬头,在手掌的指缝间看向太阳,轻声说:“我想知道,我们是用玻璃做成的人吗。” ======== 16 新年的气氛愈来愈浓。 白榆第一次和顾乐殊一起“置办年货”。以往都是顾廷光准备这种事。每一年,他身边的人都能收到一份独特的新年礼物。 俩人在商场逛了半天,订了一堆东西要离开的时候,钟滕满头大汗的跑来找顾乐殊取钥匙。等他离开后,白榆才想起来:“你有给钟滕准备礼物吗?” “给他准备了红包。” 白榆做出一个无语的表情,虽然直接给钱挺好,但是礼物也是不可缺少的,顾乐殊又不差这点钱。刚好俩人经过一家甜品店,白榆很喜欢这个牌子的巧克力,干脆把顾乐殊拽进去。她把其中一份递给顾乐殊的时候,还不忘叮嘱:“你一定要记得今天或者明天给钟滕哥,放久了就不好吃了。” 顾乐殊心里对钟滕的唯一不满就是白榆对他的称呼。白榆就是太有礼貌了,什么人都喊“哥”,这世界比她年纪大的男人都是她哥啊?他没好气的接过精致的礼品袋:“知道了,一会就给他。” 白榆搞不懂顾乐殊怎么又看着不高兴了,不过这人整天臭脸,她已经习惯了。她随手拿出块巧克力,一掰两半,一半塞进顾乐殊嘴里,一半放自己嘴里,露出一个幸福的不得了的表情:“新鲜的巧克力就是这么好吃!” 顾乐殊切了一声,仿佛很不情愿似的,吃掉嘴里的那块巧克力。 时间会抚平很多伤痛,也会带来新的生机。 进入大学生活、总算逃离作业生涯的白榆不仅有了光明正大看动漫的权力,还开始了她的打游戏生涯。 顾乐殊回家,十次有八次看见她在客厅连着电视打游戏。不得不说,白榆在打游戏上挺有天赋,顾乐殊虽然不懂,但在旁边看着白榆的操作,他觉得蛮厉害的,时间一长,他也被“跟我一起玩嘛,两个人一起打游戏超级有意思的”的说辞蛊惑,犹豫着接过白榆递来的手柄。 然而结果十分灾难。 屏幕里俩端着盘子的小人在过冰桥的时候,撞了个正着,俩小人纷纷落水,只剩一个土豆缓缓掉落在地。 白榆看她哥的表情就知道不妙,立刻安慰:“我的锅我的锅,这个关卡太难了!我们换一个!” 然后顾乐殊操纵的小人把菜丢进了垃圾桶。 当屏幕再次传来游戏结束的提示后,顾乐殊实在忍无可忍,狠狠将游戏手柄丢在地上:“你玩吧。” 白榆差点就要化身大教育家,指导她哥:小顾啊,你怎么能这么轻易放弃呢?即使身为手残党,也要多多练习,努力提高自己的操作水平啊。 但是她估计自己要是这么说,顾乐殊指不定以后都不让她打游戏了。她只能冲对方做了个鬼脸,继续自己玩。中途去喝水回来,发现顾乐殊正在用手机搜这款游戏,他冷不丁问:“为什么他们把这个游戏叫分手厨房?不是胡闹厨房吗?” “因为很多玩不好这个游戏的情侣分手了。”白榆随口解释:“这个游戏挺有意思的,你要不要再试试?” “……过段时间吧。” 虽然但是,哪怕已经练习了将近两年,顾乐殊在游戏方面依旧还是那个手残党,时不时招致白榆的嘲笑—— 虽然白榆坚称自己不是在嘲笑,只是觉得很好笑。 随着大叁实习的开始,白榆的游戏时间被大大压缩,接触孩子还算轻松,但跟那群有病而不自知的家长沟通简直能要她命。如果不是这个实习关乎她的学分,第一天她就要提桶跑路。 她知道社会压力大,身处其中的家长很难不受到影响,但是身为家长就得有好好对待孩子的觉悟啊,不管不顾的把自己的情绪倾泻给孩子算什么。孩子是社会角色链条里最底层的一环,被伤害也无法反抗。 看电影成了她难得的消遣娱乐。 从电影院走出来的白榆还沉浸在电影剧情里,她刚走到商场一楼准备出去的时候,被不远处的哭喊和吼叫吸引了注意。她好奇的越过层层人群,看到了跪在人群最前方哭喊的女人,警戒线之外、也就是珠宝柜台前,衣着朴素的中年男人胁持了一个看起来五六岁的小女孩,女孩的脖子处紧紧抵着一把颤抖的、薄如蝉翼的美工刀。男人一直在往后退,直到他的后背紧紧贴到珠宝柜台。 安全距离处,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 “搞笑咧,在这种地方抢劫。” “看衣服就是外地乡下人啦,跑市中心闹事,警察两分钟就赶来了哦。” 警方那边的人尝试着和劫匪沟通:“……你已经无路可走了,别再浪费我们的时间,放了人质,我们还能谈,否则你就只有一条路……” 白榆皱眉。果不其然,话还没说完,绑匪的情绪更激动了,肉眼可见,女孩的脖颈处多了几丝血痕,她和她妈妈的哭喊愈来愈大声。 “我当您的人质可以吗?”白榆从警戒线下钻过去,举手双手,盯着男人的眼睛:“劫持孩子很不方便,我愿意配合您和警方谈判。”看到对方眼神里的松动后,她慢慢走过去。在她快靠近对方的一刹那,那个女孩被松开的同时,一股大力将她拽到对方身前,泛着寒光的刀刃压在她脖子的动脉处。 白榆安静的站在那里,看着那个孩子哭喊着跑进母亲的怀抱,俩人迅速被带离现场。 “……放了人质……” 又是这句话,白榆听的有些头疼。按照电视剧的演法,现在不应该有一位谈判专家吗?她刚要垂下眼睛,就看到视线内高层楼梯处似乎正在布置狙击手。 就算这些枪手枪法很准,她也不想溅自己一身血啊!白榆这辈子都没这么无语过,原本不准备干扰警方行动的她不得不开口:“先生,我明白,您并不想伤害任何人,您的目标只是钱,对吗?”嗅到对方身上传来的熟悉的消毒水味道,她停顿片刻,继续道:“家里有人生病需要医疗费用?如果是这样,您可以直接和警方沟通,他们可以提供资源帮助您解决问题。” 男人的神情和稍微远离的刀刃让白榆知道自己猜对了。她听着对方压抑不住的哭声,心里泛酸的同时又松了一口气,看向不远处的警察,声音稍微大了点:“现在的情况已经非常紧急,我相信这位先生也只是希望能够和警方直接沟通,找到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解决办法。你们必须派出能做出决定、能保证结果的人来谈判。”她看那些人犹豫的表情,不得不克制住骂人的冲动,保持语气平和:“如果你们想要保障我的安全,就必须派出一个有实际谈判能力的人,而不是继续绕圈子。” “我可以保证本次谈判结果。”一个穿着深色警服的男人穿过人群走到最前方,他的到来给在场所有警察一阵强心剂。他似乎刚刚赶到现场,头发些许凌乱,:“我是本次行动的负责人,司律,你有话要说,现在可以提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