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第一青楼少主》 第一章 天都花街青仙楼 季离被养父领着朝南走。 他正穿着一身长裙,长发披散束在脑后,活脱脱的女孩打扮。 “你就……就帮爹这一次。” “……好。” “等会儿记得,一定不要说话。” “好。” 养父嗜赌,债台高筑,债主日夜上门催收,实在没了办法。 所以,他领着养子,把他打扮成了俏美女娃,打算卖去花街青楼。 傍晚时分的烟花柳巷,正是繁华之时。 养父在前边走,季离在后边跟着,从打进了这条街,他便听话的没再开口。 “到了!” 养父热切的抬头瞧着牌匾。 青仙楼。 青仙楼里正热闹,戏台上莺歌燕舞,厅内也是座无虚席。 养父叫季离侯在门旁,自己则往大厅里好一阵东瞅西瞄。 直到见了一姿容艳丽的凤钗罗裙女子。 “凤娘!”养父踮起脚,抬手招呼着。 “您来了。” 这位凤娘想来与养父算是熟识,听他唤起,便淡笑着走来。 “见过凤娘。”养父赶忙躬身,笑容谄媚。 “您客气。” “这便是我上回跟您提的……养女,才刚过十五。” 养父说完,回身指了指季离,许是心里有鬼,又用身子挡着凤娘视线。 凤娘便抬眼朝他身后看,仅几许打量,却是惊了眼。 隔户杨柳弱袅袅,恰似十五女儿腰。 这女娃纤腰紧束盈盈一握,偏却骨象直阔,身高,也嫌高了些。 不过倒生的娇俏标致,一眼就瞧得出是美人胚子。 如此,身高与骨象的些许瑕疵,也便算不得缺欠。 “清瘦了些。” 凤娘话虽如此说,实则是看了个满眼。 “凤娘,近年家中清苦,饮食许是差了,养养身子就能好,不妨事的。” “五十两。” 凤娘不愿多说,直入正题。 她打心眼儿里,瞧不上这种人,自然不想与他多费口舌。 “凤娘,您看,能否再加些……” 养父言语间面露难色。 但其实这个价钱,已是远超了他心中期许。 “就五十两。”凤娘冷起了脸。 “五十,便五十!” 养父一咬牙,一跺脚,瞧着是痛心疾首,实则心里早就乐开了花。 五十两银,赌场再拼一把,就够翻本儿了! 凤娘听完,从袖里掏出一袋银两,又掂了掂,才递给了养父。 而养父见了银子,实在是难掩激动,禁不住的眉欢眼笑。 “凤娘,那我先走了?” “嗯。”凤娘轻点头。 养父怀里已经揣着银子,自是不愿多留,扭头就走。 只是出门前,他瞧了季离一眼,不知是愧疚还是仅做做样子,伸出手来,拍了拍季离的肩。 季离眼神清亮看着养父,心里只想着。 这便是最后一次。 从今往后,两不相欠。 “你名叫什么?” 凤娘送走养父,三两步便行至季离身前,张口问起。 可季离,不能回答。 本就是男儿身,只要张嘴,如何能不露馅? 养父还没走远。 虽然他从季离幼时起便嗜赌成性,终日不见踪影,但怎说也算有养育之恩。 如今,只要叫他能把这五十两顺利揣走,从此便是山高水远,再无瓜葛。 “心中有怨?” 凤娘瞧着季离眼神,却只觉清澈,丝毫看不出怨天尤人。 季离自然还是不敢言语。 “跟我走。”凤娘说罢,在头前领路,也不担心季离不跟。 于是二人一路穿过戏台旁门,到了后院,又进了柴房。 刚一进屋,关好柴房门,凤娘就轻声说道:“跪着吧。” 季离心中是不愿的。 但他也不想多生事端,只想着养父离去要走水路,便得出城,再坐船。 也就是说,最少还要忍过一两个时辰。 无奈,便在柴堆边跪下。 “最后问一次,你叫什么名字?”说话间,凤娘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条短鞭。 谁知等了三息,没听到回应。 啪! 一鞭。 凤娘收手,看向季离。 却见他肩上受了鞭子,仅微微蹙着眉,眼神依旧明澈。 啪! 两鞭。 季离还是皱眉看她,一声不吭,便是连痛呼,都没听到。 “受不住,就说话。” 凤娘不是头一回执鞭。 许多新进雏稚,仅受上一鞭,就登时哭天喊地,再捱不住。 但性子如此执拗的,她还真是头一回见。 啪! 三鞭。 凤娘眼中,季离仍是默默受着,跪的稳当,更不曾躲闪。 于是,凤娘执鞭,绕到了季离身后。 无论往后是清倌人还是红倌人,前身留疤,总是不好。 啪! 这第四鞭,便抽在了背上。 ………… 又过了一炷香,凤娘才拉开柴房门。 “你……就跪着吧。” 冲房里说完这句,她便跨出门口,反手又关好了门。 从凤娘的神色,多少能瞧出些惊诧来。 只因她共计执鞭三十六下,那雏稚却是始终咬牙忍着,楞没开一次口。 如此再打下去,实在是怕打坏了身子,只好想着先让她跪一夜,明日再说。 而她却不知道,柴房内,捱了三十六鞭的季离,其实一点儿也不疼。 ———————— 大乾,天都。 天都盛景,如世人所愿。 八月,初晨的三十六长街,还弥散着淡淡的雾。 新阳还没升起,街上小贩的吆喝编的有趣,听着都挺顺耳,许多铺子还没启板,车水马龙已是接连进出城门。 乾人素来尚武,而就这十几年间,也不知是哪道南风吹得盛,将南方的风雅文墨与骚情书意泼满了天都。 故而天都的红楼是连起一家又一家,直到整条街都被莺燕占据,因此便得名花街。 放眼整条街,满满当当数十所红楼,却是只有一家独大,名声最响。 青仙楼,便是这享誉世间的风雅地。 整条花街,要数青仙楼开门最早,却也还没到时辰。 一楼大厅的数十张圆桌圆凳都还未摆正,戏台上的幕帘也半掩着,几名小厮紧忙乎着打扫,却只敢低着头干活儿,谁也不敢抬头望。 只因二楼这一整圈儿的二十四间房,每一间,门口都站着一位仙女儿一般的姑娘。 这便是青仙楼的二十四神女。 而这二十四位神女,其中有十二位的门口挂着红色木牌,十二位的门口则悬着蓝色木牌。 木牌上,写着她们的名字。 蓝色木牌,代表着清倌人,只谈艺,不问风尘。 红色木牌,则代表了红倌人,立于烟柳,身艺双绝。 她们此时都等在各自的房门口,稍稍垂首,目光瞧着鞋面。 登,登,登。 楼梯上传来声响,一位端庄秀丽的盛装女子,正缓踏在台阶上,步伐轻盈,步履均匀。 不过女子的年纪却有些让人看不准。 虽说她肌肤胜雪,却绝不是桃李年华,春黛之下的双目似有一泓清水,顾盼之际自有一番清雅高华的气质。 这女子,便是青仙楼一龙一凤中的聋娘。 青仙楼一龙一凤,曾艳冠天都群芳,在当年引得无尽英杰为之倾倒,豪掷千金只为博美人一笑。 而如今的聋娘与凤娘,已是这青仙楼之主。 她别号聋娘,自然是因为双耳有疾,聋聩不可聆听。 传闻当年她遇上一薄情儿郎,隐瞒家中已有妻儿,和她假意私定终生,骗得不少银钱,待到东窗事发,却想着事了拂衣去。 谁知聋娘偏偏性子偏执又敢爱敢恨,一路打听,追到了薄情郎的家中。 据传,她被情郎的妻子与姨妹掌掴了一个时辰。 她没有还手,一直盯着自己的情郎,只想听一个答案。 走的时候,却是双耳渗血,再也听不到想听的话。 聋娘已行至二楼,并向左走了六步,脚步站定。 她停在一间房前,房门上悬着一红色木牌,上书,温婉儿。 “抬头。”聋娘开口,面如腊月寒霜,声音却似溪流潺潺,独具风韵。 门口站着的温婉儿闻言便轻抬起头,却不敢与她对视,视线仅敢停在聋娘的裙摆处,姿态毕恭毕敬。 温婉儿瞧着面容虽不如聋娘那般有棱角,属于是憨厚圆钝的长相,却自有一股恰到好处的温和甜美。 她也是苦命人,当是深谙烟花巷的生存之道。 聋娘在这里,就是天,可以定她们的命。 面前的聋娘仍在细细端量着,从温婉儿的眉眼唇色,到脖颈身段。 “今日无事,起牌。” 聋娘说完,继续朝前走。 温婉儿盈盈一拜,转身裙摆轻旋,回房后,将房门半开。 起牌,便是代表她今日身体无恙,可开门迎客。 而她将房门半开,是青仙楼红倌人的规矩,意味着挑客,非熟识不接。 聋娘向前又走十二步,再次站定。 房门上挂着的木牌,同样是红牌,上书,南玲珑。 而门口佳人虽低着头,却已是明艳不可方物。 “抬头。” 聋娘微蹙着眉,面对着南玲珑。 南玲珑抬起头,却直视聋娘的眼,轻抿朱唇。 她生的很动人。 不算倾国倾城,但仅凭一双桃花眼,就足够摄人心魄。 初阳恰好此时刚升起,她本就白皙娇嫩,更是被映照的璀璨生光,身后似有烟霞轻笼。 若她能再笑笑,必是百媚丛生。 可她心中有气。 虽说畏怯,也仍敢盯着聋娘看。 三日前,她便想将积攒的珠宝玉器与银票散银尽数交给自己的情郎,让他再凑凑数目,俱换成银票,为她赎身。 谁成想聋娘得知后,不仅将她锁在后院,还派了青仙楼护卫将她的心上人儿打了一通。 这三日,自然是失了联络。 所以,她心中有气。 聋娘很清楚南玲珑作何想法。 既然清楚,她自是不会让南玲珑行差踏错,误了一生。 “今日有恙,落牌。” 虽身体无恙,但是满面怨天尤人。 落牌,便是摘下木牌,今日告休。 聋娘说完,转身要走。 “我想去找他。” 南玲珑伸手虚拦住,对着聋娘说着,语态哀婉,话语恳切却坚定。 她说的很慢,每个字唇形也很标准,不为别的,只为方便聋娘读唇。 “不行。” 聋娘不想多说。 她觉得南玲珑和当年的自己很像,所以总得拦一拦。 拦得住,她就不必再说,而拦不住,说再多也是无用。 南玲珑咬着唇,秀色楚楚可怜,想再说些话,却不知还能说什么。 轻声叹着,回身取下写着自己名字的红色木牌。 房门紧闭。 聋娘继续朝前,每十二步,一间房。 半个时辰,二十四间房,聋娘便已巡满一圈。 今日,十二位红倌人落了三牌,十二位清倌人只落一牌。 早事毕,自然是到了启板的时辰。 聋娘此时站在二楼楼台之上,俯瞰着一楼一位正仰头看着自己的女子,青仙楼凤娘。 凤娘面貌与聋娘可以说是截然相反。 她艳丽无匹的脸蛋儿上,一双凤眼媚意天成,正嫣然巧笑,端的是凤眼半弯藏琥珀,朱唇一颗点樱桃。 “启板?” 凤娘天生妖媚,声却似莺鸣般清脆。 聋娘走下楼梯,点点头,虽听不见,但她看得清。 在这青仙楼,没人敢在她面前说话不清不楚,让她看不真切。 凤娘也不行。 “姐姐,今日南胜使臣好像进城。” 凤娘挥手,自有小厮去门口张罗开门,而她挽着聋娘走到一旁,字字清晰,闲谈杂常。 “南胜使臣总要待些日子,你记着让师师告休,侯上几日。”聋娘思索片刻,挑了一位最擅琴道的清倌人。 都说这位新来的南胜使臣喜好弦音,与之前那些明里道貌岸然,却终日流连花街的使臣有所不同。 “对了,姐姐,昨日新来的雏稚,性子好生执拗!” 凤娘这才想起,昨夜她掏出五十两白银,买下了芳龄不过十五的娇俏美人坯子。 “跪了多久?”聋娘听闻新进莺花,眉眼才舒了些。 “足一夜。” “执鞭了?” “三十六鞭,我亲自执的,不闪不避,不哭不喊。” “三十六……”聋娘读清唇语,略微惊诧,“我去看看。” 没有雏稚能挨过凤娘的三十六鞭,还能跪上一夜。 于是凤娘挽着聋娘,转过身朝戏台旁的侧门走去。 掀开门帘,行过门廊,便是青仙楼后院。 季离在柴房里,仍跪坐着。 在他身边,一位身穿怪异黑色道袍的男子,正斜倚着柴堆酣睡。 男子名叫王有志,是青仙楼的护卫,年纪虽说刚过而立,瞅着总像是更大些。 本来凤娘命他守着季离,没成想不过半夜,他就打起了鼾。 别看王有志身穿道袍,那却是他自己花银子找女工缝的。 而且道袍皆白,何时见过黑色? 季离是男儿身,却被养父卖到这青仙楼中,端的是无比荒唐。 可他真没什么好抱怨,只因他本就活不长久。 从小他就生得俊秀非常,尤其体态羸弱又身形纤瘦,可偏偏朱唇圆润,反而更显得面上无血色的白。 邻里都说,季离男生女貌,是帝王之相。 他却知道,自己活不过十六。 幼时养父家境本来还算殷实,带着他也寻了好些名医高人,却都是这一句答复。 活不过十六。 他今年刚好十五,满打满算,还有一年可活。 此时,正当初阳升起,屋内渐暖,已是早饭时辰。 可季离现在不饿,还有点吃撑。 皆因半夜时分,有一位好心的小婢女端着一整盆热腾腾的菜,偷偷送来给他。 她说这是乱炖,她最拿手。 但是当季离用一长一短的筷子,划拉出盆里的半截鱼尾和没几块肉的鸡骨后,心里想着,应该也不算太拿得出手。 小婢女今年十四,虽说名叫陈圆圆,人却生得一点也不丰满,甚至比季离瞧着还要单薄瘦小些。 季离吃的很香,陈圆圆就在一旁双手托着腮看他,嘴里时不时还念叨着,姐姐怎么生的这么好看。 陈圆圆年纪不过将笄。 单看模样,十四估摸着都还未够,发育可能也稍晚些,身形都还没长开,却已是肤如凝脂,眉目含春。 本来,都说女大十八变,一切尚是乾坤未定。 只是陈圆圆的左脸上,偏生有胎记。 有了这块胎记,也就等于是定下了她的命。 她的胎记其实不算重,却从左边额头,一直弥散到嘴角。 眼窝处,最浓。 季离的视线从没有停留在陈圆圆的胎记上过,片刻都没有。 这让陈圆圆很是欣喜,庆幸自己选对了朋友。 在季离捧着盆吃饭的当口,其实柴堆旁的王有志还没睡着。 他装睡已经有一会儿了,却担心这个新进的苦命女娃被吓到,一直忍着不敢翻身。 手臂酸麻的他,只希望季离能吃得快些。 等了好一会儿,细嚼慢咽的季离可算是吃光一盆乱炖,陈圆圆也心满意足的收拾妥当,端着盆出门去。 本来按季离的微末饭量,无论如何都吃不完这满满一盆的鱼肉,但是实在是架不住陈圆圆的期盼眼光。 所以,他吃撑了。 而手臂已无知觉的王有志,刚想眯眼瞧瞧这女娃是不是又跪着,可不要死心眼。 谁知,却看到季离从怀里掏出一本破烂书籍来。 季离被凤娘执了三十六鞭,却一丁点儿也不疼,自然是不哭不喊,不闪不避。 之所以不痛,是因为他虽说纤瘦羸弱,但皮肉却是极坚韧,好似金刚不坏,寻常刀剑难伤。 而这都归功于他手里捧着的这本无名破书。 虽说整本书看上去像被水泡过后又被火烧过,卖相实在是有些惨不忍睹。 但,却很有用。 他养父说过,这是他生父留给他唯一的东西,从小就督促他勤练着。 所以季离每每发病痛苦或是咳血迷茫之际,就会照着书上的动作,一遍一遍的练。 虽说病没有好罢,但是却也稳定下来。 本来,他发病的次数从五六岁便渐渐增多,咳起血来也久咳不停。 到今日,每日咳血两次,每月发病一次。 比之前总要好上许多,但却并不会活的更久。 季离,还有一年可活。 第二章 我能治病 听着门外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季离赶忙伸手,推了推柴堆旁还在睡着的王有志。 他其实清楚,王有志后半夜才睡着。 也亏着王有志心善,前半夜一直装睡,季离才能吃顿饱饭,所以当然要提醒他门外有来人,免得他落得个渎职的罪过。 而王有志被他晃醒,本是睡眼惺忪,待听到门开,立时睁起了眼,满脸警醒模样。 刚好聋娘被凤娘挽着,推门进了柴房。 她许是多年没进过这般脏乱的地方,微微凝眉,朝王有志轻轻颔首后,便来到季离身前。 容貌实属上乘,身段…想来是饮食差些,得好生滋补。 聋娘只稍稍打量,心中却已有了定论。 此雏稚若好生调教,几年后二十四神女必占一席。 “姐姐,五十两银,值否?”凤娘俏眼弯弯,似月似柳。 聋娘没有答话。 她很不喜用值不值来衡量这些雏稚的身价。 都是沦落至此,若不是被逼无奈,谁想以身换银? 聋娘当年,也只是抵了十两银。 凤娘见聋娘不语,想着是自己又惹姐姐不悦,也只好闭口静候一旁。 “叫什么名字?”聋娘皓齿轻启,还是对着季离开口。 本来,她想再熬一熬。 但是面前雏稚的眼神,让她改了主意。 从打她站在季离面前,季离就一直看着她的眼睛。 不怕也不怨。 聋娘记不得自己多少年都没有看过这么清澈的眼。 她不想毁了这份清澈,所以她先问。 “对不住。”自打入了青仙楼,季离这是第一次张嘴说话。 男儿郎? 凤娘聋娘闻声皆惊。 混迹红楼小半生,她们总不至于分不清男女。 若不开口,面前这就是个雏稚,绝无差池! “……为何道歉?”事已至此,聋娘只想听听原委。 “我养父骗了您的银两,对不住。”季离话音真诚,再次强调。 他从不骗人。 不仅如此,他也很不喜欢别人骗他。 所以,同着养父撒了这个谎,他实在心里歉疚。 “怎的现在才张口说话?”聋娘很喜欢他说话缓慢,唇形清晰,不用费力便能读清。 “养父昨晚连夜离开天都,这会儿应该是追不上了。”季离心中有愧,只好低头。 “王护卫,去查查罢。”凤娘对着王有志说着,紧皱俏眉,已是心疼起那五十两来。 王有志一直在一旁半张着嘴,他也从未见过女相清颜便能如此娇丽的小子,听到吩咐,偷瞧了一眼凤娘,才躬身一拜,绕过凤娘走出。 “所以,你昨夜被鞭三十六下,一声未吭,只为你养父能携着五十两安全逃出?”聋娘听到的答案与她想的又不一样。 她本以为,这才刚束发的小子是乱了心神,一时没了对策,所以才不敢吭气。 毕竟男儿身挨上鞭子,总比女子好过些。 “养育之恩,五十两银,三十六鞭,算是了清。”季离很平淡的说着,像是挨了鞭子的是旁人一样。 聋娘与他说过这几句,便没再问。 她总觉着,眼前这小子言谈举止,怎看也不像一个十几岁的少年。 “你知不知道,在这烟花柳巷,你只能做个小厮,顶多一两月钱。”凤娘对掏出去的白银还是耿耿于怀。 “也是才知道。”季离抬头看向凤娘,他说话时喜欢看着别人的眼睛,从小便是如此。 “四年零两月,才还得清这五十两银,还不计息。”凤娘想都不用想,脱口而出。 季离喘了口气,算了算时辰,并未答话,而是从袖口掏出一块发白的手帕,捂住嘴。 等了不到五息时间。 “咳,咳。” 随着手帕移开,上有醒目血迹绽放。 “我恐怕活不够那么久,对不住。”季离再次道歉,但这次是为自己。 “你有病?”聋娘被手帕上的斑斑血迹惊了眼。 “自幼时起,每日早晚咳血一次,从不间断。”季离说起,连自己都觉着实在抱歉,又没法再道歉,只得又垂下了头。 聋娘凤娘对视一眼。 怎的? 难道还拿他没辙了? “你叫什么?”聋娘理了理思绪,才再次问起。 第一次问他的名字,是把他错当作雏稚,这一次,却是只为记上他的姓名。 青仙楼小厮几十名,聋娘一个也不认得。 但是,她以为面前少年与众不同,想着应该记一记他的名字。 “我叫季离。” 姓季? 聋娘不由多瞧了他两眼。 不过季姓在大乾算是大姓,也不依准是大户人家。 “季离,那你来说说,这五十两银,该怎么办?”凤娘对这小子可没那么多心思,也顾不上别的。 青仙楼的账,一直是她在管。 生意愈发红火,但账目她却是越做越细。 楼中小厮婢女都传,凤娘爱财如命,锱铢必较。 但是她自己却从未多得过一分一毫。 钱财自有用处,聋娘也是从不过问。 “我能治病,想来能抵。”季离并无卖弄之意,也是怕别人听来曲解,特意说的极重。 不过季离性格生来不温不火,不紧不慢。 若是稍稍加重语气,就难免给人一种反差感。 “你自己就有病!怎么不见你治?”凤娘白了他一眼,却因生的太过妖媚,这一眼毫无嗔怪可言。 “我……只能看女子的病。” 季离并未胡说。 他的确从小就能医病。 男子不行,女子却百试百灵。 邻居李大娘的多年腿疾,还有总是塞给他红薯,隔壁王大娘的眼病,都是被他治愈。 “姐姐,看不出这还是个色胚。”凤娘气的冲季离直瞪眼。 “青仙楼,不养闲人。”聋娘瞧着他那双干净的眼睛,总觉得不像假话。 “我从不说谎,例如您的耳疾,我就能治。”季离对着聋娘,一字一句,无丝毫迟疑。 待到聋娘读唇至此,心中又是诧异。 怪不得他从和我说话开始,一词一顿,唇形句句完整,甚至有些夸张。 原来是他早知我双耳有疾,故意如此。 莫非,他真能治? “你可知道,她是谁?”凤娘谨慎的盯住季离,手已抚上了腰间缠着的软剑。 别的都还好说。 若是这小子来此别有用心,那才真正要警惕些。 只要他有一丝的破绽。 那自己就定会果断出手,绝不留后患。 整个青仙楼,谁都能出事,自己都可以,就是聋娘绝对不行。 “不知。”季离摇了摇头。 听着不像有假。 若是编个瞎话,不是会更真些? 偏偏,他就说了这两个字。 “你,当真不知?”凤娘想从他的眼里再瞧出点什么。 “当真不知。” 凤娘虽说看不出半分不妥,可还是不愿相信。 这种紧要时候,突然就蹦出来个自称能医姐姐耳疾的少年来。 也太巧了一点吧? “我叫聋娘,她叫凤娘。”聋娘接话,微扬唇角,月貌花容便更显明艳清雅。 季离其实见过的妇人不少,但如此风姿绰约的还真是头一遭。 聋娘的笑,像是泛起波澜的明媚春水,所以他一时看呆,忘了说话。 “你想怎么治?”聋娘终是止不住好奇,见他发愣,只好主动问起。 听到发问,季离才回过神来,有些窘迫的笑笑。 不过他没有回答,而是伸直了右臂,将袖子朝上拽起,递到聋娘面前。 聋娘以为眼花,还揉了揉眼。 只见他消瘦的半截小臂上,竟然梨花开得正盛! 这季离的胳膊上,怎会长了一棵树? “这是,梨树?”聋娘忍不住上前一步,捻起季离的手指,拉近仔细观瞧。 的确是梨树,而且树上开满莹白的梨花。 整棵树的树根,生在手腕的经脉处,树干向着手肘延伸,枝条和花朵缭绕,铺满了整个小臂。 “刺青?”凤娘也凑近上来,伸出手指轻抚。 不像。 凤娘指尖划过梨树的花朵与枝条,察觉不到一丝人工雕琢的痕迹。 若是刺青,首先就做不到色彩如此鲜明。 而且每一根枝条,每一片花瓣,尽皆都有起伏,真就像是从肉里凭空生出来的一样。 “这大概是血脉。”聋娘反复确认,才说出答案。 “血脉?姐姐又说笑了。”凤娘收回手指,掩嘴轻笑。 只听说过天人血脉,龙血凤血麒麟血也算都有耳闻。 血脉是一棵树? 这倒是有些儿戏了。 “这梨树血脉,有何妙用?”聋娘也不与凤娘较真儿,她见识还是少些,看不出也实属正常。 “这梨树,跟了我好些年。” 季离不管这是不是血脉,但却是他现在惟一的希望。 虽说现在不能治自身的病症,但难保以后也不能。 对可以控制的事情保持谨慎,对不能控制的事情……保持乐观。 这是季离一贯的作风。 而他一直很乐观,可他的时间是真的不多了。 “我从小就发现,这梨树,能吸纳痛苦。”季离正准备开始讲述。 “痛苦,什么痛苦?”凤娘却出言打断,她并不清楚季离所说的痛苦,具体是指何物。 “身体上的所有疼痛。”季离解释,接着对着凤娘反问:“您知道,痛苦是什么颜色吗?” “痛苦,还有颜色?” “有,不仅有,而且痛苦是红色的。” “你怎知道?” “我能,掐您一下吗?”季离说的很认真,毫无玩笑的意味。 “不能!”凤娘俏脸含嗔。 “为何要……掐她?”聋娘春黛轻抬,也是奇怪的紧。 “我想为您举个例子。” “那我来。”聋娘说完,左手拎着右衣袖,抬起右手,先摆好了架势。 “姐姐,那您,轻些吧。”眼看聋娘抬手,自知躲不过这一掐,只好将玉臂伸过去。 季离看聋娘只是抬手,凤娘就算不愿,仍伸出手去,也是想到这聋娘身份必定不俗。 “呀!” 听着惊呼,季离没想到聋娘手上气力不小,这一掐看着没太使劲,结果凤娘的胳膊上瞬时冒起一块青红,还有些肿。 “姐姐!您怎的跟这小子一起胡闹!”凤娘佯怒,听着还有一些不符年纪的撒娇意味。 “掐过了,随后呢?” “您看。” 只见季离轻轻将右手,覆在了凤娘被掐的青红印记处。 接着,就看到他右臂上的梨花树,亮起了淡淡微光。 凤娘从没见过会发光的梨花。 眼看着梨花的花瓣片片亮起,竟是比真正的梨花飘散还要耐看三分。 而直等到微光不再,聋娘才发现,梨花变红了! 满树的血色梨花。 总说梨花胜雪,瓣瓣纯白。 何时见过血红色的梨花盛开? 今日一见,聋娘甚至觉得他右臂上的血红梨花,美艳更胜纯白! “您还疼吗?”整个过程中,季离一直抿着唇。 不为别的,只因他在梨树吸收痛苦的时候,能清晰的感受到。 他不仅能吸收痛苦,还能感受痛苦。 也即是说,无论他吸收到了什么痛苦,他都将切身体会一次。 不得不说,聋娘下手真的有些重。 “倒是不疼了!”凤娘眼见这神奇的一幕,也是不得不信,尤其胳膊上青肿处的疼痛,居然真的彻底消失。 “那您再看。”季离说着,将右手再次贴在凤娘的痛处。 这次,梨树又亮起了深红光泽。 却越来越淡,越来越浅。 直到整棵梨树上,梨花再次恢复莹白后,季离才移开了手。 此时再看凤娘的胳膊上,哪里还有什么被掐起的青肿? 甚至连一丝痕迹都不曾留下。 “我说能治,便是这么治。”季离说完,不着痕迹的退后半步。 毕竟他和虽是姨娘年纪,却仍美艳不可方物的聋娘与凤娘站的太近,总有些紧张。 “你还是没说,你是如何晓得我的耳疾的。”聋娘惊讶非常,但也仍留有疑惑。 “有这梨树,无论何种病痛,在我眼里看来,都是红色的。” “那我的耳朵……” “在我看来,您的耳朵,非常红。” 第三章 青楼少主,生而知之 聋娘听到此处,又注意到季离方才退了半步,想来是自己姐妹二人将这少年迫的紧了些。 “季离,梨树能吸纳疼痛,然后再用疼痛来医病?”聋娘想了片刻,算是理清了头绪。 “是。” “什么病都能医?” “只要是女子。” 季离早就在自己身上试过。 若是梨树能治男子,他又何必每日咳血,每月发病? “那我的耳疾……” “梨树吸纳进多少痛苦,便能治多重的病。” “我的耳疾,梨树需积累下多少疼痛?” “我也不知道,想来是越多越好。” 聋娘点点头,略微思索。 “妹妹,你去帮他找件衣服换下来。” 季离还穿着鹅黄裙,既然是男儿身,当然是要换。 “好。”凤娘脆声应下,转身出门。 “刚听你提起养父,那你可有养母?”聋娘再次发问,却是打听起了家事。 “养父多年前流连赌坊,几年便散尽家财,养母早就回了娘家,许是已改嫁。” “那你,还有什么亲眷?” “……目前应是没有。”季离从不说谎,但是他这次只是话没说全。 他与常人不同。 这里的不同,说的可不仅仅是梨树血脉。 此不同,是指他记事很早,懂事更早,像是生而知之。 不到周岁,还在襁褓中的事,他都历历在目,所以他什么都知道。 季离清楚,他是大乾唯一的外姓王,明王季云的次子。 他也清楚,他还有一个哥哥,周岁便觉醒麒麟血脉,风头无两,不可一世。 甚至他还记得,府里的大管事把自己从娘亲手里抱走送养的时候,娘亲一共哭晕了三次。 “也即是说,你现在无家可归,也无处可去?”聋娘心里有了打算,可总是要问问清楚。 “是。” 季离这倒没有说假话。 五岁那年,他站在明王府外,听下人说起娘亲早已离府,却至今也想不通娘亲为何不来找他。 八岁那年,他第一次见到明王季云,他的生父。 当时,明王才刚下了马车,就开怀伸手,抱起了车旁出府迎接的季玄龙,他的哥哥。 好一幕父慈子孝。 从那以后,季离便再没去过明王府一次。 “那往后,你就在我这儿吧。”聋娘眼神柔和,语意也尽量轻些。 “我……真的活不久,做小厮还银两,可能做不够一年。”季离想着还是应该告诉人家自己快死了这件事。 总不能小厮做着做着,自己死了,银两还未还清。 自己倒是了无牵挂,欠人家的银两让人找谁去要? 季离从小就养成了不欠人情的好习惯。 他知道自己可能命不久矣,便生怕欠下的人情债过多,走也走不心安。 “不是小厮。”聋娘眉欢眼笑,模样瞧着比季离胳膊上的梨花还要动人。 “那是,瞧病的大夫?”季离仍是略有犹豫。 他这梨树,只有吸纳够了痛苦,才能医病。 平常积攒一段时日,给人治个顽疾还算尚可,但要说当个郎中每日看诊,要他上哪儿寻那么多的痛苦来? “不是,是我这青仙楼,还缺一少主。”聋娘笑弯了眼,终是不再逗他。 不知怎的,她对这少年好感颇盛。 许是当年她掉过一胎,若顺利产下,也该是季离这般年纪? “少主……需要做什么?”季离有些茫然。 青仙楼可是青楼。 青楼少主,该是个什么职务? 季离实在想不通,他可真的是身无长物。 除了当个小厮,或是凭这梨树的神异医些病痛,他还能做些什么? “少主,自然什么也不必做,在这青仙楼,除了我与凤娘,便是你说了算。” “什么也不必做,那……大概每月几两银?多久能还够五十两?”季离轻声试探。 虽说他没资格讨价还价罢,但毕竟自己欠下的债,总要有个说法。 这时刚好,凤娘捧着一套白衣走进。 “榆木疙瘩,姐姐的意思是,要认你做义子。”凤娘将手中衣物递到季离手中,还抬手放在他头上,轻轻抚了抚。 聋娘没有说话,也是认可凤娘这一说法。 凤娘蕙质兰心,自然清楚,小厮的衣服,何须她来拿? 她们姐妹多年情深,素来心意相通,自打聋娘叫她去拿衣服给季离更换,她就已经知晓了姐姐的打算。 “……我活不久。”季离被凤娘摸着脑袋,却微微向后仰头躲开了些。 他从小很少被人如此对待,算是怕生,而他也怕聋娘忘了,所以又强调了一次。 “我会想办法。”聋娘又蹙起了眉。 她其实很有办法。 在这天都,如果她都说没办法,那其余许多人便是连问都不必问。 “本来要是没有养父这事,我想去大乾青云试上看一看。”季离有些犹豫,可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大乾青云试?你……不曾修行?” 聋娘从打进屋第一眼就看过,季离不曾修行。 而她怕自己错看,又仔细的盯着季离瞧了一会。 果然,她的确不曾看错,季离一脉未开,就是个普通少年。 “家中清苦,所以不曾。”季离想着,自己虽说偷偷地练成了铜皮铁骨,总不能逢人便说? “那你去作甚?”凤娘插话,也实在是心里想不明白。 “青云试头名,听说能面见神皇陛下,问上三问。” 神皇陛下,便是许多年轻儿郎的心头梦。 有人说,天人不出,神皇陛下便举世无敌。 也有人说,神皇陛下通晓古今一切法门,若幸得指点半句,修为可一日千里! 总之众说纷纭,不一而足。 “你想问过神皇陛下,寻个能治自己的法子?”聋娘读唇至此,已是猜出他的想法。 “姐姐,他是想得青云试头名!”凤娘觉得姐姐完完全全抓错了这一句的重点。 “……总要有个目标。”聋娘不愿打击季离,但也同样是认为,荒唐至极。 大乾青云之试的魁首,不外乎是乾坤书院的潜龙榜上,那头前三人的争夺罢了。 河东君沈京昭,明王府的那天生麒麟季玄龙,还有当今的三公主殿下,白虎降世李沉鱼。 若无意外,这三人便会是青云试的三甲。 毕竟世事又不像戏里唱的那般到处都是机缘,哪儿来的那许多意外? “好了,目标暂且先不提,姐姐要认你当义子,你愿是不愿?”凤娘实在不爱与这少年再谈空想,她还是比较喜欢实际些。 “我……” 季离从未想过还会遇上这种事,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他尤其比较慢热。 本来养父终日酗酒赌博,他又自幼生病,思虑就难免重了些。 “你不愿的话,也没人强迫,你要想好。”聋娘见他彷徨无措,还是不忍心太过强硬。 “不愿?那就还我五十两银!”凤娘长袖一甩,又摆出那副钱财至上的姿态来。 “我……愿意。”除此之外,季离也是别无他法。 “愿意还不叫人?”凤娘又进一步。 她算是看出,这小子的性子实在是慢,若是不逼迫着点,恐怕还要拖到明年。 “义母。”季离躬身及地,对着聋娘便拜。 “叫娘亲吧。”聋娘不自觉的脱口而出,说完不仅凤娘惊诧,她自己都有些纳闷。 今日,自己这是怎么了? 自打见了这小子,怎的总觉着莫名亲近? 不过想来娘亲二字听着,却是更顺耳一点儿。 “娘亲。”季离只得再拜。 他对聋娘毫不反感,甚至可以说是很喜欢。 只是……他怎看也不觉着聋娘像是娘亲,说是他家姐可能更贴近一点。 “嗯,好。”聋娘听着顺心,柔声应下,也不纠结于季离未跪的问题,心里也想着,总要给他些时间适应。 “我呢?”凤娘眉眼间浮出笑意,心里也算是满意,却不是为季离,而是发现姐姐是真的对这小子喜欢的紧。 “姨母。”季离同样对着凤娘拜了下去。 “嗯,你先把衣服换了罢,我和你娘在屋外等你。”说罢,她便挽着聋娘出了柴房,顺手关上了门。 刚出得门去,凤娘脸上便笑态全无,愁绪缓爬上眉梢。 “姐姐是怕这次,不能……”凤娘刚说了个开头,便被聋娘打断。 “不是,我真是对这孩子动了心思,想着收个义子养养,也算是有了个后话。”聋娘摇头,她也是怕妹妹多心,所以赶忙宽慰。 不过她也并未胡说,她还真就是觉着季离这孩子,就连看着都很舒心。 “姐姐,时间还够,若是我们再想想法子,说不定还能更进一步。”凤娘仍是担心。 “好了,不要说了。” 凤娘闻声轻叹,不再多言语,姐妹二人就挽着手,等在柴房的门外。 直到守得柴房门开。 “娘亲,姨母,我换好了。”季离拉开房门,臂弯抱着换下的长裙。 见季离换好男装出现在眼前,姐妹二人俱是美眸一亮。 原本以为,季离生得女相如此明艳,即便穿上男装,也怕是带些阴柔娘子气。 却是没想到,他换上这贴身的月牙色常服,除了清瘦些,倒是平添了几分男儿郎的阳刚。 尤其季离身子极正,背也挺的竖直,走过几步,更显不同寻常,贵气立现。 “姐姐,果然男靠衣装,没承想我这外甥竟还是个俊俏少年。”凤娘上前接过仍被他抱在怀里的衣裙。 “就是太瘦了些。”聋娘瞧着他勒紧的束腰,想着若不是有这束腰,恐怕衣襟会挂不住吧? “娘亲,我接着要做些什么?”虽说聋娘说过他是少主,什么都不必做,但总不能游手好闲吧? “跟我来吧。”聋娘左手牵起了季离,挽着凤娘,朝前厅走去。 季离已经多年没被人牵过手。 就是昨夜他养父把他送进青楼,一路上也没见拉过他一次。 季离也不算是矫情,只是聋娘的手真的很温,又很软。 “不用慌,慢慢走。”聋娘见他被自己牵起手,凭生许多拘束出来,走的快些还要等上自己一步。 掀起门帘,自是重回到青仙楼的宽敞大厅。 晨起时间还早,客人寻乐子也是还没到时辰,厅内只闲散坐着几桌吃酒的生客。 而大厅的戏台前,却有一桌不同。 其他均是圆桌圆凳,可唯独这张却是一张方桌,配着四张带背方凳。 不仅如此,其他桌椅都是一排摆五张,只有这桌,在看台下自成一排,位置算是厅中最好。 季离被聋娘牵着来到方桌前,又被凤娘按着双肩,面朝戏台坐下。 而大厅的几桌客人和周遭的婢女,见聋娘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位俊朗少年,都在猜测这少年的身份。 “你呀,就先听听书看看戏罢,以后这张方桌就是你的,旁人谁也坐不得。”凤娘双手搭在他肩上,没成想摸着的全是骨头,只觉硌手。 “是,姨母。” “妹妹,你去帮他备点儿吃食。”聋娘与凤娘早就吃过,却是想起季离可是跪了一夜,滴米未进。 虽说季离半夜吃下的乱炖还未消化,但也不想辜负新认娘亲的好意,于是便也没拒绝。 “我去取件东西,你先自己坐会儿。”聋娘则像是想起了什么,说过一句,就又返身朝后院走。 季离被独自晾在看台下,但却稍稍自在了些,毕竟从小就一个人惯了,突然冒出个娘亲来,许是还不太适应。 青楼戏台,其实也不全然是莺歌燕舞,白天闲时,总有些其他节目。 这时的戏台上,站着一年长说书人。 巧的是,他正说着一段大乾朝唯一外姓王爷,明王冲州破邪魔的段子。 季离细细听来,说的也算完整。 “明王在当时还是一前锋偏将,却能领三百轻骑鏖战数千邪魔,大战一天一夜,尽数歼灭!” 说书人说到这,瞧见台前一年轻儿郎竟是被聋娘拉着坐下,想来必是身份尊贵,于是继续讲段,并朝季离略微侧身,好让他听得真切。 “三年前锋,未尝一败,军中已是无人不服,直到神皇陛下慧眼识珠,封大将军,领二十万骑!” “自此,明王便一往无前,亲率二十万骑势如破竹,直入冲州以北的极北之地,八千里邪魔域。” “然三日无信,朝中尽皆忧患,直到待得三日后,明王归,大胜!” “不仅如此,八千里邪魔域,被明王足足杀空了三千里!” “邪魔俱胆寒,至今不敢入冲州!” 季离没听过这段书。 他也不想了解自己的生父,明王季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但他清楚,明王身份尊贵,府内下人过千,想养活两个儿子绰绰有余。 所以,自然是不必弃掉一个。 台上说书人继续讲着。 “奈何天妒英才,明王喜得两子,虽二夫人产下天生麒麟,可三夫人所生之子却幼年早夭,不过周岁便离了人世,真是可悲可叹……” “等一下。”季离听到这,出言打断。 他知道这很不礼貌,他是懂礼数的人,原本从不会如此行事。 但是,季离很生气。 虽说他性子已算得上是极其温和,不过这次,他真的很生气。 他的确是快死了,可终究是还活着。 所以,他很讨厌有人咒他死。 “对不住,您方才说错了。”季离站起身,先是为自己鲁莽打断而抱歉,随后才道出此言。 “这位公子,是觉得小老儿何处有误?”他既是说书人,就总会遇到台下起哄讥讽,但像季离这种一上来先道个歉的,还真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明王季云的二子……还活着,他还没死。” 季离有些头脑发热。 他没死。 他也实在不愿全天下的人都认为,他已经死了。 兴许是少年郎太过冲动,又或是刚有了娘亲,心中情意纷扰。 总之,他虽是万分清楚自己不该如此说,但还是说出了口。 要后悔,当然是来不及。 这话一旦被有心人听了,连着他名叫季离一同想去,该是如何愚笨,才能猜不到他的身份? 第四章 谁说虎父无犬子 聋娘刚掀起门帘进了大厅。 待得读完了季离这一句的唇形,她实在是难以不动声色,如清水般平静的神态也泛起层层波澜。 这怎是一个巧字可道尽? 收个义子,偏偏竟是明王府的弃子,这让聋娘事前如何料想的到。 而凤娘身后跟着两个婢女,分别手中端着两个托盘,装着十几种菜肴糕点。 本来是不知外甥口味,她便都挑了些来。 谁知刚巧听到季离这句与说书人的争执,她哪里还能不懂里面的浅显含义? 凤娘刚要上前说话,就先被聋娘挥手止住。 “季离,赵老先生没错,是你听错了,快些坐下吧。”聋娘装作无事走到季离身边,拉着他坐下。 “赵老,对不住。”季离说完后早就心生悔意,娘亲给了台阶,自是微微躬身道歉。 台上赵老也不多想,只当是少年真的听岔,又开始讲起了明王长子,天生麒麟季玄龙。 “外甥,你看看这些合不合嘴?”凤娘压下心头思绪,将婢女手中吃食一一端上,递到季离跟前。 “实在丰盛,谢姨母,不过,我饭量轻,怕是吃不完这么多。”季离望着眼前的垒出的十二个盘子,想着这些若能都倒进盆里,定是比陈圆圆做得拿手乱炖还要多上许多。 “吃不完也不打紧,你先吃着,有事就喊过婢女,我和你娘先要忙会儿。” “好,娘亲姨母慢走。”季离也不做他想,只当是来了熟客,娘亲姨母自然要打点。 “台上赵老的活,不要再打断了。”离开之前,聋娘瞧着又来了几桌客人,实在是担心季离再说起,只好叮嘱。 “是,娘亲放心。” 季离刚刚实属是心头一热,脱口而出。 虽说他年纪尚轻,但他并不傻。 若是重来一次,他可能连口都不会开,更别提说出那冲动的话来。 而聋娘与凤娘走的有些急,也不知究竟有什么要事商量。 嚓! 就在聋娘凤娘刚走没一会儿,季离只听得身后一声瓷物碎裂的脆响。 “客官,实在对不住,您忽的抬手,我没注意,对不住!” 待季离回头一看,才发现陈圆圆就站在他斜后方那桌旁,低着头,抱着托盘不停的弯腰道歉。 “生的这般丑陋,手脚还不利落些?”那名客人瞧着陈圆圆左脸上的浅红胎记,似乎嫌弃至极。 说完,他又才瞥见自己衣摆被溅上少许菜渍,顿时火起,抬手抓起桌上茶盏,就朝着陈圆圆脸上掷去。 陈圆圆不是第一次挨揍。 她余光才刚瞥见客人抬手,便已经双手抱头,准备好结结实实捱过一下,好让客官消气。 这便是她的生存之道,虽是蠢钝了些,但也是她能想出唯一的法子。 谁知陈圆圆闭着眼轻轻颤抖,一直等着客人。 她想着只要是打到了自己的身上,无论疼与不疼,都会立刻装作剧痛无比的凄惨模样。 这样,才能只捱一下就了事。 没想到虽是听到“咔嚓”一声,陈圆圆却实在没感受到疼,还在犹豫要不要先倒在地上做做样子。 待得稍稍睁眼一瞧,她就看到一白衣少年刚好挡在自己身前,脸上还沾着茶水,正顺着清瘦侧颜滴落。 这是谁家的小公子,怎生的如此俊俏! 原来被人护在身后,是这种滋味? 陈圆圆一时看迷了眼,全然忘记自己才刚惹了祸事。 “这位客官,您碎的这茶盏,一只是……”季离话说一半,才想起自己也不知茶盏的价格,只好侧头看向一旁的小婢女。 好在陈圆圆聪慧。 “公子,茶盏一只二钱。”她略点脚尖,凑在季离耳边轻声提醒。 “一只茶盏三钱,您若是不够解气,桌上还有。” 季离倒不是涨价。 而是他想着,脸上平白无故被人砸了茶盏,虽说自己铜皮铁骨不痛不痒,可也总不能一文不取吧? 扔一只才加一钱,想来也不算贵。 那位客人坐的离看台不远,他方才眼看着聋娘牵着季离,姿态颇为亲昵,想来这少年家境也定是优渥。 本来要说是往日,他早就挥手作罢,不予追究了。 可今日他本就心中不快,来青仙楼吃酒就是图一顺畅而已,哪还会屈着心意? “你当我不敢?”说完,掏出一枚银锭摔在季离面前,随后就抄起桌上的圆碟子,便要掷在季离脸上。 而季离倒是有恃无恐,不慌不忙拾起银锭揣在怀里,只是心里盘算,忘记问这圆碟值几钱了。 “客官,到此为止,可好?” 好在王有志及时赶到,伸手抓着客人的手腕,这才让圆碟没有再砸到季离脸上。 而那名客人还想动作,只见王有志手上亮起白光,却是让他再难动一丝一毫。 原本王有志看到季离出头,想着不用自己动手,也是乐得清闲。 谁承想这小公子瞧着衣着华贵,头脑却不太灵光,让人朝脸上丢了一茶盏不说,眼见圆碟子又要招呼上来,居然仍不躲不闪,眼睛都不眨一下。 季离此时就在眼前,自然注意到王有志的手上隐隐有莹白的光泽流转,煞是神异。 “哼。”那位客人见王有志一身黑色道袍,清楚是楼里护卫出手,也不想事情闹大,于是随着同桌客人纷纷劝说,这才抽出手,沉着脸坐下。 “小公子,您没事吧?”陈圆圆见事情了结,稍稍放心,忙轻扯季离衣角,将他请到一旁。 随后,又从袖口掏出手帕,想为季离拭去脸上茶渍。 可才刚一抬手,手帕还没挨在面前小公子的脸上,就停在那里,不敢再有动作。 只因她觉着,自己的手帕瞧着还没有他的脸白净,怎能恬不知耻的落在上面? “没事。”季离原本也没想让陈圆圆帮忙,顺手就从她手中接过手帕,仔细的擦拭一遍面颊,又将手帕翻过折好,才递回给她。 “谢公子援手,那奴婢先告退了。”陈圆圆接回手帕,抱着托盘行礼,转身便离开。 虽是还想再多看他一会儿,可婢女总有事做,哪有闲空在这儿偷瞧客人? 而季离见陈圆圆还未认出自己,刚想着叫住她,好能开口谢过昨夜的乱炖。 毕竟自己吃了人家小姑娘一整盆的鱼肉,虽是当时不敢张嘴说话,事后总不能还装作不知。 “这位小公子,您可是昨夜柴房的……雏稚?”王有志却先是出声,打断了季离。 方才从打见到季离第一眼他就有些怀疑,这会儿仔细观瞧,已是能大致确定。 “是,季离先谢过昨夜先生装睡之恩,还未问过先生姓名?”说罢,季离半躬身,算是礼过。 这护卫王有志昨夜酣睡,也算是他来青仙楼后受到的初次善待,所以季离对他很有好感。 不仅如此,王有志一直身穿道袍,想来应是在道门修行,而且方才手上光芒亮起,更让季离生起请教的念头来。 说话间,季离便已同着王有志回到了方桌旁,让身请他一同坐下。 “我叫王有志,有志不在年高的有志。还有,公子的养父,我没去追查,问过几人,的确是昨夜出城了。”王有志落座后便实话实讲,他本是领了凤娘吩咐而去,却只在半路打听了一圈,就返回楼中。 “谢王先生。”季离再次道谢,听到此消息后,心中只盼养父不要再把这最后五十两银也送进赌坊。 “不必客气。” “先生,您是道门修行者?”季离礼貌问起,只是眼中的希冀还是藏不住。 “是,算是。”王有志本想直接点头应下,看到但季离的清亮目光,心虚的又加上算是了二字。 其实也难怪他心虚,他是修行者不假,不过当年却是被道门赶出,充其量只在道门修行一年。 而被道门驱逐,自然是不可再穿道袍,所以他才照着白色道袍的样式,找女工做了几件黑的。 “那您修行了多高?” “……不算很高。” “先生,您觉着,我能否修行?” 王有志虽说看起来就是半碗水,不过这点小事倒还算是能瞧的,听到季离问起,他便伸出手,让季离把手平放上来。 季离听话照做,心里却也是难免有些紧张。 随后,他眼看着王有志手上白光再次流转,将他的手映照在其中。 不一会儿,白光减弱,直至熄灭。 “公子,您……” “天赋异禀?”季离还未听得结果,自然满眼期待。 “公子,何出此言?”王有志实在看不出季离有何过人之处。 “我很耐打。” “可修行,本就是为了不再挨打。” “那我……” “我从未见过有人,天赋如此之低。” 修行一途,本就首重天赋。 人体天数十八窍,生来开窍越多,自是能在日后修行攀登途中越发省力。 潜龙榜排名第一的河东君沈京昭,便是天生十七窍贯通,所以在十五岁的年纪,就已是乾坤书院大先生的亲传爱徒。 排名第二的天生麒麟季玄龙,也同样是生来便通了十七窍,更是早在周岁时便被道门神言一派长老收为关门弟子。 而季离,偏偏却是天生一窍不通。 “那敢问先生,我……能否修行?” 季离心中的热切并未被浇灭。 他要修行。 只因他,实在是很想活下去。 “……大概很难。”王有志看着季离的眼神,也是不忍说的太重。 原本他是想说,绝无可能。 既然一窍不通,便等于是一只没有口的杯子。 杯无杯口,如何盛水? “那就再次谢过先生了。”看得出,季离有些失望,眉眼低垂。 但他仍很平静,连道谢的礼数也不曾忘。 “或者,你可以去道门问问看。”王有志瞧着季离,像是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还是多说了一句。 “先生,道门能收我?” “……若是道门不行,那也可以试试乾坤书院。” “好。” “实在不行,不二剑宗或是佛门……” “谢过先生,我懂了。” 王有志住了嘴。 他知道季离是真的懂了。 知书达理,礼貌谦逊,总不能当饭吃。 修行,的确是为了不再挨打,所以季离自认的天赋异禀,在真正的修行者眼中,实在是不值一提。 无论是道门还是书院,剑宗或是佛门,生来一窍不通,便是修行一窍不通。 这道理到哪里都是这么讲的。 绝无二话。 季离心意不顺,也不再看他,而是望着台上的说书人。 也是赶巧儿,说书先生正讲到季玄龙周岁时,觉醒了麒麟血脉。 “要说世子季玄龙,真乃佛陀转世,道祖轮回,无尽气运加身!” “降生之时,祥云中落下天雷九道,万佛寺敬钟无风自响,道门金铃长鸣不绝!” “就连道门不出世的大能,都亲自登门收徒,世人皆叹,明王虎父无犬子!” 季离听到这儿,却是只想说上一句,谁说无犬子? 犬子在这儿呢。 这世上的事儿也真是奇妙。 明明都在一个府里生下来,偏偏有人一出生就注定乘风而起,有人却只能在淤泥里打滚,寸步难行。 “季离,你来一下。”正听的出神,耳畔聋娘的声音传来,季离循声望去,发现她正站在二楼朝自己招手。 “先生,娘亲喊我,我去看看。”季离起身,不忘与王有志拱手。 王有志听得娘亲二字,直愣在原地。 若是早知道他喊聋娘为娘亲,刚才自己哪儿还会那般说话? 季离走上楼梯,不紧不慢。 “娘亲,有事要做?” 季离的养父指望不上,所以他从小便自力更生,为了温饱,至今从未有一天得闲。 而这一早晨坐着听书,实属不太适应,只盼有些事做才好。 “是,跟我来吧。”聋娘心事重重,却也轻柔的拂过季离的头,随后又牵起了他的手。 方才她虽与凤娘争论不休。 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叫季离知晓。 二人走了六步,到二楼左边第一间房门口,聋娘便拉着季离停住。 季离看着门边挂着的红色木牌,写着胡婉儿,只觉得这名字写着好看,念着又顺意。 “等会儿进去,先别抬头。”聋娘侧身,对季离柔声提醒着。 这是青楼红倌人的规矩。 若男子进入,无论是小厮还是护卫,只要不是客人,便不能抬头乱瞧。 “是,娘亲。”季离虽不懂缘由,但也听话照做,门还未开,就先垂下了脑袋。 而随着门开,聋娘先行,季离方才低头跨过门槛,也跟进屋里。 刚进屋,耳边就只听得一阵诉苦。 “唉!也不知张大员外今天抽了什么风,许是又在家中婆娘那受了恶气,刚一进屋就把鞭子亮了出来!” 季离此时正低着头,听得对面一悦耳女声的啜泣诉说。 “这次怪我,没看得仔细。”凤娘说着,话里透着心疼和悔意。 客人上二楼,凤娘一般都会细细观瞧一番。 偏偏今天因为季离之事忧心,所以看误了眼。 嘶! “凤娘,稍稍轻些,好疼!” “上药哪儿有不疼的?忍忍罢。” 凤娘嘴上虽是这般说,但动作却明显更加小心了些。 “婉儿,这是我的义子,名叫季离。往后,他便是我们这青仙楼的少主。”聋娘见凤娘为趴在床榻上的胡婉儿上药,并未注意自己,只得出言打断。 “聋娘,您来了!” 胡婉儿赶忙侧头,手拄在床榻边就要起身,并且强忍疼痛,挤出丝娇媚微笑来,对季离说道:“见过少主,您既是少主,自是不必顾得那许多规矩,不用低头的。” “你就趴着吧,我喊季离过来,不是为了让你见礼。”聋娘说完,扯了扯季离的手,示意他抬起头,“季离,鞭伤你能不能看?” 鞭伤…… 想来可以。 “娘亲,我试试吧。”说完,季离便抬头瞧了一眼。 却没想到,这一眼真真是触目惊心! 胡婉儿正趴卧在榻上。 从她细腻的脖颈到白嫩的背上,包括再往下的纤细腰肢上,满满尽是皮开肉绽的鞭痕纵横! 杏色床褥,生生浸红了半张! 而再往下的臀上和腿上料想还有,但被凤娘身子挡住,暂是看不到。 这该是多丧心病狂穷凶极恶之人,才能对这仙女儿一般的姑娘下此重手? 第五章 云仙儿 胡婉儿偏着头,刻意让自己的脖颈显得更加修长。 这少主还真俊俏! 就是……年纪瞧着小些。 他这般年纪,应该会喜欢姑娘柔媚些吧? 胡婉儿也是暗自懊悔。 偏偏头一次见少主,自己就被弄出这副狼狈模样,还能留下什么好印象来? “少主,您还会瞧病?”胡婉儿双眸似有水光流转,薄唇委屈微翘,任谁见了都难免心生怜意。 “会些小手段,婉儿姐姐忍一下,一会儿就好。” 季离来到榻旁,先是告罪,随后深吸口气,将右手缓缓放在胡婉儿脖颈上的一道伤口上。 右臂的梨树,便亮起莹白光芒。 季离已是开始吸收胡婉儿第一道鞭痕的痛苦。 同时,他也在咬着牙。 只因他像是同样挨了一鞭子,并且感受可能比胡婉儿被执鞭时更加清晰。 而他仅吸收这一道伤痕的疼痛,就大概想象得到,胡婉儿这一身的鞭伤到底该有多痛。 “少主,轻些,奴家疼!”胡婉儿轻咬嘴唇稍稍回头,媚态尽显。 可季离此时正咬着牙,忍着鞭打剧痛,哪儿还有空被她诱惑? “疼还拦不住你耍媚!”凤娘抬手轻拍了一下胡婉儿的娇臀,痛得她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季离,你怎的满脸是汗?”在季离喉咙中忍不住的发出低吟后,聋娘终是察觉了不对。 “娘亲,我……没事。” 季离这时已经吸收到了背部最后一道伤痕,鬓发被汗打湿,胡乱贴在脸上。 而右臂的梨花,早已朵朵血红。 这是梨树所吸纳的,第十四鞭上的痛苦。 也就相当于,他被连着抽了十四鞭。 他因修炼那本破书,皮肉早就铜皮铁骨,本来就算是真挨上十四鞭也像微风拂过,毫无知觉。 但是,这可是最直接的痛苦,自然是绕过肉体,直击灵魂。 “停一下,季离,你告诉娘,这是怎么回事?”聋娘担心不已,上前抓住季离的手,不让他再继续。 “娘亲,梨树吸收多少痛苦,我就能体会到多少痛苦。”季离左手轻轻拿开聋娘的手。 “之前怎么不说?”聋娘读唇至此,不由得一阵心急。 这孩子早先若是如实相告,自己怎会舍得让他来受一遍鞭刑? 季离没有回答,反而坚定的对着聋娘摇了摇头。 不提他现在是所谓少主,也不提他被聋娘喊来帮忙。 就算萍水相逢,季离也一定会治这些鞭伤。 毕竟都是苦命人,尤其他幼年时常淋雨,便总想着能为别人撑个伞。 “婉儿姐姐,得罪了。” 背部的伤痛,季离都已经吸纳,接下来就是臀部,双腿。 胡婉儿已经感受不到背和脖颈上的疼痛,只觉得惊诧又欢喜。 虽听得季离口中说着痛苦什么的,但也听不大懂。 “少主,您……来吧。”胡婉儿羞的把头埋在被子里,也不知是真是假,耳根都泛起红晕。 她正胡思乱想着,心里甚至遗憾张员外鞭的是后身,而不是前面。 凤娘提前用单薄的丝褥覆上,避免季离太过难堪。 而季离只得摸索着,将手轻轻放到胡婉儿的挺翘臀部上,感受着不知是丝绸还是肌肤的滑腻,再次用梨树吸收起痛苦。 胡婉儿是不是真的羞红了耳根,季离不得而知。 头一次与姑娘家如此亲密接触,他此刻却真是脸红到了脖子上。 整整二十九道鞭伤。 季离一直死命坚持着,嘴唇都咬的渗了血,看的聋娘直心疼。 每隔一小会儿,他便忍不住强烈的痛苦,要歇一歇。 总共半个时辰还多,季离才算是把胡婉儿身上所有痛苦吸纳完全。 “少主,您真是神了呢!”胡婉儿轻动,居然再也察觉不到丝毫疼痛,她又看不到鞭伤,只当是都被季离治好,刚要起身。 “婉儿姐姐,稍等,还没好。”季离轻压住她的背部,防止她牵动伤口,再痛起来。 说完,季离把右手袖口朝上提了提。 执鞭佳人二十九,满树梨花别样红。 而且这红,已经发紫。 从打梨树出现,季离就压根儿没见过梨花红成如此模样。 “季离,这种红是不是代表,这次吸纳的痛苦,有很多?”聋娘上次已经见过季离右臂梨花变红,但是和现在的紫红相比,实在是不算太红。 “是,从来没有这么多。”季离点头,想着用袖口擦擦额头的汗,却被凤娘拦下,掏出手帕为他贴心拭去汗水。 接下来,便是用梨树吸纳的痛苦,治疗伤口。 随着他再次伸手,每覆上一道鞭痕,梨树的枝叶也发出深红光泽。 脖颈,背,腰肢,臀,腿。 梨树的红光一直亮着,直到最后一道鞭痕也彻底的愈合。 不过这次梨花居然并未变白,而是血红依旧。 也就是说,这些吸收来的痛苦不仅医好了近三十处鞭痕,竟还剩下了不少,就是不知道余下的这些够不够治聋娘的耳疾。 “婉儿姐姐,好了。”季离撑着床榻站起身,模样有些虚弱。 当然,这和他累与不累无关。 他吸受了二十九道鞭痕的痛苦,便相当于是有二十九鞭,直直抽在他的灵魂上。 “婉儿谢过少主!”胡婉儿扯过背上盖着的丝褥,随意的覆在身上,对着季离便拜倒在地。 “不必如此,不过姐姐下次……一定要小心些。”季离托着胡婉儿赤着的手臂把她扶起,却仿佛觉着一双手抚上了丝滑的锦缎。 又低头瞧了一眼胡婉儿,只觉得她身上哪儿哪儿都露着白肉,虽低顺着眉眼却更让人止不住遐想。 “少主,奴家记得了。”胡婉儿的声音很轻,却也很媚。 “再敢耍媚,我就亲自执鞭。”凤娘美眸一瞪,胡婉儿娇俏的伸出舌尖轻咬了下,便扯着身上丝褥坐回塌边。 “季离,先跟娘下楼去吧。”聋娘可不愿季离迷上婉儿。 她自然是很清楚,婉儿身为红倌人那种媚到骨子里的仪态,对青涩少年有多大的吸引,所以拉着季离就要出门。 “少主慢走,闲暇无事时,可来找奴家玩耍一会儿。”胡婉儿临别之际仍是话里有话,有心人听得,自是深知其中奥妙。 “好。”季离没回头瞧,倒是也没多心,只当成是客套话。 毕竟还是少年,又不像那些世家公子从小就耳濡目染,当然想不明白这些弯弯绕绕。 “婉儿,季离今日为你治伤,不要与人去说。”出门前,聋娘不甚放心,回头对胡婉儿叮嘱。 “是,聋娘放心罢。” 其实若是聋娘不多说这一句,可能还要好一点。 依胡婉儿的性子,她现在估摸着已经在盘算,先告诉哪位姐妹更好些。 “季离,我看你刚才和那王护卫聊了一会儿?”下楼时,聋娘被季离伸扶着胳膊,状若随意的问起。 “是,向先生请教了一些修行上的事情。” “你,真想修行?” “是的,娘亲。” “就算你不修行,我一样会为你想办法。”聋娘说的很慢,却很真诚。 她也清楚,季离是为了他的病。 不过在聋娘看来,季离若是真想通过修行在大乾青云试上夺魁,只怕比登天还难。 “娘亲,我还是想试试。”季离说的极认真,所以语气听来就更坚定。 虽然他心里念着聋娘说这一句会想办法时的真挚情绪,但是他还是想尽力一次。 尽管从小,季离就做好了有朝一日便要赴死的准备,可这也并不碍着他想活。 “那便好。”聋娘说完,像是打定了主意,对着等在看台旁的一道倩影抬袖挥手,说道:“仙儿,过来吧。” 仙儿? 季离偏头望去,只见一腰佩竖刀,黑色劲装的明艳少女已行至跟前,步若游龙般轻盈。 果然人如其名,这仙儿生的真好似和天上的仙女一模一样。 虽说年纪应是还没他大,却是肌肤胜雪,娇美无比,容色绝丽。 就是仪态稍显清冷,反倒更觉脱俗出尘。 季离瞧的入神,直到聋娘轻咳,才回过头来。 其实,聋娘早就已经让仙儿等在那里。 也即是说,无论季离如何答复,聋娘都会唤她过来。 “聋娘。” 仙儿连瞧都没瞧季离一眼,对着聋娘躬身行礼,声音清脆悦耳,如羚鸟婉转轻啼。 “仙儿,这是季离,我的义子。” “云仙儿见过少主。”仙儿精致细嫩的面容并不显惊讶,同样对着季离再行一礼。 不过季离倒是好奇,明明是女子,为何要行男子拱手之礼? “嗯,云仙儿姑娘你好。”季离还不大适应少主这一称呼,被人行礼时总是微微侧身。 “仙儿,往后,你就跟着季离,他身子骨弱,你多费心。”聋娘听上去只是随口一说。 “如何跟?”云仙儿并没有问为什么,而是直接问出,该怎么做。 只因在她心里,聋娘所说的话绝不可违逆。 “寸步不离。” “好。”云仙儿微蹙眉,仍点头应下。 她明知道这一点头,应承下的就是许久,可能是往后十年,二十年。 但她还是点头,毫不犹豫。 “娘亲,这是……”季离听到这位云仙儿姑娘要跟着自己,还要寸步不离,一时也是想不通聋娘为何如此安排。 “毕竟也是少主,身边总得有侍女伺候着,云仙儿做事很……利落,你会省事不少。”聋娘想当然的解释道。 “可她怎看也不像个侍女!”季离郑重的提出异议,还指了指云仙儿腰间佩刀。 “我哪里不像?”还没等聋娘回话,云仙儿便青颦一挑,手扶刀柄。 “仙儿,和少主说话总要柔一些。”聋娘从来都觉着仙儿哪儿哪儿都好,就是这性子太生硬了些。 “是。”仙儿低眉应下,左手不动声色的从刀柄上移开。 虽说动作微小,季离可是瞧的真切! 难道,方才她要拔刀? 就这火爆的脾性,还能当侍女? 饶是当个护卫,季离都怕哪天惹恼了她,被她一刀提前结果了小命。 “娘亲,我不用侍女伺候的,从小独自生活已是习惯,怎能劳烦仙儿姑娘伸手。”先不说他需不需要人伺候,单凭仙儿这一柄长刀,若是应下,看这情形往后谁伺候谁还真说不准。 “既然你日后要走修行这条路,总要有人护你周全。” “娘亲,若是我无法修行呢?”季离虽是在说一个假想,但是他却说的很认真。 “那你便是手无缚鸡之力,有仙儿在,也可保你无恙。” “娘亲……” “就定了,不要再说。”聋娘稍稍凝眉,板起了脸。 “是,娘亲。”季离见聋娘面色微愠,只得应下。 而仙儿在季离点头的那一刻,便脚步轻挪,站到了他的身后,依旧目视前方。 季离回头望了望,总觉着这仙儿姑娘虽说姿容卓绝,但脸上实在是太过清冷。 本来这淡眉狭眼再加上俏鼻樱唇,每一处都可称得上绝世,却好似拼在一起,不知怎的就突然不食人间烟火了一般。 他想不出若是仙儿能像胡婉儿那般,甜美娇媚的笑上一笑,该是多美的景致。 “对了,这玉佩方才取了,却是忘了给你,喏,挂好罢。”聋娘从袖中掏出一块深青玉佩,递给季离。 “娘亲,这是……”季离双手接过,玉佩入手温润,上刻青仙二字。 “这是青仙楼的腰牌,你是少主,自然要有。” “谢过娘亲。”季离侧头瞥了一眼云仙儿腰间,果然挂着枚同样的玉佩。 “恰好今日南胜使臣进城,这会儿许是快到时辰了,反正无事,你可以先去替娘看看。”聋娘今早就听凤娘提起,还说这使臣与以往相比有些与众不同。 而青仙楼作为天都艳名最盛的风雅所在,自然成为大衡国与南胜国历届使臣心照不宣的驻足之地。 不过,倒是不知南胜派遣使臣这时来访天都,究竟是所谓何事。 按日子数着,秋季修行宗门纳新的盛会仍有半月才到,距离两年一度的大乾青云试也还足有月余。 难不成,南胜国与大衡国已彻底决裂? 毕竟两国貌合神离多年,若非大乾制衡,恐怕早已刀戈相向。 “娘亲,南胜使臣不是才来过?”季离记性一向很好,他清楚的记得月前南胜使臣方才来过,不过他当时倒是没功夫去瞧,就是听着街上吵闹,想来朝廷派出欢迎的排场也是不小。 “自从南胜的不二剑宗出了个剑仙,这使臣来的倒是更频了一点儿,上次来时,南胜人的势头可是比以往要足了很多。”聋娘点头。 要说上回那南胜使臣她可当真是印象颇深,毕竟这位大人可是足足在南玲珑房内住了三天,临走之时还偏要赋诗一首赠与南玲珑,不料一张嘴尽是些虎狼之词。 “剑仙,修行有多高?”季离对修行之事不甚了解,就是这问法,都错漏百出。 “既敢称仙,自是八转已到。”仙儿在季离方凳后站着,想也不想便答道。 “八转?”其实不怪季离疑惑,毕竟只要是和修行有关,于他来说都是新词鲜调。 “每转需通十二脉,八转便是全身已有九十六脉彻底贯通。”仙儿没想过这少主竟真的对修行之事一无所知,心中不由得生出几分好奇之感。 要知道修行一途,便如轮转。 每转十二脉,一脉一登天。 而八转,已登临人仙境。 一整个世间,算上这新晋剑仙,人仙也不过五指之数,每一位都是出尘绝世,携着无尽芳华。 “你就先去南三街凑个热闹,顺便帮娘瞧瞧那新来的使臣有何不同凡响。”聋娘怕季离聊起修行又是眼热心凉,忙借由头将他支走。 “是,娘亲。”季离起身,朝聋娘俯首后,往大门口走去,身后仙儿也一同行过礼,便紧随着季离而去。 待得他刚一回身才发现,青仙楼果然是生意火热。 此时还不过上午,大厅中几十张圆桌已是近乎满座,凤娘的青花裙装在几桌熟客间回旋,巧笑顾盼,眉眼欢愉。 “姨母,我出去看看使臣进城,一会儿就回来。”季离走到凤娘身边拱手。 “去罢去罢,同仙儿在邻街逛逛,不急着回来。”凤娘这会儿正忙着领几位新调教的姑娘,二楼又有红倌人起牌,她总要盯着,便朝季离挥挥手。 “好,姨母辛苦。” 直等到出了青仙楼的门,艳阳恰当空,花街莺燕热闹,行人熙熙攘攘,季离忽觉得恍若隔世。 昨夜养父领他进来,他只想着帮上养父最后一回,倒是也没多想自己。 可今日出了这门口,季离却凭空生出许多感怀。 其中最重的就是,他实在是不想死了。 虽说他嘴里说着要修行,还想着去大乾青云试看看。 但他早就在心里默默的做好了准备,自己一年后就会死。 谁知偏在这时候,他刚巧认了娘亲,有了姨母,也见过了更多的明艳色彩,还多了个冷面侍女。 本来,他死时的祝词想的是:我死了,祝这世间继续热闹,祝我还会是我。 可他如今的确是改了主意。 抛却了一切为了死而做的心理准备。 他想活。 便是这祝词,也想着改一改。 我死了,祝这世间不再热烈,祝我不会再是我。 第六章 大乾威武,万世永昌! 明王府在天都的东边儿,挨着东四街。 东四街又临着十八孔廊桥这一大乾盛景,所以自然是繁华喧闹。 平日里,往来行客常如过江之鲫络绎奔赴,好像看不够桥上的绚烂美景,也阅不尽天河的流水潺潺。 今日,东四街上热闹如旧,可王府里的气氛却是严肃的紧。 倒是不为别的,只是明王季云自冲州归来,似乎是极北之地的邪魔又生乱象,王爷从入府后便久坐书房,未出一步。 “二夫人,王爷还在书房里。” 王府二夫人的华贵房中,一位老嬷嬷从光影里走出,不知是早就在那,还是刚刚才来。 “在便在吧。” 二夫人侧靠塌边,手捧一条艳丽锦缎,正低头仔细的绣着一头神异麒麟,看样子已是绣完了大半。 “方才,断手的那位,也进去了。”老嬷嬷犹豫再三,才将此事告知夫人。 二夫人闻言手中绣针走线骤停,抬起头,瞧了一眼老嬷嬷。 虽说她早已年华不再,妖丽的面容却总是一抬首便能惊了人心。 “你说的是,一直守着那病秧子的影子?”二夫人开口确认了一次。 “是,就是那位大人。” “他不在季离身边盯着,怎会突然回来?” “许是那病秧子的病,治好了?” “……去查查罢,趁着影子不在。”二夫人略微思量,方才开口。 “是。”躬身应下后,老嬷嬷重新隐入光影。 二夫人见老嬷嬷离去,便低下头,再次绣针走线。 遥想十几年前,那时的二夫人,怀里抱着才满周岁便觉醒麒麟血脉的季玄龙,像是拥着王府的太阳。 而同样刚过周岁的季离,却被府里的大管家从三夫人怀里夺过,送养到了天都一位富庶商贾的家中。 当日,二夫人派人暗中跟着,记下了那商贾家住何处。 之后不久,她便命人在商贾所居长街的街头和街尾,开了两家赌坊,还不忘嘱咐要开的大些。 她并不是坏心眼,她想着的就是让那商贾家道中落,搬离天都而已。 毕竟当时她真是想不通,王爷到底是真心弃子,还是别有图谋,所以只要是有丁点儿可能会威胁她儿子的存在,也要谨慎应对。 都说女本柔弱,为母则刚。 二夫人性子本来山温水暖,自打生下一子,便也逐渐学着打算起这些叵测心计来。 此时的书房里,王爷肃然危坐,面前的书案上摆着两杯茶。 八月正夏,新茶还未到时节,杯中自然是上季陈茶,不过这茶待的不是客,自家人倒也不必讲究太多。 “王爷,季离的养父昨日傍晚离了天都,是走的水路,属下夜半才追上,杀了。”王爷面前,坐着一位独臂的黑衣男子,正极平静的诉说着他昨夜所行之事,神情麻木。 其实,他杀的不仅一人。 季离的养父走的是水路,所以当然是坐了船。 虽然夜晚的船上人少些,可算上船家,也足有十几人。 整船,他未留活口,但值得他提及的,只季离养父一人,所以他便只说了一人。 “季离呢?”明王季云端起茶盏,削薄的唇轻抿一口,棱角分明的面上也瞧不出个悲喜。 “季离……被他养父,卖到青仙楼,换得了五十两银。”说罢,独臂男子将手中拎着的钱袋,轻放在书案上。 季云听到这儿,古井无波的脸上终是起了波澜,细长锐利的黑眸也微眯起来。 “青仙楼买他,能作甚?”王爷皱着英挺剑眉,思过了片刻,仍是思不出个所以然来。 明王自然清楚,青仙楼便是天都最出名的勾栏,却更加费解,青仙楼为何会花五十两买下季离。 “王爷,属下不知。”独臂男子杀了季离养父后连夜赶回,不多时前方才进城,对季离近况自然是不甚知晓。 “去瞧瞧吧,再盯些日子,你就可以回冲州了。” 大乾三十六州,明王仅占了冲州这一州之地。 不过最北的冲州,却是最大,甚至抵得过三个半最南方的南平州。 “王爷,还有一年,世子便能取到剑?”独臂男子从进了书房便始终麻木的神情,头一回浮现出一丝热切。 “别急,十几年都等得,还差这一年?” “属下不急,只是久违沙场,心痒难耐罢了。不过今日,怎不见世子?”往日他来书房禀报季离之事,世子从来都侧立在旁,无一例外。 “玄龙去迎南胜使臣了。” “王爷,南蛮来人,怎还需世子去迎?” “听说这回他们那公主也跟着来了。” “眼瞎了的那个?” “嗯。” “王爷,当今神皇陛下,莫非有心让世子迎娶南胜公主?” “不二剑宗宗主之徒,还是南胜公主,想来也算是配得上玄龙。” “可世子不一定会甘愿,毕竟那位公主的眼疾连不二剑宗的宗主都没什么办法,想来难医。” “所以他去看了。” 本来南胜使臣来访,从迎到送,向来都是礼部安排。 就是要正式些,也断然不必明王世子亲去迎接,最多去上三两朝中闲散官员,也就算得上隆重。 毕竟这南胜来人,近年来实在是太过频繁,连百姓都觉得有些荒唐无稽。 而神皇意欲指婚,本是圣恩浩荡,断不可违逆。 可明王这一句他去看了,代表的意思就丰富许多。 季玄龙能光明正大的去看,本就意味着他的特殊,毕竟是南胜公主,哪里是任人想看就能看的? 既然看了,那无外乎看得上和看不上。 看得上,季玄龙当然便会随了神皇的旨意,成就一桩美事。 要是看不上…… 神皇赐婚,明王自有办法。 南三街本就热闹,天都最出名的酒肆,仅这条街上就占了一半。 不过今日的南三街,热闹归热闹,街道两旁的百姓却自发的列队夹道,排的是井井有条,一丝不紊。 这便是大乾朝的天都人民,最朴素的大局观。 平日里,街上纷乱熙攘,车水马龙川流不息,小孩当众解个手,老朽随地唾口痰,都是自家寻常事。 可沾上了他国来使,便不再是自家事,而是国事。 尤其南蛮一直以尊礼著称,时常暗暗嘲讽大乾为北方野人。 所以,断不能失了体面。 季离领着云仙儿,穿过城中百姓堪比军阵的整齐列队,一直朝城门方向走。 “少主,我不会跟丢。”仙儿的声音听来还是清冷。 “嗯。”季离应了一声,视线却心虚的四处飘散。 “我的意思是,您可以撒手。” “啊,好。” 季离听到这儿,只得放开了一直被他握在手心的白嫩柔荑。 刚才不知怎么,走着走着他就把身后仙儿的小手牵住了。 其实他早就察觉,但是却一直装作不知,尤其仙儿的手柔软温热,摸着又滑腻腻的实在是很舒适,他自然是不舍得放开的。 可已经是被仙儿一语点破,就算心里不舍,也再装不下去。 二人又走了挺远,直到已是能瞧见前方城门,才算停住,融在了身前整齐的列队中。 “少主,没来看过南胜使臣入城?”云仙儿见季离挑了个如此靠前,视野又极好的位置,料想到他应该是第一次来。 毕竟天都少年郎,若非初见,谁还会如此热切?早就当成是日常琐事一般,茶余饭后都懒得提及。 “嗯,还真是头一回。”季离点头。 他从很小就要为自己的下一餐饭发愁,吃的饱了这一顿,便又要想法子寻第二天的口粮,哪儿还有什么心思来凑热闹? 可若是问他天都西城哪家铺子的老板心最善,什么活计便是小孩子也能赚上几两钱,季离倒是能讲的头头是道。 “那少主要当心些。”听说季离真是头一回来,云仙儿前不着言后不搭语的提醒一句。 “当心?”季离偏头,云仙儿却没有为他解惑的意思。 季离也只当是云仙儿怕等会儿人多冲撞,也没在意。 吼! 直到一声震天般的兽吼,吸引了街边的全部眼光。 季离循声望去,只见南三街上,一只神异的麒麟圣兽,正驮着一位翩翩少年郎缓缓稳步走来。 这少年瞧着面白如玉,目似繁星,虽说年岁不大,却已是身躯凛凛,端的是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但要是仔细看看,除了更加英挺健硕些,眉眼和季离倒还真有五六分相似之处。 此少年当然就是明王世子,天生麒麟季玄龙。 若从血缘来讲,他便是季离同父异母的哥哥。 而麒麟的身后,还跟着两只独角狼兽,与季玄龙的麒麟圣兽错开了半个身位。 狼兽上分别骑着一男一女,两位衣着华贵的世家公子与小姐,俱是相貌不凡,仪表堂堂。 大乾铁骑威名享誉天下,无论是极北之地的邪魔还是南方诸国,素来都是闻风丧胆,很大的原因便是这北方特有的独角狼兽。 狼兽在战场上勇猛无匹又悍不畏死,而且一生仅认一主,向来是忠心不二,同时行动迅捷如风,比起军中战马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这可是天都城中,能在南三街上骑着狼兽大摇大摆招摇过市,寻常的达官显贵当然是不行的。 而狼兽上紫衣俊俏公子的身份之显赫,其实丝毫不亚于季玄龙。 他便是梁亲王世子,李睦。 同为世子,他又与季玄龙私交甚好,尤其一直都是兄弟相称,所以今日李睦便是陪同弟弟来看看,这未来的弟媳到是顺不顺眼。 另一只披着红绸的狼兽上坐着的小姐,瞧着容貌不过十四五岁,眉眼秀美,唇色朱红,可出身却同样不凡。 她名为白灵儿,她的父亲,乃是当朝威名赫赫的镇南将军。 大乾朝之所以近十几年来海清河晏,物阜民安,只因北方冲州有明王,南方的南平州,有这位镇南大将军。 镇南将军,只听封号,便可知晓其功绩。 大乾坐立北方,从来都是被南方诸国豪强视作粗野胡人,不屑为伍。 古往今来,也向来都是南方富庶,北方苦寒,久而久之,大乾朝更是持续积弱。 直到当今神皇称帝,上整朝纲,下治民生,轻徭薄赋,知人善任。 于是前有明王荡平邪魔域三千里,后有镇南大将军扫尽南蛮七十九州。 到如今,南胜国偏居西南一偶,再不敢跨雷池半步,其余诸小国与零散宗门结为唇齿之邦,合为大衡国,固步东南,与南胜国明面上是吴越同舟,其实是各怀心思。 然虽是三国鼎立,却正当是大乾盛世,神皇无敌睥睨天下,故外邦纷纷来朝。 好巧不巧,偏偏季玄龙骑着墨玉麒麟,就停在了季离与仙儿所处的身前不远。 而两头狼兽仍是不敢太过靠前,低垂着头颅,被麒麟圣兽压得连大气都不敢喘。 “少主,您跟他有仇?”云仙儿一直看着季离。 自打季玄龙从街尾登场,她发现季离就始终未曾移开过目光,神情微凛,紧盯着那位明王府的麒麟儿。 “没有。”季离自然清楚仙儿说的是谁,轻轻摇头。 要说仇,那当然是没有的。 他只是想好好看看,长在王府中的世子,衣食无忧,十五岁该是个什么模样。 “那便好,少主若是跟他有仇,那还真是不走运。”仙儿平静叙述,像是在说起众所周知的寻常事。 “不走运?” “乾坤书院潜龙榜上,世子季玄龙位居第二。”仙儿虽说提及,却仍一知半解。 “潜龙榜是什么?” “聋娘说您要修行。”仙儿不知这少主对修行之事一无所知,如何还能好意思吵着要修行。 “算是……有此意向。”季离尚未修行,从聋娘凤娘甚至王有志口中说起,他都无甚感觉。 偏偏这会儿由仙儿提出,他却是稍稍有些羞耻之感。 “乾坤书院的潜龙榜,是由书院大先生观天机所编纂,收录当今年轻一代修行资质最优的五十人,日日更新。” “榜上第二,就很厉害?” “……很厉害。”仙儿实在是想让季离明白,却也找不到更好的措辞,只能顺着他的话往下答,同时又很担心季离下一句会问的更直白。 “有多厉害?”季离倒不是较真儿,他只是好奇而已。 倘若是其他人,他倒还真不至于如此刨根问底。 可事关明王世子,季离总是很难心如止水,终归也是少年心性,再怎的老成持重,也断不会在这年岁就城府深沉。 “少主,南胜使臣来了。”云仙儿伸手指了指城门口。 她很庆幸,这南胜使臣来的真是时候,毕竟若是她答上了这句有多厉害,可能她那少主下句就要问到具体厉害在哪处了。 季离没再问起,随着仙儿所指方向,自是见到了城门来人。 南胜来的队伍,打头的便是一匹高头骏马,上坐一位中年男子,头戴黑冠,身着绛紫蟒袍,浑身上下齐齐整整一丝不苟,弯刀一般的眉配上极狭长的眼,仅用瞧的就能觉出此人的性子定是有些冷冽。 男子身后,便是一辆华贵的镶金白玉马车,由两匹纯白没有一丝杂色的白马拉着,车夫应是由侍女装扮而成,不过驾车行的倒是四平八稳。 而南胜的其他随行人员,只能驻扎在天都外的驿馆,是不许入城的。 直到南胜的一车一马彻底入了南三街,本还喧嚣的街上,霎时就肃静了下来,只听得见辘辘的马车声响。 百姓自发的列队中,一位断腿的耳顺老者虽拄着一根拐杖,却仍站的笔直,神情庄严且肃穆。 “大乾威武,万世永昌!” 老者老矣,依旧声如洪钟,浑厚而有力。 这不仅仅是一句口号,更是他耗尽大半生的执着诉求。 他只想喊给这些南蛮听,好叫他们知晓,当年南平城外的那个持矛小兵,没死! 可能他的腿就丢在了南边儿的战场上,亦或者他的儿子也借给了征南军,却没人记得还回来。 可如今国仇家恨俱往矣,他就只能是在此憾然高呼罢了,奈何。 半腔热血今尤勇,长杖点地尽拖沓! “大乾威武,万世永昌!” 有了独腿老者的第一句,便有了另一位断臂老者极尽铿锵的第二句。 当年那场仗打的惨烈,连年下来,南平十八郡,不见男儿郎! 这些事神皇能忘,镇南将军能忘,满朝文武笑论使臣时,也能忘。 可他们这些苟活至今的老人,不能忘! 乾人把那场战役中逝者的名字,都刻在了丰碑上,就立在南平城外。 那些名字是英雄。 而他们这些老人,只是幸存者。 但幸存者,难道就不是英雄? 他们凭什么就要被人遗忘?遗忘的面目全非? “大乾威武,万世永昌!” “大乾威武,万世永昌!” “大乾威武,万世永昌!” 无数人,随着这些老人高声喊着,一声比一声齐整,一声又比一声激昂。 他们喊的是国之大义。 而最开始的那些老人们喊的,却是遗憾。 第七章 我是一柄剑 “大乾威武,万世永昌!” 伴着已发展成山呼海啸的阵阵呐喊,南胜的骑马男子却是神色如常,嘴角甚至还略微扬起。 他本是南胜锦衣督管,如今也还兼着谍报皇城司的司正,常年下来刀口舔血,什么风浪没见过?自是不会被这些高声呼喝就给吓住。 可驾车那名女扮男装的侍女,瞧着年纪就轻,难免显得有些惊慌失色,手中缰绳扯得过紧,两匹白马几次险些被勒住。 季离没有凑热闹的跟着喊,不过与仙儿在身边,还有季玄龙就在面前无关。 他真是没什么切实感受,只是觉着心中些许沸腾之意,却也不算太过。 毕竟许多年下来,能活着已经很累,哪有心思顾得上什么家国情怀? 反倒是仙儿本以为季离会被激起少年热血从而振臂高呼,却是没想到他始终面色平静,不为所动。 而街上较大的那只独角狼兽背上,梁亲王世子李睦却听得直皱眉。 他总觉得这些瞧着道貌岸然的老者,每次使臣进城都要搞这么大的阵仗,实在是不甚讨喜。 “玄龙哥哥,你怎么不配剑?”白灵儿可没空理那些百姓的胡乱叫喊,她的目光一直停在季玄龙身上,只觉着周遭好生吵闹。 “你的玄龙哥哥可和你我不同,明王早就为他养好了剑,只等他去取了。”李睦插话调侃道。 “玄龙哥哥,你的剑养了多久?”白灵儿听得只觉新奇。 “十五年。”季玄龙骑在麒麟之上,静等着前方的使臣,简短答道。 “那还有多久才能取到?”白灵儿闻得明王为他一柄剑已是养了十五年,更是好奇的紧。 “还要一年。” 季玄龙也很期待。 他是潜龙榜第二不假。 所以他的目标,从来都只有一人。 潜龙榜第一,河东君沈京昭。 自从河东君上榜以来,年轻一辈便无人能出其右,甚至季玄龙以为要超过他,一年内是不行的。 河东君沈京昭,是书院大先生爱徒,腰间一柄君子剑传自书院先贤,剑意正朗且圆融,已是不必再养。 由此可见,一柄好剑就显得尤为重要。 而季玄龙手中无剑,便是他自认为不如河东君之处。 所以,他很期待能取到剑的那一天。 而此时,季离就在麒麟身旁不远,自然是字字听得真切。 养了十五年。 还要一年。 季离低下头,心中不由得苦笑。 这说的,不就是自己? 也难怪自己从小便久病缠身,却能仅凭从王府带出的一本破书,就练得铜皮铁骨,金刚不坏。 更是难怪最近每日咳血,每月发病都越来越守时,甚至是分毫不差,自己还当是病情稳定,如今想来只怕是取剑之期临近,剑身已稳罢了。 难怪,难怪。 原来,自己只是一柄剑。 这般想来,也就一切都说得通。 明王当然养得起两个儿子。 弃掉一个,只是为了给另外一个,从小就养上一柄剑。 血脉之剑,想必最是契合,用起来也会最趁手。 呵,只是一柄剑。 季离虽说知晓真相,却仍是尽量冷静平宁。 非是他能不怒形于色,而是他不想在这使臣进城之际,被外人看了笑话。 其实他此时真的已经很生气,只想走上前去。 不仅生气,更是觉得,这很没道理。 活了这么大,他一直以为世事不论大小,总能讲出道理。 为人处世,他也自有一套道理可论。 例如他自知活不长久,便从不欠人也从不施人,一人事,一人毕。 可这件事,当真是到走哪儿,道理都是讲不通的。 季离想到这儿,瞧了一眼身旁仙儿。 原来她那句话还是问的早了些。 若仙儿此时再问起他和季玄龙是否有仇…… 如此看来,仇,还是有的。 说不走运,也的确是很不走运。 季离很生气,心中愤懑难平,所以就想着该去何处找人讲个道理。 而仙儿素来心细,察觉到季离呼吸突然急促许多,疑惑的偏头看他,才发现他牙根紧咬眉峰深锁,似乎是在极力的克制。 “少主,您怎么了?”仙儿伸手托在季离臂弯处。 聋娘早有过交代,说这少主身子骨弱,要多注意。 因此仙儿只当是季离身体不适,打算扶他先行离去。 “我没事。”季离右臂一让,就让过了仙儿的手。 他正考虑到何处才能找个说理的地方,也是没甚心思体会仙儿的亲近。 这时,使臣骑马,已来到麒麟儿近前。 “南胜使臣张之良,见过二位世子。”头前骑马的男子语态虽说恭敬,但仅是略微低头,丝毫没有下马的意思。 按理来说,张之良面前二人,一位梁亲王世子,一位明王世子,不管单挑出哪一位,以他明面上区区锦衣督管的身份,都要倒头拜下。 就是那镇南将军之女白灵儿的身份,也稳稳压过他好几头去。 可今日,他却无论如何不能下马躬身。 因为他身后的马车里坐着的,便是南胜公主,刘治容。 同时,也是整个南胜国所有男子的意难平。 公主北上,在他们眼中却是下嫁,此举不只是为结亲,更是为了许多许多事。 其中之一,就是想着神皇能治愈公主眼疾,让这南胜举国上下的心头肉能重见光明。 所以此次前来,便是为了面见大乾神皇陛下,只要眼疾能医,他日成婚之时想来也能方便些。 “张督管……免礼。”李睦见张之良并没有行礼之意,心中不悦,可也不能当着公主的面失了大乾体面,只得忍气回应。 “李睦世子,殿下一路上山高水远车马劳顿,还望能早些前往使臣驿馆歇息。”张之良于马上拱手,再次低头。 这已是他能做的,最大限度的礼节。 此次前来,若无公主,那就算是为了南胜躬身折腰,他也会依旧笑的灿烂。 可公主在侧,他便是代表了整个南胜,同时代表了公主的腰杆。 既是腰杆,怎能说弯就弯? 所以除了大乾神皇,他不会礼任何人。 “那是自然,欢迎张督管和治容殿下,请随我来。”李睦朗声应下,一夹胯下狼腹,狼兽便侧转过身。 张之良也想纵马跟上,可高大骏马却是低垂马头,一动不动。 只因它身前,还立着那只墨玉麒麟。 天生血脉的压制下,圣兽在前,狼兽也须垂首,一只小马驹怎敢造次? 李睦和白灵本已转头,却是又只得转了回来。 “玄龙哥哥,怎么了?”白灵儿见季玄龙仍停在街中并无离去之意,疑惑不解。 她心气儿高骨子又傲,虽是女儿家,可素来前程与钗裙都想独占。 天都男儿,最对她心思的,自然是打小青梅竹马的季玄龙。 这回听说神皇陛下要为她的玄龙哥哥赐婚,心头一急,她在镇南将军府里是大哭了三天三夜,要不是镇南将军回城,恐怕天都就要传出将军战死的荒谬消息来。 季玄龙没理会白灵儿,李睦又早就有心思由着季玄龙来公主刘治容的车前观上一观,他更是推了一堆正事前来作陪,所以只当是没看到。 “玄龙世子,可还有事?”张之良自然是清楚,这位墨玉麒麟上的潇洒少年,便是大乾神皇为公主所择良配。 只是他打心眼儿里觉得,季玄龙是配不上治容殿下的。 虽说季玄龙乃天生麒麟血脉,潜龙榜上常占第二,又是明王世子,更是被道门大能收为关门弟子,倾囊相授。 可治容殿下资质亦是上佳,潜龙榜中也居于十八席,同时还是不二剑宗宗主之徒,整个南胜唯一的公主。 不仅是季玄龙。 张之良认为,世间男子千千万,无一人能配得上这位公主殿下。 若非大乾的神皇陛下子嗣仅有三位公主,这等好事如何轮得到明王季云这外姓王爷家的世子? “张督管,我想看看公主。”季玄龙端坐麒麟之上,话音字正腔圆,语句抑扬顿挫又刚刚好,没承想出口却是一句荒唐之言。 “世子说笑了,殿下行过一路实在劳累,还望世子放行。”张之良眯着眼拱手,勾起嘴角,笑的尽量和熙。 “我不是说笑。”季玄龙朗艳的面上浮着浅笑,坚定刚柔的薄唇说出的语句却是让张督管心中一惊。 他来此,本就是为了瞧一眼南胜公主刘治容。 他可没什么时间先把人送到驿馆,再花心思屡次三番登门求见。 繁琐,又俗套。 季玄龙从打出现,就抱着这个念头。 当街掀帘看上一眼,行与不行,满不满意,心里便都有了数。 他以为大乾儿郎,理当如此。 说话间,街边响彻南城的齐声呼喊霎时就戛然而止。 这要求实属过分了些,长街上的所有人都在等着张之良的决断。 但没人有其他念想,因而是大乾,所以过分就过分了。 你便是不依,也得忍住。 “世子,这便是大乾的待客之道?”张之良收起虚假笑意,挺腰直背,打算据理力争。 季玄龙仍是浅笑,也不作答。 一旁的李睦自然也不会多嘴,视线只在长街四处扫视,直到瞥见街边的季离和仙儿,才多看了几眼,心想着不知是谁家的俊俏公子,身旁侍女竟这般明艳动人。 “世子,请让道。”张之良面有愠色,对季玄龙此举很是不满。 他是南胜举国上下最反对这次和亲之人。 尤其今次见明王世子居然如此蛮横无理,更是不想把他从小瞧着长大的公主殿下,托付到这毫无礼数之人的手中。 可办法,还是要慢慢的想。 如今连长街都过不去,总不能就此动手砍了二位世子? 身前,季玄龙还是不语。 他想看看这公主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世人皆传南胜的千年春色,都被这位治容殿下给携着,料想也不会太差。 “锦衣叔叔。”马车内,一道温婉柔美的好似凤鸣鸾啼的女子声音传出。 刘治容从小就如此唤张之良,长大了便很难改得过口来。 “公主殿下。”张之良跨身下马,三步便行至车旁。 “锦衣叔叔,开帘吧,让他看上一眼又何妨?”车内女子嗓音实在是悦耳,便是如此无奈的语句,听来都像有琴弦弹奏,钟鼓与琵琶和鸣。 “公主……”扮作车夫的侍女紧咬着樱唇。 她是公主近侍,常待殿下身前。 她的主子,从来都是集着世间万千恩宠,何时受过此等屈辱? 所以她很不甘心。 殿下完美无缺,怎能嫁给这粗陋不懂礼数的北方野人? “锦衣叔叔,开帘。”车帘未开,公主殿下只好柔声又再重复一遍。 “是。” 张之良也是没了办法。 虽说他自认十刀内,便铁定能劈了季玄龙,还附送一只圣兽麒麟。 可他的刀留在了城外。 于是,他躬身拽着门帘一角,双手把车帘搂在了一起,握的很紧。 久坐车内的公主,终是露出了真容。 整条南三街,却无端端的明媚起来。 季玄龙等的就是这一会儿,自是直直的望过去。 第一眼,只觉这位公主脸部很平,颧骨又低,脸庞线条倒是圆润柔和,下巴尖而小巧,额头也生的饱满。 只是脸上眼角与鼻侧中庭有三四处米珠大小浅淡的痣,才显得不那么极致干净。 可季玄龙眨了下眼,便已算是第二眼。 此时公主正微笑,看着好像是南胜绽开的白兰。 这一瞬,芳容丽质,天姿国色,佳人娇笑悦目,见者无不倾颜。 青仙二十四神女,相顾也要逊三分。 在这盈着淡然笑意的面上,每一颗痣都生的恰在好处,倘若有一处偏上毫厘,结果都谬之千里。 唯一美中不足,便是那双黯淡的杏眼。 若是她的眼疾可医…… 季玄龙也是这般想着。 若是她的眼疾可医,世间断然再无此倾国绝色! 他很满意,于是毫不遮掩,脸上喜色渐浓。 张之良朝着公主礼过,冷着脸放下搂着的车帘,帘布落下才发现被他攥的有些褶皱,非是锦缎不好,而是他实在捏的紧了些。 而长街上有幸瞧过公主容貌的百姓,似是方才都被俘获了一般,这时才清醒过来。 甚至开始有人觉着世子此举的确唐突,冲撞佳人甚是不妥。 “玄龙世子,可否让道?”张之良寒声再问。 他已是打定主意。 若是再起波折,大乾今日就说不得要失掉一位天生的麒麟种。 “治容殿下,方才多有得罪了,他日自当登门赔罪。”说完,季玄龙冲李睦点了点头,也不动作,麒麟便能领会其心意,驮着他就转过身,朝街尾走去。 他不用等上什么回话,自然不必再待着。 这一见,他心中已有了定夺。 南胜公主刘治容,他娶定了。 “今日礼遇,南胜张之良记下了,他日若有叨扰,还望世子海涵。”张之良没想到季玄龙转身就走,火气已是再难压住,冲着他的背影高声喊道。 “府中等您。”季玄龙应了一句,却没回头。 一说一答。 张之良沉默上马,随着李睦世子与白灵儿的引领,才算能顺利前行。 他今日,还是忍下了。 可他忍得下,不是因为大局,更不是什么心机胸怀。 只因若是动手,他实在没自信能在天都群强环伺之下,护得住刘治容的周全。 他虽是六转半圣修为。 在南胜,已是能排进前十。 可天都素来号称七转圣人双手数不过,更有两大八转人仙,一位如今稳坐朝堂之上,一位镇守道门已百年。 六转,在这儿实在是有些不够看。 眼看长街上的百姓都顺着使臣一车一马朝街尾走,季离和仙儿却还站着。 此时,自家少主正直愣愣的出神,仙儿只当是他被那公主惊了心去。 怎么说也是少年,见此南胜风景,一时失神便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少主,那南胜公主,当真是极美的。”仙儿等上一会儿,她那少主却仍无动于衷,只好冷言提醒。 “嗯。”季离仅是应了一声。 他已苦思良久。 整个天都,能让他说理的地方,真的是寻不到。 毕竟他要与之讲道理的人,可是明王季云。 就是把大乾所有府衙加在一块儿,谁又敢上王府问罪? “少主对她一见倾心?”仙儿如画的眉眼稍低,随意一问。 “何出此言?”季离也真是没细看,他的心思大多时候都放在了季玄龙身上。 “少主从方才起,就六神无主。”仙儿眼都不抬,可能和最后二字的口型有关,说话间还嘟起了嘴来。 “她我大概看了一眼,你若是能笑笑,比她要强。”季离说完,自顾朝街外走,几步就行进了街边小道。 仙儿没想过他会这般回答。 她倒是不知真假,刚想试着微微翘起唇角,就发现她那少主已经走出挺远。 “少主,去哪儿?”仙儿玉足点地,眨眼就追上,只落季离半个身子。 “东边儿。” 季离也不愿再费力去想。 他多少也沾些北方儿郎的豪迈气。 既然找不到说理的地方,那不如就直接找人说理。 起码,来的痛快些。 第八章 王府里的父与子 正当着南三街使臣进城,所以东四街往日里纷扰的人潮,明显都减了一半儿。 少了喧哗,十八孔廊桥的桥头桥尾,小贩的吆喝终于是能听得清楚。 桥顶上,一位身穿白色道袍,浓眉大眼的标致少年,正靠在桥廊边,一手捧着黄纸,另一手提笔飞快书写,听着吆喝声,只觉好生吵闹。 他在写符。 一呼一吸,就能写完一张。 可写了一张又一张,也不见他停下。 街上行人经过他身边,都会特意绕上几步,所以就算桥上拥挤,可他身前自有一处空白。 只因他是陈家的公子扶苏,潜龙榜第十。 每日,他都会在这桥上写符。 陈扶苏不是像沈京昭与季玄龙那般的天才,所以他很努力,吃饭睡觉写符,不算出恭解手,成天便是这三件事。 本来,道门神符派系的青年一代素来以他为首,就像是道门神言一派的年轻弟子唯季玄龙马首是瞻一样。 直到大乾三公主李沉鱼入了神符一派,他便被这裹挟万千符法道意的女子,稳稳的压过了一头。 不服,所以陈扶苏自那之后就写的更加用心。 这时恰好,季离和仙儿走上了廊桥。 等过了桥,再没多远,就能远远的望到明王府。 季离心中一直憋着一口气,所以走得很快,他自来体虚很少活动,一路上难免有些气喘,却也不见慢下来。 “少主,是要去明王府?”仙儿再难神色不变,明艳的脸上露出些许诧异。 “是。”季离点头。 仙儿联想之前,心中已有了猜测。 世上之事多巧处,戏中词句少言行。 也不知道猜的对错,可越猜,仙儿便越心惊。 不过三十息间,十八孔廊桥便已被二人行过一半。 眼看前方行人逐渐摩肩接踵,桥上也是越来越堵塞,季离瞧着身前突显一处空旷,便自然迈步进去。 陈扶苏还在低头写符。 却见一男一女从身前疾行而过,尤其那少年郎,衣摆恰好拂过了他手中黄纸。 这符,就写废了一张。 待陈扶苏抬眼望去,二人已经步入湍急人潮不见踪影。 “怎的如此没礼貌?”陈扶苏蹙起眉。 道门上下,陈扶苏最是知礼守礼,与人交际从来也都是礼字当先。 如今被无故冲撞,自然是要与之分辩一二。 所以他把废掉的黄纸收起,又掏出一张写了起来,同时朝着季离和仙儿离去的方向走去。 边写,边追。 桥上行人,还是给他周身留出了一处空白来。 明王府。 明王季云还在书房端坐。 他早已面见过陛下,极北之地的些微小事均已禀报,还与神皇扯了三两句家常,君臣尽欢颜。 所以今日无事,便在书房将他稀罕至极的几幅字帖取出,平摊在书案,就着陈茶细细品鉴。 这几幅字帖,均为乾坤书院的大先生书写,得来实在是不易。 都说见字如面,观字识人。 书院大先生骨力自然不凡,所以字虽微瘦,势若虚淡,但实则沉静闲适,坚毅又散远。 正如霜林无叶,瀑水进飞,群鸿戏海,舞鹤游天。 故而,大先生登临圣人之境,笔墨外自有一泓正大光明之感。 如此字帖,当为传世之珍宝。 “王爷。”书房外,离去不久的独臂男子不知怎的又折返回来,于门外躬身,轻声唤起。 “进。” 独臂男子推门进入,脸上表情依旧麻木。 “怎又回来了?”王爷视线并未离开书案上的字帖,只因他料想男子所禀之事,绝不会比眼前的字帖重要。 “王爷,季离来了。” 明王闻言,把手中捧着的茶盏轻放在书案上,还特意伸出手指,将字帖朝边上挪了挪。 随后,他才抬起头,平静如常。 “走到哪儿了?” “方才下了廊桥,这会儿应是快到王府门前。” “他一人?” “回王爷,身边还跟了个小侍女。” “知道了。”说完,明王又再捧过茶盏,重新观起字来。 独臂男子等了一会。 他想着王爷应该会有下文,所以一直躬身静待。 可明王就在那悠然的品茶赏字,神情都不见变化半分。 “王爷,我……先退下?” “不必。”明王声音听来,尽是不以为意。 季离和仙儿,此时已经是站在王府的正门外。 门旁两位黑甲佩刀侍卫侧立在石狮斜后,目视前方,挺直的像脚下生出了根来,站的比身前的石狮还稳当,便是连一丝晃动也未曾有过。 抬起头,就瞧见了头顶牌匾,上书明王府三个大字。 笔走龙蛇,铁划银钩。 “写的真好。” 季离说过一句,就抬步迈上了王府前的台阶。 “少主,您想好了?”仙儿随着季离,一同站了上去。 她既应下了聋娘所说的寸步不离,便定不会落后半分。 包括季离为何来此,她也算是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所以才有此一问。 “想好了,不过……你不用陪着,先回青仙楼等我就好。”季离稍转身,看着仙儿。 他这时才是想到了王府内前路未卜,人情公理在这儿也不晓得说不说的通。 他是非去不可,仙儿却和此事无甚关联,当然不必非得跟着。 “少主既然想好了,那便好。”仙儿得到答复,脚步却未动分毫。 “我是说,这趟兴许不会很顺利,你该回去。若是有个好歹,也能给娘亲个交代。”季离干脆把话挑明。 他实在是想问个理字,再求个答案。 可世事难料,金银玉器时常有,真相道理最难寻。 问不问得出,求不求得到,他真的是心里没底。 “仙儿陪您。” “……真的不用。” “少主不必再说。” 季离轻叹。 “哪怕进去了,就再出不来?” “出不来便出不来。” 仙儿双瞳似剪水,直盯着季离同样澄澈的眼。 出不来便出不来。 这句话就算是前后颠倒,意思都不会有差。 季离在心里默念了整三遍,牢牢记下。 他最不喜欠人情,可这七个字,却字字千斤。 “好。” 季离吸了一口气,只觉心中执意都去了半分。 随后,他上前一步,便正对府门。 “烦请通报王爷一声,季离求见。”季离微拱手。 虽说他胸中憋闷难抒,来此找人讲理,可该遵的礼节还是不能少。 毕竟是来讲理,总要自己先占着道理。 谁知等过三息。 王府门口的两位黑甲侍卫依旧目不斜视,对季离所言全然充耳不闻。 “烦请通报,季离求见!” 季离的语音拔高,字字铿锵,腰背挺直,再喊过一声。 又过三息。 门前黑甲,依然不为所动。 仙儿在一旁静静的听着,如画的面容没有丝毫不耐的情绪,只是左手扶着刀鞘,右手已撑在刀柄上。 她早就做好了打算。 既然她的少主想好了要进,就算是拔刀,也得让他进去。 “明王弃子季离,前来拜见明王!” 这第三声,季离倾尽全力。 府前长街,行人车马,商贾摊贩,俱是一惊。 随后,府门大开。 只见王府大管事提着华袍下摆,缓步抬腿迈过门槛,才站到了季离面前。 他与季离已有十几年未见,却还是一眼就认得出,面前的清瘦少年,就是他当年送出府的那名弃子。 甚至不用细看,季离除了眼神更干净些,眉眼几乎与年轻时的明王生的一模一样。 “你不该来。” 大管家盯着季离上下看了一会儿。 他只是没想过,季离已经长的这般高,连他都要稍稍仰头。 “为什么?”季离问的严肃且郑重。 “按年岁算,你本来就没有多久好活,瞧你衣着,想来日子也还算过得去,所以无论你听说了什么,猜到了什么,或是干脆想清楚了什么,也该都烂在肚子里,转身回去,好好安排你人生剩下的短暂时光。” “可……为什么?”季离疑惑问起。 他是真的不懂。 大管家应是不知他为何而来。 既然不识缘由,如何会有此一说? “你瞧着应该是个聪明孩子。” 大管事不能说许多,但扪心自问,他的确是为了季离好。 “方才门外高喊的那一句,想来就是为了确保自己能平安进府,再平安的出来。” “可你既然能想到,王府正被各方势力盯着,时时被人明里暗里挑着错处,却如何想不到,王爷素来行伐果断,从不曲意逢迎,委曲求全。” 听到这儿,季离才听懂,清亮的眸子再无疑惑。 “您想错了。”季离认真的说着。 “哪里有错?” “我真没想过那么多,同样不知道这座王府正被谁盯着,高喊那一句也是无奈之举,只不过是为了进府而已。” 季离说的是真话。 他从八岁以后,再没来过王府门前一次。 若不是他今日听说了自己是一柄剑的荒唐真相,恐怕就是一年后他真的告别世间,也不会叫王府里的任何人知晓。 这话说来大管事可能不信,身旁仙儿却是相信的。 信者,不必多言,非信者,言多何用? “你之所言,猜我信是不信?” 大管事轻笑。 他以为,眼前这就是一个自恃聪明,却装作懵懂的少年罢了。 “我最后再讲一次。无论你今天来,是想从王爷那里得到什么,或名或利。” “现在转身回去,还来得及。” “我只是来讲个道理,并不为什么名利。”季离已经不愿再解释。 他虽是清楚大管事说上这许多,只是为了让他知难而退,本意是好的。 可他心中愤懑已是再难平复,从南三街行到王府,只觉越来越浓。 若不发泄出来,恐怕单单是憋着,也能憋出病来。 “非要进府不可?” “非进不可。” 季离重重点头。 大管事见他真的是与季离说不通,便住了口。 他想劝的,该讲的,一字不差都说给季离听完。 其中缘由,是非曲折,他总不能处处说清。 无非是求个心安理得。 恰在此时,府内不知何处,浑厚的男子声音传来。 “带他进来。” 虽不知隔着多远,可这四字却能听来字字清晰。 大管家根本不用分辨,自然知道声音出自谁的口中。 唉。 轻叹一声,他侧身让开府门,跨步率先迈进,随后便领着季离和仙儿,朝府中走去。 长街上,公子扶苏靠在王府对面的茶摊旁。 他这会儿没在写符,只因他听了个天大的消息来。 不是为了与人去说,却是想等个结果。 只是好奇而已。 也不知那季离,还出不出得来。 王府内楼阁交错,步廊深远,穿插花园,戏楼,一殿,二堂。 大管事沉默不发一言在前引路,季离和仙儿自然也没心思四处观瞧。 半炷香后。 王府最内院,书房门前。 “王爷,季离到了。”大管事冲着房门内躬身行礼。 “嗯。”书房内,王爷答过一声。 有了回应,大管事便起身推开了门,随后再次礼过,拢手侧立门外。 书房门开。 山水屏风之后,便是明王。 一切的憋屈,郁意,不甘,困惑。 答案都在这里。 季离一路磕绊行至此处,反倒是这会儿最为平静。 于是他并未犹豫,抬腿便进。 仙儿也跟着走入书房,却是瞧着比季离还紧张些。 季离并未修行,所以他反倒是更无惧。 可仙儿却不一样。 她清楚的知道书房里的这位明王,便是大乾极北之地二十万铁骑的魂。 同时,也是六转半圣的修为。 这就意味着明王只要动动手指,她和季离就一定活不成,绝无转圜余地。 在屏风之后,明王季云如此久的时间,就是连姿势都没变化。 依然是左手捧茶,右手托着书案上的字帖观赏。 就算是季离和仙儿已经站在他的案前,仍未抬头瞧上一眼,似乎面前之人与他毫无关系,只当是与众多来自乡野郡县的投机少年一样,来此是为奔个前程。 季离八岁那年曾在王府外,远远看过一次明王季云。 如今七年过去,王爷容貌倒没有什么改变,只是眼下品茶观帖,当年的锋锐气似乎少了些。 而那名跟了季离十四年的独臂男子,这时就站在王爷的身后。 他看季离只是站着,不禁皱眉。 心里也想着,这孩子,从前怎未发现他如此不讨喜,不论是为何而来,行礼喊人总是应该吧? “我来只是想说通个道理。”季离直盯着明王的眼睛,冷不丁的张口,却是连称呼都不曾有,这让独臂男子和身旁仙儿都是一愣。 “我知道我是你的儿子,虽然不愿承认,但是事实就是这样。” “本来,我打小被你送出王府,只当是自己生来重病难医,压根儿就没想过回来。” “甚至养父嗜赌家道中落,生活苦楚难熬,也从未生出向你提及的念头来。” “如今我也时日无多,再怎么挣扎滚打,也就一年光景,只想着到时寻一处僻静所在,最好便是无人知晓。” 季离话到此处稍停。 倒不是他想明王能有何回应,只是当下心意纷乱,担心言语所不及,所以便停下捋一捋思绪。 季离目前所说,除了他快死之事,其他和仙儿所猜几乎一般无二,所以仙儿只是用心聆听,并未太过惊讶。 独臂男子更是不用提,他一天一天看着季离长大,许多事就是季离自己忘了,他都还记得真切。 其实,独臂男子也还算是喜欢季离。 至少要胜过季玄龙许多。 可他是影子,便不能有自己的意愿与情感。 一点也不行。 季离呼出一口气来,想了这会儿,静了静心,他觉得不会再说岔。 “可今天南三街上我见了季玄龙,还听到了他与人所说,你为他已养剑十五年,一年后便能取剑。” “要不是使臣当街,我一定会当面问他。” “为什么是我?” “现在想来,其实我当时实在不该忍住,实在不该。” 季离一时气愤难言,只得重复。 “不过好在道理,还是该和你讲。” “所以,我现在站在这儿了。” “我要问你,我想问你。” “凭什么就是我?” 季离心中憋屈再难压抑,问出这一句,就是脖颈青筋都已浮现。 “你要养剑,怎么不能是张三李四!怎么不能是阿猫阿狗!” “凭什么非得是我!” “凭什么!” 到这儿,季离要说的话都已经一股脑儿的说完了。 甚至最后几句,他几乎是喊出来的,现在胸口都还起伏不定。 而身旁仙儿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季离竟然会是明王养下的剑,震惊之余,更觉得季离从南三街开始忍下,咬牙走过这一路,一定是忍得万分辛苦。 尤其在府外之时,早知此行危险,还能不忘劝着让她先行离开。 想到这儿,仙儿不知怎的,没来由的心头一暖。 这时,明王季云才放下了字帖。 可能是觉得太过嘈杂,便又蹙起了眉。 随着明王将茶盏撂在书案,瓷与木相碰,发出“咚”的一声轻响。 “和我说话,你得跪着。” 扑通! 季离和仙儿突然只觉万般重物加身,双双跪倒,两手撑地,一时间连头都再抬不起来。 第九章 求个痛快 季离和仙儿被明王压跪在地上,苦苦的支撑着,浑身颤抖不止。 要说仙儿还好些,毕竟她自幼修行,多少还能抵挡一会儿。 可季离却是不同。 他本就体格羸弱,如今受着明王六转半圣的重压,虽说皮肉金刚不坏,却是只听得浑身就连骨缝都噼啪作响,距离筋断骨折恐怕就差一丝的重量。 饶是如此,季离仍拼命咬着牙关,就是喉咙深处发出的痛吟都被他憋了回去。 “你是我儿子,这不假。” 明王这时才抬起头,慢条斯理的说着。 他有十四年未见季离。 可他的眼里却瞧不出一丁点儿的情意来,就是相比看着字帖时,都还要更平常些。 “用你养剑,也确有此事。” “你说要来讲理。” “说过许多,你以为是道理,不过在我听来,只是心不甘情不愿的那套陈词。” “要知道你能站在这儿,只因你姓季,是我的子嗣。” “如若不是,你连王府的大门,都进不得。” “等你若有一天,能有本事凭借自己站在我面前。” “你说的话,才能有道理。” 季云说完,食指轻敲书案。 季离和仙儿只觉得身上同时一轻,压力顿消。 不过二人此时却都没力气再站起,豆大的汗珠在脸上汇成股淌下,衣襟领口更是早已被汗打湿。 季离的双臂和双腿,仍控制不住的在抖着。 他听着明王一字一字的说完,很想站起,身上一时半会却是绝难使出力气来。 其实他早就想过眼下的情况,可切身遇到,总是和自己料想的不尽相同。 显然更屈辱,也更不甘。 他十几年来从没骂过人,但是自幼长在市井里,骂人的话也是总能听见。 现在他最想说的一句粗鄙脏话就是, 老王八蛋! 可他忍着,没骂出。 要不是仙儿在,他恐怕早就骂开了。 足足过了半晌。 季离在仙儿的搀扶下,才颤颤巍巍的站起了身。 他搭着仙儿的肩膀,被仙儿撑起左臂顶着,总算能勉强站直,不会摔倒。 “你可曾听过彪的故事?” 季离清楚,今日在此,不会再有任何道理可讲。 所有愤懑,屈辱,不甘,便都让他掩藏在了眼底。 他要给明王,讲一个故事。 而明王只是看着季离,也没言语。 “都说虎生三子,必有一彪。彪生来体弱,所以自小便被母虎叼到狼群边遗弃,任其自生自灭。” 谁知明王却在此时嘴角含笑,接过话来:“彪最终会顽强的活下来,向母虎以及兄弟复仇,一一咬死它们?” “是。”季离点头。 “这故事很俗套。”明王淡笑,像是听了个笑话。 “可我很喜欢。” 季离也跟着笑了起来,眉眼弯的很好看。 仙儿在一旁,觉得这个笑容瞧着有些让人心疼。 可明王看了季离一会儿,却只是感到一阵索然无味。 “你还有一年。” “我,能走?” “门就在你身后,能不能走,连试试都不敢?” “事已至此,有何不敢?” “那便走吧。” 明王不愿再说,捧起了茶盏。 “一年。” 季离收起笑容,最后轻声念了一句。 说完,他便被仙儿扶着转身,一步一步,走出了书房。 其实从明王撤掉了他身上的压力时,季离便已想到,这次不会有事。 因为他清楚,还有一年方可取剑,时候未到,明王总不会前功尽弃。 所以今日最坏的情形,至多是王爷把他囚禁在王府,关上一年。 如果真是那样,他早打算好,无论如何都一定要让明王放仙儿离去。 毕竟仙儿平白被他牵连至此,无端端被压跪地暂且不说,若是再丢了性命,才当真是无妄之灾。 不过可能与他在王府门口高声喊过有关,也可能王爷实在是未把他放在眼里。 或者,还有些别的原因。 但总归,绝不会是因为王爷念着父子情谊。 可无论如何,他的确是平安的出来了。 还有一年。 他清清楚楚的记着明王的那句话。 “等你若有一天,能有本事凭借自己站在我面前。” “你说的话,才能有道理。” 季离这才明白,道理,原来真没那么好讲。 不过他这一次,却想通了一个更重要的道理。 谁拳头大,谁有理。 季离被仙儿搀着,在王府里也行过了挺远,正走在殿外步廊,只听得前头的大管事突然张口说了一句。 “你还不如是来这儿求个名利。” 季离一愣,却也是理解大管事这句并不是揶揄,大概只是有些许惋惜,便说道:“您也知道,我最多还有一年可活,不管是名是利,要来还有何用?” 大管事听着,只觉得季离好生不识趣,站住脚步回头说道:“可你非要求个道理!当真以为就能求来?你难道不知方才正是九死一生,若重来一次,绝难能再出了门去?” “早在府外就劝过你,偏生不听!” “结果呢?道理求来了?” 季离认真听着,可实在不懂为何大管事这般生气。 “本来我的确以为,自己是来求个道理。”季离说话间,搭在仙儿身上的左手,轻搂了下她的肩膀,“也是后来才明白,我只是想求心里痛快而已。” 仙儿立刻会意,不再理会大管事,扶着季离继续朝前走。 大管事眼看着季离从面前一瘸一拐的走过,总觉得自己言语间就落了下风,却想不明白为何会如此。 他实在不应该和季离说这么许多。 毕竟这位可是弃子,早在十四年前就不再是什么明王次子。 “此番回去,莫要再来。” 大管事走的自然比季离要快,行至他身边,说过一句,便只顾低头领路,不再多言。 他当年在天都西城为季离选了一富庶商贾,当作养父。 事前也多方打听过,养父品行端正,为人和善,更没什么不良嗜好。 如此,方才放心把季离送了去。 谁承想这样的人偏会嗜赌,几年间就散尽家财? 所以大管事总觉亏欠季离几分,便才有今日的多次劝阻。 可说过了这最后一句,他已自认问心无愧。 只等出了府门,山高水远,从此再不相逢才好。 行了足足一炷香,季离才瞧见了王府的大门。 “我会再来。” 季离此时才好了许多,总算是不用仙儿搀着,朝大管事拱了拱手,便直奔府门而去。 大管事望着他离去,张了张嘴,想说的话却还是咽了回去。 他说的已经够多,管不管用,想不想的通,就不是他能知晓的了。 季离出得府门,站在台阶上,好一会儿了还未下去。 倒不是他有何留恋,或是仍难抒胸臆。 只因为王府门前的台阶下,季玄龙正骑着他那墨玉麒麟,就站在那里。 季离于台阶之上,却还没身骑圣兽的季玄龙高。 “你是……季离?”季玄龙虽说落拓不羁,但也算是聪慧,看了季离几眼,就已是猜到了他的身份。 “是。”季离点头,走下了台阶。 “你来,是为了活命?” “不是。”季离已是站在了麒麟之前,仰头瞧着季玄龙。 “没人教过你,见了世子,要跪?”季玄龙冷着脸。 他当然从未把季离当过弟弟看待。 在他眼里,面前的季离除了身体里有他一柄剑外,与废物一般无二! 谁会与一剑鞘和颜悦色? 季离闻听此言,却是站的更直了些。 “没人教你,与人说话,要先从畜生身上下来?”他盯着季玄龙,声音坚定。 谁知季玄龙再次沉声喝道:“再说一遍,跪下!” 而季离刚要开口,却被一旁仙儿打断。 “少主,他是三转六脉,我能一战。” 仙儿本来在季离身侧,此时上前一步,斜挡在了他的身前。 随后,仙儿左手扶着腰间刀鞘,右手握住了刀柄,稍稍下蹲。 刚才她已经眼看季离被逼着跪了一次。 但面对明王,她实在是毫无办法。 季离是来说道理。 道理她不会讲,可她来此,本就不是为了讲道理,只是为了护住季离周全。 所以这第二次,说什么也不能再跪。 “几成把握能胜?”季离并不清楚仙儿的实力。 就连仙儿所说的三转六脉,他都不懂是个什么水平,可他总要知道,该不该拼这一次。 “起码三成。” “会不会死?” “至多……重伤。” 季离略微踌躇,深吸口气。 “只要不死,多重的伤我都能治!” 别人如此说,只算是吹嘘卖弄。 可季离此言,仅仅是在陈述事实。 只要是女子,只要还有一口气,他便都能医活! 仙儿有些惊讶,侧头看了看她的少主。 换做任何一人,若是被人以此为由喊去拼命,恐怕都会扔下一个白眼扬长而去,说不得还要回头唾上一口。 可仙儿却是信了。 不仅信了,还深信不疑。 “好。” 她毫不犹豫的点头应下,并且姿势蹲的更低了些,眼看着随时随地,就要拔出刀来。 这架势若是换个别人来做,说不得会有些滑稽,可仙儿娇小,身形柔美,做出这动作来却只觉赏心悦目。 “拔刀术?” 季玄龙听着有趣,一直没打断,直到他瞥见仙儿膝盖略微靠拢,握刀半蹲的起手姿势,才更觉得新奇。 “是。”仙儿黛眉轻蹙,严阵以待。 季玄龙从麒麟上一跃而下,轻轻挥手,麒麟圣兽就仰天吼过一声,化作墨玉流光消散。 随后,他便负手,站在仙儿面前。 “潜龙榜四十八,云仙儿?” “是我。”仙儿点头。 季离听到这儿,也是略微惊诧。 他倒是从未想过,仙儿居然也排在那潜龙榜上。 “为何护着他?” “他是我家少主。” “你说有三成把握,能胜我?” “最少三成。” “那我倒要看看,你口中的三成,能有多少。”季玄龙眼角含笑,上前一步。 仙儿不再多说。 既然打,就要全力以赴。 说上许多,又不会多过几分把握。 “临!” 季玄龙见状也不再多言,直接手掐印决,施出道门九字真言的临字诀,一股难言的道意便从他周身起始。 接着只见他挥手,便有一虚幻手掌自仙儿头顶上方凭空出现,直朝她压下。 这一道家掌印,仙儿自然是能避的过。 可季离就在她身后,若是躲开,恐怕她那少主绝难捱得过这一下。 噌! 仙儿拔刀! 就在直刀刚出刀鞘不过一寸,一抹光亮就如万顷烈阳乍起,耀眼夺目! 季离直被强光晃的睁不开眼,不自觉的退后几步。 只听得身前“唰”的一声。 再睁开眼,仙儿却是已经收刀入鞘,仍保持半蹲着握住刀柄的起手姿势,而那虚空中的掌印已然消失不见。 而季玄龙刚刚一瞬间,同样是被剧烈的光给照的一时无法视物。 云仙儿的拔刀术他倒是听过,但却从未见过,所以才会大意下被破了掌印。 “斗!” 季玄龙手中印决再转,这次便是九字真言的斗字诀。 随后,他双手中亮起莹白光泽迎身而上,便是想与仙儿近身。 仙儿却是不管他作何想法,左手拇指推开刀镡,刀身出鞘一寸。 接着便又是一霎炽烈的强光闪耀,可前行中的季玄龙却恰在此时闭上了眼。 噌! 只见仙儿上身微躬,半蹲的左腿在蹬地的一瞬间就绷得笔直,握住刀柄的右手随着手腕,小臂,大臂,肩膀一齐起势发力,拔出刀时,此势仍未减半分,丈直刀身借势就横斩而出。 唰! 直刀划过,一道清亮的半圆刀芒顺势紧随飞出,朝向仍在闭着眼的季玄龙就横扫过去,而仙儿不待结果便又纳刀入鞘,再次保持半蹲的起手姿态。 就在此时,季玄龙才睁开眼,右手紧握成拳,携着白光一拳就轰在刀芒的半圆弧顶。 “咔”的一声,刀芒碎裂,季玄龙居然仅凭单手一拳,就破了这锋锐刀芒! 尤其他速度仍丝毫未减,眨眼间已然来到仙儿跟前。 仙儿眼看对手近身,全身绷劲,刚想再拔刀。 “给我去!” 可季玄龙却比她更快,抬腿一脚就踹在仙儿身侧的刀柄之上,力道之大,竟让仙儿双手都再握不住,长刀还未出鞘,就从腰间脱手飞出。 同时,季玄龙左手莹白光芒再亮几分,直朝仙儿脖颈伸去,显然是想将她的喉咙扼住。 正当危急时刻,仙儿也来不及再管直刀飞到何处,左腿高抬,险之又险的蹬在了季玄龙手上,借力便朝后疾退。 “玄龙兄好身手啊。” 就在季玄龙刚想乘胜追击,再度欺身而上之际,一道声音却是打断了他的动作。 季离则趁着此时,上前将飞出的直刀捡回,递到仙儿腰间放好,同时握住她的手,刚要张口说话。 谁知仙儿却是冲他粲然一笑,轻轻摇了摇头。 一瞬间,季离忽地发现周围事物都没了色彩,眼中仅有仙儿的明悦笑靥,只觉她这一刻端的是百媚丛生。 而仙儿调整好腰间刀身长度,右手刚想抽手,却仍被她那少主紧紧握住,一抬头才发现季离直愣愣的盯着她瞧。 刚好想起季离说的,她若是笑笑,会比南胜公主要强。 于是,心里难免有些小欢喜。 “好了。” 仙儿甩了甩手,声音听来柔了许多,少了几分清冷,更添了几许娇俏。 却是连少主二字都忘了喊。 “啊,咳。” 季离这才松开了手。 这已是第二次他紧抓仙儿小手不放,虽不是故意,但也算是有了经验,轻咳一声,就遮掩了过去。 “陈扶苏?” 季玄龙转头看到身后走来之人,便是一直于王府门前等着季离出来的陈扶苏。 同在道门,季玄龙与他当然算是熟识,不过就是关系不甚融洽罢了。 “玄龙兄,王府门前借势压人,恐怕于礼不合。”陈扶苏径直走到了季玄龙和仙儿二人中间。 “与你何干?”季玄龙横眉冷对。 他本就对陈扶苏很是不喜,尤其又他被拦住,哪会有什么好脸色? “掌教曾言,仁义宽厚,不同流俗,光明磊落,知行合一。” “……废话。” “这一句,我定会向掌教转达。”陈扶苏满面和善笑容。 季玄龙的性子桀骜,陈扶苏却正相反。 二人一个最是守规矩重礼数,一个偏爱逾越,肆意妄为。 所以,季玄龙看陈扶苏很是不顺眼。 尤其他这个笑。 越看越觉着膈应。 第十章 陈家公子扶苏 季玄龙盯着陈扶苏那令他生厌的笑容看了一会,只觉没趣。 “行了,躲开吧。” 说完,季玄龙直朝前走,行过陈扶苏身边之时,还特意狠撞了一下他的肩膀。 陈扶苏却也不气恼,而是依然平和笑着,还不忘说教道:“你这时本该说得是,烦请让路。” 季玄龙听得此言翻了个白眼,却懒得再理会他。 不过好在经这一闹,他倒是也没心思再与季离和仙儿为难。 “季离,一年以后,我会找你,别想着跑,你跑不掉。” 说过这一句,季玄龙便昂首越过了季离与仙儿身旁,迈步上了王府台阶。 季离随他经过而转身,声音不大,语气也不重,却听来更笃定。 “我等你,不跑。” 说完这一句,季离便看着季玄龙的背影。 而季玄龙闻言却是站住了脚步,像是心中临时起念。 “你这侍女不错。”他于台阶上转回身,对着仙儿说着。 可这一句在季离听来,却是比方才一句更加令他火起。 于是季离想也不想,上前一步冷声直问道:“关你何事?” 季玄龙却只是轻笑道:“一年以后,取剑之时,你这侍女我会顺道一并收了。” 随后,他便转身,大步流星步入府中。 而季离是旧怨未平又生新愤,还未等言语,眼前却是已不见了季玄龙身影。 一时间,他只觉今天说过许多,百般不易才换来的一丝痛快感受已是荡然无存。 归根结底,还是那句,拳头不硬,就没有道理。 此番回去,季离便是只有一件事好做,那就是要让他的拳头硬起来。 “少主,先走吧。” 仙儿也是气愤的紧,可还是轻扶住少主的臂弯。 毕竟这是人家王府门口,他们总不能一直站在这儿让人瞧了笑话。 “嗯。” 季离转过身,心中压抑的愤恨还未舒缓,却也是不忘对着身前的陈扶苏躬身拱手礼道:“多谢方才解围,还未请教公子姓名?” 陈扶苏瞧着季离正微躬身,左手压于右手之上抱拳,算是标准的行礼拱手,只觉是在与同样知礼之人相交,甚是欢欣。 “道门,陈扶苏。”陈扶苏也笑着拱手回礼。 “在下季离,再次谢过陈公子,不便打搅,就此别过。” 季离告辞礼过,随后便准备与仙儿朝街尾行去。 他今日打从南三街起始,就算是一直愤懑,到了现在也没好过多少,也真的没甚心情与人相谈。 “季离,你可是青仙楼少主?” 季离本已同仙儿走过陈扶苏身边,却不想他恰在此时问话,叫住了季离。 “是,陈公子如何知晓?”季离站定脚步,疑惑问道。 “叫我陈扶苏或是扶苏便好,方才云仙儿姑娘一口一个她家少主,她的拔刀术和刀舞又是学自青仙楼聋娘,我如何还猜不到?” 季离倒是还真未曾知晓,原来仙儿方才施展的拔刀之术竟是他那娘亲所授。 “陈公子是有事?” “还真有事。” “陈公子……但说无妨。” “季离少主,舍妹现正在青仙楼做事,只是小小丫环,却时常受了欺辱还不敢叫我知晓,所以还望少主能帮忙照拂一二。” 季离听完,望着身穿白色道袍,浑身纤尘不染的陈扶苏,与仙儿对视一眼,二人皆是不由得一阵纳闷。 这扶苏公子,怎看也不像个穷苦之人,他的家妹,又怎会沦落到青仙楼当丫鬟? 可还未等季离言语,陈扶苏却已是瞧出他心中思疑,率先解释道:“我西城陈家,本算是名门望族,诸多缘由,也不便细讲。” “总之,现如今整个陈家宅院,只剩我兄妹二人,生活也是难免艰辛些,舍妹乖巧懂事,瞒着我在青仙楼找了个活计,我虽百般不愿,但也劝拦不住。” 西城陈家? 季离听陈扶苏说起,对这早年间便是西城首富的陈家还真是印象极深。 都说世事多巧处。 幼时,不过五六岁起,季离便是一日三餐都没有了着落,所以每每城中的大户人家派米施粥,他自然是少不了要去求善的。 他到如今都还记得,当年西城陈家送下的白面馒头,个儿头是最大的,年幼的他捧着一个,吃上一天都吃不完。 而只要行善必会亲临的陈家老爷,好几次都想叫他多拿上几个,可季离的小手哪里捧得过来?于是每到此时,陈家老爷便会笑着掏出锦缎,给他包上馒头。 那几方锦缎,他留了好些年,直到养父卖了老宅,颠沛之时,才不慎遗失。 常听闻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陈家是大善,可这余庆,怎的会是这般模样? “陈公子,当年陈家于我有恩,季离时刻铭记从不敢忘,令妹之事,自当是尽心尽力,只是还不知令妹芳名?”季离说完,还不待回复,就退后半步,深深躬下,行了大礼。 只因幼时日子实在难熬。 而多受陈家恩惠,报不报得了,暂且不提。 方才听闻陈家大宅人去楼空,只余下兄妹二人。 所以这一礼,便为的是当年笑容温和,满眼慈爱的陈家老爷。 “季离少主,舍妹名为陈圆圆,左脸上生了胎记,算是好认的。”陈扶苏听说陈家曾对季离施恩,倒也没什么挟恩图报的意思。 于是微微侧身,让过这一礼。 他如今正是紧要之时,虽说早就入了道门,可大乾青云试还有月余便会举办,于是他想着等过了这一阵,一定寻个赚钱的营生,起码要让妹妹过得安心顺意些。 陈圆圆? 这可真叫天河水阔,流不尽一个缘字半边。 昨夜那瘦小的陈圆圆蹑手蹑脚的端着盆乱炖,推开柴房门探进脑袋往里瞧的时候,季离就记住了这个小丫鬟。 所以今日才会替她挡下客人掷来的茶盏解围,当时本想上前与她说上几句,却是恰好被王有志叫住,才没来得及。 想是这陈家老爷不仅善心善行,教养子女也必是以忠孝节义为首,躬身亲为。 如此才叫陈家这兄妹俩一个昨日半夜可怜他沦为雏稚,为他送了吃食,另一个今日于王府前见不得世子不义之举,替他解了危难。 由此可见,平日里兄妹二人也定是处处待人以诚,与人为善。 “陈公子,令妹陈圆圆我已是见过,还请放心,季离必会将令妹安置妥当。” “如此甚好,扶苏便替舍妹圆圆先谢过季离少主。”说完,陈扶苏又是一礼。 季离却先是侧身,随后才拱手回礼。 而仙儿在一边实在是看不下去。 这二人半天无事好做,只礼过来又礼回去。 真不知哪来那么多事情好礼? “陈公子,那季离先行告辞?” “季离,你我也算差不多年纪,平辈论交自不必如此重礼,你喊我陈扶苏或是扶苏都可以,我现在道门神符一脉修行,无论何时,无论何事,只要需人帮手,皆可去道门寻我,虽不敢妄语成事,但定当竭力,不负所托。” 说完,陈扶苏便等着季离的回答。 他说这一番话,自有与季离凭心而交的意思在。 不过倒是与季离应下陈圆圆之事无甚关系,而是他的确欣赏季离今日于王府前的言行表现。 陈扶苏自问,若是他遇到此等不平之事,恐怕也绝做不到像季离这般隐忍守礼,说不得就要掀开了天去。 “好,陈扶苏,我会在青仙楼中等你,来日方长。”季离也不再执礼。 而陈扶苏听得这句来日方长,也甚是满意。 虽说道门弟子数千,他还真从未遇到一个如此对心思的少年。 如今碰到,又恰好交集颇深,当然不会平白错过。 “那我就先走了,季离,说不得,明日我还真会去青仙楼找你。” “那就明日再见。” 说完,季离仅仅颔首,陈扶苏也点过了头,便转身离去。 季离也和仙儿,朝着来时的廊桥行去。 “少主,他便是公子扶苏,在潜龙榜排行第十。”仙儿见身后陈扶苏还未走远,小声的提醒着,生怕她家少主不知。 “嗯。”季离应了一声,算是知晓,但也看不出神情有什么变化。 “少主,他……”仙儿见季离没什么反应,还要再说。 “与人交往,如何能比着身世,再拼着什么排行?若是他不在潜龙榜上,难道便不与他为伍?” “可世人常如此。”仙儿自认理直,便又辩过一句。 “只因世人如此,便对吗?”季离本不爱与人争论,若非他心中憋闷,恐怕方才一句,他都不会去说。 “应该吧?”仙儿偏头想了想,并不太确信。 “若是世人错了呢?”季离认真的问道。 “那……”仙儿到这儿,便没了想法。 “从众还是从心,总得要选一样。”季离摇了摇头,道出了自己的看法。 “少主从心?”仙儿听着从心二字,却是明白,这可不仅顺心顺意那么简单。 要在这世间坚守本心,尤其不同流俗,谈何容易? “以前是这般想,现在看来……”季离的话说过一半,却是发现身边仙儿竟不见踪影。 此时二人本已走到那十八孔廊桥的桥下。 季离才要上桥,一回头,就看到仙儿站在桥尾的一处摊边,眼巴巴的侧头直望。 走到近前,季离才发现原来这是一处卖糖人的小摊。 摊位上,竖着好些个已经做好,模样各异的糖人,看得出这老板手艺端的是不错,每一个都瞧着栩栩如生。 而老板这时捧着手里才刚捏抻好的一只小马,冲着留作气孔的小尾巴正鼓腮往里吹气。 只见小马糖稀做得身子缓缓鼓起,形态渐成,随着老板手指一掐,便算是完功。 将活灵活现的小糖马也插在摊位前,老板这才得空,对着已是看了好一会儿的仙儿说道:“姑娘,来一个糖人吧?” 仙儿这才回过神来,却是赶忙摇了摇头,转身就要去追她那少主。 谁知季离早站在了身侧,她一慌乱转身,恰好跌进了季离胸口,与他撞了个满怀。 本应是温香玉软,可季离却是在这一撞之下,方才觉出他与仙儿的差距来。 只见他被仙儿一撞,脚下不稳连连退了三步,要不是被仙儿眼疾手快的扯住了手,恐还要坐到地上去。 “少主,我没瞧见,您没事吧?” “没事。” 季离拉着仙儿滑嫩的小手,想着这次一定要抓的久些,总不能被白撞这一下去。 而仙儿自知理亏,一时也是没敢抽手,只是俏脸微红。 人间的真话本就不多,一位姑娘羞红的脸,自胜的过万语千言。 所以季离瞧着仙儿的明艳容颜,没说什么,却是松了她的手。 “你喜欢糖人,那便买吧。”季离早看出仙儿眼馋。 “少主,不必了,我就看看就好。”仙儿最后又瞧过摊前一眼,才拽着季离,便要离去。 “真的不必?”季离没动,从袖怀里掏出了一银锭,捧在手心,笑着问道。 于是仙儿犹豫。 没一会儿,行在桥上的仙儿左手攥着的竹签上插着一个小糖马,右手则抓着一个小糖猴儿,不时伸出舌尖舔着。 季离早先总觉仙儿清冷,虽说今日一同经过这许多事,也算是熟络不少,但还真没想过她会喜甜。 “你这么吃,牙会痛的。”季离走在一旁,看仙儿吃糖,却是显出几分少女的娇憨模样。 “从五岁到如今都没吃过,就吃这一回不妨事吧?”仙儿说完,还将小糖猴子贴到唇边,又伸出小舌舔过一口。 “一直没空问起,你家中父母可还安好?” “都不在了。”仙儿一愣,低声回应。 “……抱歉。” 仙儿听着季离道歉,却是自顾自的讲道:“聋娘是我父母故交,十年前我刚五岁,她与我一家同行出游,不料途径大衡国,被通天教的邪道阵法困住。” “我父亲和聋娘拼着性命抱着我冲出邪阵,可我母亲却被困在了阵内,没了声息。” “而我父亲什么都没说,只是看了我一眼,转身就又投进了邪阵。” “所以,聋娘带我到了天都,她回了青仙楼,我自然也就跟着进去了。” 仙儿从不与人提及父母之事,没想这会儿当着她那少主,竟一股脑儿的都说了出来。 于是她只好安慰自己,想着是因为今日知晓了季离的悲惨身世,只当是作为交换罢。 季离一直在认真听着。 他却是没想到眼前的清冷少女会舔着糖人,便向他道出身世。 同时也算猜到了仙儿喜甜,大抵是因为心中自有悲苦。 “可娘亲为何要让你当我侍女?” “聋娘教我修行,又替我寻到当年通天教杀我父母的邪人,尽数剐了。” 仙儿侧头看着季离,一字一句,明艳的脸上满是矜重的说道:“我从那时就想着,往后聋娘说什么,我就做什么,不问缘由。” “你在我这儿,不算侍女。”季离眼神怜惜,不自觉脱口而出。 “聋娘既然说过,那在我这儿您就是少主。”仙儿模样认真,便是手中的糖都给撂下。 “吃吧,不怕牙疼,往后天天给你买。”季离见她如此,也是不愿再说起。 毕竟就如他一样,哪里会愿意时时和别人说起,自己是被亲生父亲养成了剑? 本来无故提起仙儿父母之事,已是算他万般不对,怎还能再与她争论不休。 “嗯。” 仙儿轻轻点头,心里却想着。 少主说话要算话。 真能天天吃糖人儿,就是牙疼也认了。 言语间,他们下了桥已是挺久,可却一直是在朝北走。 季离心中憋闷,不回青仙楼,是因为怕被聋娘与凤娘看出端倪,平白为他担忧,所以倒也没个明确去处。 仙儿则是吃着糖人,她家少主朝哪儿走,她就跟着朝哪儿走,心绪本就不顺的她,该问的去处便也没问起。 于是二人就一路走到了北城来。 “少主,再往前……就是玲珑塔。” 仙儿瞧着越发热闹的街,才想到提醒起来。 不为别的,只因北四街旁的玲珑塔,盛传着一段凄婉的爱情故事。 第十一章 塔底洞天 北四街玲珑塔,据说从前是被唤作岁安塔的。 本来就是取岁岁平安的吉祥意,自然是无甚故事流传。 可十余年前不知怎的,岁安塔便无端端被改了名字,自那以后,就变成了怀春少女和痴情儿郎谈情觅爱的圣地。 季离其实早就看出不妥。 自打进了北四街,满眼就被街边两旁的一片艳红占据。 整街的摊贩店家,售卖的都是红线,红绳,红链,红锁,红烛…… “这玲珑塔前的长街,我还真没来过,没想到这般……喧嚷。” 季离不禁拉起仙儿,走得快了些。 只因…… “公子,快来为你那心上的姑娘选一红锁,准保你二人锁住一生一世,直到白首!” “这位姑娘,瞧你那情郎多俊俏,指不定会有多少家的小浪蹄子眼热,你只要来我这儿选上一红链给他戴上,定会让他待你一心一意,从一而终!” “公子……” “姑娘……” 季离与仙儿实在是不堪其扰,只得一路朝前小跑。 街上成对儿的少男少女本来不少,可他二人却是最常被叫住。 想来是仙儿生的实在娇俏动人,季离也算俊秀,远远瞧着,多少带了些天作之合的般配之感。 所以摊贩便也是抱着撮合之意,只当是说过这几句,饶是这一对儿还没挑明情愫,也难再掩藏得住。 至于买是不买,他们还真不甚在乎。 这街上每日往来的少年络绎不绝,生意从来都是红红火火,自然不会执着于这一份儿买卖。 直跑了大半条街,季离已是上气不接下气。 “少主,您既是没来过,那就……去看看吧。” 仙儿俏颜又是些许羞红,不过倒不光是因为季离一直拉着她,而是二人明明朝着象征情爱的玲珑塔走,却还牵着手。 季离闻言抬头,看了看已是不远的玲珑塔,不想却是愣在当场。 只因在他眼中,整座塔都散发着浓浓的红光。 这红光,便是只有他能瞧见的痛苦。 他自小就观察别人身上的痛苦,一直看到大,总不会认错。 可为何一座塔上,会弥漫如此多的痛苦? “走吧,还真得去看看。” 季离说完,就领着仙儿向前方塔下行去。 他并不知晓眼前这浓的有些渗人的红,究竟是来自塔中何处。 但若是他能想法子吸纳掉这些,仅瞧着就能疼死千八百人的痛苦…… 只要梨树装得下,哪还有病医不得? 来了塔下廊道,二人就自然见全了天河水中矗立的塔,还有廊道前竖着的石碑。 此时再观,这九层颜色似铁的玲珑塔,塔刹已是能看得清楚,只觉着像是塔尖立了个宝葫芦一般。 其实玲珑塔的故事,廊道的那座碑上便有写。 季离自幼就喜爱读书,又懂事很早,在养父还未败光家业的几年里,他早就把书房的数百本书俱看了个遍。 玲珑塔的故事书上讲过,他自然是不必再到碑上重读一次。 传言不知何年,乾坤书院夫子还在,而书院的三先生,那时还不是被叫做三先生。 当年,三先生正被世人唤作白衣剑仙。 这一剑仙当然是别号,不是说他真的登临人仙境。 而那年,南胜如今的这位真正的剑仙还远未修至八转,自然没人与三先生争这名头。 都说三先生年轻时玉树临风风流倜傥,文武又俱是双全,直引得天都无数青春少女芳心暗许。 可三先生的家门,却是早早的便为其定下了婚配。 女方是天都少有的豪门,势大又欺人,偏要三先生入赘。 而三先生的家门为财为权为前程,不管不问三先生,私下里就应了下来。 那女子三先生先前并未见过,自然更是无甚感情,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实难违逆,纵然千般不愿,也还是成了这入赘糟心的上门女婿。 自此,三先生便成了花街常客,终日流连花街柳巷,借酒浇愁。 直到一日清早,他本宿醉,所以恰逢日出,刚巧在晨光中,见了一新晋的素雅清倌人。 那时,他只觉得举世的芳菲,都被这女子拢在身后,直映得这倾国美人,仿若天人降世,仙子下凡。 男才女貌,自然两情相悦。 二人当日便同游岁安塔,登高远望,私定终身。 本应是金玉良缘,可错就错在三先生未敢提及家中已有妻室。 所以清倌人上门寻他,妻子恼怒,动起了手。 只因妻子一句,想你父母活命,就看着我打。 三先生没拦,清倌人也没还手。 最后妻子更是闹到了书院。 夫子大怒。 说了一句,还读甚书?不如去放羊! 于是,三先生便离了天都。 白衣剑仙不见了,书院三先生也不见了。 世间只多了一放羊的羊倌儿。 只是从那以后,他见到日出便不能自已,总想起那晨光中的人儿来。 而不知是书院哪位先生闲来无事重新编排过故事,还立了个碑,就放在廊道边。 碑上本说的是遗憾,最多算是为了少男少女警醒。 可没承想,北四街却是借着这故事,发展成今日这般模样。 岁安塔,也被强改了名去,都传那清倌人真名就叫玲珑,便给塔也取名玲珑,留为念想。 季离和仙儿驻足塔下,已是有一会儿了。 方才仙儿以为要进塔,门口的票据都已买好,谁知她家那少主却是偏不进了。 “少主,这票儿可是二钱一张,买都买了,总要进去看看罢?”仙儿多少有些不喜,哪有人站在玲珑塔下不进塔,就在门口出神发愣的? 怕是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对儿闹了别扭的小情人儿。 但季离这会儿,可是真没心思管别人如何看。 他本以为之前塔上冒出的浓重红光,就是能见的全部痛苦了,饶是如此,也是让他一阵惊诧。 可没想到来了塔下,眼瞅着水中塔底处,居然红的像是用世间全部的艳红绸缎把太阳给包住,丢在了天河底下。 原来塔身象征痛苦的红光,只是被水下塔底处的盛红给映照的。 真正通透的红,俱是来自塔底。 “仙儿,我得下水去看看。”季离说着,就回身朝廊道边走去。 下了廊道,才能到北四街的天河边儿。 虽说离着河中的玲珑塔有些稍远,但是总要比直接在塔前当众跳下水去要好上许多。 至少不会被人误以为是跳河寻死,也不会再噗通噗通跳下几个好心的大叔救他性命。 都说富贵险中求。 季离却是不信的,甚至对此从来嗤之以鼻。 他一直以为稳中求进,方为正途。 可直到今日知晓了自己竟是一柄剑的荒唐事,又被明王和季玄龙父子俩一先一后看低羞辱。 就算再稳,还有何用处? 常闻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如今都眼看活不久了,只等人来取剑,别说是危墙,就是刀山火海,只要能有所助,季离也说不得要去淌一淌。 仙儿见状只能把票据仔细揣好,三两步追上季离,看着他的侧脸探寻道:“少主,该不会是有何事想不开?” “放心,只是这水里……恰好有我需要的东西。” 季离心说就算是想不开罢,又哪儿能当着你的面朝下跳。 “少主,您要下水去取?”已是来到天河边儿,仙儿正探头,瞧了瞧眼前的河水。 “是。”季离已经是开始解了身上束腰封带,接着又把月牙色外衫也一并脱去。 “可仙儿不通水性。”仙儿明艳的小脸浮出几丝愁色。 “我自幼善水,你不必跟着,岸上等我就好。”季离将衣衫妥善叠好,同那本破书一起摆在一旁地上,算是准备妥当。 “少主,仙儿还是不放心。” “没事,你家少主我可是金刚不坏,不信你就砍我一刀试试?” 季离这句,其实多少带些玩笑的意思。 谁知只听“噌”的一声,仙儿竟一言不发直接拔刀出鞘,闪着寒芒的直刀,对着他就当头劈下来! “等会儿!” 季离赶忙制止,浑身只觉冷汗直冒,后退了一步,还险些掉进河里。 “别动!” 仙儿想伸手扶他,也被他严声喝住。 “少主,怎么了?”仙儿状若不解,纯真无邪。 “你不是该百般推脱,在你家少主我的一再坚持下,才不情不愿的抽出刀来?” 季离实在是太过难以置信,不禁负气说道:“怎的抽刀如此利落?” “少主之命,仙儿遵从便是,行事何需如此繁复?” 仙儿说话间眼角已然带笑,虽是故意面上疑惑,但再过一会儿恐怕笑意便是再难憋住。 “你……言之有理。”季离一时无言以对,只觉额头青筋微跳。 “少主,我是砍还不砍?”仙儿直刀可还拎在手中。 “不用了,我先下水。” 季离嘴角抽搐,想淡然笑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赶忙连连摇手。 随后,季离似是仍心有余悸,转身冲着天河水中便是一跃而下,毫不拖泥带水。 岸上河边的仙儿此时才止不住的展颜轻笑。 眼看着季离手脚并用,速度还真不慢,不一会儿就快游到河水中间。 仙儿这才放心了些,衣襟轻抬蹲下身子,双手撑腮,远远地瞧着。 季离水性的确算是上佳。 虽是体弱,但本就自小常在河边玩耍,大了些后又总是下水捉鱼,从天河东岸到天河西岸只算作一个来回,他从十二三岁时,便能一口气游个三趟。 这么远的距离,饶是跑着下来,也定会气喘吁吁,可他在水中畅游,却并不觉得很累。 待得季离游到了塔边,稍稍的喘匀气息后,再深吸口气,就一个猛子扎下,直朝着塔底游去。 天河水清,季离打小就知道,尤其几月鱼多,秋季何时水冷,哪段河道淤泥太深,他更是了如指掌。 可北城这段河道,他还真没游过几回,河底自然更是没探过。 眼看着塔底红光已是越来越近,他许是急切了些,便没留着换气的余力,想先算着距离游到底下,探个虚实。 直到炽烈红芒直有些晃眼,他才于塔底摸到了一扇小门,估摸着也就一人高,待得把脸凑近一看,门上却是上了一把锁。 极致耀眼的红芒,竟然尽是从门缝中透出! 季离胸腔气息已是不甚充足,只好抓紧时间两腿蹬着小门,双手拽住锁头,仰头身子重心向后,借力拉扯过几次,倒是察觉锁头有些微松动之意。 可这时他正快要憋不住气,只好奋力打水,先向上浮去。 直到在水面露出头,季离才急急喘息。 这次他真是有些冒进,尤其在水下摸索了好一阵儿才找到小门,若是那时就浮上来也不会险些呛水,可偏偏试了试锁头,多费了不少气劲。 “仙儿!”待到气息均匀,季离双手并拢放到嘴边,冲着岸上那蹲着等他的小侍女高声喊起。 “少主!”仙儿听到后连忙站起身,轻跳着冲河水中央的季离摆手。 “仙儿,底下有把锁头,把刀借我一用!” “好!” 只见仙儿拔刀出鞘,顺势单手把直刀朝天胡乱一抛,随后也不细看,只顾抬起右腿,高于头顶。 正好此时长刀从半空旋着落下,仙儿右腿便奋力朝前一蹬,刚好就踹到下落中的刀柄。 只听“嗖”的一声,长刀转瞬化为一道流光,直朝季离飞去。 季离却不闪不避。 不是他心中勇猛无畏,也不是他对仙儿身手笃信,而是他压根儿就来不及反应! 哧! 长刀眨眼飞掠而至,险之又险的擦着他的鼻尖,直插进身边塔中。 甚至整个刀身的小半截儿,都没入了塔里! 仙儿当真是……身手不凡! 季离瞅着眼前不停抖动的长刀一阵苦笑,想着无论如何还是要牢记这一点。 今日许多时候,他还真是被仙儿不经意露出的娇憨模样给混淆了视听。 尤其险些忘记他那侍女本就是一个清冷卓绝的修行者,即便是世间少年英杰辈出,潜龙榜上都能排进四十八位。 这若是真忘了,实在是太过危险。 季离轻叹,蹬着塔身,拔了四五次才算取了刀,随后将刀柄叼在口中,向下瞧准了方向,长长的吸了口气,才又一头潜入水中。 这回下水的目标明确,所以自是没多耽搁,季离便已来到了方才塔底红芒极盛的小门之前。 松开刀柄握在手中,他把刀尖伸进锁环处,两脚蹬住塔身,猛劲一撬! 咔哒! 饶是在水下,都听得见锁头被直刀别开的响声。 季离倒是没想过会这般容易,重新叼住刀柄,伸手去了锁头,随后双手握住门环,使劲一拉小门。 虽有一股水中迟滞的力道挡着,却也拉开了一条缝隙来。 而在季离不停用力拉拽下,小门终是开了。 谁知才开了门,压根儿还没来得及朝里细看,突然就异象突生! 也说不清是身后水中的推力还是身前小门内的吸力,总之季离根本稳不住身形,手扒着门也是徒劳无功,只得一头就栽进了门里,甚至进了门内,还直朝前跑了几步,季离才算止住了前冲的势头。 “怎么没有水?” 季离打量眼前红光弥漫的甬道,发现路面干爽,没有一丝水淹过的痕迹。 身后,小门却已是关得严严实实。 代表痛苦的红芒,在甬道中越往里瞧,越盛极炽烈,似乎一切痛苦的根源,就藏在这甬道的最深处。 只是……通红的甬道,看着像是择人而噬的巨兽咽喉一般,多少有些阴森可怖。 季离握紧手中长刀,深吸口气。 既然都已来到此处,断然没有退缩的道理。 直到他往前走了一步。 咻! 一道不知从何而来的锋利剑气,划破了他左肩的衣衫。 他赶忙扒开破损的衣服看一眼,好在肩上并无伤口,只有一道极浅的白印。 多亏了自己这铜皮铁骨! 否则仅走出这第一步,恐怕就要负伤挂彩了。 如此想来,季离又试探着,朝前迈出第二步。 咻!咻! 却是没想这次剑气居然还多了一道,两道剑气极速飞来,一道斩向他的胸口,一道划过了他的脖颈。 好在,依然破不开他的金刚不坏。 不过,这剑气,莫非是每走一步,便会增加一道? 有此想法,季离便朝前跃出一大步。 咻!咻!咻! 果然,这回刚好是三道锐利剑气袭来! 季离尝试用手中长刀横在身前,挡了其中一道,却险些被刀上传来的力道给震的长刀脱手。 又仔细检查过一次身上衣衫破损的地方,他终是再次确定,这剑气的确是伤不了他分毫。 既然如此…… 只见季离打定了主意,双手紧紧抱头,低头弯腰,便朝着甬道深处撒开腿冲去。 一路上,只听得一阵咻咻咻咻咻咻咻…… 第十二章 八千里邪魔域之主 这甬道中的剑气,其实是道门掌教十余年前废了心亲自布下的。 前身本是道门斩仙剑阵,可甬道狭小,又无道剑驻守,只好退而求其次,改过了几分,变成了今日这斩仙剑气。 可威力,还是一等一的强。 不仅如此,这斩仙剑气最为神异之处,便是永远要比闯阵者强过一分。 若是一转的修行者来闯,那剑气便是二转威力。 二转前来,斩仙剑气则直升三转。 而且每行过一步,剑气就增加一道。 只此两点,世上便无人能毫发无伤的闯进来。 除了季离。 只因季离并未修行,所以他面对的剑气,仅是一转的威力。 但他却偏偏是修那破书,被人养成了剑,浑身皮肉金刚不坏。 别说是一转的剑气加身,就是三转剑气,说不得都能扛上一扛。 所以,他便是这世上唯一的另类。 当然这些季离并不知晓。 他正捂着脑袋硬闯甬道,顶着千百道剑气,一口气直冲到了甬道的尽头。 季离一直低头喘息奔跑,见到面前甬道忽变宽敞,剑气也不再临身,才停下了脚步。 一共跑过了多少步,到最后剑气叠成了多少道,他还真没去记,只是这会儿,他身上的衣衫已是被剑气尽数斩碎,便是连破布条儿都没剩下一条来。 此时季离打着赤膊,正抬起头往前瞧。 眼前是一空旷室内,不算高,也不算开阔,可塔外的耀眼红芒,俱来自此处。 季离直吞了吞口水,不由得有些紧张慌乱。 只因他看见了红光的真正源头。 季离面前,是名被一道道粗重铁链锁着,身穿破烂皮革的女人。 不,她并不是女人,而是邪魔! 只见她双腿扭曲着跪在房中间,双手被锁链吊着,脖颈也被锁链缠着,胸前,腰间,两腿上同样是绕了好几道锁链。 说她是邪魔,只因她的额头生着一对弯曲的犄角,不过却是断了一根。 极北之地的邪魔,个个儿头生两角,双眼血红,虽说除此之外与人族几乎一般无二,但是就这两点,已是极好辨认。 这会儿面前锁着的邪魔正闭着眼,但想来她的眼瞳也必然是红色的。 大乾的冲州之地近于极北,八千里邪魔域更是常年祸乱百姓,所以邪魔的形象早已深入人心。 在冲州之地,素来只要说上一句邪魔来了,就可止得住小儿夜啼,更胜过良药百剂。 虽说季离没去过冲州,但这等人人尽知的事,他自然还是知晓的。 只是眼前的女性邪魔,模样瞧着多少有些过于凄惨了些。 被锁链牢牢锁住暂且不说,双腿扭曲尽断,双膝跪地也先不论。 只见她的身上,密密麻麻的插着数之不尽的针! 季离眼睛能看到的每一处,包括她的脸上,横着竖着的,都是长长的针。 她还在微微呼吸,胸膛也轻轻起伏着,但是每一次呼吸,都看得到她眉头随之紧蹙。 想来无穷的痛苦,便是源于此。 季离站在不远处看了她一会儿,忍不住还是往前了一步。 没醒? 又再等过几息,面前邪魔仍是没什么动静。 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于是季离把心一横,迈开腿大踏步的朝前走,几步就走到了邪魔的身前。 同时,他抬起右手,对着已近在眼前的邪魔,做好了用梨树吸纳痛苦的准备。 只是他不知道,这盛放的红光如果全部吸收,该会有多痛。 毕竟梨树吸纳来的痛苦,从来都是直击他的灵魂,到底捱不捱得住,他真是心里没底。 可若是能把这邪魔身上艳红堪比天际晚霞的痛苦全部吸收,他那右臂梨树上的梨花会红成什么样子,他真的真的很想知道。 痛就痛吧! 反正又痛不死! 季离壮着胆气,还是决定放手一搏。 只见他右手抬起向着邪魔,控制梨树对着眼前盛极的红光,猛烈一吸。 啊!!! 刹那间,季离就瞪圆了眼睛,忍不住的放声叫喊! 梨树仅仅吸收了这一瞬,他就已是切身体会到了死亡的感觉! 这感受实在无法形容,就像是数万根长针一齐刺入,又像是浑身上下同时骨断筋折,只觉疼得要背过气,连头脑都没法思考。 于是,季离便真的背过了气,昏迷过去。 可他虽是晕了,但天晓得右臂上的梨树是抽了哪门子的风,居然自始至终都在吸收着痛苦,一刻也没停过! 直到邪魔感知到什么,缓缓的睁开了眼。 其实她年纪也不过二十八九,却被关在这玲珑塔底,已经十数年。 这十万针刑,每一日,她都要重新受一次。 每天子夜一过,她身上的十万根针便会自行消散,随后,新的一天到来,每时每刻,成百上千的长针都会凭空重新出现,直刺进她身体中。 她被锁着,筋骨尽数被折断,挣不脱,更逃不掉,便只能一直忍受着。 只因她是世间所有邪魔的女王。 既是邪魔,与人族相比当然是不同的。 邪魔向来推崇力量,尤以女子为尊,而邪魔女王,便是链接世间所有邪魔的血脉锁链。 只要她在邪魔域,邪魔便可强三分。 故而携着万万子民心血之意的她,自然也是无比强大。 可那一年,夫子还在,道门掌教与万佛寺的佛子也还没闹翻脸,尤其神皇陛下登临八转人仙境,放眼天下,除了那寥寥几人,已是举世无敌。 所以四人酒后,借着酒气相约北上,深入八千里邪魔域,同邪魔女王以及十二祖魔激斗三日。 那三日间,天地无光,日月失色,血染千里雪原。 虽说最终,他们还是把邪魔女王生擒了回来,关在塔底,日日受刑。 可自那以后,夫子戒酒,独自远游,不知何去,佛子与掌教也彻底闹翻,相看两厌,而神皇更像是受了创,再没出过一次手。 到如今,邪魔女王仍是没死,她不能被杀,甚至得好好活着。 之所以不能杀,只因邪魔一族的女王,每一世,只一人。 也既是说她若不死,新的女王,便永不会诞生。 故而邪魔域没了女王镇守,每一只邪魔都实力大减。 这才有了明王杀进八千里邪魔域,还荡尽了足足三千里邪魔。 可若是当日女王还在,别说领二十万铁骑就敢冲入极北,便是整个大乾八十万雄狮齐闯,恐怕也是有去无回。 邪魔女王这时正盯着仰躺在地上,光着脊梁还在昏迷中的季离。 这个瘦弱的少年,正用右手对着她,胳膊上像是纹了一棵开满血红花朵的梨树,上面还结着许多个红彤彤的梨子。 她仅仅是瞧了一眼,就看出这少年只是个普通人,甚至并未修行,还天生一窍不通,说白了,就是个废人。 可再仔细看了看,却觉得还蛮有意思,因为她在那少年身体里,看到了一柄剑。 最要紧的就是,虽不知那少年施了什么法,可她倒真是不怎么痛了! 毕竟也熬了这十几年,头一回感觉如此轻松,实属有些难得。 不仅如此,就连她身体中仅剩的一点点痛苦,也在缓缓的被抽离,这直给了她一丝错觉…… 她觉着自己要好起来了! 终于,终于,能出去了! 她在这已经待了太久,苦等风雪,一年又一年。 甚至,她似乎已能伸手接住了极北飘下的雪,双脚也时隔许多年,在八千里雪原踩下了脚印! 可随着最后一点痛苦被剥离出去,她却并没有如愿。 而且一股无比猛烈的吸力,突然从那少年的手里传来! 她被困于此,一身实力尽数被锁链封印,自然是抵抗不住,只觉眼前一黑,就被吸进了地上少年的手中。 不知过了多久,季离才睁开眼,醒转过来。 他也真算是命好,要知道方才那种数量的痛苦,若是清醒着吸收掉,恐怕他起码要体会上万次的死亡感受! 可他晕了,梨树却没停。 撑着地上坐起来,季离一眼就看到面前垂落的十几道锁链,还有满地散落堆积的长针,直楞在原地。 邪魔呢? 怎么不见了? 季离急忙站起身来,在失了红光,漆黑的小房间里四处寻找,可自然是一无所获。 莫非…… 自己一不小心,把那邪魔放跑了? 这可如何是好? 外面就是天都盛景玲珑塔,北四街这会儿想必也更是喧嚣。 尤其,仙儿还在外面! 季离一念至此,伸手抓起一旁的长刀,就朝甬道冲去。 可刚好见了右臂上的景色,他却生生停下了脚步。 右臂上这梨树…… 不仅瓣瓣梨花红的彻底,竟还结了满树的红果子! 粗略一数,最少有二三十个! 梨树的变化到底代表什么,季离这会儿可也没空细细体会。 因为他发现小臂上的梨树下,站了一个女人! 方才那邪魔,居然就站在那梨树下,一双血红的眼,像是在盯着他瞧! 这到底……怎么回事? 梨树怎把她也弄了进来? “你醒了。”不知何处,一道略微沙哑的女声传来。 “谁?”季离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 “自然是我。”右臂上的邪魔女王再次说过一句。 “你怎会在我……手臂上?”季离把右臂凑的近了些,这才看清了邪魔女王的样貌。 不得不说,与方才那跪在地上的凄惨女子相比,简直是判若两人! 虽说身上还是那件破烂皮革,可没了细密的长针,模样也算显露。 只见这邪魔女王还真带些异域女子的风采,眼窝极深,鼻梁高挺,唇薄似刀,面上轮廓亦算是棱角分明,一头长发随意披散着。 尤其身材惹火非常,皮革仅遮得住要紧部位,雪白的颈项与胳膊,还有那修长丰腴的滑嫩双腿,尽皆裸露在外。 除了血红的眼与额头双角,其他几乎与寻常女子一般无二。 “你还来问我,叫我该问谁?”邪魔女王双手掐腰,生气的紧,只是她现在季离手臂上身高不过两寸,倒显得有些滑稽。 “你是极北邪魔,这里可是天都,你怎会被锁链困于此处?” “关你何事?快放我出去!” 邪魔女王在梨树下直跳脚,倒不是她本就性格跳脱,而是她担心动作若是太小,季离都瞧不清晰。 其实季离早在方才就细心感受过梨树的变化。 结果便是,除了他似是能控制梨树医治更多的病痛外,几乎算一无所获,毫无改变。 至于怎么放邪魔出去,当然更是毫无头绪。 “恐怕不行。”季离对着右臂,说的认真。 “为何不行?” “你是邪魔,若无端放你出去,岂不是会平白害了他人性命?尤其就是我,在你出来的那刻,也定活不成。” 邪魔女王顿时一阵语塞。 “你若是放我出去,我便说一个秘密给你,也讲好了,绝不杀你。” 邪魔女王想了一会儿,才再次开口,只是声音有所变化,不似方才那般沙哑,反而是柔婉了不少。 “你先说来听听,我才决定放不放你。”季离轻笑,便开始讨价还价。 他本不擅长这些,但是按着如今情势,他就算是坐地起价,右臂的邪魔恐怕也得咬牙忍着。 毕竟买卖买卖,卖家只此一份儿,买家又偏非买不可,哪儿还能寻着公平? 更何况,同一邪魔讲着什么仁义礼信,实在太蠢了些。 却只见邪魔女王特意等了几息,又压低了声音,做足势头,才说道:“你知不知道,你最多还能活上一年!只因你的身体里,有一柄剑!” 说完,她便难免有几分得意,背负双手,仰头观起艳红梨花,一副高人模样,直等着季离开口,央求她接着讲下去。 谁知季离听完却是神色如常,最多算是能从面上看出一丝失望来。 等过好一会儿,邪魔女王都没等来季离的探寻话语,偷偷斜眼一瞄,才发现季离竟丝毫不觉惊讶! 这反倒让她有些惊讶,只得先张口问道:“你早就知道?” “说来也巧,我恰是今日方才得知。” “既是清楚,你怎会如此平静?”邪魔女王还是不敢置信。 明明只一年好活,还被人用孕剑术养成了剑,但瞧着他这淡然洒脱模样,怎说的像是旁人? “君子及危,亦当心如止水。”季离仍面不改色。 话虽如此说,季离想的却是,我心中万般屈辱不甘,就算憋闷的都快死了,怎的偏要叫你一个邪魔知晓? 邪魔女王又瞧了季离一会儿,还真有些被眼前少年儒雅淡泊的气度给唬住。 也是明白,若想从这怪异梨树下脱困,不拿出些稀罕筹码,恐怕实难打动这老成的少年。 于是,邪魔女王便接着说道:“这等粗陋孕剑之术,本就是自我神族功法所演化而来,只兴许改写之人道行不够,所以改的是面目全非,全然失了本意。” 季离听到此处,清亮眼眸才终是有了几分神采。 “你可医好我这病,叫我能活的下去?” “倒是不能。”邪魔女王轻轻摇头。 “那你提它作甚!”季离心中难免有些窝火,喊过一句,又紧皱起眉。 邪魔女王盯着季离,嘴角扬起轻笑。 到了这会儿,她觉着眼前的少年,方才瞧着像是一个少年的样子。 第十三章 海晏河清,潮落江宁 “你叫什么名字?” 邪魔女王兴许是好奇,或是对这少年想多些了解,忽的张口问起。 “季离,你呢?” “我神族姓名太长,说起来你也记不得,译成人族话来,大概名字末尾二字,便是江宁。” “海晏河清,潮落江宁?” 这一句说的本是天下太平,安宁。 可无论怎看,这名字与她邪魔的身份都丝毫挨不着边儿。 “诗倒是不错,但想来你也知道,与我并无甚关系。”江宁也还算是有自知之明。 “江宁,我就再问你一次,你既然知晓我身上这孕剑术,到底是能不能治好我?” “你生来一窍不通,气息便无法圆融,不得修行。”江宁背靠在了梨树上,平静的说起。 “是。”季离点头,毫不否认。 “从小被种了剑心,又练了孕剑术,就算是如今停练,也实难逆转,命不久矣。” “然后?” 这些,季离自然是比她清楚。 随后只听江宁傲然道:“我虽不能取了你所孕之剑,让你活得更久,但我却能叫你不必开窍,也可修行!待你行至高处,又何惧什么养剑之人?” 不必开窍,也可修行! 行至高处,无惧养剑之人! 季离终是被江宁的话,带起了心头热切。 说实话,他就是个普通少年。 若他不是明王弃子,也没有被人养成了剑,恐怕他便和大乾无数的平常少年一样。 见春风不喜,听夏蝉不烦,观秋叶不悲,临冬雪不叹。 可他却是不行。 虽说他身在井隅心向璀璨吧,但按日子数着,春夏秋冬他恐怕再见不完整。 “要如何做?”季离自知问出这一句,他便落了下风,可却不得不问。 “你要先放我出去。”江宁缓缓说着,眼角笑意再难掩藏。 “我得先修行,才能放你,否则你若是骗我,等你脱困,我还如何能活得了?” “我神族功法,向来俱是传功自修,我若不出去,又如何传你?” 江宁的声音听来倒是真挚,不像有假。 于是,季离犹豫。 先不提他还不清楚如何从梨树下放出江宁,就算他已是能放得出江宁来,恐怕也是不敢的。 素闻邪魔生性阴险狡诈,行事离经叛道,又诡计多端,尤其最是言而无信。 便是同为邪魔一族,互相亦是时常背信弃义,过河拆桥。 故而无论如何,江宁的话都是信不得的。 “那你便在我手臂里住下吧。” “住就住!” “好!” 季离说完这一句,就垂下了右手臂,还从左手接过长刀来。 随后,他便握着长刀,朝面前甬道走去。 这塔下不见天日,也不知这会儿该是什么时辰,恐怕外面仙儿已是等得不耐烦。 而既然和江宁谈不拢,那便不如不谈。 “喂!” 右手臂处,江宁的喊声传来。 季离才在甬道中行过不到十步。 所以不急,再熬一熬。 “季离!我想起来有法子能传你功法!” 江宁实在是不敢赌这一回。 只因她吃不准这少年是假意拒人千里,还是铁了心让她自生自灭。 等了十数年的风雪,眼看等来一个期望,总不能就放任自流,白白失了良机。 “哦。” 季离只是简单应了,仍旧朝前走。 “你听不听得见?我说我能传你功法!叫你修行!” 江宁声音又再拔高,难藏急切之意。 季离行了许久,已是能瞧见甬道最先的那扇小门。 “江宁,我最后信你一次,你若骗我,出了前面的门,我这辈子绝不会再与你说一句话,你要记着。” 季离抬起右臂凑在眼前,看着江宁一字一句,说的极郑重。 “不骗你!不骗!真不知你这少年是如何长起来的,性子怎的如此谨小慎微?一点也不大气!” 江宁实在是被这少年彻底拿捏住把柄,又偏生毫无办法,只敢在心里想着,若得脱困,该如何狠狠折磨这满口穷酸气的迂腐少年。 想着想着,就好似真的得偿所愿一般,嘴角都微微扬起。 “你传是不传?” 季离也没那闲空和她争辩自己的性子倒是好与不好,沉着声说过这一句,便朝前又迈了一大步。 “传!”江宁瞪了他一眼,却也没再多讲。 聊过许多,她也算是知晓,这少年季离眼下最重之事,恐怕就是修行。 依他的性子,若是再无故撩拨于他,说不得还真能推开那小门,再也不予理会。 到那时才真的是万事休矣。 只怪自己时运不济,偏遇上了这么个倔强货色,若是不传他功法,许他点甜头儿,恐怕还真是不得行。 “要传你就快些传,离那小门,我估摸着还有三步远。” 季离瞧她愣神儿半天不说话,以为还是欠了些火候,便大踏步的一连朝前走了十步。 如今,只余下三步。 这三步,是他给江宁下的最后通牒。 同样,也是为他自己留的最后希望。 若是仅剩的这三步走完,那便再无可能转圜,一切休提。 季离,便是说到做到。 “别朝前走了,等着!急个什么劲?我总要想想罢!”江宁连声喝止。 随后,她便转过身,将右手的手心贴放在梨树的枝干上。 她方才其实并没说假话。 邪魔一族,的确是向来传功自修。 可传是传了过去,能受得住多少,修得来几分,便不再是她该关心的。 而且她清楚,这梨树便是她与季离唯一的联系,要想传功,自然是从这儿便行得通,不必非得出去。 只见此时,季离不再踌躇,连连朝前走过三步。 左手,已经摸在了门环之上。 他没讲话,但这三步行来,却比任何威胁恐吓都要管用。 “传了!”邪魔女王江宁咬牙喊着。 不过,只传他功法,再加个半成功力,到他身上最多也就人族的二转实力。 又能有什么大作为?而他就算是得了功法,以人族之身,断然再无寸进。 到时,就是他求着自己的时候! “来了,受着吧!” 说完,邪魔女王贴着梨树枝干的手心处,骤然亮起墨色光彩,随后,这股光亮一点一点没入了梨树的主干,又朝着树根延伸。 季离眼看着那黝黑如墨的光,从梨树根部,直进了自己的手腕筋脉。 却没想到接着便是浓烈的炽痛,随着黑光在他的筋脉里横冲直撞,顺着手臂,肩膀,脖颈,直朝心口蔓延。 痛苦! 季离只感到越来越疼,似乎筋脉尽数撕裂一般,直带给他无边无际的痛苦! 恰在此时,梨树异变! 眼见季离痛苦飘红,满树梨花红芒便大盛,季离这才觉着好受了些,浑身的痛苦像是俱被梨树吸收了一般。 而此时的邪魔女王江宁,却是瞪大了双眼,煞白的脸上写满了不敢置信。 只见她左手一把就握住了仍贴在梨树枝干上的右手手腕,拼命向后拉拽,却丝毫不能扯动分毫! 这下,江宁才彻底慌了神! 她本来想着的便是传出半成功法去,自己留下九成半。 可功法早就传过了半成,现在至少也有了三四成! 梨树却还像个无底洞一般,拼命的吸着。 只见源源不断的墨色光晕,从梨树根部,供给到季离的筋脉中,早已流遍他的四肢百骸。 “季离!你要做甚!快停下,别再吸了!”江宁不停的拔着紧紧吸附在树上的右手,还不忘回头对季离慌乱高喊。 可季离见状,如何还能看不清眼前情势? 如此好事,当然是能受多少,便受多少! 怎还有停下的道理! “江宁,你怎的了?怎还不停手?”无论季离心里是如何想法,嘴上总还是得装模作样的询问一番。 江宁见此,险些咬碎了银牙! 她一眼就瞧得出季离是明知故问,可偏偏她已是心急如焚,却无奈越来越虚弱,浑身功力逐渐流失的无力感使得她甚至连拉拽右手的力气都快使不出来。 不行! 江宁心里清楚,再这么下去,别说是一身深厚功法,恐怕就是性命都要平白交代在这里! 只见她左手并指为刀,对着右手手腕,毫不犹豫的一划而过。 哧! 右手便应声齐腕而断。 江宁锋眉紧蹙,自断一手,硬是咬牙一声未吭,这才算摆脱了功力被吸个彻底的悲惨命运,贴在梨树上的右手,也是掉落树下。 细细感受,如今她的功力,居然只剩下了极其可怜的一分! 季离,竟得了九成九去! 还是斩得太晚了! 江宁捂着右手断掉的手腕,恨不得捶胸顿足,只悔不当初。 而季离瞧着最后一丝墨色光晕也汇入筋脉,才开始沉心体会。 谁知仅稍作感受,便难掩兴奋,喜不自胜! 果然不愧是邪魔功法,端的是神异非常! 此时,季离右手正巧还握着长刀,抱着一试的想法,便抬起手,长刀随意朝甬道的石壁上一挥。 唰! 只见长刀之上浓重的黑气闪过,这一刀便像是切进了豆腐里一般,顺畅无比! 待得收刀凑近端详,就看到一道刀痕现于甬道石壁上,虽是窄细,却是极深刻,尤其方才他并未用力,若是使劲,恐怕长刀齐柄没入也不是难事! 直叫是刀随心意走,锋芒自无敌! “得我一身功力,居然只能使出一成?真是废物!”江宁的恼怒声音此时从右臂响起。 季离还真是一时得意,险些把她给忘了,听到声音才抬起了右臂。 而瞧着江宁捂着右手腕的凄惨模样,季离还是不忍心把事做绝,便控制右臂梨树红芒闪过。 随后,就眼看江宁断掉的右手,忽的从梨树下的地上飞起,顺着耀眼红光就接在了她的手腕上,完好如初。 手居然长好了? 江宁愣住,伸出刚接好的右手四下转动,发现竟与之前毫无区别,甚至觉着更灵活了几分。 她暂时压住怒火问道:“你这是什么神奇术法?” “这是我的血脉,平日便是能医些病痛,也没什么特异之处。” 江宁听完,把右手举高,伸给季离瞧:“这还不算是特异?” “真不值一提,不过,你这功法实在神异,可有名字?” 江宁闻言怒道:“混蛋!你还要脸不要!还我功力再说!” 季离却是的笑有些尴尬,可毕竟拿了人家的功力,被骂上几句想来也是应该,便顾不上什么羞耻,又说道:“还,定是还不了的,只是我还想再问问你,为何你的功力,我只能使出一成?” 江宁却瞪着他说道:“你当我一身功力,是那般好消受的?若不是你修了孕剑术,还有这梨树帮衬,恐怕早就撑的爆体而亡了!现在能使出三转的能耐,都算你是走了大运!” “一成功力,就有三转修为?那若是剩下的近九成功力,我能尽数吸收掉呢?” 闻听此言的江宁却是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冷声答道:“八转人仙境,应是有了。” 八转人仙! 仙儿提过,南胜那位新晋剑仙,不就是八转? “一身功力足够我修至八转,那你是?”季离此时才是探寻起江宁的身份来。 “神族,女王。”江宁始终强压着心中激荡的怒意。 毕竟,她现在的自由与生死,等于全掐在季离的手里,若是这时惹恼他,才是最为不智之举。 而季离听到此处,才知晓自己这梨树到底是困了个什么角色。 他之前还只当江宁是个普通邪魔,最多算是邪魔中的小将领。 可若说是女王,他便是猜,都没敢朝那方向猜! 随后季离又继续问起:“这功法,到底叫什么名字?” 江宁想都没想,邪魔一族的语言是张嘴就来:“安撒开大婆二刚间是德群喔是方……” “说人话!” 江宁翻了个白眼,答道:“如意经。” 如意经? 这二字取得实在极好。 功法已传给季离,他自然已是烂熟于心。 这邪魔的功法要论其特点,只以四字概括,那就是随心随性。 例如方才仅仅是抬起了手,随意挥刀,墨色的光彩便自手中透体而出,自行加在刀身。 直有种刀随心意走,锋芒自无敌的意味。 江宁见季离半晌不言语,便缓和了语气,哀声道:“季离,你就放我走吧,现在我这一身功力尽失,出去了也再奈何不得你,你已没了后顾之忧,困着我还能作何用处?” 此时,季离却是凑近了些,瞧着右臂上的江宁,神色歉然的说道:“江宁,我得先告诉你件事,实在是对不住!” 江宁一愣,忙连声问起:“什么事?为何道歉?” “我其实并不清楚,该如何放你出去。” 季离如今也是没甚必要再隐瞒下去,说与不说,结果都已不会有差。 江宁听完,先是足足愣了十息。 随后她猛的一跳而起,双手使劲拍打身旁的梨树,嘴里喊着:“无赖小儿!我,我非吃了你这一树的果子!” “你要是实在饿,就吃一颗吧。” 季离也是歉疚,想着若是舍掉几颗果子便能叫江宁消气,那也甘愿了。 可说过了这一句,季离便眼看着江宁胸脯不断起伏,伸手指着季离,想骂,却是没再骂出口。 “我要睡了!” 说完,江宁便就地在树下侧躺,还故意负气的背对着季离,抱臂而眠。 虽说很有赌气的意思在,但是她也的确困倦难忍。 她生来便是女王,到如今也不过才二十余年,当年被捉之时,虽说已是八转实力,却还不及现在的季离大。 而这十几年间,她每日都要受过十万针刑,从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如今又功力尽去,浑身虚弱至极,自然是无法撑得下去。 不过,倒是难得好眠。 第十四章 雨后 口中叼着长刀,季离从天河水中冒头,才发现天色已是几近昏暗。 远远望向岸边寻找,瞧见那蹲着的娇小身影还在,不由得放心了些。 游至岸边,才发现仙儿已是站起身来,抱着他的月牙色外衫和那本破书等在那里。 只见仙儿先是接过了季离叼着的长刀,看也不看,单手“嚓”的一声归入腰间刀鞘,随后便朝季离伸手递上了捧着的衣衫。 “仙儿?” 季离察觉不对,一边穿过衣衫,一边轻声唤起。 谁知仙儿却并未答话,只是侧立一旁,似是又回到初见她时的清冷模样。 而季离看仙儿一直冷着脸也不说话,想来应是他在水下呆的太久,害她平白担忧。 “仙儿,我方才在水下昏了过去,所以误了时辰,抱歉。” “昏了?” 仙儿听到此处,也再顾不得使什么小性子,上前惊讶问道:“在水底下无端端的怎会昏过去?还昏了这么久?有没有事?” 季离看着仙儿的紧张模样,只觉心头一暖。 “没事,这不是好好的?” 季离自说自话,还拍了拍消瘦的胳膊,说道:“记着,你家少主可是金刚不坏,不信你砍一刀试试?这回我可不躲!” 季离说过这句,便是存了哄他这冷面小侍女开心的念头。 谁知这回,仙儿却没再拔刀欲砍。 “少主,方才下雨了。” 下雨了? 这时,借着天际仅剩的几缕落霞余晖,季离才看清仙儿的这身黑色劲装,似乎已是湿透,本来梳理整齐的鬓发,也在雨后稍显凌乱。 可自己身上的这月牙长衫,却是干的啊! 他没穿内衬衣物,自然是清楚的很,整件衣衫,甚至束腰,便是一处水渍都不曾有。 如此想来,仙儿一定是在下雨之时,把自己这长衫捧在怀里捂着,这才使得让长衫尚干,只单单她自己淋了个透! 这傻丫头! “怎么这般傻?下雨了还捧着我这破衣衫作甚?披着躲雨啊!”季离说着,就要重新脱下长衫,给仙儿披上。 谁知仙儿却伸手拦住他,轻声说道:“少主去了那么久,等回来身上湿着,要是没有干爽衣衫,会难受的。” 这时她正逆着霞光,像是携着世间一切美好。 “走吧,回青仙楼,你别着凉。” 季离听来倍感愧疚,拽起仙儿胳膊便要朝前走。 可仙儿却是没动。 “少主。” 仙儿喊了一声,随后声音却越说越小:“我方才蹲了太久,腿……麻了。” 说完,仙儿稍低头,恰好被天边儿的最后一道晚霞捉住,趁机映衬出了她娇羞可人的模样。 季离看着实在是没忍住,伸出了手指,弹了仙儿的脑门一下。 手感倒是不错。 随后他才背过身,半蹲下来,说道:“我背你,上来吧。” 仙儿揉了揉脑门,樱唇轻抿。 你说要背的,可不能说我重。 如此想着,仙儿先伸出手扶着季离双肩,随后才俯身,慢慢的趴在了他背上。 雨后的北四街人不多,街边摊贩许多之前见过这一对儿,如今再看到季离背着仙儿走出来,心道还是玲珑塔景色怡人,上去一对儿,就成一对儿。 仙儿伏在季离背上,双手轻环着他的脖颈,两腿也被他用胳膊捧着。 这姿势怎么想来,都是羞人的,但仙儿却晃荡着小脚儿,心情像是不错。 “少主,怎么去了那么久?” “在水下塔底,有了些奇遇。”季离简短截说。 仙儿方才已经看到季离的右臂,自然以为所谓奇遇,便是这处。 “少主是说手臂上那红梨树?” “算是吧。”季离点了点头,也没否认。 “少主,是能修行了?” “你怎知道?” “少主下水之前,身上一脉未通,气息未转,上来以后,却是不同了。” 仙儿一路上都仰着脖颈,许是累了,把头轻靠在了季离肩膀。 “是,我能修行了。” 往后,不必再叫你个小侍女,挡在前头了。 “少主,仙儿其实……最不喜欢等人。” 仙儿声音平常,可季离听着,总觉是听出了些委屈的。 “下次少主若是还要去这么久,一定带上仙儿。” “好。” 走了一会儿,仙儿忽然想起季离先前的承诺来,许是怕他不算数,便又提起来。 “少主,你说往后天天给我买糖人。” “不是才吃过?” “今天还想吃。” 老这么吃,牙不疼才怪。 不过季离又想到,右臂梨花现在红的胜火,牙再疼,他也治得好。 要吃,便吃吧。 “方才下过雨,若没收摊,就给你买。” 于是,本是直往南走,季离只得又变了方向,朝着廊桥走去。 天色已晚,东四街行人却不见少,整街的灯火通明。 十八孔廊桥的桥灯也都一一点亮,远远望去,只觉着像是有人把天上的璀璨星河,拽下来摆到了河堤上。 桥北上桥,桥南下桥。 可桥头那吹糖人儿的手艺人,却是不在。 “你看,不是你家少主小气,是人家收摊了。” 季离说过一句,却没听到回答。 只因仙儿在他背上,睡得正香甜。 这会儿,季离才觉着被仙儿枕着的肩膀,已是湿了一片。 这丫头,睡觉还淌口水。 季离嘴角扬起,转头朝南边走,只是脚步比方才行的更稳了些。 青仙楼就在南九街正中间儿,却很少有人这么叫起长街的名字。 只因花街名头太响,许多年轻人便都忘了这南城的街还有第九趟,只记得花街二字。 天都的夜晚总有些凉,可花街上却正火热。 街上每一栋花楼的门前,都站着几个浓妆艳抹的姑娘,明明八月正夏,瞧着却像是春风拂过,花枝招展。 往来行人,走的也不匆忙,还时常驻足与街上的姑娘们谈笑着,若是笑的欢了,便会被姑娘亲切的挽着胳膊,请到楼里。 唯独青仙楼的门前,却没站着姑娘。 王有志今天当值看门。 他最不喜欢这个差事,但也没什么好办法,楼里护卫一共就那么些个,本就是每人轮着来,到他这儿总不能就躲过去。 青仙楼门口没有俏美姑娘,只有一个护卫。 可这护卫,却是修行者。 先不论实力强弱,怎说都是修行之人。 所以这正代表了青仙楼作为花街第一青楼的底气。 季离背着仙儿。 小侍女依旧熟睡,所以他走得慢了些,这时才走到青仙楼前。 “少主,您回来了。”王有志见季离踏在台阶上,忙往前迎了一步。 谁知却看到季离使了个眼色,偏头示意背上正睡着的少女。 王有志这才注意到,季离身上的居然是仙儿! 这丫头性子生硬清冷,怎会叫他背着? 王有志一时楞住。 只见仙儿这时靠在季离肩上,小嘴微张,口水顺着嘴角缓缓淌下,而季离衣衫的肩膀处,更是湿了一大块。 季离怕吵到仙儿,所以也没言语,欠了欠身,冲王有志点头,就往前走去。 王有志真是没见过平时凛若秋霜的仙儿这幅模样,实在过于惊讶,忘了回礼。 尤其他一眼就瞧出,少主月牙色的长衫下面可是光着膀子,一件里衬衣物都没穿! 所以,自然是浮想联翩。 没成想这少主看着谦逊知礼,手段还真是不赖! 而季离背着仙儿才进了宽敞大门,却不知已被身后之人误解颇深,直朝里走去。 才进了门,就发现一楼厅内比离去时,还要静了许多,便抬头朝前望。 原是戏台上,一淡雅素净的女子,正端坐于琴后,微微垂首抚琴。 夏夜逢雨,素手促弦,啼雀曾见几许人走。 春意画眉,水袖轻拢,琴鸟能引多少客来。 琴音倒是不快,恍若溪水安静流淌,微风吹过,竹影斑驳。 可大厅内早已满座,却像都是为台上侍琴女子而来,尽皆用心聆听着。 这便是青仙楼第一琴道清倌人,李师师。 今夜,师师姑娘登台,自然是与往日不同。 来的,都是雅客。 所以,没有推杯换盏的呼喝,没有行酒词令的吵闹。 季离不懂琴,可不知怎的,总觉听出了一丝哀婉的意思来。 他这时行至门口的雕花红柱旁,也停了一小会儿,方才要走。 恰好低头,却发现脚边儿,竟蹲了一捧着大茶碗的佝偻老者。 这老人年纪应是很大了,花白的发像是落满霜雪,仅能看见的侧脸上也尽是褶皱。 他在那里本就瘦小,蹲起来更是不显眼,若不注意,恐怕季离已经踢着他了。 “老人家,怎的在这蹲着,不进去坐?” 老者仍捧着茶碗,凑在嘴边却也不喝。 “只打了三两酒,在这就着琴声挺好,便不扰其他客人雅兴了。” 季离还要再说,恰好此时,背上仙儿悠悠醒转。 “少主,我醒了。” 仙儿见已是回了楼里,抬起手背擦擦嘴,随后一眼就看到季离的肩上被浸湿了一大片。 登时,面颊绯红。 这丫头,刚到了家就醒,也是准时。 “睡够了就下来吧?” 季离说完,便撤了捧着仙儿双腿的手。 “嗯。” 好在,少主没发现! 仙儿只当季离没察觉肩膀上的口水渍,暗自庆幸着,从季离背上滑下来,站在一旁,只是不时还心虚的朝季离肩膀瞄上几眼。 “老人家,跟我来吧,里面还有座儿。” 季离望了一眼大厅,几十张圆桌倒是的确满了座,又不忍让这年事已高的老人蹲着吃酒,便想请他到自己那方桌坐坐。 老人抬头,稍显浑浊的眼睛瞧了瞧季离。 “不了,三两酒,吃完就走,岁数大了,离的太近讨人嫌,不能不懂规矩。” “不妨事的,那桌除了娘亲姨母,没人坐。” 说完,季离伸手扶起了老人。 老者有些惊讶。 他在这蹲了许久,本是等个人来的。 可想等的人没等到,却是遇见了个热心肠的少年郎,还没来得及再推脱,就被季离搀着走了进去。 仙儿跟在后边,也没说话,就是觉得她这少主心眼儿倒还真好,这老人最近个把月,几乎每晚都来,就蹲在那听曲儿,却从没见人管过一回。 季离远远看着方桌旁,聋娘面朝着戏台坐着,于是扶着老人,穿行过大厅一排排圆桌旁的宾客,走到了桌边。 “娘亲,我回来了。”季离先是绕到了聋娘面前拱手,语句故意放缓,害怕聋娘看不真切。 “聋娘。”仙儿也冲聋娘躬身。 “嗯,回来就好,这位是?” 聋娘见季离和仙儿归来,本是平常看着台上佳人,不由心生欢愉。 “这位老人家在门口蹲着吃酒,被我请进来了。”季离说着,拉开方凳让老人坐下。 聋娘扫了一眼老人,看他端着茶碗,也没多想。 “在外跑了一天,定是饿了吧?娘去给你多备些吃食,再……给老人家添一壶酒。” “娘亲,我有事和你说。”季离方才拉着仙儿一齐坐好,忙打断聋娘。 “不急,吃完再说。” 说完,聋娘便起身,唤过了一名丫环,朝后院走去。 而那名老者从打坐下,就看着聋娘,眼睛都没眨。 “老人家,您怎么不喝?” 季离看他光是捧着大茶碗,凑在嘴边,却未见他饮上一口。 “我戒酒了。” 聋娘离去,老者收回目光,随后向季离问起:“那是你娘?” “是,但我是义子。”季离点头。 “义子?怪不得。” “老人家认识我娘亲?” “不认得,但青仙楼聋娘的刀舞乃是天都一绝,听总该听过的。” 这时,老者本没太细看季离,说话间,便无意中扫了一眼。 谁知这一眼,却是叫他惊了心。 “你……随谁修行?” 这一句,问的自然是师门出处。 “老人家,我今日才算开始修行,也没随着谁。” “才开始修行?” 老者听完更加疑惑,不由得仔细瞧过去。 随后再次确认,不曾看错。 “你叫什么名字?” “老人家,我叫季离。” 季离? 老者默默记下,想着该去问问看,天都何时又出了这么个怪异少年。 “老人家,还未问起您的名字?” “早年还没戒酒,酒量却就三两,所以得了个名号,陈三两。” 老者不知想起些什么,低着头,手捧着茶碗出神。 “陈……老先生,您怎的自个儿一人来这儿吃酒?” “等个人。” 正说着,只见聋娘带着一侍女,端着托盘走了过来。 聋娘先是从侍女托盘上捧下来一壶酒。 “老人家,您的酒。” 随后又叫丫鬟把饭菜撂下,说道:“你俩快吃吧,都是新做的。” 说完,聋娘又回方才原位坐下。 “不必了,我该走了。” 名叫陈三两的老人却在这时站起了身。 “不再坐坐?” 季离随着站起,倒也没有留的意思。 “本就戒酒了,打三两来闻闻,到时辰就得走,不能碍人眼。” 说完,陈三两就转过身离去,许是年纪大了,腿脚瞧着不太方便,所以走得慢了些。 陈三两一边走,一边在心里想着,虽是没喝,但也算我欠了你们一壶酒。 季离看着陈三两走远,便又坐下。 望着满桌菜饭,也不急着动筷,只因他还有更要紧的事做。 “娘亲,您的耳疾,我能治了!” 季离从打右臂上梨树结满了通红的果子,想着的头一件事儿,便是要先治好他娘亲的耳疾。 仙儿在一旁偏头瞅着,心说少主难道还真会治病? 第十五章 修如意 聋娘见到季离唇形所说,先是一愣,但清雅的面庞却并不显惊讶。 “先吃饭吧,饿了一天,吃过再说。” “娘,吃饭不急,还是该先为您治好耳疾的。” 说完,季离就站起来走到聋娘面前,俯身伸出双手,覆上了聋娘的耳。 随后便是红光泛起。 这孩子。 聋娘没太细心感受,她聋了这许多年,也没少求医问药,却都不得治。 实话说,早就不放在心上了。 饶是今日收了个会医病的义子,一直想着的也是能治好就治,治不好也不妨事。 本就没什么期许,便也没什么欢喜。 倒是仙儿,方才还坐在一旁,这会儿却凑了上来,几乎是贴着季离的手在瞧。 季离这红光于她眼中,不是修来的意,也不是功法的体现,自然是好奇的。 “娘亲,好了。” 季离说过这一句,就回过身,慢慢的坐下。 他一直咬牙忍着,动作故意放缓,是不愿被聋娘看出端倪。 只因方才梨树先是吸受痛苦,然后才开始医病,季离感同身受,当然是知晓的最清楚。 这痛苦,就像是有人,瞬间扇了他千百个耳光! 也就是说,聋娘的耳疾,压根儿不是什么病,是被人硬生生扇出来的! 当时,娘亲该有多痛! 季离这会儿,却只觉心中更疼,如此,便是深深的记下。 这掌掴之人,日后定要寻到! 而聋娘倒是没瞧出她这义子有何不妥。 她如今听着世间的一切声响都十分清楚,还真不太适应。 尤其再不用靠眼睛来分辨唇形,戏台上李师师的琴音,也不必再凭心去想。 这种感觉,十几年间是头一回,难免还是有些激动。 “嗯,快吃饭吧。” 聋娘说话间,眼中却已是些许湿润。 聋聩了这好些年,早就弃了求医的念想,没成想才收了个义子,耳疾便治好了。 而他定是时时都把自己这耳疾放在了心上,真当一回事记着的。 这义子,看来自己的确未曾看错。 如此想着,聋娘自然怎么看季离,怎么都是顺心顺意的,更是喜欢得紧。 “哟,我这外甥跑了一天,才晓得回来?你娘亲不舍得打,看我待会得空,不抽你几鞭子。” 凤娘一直忙忙碌碌,二楼红倌人来客,她自要去迎。 而恰好经过季离身边儿,说上了这一句,眼看还要再走。 “妹妹,知道我不舍得,你还敢打?” “姐姐只顾护着儿子,就不管妹妹了?” 凤娘边走边说,可才说过这一句,却是愣住。 要知道,她方才可是面对季离,身后才是聋娘,本就是想背着她和季离开个玩笑,聋娘自然是不可能读的清唇语。 莫非…… “姐姐,您的耳朵?”凤娘忙转身,媚眼满是惊诧。 “季离方才给我治好了。” “姐姐!” 凤娘顾不得许多,朝着聋娘扑上来,一把拥住她。 她心里替姐姐欢喜,这会儿已是泪眼婆娑,直把头埋在聋娘肩上。 “多大的人了,还像个小丫头,不怕让你那外甥瞧着笑话?”聋娘说着,却是抬手轻抚凤娘的背。 而凤娘闻言,正眼含泪光,还不忘偏头瞪了一眼季离。 我又没笑? 季离心说这可真叫没处说理,只好低下头吃饭,权当作没看见。 姐妹俩如此抱了好一会儿,凤娘才想起还有要紧事做,便抽出手帕擦了擦泪,直起身来。 “姐姐,妹妹先去忙会儿,一会儿再说。” “去吧。” 聋娘瞧她说这一句,还是唇形清晰,语句缓慢,想来许多年都是如此,一时怕也改不过来。 “娘亲,我……还有一事相求。” 季离此时便撂下碗筷,冲聋娘说起。 “跟我还求什么求?说便是。” “娘亲,我想再添一侍女。” 侍女? 聋娘久在烟柳,自然是心细如发。 她本以为,季离从外归来,里衬衣物便都不见踪影,而仙儿又一反常态,与他瞧着也亲近许多。 这会儿,该是说些什么少年定情的羞人话,却没成想,竟是要个侍女! 难道,是胡婉儿? 是了,自己这义子为胡婉儿治鞭伤那会儿,被那丫头媚声软语的哄了好些句,又摸着胡婉儿那身娇嫩皮肉,如何能不心里挂着? 念及此处,聋娘便板起了脸:“胡婉儿是红倌人,不行的。” 季离这才知道聋娘想岔,便赶忙说道:“娘亲,不是婉儿姐姐。” 不是胡婉儿? 恰好聋娘瞥见戏台上气质清雅的李师师。 若是师师的话,虽说修行不如仙儿,不过倒也还算可以。 “那是谁?” “是名丫鬟。” “丫鬟?” 恰好,陈圆圆瘦小的身影,正捧着一盆水,从二楼的楼梯下来。 “陈圆圆!” 季离冲她摆手唤起,随后又朝聋娘说道:“娘亲,就是她。” 陈圆圆方才了下楼,却听到有人喊她,抬头一看发现就是头午帮自己解了围的公子。 这会儿,楼中早已传了开来,都知道这青仙楼多了一少主,陈圆圆又天生聪慧,瞧着季离和聋娘坐着方桌,如何还不清楚他的身份? “见过聋娘,少主,仙儿姑娘。”端着水盆行至桌旁,挨个礼过,陈圆圆便站在一边,等着吩咐。 只是心中想着,少主怎知道我叫陈圆圆呢? 此时聋娘瞧着陈圆圆走来,一眼就看到她脸上的胎记,还真是没想到季离竟会选了这么一个侍女。 又看过仙儿,发现她也没甚惊讶,想必也是知晓缘由。 “怎么选了她?” “娘亲,她原是西城陈家女,不料家中败落才沦落至此,而陈家当年于我有恩,她那哥哥又托我照看,所以,我这也算是报恩,还望娘亲成全。”季离说过这一句,便拱手于前。 他也知晓,这要求实属过分了些。 本就有了仙儿,如今还要再添侍女,真当少主是什么稀罕权贵不成? 所以聋娘能不能应下,他心里还是说不好的。 而陈圆圆候在一边,细细听着,清楚是她哥哥扶苏,寻到了少主这里。 尤其陈家倒了快十年,这少主如今却还能念着旧情,当真是极不容易的。 陈圆圆如此想着,便偷偷瞄着季离。 偏还生的这般俊俏。 一旁,聋娘的眼神,此时却是更柔上许多。 在这条花街生活了十余年,她平日里瞧得最多的,便是见色起意,见利忘义,见异思迁,见弃于人。 如此,早已是见惯不惊。 而季离却不同。 她清楚季离乃是明王府里的弃子,自幼便被送出了府,也清楚他那养父嗜赌多年,早就败光家财,如今还把他扮作雏稚卖到此处。 更是清楚,他一定从小尝尽了苦楚,身在井隅里摸爬滚打,万般艰辛。 可她实在不清楚,季离该是如何努力,才能长成了如此品貌非凡,谦逊懂礼又不同流俗的少年。 尤其最难的,便是知恩图报。 这话说来简单,不过是上嘴唇与下嘴唇碰一碰而已,可要做得到,却千难万难。 “陈……圆圆,你就跟着季离吧,当个侍女,这些糙活儿,往后不必管了。” 聋娘看她瘦弱单薄,名字却叫陈圆圆,险些叫出错。 “谢娘亲。” 季离听后再次礼过,心想着陈扶苏所托之事,可算是做到了。 此事若是娘亲不应,明日已是与陈扶苏约好了要见面,到时可真不知如何面对。 “是。” 陈圆圆自然心头喜悦,便赶忙对季离又礼道:“谢少主。” 说完,就站在了季离身后。 只是她左脸有胎记,便稍稍侧身,把右边身子,向着季离。 “陈圆圆。” 季离轻声唤起,却是没想她进入身份倒也迅速,连手中水盆都还没来得及放下。 “少主。”陈圆圆端着盆,忙应了一声。 “昨夜的乱炖,味道很好,谢谢。” “呀!少主,您是昨晚的……姐姐?”陈圆圆这下可是惊讶的连小嘴都合不拢。 “是我,你不用站着,坐下就好。”季离瞧她模样只觉有趣,又见她拘谨的站着,便想喊她坐下。 “少主,我既是侍女,怎有与您同桌而坐的道理?”陈圆圆摇摇头,想也没想就拒绝了季离的好意。 她本来就很欢喜。 虽说陈家是豪门,但那只是十年前,她那时才四岁。 而贫苦日子,她却过了十年。 如今不用再成天做些粗活儿,又当上了季离的侍女,只当是老天爷开眼,如何还能无礼的与少主同坐? 谁知一旁仙儿听不下去,冷声说道:“谁说侍女就得站着?我也是少主侍女,不也坐在这儿了?” “仙儿姐姐不遵规矩,那是仙儿姐姐的事,我可不能如此。” “你说谁不守规矩?”仙儿站起身,俏脸上满是愠色。 往日这青仙楼中,不论是小厮还是侍女,见了她都是恭恭谨谨。 本来她就清冷不常言语,便自然给人留了些不好相与的印象。 如今这小丫头才当了少主侍女,就敢出言不敬,她当然是忍不下去的。 可谁知陈圆圆见状也不回答,就站在季离身后,像是没瞧见仙儿一般。 “圆圆,你不怕她?” 季离回身,实在是怕仙儿动手,把陈圆圆拉的远了些,才好奇问着。 “少主在这儿,我当然不怕。” 说话间,小姑娘透亮的眼里,瞧着都是无畏。 还真别这么说。 季离看到转而对自己怒目而视的仙儿。 你家少主……兴许也扛不住。 “仙儿,圆圆岁数还小,要不,你……让着些她。” 季离软声轻语,这话说来,怎看也不像个少主。 可陈圆圆却只当是季离平易近人。 小姑娘心里还想着,少主不光模样生得好,还这般和善可亲,真是……讨人喜欢。 “哼。” 仙儿听完,便又坐下,只是嘟嘴偏头,想来还生着闷气。 聋娘就在一旁看着季离,一直也没插话。 “今日那使臣入城,听说南胜公主也一道来了?” 本就是要季离去帮着瞧瞧,可忙了这一阵,聋娘在此时方才想到提及。 “是,娘亲。” 随后,趁着吃饭当口,季离借着聋娘问起,便讲了讲今日南胜使臣入城之事。 不过,他只讲到了季玄龙当街拦路,逼迫张之良掀帘。 再往后于王府发生的一切,他连提都没提,只因就算是说了,也只能是让娘亲平白忧心,毫无其他用处。 “那怎的到现在才回来?”聋娘闻言,疑惑问起。 正好这会儿,季离瞧着仙儿是要张嘴说话,怕她说起王府之事,于是忙在桌下伸手,拽了拽仙儿的衣角。 “娘亲,我能修行了!” 季离说这一句,便是为了转移话题。 尤其这修行之事,本来也瞒不过聋娘,更何况他也没想要瞒。 “真的?” 聋娘今日清晨本就看过季离好几次,结果都是一样,所以这会儿便没再看。 而听到季离如此说起,自然是拉过季离的手,仔细观瞧。 谁知这一看…… 三转修为! 而且季离如今气息圆融,经脉更是处处贯通! 不仅如此,天数十八窍,居然也开了一窍神阙穴! 要知道,这十八处窍穴能通几窍,是生来便已定下的,断然没有后天再开窍的道理,这便是命。 “怎么回事?”聋娘实在是想不通,忙向季离问起。 随后,季离便扯着右臂衣袖,露出通红梨树,将今日于玲珑塔底与江宁所发生的一切事情,毫不隐瞒,俱说了出来。 他身旁坐着的是仙儿,身前坐着的是娘亲,而陈圆圆,也算自己人,本来就没甚好隐瞒的。 “这般说来,她那功力都在你神阙穴中,只要按那功法逐渐修来,便可一日千里?”聋娘一字不差的听完,更是心下震撼。 “大概是如此。” “季离,你这……当真是奇遇!只是那江宁何时会醒?邪魔生性狡诈,你定要当心些。” “娘亲,我知道,如今我对修行之事还是一知半解,自然不会掉以轻心。” 聋娘听他如此说,便点了点头,又说道:“季离,修行之事,说来也简单的很,归根结底,修的便是意。” “娘亲,何为意?” “例如我与仙儿,修的是刀意。” 聋娘指了指仙儿的直刀,随后又说道:“书院,修的是君子意,道门修的便是符意和言意,而不二剑宗,修的当然是剑意。” “你若还想更进一步,自然也要养一道意。” 养一道意? 季离听到此时,倒也算理解了何为意。 只是,他该养一道什么意? 聋娘见季离不语,便继续为他细细讲解道:“修养得来之意,可冲开经脉,转融气息,而每通十二脉,气息便能转化圆融一分,是为一转,你是三转,本来应是通了三十六脉。” “可你修的是邪魔功法,不知为何,全身一百零八条经脉处处皆通,气劲更是圆融,按说这便是九转。” “不过想来邪魔的修炼方法与人族不同,这许是神异之处,能有三转修为,也该知足,只是你的神阙穴还被牢牢锁着。” “如今,你便是要养一道意,用意来冲击锁住的神阙穴,若能得了其中功力,往后自然是水到渠成。” 季离一直静静听着。 聋娘细心,讲的又浅显易懂,他自然再无疑问。 “娘亲,我懂了。” “那该修养何意,你可有想法?” 修行养意,本就是一件最重要的事。 聋娘虽说不能帮着决定,但是若季离没有想法,那就按她的刀意修来,也是不错。 “娘亲,我想修如意。” 季离望着聋娘,眼神坚定,认真道出。 这如意,不仅是说他那得自江宁的如意经。 如意,便是随心随性。 他承了太多不平之事。 从小被抛弃,在市井里摸爬滚打,本来已是数着日子等死,谁知又知晓是被人养的一柄剑,偏上门讲理又只得了屈辱。 十几年来,隐忍再隐忍,屈心又屈心。 如今,他终是万般不易能踏入修行一途,便实在不想再忍着心中憋闷,再屈着心意。 从今往后,他只想随心随性,为人处事皆由心意。 自然,修的便是如意。 第十六章 潜龙榜头名 如意? 聋娘心中轻念,便已是猜到了缘由。 只是,修行之意,总该具体些。 “季离,修行所养之意,若是太过虚幻缥缈,恐怕难以具象。” 说完,许是怕季离不懂,聋娘便又解释道:“比方说,我修养的是刀意,平常日子,只要手中握刀,便可养意,而剑意符意君子意,也是如此。” “就算是道门的言意复杂些,也只是多朗声诵读几本道家经书的事。” “可……这如意,你要如何修得,又如何养来?” 季离听到聋娘问起才算是明白,娘亲是担心他所说的如意太过虚而不实,无法具体修养成意。 “娘亲,您看。” 说着,季离抓起一根方才吃饭用的木筷,握在手中。 随着他心意一动,木筷上便黑气缭绕。 而季离则握着弥漫黑气的筷子,朝着方桌上的空碗轻轻一划。 咔。 只见空碗从中一分为二,切口极其平整。 随后季离放下手中木筷,却只见木筷未伤分毫。 这便是如意经,也是季离想修养的如意。 自他在塔底甬道只是随意挥刀,便在墙壁上斩出深刻刀痕的时候,他就有了这想法。 当时他以为,刀随心意走,锋芒自无敌。 可如今他听过聋娘一番讲解后,心意更加圆融,念头也更加通达。 他想好了。 要修的,便是如意! 更是万般一切,皆随心意! 若手中握刀,就是刀意,手中持剑,自然便是剑意,可倘若手中无刀剑…… 拳意腿意筷子意,也不是不行! “季离,你……便修来看看吧。” 聋娘看着季离的奇异黑气竟能在木筷上出现,实在是震惊不小。 要知道,无论江湖还是庙堂,许多年来自然是不乏惊才艳艳之辈,却从没有人走过这条路。 她虽说给不了任何建议,但也不能碍着季离的脚步。 吃过了饭,便是娘俩外加一个侍女的半斤闲话。 陈圆圆懂事守礼,一直在旁伺候看茶。 期间李师师曲终,抱琴下台见礼,却俏生生的站在那儿直愣愣的瞧着季离。 若不是仙儿看不过眼,冷声打断,季离怕是以为自己沾了满脸饭粒。 青仙楼越是入夜,便越是喧嚷,聋娘怕季离熬不住,就催着仙儿,领他去今日早先备好的房中休息。 于是,季离这时,便站在了后院一间宽敞华贵的房中,望着一通床榻,直挠着头。 聋娘说,这往后便是他的房间。 可这床榻瞧着,挤一挤能睡下十个人吧? “少主,床褥铺好,您可以歇息了。” 陈圆圆正跪在塌上。 说话时,她的小脸红扑扑的,不知是这会儿忙活的,还是从没给年轻公子铺床,一时想入非非,给羞红的。 仙儿则是先回了自己房里洗漱梳理了一番,又在一旁的衣柜里,摆好了许多套衣衫,都是聋娘早就为季离备好的。 “好,那你俩先出去吧,我还真是有些困了。” 说实话,季离经过了这一天的许多事,的确身心俱疲,只觉困倦难当,若是头沾了枕头,恐怕是闭上眼就能睡过去。 尤其是屏风旁那从香炉里逸散出的袅袅烟气,闻着虽说是沁人心脾的,却也更叫人睁不开眼。 谁知仙儿不仅没动,反而伸手轻解束腰,又脱了黑色外衫,仅穿着白色里服,坐在了床榻边。 跪坐在塌上的陈圆圆看着,轻咬下嘴唇,便也把淡青色的袖衫去了,规整叠好,摆在榻旁。 “等会儿!” 季离愣了一会儿,见此情势便是困意都去了三分,赶忙喊停,疑惑问道:“你俩这是要……在我这儿睡?” “你娘说了,叫我与你寸步不离。” 仙儿微扬着头,理所当然的说着,瞧着还是那副清冷模样,只是小脸上白嫩透红,竟平添了几分媚意。 “少主,圆圆是侍女,当然要在旁伺候着。” 陈圆圆也不示弱,只是低着头侧身跪坐在那儿,避着脸上胎记。 本就瘦小,这模样自然更显拘谨。 “娘亲说的寸步不离,也不是这么个不离吧?” 随后,季离又对陈圆圆说道:“我不用伺候的,夜里睡得熟,醒来就是天亮。” 可话刚说完,季离就预感胸中淤血憋闷,这才想起,到了每日咳血的时辰。 于是他快步取了书桌旁脸盆上搭着的方巾,捂住了嘴。 咳,咳! 拿开手,白色方巾上血迹斑驳,如雪中绽开的红梅,甚是醒目。 “少主,您怎的了?” 陈圆圆见季离吐血,“登登登”的几步就跑到了季离面前,比仙儿都快了少许。 “少主,是因为那剑,又发作了?”仙儿则一脸担忧,毕竟已是知晓缘由,只是轻抚着季离的背。 “没事没事,从小到大每天如此,早晚各一次,早就习惯了。”季离说着,忙折起方巾,怕血渍太过刺眼,吓坏两个小侍女。 不想陈圆圆却接过方巾,低下头在盆里清洗,只是小脸上满是惊诧。 仙儿则坚持扶着季离到床榻坐好,像是生怕他就此仰头栽倒一样。 “你俩不必如此,快去休息吧,我自己睡就可以的。” 这时,陈圆圆却默默的端起浸着方巾的水盆,递到季离面前。 意思就是,少主,这样我可不能放心。 只见盆里的水,已经红了。 而季离只得望着水盆一阵哑然。 这时就是说他病好了,恐怕这两个小侍女都不会再信上半分。 于是,最终季离还是无奈认命,盖好丝被,仰躺在床榻上。 可他的左边,还躺着陈圆圆,右边,则躺着仙儿。 房里早就熄了灯,三人才刚睡下,却都无心入眠。 季离一直闻着不知是从左边儿还是右边儿传来的淡淡香气,心说还是女儿家爱干净,没扑水粉,身上就自带着一股香甜。 而听着身旁两位小侍女浅浅的呼吸声,他却只觉雨后的夏夜实在燥热难耐,方才的困顿也不知飞到何处了。 “少主,您的病,梨树下关的那邪魔,有没有法子能治?” 过了好一会儿,仙儿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问过了,没法子。” “那,少主要参加青云试?” “嗯。” 仙儿又沉默了一会儿,不知在想些什么。 “少主,神皇陛下想来肯定会有法子的。” “总要得了青云试头名,才能见着神皇。” “少主,您既然能修行了,就一定行的。” 仙儿说完,不知是怕季离以为是安慰,还是想再对她自己说一次。 “一定行的。”仙儿小声说着。 季离没说话,却心中清楚。 仙儿先说的那句,是信念,后说的那句,是期许。 总归,和他的实力没甚关系。 而他不知怎的,这会儿却是想起了今日所见,骑在墨玉麒麟上的季玄龙。 若是参加青云试,就会碰到吧。 季离如此想着。 倒是想试试,自己修的这如意,会不会尽如心意,斩一头麒麟来添个彩。 此后再无言语。 便是一夜沉眠。 —————— 初晨,又是小雨。 南五街上,乾坤书院的门口儿,从一大早就围拢了好些个人,里三层外三层的,远远瞧着好不热闹。 “这青仙楼少主,到底是个什么来历?”一个特意来看榜的公子哥儿,不解的询问。 可周围这一群人里,却是没人知晓答案,自然是无人搭茬。 于是情形,就多少带些诡异。 只见足有几十个人,皆目不转睛的盯着乾坤书院门口的潜龙榜,却谁都不发一言。 这些人中,有道门派来的,有朝廷与门阀遣来的,甚至佛门,南胜不二剑宗,大衡国通天教,都差了人过来。 他们,都是来探榜的。 乾坤书院的潜龙榜,是每日更新,而名次虽说很少变动,但也要每日来这儿探查一遍。 可今日的潜龙榜,变化却是最大的一回。 只因榜上的第一名,换了人! 本来潜龙榜魁首的位置,一直是被河东君沈京昭稳坐,自他上榜起,从未变动。 可今日,他却只能屈居第二。 而头名那一行,不知为何,换成了季离的名字! 只见潜龙榜第一行上书: 季离,青仙楼少主,天数十八窍只通一窍,身负梨树血脉,可医世间一切女子病痛,十五年未曾修行,却一日直通三转,意气皆融,当为榜首,未来可期。 看了多久,众人就震惊了多久。 不为别的,只因乾坤书院大先生,给这季离的评价实在是太高。 那句荒唐的身负梨树血脉,可医一切女子病痛,先不提。 后一句惊人的十五年未修行,一日直通三转也暂且不论。 可重点就是这句意气皆融,当为榜首,未来可期! 要知道,自打有了这潜龙榜开始算起,大先生从没在任何一位修行者的介绍之后,添上过一句评语。 甚至他的弟子沈京昭,都没在榜上得过他半个字的点评。 而书院大先生,早已是七转圣人之境,心中君子意更是宏正通达,断不会妄言。 所以…… 围观的一个人先走了。 随后一群人一声不响,都匆匆的转身离去,走的很急。 只因这潜龙榜第一换了人,在大乾天都可说是一等一的大事,他们得赶着回去复命。 直到过了好一会儿,潜龙榜前已经不知道换了多少批人。 这时,从打南五街的街尾,迎着小雨,远远的走来一个羊倌儿。 他穿着一身灰色大衫,肩上背着一个包裹,腰间别着赶羊的鞭子,一路行来不疾不徐,只是满脸的络腮胡子,所以也瞧不准年纪,倒是一双眼睛显得格外有神。 羊倌儿来到了乾坤书院门口,站下了脚步。 时辰太早,书院都还没开门,而他就站在台阶下,望着紧闭的红木大门发了一会儿呆,才朝潜龙榜走去。 本来,羊倌儿来到榜单之前,扫过一眼就准备离去,可没成想,上面有几个字却叫他再挪不动脚步。 青仙楼少主。 他不清楚青仙楼何时出了一个少主,毕竟他才离了天都一年,自然算不得久。 而想不通,他也不去多想。 青仙楼就在南九街,离着很近。 更何况,他本就要去。 花街上,青仙楼从来都是第一个启板。 可今日虽说早过了开门的时辰,青仙楼却是仍大门紧闭。 只因为,整条花街,已经被行人车马堵了个水泄不通。 这些人来自宗门,来自江湖,来自门阀,来自朝堂。 所有人来此,都是只为一件事。 那便是拜访青仙楼少主,同时也是新晋潜龙榜头名,季离。 可这位榜上魁首,这时却还未起床。 其实,季离醒了已经有一会儿了,却仍躺着。 倒不是他才当了一天少主,就养成了懒怠的坏脾性。 而是他真起不来。 可能是昨晚睡得晚了些,也可能是躺着柔软床榻,难得好眠。 他的两位小侍女,这会儿都还在熟睡。 本来这倒跟他没甚关系。 可他的左胳膊,正被陈圆圆紧紧的抱着,右胳膊,则被仙儿搂在怀里。 尤其仙儿的一条腿,更是横着骑在他的身上! 不得不说,晨起这姿势,实属是有些暧昧的。 季离也是真没想到,这俩丫头一个看着善解人意,懂事守礼,性子又讨喜。 另一个虽说稍清冷了些,但容色绝丽,娇美可人,堪比天仙下凡。 可偏偏,她们的睡相,当真是一个比一个糟糕。 尤其仙儿,睡觉淌口水也就罢了。 偏偏还紧搂着他的胳膊,将下巴搁在他肩膀上。 所以,现在季离整块肩膀的衣衫,都是湿的。 而就在季离犹豫,要不要喊起这俩比少主醒的还晚的侍女。 房门,却是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聋娘这一清早忙的是焦头烂额,却并不是为了二十四神女的巡房早事,也不是为了张罗启板。 只是为了季离一人。 从半个多时辰前开始算起,她已经回绝了不下三十位前来拜访的达官显贵与宗门代表。 按着顺序,最先来的几位,小厮便能回绝的了。 而后王有志带着几个护卫也拦在了门外,算是又挡下了几波人。 可随着来访之人身份越来越高,聋娘只得亲自出马,将门开了一道板,接过一本本拜帖,随后再一一谢绝。 但是,如今侯在楼外长街上的人,便是她,也没有法子再拒绝。 所以,她本是想叫这潜龙榜魁首多睡上一会儿,无奈也只好提前来喊。 而进的是义子的房间,聋娘以为自然是不必敲门的。 所以进房后,才刚绕过了屏风,她就瞧见了床塌上,正左拥右抱的季离。 饶是聋娘见多识广,可看到这床榻上的旖旎景象,也是愣了一下。 而季离看到聋娘来了,吓得赶忙要起身。 “娘亲。” 谁知季离刚一起身,却是被俩侍女压住,楞没起得来。 “季离,你早点起,今日有事。” 说完,聋娘转过身刚要走,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回头对季离又提醒道:“她俩若是昨夜……辛苦,今日身体不适,便多睡会。” 随后,聋娘便轻叹口气,转身离去。 边走时,她还边想着,这义子行事可真是……干净利索。 莫非昨日新收义子,今日就要当婆婆了? 而直到聋娘关门离去,季离都还没反应过来。 她俩昨夜,辛苦? 今天身体不适,多睡会? 不对! 娘亲想歪了! 于是季离再顾不得许多,抽出胳膊,喊起两个懒惰侍女,便赶忙洗漱穿衣。 第十七章 黄金万两 南五街上,书院门口的潜龙榜前,依旧喧嚣。 越来越多的人得知了榜上头名易主的消息,便是平民百姓,这一早上在街上碰面打招呼,头一句说的也都是这件事。 “听说了吗?潜龙榜第一,换人了!” 这件事的新鲜劲儿,已经盖过了最近不知是不是谣传的,大衡国厉兵秣马,通天教广纳良才,似是要再起战事。 同样也盖过了昨日南胜使臣入城,麒麟儿季玄龙霸道拦路,公主刘治容貌惊长街。 由此可见,无论是草莽还是江湖,修行界还是庙堂,总是分不开的。 许多年前,修行界总抱着一股子清高劲,想要脱俗世而去,超然物外。 可修行者,也是人。 这世间红尘滚滚,谁又能真的离了根本? 结果自然是不行的。 所以这几十年间,朝堂与江湖各路英杰群起,一个又一个惊才艳艳的身影如雨后春笋般冒出头来。 直到神皇陛下凭一己之力,成为了江湖与庙堂中,第一个登临八转的俗世中人。 人仙之姿,举手投足移山填海已是不在话下。 故而,江湖庙堂与修行宗门间的那道界线,便不再鲜明。 但在这一点上,这些年来做得最好的,当数是乾坤书院了。 书院,向来都不是怀着修行者的优越,奔着什么飘忽的出世,铆足了劲的闷着头走。 书院,从来都是在世间静心沉淀,糅杂了百味,看遍了冷暖,甚至就连选弟子,也是挑的烟火气最重的几人。 因为本来书院就不是个讲资质的地方。 书院看重的,只是品性。 而此时的乾坤书院中,大先生的房门正开着。 书院大先生,是圣人。 就是早些年夫子还在,人们便已是如此认为。 只因大先生,独占着世间三绝。 算绝,书绝,意绝。 可这会儿的大先生,饶是他读了几十年的圣贤书,养了一道世间最正朗纯粹的君子意,也再难压住心头怒意。 “你去个甚的青仙楼?别当我猜不到!你哪儿是要见识人家少主?就是想去找楼里的姑娘!” 大先生坐在书案后,又吹胡子又瞪眼。 这样子,怎看也不像平日里儒雅又温润如玉的书院先生。 “老师,我被无端端的挤到了第二,总要去看看是个什么人吧?” 说话之人站在他书案前,虽然仅是十五六年纪,却身形壮硕,皮肤黝黑,不像个读书人,反倒像是在庄稼地里务农的草莽少年。 这自然便是大先生唯一的弟子,潜龙榜第二,河东君沈京昭。 “看过了又有何用?人家凭本事上的榜,看上一眼,就能赢了?” “我想来是能赢他的。” 沈京昭看着有些执拗,说出这句话来,听着也满是不甘意味。 “你心里不服?” 大先生说完,眯着眼瞧他,这个学生大先生可是十分了解。 平日里,要他读个书,比要他的命还严重。 “总得见过了才知道服不服。” 这话听来,就是既不服,又不忿的。 “你是以为,我这头名,排错了?” “那我倒不敢。” 沈京昭说过这句,昂着头,似是胸中有万般沟壑,他偏不说。 可大先生,终归还是大先生。 “听闻青仙楼的李师师姑娘,琴貌双绝。” 沈京昭眼前一亮,忙发表独到见解:“还有沐雪姑娘,舞姿翩翩,世上无两!” “你给我滚去读书!”大先生吼道。 “……嗯呐,这就去。” 沈京昭只得低头叹气,像是斗败的小鸡仔,出了房,关好门。 他不爱读书,也就是不爱修行,更是多少带了些与世无争的心态来。 可他,修行还不到两年。 大先生曾不止一次的说,他是天纵之才。 但沈京昭和季离一样,从小便在最底层的市井里挣扎求存。 不同的却是,他是河东君。 天河之水由北向南,横贯大乾天都,自然分河东河西。 沈京昭家住河东,从小贫苦,父亲早亡,便母子二人相依为命。 他天生力气就大,又常与人打架,打着打着,还真给他打出了不小的名堂。 才十三岁,整个天河往东,地痞无赖见他都要绕道。 河东君这名头,便是这么来的。 可他倒是没走着什么歪路。 只因他娘说,做人要干干净净。 因此,反而是在北城的第八条街上,时常听见沈京昭喊的一句。 “您们手里那瓜果皮碎纸屑都收好了,别朝地上乱丢!” “这条街扫地的,是我娘!” 大先生听见了,便要收他进书院。 一连找了他三次,却都被拒绝了。 理由是,他要照顾他娘。 而也是因为沈京昭娘亲的那句。 “你去跟着先生好好读书,往后才能让更多像咱们这样的人,都吃得上饭。” 沈京昭才点头。 至此,读书不到半年,上潜龙榜,得头名。 自那以后,更是再没下来过。 而此时出了门的沈京昭,心里想的却不是读书。 青仙楼,他还真被二先生的弟子请客拉着去过一次,虽说回来就挨了一通训斥吧,但自那以后也时常心驰神往。 如今能借着由头再去,如何还忍得住? 所以此时,便是只见一黑脸少年,从后墙身手矫健的一翻而过。 这一幕,说他是读书人,谁信? 而书院内,大先生平白无故,叹息一声。 花街,青仙楼。 季离这时已是从后院房中来到了大厅。 身后低头跟着的两个小侍女,都是容色嫣红。 “娘亲,昨晚……她俩没什么辛苦,您是想岔了。” 见了坐在方桌旁的聋娘,季离忙上前坐下,出口解释。 “聋娘。”仙儿与陈圆圆,也小声见礼。 聋娘闻言,抬眼一扫他身后的仙儿和陈圆圆,看着她俩低头红脸的娇羞姿态,只是嘴角含笑,不予置评。 可现在最要紧的,并不是这件事。 “季离,你……出名了!”聋娘娇丽的面上并不平静,至今还有几分惊诧。 可离听着只觉荒唐。 他才十五! 尤其明明昨夜安静睡了一宿,这俩侍女就连手他都没碰一下,怎能就出名了? “娘亲,昨晚……真的没发生什么,如何能出了名?” “你现如今可是潜龙榜头名,自然名动天都!”聋娘瞧着季离窘态,直想发笑。 潜龙榜,头名? 我? 季离听着却是直接愣住,一双清亮的眼中满是疑惑。 “现在门外长街,都是要来见一见你这新晋潜龙榜魁首的达官显贵与宗门代表。” 说完,聋娘伸手指了指面前方桌上的两摞拜帖又说道:“瞧瞧吧,这些拜帖,都是我帮你接下的。” “我看看!” 仙儿惊讶归惊讶,听完却是欢喜更浓一些,忙上前翻看那些拜帖。 “南城王家,南城宋家,北城张家,西城于家……” 仙儿挨个翻过,发现都是天都的门阀权贵。 “娘亲,辛苦了。”季离清楚,一大早聋娘便是忙着为他接这些拜帖,定是一刻都未曾得闲。 “辛苦倒是不怎辛苦,可门外剩下的人,你总得见了,为娘也说不走。” “娘亲,门外怎还有人?他们都来看我作甚?” 季离瞧着桌上厚厚的两摞,大概有几十本的拜帖,还以为这便是全部了。 “门外还有不少人,不然你以为,今日怎还没启板?” 说完,聋娘又正色道:“这些人,大概有一半是想见一见你这青仙楼少主,潜龙榜第一的,另一半,却是要找你瞧病。” 瞧病? 季离这会儿,真是被他娘亲说的有些发蒙。 “娘亲,他们怎知我会瞧病?” 这会儿,刚巧凤娘领着俩侍女,端着摆满吃食的托盘走来,说道:“季离,你知道那潜龙榜上,是如何写的?” “姨母,榜上是如何写我的?” 凤娘便说着,一字不差:“季离,青仙楼少主,天数十八窍只通一窍,身负梨树血脉,可医世间一切女子病痛,十五年未曾修行,却一日直通三转,意气皆融,当为榜首,未来可期。” 这…… 书院大先生,是与我有仇? 如此写来,往后我还能有安宁之日? “娘亲,这大先生因何把我置于榜首?” “我也不知,不过现在最要紧的,还是得你自个儿出去露个脸。” 聋娘轻叹说道:“不然青仙楼门口常堵着人,总不叫个事儿吧?” 凤娘却娇笑着,接话道:“先吃饭吧,昨晚我这外甥……应是累了,得补一补。” 说完,便指着桌上的吃食介绍着:“这牛尾汤,是黄精枸杞熬的,这炖鸭肉,可是往鸭腹塞了冬虫夏草,还有这荷叶猪腰,枸杞叶羊肉,韭叶梗米粥……” 季离听得一阵嘴角抽搐。 “姨母,先不吃了,我……还不饿。” 他实在是受不住凤娘好意,腾身站起,领着俩侍女就朝门口走去。 “那这些怎办?”凤娘在身后问道。 “回来再吃!” 季离说着,便走的更快了些。 “少主,您打算给外边的那些人瞧病?”正走着,陈圆圆眨巴着眼睛好奇问起,她算是听了经过,同时昨日也知晓了季离右臂梨树之事。 “看,肯定是看不过来的。”季离也正苦恼。 “那少主打算如何回复?”陈圆圆天资聪颖,心头已是有了打算,伸出小手轻轻拦下季离。 “打算,还真是没有,总要出去见过才知道。” 这时已是行到了门口,启板以后,便能见到外面众人。 却听陈圆圆笑着说道:“少主,您瞧病,想收多少银子?” 这一句听来,季离才豁然开朗。 既然不想挨个给人治病,那便把价儿定的高些,不就结了? “我懂了。”季离轻拍一下小姑娘的头,便转过身。 “启板吧。” 心中既然已有定夺,季离便对守在一边的小厮点头,上前同他一起,卸掉了挡板。 随后,自然是楼门大开。 谁知方才门开,季离还未出青仙楼一步,便是先吃了一惊。 只见门前,正对着大门,停了一辆马车。 虽说长街上此时人还真不少,但都隔着挺远,像是特意为这马车让出空来。 “少主,那是南胜公主的马车!”仙儿也好一阵惊诧,回过神来,踮脚趴在季离耳边提醒。 “嗯,我知道。” 昨日才在南三街见过,季离当然是不会忘。 尤其马车旁,站的可是南胜锦衣督管,张之良。 如此一看,南胜公主,应是就在那马车里。 可公主来此,是所为何事? 仙儿还想再说,却被季离伸手拦下, 不管她来这儿究竟是为何,总是要见的。 于是,季离冲仙儿点头,吸了口气后,便迈步走出门外。 仙儿和陈圆圆,则一左一右的跟在身后。 行到台阶之上,季离先是望了望左右长街。 还真是……人满为患。 随后,季离便拱手,半躬身,神色平静的朗声道:“诸位,我是青仙楼季离。” 礼过,接着他就直起腰身站的端正,说道:“不知各位今日找我,是为何事?” 街上众人,闻言便齐刷刷的转头,目光俱望着门口这俊秀的白衫少年。 可来拜访之人却均未言语,打量归打量,门外这些宗门与世家中人,早就自行排起了序。 势越大,站的越往前,自然先说,先进。 “季离少主,家女脚有些跛,又到了婚配年纪,实在碍眼,您能不能给瞧瞧?” “少主,我家婆娘日日如厕困难,久病难医,您可否帮着看看?” “少主……” 除了来拜访的,这些来瞧病的,可顾不上那么许多,你一言我一句,七嘴八舌的便冲季离说了起来。 季离心想还好早有预备,要不这许多病患,就是他把右臂的梨树给瞧的断了,恐怕也瞧不过来。 “诸位,我确是可医女子顽疾,但要我血脉为引,代价不小。” 说完,季离再次拱手,说道:“所以若找我瞧病,治一人,需黄金万两!” 身后仙儿和陈圆圆对视一眼,同时抿嘴,强忍住笑意。 她俩还真没想到,这少主看着淡雅清秀,看病要价儿可真是一点儿都不含糊。 要知道黄金万两,就是这整座青仙楼,都不知道多少年才能赚的来。 “万两!还是黄金?” “少主,你这实属过分了些吧?” “是啊!何况你就是收了万两黄金,看不好又如何说?” “就是!这价格到哪儿去说,都是说不通的!” …… 季离听了一会儿,直到吵闹渐停,才淡然道:“万两黄金,当然贵了。” “可只要是女子,只要还有一口气在。” “无论如何,我都能医活!” 说完,季离看着震惊的众人,缓声说道:“若是医不好,黄金万两退了,再赔上您黄金万两!” 嘶! 此言一出,长街上俱是倒吸凉气之声。 所有人都抱着一个念头。 这青仙楼少主,好足的底气! 可他们不知道,季离现如今浑身上下,是一两银钱都没有的。 昨日被人朝脸上掷茶盏收的那五两银,除去给仙儿买糖人的几钱,剩下的,都在陈圆圆那收着。 就在此时,门前一直看着季离的张之良,迎上一步,指着马车对季离说道:“少主,我乃南胜锦衣督管张之良,车内,便是我南胜公主,刘治容。” 他能站在楼门前先说话,不是因为他是南胜使臣。 而是因为,张之良修为已至六转,半圣之境。 整条长街上,他修为最高,又是和公主一同前来,所以,自然站的最前。 “公主贵安,见过张督管,不知张督管和公主殿下来此,所为何事?”季离低头拱手问道。 张之良方才已经瞧了季离好一会儿。 他觉着这青仙楼少主看着还算顺眼,听着说话,倒也知礼。 就是,太贪心了些·。 于是,张之良抱拳问道:“季离少主,能否到楼内一谈?” “理当如此,是在下失礼了,请。”季离说着,侧身朝后,伸手请人。 而这时,张之良才掀开了马车的门帘。 只见南胜公主穿了身宽袖的浅青罗裙,脸上蒙着轻纱,扶着张之良的手,姿行绰约的走下马车。 只是,双眼依旧黯淡。 随后,刘治容便被张之良托着手,一起朝楼里走去。 甚至经过季离身边时,都未曾驻足说上半句话,只是带过了一阵香风。 “诸位,若是找我医病,请备好黄金万两,若是来拜访,还请稍等片刻。”季离再次向门外众人礼过,便也转身步入楼中,快行过几步,头前领路。 青仙楼今日未启板,不仅是二十四神女,就连许多侍酒的姑娘,都没了事做。 所以,大厅里此时已是莺莺燕燕,群雌粥粥,都在朝门外抬眼张望,瞧着热闹。 “见过少主!” 见季离走进,胡婉儿带着头儿,一众姑娘们同时朝他微施一礼。 这场面瞧着,实在是顺眼又顺心。 不过季离没甚准备,愣了片刻,才拱手回到:“见过姐姐们。” 于是,满厅的莺燕巧笑。 而直到见了张之良扶着刘治容,行在了大厅的中道上,众女盯着轻纱遮面的公主殿下,才没了吵闹。 第十八章 南胜公主,暖床侍女 季离的那张方桌上,面向戏台的主位,正坐着南胜公主刘治容。 而季离和张之良,则分别端坐于两侧。 方才聋娘见过了公主与张督管,便起身告辞,同时也赶走了满厅瞧热闹的莺燕,该回房的回房,该回院的回院。 只剩季离身后,还站着仙儿和陈圆圆。 虽说仙儿昨日在南三街上见过了刘治容,可陈圆圆却还是头一回。 这会儿,刘治容已是去了面纱,如晨辉般明媚的天姿国色,直看得陈圆圆不免心下一阵感叹。 这姐姐真不愧是南胜公主殿下,连脸上的几点痣都长的正好看。 而张之良坐下后,却是好半天没张开口。 只因方桌上此时摆满的吃食,饶是这位南胜的锦衣督管兼谍报头子,也看得是直愣神。 心里还想着,好家伙,这青仙楼少主一大早吃的,实在是……滋补。 “公主殿下,张督管,有事不妨直说。”季离瞧着二人半天没动静,只好先问起。 “季离少主少年成名,今日一见实在是……不同凡响。”张之良这才回过神来,先是客套一番。 “张督管,客气了。” 张之良见季离还算懂礼,心中暗暗点头,便向着季离询问道:“季离少主,潜龙榜上说,你有梨树血脉,能医世间一切女子疾病?” “是。”季离点头。 张之良见季离应下,便直入主题:“那公主殿下的眼疾,你能不能看?” “自然是能。” 季离说着,但并未看刘治容一眼。 现如今梨树通红,还结了满树的果子,别说是个眼疾,就算是公主恶病缠身时日无多,他都准保能叫她重新活蹦乱跳起来。 而刘治容听得季离所言,一直微蹙着的眉心,也舒展了些。 她本来已是失了念想。 昨日,她已经拜见过神皇,可得到的答复却是,不得治。 神皇陛下,也没办法。 只因她这眼疾,并不是外力所致,而是她所修养的剑意突发紊乱,坏了眼部经脉。 江湖神医,修行界泰斗,一年多来她几乎已是问了个遍。 如今就连大乾的神皇陛下也没甚法子,本来她想着,恐怕也就只有盼着天人下凡,才能叫她双眼再复光明。 可今早潜龙榜头名却换了人,书院大先生给的评价又实在是高的有些离谱。 所以,她才来一试。 “那还请季离少主,为我南胜公主殿下治好眼疾,张之良感激不尽!” 说完,他便起身拱手,冲季离拜下。 季离忙伸手拦住,口中却说道:“张督管请起,瞧病当然可以,但您方才也听说了,我治一人,要收黄金万两。” “这可是我南胜公主!” 张之良话音忽高。 他没想这季离当着公主的面,还能如此大言不惭的开口说价。 要知道,公主姿容绝世,直叫多少南胜儿郎牵肠挂念,如今能在这青仙楼与他同桌而坐,那都是几辈子才能修来的福分! 可季离只是嘴角浅笑着,说道:“张督管,别说是南胜公主,就算是大乾的公主殿下,瞧病也是要花钱的吧?” 张之良闻言哑然。 而刘治容一直细细听着。 “季离少主说的有理,我虽是公主,可既是治病,总不能叫少主白忙一场。”刘治容不仅容色娇丽,就连声音都悦耳如凤鸟啼鸣。 “公主所言极是。” 季离本意是想用巨额的诊费,吓退上门求医之人,让他们直接断了这念想。 毕竟,虽说梨树昨日吸受了江宁十几年来积攒的痛苦,但总还没多到用之不竭的地步。 可若是看个眼疾便能收黄金万两…… 何乐不为? 谁知刘治容却话音一转,樱唇轻启说道:“季离少主,我虽是南胜公主不假,可如今身在大乾,手边总不能时刻带着万金。” “公主殿下,是想先欠着?” “季离少主,听您语气,怕是不愿诊费拖欠的。” 刘治容抿了抿唇。 她看不见,所以听音辨意,自然比常人更容易些。 “公主见笑了,治病本就不易,当然不愿拖欠。”季离拱手说道。 虽说公主殿下瞧不见他行礼吧,可张之良还在一旁坐着,礼总不可废。 “季离少主,若您能治好我的眼疾,我便为您献上一舞,只给您一人看,如此可好?” 说话间,刘治容稍稍低首,樱唇轻咬,眉眼微垂,瞧着就惹人怜爱。 可季离好奇的打量了她几眼,却是不为所动的。 一舞,万金? 这公主的底气,是从何而来? 饶是您身为南胜公主,长得也算俏丽些。 可又是如何敢出此言? 不过,虽说季离是如此想来,但他其实并不清楚。 若是在南胜,只要公主放话出去。 别说是万金,就是十万金,恐怕都会叫那些世家子们散尽家财挤破头颅,只为一观殿下风采。 “公主殿下,我治病只收黄金,以舞艺作抵,实在是不行,抱歉。” 而张之良此时,已是面露愠色,冷声道:“季离少主,你可知公主殿下,便是我南胜第一绝美,世人无不倾颜?” 谁知季离还未答话,刘治容却是先行开口。 “锦衣叔叔,绝美,话还是过了些的。” 刘治容说着,却笑的明媚:“只是刚好生的顺眼一点儿罢了。” 她很美。 这一点,她心里当然是知晓的。 尤其从小,她便是伴着无数的夸赞,长起来的。 别说季离这小小的青楼少主。 就算是南胜王侯贵胄,拜倒在她罗裙下的,又何时少了? 所以,她无比自信。 这个季离定会被她的美貌迷住,尽力治好眼疾,分文不取,并甘之如饴。 可季离听完刘治容所言,才算是想通了她的底气究竟来自何处。 但是,季离却更觉得没道理。 毕竟,这可是大乾,又不是南胜。 出门在外,又是异国他乡,总不会还像在家中那样,到哪儿都是万般宠爱加身。 “公主,您可能看不见。” 季离说完,伸手指了指仙儿,才又说道:“我身后侍女仙儿,姿色不输于你。” 仙儿站在那里,本还是那副清冷模样。 她听到季离所说,心下难免欢喜,便展颜轻笑。 一时间,清冷与明艳交相辉应,淡然与娇媚相得益彰。 就像是湖面上的霜雪忽然消融,春风荡起了层层波澜。 刘治容的确是看不见,可张之良却是可以的,所以她一直在等张之良的反驳。 她认为,一个侍女,无论生的如何娇艳,都不足以和她媲美。 但等了许久,张之良都没说话。 只因仙儿实在是明艳动人,他没法不认。 于是,刘治容只好先断了这念头,轻理鬓发,姿态放低,张口试探问起:“季离少主,万金……不是小数目,一时之间实在难以凑齐,求少主再想想,可还有其他法子?” 季离听着,稍稍犹豫。 好歹也是南胜公主,软声细语的开口求他,总能太过冷酷无情。 于是,他才刚想开口应下。 只听张之良先说道:“季离,你可知大乾神皇,不日便会为公主指婚,再过不久,殿下就将成为你们大乾明王府里的世子妃?” 世子妃? 若是他不说这一句,方才季离已经是准备答应下来了。 可张之良说完这一句,就算是如今面前已摆好黄金万两,季离也断不会再为她瞧病。 说什么,都不行。 “原来是世子妃,实在失敬,不过在下这晨起至今还未吃早饭,就不多留二位了。” 说完,季离端起碗筷,说道:“张督管,世子妃,请吧,我便不送了!” 仙儿自是知道季离为何态度变化如此之大,她昨日和季离一道受着那些屈辱,没人比她更清楚缘由。 所以,仙儿便上前一步,张手准备送客。 而张之良看季离竟已是低头捧碗吃饭,也不知是自己哪句话说岔,得罪了这少主。 毕竟他以为,明王在大乾,自然是权重望崇,斗重山齐。 既是大乾少年,听闻刘治容乃是明王府的世子妃,也定会比南胜公主这名头要亲切上不少,起码不会心有抵触。 却是没想,偏适得其反。 “季离少主,究竟如何才能为我家公主殿下治病?”张之良已是没甚耐性,只想听个结果。 季离却只顾低头吃饭,不发一言。 可一旁仙儿却知道,季离一定是心里憋屈着的,便清冷言道:“我家少主,还缺一暖床侍女,若是她愿意,我家少主便能为她瞧病!” “小小侍女,怎敢妄言!”张之良闻言腾身站起,便要朝仙儿走去。 谁知季离却先他一步,挡在了仙儿面前。 “张督管,仙儿说的,便是我说的。” 说完,季离又转头对公主认真说道:“公主殿下,您若能当我侍女,您的眼疾,我便不收诊费。” “你想死不成?敢要我南胜公主当你侍女?”张之良说着,便伸手朝季离肩膀抓去。 季离见张之良突然出手,侧身便躲。 而刘治容早料想的到,张之良定会忍不住出手。 “锦衣叔叔停手!” 好在,张之良未下杀手。 否则无论是公主殿下如何喊来,季离恐怕都是难逃一死。 可季离却总觉得,方才张之良的动作实在是太慢,出手也太轻,连他都能轻易躲过。 看着,似乎还不及仙儿。 “锦衣叔叔,先坐下吧。” 张之良听见公主之命,只好忍气,拂袖坐下。 季离见状,便也重新在方桌坐好,又端起碗筷。 这时,刘治容也不顾之前的剑拔弩张,轻声说道:“季离少主,您方才说过,我这眼疾,您定能治好。” “是。” “倘若治不好呢?” “性命给你!” 季离这会儿,也是心中愤愤不平。 这一大早,任谁来拜访不好,偏偏请进来了一个明王世子妃。 仙儿所言虽说是过分了些,但是…… 解气! 他早就想好,要修如意,为的便是随心随性,再不能屈着心意。 而仙儿这一法子说出来,就相当于是抢了明王府的世子妃,的确是顺心又顺意的。 所以,收个公主当侍女…… 自无不可! “那便好,若是少主能医好眼病,我便当了少主这侍女。” 刘治容说完,轻咬着唇,似是此言出口,心生哀怨。 而张之良立刻沉声劝道:“公主殿下,不可!您怎能屈尊降贵……” “锦衣叔叔,不必再说,我意已决。” 说完,刘治容凝着如画的眉眼,对季离说道:“请少主治病,我南胜之人,言出必行,这一点少主放心。” 季离听着刘治容如此说,便不再多言。 “闭眼吧。” 只见刘治容听话的将眼闭好。 季离便撂下右手的木筷,抬手覆上了她的双眼。 接着,张之良只看到季离右手红光乍起。 这霞光般的红芒他还真是生平仅见,可还未等仔细看去…… “好了。” 季离收回了手,拿起木筷,继续低头吃饭,就像是做了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般。 这时,刘治容睁开了眼,眼中,却已是有了神采。 她瞎了快两年。 这两年里,她就像是置身淤泥中,四周都是黑暗与冰冷,连阳光都被遮盖住。 她当然不甘心被禁锢,可挣扎了许久,却仍是徒劳。 直到方才。 她察觉到有一只微凉的手,撕裂了无尽的黑暗,又揉碎了漫天的光,送进她的眼中。 她看得见了,于是抬头,一眼就瞧见了季离。 看着眼前仍在闷头吃饭的俊秀少年,刘治容看得出他正心中负气,便忍不住抿嘴轻笑。 许是因为方才锦衣叔叔贸然出手,吓到了吧? “锦衣叔叔,我的眼睛,好了!”刘治容第一件事,便是朝张之良报喜。 “恭喜公主殿下重获光明!”张之良自然是喜不自胜。 刘治容冲张之良点过头,便又仔细的瞧了瞧季离。 好在,模样生的还不赖。 就……当个侍女吧。 “季离少主,我从今日起,便是您的侍女,定会常伴左右。” 说完,刘治容便抬袖起身,竟也站在了季离的身后,俏生生的一副侍女姿态。 仙儿和陈圆圆惊讶的对视一眼,随后稍稍往边上挪了挪,给她留出空儿来。 “嗯。” 季离正吃饭,只是应了一声,头都没抬。 一旁张之良看他如此,实在是愤懑难平。 “公主殿下……” 张之良看着垂手站在季离身后的刘治容。 “殿下,我们先走,他日再送来万两黄金便好,何必真留在这当侍女?” 可刘治容却像是早已拿定主意,神色坚定不移。 “锦衣叔叔,您先回去吧,我既说了,便定会做到。” 而此时,季离才恰好吃完,轻撂下了碗筷。 “张督管,我还有事要做,您就先请吧。” 张之良闻言,又看了看刘治容。 唉。 叹息一声,无可奈何。 “公主殿下,那臣先退了,本次与神皇所议之事颇为紧急,总要先向你父皇禀报。” “嗯,锦衣叔叔慢走。” 随后又对季离说道:“季离少主,这是我南胜公主,不是寻常女子,不要逾越,否则,性命不保!” 说完,不等回答,张之良便朝外走去。 只要能叫殿下不必嫁给那季玄龙,这说不得也是个好办法。 就是不知这青仙楼少主,潜龙榜魁首,护不护得住公主殿下。 张之良如此想着,便走出了门,头也不回。 说实话,季离还真没想到刘治容会如此信守诺言,但也不知她到底作何想法。 于是,抱着一试的念头。 “我嘴上方才吃饭粘了油渍,替我擦擦吧。”季离转头,对着身后刘治容说道。 可这位公主殿下,从来都是被人服侍左右,何时伺候过别人? 虽说已是下定决心要当个侍女,可总没那么快便能改过脾性,一时愣在原地。 陈圆圆见刘治容愣着,猜到她是放不下身份,不由心生怜惋,便掏出手帕,要代她为季离擦拭。 谁知仙儿却伸手拦住她,冲她轻轻摇头。 陈圆圆毕竟年纪小,不懂季离作何想法,可看到仙儿此举,自然也想的明白,便不再动作。 而刘治容则一直盯着季离,紧咬樱唇。 她还真没想到,季离竟真把她当个侍女,还叫她擦嘴! 本以为,季离总会忌惮她公主的身份,以礼相待,说是侍女,也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哪能真让她伺候。 谁知这季离竟如此不解风情,毫不怜香惜玉! 真是愚钝之极,白生的这么好看! 刘治容心中一阵腹诽,却也只得从袖中掏出手帕,上前一步,胡乱擦拭几下季离唇角。 就这一个动作,刘治容却像受了万般委屈,连嘴唇都快咬破。 季离直看着她为自己擦过了嘴,便也不再为难。 路总要一步一步走,饭也总得一口一口吃。 “这是仙儿,这是陈圆圆,都是我的侍女。” 介绍完,季离想着三人总该排个序,便又说道:“仙儿先来,自然是大侍女,圆圆后到的,就是二侍女,你是最后一个,便是三侍女。” 刘治容本已是眼中充盈泪光,泫然欲泣,这会儿听到这句,更是委屈。 “凭什么?” 季离闻言转头看她,却没回答。 “凭什么我是三侍女!她俩看着比我都小!” 说完,刘治容便微扬着头,噘着嘴,像是强忍住眼中泪水。 “别逞强,你是女子,扛不住可以哭的。”季离低头不再看她,只是轻声说着。 此时,刘治容却是再绷不住,低头掩面而泣。 她长年身居高位,又携着世间万千宠爱,心气儿自是又骄又傲的。 可如今沦落,竟成了一个青楼少主的侍女,这突然间的巨大落差,使得她这会儿甚至比刚患上眼疾时还要委屈几分。 纵然天资卓越,纵然修行已近三转,纵然她是南胜公主。 可毕竟只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 而季离瞧着她哭的梨花带雨,终是于心不忍。 “我兴许还能活一年。” 季离也不管刘治容听不听得见,又继续说道:“一年以后,我若是死了,你就回南胜,继续当你的公主。” “一年以后,我若不死,也放你回去,我们两不相欠。” 刘治容听见了,虽说惊讶,却忙着哭,没空回答。 而仙儿,却还想着她家少主方才那句。 你是女子,扛不住可以哭的。 可她想知道,少主这么多年,扛不住的时候,又该怎么办呢? 第十九章 出手重了 早先张之良独身离开青仙楼时,特意在楼门口停留了片刻,做过场戏。 “这青仙楼少主欺人太甚!治个眼疾,就敢叫我南胜公主当你侍女!”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怒气冲天的喊完,张之良才鲜车怒马,于花街上远去。 这一幕,直看的门口众人是目瞪口呆! 如今,南胜公主来大乾,是为与明王世子季玄龙结亲之事,早已传开。 虽说神皇陛下还未指婚吧,但在许多人心里,也早就给刘治容冠上了明王世子妃的头衔。 可这青仙楼少主季离究竟是何德何能,竟敢收未来的世子妃作侍女? 明王爷且先不提,单说那生性本就桀骜不驯的麒麟儿季玄龙,得知此事怎会善罢甘休? 这青仙楼,不得被暴怒的世子给平了去? 直到季离再次出现在青仙楼前的台阶上,并且身后果真站着南胜公主的时候,众人才不得不相信。 只道这少主,好大的胆气! 而此时,长街上多数本要急着拜会季离之人,便都不急了。 不仅不急,甚至可以说此刻是唯恐避之不及。 只因在他们眼中,如今的形势便是谁与这青仙楼少主攀交附会,就意味着站在了明王府的对立面。 要知道,大乾这位明王爷,与梁亲王和徐亲王二位闲散王爷还不同。 明王季云,可是执掌冲州二十万铁骑兵权的六转半圣,又屡屡谏上良言,深受神皇器重,当得上是文可权倾朝野,武又勇冠三军。 满朝上下,只一个柳相国算是权可媲美,但相国手无寸兵,又未曾修行。 所以明王季云,便是名副其实的大乾第一权臣,重臣。 而无论宗门或庙堂,江湖还是修行界,除非谁是好日子过够了,才会因为区区一个青楼少主,就与明王交恶。 应该是没人了。 季离方才已经高声问过一句,却并没有前来送上拜帖之人。 都是些胆小怕事的主儿? 瞥了一眼身后的刘治容,季离自然清楚缘由。 于是,季离便冲着长街众人,拱手说道:“既然诸位无意拜访,也不是来找我瞧病,那还请让出道路,花街这般拥堵,总是不好。” 恰在这时,一位壮年男子于人群中走上前来,饱含歉意的说道:“季离少主,方才早上,我就来送过了拜帖,如今想着还是有些许不妥,不知少主能不能……归还拜帖?” 归还? 季离听完一声冷笑。 看来,他还是小瞧了明王的权势。 也是没想到仅仅是收个侍女,就能叫这些门阀世家宗门庙堂之人急着和他划清界限。 明王府里可还没传出一句话! 不过,好在原本季离也没想和这些家伙有什么牵连,如此结果,也算是清净。 只是季离好奇,若是这些人知道他不仅是明王弃子,还是季玄龙待取之剑,会是什么反应。 “好,你是谁家之人?拜帖还你就是。” “南城王家。” 王家? 还是个挺大的门阀。 季离点头,平静的转身说道:“圆圆,你去把南城王家的拜帖取来。” 这时,却听一男子说道:“少主,我西城于家的拜帖,能不能也先归还……” “少主,还有我南城宋家的拜帖……” “少主,还有我北城双蛇会……” 季离皱眉。 “圆圆,把桌上的拜帖都取来吧。” 小姑娘听完,鼓着腮恶狠狠的瞪了一眼这些人,才回身进楼去取。 “少主,您看,这就是非要收我当侍女的下场了,本来您初登潜龙榜便是榜首,就连书院大先生都说上了一句未来可期。” 刘治容话说了一半,发现季离并未回头,可也得接着说完:“侍女一事,少主想来也是意气用事,何必再执着于此,为了我而得罪权势滔天的明王爷?” 刘治容说完,就站在季离身后看着他。 她其实这会儿心里头也很犹豫。 一方面,她还是想能通过成为侍女,避过与季玄龙的亲事,祸水东引,全叫这青楼少主一人扛了去。 另一方面,她又不忍一个俊朗的少年天才,只因不舍她离去,气傲心高,无端端失了前程。 “你还真是多想了。” 季离此时回头,眼神明澈,看着她说道:“不瞒你说,我和明王府里的那爷儿俩,还真是有些仇怨的,就算没你这档子事,情形也好不到哪去,所以……” “与你无关。” 与我无关? 你一个青楼少主,能与人家明王爷有何仇怨? 刘治容只当他是气话,还要再说。 这时,却看见陈圆圆抱着一大摞拜帖,从楼里出来。 “喏,先生,这是南城王家拜帖,请收好。” 季离取了一本,双手递给之前的壮年男子。 男子瞧他此种形势下还能做到谦逊守礼,稍觉羞愧,于是躬身接过,低头退到一旁。 “接着是双蛇会,西城于家,南城宋家,……” 季离一一双手奉还,直到陈圆圆怀里再无拜帖。 看了一眼长街众人,季离深吸口气。 “今日之事,季离绝不会因此而记念任何一家,诸位请放心离去。” 送完了拜帖,说过这句,再次礼过,季离就打算返回楼中。 偏在此时,一个身穿白色道袍的少年跳了出来,义正词严,沉声喝道:“好个季离!你竟敢夺我师兄未婚之妻,收作侍女!” “你现在想必清楚了与我师兄作对的下场是何等凄惨,若能诚心悔过,放公主离去,我倒是能为你引见师兄,叫你跪着请罪!” 师兄?是说季玄龙吧? 不过……诚心悔过,跪着请罪? 笑话! 身后仙儿听着,俏脸怒色渐浓,此时已是按捺不住,只想拔刀冲上前去,却被季离拦下。 随后,季离先是笑着问道:“神皇陛下为你那师兄指婚了?” “那倒是还没有,不过……”白色道袍少年一时语塞。 “既没指婚,何来夺妻之恨?” “可师兄与公主婚配之事,已在商议,不日便可定下!” 季离听完后点点头,认真说道:“那定下后,你别忘了来知会我一声。” “你……” 少年看他一脸真诚模样,只觉得心中憋闷,却不知缘由。 想了想,他便不与季离争论此事,而是话锋一转说道:“你可知今日只算是开始,你若仍执迷不悔,再无人敢与你交往半分?” “就是你家这青仙楼,都会大受牵连!” “你敢说你不怕?” 怕? 他倒是不怕。 可…… 说实话,季离一直奔着修养心中如意,只求了痛快,还真没想到身后这青仙楼。 聋娘凤娘苦心经营,总不能因他收个侍女便被拖垮。 还是欠了考虑! 季离这会儿正想着,未发一言。 而在那白色道袍少年眼中,他便是心生惧怕,踌躇不敢多言。 所以,少年刚要开口再狠狠羞辱几句。 “道门神符一派,陈扶苏,特来送上拜帖!见过青仙楼少主,季离!” “乾坤书院,沈京昭,特来送上拜帖!见过青仙楼少主,季离!” 两道正朗喊声过后,只见到一黑脸魁梧少年和一位素净白衣公子,并排站于楼前拱手。 而之前的白衣道袍少年见状,却只觉面皮好一阵羞臊。 他才说过不会有人敢与季离有任何交集,这二人就接连跳出来当着他的面送拜帖! 这不是打脸还能是什么? 而且,送就送吧,偏偏一个是道门神符派的公子扶苏,另一个更是乾坤书院,大先生的唯一弟子,河东君沈京昭! 这二人,先不提身后所代表的的势力。 单说实力,他们一个是潜龙榜第二,向来稳压他师兄一头。 另一个也是潜龙榜第十一,在道门神符派中,是除了三公主李沉鱼外,最出类拔萃的弟子。 一个比一个强! 可二人怎会如此不智,非要在此时凑上来,为道门神符派和乾坤书院平白树敌? 其实不仅是白袍少年不理解。 长街上这会儿也是鸦雀无声,只因所有人都想不通。 在他们看来,道门神符派和乾坤书院,总不会是意气用事。 莫非这青仙楼少主,还有什么了不得的身份? 于是,许多人又心生悔恨,心想着方才拜帖,讨回的实在是早了一些。 而陈圆圆看到他家那哥哥在此时站了出来,不由心里欢喜,心说还好,少主不至于太难堪了。 季离仔细的看了看二人。 这便是雪中送炭吧! 在这等当口儿,还有人会挺身而出送上拜帖,季离真是不由得心头渐暖。 他自然知晓今日陈扶苏要来,可这河东君沈京昭他却是头一回见,还不清楚为何也会选在这时拜会。 不过,想来此举,定是好意。 而既然是好意,怎有拒绝道理? 于是季离走下台阶,躬身礼道:“季离在此谢过二位,请随我到楼中详谈。” “好!”陈扶苏微笑,点头应下。 “季离少主,我可没揣着银子。”沈京昭这时却故意面带窘色,可怜巴巴的看着季离。 季离一眼就看出他是何意。 “沈兄往后来青仙楼,只要找我便好,何需银钱?”季离笑着回道。 “好!先谢过季兄!” 沈京昭等的就是这句,听完自然放下心来,想着往后可算是在青仙楼中有了门路,再来瞧沐雪姑娘,就不会因为囊中羞涩不敢登门了。 而季离也不再管身后众人,领着二人就要朝楼里走。 谁知,门口的少年许是方才被打脸,觉得是失了脸面,犹豫了好一阵,此时才开口叫住季离。 “季离,休走!” 季离本已经马上进门,闻言便回头看向他。 “你还有事?” 只见白袍少年又朝前走过一步,扬着头冷声道:“你今日若是不把此事交代清楚,说不得我就要向你讨教一二了!” 白袍少年说着,还单手前伸,比了一个请的手势。 他是真要与季离动手,因为他认为只有这样,才能找回刚刚丢了的场子来。 他不是不清楚,季离现在是潜龙榜第一。 可他早就见了榜上所写,季离是一日,三转。 从这句话中,他读到了另一层意思,那就是…… 季离一定不擅与人交战! 毕竟不管是何等旷世奇才,也不可能在一日间意通三转,还能掌握对敌的功法招式。 而关于这一点,他还真没猜错。 季离,的确不会一招一式。 但,那又何妨? 只见季离回过身来,清亮的双眼看着少年,直问道:“你在潜龙榜上,排第几?” 这一句问出来,少年却是更觉恼火。 因为本来他刚好在潜龙榜排行第五十。 一直以来,他都为此沾沾自喜,自命不凡。 可谁知偏杀出个季离! 今早季离上榜,他自然便掉落一名,变成了五十一。 而潜龙榜又只取前五十…… 所以,他落榜了! 心中不忿,自然便对季离迁怒,徒生怨恨。 只见白衣少年瞪着季离囫囵说道:“……五十一。” 季离还是听清了,笑着点头说道:“好,那我跟你打。” 说完,就朝台阶下走。 他还真是从未与人打过架。 但是,心中的如意已是沸腾,直叫他不能退缩。 此时,身后的仙儿却扯住了季离的手:“少主,要不……我来吧。” 她自然清楚季离的情况。 三转的实力先不论,但要说与人争斗,从未修行过一天的季离,恐怕还是差点意思的。 “不用,我行的。” 季离说完,还不忘伸手弹了一下仙儿的脑门。 仙儿嘟着嘴想了想,抬手揉了揉额头,便“噌”的一声,腰间直刀出鞘,递给季离。 谁知季离却是摇头拒绝。 “他都没拿兵刃,我也不用。” 仙儿却将直刀强塞到季离手里:“少主,人家是道门神言一派,修的就是言意,不用兵刃也是一样的。” 季离闻言也不再坚持,腰背挺直,提刀就走下台阶。 “季离,你会打架?”陈扶苏见季离气势倒是一往无前,好奇问道。 “不会。”季离摇摇头。 “那你?”陈扶苏面露疑惑。 “不会打架,但是能陪他玩玩。” 说话间,季离已经是手握直刀,站到少年的对面。 周围的众人,还真是没想到今日居然能见识到这新晋潜龙榜头名出手,也就都没急着离去,尽皆驻足,翘首以盼。 不过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倒是同样认为,季离是不行的。 虽然这白袍少年只有二转六脉修为,比仙儿还少通了两脉,但道门神言一派,向来攻防有道,杀伐之术更是擅长,断不是修行一天之人,就可匹敌的。 而少年见季离连握刀的姿势都不标准,更是觉得成竹在胸,特意高声说道:“季离,今日我赢了你,也好叫大家知晓,如今的潜龙榜第一,倒是个什么货色!” 季离却是认真的劝道:“要不这话,你等赢了再说?” “说甚废话!”少年知晓季离是在讽刺他,自然不愿再提。 “兵!” 只见少年手中掐过道门九字真言的兵字诀,随后,仅是一招手,三柄道意凝成的短剑,便在他身前虚空悬浮,短剑的锋锐剑尖直指季离。 “去!” 少年挥手,“嗖”的一声,三柄短剑便呈品字之势,朝季离飞射而来。 谁知季离却不闪也不避。 这一幕在周围人看来,季离算是很有高手风范,胜券在握。 其实,季离是毫无经验,真没来得及反应! 而只听“叮叮叮”三声金属撞击的脆响。 白袍少年却瞬时间瞪大了双眼。 没道理啊! 这怎么可能! 只因他眼看着三柄道门言意凝成的短剑,不偏不倚的正中季离胸膛和腹部。 谁知,却像是刺到了铁板之上,尽皆碎裂重新化为言意。 而季离则是低下头,看了看月牙色长衫上的三处破损。 看来,被人养成了剑,也不全是坏事。 不过,既然伤不了我…… 那就该我了! 如此想着,季离便昂首迈步朝前,手中直刀上,意随心动,黑气霎时弥漫,遍布刀身。 这一刻,就连直刀都再看不真切,只能看见季离手中的刀柄,还有刀上缭绕的黑气。 而白袍少年却是从未见过黑色刀意,心中不由得更加谨慎几分。 “斗!” 兵字诀未能建功,少年手中印决再转,掐起道门九字真言的斗字诀,双手上莹白光芒流转。 随后,少年右腿绷直,猛然蹬地冲出,右手借势抬起,朝季离挥拳攻来。 而季离昨日就见过季玄龙施展这招,自是早有准备。 唰! 就看到他凝满黑气的一刀,直砍在了少年打来的的右拳上。 仅此一刀,少年右拳便白芒尽失,血液飞溅! 啊!! 只见白袍少年捂着右手痛苦跪地,哀嚎不止。 此时方才看见,他手上除了拇指,其余四指,竟都被直刀削去了一半! 季离这是第一次与人打架,自然也是头一回伤人。 可他却格外平静,除了觉得出手有些重了外,并没感到丝毫不妥之处。 季离散去刀上黑气,对着跪地的少年有些歉然说道:“抱歉,男子的病我看不了,你快捡着手指去寻个医馆,兴许还能接上。” 说完,季离便转身走回楼前,全然不顾身后白袍少年的怨毒目光。 不过,他还真不是瞎说,若他能医男子,说不得还真会给这白袍少年把手指接好。 毕竟没甚仇怨,也不必就断人四指。 而围观的众人却并不清楚缘由,只想这青仙楼少主年纪不大,出手倒是果断狠辣! 不仅如此,那黑气也是神异,连道门神言一派的斗字诀都抵挡不了片刻,就被破的一干二净! “季离,你……出手还是重了,尤其他是道门神言一派,没了手指,便无法掐道印,若是接不上,这辈子,相当于是废了。”陈扶苏看着捡起断指狼狈跑远的白袍少年,对迎面走来的季离说道。 季离听着,虽说是没想到吧,但也没什么愧疚之感。 毕竟,是那少年自找的。 不过,他倒是大方承认:“第一次打架,没想着收手,下次,便不会了。” 说完,将手中直刀递回给仙儿。 而仙儿接过直刀,才发现刀身上一丝血液都不曾沾染,便更觉得她家少主的如意,确实是不同凡响。 第二十章 侠义每多屠狗辈 清晨的东城,有一男子在附近的几条街上,转了好几圈儿。 这会儿,他正远远的跟着一个穿着红裙子的小姑娘,已是走了许久,街上人潮车马不绝,他自然不敢离的太近。 直到红裙子的小姑娘走进了街边一间店铺,再没出来,看样子这铺子兴许是她家开的。 “好不容易寻个顺眼的女娃,又白跟了一路。” 如此想着,那一身白衣的男子便放慢了脚步,溜达起来。 一路边走边瞧,直到已是出了东四街,在东五街的道上,恰巧见了一名身穿碎花青罗裙的小姑娘。 好一个俏丽可人儿的丫头! 小姑娘许是刚和玩伴嬉闹后分别,手中还捏着半个糖人儿,蹦蹦跳跳着拐进了街旁小道。 白衣身影连忙加快脚步,也跟着走进。 小姑娘在前边儿走,他便紧随在后边儿直看着。 越看,眼里越是狂热。 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小姑娘好奇回过头来,刚好就与这白衣男子眼神对视。 “叔,你有事儿吗?” 小姑娘的声音听来怯生生的,似是被他眼中毫不遮掩的欲望给吓到了。 “叔想跟你玩会儿,你看成不?” 白衣男子的声音十分沙哑,听着像是曾坏过嗓子,却满是亢奋意味。 小姑娘望而生畏,便一步步的朝后退去。 “叔,我要到家了……” 小姑娘倒是没说瞎话,她身后三步,就是家门口儿。 “你回不了家了!” 刚巧四下无人,白衣男子便再按捺不住,上前一把就抱住了小姑娘。 “呀!” 小姑娘只来得及惊呼一声,就被白衣男子捂住了嘴。 随后,只见白衣男子紧搂着小姑娘,蹬着院墙,三两步就飞上了房顶。 若是怀里没人,瞧着还真是白衣出尘,身法飘逸如仙。 而小姑娘的家门口,只剩半个糖人儿掉落在地上,沾了灰。 —————— 青仙楼今日启板算很晚了,但虽是头午,前来吃酒寻欢的客官也不见少。 季离和陈扶苏还有沈京昭三人,正坐在方桌上。 季离自然坐了主位,身后还站着三位侍女。 沈京昭这会儿可是没空说些闲话,一双眼睛眨都不眨,直盯着戏台上的那道倩影。 只因方才聋娘与凤娘见到季离带着二人走进,前来招呼两句,沈京昭趁机状若憨厚的说了一声。 “上次见了青仙楼的沐雪姑娘跳舞,惊为天人,回去后便辗转反侧,实在难忘啊!” 聋娘与凤娘如何听不懂他言外之意? 所以这会儿,戏台上的沐雪姑娘,便是面上遮纱,伴曲轻舞。 不得不说,沐雪的身段的确是极柔美的,尤其一双眼是媚态天成,随着曲调儿,每一个眼神都勾魂摄魄,让人难以把持。 大厅中,听着舞曲逐渐轻快,越来越多的客官大声鼓掌喝彩,可沈京昭却是一动不动。 只因他实在是看痴了。 “陈扶苏,你的拜帖呢?”季离这会儿才想起问。 “不瞒你说,还真没有。”陈扶苏笑着,两手一摊。 季离见了也是轻笑起来,故作惊讶问道:“没有拜帖方才还喊那么大声?” “本来就是为了给你撑个场面,气势总得足些,沈京昭,你说对不?” “对对!”沈京昭估摸着连陈扶苏问的是啥都没听清,就点头附和。 河东君沈京昭,在天都曾一度被传成了白衣飘飘的英俊少年郎。 而季离身后的仙儿和刘治容,自然对这个潜龙榜前任头名好奇的紧,可看来看去,发现就是一个被青楼舞姬迷住的普通黑脸少年,不由得心头好生失望。 不过陈扶苏倒是与他相识已久,自然清楚他是什么性子,也早就不见怪了。 “季离,圆圆现在是你侍女?”陈扶苏说着,瞧了一眼季离身后,稍稍侧身站着的陈圆圆。 他清楚,陈圆圆侧身,便是为了避着左脸的胎记。 季离见陈扶苏问起,便交代道:“是,我想了想,也就这个法子能叫她轻松些,我也不必她做什么活儿,就是帮我管个银钱而已。” 季离如此安排,虽不知晓陈扶苏满不满意,但的确是他目前能想出的最好办法。 陈扶苏点点头,冲季离说道:“如此就很好,谢了,不过,她年纪小,可不要对她……” 身后的陈圆圆话听了一半,害怕她家哥哥乱说,忙打断道:“哥!你说什么呢!” 陈扶苏诧异:“我是想说可不要对你太过骄纵……你以为呢?” “我……”陈圆圆自知想歪,害羞低头,脸红的比她左脸上的浅红胎记还浓三分。 陈圆圆身旁的仙儿听了,也是俏脸微红,瞬间就心领神会,差点笑出声来,只得低下头来忍住。 只有刘治容看着她俩一头雾水,心说我怎没听出这句话有何不妥? 你俩一起娇羞个什么劲? 而季离当然也清楚陈圆圆会如此想,恐怕与今早聋娘所言,还有起床时的旖旎景象有关,他心下也算是有鬼,忙出言接过话来。 “道谢就免了,不过今日怎看你愁眉不展?” 不过这还真不是瞎说,季离从见了陈扶苏,就发现他眉头深锁,像是被什么事情困扰。 陈扶苏听完,伸手揉了揉眉心,轻叹道:“昨日从府衙那儿接了个案子,本想顺便赚点银两,却没想到,还真有些棘手。” 季离听完难免有些疑惑,问道:“府衙为何要叫你接案件?” 陈扶苏解释道:“有关修行之人的案件,他们解决不了,又没人愿意管,只好就挂在悬赏榜上。” “府衙还有个悬赏榜?” “是,榜上大多数都是修行之人犯下的案子,平日里像我这种缺银子的修行者,自会去榜上看看。” 季离了解原委,便直问道:“什么案子,连你也觉着棘手?” “近几日天都东城,不知从哪儿冒出了个心狠手辣的采花之人,专挑穿着鲜艳裙装的稚女下手,我去看过……尸身,每一个都是残破不堪,惨不忍睹。” 陈扶苏说完,像是回忆起那些可怜稚女的凄惨模样,不自觉的就握紧了拳头。 季离听后,也是心头直起愤慨。 稚女娇嫩俏丽自然讨喜,但喜欢归喜欢,怎能平白害人性命? 尤其被害稚女的家中父母长辈,该是如何的绝望? 又该是个怎样丧心病狂的恶徒,才能下得去手? 念及此处,季离凝着眉,追问道:“既是接了案子,如今可有头绪?” “还真没什么头绪,尤其他的手段实在是凶残,许多稚女便是容貌都难以辨出,偏偏尸身又都抛进了天河里,所以……”陈扶苏说着说着,已是自觉惭愧,说不下去。 他昨日去过河边,自然是比季离更悲更愤,但奈何实在是找不出任何的蛛丝马迹。 “那如何认为是修行之人作案?” “有人曾看见他一身白衣,怀抱稚女,于房顶以身法腾挪。” “这几日,他作案了几回?” “……五回。” 五回。 也就是说已有五名无辜的稚女惨死。 这采花人,该万死! 俗话说,侠义每多屠狗辈。 季离从小就在井隅里摸爬滚打,数着日子等死。 十几年来,更是受尽了冷遇,历遍了屈辱,性子自然就疾恶如仇。 这件事,季离仅是听着,就已是怒不可遏,只想赶快将这丧尽天良的采花人绳之以法。 “这案子,你想怎么做?”季离忍着怒意问道。 却只听陈扶苏叹息道:“实话说,除了在街上撞运气,我真没想到法子。” “我兴许有个办法。” 说完,季离回身看着南胜公主刘治容。 陈扶苏见季离如此说,便也顺着目光朝她看过去。 而仙儿和陈圆圆身为女子,更是咬着牙才听到了此处,此时也都偏头看向了刘治容。 这会儿,刘治容正为那些稚女惋惜,突然发现,四人不知为何都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 于是,她低头瞅了一眼身上的浅青裙装,试探问道:“你们是想,让我引他出来?” 季离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第二十一章 大乾正人君子 刘治容见季离点头,稍想了想,犹豫道:“我年纪怕是大了些吧?” 可你生得足够好看。 季离如此想着,但没说出口。 陈扶苏却正色道:“有一位被害的女娃,瞧着和你差不多大。” 刘治容心说那还真是巧啊。 不过,虽说公主乃是千金之躯,万不该做这种以身犯险之事。 但她听后,本来也觉得这些稚女可怜,如今能帮忙捉人,便也没想着推辞。 “好,那我就试试。” 说完,刘治容还怕裙装不符,又担忧道:“我这浅青罗裙,够不够艳?能不能引他出来?要不要换一件?” 季离见她如此轻易就应下,多少还是有些惊讶的。 毕竟这是大乾,那些死去的稚女,自然便是乾人。 而她一个南胜的公主,就算是不管不问,谁也说不得她的不是。 可她却丝毫没犹豫。 于是季离对着她认真说道:“不必换,你身段好,穿什么都够艳。” 刘治容没想着季离会如此说的如此直白,容色讶异的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没好意思再张口。 而一旁仙儿听她家少主说完,却是瞥了一眼刘治容的腰身。 心想这裙装把身子都挡着,从哪儿能瞧出身段好了? 少主竟瞎说! “那……我们现在就去看看吧。”陈扶苏也是觉得此法可行。 既然可行,当然是越快越好,因为每迟上一分,可能便会多出一个稚女平白丧命。 “好!” 应下后,季离便对着仙儿和陈圆圆说道:“你俩就先在这儿吧,毕竟是办案,去的人多了,总归不好。” 陈圆圆点点头。 她未曾修行,自然也清楚帮不上什么忙。 谁知仙儿听完却执拗说道:“少主,我要去。” “仙儿……”季离还想再劝。 “少主说过,往后若是去的久了,不会叫我等着,会带上我。” 仙儿平静的说完后,就眼巴巴的瞧着季离,虽仍是清冷,偏小嘴还微微翘着。 这模样,就是在告诉季离,少主,你若是说话不算话,我可要生气的。 “……好。” 季离见她这样子,自然是抵挡不住,只得点头应允。 仙儿见季离同意,便展颜微笑。 “沈京昭,你去不去?”陈扶苏这才想起,对面还坐了一个黑脸少年。 谁知沈京昭却答非所问:“陈扶苏,你说我要是把沐雪姑娘带回家,我娘能不能同意?” 季离听着一阵无语。 陈扶苏疑惑:“同意什么?” “自然是同意这门亲事。” 陈扶苏听完,憋闷的心绪是再难平复,忍不住的张口喊道:“现在是问你要不要去抓那采花人!你在这跟我谈什么亲事?” 沈京昭瞥了他一眼,却是不紧不慢的说着:“去,当然去,你是头一天认识我?这还用问?” 饶是陈扶苏一直以心如止水为目标,也是被气的不行。 季离却不愿他俩再多说,率先起身道:“那便走吧。” “少主,哥哥,仙儿姐姐,你们要小心。”陈圆圆见几人要走,小脸上满是担忧的说道。 刘治容却是愣了一下,负气质疑道:“圆圆,是我要去引那贼人出来,我才是有危险的那个!你怎不叫我小心点?” “还没说到你呢,公主……姐姐,也请小心些。”陈圆圆虽是如此说着,但她方才还真是忘了。 毕竟她还没把刘治容当作自家人,所以没念着她,也是常理。 “走了。” 季离几人离去,陈圆圆则一直送着他们出门。 唯独沈京昭是一步三回头,看样子实在是舍不得戏台上的沐雪姑娘。 “下回你来寻我,我叫娘亲把沐雪姐姐介绍你认识。”季离冲沈京昭说道。 “好,季离,改天叫你上我家尝尝我娘的手艺,准保你吃过了还想吃。” 沈京昭说完,许是怕季离不信,又指着陈扶苏说道:“他去过,你可以问问他,我娘的手艺,在整个北城都是一绝!” 只见陈扶苏点点头道:“是,的确味道很好。” 而季离自是笑着应下:“好,有机会定要去尝尝。” 几人出了门,一路便朝东走去,打算着先到东城府衙里问问看。 “季……少主,待会儿,我该如何做,才能引出那采花人?”刘治容一边走,一边问起,毕竟从未接触过此类案件,当然就揣摩不到采花人的心中所想。 季离听完,想了一会儿,也是没什么头绪,便说道:“要不,你先在前头走一会儿,我们跟着看看?” 刘治容娇颜一愣,心说还真是大乾的正人君子。 你们三个男子,要我在前边儿走,你们在后边儿盯着我瞧? 可无奈,事情已经应下,总不能此时出尔反尔。 “……好。” 说完,刘治容便自顾着朝前走去,尤其开始几步,走的是别扭至极,连脚都不会抬了。 走了一会儿,却只听身后几人议论不止。 “你这步子迈的大了些,步伐也太轻盈,一看就是修行者,这样不行的。”沈京昭摸着下巴说道。 “我觉着也是,而且不能直朝前走,应该多看看街边商铺摊贩,这样才更真一些。”陈扶苏也附和道。 “还有……臀部,能不能不要扭的那般剧烈?” 季离一语中的,说出了她最不像稚女之处。 胡说! 我几时扭……臀部了? 刘治容气的肩膀抖动,实在听不下去,忽地站住脚步。 只见她转过身,冲着季离羞怒道:“我不行,那你来?” 季离知道说错话,便住了口。 仙儿却是听聋娘说起过,她这少主是扮作女娃才误打误撞的进了青仙楼。 就算是聋娘和凤娘,当时都愣是没瞧出端倪。 于是偏头看了看季离的侧颜,仙儿心想着。 没准儿少主还真能行。 一路上,几人想了不少主意,说了不少打算,但就是不知到底管不管用。 东城府衙,在天都的四个府衙中,算是管辖的事务最繁杂,也是最忙乱的一个。 就是那些个衙役捕快,宁可花银子托关系,进到其他三城的府衙,也不愿来这东城糟心受罪。 只因东城六街到九街,便是整个天都最贫,最乱,也是最暴力无序的地方。 天都的人们都管这儿叫天子眼皮底下的朱砂痣。 虽说听来文雅。 但朱砂痣,是红的。 而在这四条街上,见个血,红几块青砖,早就是常事。 东三街的府衙,陈扶苏自然不是第一次来。 进门时,连府衙门口的衙役都整齐的喊过一声“见过公子扶苏。” 可是这会儿,听着面前陈姓捕头的讲述,季离几人都是双拳紧握,强忍着滔天怒意。 就在方才,陈捕头收到消息,领着手下人去了一趟东城的河边儿。 因为有人在河岸边,发现了一个身穿青色碎花裙的稚女……尸身。 据陈捕头说,这回的稚女,应是还不足十三,同样的尸身残缺,不堪入目。 尤其,从稚女死状看来,许是半个时辰前的事。 季离听到此处,再忍不住,一拳砸在了自己腿上。 他实在是懊悔。 半个时辰。 只半个时辰。 若是他们能再早上一会儿…… 她可能就不会死! 这稚女才十二啊! 她是做错了何事,才非得受尽了凌辱,再丢了性命? 一时间,没人有心思再说话。 却听陈捕头沉默了一会儿,继续说道:“我寻思着,府衙该发个告文,让东城的稚女最近小心些,不要穿裙装。” 可季离听着,却实在难掩心中悲怒。 只见他盯着陈捕头,认真说道:“陈捕头,您可以提醒丫头们要小心,不要独行。” “也可以加强巡逻守备,时时警惕。” “但是,您不能让她们再也不敢着裙装!” 说到这儿,季离声音越来越大,几乎是在喊着:“否则,要府衙何用?” “要捕头何用?” “要我们这些修行者,何用?” 陈捕头被季离问的,低下头来。 他惭愧。 但是,他何尝不想赶快抓住那恶人? 他也想冲那些时常问起的百姓拍着胸脯说。 “我老陈,把那家伙逮住了!回去告诉女娃们,再不用提心吊胆!” 可遗憾的是,他是真没那本事。 而且,世上的修行者,若是都像面前,高声质问自个儿的这少年一样…… 何愁悬赏榜上,一堆冤案难平? 第二十二章 大乾男子,言而无信! 故事的开头总是这样,适逢其会,又猝不及防。 季离方才看着陈捕头鬓角的白发和手上的疤痕,清楚是自己说错了话。 他还是太想当然了。 最错的一点,就是他竟以修行者自居。 要知道,他成为修行者,满打满算还不足一天。 所以他对真正修行者的寡淡与漠然,其实一无所知。 这种越修行到高处,越会深入骨髓的冷漠与对生命的藐视,陈扶苏几人早都见识过,唯独他还没有。 而出了府衙,陈扶苏说的一句话,叫季离想了好一会儿,也难受了许久。 陈扶苏说:“世间从来都不是乐土,各人有各人的苦,你既不能把自己的苦楚说与别人听,又怎会以为,能尽知别人的难处?” 刚刚,是陈捕头送他们出的门。 一路上,这位见惯了东城血腥的老捕头,搓着手,哈着腰,对这几个潜龙榜上的小娃娃极其恭敬。 倒不是他想攀权附势,他眼瞅着再过几年就要回乡养老,早就不在意这些。 他只是不停的重复着几句话:“小大人们,你们是修行者,有真本事,你们肯定能行。” “他一身白衣,而立年纪,可别忘了。” “他最近就是东五街附近去的频,多去那儿转转。” “小大人们,你们肯定能行,有真本事,肯定能行……” 老捕头站在府衙门口嘀咕着,目送了他们很远。 季离只回头看了一眼,就再不敢瞧他。 今日的天气也不甚好,早上雨后,依旧是一片愁云惨淡。 季离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他忽然发现,老陈捕头的那种无力感,和他从小到大的感受无比的相似,却不尽相同。 就像是戳中了他心里掩藏的痛处,又像是他早就无比熟悉的那种绝望。 快进东五街,季离就出声喊住前面的二人。 “你俩停下。” 沈京昭和陈扶苏一路也在想着,闻言才站住脚步回过头来。 接着,季离便对刘治容郑重嘱咐道:“从这儿开始,你得一个人走,多留意身穿白衣之人,要是见了他,就拐进小道,我们会跟着,你放心。” 刘治容没说话,只点点头,就朝前走去。 她还记着方才几人教她的。 所以步子,迈的小了很多,脚下也故意踏的重了不少,每走出几步,就会在街边的摊前停留看看。 尤其,腰身和臀部摆动的幅度,也的确更轻微了。 这些她都极不习惯,但她什么都没说,直接就照做了,而且做得无比谨慎,生怕有一处纰漏。 只因她想着,最好最好,这次就能成。 季离几人,都在远远的跟着,谁都没说话。 就看着前方的那片青裙,一遍一遍的走,一遍一遍的逛。 眼看天色将晚。 虽说是修行者,但是也会饿,会累。 可刘治容却不能停。 因为她清楚,头午那贼人刚行过凶,按理说,总要多过一会儿,才会出现。 所以,她自始至终,都保持着极其不舒服的走路姿态,慢慢悠悠又谨小慎微的逛着。 直到她在街边的水粉铺子门口驻足之际,无意间瞥见了身后的一袭白衣。 是他? 刘治容不敢确信,便朝前又行过一段,再次停下。 还在! 而且,她走,白衣走,她停,白衣停。 这回,一定没错! 于是,刘治容依旧袅袅婷婷的朝前行着,步伐更是尽量随意些,慢慢的拐进了前方小路中。 她不敢回头,只是边走,边侧耳倾听。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急促,离她也越来越近…… 在已经快能听见身后人的喘息声时,她才猛然回头! 就是他! 刘治容与身后的白衣男子眼神对视。 只一眼,她就已经可以确定,绝对是他! 因为白衣男子的眼里,像是要喷出火来的那种炙热,她断不会看错! 而白衣男子以为,今天运气真的是极好的。 早上,方才品尝过一白嫩的女娃。 傍晚,他本打算随意逛逛,最近这些稚女都有了记性,很少单独出街,所以他压根儿也没抱什么希望。 谁知…… 绝代佳人! 他在长街上,偶然见了前方身穿浅青罗裙的小姑娘,身姿柔美又青涩,仅是侧颜就足够俏丽娇艳。 随后,便再移不开眼! 直到这会儿,他看着面前的青裙小姑娘,已经顾不上纳闷,为何她的眼中没有惊讶与恐惧。 只因,她太美了! 这种美,是他生平仅见,是他做梦都梦不出来的,仙女一般的容颜。 “你跟着我做什么?”刘治容平静后退一步,轻声问起。 只是她的右手在宽袖中,已并好两指为剑,剑意凝于指尖。 她修行近三转,又是南胜不二剑宗宗主之徒,剑意早已养好,自然不必非端着一柄剑,才能对敌。 白衣男子听着刘治容天籁一般的嗓音,却是在想着,等会儿这种温婉柔和的声音发出惨叫来,该是多么动听! “小姑娘,叔想求你个事儿,你看成不?”白衣男子面上几近狞笑,声音沙哑说道。 “什么事?” 白衣男子终是注意到刘治容太过平静,丝毫瞧不出害怕来,于是谨慎的四下张望。 可看了一圈,却什么都没有发现。 于是,白衣男子便急切说道:“叔知道有个好玩儿的地方,想让你陪着去看看。” “不行的。”刘治容摇摇头,再退一步。 这看在白衣男子眼里,就像是欲拒还迎一般。 所以,他再忍受不住心中狂热肆虐的欲望,喊过一声:“那可由不得你!” 说完,便朝着刘治容飞扑过来。 可刘治容,一直以来等的就是这一刻! 只见她抬起右手,早已并好的剑指朝前一划,一道锋锐剑气就向着白衣男子极速飞去。 刘治容的剑意,主的虽不是杀伐,但依然锋利无匹,斩金断玉不在话下,冲阵破甲更是不费吹灰之力。 可谁知,竟被接下了! 只见白衣男子反应迅速,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匕首,斜着一撩,便轻易破了刘治容凝了许久的剑气。 “小姑娘,不二剑宗的剑意,你是南胜人?” 不好! 他是三转! 刘治容见他如此轻松就能挡下自己早已凝好的剑气,不禁一阵惊讶。 她实在是没想到,这采花贼人,竟会是三转的实力! 此时,刘治容不由得朝男子身后的路口望去。 这几个家伙人呢?不是说好要跟着? 怎么还不出来? 于是,虽说刘治容眼中稍显慌乱,还是一边后退,一边说道:“你既清楚,如何还敢拦我?” 却见白衣男子反握着匕首,直朝前走:“小姑娘,叔告诉你,修行者,玩儿着更有趣!” 刘治容看着男子身后空荡荡的路口,在心里已是把季离几人骂了个遍。 “你知道我是谁?我是南胜公主!你敢对我出手?” 刘治容指尖的剑气再凝,这回,已是更加浓郁,也更加锋锐。 她清楚,她只是将近三转,距离真正的三转,实在是天壤之别。 所以,是要拼命的。 “呵,你若是南胜公主,那我就是大乾神皇!” 话还没说完,白衣男子就已经蹂身而上,匕首挡在面前,防备着刘治容的剑气。 而刘治容偏不退反进,剑指在身前飞速划动,以数道剑气开路,随后手臂伸直,身形急速前冲,剑指携着余下全部的剑气,猛地朝前刺出! 此时的剑指之上,竟有几分剑尖所向,四野无敌之感! 这便是不二剑宗的不二剑。 取的就是天下不二,一往无前之意。 可惜的是,刘治容手中无剑,只能是以指代剑。 叮叮叮! 只见男子先是匕首连动,便破了她所有剑气。 不过刘治容刺来的剑指,白衣男子却没敢硬拼,而是快速翻身,灵巧至极的闪过。 随后,他手中匕首,便抵住了刘治容雪白的脖颈。 “大衡国通天教?” 刘治容方才交手,已经觉出不对。 因为白衣男子,修的不是意,而是自身! 这便是通天教的不同之处,世间只此一家,绝无其他可能。 “你这小姑娘,还算是有点见识。” 刘治容听他说完,已是心如死灰。 其实,三转,她不是不能战。 若是手中有一柄剑,不用多好,不用多稀罕,只要够三尺,她就算是不能胜,也断然不会三两下就被制住。 可为了舍身引白衣男子出来,她又怎能佩剑? 而通天教,素来与不二剑宗不睦,此时无论她提及哪位宗门长辈,都不会再有一点用处,只能是适得其反。 尤其她这会儿,连动都不能动。 冰寒的匕首上,已有血迹显现,只要她再朝前半步,说不得就是香消玉殒。 就在白衣男子抬起手,用匕首柄砸在她脖颈上的时候。 刘治容晕倒之前,再望了一眼路口。 却依旧没人。 大乾男子,言而无信! 她最后的念想,就是如此。 第二十三章 帮我拦他 方才季离几人一直在后头跟着,当然是不会跟丢的。 刘治容走了一天,他们自然也跟了一天。 却没人抱怨过一句。 直到那一袭白衣的身影出现时,他们便可以断定,那就是他! 几名少年相互对视,虽不敢言语,但彼此眼中的希冀和急切,却是一般无二。 这回,定不会叫他跑了! 陈扶苏备好了纳物符,里面有他写的无数道符。 沈京昭修的是君子意,可君子剑偏没带在身上,便只好以身化剑,君子意贯遍周身。 仙儿凝着秀眉,扶住刀柄,身子稍前倾着,也是准备好随时就能冲上前去。 而季离却是胸中如意早已鼓噪激荡,直快破体而出一般,只能是强忍着。 随后,几人眼看着刘治容拐进小路,白衣男子矮着身子跟进去。 于是他们再顾不得掩藏身形,也没喊过一句,却同时迈开步伐,一齐朝着小路道口猛冲而去。 可算,不负所望! 终于能给那些可怜稚女一个交代! “停下!” 眼瞅着路口就在眼前,一把道门言意凝成的长剑,却拦住了他们。 只见一身着白色道袍的中年男子,领着头午被季离断指的少年,正挡在长街当中。 而且好巧不巧,偏偏他二人就站在道口旁边,堵住了路。 “叔父,就是他!” 断指少年指着季离说道,右手被白纱布包的严严实实,也不知手指倒是接没接上。 道门的中年男子听后点点头,上前一步,冷声问道:“你就是潜龙榜首,季离?我家腾儿说,今日切磋,是你断了他四指,可有此事?” 季离此时正是急迫之时,哪儿能有空与他言语周旋? “前辈,请稍等,我有急事!马上便回来!” 说完,季离就朝前方跑去,准备要错开二人。 谁知…… 唰! 道门男子手中的言意长剑,毫无预兆的便斩出一道剑气来。 季离正朝前冲,根本毫无防备,等于是迎着锐利剑气就撞了上去。 却见此时,沈京昭从天而降,双臂于面前交叉,君子意充盈而出,护住自己与季离。 而陈扶苏挥出的千百道符,瞬间就组成了一面符墙,挡在二人身前。 轰! 剑气袭来,符墙眨眼间就被破除,随后剑气便斩在了沈京昭的君子意上。 只见那剑气直顶着沈京昭和季离二人连退十步,才算是道意不足,逐渐消散。 沈京昭的双臂却在颤抖,若不是君子意,恐怕已是废了! 而这,只是那中年男子的随手一剑。 “这人最少是四转修为!”沈京昭甩了甩胳膊,郑重道。 “嗯。” 季离却不管不顾,应了一声,见沈京昭没事,便再次朝前走去。 长街上的行人都远远地躲开了,毕竟这种修行者之间的争斗,可没那么容易就能瞧上热闹,一个不小心,就是性命不保。 “王长老,这是何意?”同在道门,陈扶苏自然认得,面前这中年男子便是道门神言一派的长老。 “这季离断了我家腾儿四指,我自然要断他一手一足。”被称为王长老的中年男子拎着长剑,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却又理所应当的小事一般。 一手一足? 这与取人性命何异? 陈扶苏听完,低声凝重说道:“他是道门神言一派的长老,五转修为。” 五转? 季离就算是再不了解修行之事,可也懂得加减算法。 他们几人修为最高的当数是沈京昭,也才三转通九脉。 于是季离毫不犹豫的说道:“他找的是我,你们先去捉人!” 五转不五转,季离已是管不了那么许多。 刘治容正在小路中直面贼人,绝不能有任何闪失! 虽说他去不了,可想来陈扶苏,沈京昭加上仙儿,就足以应付了。 谁知身旁仙儿一听,忙伸手拉住季离:“少主,不可!” 她以为,自家少主并不能理解五转修为有多强大恐怖,可她却是知道! 如此,当然不会叫季离孤身犯险。 而陈扶苏则沉声说道:“沈京昭,你去。” 他是几人里,最了解这位王长老的,自是无比清楚,若是放季离独自面对,恐怕一剑之后,青楼少主便得授首。 虽然即使是加上他与仙儿,也未必就能多捱得过几剑,可总要好上许多。 “好。” 沈京昭闻言点头,自知情况紧急,也不再多说,沿着街旁就要跑过去。 可没承想王长老却并不放他。 唰! 一道剑气横斩而出,拦在沈京昭的脚下。 剑痕深刻,数块青砖都被划成两半。 沈京昭只得站住,直吼道:“你做啥!” 而王长老仍不徐不疾的说道:“我认得你,河东君沈京昭,你休想去搬救兵,此事未完,谁也不准走!” 正是十万火急,怎偏遇上此人! 季离见状,实在是急不可待,偏又毫无办法。 于是他只好抓紧时间解释:“前辈,你可知前方小路中的白衣人,便是天都近日的采花恶贼,已是害了六名稚女性命!” 说完,季离忙拱手道:“请前辈放沈京昭离去,捉那贼人!” 没想到,王长老听后,却依然是一副云淡风轻,事不关己的模样。 只听他慢条斯理的说道:“你之所言,与我何干?” 这一句听来,已经不是坐视不救,而是麻木与淡漠糅杂多年,形成的一股视人命如草芥的冷漠。 可季离却实在想不通。 这世间怎会有人如此冷酷无情? 只见季离放下双手,焦急再难自已,直喊道:“前辈,那是六条人命!” 却听陈扶苏叹息说道:“别说了,他不会管。” 季离闻言,朝王长老望去。 心,便凉了。 果然,他就好像没听到一样。 六条人命,在他眼里,似乎是一文不值。 而王长老也再度开口,竟然还是那套说辞:“季离,你断我家腾儿四指,差点毁他前程,我便要斩你一手一足,你可有怨言?” 就在此时,季离瞥见街边房顶之上,一白衣男子,肩扛着那浅青裙装的身影,逐渐远去。 不好! 来不及了! 季离此刻端的是目眦欲裂! “一起冲!” 再顾不上其他,季离喊过一句,浑身如意黑气升腾,犹如魔神一般,直朝前冲去。 沈京昭与陈扶苏自然也看到了。 只见沈京昭将全部的君子意俱贯入两腿,没留下一点用作防御,迈开步子就加速往前追赶。 而陈扶苏则挥手召出万道符咒,化作符海,将他托起,于半空中飞掠而去。 几人里仙儿却是最慢,毕竟她不擅长身法腾挪,但也是拼力往前冲,没有丝毫迟疑。 “想跑?” 王长老见这架势,却仅仅是嘴角微扬,长剑嗖嗖的划过,几道剑气便挥斩而出。 第一道,拦下了沈京昭,他抬腿抵挡,剑气却直将他腿上的君子意破了个干净。 第二道,半空中踏符而行的陈扶苏,符海被斩尽,从天上跌落下来。 第三道,仙儿离得远,反应的时间也最久,所幸是避开了。 可第四道,季离却被斩中了后背! 本来季离借着双腿上的黑气,速度飞快,转瞬就冲过了王长老身旁。 故而,这一剑才斩在他背上,直接斩出了一道极深的伤口,由左肩至右腰,已是能见白骨。 若不是季离金刚不坏,若不是他周身如意黑气弥漫,这一剑,他便已经死了! 可季离就算是受此重创,却仍是没停。 只见他脚上黑气更加浓重,速度竟再提三分,借着方才背上剑气之力,朝前扬长而去。 只留下一句。 “帮我拦他!” 沈京昭和陈扶苏见季离突围出去,其实不用他说,也知晓该如何做,早已是严阵以待。 而仙儿见季离受伤,不由担心不已,可也做好了拔刀术的起手式。 只因少主说要拦他,她便拔刀,就是这么简单。 面前的王长老是五转修为,他们很清楚。 如此当然也知晓,就算是三人加在一起,也不可能是他对手。 但是,敌不敌得过,先不说。 眼前这情形,就算是拼命,也得拦一拦。 “叔父,他跑了!”断指少年见状急得大喊。 王长老自然看到了。 可他面前,却挡着三个少年。 而远去的季离凭着神异黑气,脚上劲力早已非比寻常,一步跨出就有数米之远,甚至有好几次,青砖都被他踏裂开来。 他这会儿已经丝毫察觉不到背后的疼痛,只顾抬头,直盯着前方屋顶之上,那轻盈腾挪的白衣身影。 近了! 眼看马上追上,却只见那白衣男子一个纵跃,就落入一间院落中。 第二十四章 恶贼伏诛 季离一路追到了院落门口,只比白衣男子迟了十几息的时间而已。 院落的两扇红木门紧闭着,可已是这种紧急当口,他自然不会傻到伸手敲门,直接抬脚就踹了上去。 嘭! 腿上如意黑气浓重,一脚下去,木门瞬间四分五裂。 刘治容! 刚进门,季离就看到了被捆在院中那棵歪脖树上,昏迷不醒的南胜公主。 白衣贼人呢? 院子不大,季离一眼就能看遍,却没见到男子身影。 可刘治容还被捆缚着,顾不上许多,他便迈步朝着刘治容跑去。 谁知还没等跑到近前…… “死!” 白衣男子不知从何处现身,闪着寒光的匕首对准季离的后心就捅了上去! 糟了! 季离瞬间惊觉却来不及,只能是稍稍侧身,黑气弥漫肩背。 哧! 匕首,入体! 季离瞪着眼睛,直看着白衣男子的匕首,刺进他右侧后肩,深入一寸有余! 要知道,他的皮肉可是金刚不坏,尤其还有黑气抵挡,竟然都被这匕首破除,可见这贼人的实力的确是不容小觑。 “给我起开!” 季离吃痛,浑身黑气猛烈鼓胀,抬腿向后踹向男子腹部。 不想,白衣男子只是足尖一点地,就退去数步,轻盈躲开。 不过这会儿,白衣男子却是被季离的坚韧皮肉给惊到了。 要知道,他使的可是通天教的暗杀术! 既是暗杀术,自然从来都是暗中蓄力,伺机出手,一击必杀! 而之前那一击,就算是四转的修行者,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之下,都必定被捅个对穿。 可方才他已经使了全力,匕首却只能刺进一寸! 尤其那诡异黑气,他更是从未见过,所以一时间倒也不敢妄动。 “你是何人?”白衣男子举着匕首挡在身前,看着浑身缭绕黑气的季离。 “来杀你的人。” 季离正怒火上涌,别说右肩上小小的一寸创口,他现在就连背部的深刻剑伤都感觉不到,只死死的盯着面前的贼人。 白衣男子确信从未见过季离,自然不清楚他为何如此仇视自己,便问道:“为何杀我?” 只听季离皱眉怒道:“你自己做了何事,还要我说?” 白衣男子见状一副了然模样,匕首指着刘治容说道:“那是你小情人儿?” “不是!” 白衣男子却眯着眼,试探说道:“大不了,把她还你就是,我就吃点亏,少玩一个。” 季离听完再忍不住,握拳大喊:“你害了六条人命!” 谁知白衣男子却是一愣。 “你说的,是那六个小姑娘?” “是!”季离重重点头。 白衣男子似乎仍不敢相信,又问道:“你是为了她们,才要来杀我?”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季离说着,双拳紧握,黑气磅礴,已是准备好随时上前拼杀。 虽说他不会打架。 但此时他却只想着,就算是用牙咬,也要把这恶贼咬死在这,让他再不能害人! 可白衣男子看了看季离,却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哈哈哈。” 只见白衣男子笑的是前仰后合,匕首都忘了端着。 “你笑什么!” 季离真是没想到这丧心病狂的恶徒,在这种时刻,竟然还笑得出来。 白衣男子笑了好一会儿,才算平复过来,咧嘴说道:“六条贱命,就值得你来送死?” 季离以为自己听错了。 “贱命?” 白衣男子不以为意道:“无关紧要之人,杀了就杀了,你还真想要我偿命不成?” 季离只觉更难压住胸中怒火,直问道:“既是无关紧要,为何非要杀了她们?” 却见白衣男子脸上表情像在回味,说道:“你知道吗?她们临死前,脸上如出一辙的恐惧与痛苦,实在是太美妙了。” 季离看着他令人作呕的神情,抬头又看了看满天的阴沉乌云,只觉更加压抑憋闷。 “畜生!” 最后骂过一句,季离便周身黑气爆发,踏步朝前。 白衣男子见状却是后退了几步,又架起了匕首,才说道:“你背上的伤,挺重的,不该再乱动,否则容易死。” “小伤,不碍着我杀你!” 恰好此时,刘治容悠悠醒转。 睁开眼,就看到了背对着她的季离,还有他背上那道狰狞的伤口。 不知怎的,她脑海中头一个念头想的竟是,少主再不来,暖床侍女可就真要没了! 摇了摇头,刚想要把这荒唐想法甩出去,却发现季离已是准备出手。 “少主!他是通天教的,三转实力,最擅拼杀!你不会打架,敌不过的!”刘治容焦急喊道。 本来,她的意思是要季离先来放她,再共同对敌。 “管他是几转,我又不和他打架。” 季离没回头看她,只是轻轻摇头,随后眼神愈发坚毅。 “我和他打命!” 说完,季离右腿绷直猛的一蹬,身形提速直朝前冲去,还未近身,他凝满黑气的双拳就已是蓄势待发。 可白衣男子毕竟是身经百战,一眼就瞧出对方浑身上下满是破绽,不由得鄙夷轻笑,随后才反握住匕首,角度极其刁钻的往季离脖颈划去。 他确信这一下,季离躲不过去! 但是,季离其实从冲过来的那一刻起,就打算好了。 他的确不通搏杀之术。 这一回,也仅仅是他生平第二次与人争斗。 拼速度,拼技巧,拼力道,他没有丝毫胜算。 可他压根儿也没想着要拼这些。 他从一开始就决定。 要拼命! 于是,季离并未理会白衣男的匕首,依旧朝前挥出满是黑气的右拳。 这一拳,其实是示敌以弱,也是诱饵。 目的就是让白衣男子自以为已经得手,再离得近些,同时也避免他用身法躲闪。 季离方才见识过男子的速度,一旦他想跑,季离绝难能追得上。 尤其季离是赤手空拳,若是离得太远,也根本伤不到他。 而此时,眼见匕首与季离的脖颈已是近在咫尺…… 成了! 白衣男子似乎都能感受到刀刃划过皮肉与骨骼的阻滞。 可,匕首却突然停住了! 白衣男子眼珠子瞪得险些掉出来! 他没想到,季离居然用黑气弥漫的左手,死死的抓住了他的匕首! 这小子…… 手不想要了? 虽如此想着,可他用力拽了几下,发现匕首竟纹丝不动! 只看着鲜红的血,顺着匕首直往下淌,而季离却像是根本察觉不到一般。 只说了一句。 “抓住你了!” 季离此时,嘴角浅笑。 白衣男子忽然想说,他笑起来还挺好看的。 却没想到,季离的右拳,已经轰在他的脸上! 这裹挟着无尽黑气的一拳,直接把他打的晕头转向,两颗门牙都崩飞了出去! 可还没等他回过味来,第二拳便到了! 这一拳下去,白衣男子的眼中瞬间就天昏地暗,满脸的血污也分不出到底来自何处。 可季离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打算! 第三拳! 咔嚓一声,鼻骨尽断! 第四拳! 眉骨碎裂! 接着便是第五拳,第六拳,第七拳…… 季离只感到他抓住的匕首上,渐渐没了力道,白衣男子也如烂泥一般,软倒在地。 而把他按在地上后又砸了多少拳,季离没数着,只是不停重复着抬拳,下砸的动作。 嘭! 嘭! 嘭! …… “少主,他……死了,停手吧。” 刘治容实在看不下去。 那恶贼的头部,已经被季离砸的分不出前后了。 季离听见了,所以正举着的这一拳,便没再落下来。 慢慢直起身子,季离看了看沾满暗红血液,微微颤抖的右手,用力握了握拳。 可从来随心而动的黑气,却并没出现。 只因他把浑身的如意黑气都用光了,得要许久才能恢复。 其实最后的十几拳时,他手上就已经没了黑气缠绕,完全是用拳头,咬着牙硬生生的在砸。 可无论怎样,是那恶贼死了。 他是来拼命的,拼赢了,所以他活着。 这是他第一次杀人。 却是为了六条人命。 所以没有惊慌,没有恐惧,也没有作呕。 季离此时心中有的,只是痛快! 他只想高喊上一句。 幸不辱命,恶贼伏诛! “少主,你再不来放我,我就喘不过气了!” 刘治容看着季离只顾着低头瞧自己的右手,无奈只能喊他。 那贼人把她捆的实在太紧,直勒的她呼吸越来越困难。 “嗯。” 季离这才反应过来,谁知刚想俯身捡起地上匕首,却突然感到后背一阵钻心的疼,差点就晕厥过去。 战斗时的热血激愤,蒙蔽了全部的痛觉,可战斗一过,他却感觉到了十二分的疼。 直到忍着剧痛,用匕首为刘治容划开了绳子,看着面前的南胜公主脱困,季离便再也坚持不住,一头跌进她怀里。 昏迷前,还不忘说了一句。 “去东五街,救人。” 呀! 这家伙,是不是有意的! 刘治容羞红着脸,看着晕倒还不忘把头贴在她胸脯上的少主。 心里却想着,就你现在人事不省的样子,还想着救人呢? 第二十五章 串个叔侄俩儿 刘治容的浅青裙装,被她亲手撕的破破烂烂。 扯下来的布条儿,自然是都用来给季离包扎了。 这会儿,她正背着季离,朝东五街走着,却是边走,边止不住的啜泣。 方才她离得远,季离又在不停的挥拳,所以还看不真切。 可直到为晕过去的季离包扎的时候。 他背上那道怎么都包不住的可怖伤口,急的刘治容眼泪噼里啪啦直往下掉。 到这一刻,她才清楚。 她那瞧着瘦弱的少主,究竟是忍着多剧烈的痛苦,才拼着命救下了她! 真傻! 刘治容抽了抽鼻涕。 世上怎会有这么傻的人呢? 她记得父皇说过,世间男子,没有一个值得相信。 本来她也是这般想的。 可…… 她突然发现,就算这会儿季离跟她说,南胜亡国了! 她都会信。 一路走来,街上行人看着裙装不整,满脸泪痕的姑娘家,背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少年,虽是惊讶,却也不自觉的就给他们让出了路来。 早上雨后,阴云压抑了一整天,挺到了这会儿,终是再挺不住,淅沥沥的又掉下雨滴来。 东五街上,此时仙儿正半跪在地上,拄着半截直刀,唇角淌血。 而站在她身前的两个少年,模样却比她要凄惨的多。 陈扶苏的胸前挨了一剑,血流不止,遍地都是被剑气斩碎的符,雨水浸湿后,尽显破败。 毕竟他可没有季离的金刚不坏,所以这一剑,要不是有沈京昭的君子意帮着抵挡,恐怕他已经躺下了。 而沈京昭不愧是潜龙榜的前任头名,浑身纯粹的君子意便是五转剑气,都能挡上一挡。 所以…… 他伤得最重。 “陈扶苏,你的符呢?这会儿再不往出掏,往后也就不用掏了!” 沈京昭直盯着王长老,激烈的喘息着。 他的双臂和双腿上,满是剑伤,虽然每一道都不及陈扶苏胸前的深,可数量实在太多,已是挑不出完整皮肉。 “我要是能掏的出来,还用你说?” 陈扶苏很郁闷。 他可不是三公主李沉鱼,天生就伴着一只白虎,又随手就能写出天符地符来。 他只能以数量取胜,所以他一直很努力,每天都在写符。 可如今,纳物符中积攒的符咒,已经用光了,便是连空白符纸,都再没一张。 这时,二人却只听身后的仙儿声音虚弱的说着:“你俩再坚持一会儿,我家少主还没回来!” 此话一出,河东君不由得直翻白眼。 若不是他皮肤黑一些,恐怕这会儿早能瞧出面无血色来。 真能坚持得住,还用你多说? 而陈扶苏本来也是凭意志强撑着,听完这句话,却是再撑不住,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沈京昭,你……再坚持一会儿。” 陈扶苏说完,便仰面躺在满地的雨水里。 沈京昭震惊的半张着嘴,回头看了看二人,心说我就是看着皮糙肉厚,不是真的就抗揍些,只是躺下的晚了而已! 而王长老看着摇摇欲坠的沈京昭,只得说道:“我已多次留手,你再不让开,休怪我出手无情!” 这一句,还是意在威慑。 王长老倒是真的没下过杀手。 因为他清楚,这二人一个是书院大先生的弟子,一个是道门神符派系青年辈的领军人物。 若是失手杀了,饶是他也很难收场,甚至神言一派的大长老都不敢说能保的下他。 可只要不取他们性命,自然便算不得什么大事。 “王长老,我家老师可是出了名的护短,您要想好。” 沈京昭试了很多次,圆融的君子意,却是再也圆不起来。 所以他清楚,下一剑,他除了拿身子骨硬扛,再没其他办法。 王长老却是自辩说道:“你无故拦路在先,我才出手伤你,何错之有?便是书院大先生,也不能不讲道理!” 沈京昭还要言语。 可刘治容偏在此时,背着季离,顶着雨,行至他身边。 “那恶贼呢?”沈京昭先问了这么一句。 “死了。” 刘治容说完,看着几人的惨状,不由得心中一沉。 季离这哪是要来救人? 明明是要她背着来送死! 而沈京昭听到后,却是眉头一松,咧嘴笑道:“那就好,没白费劲。” 仙儿拄着断刀勉强站起身子,踏着积水跑到跟前,看着季离还在均匀的呼吸,才稍稍放心,又蹲在地上。 此刻,只剩陈扶苏还淋着雨,躺在几人和王长老的中间儿,动弹不得。 他想着是不是该叫人把自己拽过去,却愣是没好意思张口。 而对面那断指少年的眼中正满是喜色,指着季离说道:“叔父,您看,他又回来了!” 王长老点点头:“嗯,这小子自己回来,也是省得我再费心去寻他。” 说完,他便提剑朝前走去,雨水纷纷,却近不得他周身三尺。 刘治容见他走来,不禁花容失色,背着季离退后一步,说道:“这位前辈,我乃南胜公主刘治容!请莫动手!” 南胜公主? 这季离究竟有何能耐,不仅书院弟子和神符派次席舍命帮他拦路,如今又冒出来个公主? 如此想着,王长老便以探寻的目光看向他侄儿。 却听那名叫腾儿的断指少年说道:“叔父,她的确是南胜的公主殿下,神皇陛下还要把她指婚给玄龙师兄。” 王长老闻言,沉声道:“既是南胜公主,又是玄龙的未婚之妻,却身背其他男子,成何体统?” 说完,手腕一抖,手中的言意长剑随之一震。 嗡! 一股澎湃的道意自长剑发散,转瞬就笼罩了对面几人。 刘治容首当其冲,被震的跪倒在地,话到嘴边却是再说不出,背上的季离自然就落在了地上。 而沈京昭和仙儿浑身已是无力,更是被击退老远,爬不起来。 唯独陈扶苏躲过一劫。 他眼看着王长老和他侄儿走过身边,想伸出手去拽王长老的脚,却连一丝力气都使不出。 “腾儿,你自己动手吧。” 王长老走到近前,看着地上昏迷的季离,再次抖剑,震退了一旁挣扎着爬起的刘治容。 他实在是被这几个少年耽误了太久,早已经没了耐性,偏赶上这会儿季离自己送上门来,哪还能再被什么公主拖延? 而断指少年的脸上,已经满是扭曲的快意,狠狠的点了一下头,左手便抽出了腰间短剑。 这把短剑,是他今日为了复仇特意准备的。 为的就是这一刻! 眼看着他左臂持剑高举,朝着季离的右臂就要斩下…… 眼里,尽是即将大仇得报的癫狂! 可季离,却在此时睁开了眼,双瞳一片血色。 只见无尽的如墨黑气从他体内喷涌而出。 随后,他仅是轻轻的一挥手。 哧! 一道锋锐无匹的黑气闪过。 那少年的左臂,齐肩而断! 少年头午才断了四指,此时又惨遭断臂,完全不清楚状况,只得痛嚎着,跌跌撞撞往后退去。 而随着季离站起,这时的他,已是双瞳赤红,尤其额头上,竟长出了两根三寸长的弯角! “你是邪魔!” 王长老惊呼出声,再难平静。 不可能! 天都怎会有邪魔出现? 王长老已是震惊的无以复加,却没时间细想缘由,手中长剑抬起,剑上言意汹涌,便全力朝着季离刺去! 既是邪魔,自然是先杀再说! “道门的人?” 季离轻念一句,声音不知为何,听来竟是略带沙哑的女声。 而他浑身的黑气,却从未有过如此浑厚,仅是随手一抓,便在他手中凝成一杆漆黑长枪。 只见他单手持枪,闪电般出手,长枪顺势直刺进雨中。 这一枪出,速如迅雷,势若惊龙,竟连漫天雨水都尽数破开,丝毫沾不上枪身! 眼看王长老的长剑还未到,长枪却后发先至,枪尖与剑尖便恰好对撞。 咔! 长剑如冰雪消融般,瞬间被漆黑的长枪破碎,化为言意消散。 这邪魔是什么实力! 王长老只感到一股根本无法抵挡的威势从枪上传来,不由得心生无限恐惧,双足蹬地,刚想拼命往后疾退。 哧! 却见长枪不慢反快,枪头直刺进王长老胸前,又从后心透体而出! 八转邪魔?! 王长老眼中满是惊恐,双手死死的握住枪身,妄图拔出。 可瞬间,磅礴的黑气顺着枪尖袭入他体内,摧枯拉朽般便断了他的心脉,绝了一切生机! 一枪贯入,身死道消! 漫天的雨水到了这会儿,才敢滴落在枪身上。 此时,雨中的季离,单手举着长枪。 枪头上,还插着死不瞑目的王长老。 而那断指又断臂的少年见了这一幕,再不敢哀嚎一声,扭过头就朝身后跑去,连断掉的左臂都顾不得捡。 还有一个? 季离发现了他,却并不打算放他离去。 只见季离反握住枪杆,右臂后拉稍稍蓄力,随后像投掷长矛般,猛地将长枪朝前掷去! 就看到长枪虽贯着王长老,速度也没丝毫影响,直插进那少年的后心,同样的刺了个对穿! 至此,说来也巧,漆黑的长枪上,刚好串着叔侄俩儿。 “道门,不过如此。” 季离念叨一句。 不过,嗓音听着还是那道女声。 她自然便是困在季离右臂的梨树下,八千里邪魔域的女王。 江宁。 第二十六章 乾人的雨不及北边儿的雪 江宁本还睡着。 被锁塔底十几年,她实在是极致的困倦疲乏又心力交瘁。 所以,虽说是被困在季离右臂的梨树之下吧,但也是难得好眠。 可方才那梨树却不知是抽了哪门子的风,一声不响,突然就把季离的身体,交到了她手里。 直到她睡眼惺忪的张开眼,却迎面劈下来一把短剑的时候,才算是明了。 这梨树是眼看季离生死攸关命悬一线,不得已才拉她出来救季离性命的! 没想到,季离的梨树血脉,还真是神异非常! 而江宁此时,却紧皱着眉。 自然是因为她感受到了季离身上近乎致命的恐怖伤势。 白瞎了我的如意经! 如此想着,只见季离浑身冒出滚滚黑气,好一阵的翻涌。 不一会儿,再看他身上,哪儿还有半个伤口? 就连身形,都像是被浓重黑气打磨过一般,瞧上去倒显得更结实些了。 可算,出来了! 治好了季离伤势,江宁才迎着漫天的雨,抬头望天。 乾人的雨,不及北边儿的大雪。 落在身上绵绵潮潮的,不痛快! 本来她当年初登女王神座时,实在是年纪尚幼,还真没想过什么南下大计。 最多是打算着,要么就和人族轰轰烈烈的拼杀一场,要么就安心待在八千里邪魔域,倒也自由自在。 可没承想事与愿违。 还没等她领着族人挥兵南下,那四个不要面皮的家伙,却先闯到邪魔域中,来寻她了。 那时候,她才刚受了上任女王传功,一身实力虽说是登峰造极直达八转吧,可她却从未用过! 而与夫子,神皇,掌教与佛子的那一战,其实是她生平第一场真正的战斗。 所以,自然是败了。 这十几年来,她无时无刻不在祈祷,盼着能重回故里,再见一见那经年不停的雪。 可人世的悲欢离合,从来没见被哪位天人听去。 天地间,恐怕也没什么仙人,专管这一块儿。 到如今。 多亏着季离! 江宁虽不喜季离这男儿身,可只要是离了天都,一路向北,办法总能慢慢想! 于是,她便朝着北边儿,迈了一步。 可,也就走出了这一步。 只见季离的右臂上,梨树突然就红光乍起,瞬间便将他整个人都映照其中! 滂沱雨夜,这突如其来的耀眼红芒,透过连绵不绝的雨水,衬的季离如妖魔般,尽显诡异。 而随着红光渐渐平复,季离才失了支撑,软倒在地,样貌也恢复如常,额头两角消失不见。 江宁,自然是重回季离右臂,梨树之下。 此时,季离的神阙穴,也被梨树重新封好,瞧着还像是比原先多加了一道锁。 卑鄙! 无耻! 忘恩负义! 过河拆桥! 江宁一时间暴跳如雷,不停的抬脚狠踹梨树,每踹一脚,口中便痛骂一声。 可梨树却没丝毫反应,任她打骂,便是连满树的血红梨花,都没摇摆一下。 过了一会儿,江宁便再没力气,只得颓然坐地。 她今晚可真算是吃了大亏。 本来方才毫无阻碍的,就取了季离神阙穴里的功力,重回八转,只随手一枪便杀了一位道门长老。 顺利的很。 谁知这梨树竟翻脸无情,不仅将她捉了回去,还把她睡过一觉,好不容易恢复的些许功力,又都抢了去! 才刚燃起的希望,转瞬就化为泡影。 只能是倚靠着梨树,呆坐出神。 今夜这一幕,躺在雨里的陈扶苏见到了。 远处爬起一半儿的沈京昭和仙儿,自然也见了。 而离得最近的南胜公主,更是看的最全。 甚至透着大雨,隐约有几个胆大的路人,也窥了个大概。 可陈扶苏这会儿心想着,这雨越下越大,积水许是再过一会,就能淹没他的口鼻。 沈京昭想的却是,同样是重伤,他邪魔上身,挥挥手就能痊愈了,这算不算是耍赖? 而仙儿,什么也没想。 她只是从季离瘫倒,就一直趴伏在地,朝他匍匐着过去。 她是真站不起了。 但刘治容还是愣了一会儿,也犹豫了一会儿。 最终,她还是咬咬牙,站起身,走到了季离身边。 邪魔…… 就邪魔吧。 谁叫我是他侍女呢。 随后,她便轻跪下,把季离揽进怀里,好让他不再被雨水浸着。 仙儿离得太远,爬的又慢,所以还没到。 而她爬过陈扶苏身边时,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这让陈扶苏方才想了好久的求救话语,到了嘴边,又没说出口。 战斗已是结束了许久,几人里,只剩陈扶苏仍有性命之忧。 幸好此时,聋娘与凤娘举着伞,身后跟着王有志和几名护卫,一齐从街中赶来。 她们是得了一匿名男子传的讯,所以才能来的这般快。 于是,王有志上前背起季离,聋娘抱着仙儿,凤娘扶起了刘治容。 剩下的几名护卫,自然便抬起了沈京昭和陈扶苏。 所有人,都看到了地上那死去多时,虽没了漆黑长枪串着,仍摞在一起的叔侄俩儿。 却都装作没瞧见。 而众人刚要走,书院大先生便来了。 “这是我学生,交给我便好。” 说完,大先生从护卫手中接过了沈京昭,背在了身上,以君子意护着,雨水自然再不得沾身。 临走前,沈京昭还不忘偏头冲陈扶苏说道:“我家老师来接我,就先走了,等养好了伤,再说。” 陈扶苏看了看沈京昭,咂咂嘴,没吭声。 他知道沈京昭要再说的,是季离的事。 可这话听来,却怎么听怎么像是在炫耀,他有个好老师。 一路再无阻隔,众人便回了青仙楼中。 殊不知,这会儿的东五街上,才热闹起来。 大雨仍是没停,偏又起了风,一时间是疾风骤雨,愈演愈烈。 可街上,却真没什么雨。 因为道门的掌教来了。 掌教此时,正负手看着地上的躺着的叔侄俩,半天了还未言语。 他身后,还跟着一众道门长老,甚至神言与神符的两位大长老,也在其中。 “掌教,方才那路人曾说过,是一名少年,持一杆漆黑长枪,杀了我神言派系的长老与他侄儿。”神言一派的大长老躬身,态度恭谨的说道。 “你是说,一名少年,便能袭杀五转修为的神言长老?” 掌教还没说话,神符一派的大长老便先开口,话里揶揄之意甚浓。 “……是,听着描述,行凶之人与初登潜龙榜头名的青仙楼季离,十分吻合。” “尤其,这名死去的弟子王腾,于今日和季离更是有过几番冲突,甚至被季离一刀斩断了四指,当时南九街上旁观者众多,均可佐证。” 神言一派的大长老对其话里的讽刺调侃视而不见,只顾着低头朝掌教禀报。 神符大长老不由得扭头看他,惊讶道:“莫非你还真以为,王长老和他侄儿,都是被那季离一人所杀?” 神言大长老却仍不看他,垂首说道:“证据确凿,不得不信。” 神符大长老便也沉默不语,却是另有想法。 陈扶苏是他很喜爱的亲传弟子。 今日早课结束,得知季离夺了潜龙榜魁首以后,陈扶苏还真提过一嘴,并且,对他可是赞誉有加,还说了待会儿约好要去寻他。 尤其直到方才,陈扶苏都仍不见踪影。 所以神符大长老自然不敢再往下说,只怕是此事,与他那徒儿也脱不开干系。 “季离是三转。” 说话间,掌教转过身,面对一众长老。 “王冲与他侄儿王腾,却是被一枪毙命。” 道门掌教凝着剑眉,气势不怒自威,冷言道:“你怕是瞎了不成?” “掌教……”神言大长老还要再说。 “查清楚了,再与我说来。” 掌教看了他一眼,又轻叹道:“把他俩带到后山,葬了吧。” 随后,掌教仅一挥手,便没了踪迹。 狂风暴雨,在道门掌教离去的这一刻,才像憋了许久一般,更激烈的呼啸奔腾起来。 剩下的道门一众长老,只得纷纷施展手段,不让雨水临身。 第二十七章 肚脐眼儿疼 沈京昭被大先生背着。 回去的路上风雨势大,却都被大先生的君子意,形成的一方小天地给牢牢挡着,一丝一毫都透不进来。 只听到这漫天风雨中,格外安静平宁的小天地里,有一段老师和学生的对话。 “老师。” “嗯。” “我想跟您说个事儿啊。” “你又不是小孩子,凡事,想好了再说。” “好。” …… “想好了?” “想好了,老师,我有一个朋友。” …… “那便说吧。” “老师,我的那个朋友,新交了一个朋友,算是言语投机,瞧着也顺眼。” “不知其人,则不为其友。” “老师,您不是说,四海之内皆兄弟?” “……你接着说。” “我的朋友突然发现,他新交的朋友,似是与极北邪魔有染。” “那还真是遗憾啊。” “老师,可是我朋友的朋友却为了六条无辜的性命,不惜身受重伤,又为了救我……朋友,才被邪魔上身。” “那还真是可敬啊。” “老师,您……老是感叹个什么劲?” “你想听什么?” “我朋友,该如何做?” “你都说过,你朋友已是拿他当朋友看待了,为何还要来问我?” “老师,我懂了。” “嗯,孺子可教。” “老师,这般说话可真累人。” 大先生此时,恰好推开了书院的大门。 “人世就如大梦一场,醒过来,便不累了。” ———— 东四街,明王府。 窗外暴雨,明王的书房里,却开着窗。 这位大乾的明王爷,正站在窗前,望着地上每一个摔得粉碎的雨点,重新汇聚成水流。 “王爷,季离今夜,为救南胜公主,杀了一名通天教的眼哨,三转修为。” 书房里,那名独臂的影子,躬着身子,平静叙述。 “然后?” “我急着回禀,往后的事情,便没再看。” 影子,说谎了。 他身上湿的透透的,到这会儿还滴着水。 因为他今夜,曾在大雨里不停狂奔。 聋娘与凤娘,也是他去喊来的。 在他看来,季离被刘治容背着,直往东五街的道门长老那儿走,实乃不智之举,与赴死无异。 可等他报完了信,飞奔着赶回去,却眼见季离邪魔上身,妖异非常又势不可挡,一枪便结果了道门的五阶长老。 看完了这一幕,他最后才朝王府跑过来。 可他没想到,王爷问的却并不是这个。 只听明王爷背对着他,又问了一次:“我是问你,他杀过那眼哨后,瞧着是个什么样子?” 听到这里,影子便懂了。 “王爷,季离杀了他以后,不曾惊骇失措,也不曾恐慌迟疑,看着倒挺平静,只是……” “什么?” “只是瞧着,季离似是觉得很畅快。” 明王爷在这时,才转过身来。 “畅快?” “是。” 明王盯着影子看了好一会儿。 半晌,才开口询问道:“没什么要说的了?” 影子仍低着头,恭敬说道:“回王爷,没了。” “那便去吧。” “是,属下告退。” 说完这句,影子退了三步,转身就推门而出。 明王爷拧着眉。 他清楚,影子没说实话。 虽说他仅在季离身边放了一个影子。 但明王权倾朝野,自然手眼通天。 所以今夜东五街不光被季离杀了个通天教暗哨,还死了道门的两人,他早就知道。 只是他想不通,这与季离有甚干系,影子又为何瞒他。 不过好在,明王季云并不知晓,道门的那叔侄俩,也是季离做得。 可是,明王爷这里,影子倒是帮着扯谎,圆了过去。 但是季玄龙那边儿,季离收了南胜公主当侍女,却是无论怎样,都圆不过去的,也没人会帮着圆。 而王府二夫人这会儿,听着倒像是在劝。 “玄龙,你还是再想想吧,那小子现在怎说也是潜龙榜首,尤其神皇陛下仍未指婚,总要先占个道理,再与人动手吧?” 王府偏殿,二夫人坐在殿上的主座,自个儿也没觉着不对,坐的倒是端正静雅。 底下坐着的季玄龙却一把将茶盏摔在桌上,吓坏了旁边的丫环。 “娘,今日要不是您拦着,我早就拆了他那破楼!” 二夫人仍是语态温婉,娓娓道来:“玄龙,他是你的剑,杀又杀不得,拆座青楼能顶什么用?尤其青云试将至,还是莫生事端为好。” “娘,那废物竟敢如此行事,明目张胆的收刘治容为侍女!我咽不下这口气!” “那南胜公主有什么好!生的好看又如何?还能好看过我大乾的三公主去?”二夫人说着,许是一时没忍住,话里话外听着满是痛心疾首的意味。 要知道,南胜公主娶回家,他季玄龙充其量就是个和亲筹码。 可若是能换成大乾三公主李沉鱼…… 那为了这悠悠大乾,到时,说什么也要争上一争。 “娘,三公主殿下,我实在是……”季玄龙性子素来都是桀骜不逊又无所畏惧,却不知为何,偏对这大乾三公主心生畏怯,从小便是如此。 “你若是能得了三公主的欢心,往后,想要多少个南胜的公主,都行……” 二夫人这句话,说的声音很小。 在旁伺候的丫环们,也都权当没听见。 这是规矩。 若是有哪个丫环偏在这时扭了个头,瞧了二夫人一眼。 明日的太阳,便不要想见了。 青仙楼。 青仙楼的门口,正对着通往南八街的道口儿。 道口旁,有个茶摊。 连夜大雨,摊主早就收了摊,但有张凳子却被客人坐着,他没敢收。 倒不是他得罪不起。 那客人瞧着只是个羊倌儿而已,没甚大不了的。 只是,这羊倌儿出手到是阔绰,一枚银锭子丢在桌上,就是买了他这桌椅板凳,都足足够。 羊倌儿在这儿坐了一整天。 他一直盯着青仙楼的大门,所以这一天发生的所有事,他都看在眼里。 他曾经是书院的三先生,少年成名,意气风发,于天都一众英杰面前指点江山,却无人敢多言。 无奈家门催婚,父母多次以死相逼,只得应允。 谁知偏在此时,遇上了那晨辉里,绝美的佳人。 最后虽是悲剧散场,佳人聋聩,他也被夫子说着远走,成了一放羊的羊倌儿。 可他每年都会回来一趟,在这门口儿坐上个一两日。 都说少年时,可千万不要遇见一个太惊艳的人。 不然呐,往后的日子里,瞧谁都像她。 羊倌儿只觉得这话真是没说错。 他还以为自己是经年痴心妄想,所以走火入魔罢了。 却是不知道,世人皆如此。 直到眼看着,他那朝思暮想日夜挂念的人儿,急匆匆的出门,又抱着仙儿,慌忙的跑回楼里,他才清楚,定是出事了。 而王有志背着季离跟在后边,更是印证了他的猜想。 所以,他当即决定…… 多坐一会儿,给他们守着门口。 不知多深夜,大雨才渐停。 季离睁开了眼。 这时,他已是躺在了自己房里的床榻上。 床榻极宽敞,他睡在正中间儿,左边是陈圆圆,右边是仙儿。 而仙儿的右边儿,才是刘治容。 四个人睡,其实一点也不会拥挤。 可仙儿的一条腿,仍是横着骑跨在他的身上。 左胳膊照例被陈圆圆紧紧抱着,右胳膊也让仙儿搂着。 这似乎已经是两个小侍女习以为常的睡姿。 可若是都睡得这般紧凑…… 那这床榻,估摸着还能再躺下七八个侍女。 季离如此想着,却只是玩笑想法,他在此时醒来,自然是有事要做。 于是,他先是轻轻的抽出左手来,毕竟陈圆圆未曾修行,还算是容易。 随后,他便废了好大的劲,才在没惊动仙儿的情况下,解开了右手。 接着就简单了许多,只见他双手托起仙儿的腿,自个儿朝下窜动,挪到床边,再把腿轻轻撂下。 除了手上传来的,仙儿里服与大腿丝滑柔嫩的触感,难免令他有些心笙鼓噪,其他倒还算顺利。 季离下了床榻,穿好短靴,先是瞧了一眼仙儿,发现这小侍女睡得极香甜,没见什么伤势,才放下心来。 再看了看旁边的刘治容,正趴卧在床榻上,丝被也踹到了一旁,腰臀的玲珑曲线尽显。 却是没想到,这位南胜公主的睡相,也好不到哪里去。 眼见俩侍女都平安无事,季离便转过身来,朝书案走去。 他现在可是正遭着罪,一刻也不愿耽搁,只想赶快问个究竟。 今天,季离也算是初见了修行界的冷酷与阴暗。 本来他倒是抱着心怀璀璨,独自发光的念想。 可在见识了老陈捕头的自责与无力,见识了那恶贼的病态与嗜杀,见识了道门王长老的冷漠与寡淡以后。 他清楚,总有一刻,他心中的那处柔软被狠狠的刺中,又胡乱搅动。 很难受。 虽然他的骄傲与执拗,不允许他把这些轻易告诉别人。 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 经过了今夜。 他的心,判若两人。 此时,他坐在书案后方的椅子上,借着夜色,拽起了右臂的衣袖。 胳膊上的那通红梨树,以及树下的邪魔女王,自然就露了出来。 “江宁,醒醒!” 季离见江宁仍侧身躺在树下,便晃动起了右臂。 虽然他知道这样不管用吧,但也没什么更好的办法。 “江宁,快起来,我肚脐眼儿疼!” 季离左手捂着腹部,声音尽量压低,却也能听出急切来。 第二十八章 一不小心 季离其实什么都清楚。 自然也知晓,今夜他被江宁附身,一枪击杀道门神言一派的的叔侄俩。 当时他很清醒,甚至能感受到身体每一处细微的动作,只是无法自控而已。 而这会儿,季离实在是剧痛难忍,只能是捂着肚子,又唤过一句。 “江宁!出事了!我肚脐眼儿疼!” 此时,季离右臂的梨树下,江宁才翻身坐起,妖娆的身姿展开,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肚脐眼儿? 那叫神阙穴! 她实在是受不了季离对于修行常理的无知。 不过,疼就对了! 江宁早料到季离会来问她,她自然不会还像之前那般好相与。 有求于她,便得先服软,再拿出诚意来。 尤其是新仇加旧怨,总得有个说法不是? “睡的正香,叫我作甚?” 她看着季离捂着肚子痛呼的模样,竟有种说不出的快意,偏偏还得忍住笑,所以眼梢儿都弯了起来。 “江宁,我肚脐眼儿……” “别丢人现眼了,那叫神阙穴!”江宁冷声打断。 季离只得再次说道:“……好吧,我神阙穴疼的不行,是不是今夜,你用了里面锁着的功力,出了岔子?” 江宁听完,蹙着眉指责道:“你不要面皮!那本就是我的功力,能出什么岔子?” 季离这会更觉得疼痛难忍,便是冷汗都顺着鬓边淌了下来。 “那我怎会如此疼!” “嗯,让我想想。” 说完,江宁就抬头观起了梨花来。 不过她以前倒是没发觉,这树上的血红梨花,开的还真娇艳。 季离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 本来他也不想显得太急切。 可神阙穴真是疼得厉害,无奈便追问道:“你倒是知不知道啊?” “是了!许是我一不小心忘了此事,功力运行过度,把你体内的剑,又催生了些。” 江宁说话间,一拍大腿,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可她眼底的促狭与笑意,实在是太过明显。 季离听完,不由的怒从心起,甚至一时间都忘了疼痛。 剑,被催生了! 是不是意味着,取剑之日,又近了? 可他还是尽量平静,凝声问道:“为何要如此?” 江宁看他恼怒,却不敢高声质问,满脸小心翼翼的样子,只觉得既滑稽又可笑。 “我说过了,一不小心。” 好个一不小心! 季离只觉得头脑一阵嗡嗡作响。 一时间,心绪不宁。 直到想了一会儿,缓了缓神,他才严肃道:“江宁,今夜之前,我还能活一年。” 江宁却满不在乎,不忘打趣道:“嗯,挺长了。” 季离毫不理会她的调侃,继续沉声道:“如今,体内的那柄剑被你动过。” “是不小心动过。”江宁仍不忘提醒。 “那我……还能活多久?” 季离问过这句,便是问出了心中的忐忑与不安。 本来,他早就打算着,参加大乾青云试,尽全力去搏个头名,然后能够面见神皇。 到时求神皇把他体内的剑给取出,再治了病,才好接着活下去。 可青云试还有月余才会举办。 江宁却拄着腮,模棱两可的说道:“大概,将近两个月?” 却只听季离低喝道:“我不要大概!” 江宁妖媚的脸庞,写满了无所谓。 “嗯,那就一个月。” 一个月。 连青云试都来不及了。 季离深吸了口气,却觉得胸口像是被重物压住,实在是憋闷的受不了。 他以为,他会怒极,他会癫狂,他会……哭泣。 但他没有。 他从未如此镇静过。 面对绝望。 像是习惯了一样。 此时,倒也不必再过多纠结于江宁此举的目的了。 无论她是故意为之也好,无心之失也罢。 事已至此,便不再重要。 毕竟连最后的念想都失了,季离也没甚心情,揪着些无关紧要的事不放。 “江宁,我意外把你从塔底放出来,却关在了梨树下,虽是非我所愿,但也无可奈何。” “说实话,你是邪魔不假,可我从没想过害你,看你孤坐树下,心中也时常愧疚。” “而如今你无故断我生路,我也无话可说。” “只是从今往后,别再相见。” “一月后,我若是死了,你自己想法子出来。” “我若不死。” 季离最后的话没说完,便放下了衣袖。 不过这次,他倒不是打着什么谋算。 他是极认真的。 而江宁听着,却是只觉愤愤不平。 无故? 怎就无故了? 你真是只字不提抢我功力的事儿啊! 江宁羞恼。 只是……只是夺了你一点儿寿命而已,还至于再不相见? 更何况,你死了倒不要紧…… 我到时要是跟着一起死掉,可怎么办? “喂!” 右臂上,江宁喊声再起。 季离低着头,靠在椅背上,没回话。 “你不问问我,有没有法子?你可还疼着呢!” 江宁总觉得,自己应是上辈子欠他的。 突然有些后悔,当时没忍住,无故生这事端出来。 可季离就算是这样,也没说一句重话。 不愧是人族少年。 还真是傻。 “我不问,我能忍着。” “你问我,我能治好!” “我不问,你会骗我。” 江宁忍无可忍。 “骗你我是小狗!” 季离并不知道。 能逼着江宁说出这句话,该有多不容易。 怎么说也是邪魔女王,都沦落到了用小狗赌咒发誓的地步,实在有些荒唐。 季离却无动于衷。 只因为,江宁说谎,总不会真成了小狗。 可他若是不自顾,便活不成。 “我不信你。” 季离说着,就开始凝起了如意。 他打算自己来。 冲动也好,任性也罢。 总要试过才知道! 随后,季离闭上眼,便引着浑身上下,全部经脉中的如意,准备往神阙穴贯入。 “你要做什么!你不想活了!” 江宁吓了一跳。 要知道,季离的神阙穴可是被梨树锁着的。 那柄剑,也被她顺手搁在里边儿孕养着。 所以,季离才会疼。 而季离,自然是远没到能破开封锁,取神阙穴中功力的时候。 所以稍有不甚,就是身死,绝无二话! “想活。”季离轻声应了。 他已经凝聚好了全部的如意。 说过这句,便再不理会江宁的喋喋不休。 随后,他携着全身的如意黑气,猛地往神阙一冲! 唔! 只这一下,季离便胸腹似火烧,喉咙中的灼热往上直涌,等到了嘴边淌下,才发现是血! 不过他吐血早就习惯了,这点血倒是吓不住他。 于是,季离凝着如意,再冲了神阙第二下。 噗! 腹部的灼烧感更加剧烈,胸膛里的一切都好像燃了起来,并且一大口艳红的血,喷满了书案! “别动了!再冲一次,你会死的!” 江宁急的直蹦。 她实在是不理解,明明还有一个月,为什么非得现在找死! 更何况,她是真有法子! 而季离听见了,又好像没听见。 平日里,他瞧着从来都是谦逊守礼,温良又和善。 可他骨子里其实是最悲观,执拗,认死理儿的人。 他希望能劝世间所有想死的人,好好活着。 却没成想,世人一直把他往死里逼。 这会儿,他实在是想借着此举,发泄出十几年来积压在心中的委屈和郁意。 本来的确是还有一年光景。 他也能修行了。 一切似乎都在变好。 偏偏此时,天不遂人愿。 只剩下一个月了。 再不发泄出来,难道到时候把委屈刻在碑上? 所以季离不说是抱着死志吧,但也清楚下场。 于是,毫不犹豫的,他凝着仅剩的如意,冲了神阙第三下。 往后的事情,他便不知道了。 而季离从椅子上瘫软滑到地下的时候,江宁扶着梨树,细心感受了好一会儿,才稍稍定心。 没死。 她方才真是吓坏了。 此时,她才开始懊悔,当时不该那般行事。 只因她实在是没想到,这季离竟是宁死都不愿降心相从,忍辱求全! 还是正少年,一点儿委屈都受不得! 江宁如此想着。 “行了,换我出去吧?再不救他,他就真死了!” 江宁踹了踹梨树,无奈的说着。 第二十九章 剑如手足 清晨,季离才从地上挣扎着爬了起来。 肚脐……神阙穴,不疼了。 随后,他一眼就看到了书案上,摆着一柄剑。 剑如手足。 这感觉说来奇怪,但他就是觉得,这柄剑和他血脉相连,心意相通。 剑其实很普通,连着剑鞘看,瞧着就像一根黑色的木棍,简单到极致,毫无粉饰。 带鞘,三尺半。 轻握在手中,出鞘。 噌一声。 剑鸣倒是清亮。 细细打量,剑身长三尺,却也是黑色的,映衬出墨色的流光。 只是瞧着有些窄,也就两指宽。 可,一切都正如他心意。 如此看了一会儿,季离便收剑归鞘。 不是仅这几眼就能瞧够了。 这柄剑他很喜欢,端着看多久都不会厌。 而是书案上有一张宣纸,之前被这柄剑压着,季离不用猜也知道,一定是江宁留下的。 纸上,歪歪扭扭的写满了字。 不得不说,这字瞧着实在是丑的不像话,可第一行却写着: 见字如面。 季离寻思着,江宁字写的如此差劲,是如何想到用见字如面这四字的,毕竟她长得又不是歪瓜裂枣。 而下面就是江宁留下的通篇洋洋洒洒,却又大多没什么用处的话。 总结起来,大概意思就是说,她帮着季离取了剑,不用谢她。 然后,要他好好修养如意,等到渐渐取了神阙穴中锁着的功力,自然就能治好病症,接着活下去。 最后,又再强调了一回,不用谢她。 季离看完后,轻声叹息,便扯起了右臂的衣袖。 此时梨树下的江宁,似乎是没想到季离会突然要见她,连忙转过身,负手而立,假装观起了梨花。 季离不由得疑惑道:“你又没睡,亲口说来不是更好,为何非要写下来?” 江宁却仍背对着他,答非所问的回道:“我一不小心致你寿命大减,仅是做些弥补而已,不必谢我。” 弥补? 说的就是这柄剑吧? 季离端起长剑,凑到右臂前,又问道:“你说这柄剑,就是我体内的养了十五年的那柄?” “是,这柄剑属实不错,不用谢我。” “……谢谢。” 季离见她一再说起,像是就等着这句道谢,只好开口。 随后季离又追问道:“剑既然取出了,那我还能活多久?” “一个月。” 季离瞪眼。 “怎的还是一个月?” 没承想江宁转过身,理直气壮道:“剑倒是取出来了,可你的病又没好,尤其是身子这些年被剑都掏空了,总得治吧?” 季离实在忍不住,低声怒道:“没有你的一不小心,我还能活一年!” 可江宁像是没听到一般,只是自顾着说道:“好了,忙活一夜我也困了,你别忘了勤修如意,能取出一点儿神阙功力,就自然能填补些身子的亏损。” 说完,江宁就要往地上坐。 “你等会儿!” 季离见她又要睡,忙喊住她,连声问道:“你说我得取神阙穴中的功力,才能填补亏损,可我该怎么取?昨夜连冲了三次,神阙穴仍纹丝不动,你也看见了!” “你自个儿看看神阙穴,就清楚了。再说,功力又不是我锁的,我哪儿知道?” 随后,江宁好像真的困倦非常,侧躺下身,便闭上了眼。 就这还是邪魔女王? 怎么看怎么像个嗜睡的寻常懒散女子! 无奈,季离便放下了右臂的衣袖,随后,又抬起了腹部的衣服,把肚脐露了出来。 这怎会有三个圆圈? 只见肚脐四周,三个黑色的圆圈由小到大依次排列,将他的神阙穴团团围住。 看来,这就是封住神阙穴中功力的锁了。 只是不知道,如何才能解开这圆圈? 季离伸手抚摸上三个圆圈,却没有丝毫感觉。 “少主,您是有哪里不适?” 这时,仙儿不知何时出现在季离的书案旁。 季离一直低头搂着衣服,瞧着自己的肚脐眼出神,所以没注意到。 于是他赶忙把掀起的里服放下,抬头对仙儿说道:“没事。” 仙儿昨夜见了季离一枪击杀五阶道门长老的那一幕。 虽说也是满肚子的疑问,但至少她清楚,一定与季离右臂中的那邪魔有关。 而她少主说了一句没事,那就是没事了,她自然不必再问什么。 但该说的话,她还是要说的。 只见仙儿的俏脸冷着,低声道:“少主,下回可不能再那般冲动,救人固然要紧,但总不能搭上自个儿的性命吧?” 季离看她像在怄气一般,也清楚是昨夜太过凶险,小侍女担忧许久,难免心下愤愤然。 于是,季离便站起身,走到仙儿身边,轻弹了一下她的额头。 “放心,我答应你,下次不会了。” 哼。 听着就像假话。 仙儿如此想着,可也没办法,只能赌气说道:“少主最好是能记着。” “好,一定记着。” 说完,季离便准备洗漱穿衣,仙儿则推门端着水盆去打水。 陈圆圆也赶忙从床榻上下来,小脸羞红着念叨,少主怎么起的这般早。 还说起昨夜他家哥哥陈扶苏受伤太重,也是在青仙楼后院里住下的。 季离便想着,一定要先去看看。 而刘治容则站在一旁,看着仙儿和陈圆圆围着季离忙活,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虽说她也不算是还心念着公主的身份。 但忽然要她伺候人,还是难能伸得出手。 可眼瞅到了最后,这位南胜的公主殿下还是没搭上一下手。 无奈,刘治容只得抿了抿唇,接过了陈圆圆递上的黑色长衫,替季离穿上。 随后,又弯腰为他上了束腰封带。 季离虽说倒是不用人伺候,可看着南胜公主低头躬身的模样,感到十分难得,也就没出言阻着,只是拿过了那柄长剑,顺手别在了腰间。 三个侍女这才注意到少主不知何时多了一柄剑。 不得不说,季离身子骨昨夜被江宁的黑气打磨了一番,瞧着是比平日健硕了些,尤其腰间再配上柄剑,更添了少年郎该有的英姿勃发。 就是这剑,瞧着像黑木棍,有些掉身价。 整装齐备后,他便让陈圆圆领着,先去探望陈扶苏。 可等到推门进了陈扶苏的房间,浓烈刺鼻的中药味道便迎面冲来。 只见陈扶苏平躺在床榻上,旁边站了个伺候的丫环。 陈圆圆说,他昨夜受伤太重,伤口又被雨水泡了许久,连瞧病的大夫都说,若是再晚上一会儿,恐怕就再熬不住。 季离坐到榻边,看着陈扶苏胸前缠着厚厚的白纱布,脸色苍白,浑身都带着重重的药味。 而纱布,已经透出了血色来。 那道门的五阶长老,还真下得去手! 季离属实没想到,陈扶苏会伤的如此严重。 “陈圆圆,你就在这儿照顾你家哥哥吧。” 陈圆圆一愣,却是犹豫道:“少主,我……” 季离却不由分说,起身说道:“就这么定了,我等晚点儿再来。” 季离见陈扶苏还睡着,也不好打扰,只能先告辞。 陈圆圆也的确是担心哥哥,便不再多言,起身礼过,送着季离出门。 随后,季离才来了青仙楼的前厅。 刚掀开了帘布,就见了聋娘与凤娘坐在方桌旁。 “娘亲,姨母,早安。” 季离上前问安,却只见聋娘和凤娘望着他,满脸的担忧。 “季离,你好些了?梨树下的那邪魔,可有不妥?你这剑……又是从何而来?” 面对着连声询问,季离悉心答过,又重新讲了一遍有关于自身内有剑,江宁附身,帮他取剑之事。 还有一月可活,却是瞒着没说。 好一番解释,才叫聋娘与凤娘稍稍放心了些。 只是,聋娘凤娘并没提及那道门二人身死之事,季离便也没主动谈起。 想来,是聋娘二人怕季离多想,特意避开了此事。 随后,聋娘仍嘱咐了好些句,才对着季离说道:“季离,今日早事,你跟娘一起巡吧。” 说完,便领着季离朝二楼走去。 等踏在楼梯上,聋娘才细说着:“今夜天河花船争艳,我青仙楼总要出上三名神女,你帮娘拿个主意,选一选吧。” 花船争艳? 是了,又到十五月圆,每逢这个时节,天河都要热闹上好几日。 季离也是远远的看过,当时只觉着花团锦簇又灯火璀璨的一艘艘船舶十分惹眼,倒是没太细瞧船上站着的人。 “娘亲,我不清楚花船争艳的细节,该是如何去选?” 聋娘答道:“自然是你觉着好看,瞧着顺眼就行。” 瞧着顺眼? 季离想着,昨日大厅中,姐姐们一齐冲他见礼,无论哪个瞧着都顺眼,这要如何选? “娘亲,那为何会有这花船争艳?” 聋娘解释道:“本来呀,最早的花船,为的是方便少男少女,私会定情的。” “现在呢?” “现如今却演变成了,天都的少年可随意冲船,而船头上所站之人,得出手拦下,若是拦不下,那船上的女子,人家自然要任选一位今夜作陪的。” 看来娘亲今夜,是打算叫我拦在前边的。 不过,听着倒是挺有趣。 “那去年,是谁在我青仙楼的花船上拦着?” 只听仙儿在身后清冷答道:“少主,是我。” 第三十章 大乾陋习 季离闻言诧异,回头看了看仙儿。 “仙儿,去年可有人登船了?” 只见仙儿微微扬头,轻声答道:“少主,去年冲船的共四十九人,我击落四十九人,无一人登船。” 四十九人? 季离不由得咽了咽口水。 仙儿果然身手不凡…… 季离怕自己忘了,又再牢记了一遍。 却只听刘治容在边儿上小声嘀咕着:“还是南胜的游花船好些,才子佳人吟吟诗作作对,才情足够惊艳,就能登船。” 所以啊,南胜才派你这公主来和亲。 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 季离想着,若是南胜的民风也能像大乾这般彪悍,恐怕就不会处处受着大衡国的挟制,敢怒不敢言。 此时,聋娘已是领着季离来到了二楼左行的第一间房前。 胡婉儿正俏生生的立于门旁浅笑,直盯着季离瞧。 只见她缓缓施过一礼,柔声道:“见过聋娘,少主。” “婉儿姐姐。”季离点头回礼。 聋娘也轻轻颔首,仔细的打量起胡婉儿。 片刻后,在聋娘眼里,已是把胡婉儿看了个透,并未发现任何不妥。 “今日无事,起牌。” 说完,聋娘就要朝下一间房走。 而季离却是心念一动,问道:“婉儿姐姐,今夜花船争艳,你想不想去?” 胡婉儿先是一愣,随即眼中亮起神采,问道:“少主,今夜,可是您守在船头?” “应该是我。”季离笑着点头。 胡婉儿便娇媚的笑道:“少主,那奴家要去!” 季离从第一次见胡婉儿,就是真心喜欢她这个笑容,总觉得看着就很舒心惬意。 “好,那算婉儿姐姐一个。” 说完,季离又回身对聋娘说道:“娘亲,选好了一位姐姐。” 而聋娘却像是早猜到季离会选胡婉儿一样,也没多说,只是点点头,便朝前走去。 季离和二位侍女自然跟上。 只听身后胡婉儿还不忘娇声说上一句:“少主,今夜,船上等您!” “好。”季离没回头,只是挥手应下。 而身后的胡婉儿则是偷偷的取下了门旁的木牌,回身进屋,轻轻关上房门。 虽说方才聋娘倒是说过今日无事,可起牌,但今夜她与少主约好要上花船,自然是要好好准备,不能再接客的。 “少主,您的眼光真是极好的,这位姐姐一看就是对您情意绵绵。”刘治容在季离身后怪腔怪调的说着。 季离听见了,却没理睬。 没承想连仙儿也在一旁添油加醋的附和道:“少主模样俊美,从来都是深得楼里姐姐们的宠爱。” 季离不得不回过头低喝道:“胡说!我几时受人宠爱了?” 却见刘治容冲仙儿说道:“妹妹你看,他真觉着自个儿长得俊美。” 仙儿捂嘴巧笑。 季离无言以对,只得羞愤转头。 聋娘这会儿已经站在二楼的第二间房前。 南玲珑此时正轻倚门旁,一双迷离的桃花眼,好奇的看着聋娘身后的季离。 “见过聋娘,少主。” 南玲珑礼过,举手投足都自带一种柔糯的怜人气质,格外动人。 “今日无事,起牌。” 聋娘仔细瞧过,南玲珑身体并无大碍。 十二位红倌人中,她是最为出名的一个,算的上是头牌花魁了,所以平日里只要她起牌,便总会有达官显贵世家公子慕名而来。 “少主,方才听您与婉儿说,今夜花船争艳,是您守船头?”南玲珑对着季离轻声问道。 季离倒是没想到南玲珑会同他说话,毕竟之前与她素未谋面,顶多是昨日在大厅,南玲珑于一众姐姐之中样貌算是出众,所以看过一眼。 “是,玲珑姐姐可是有事?” “少主,今夜花船三人,能否算奴家一个。”南玲珑说话间轻咬朱唇,眼含期待。 这南玲珑姐姐生的如此楚楚动人…… 也不是不行。 季离想着,他娘亲方才说过,只要是他瞧着好看顺眼就成,而南玲珑自然算是好看,又极顺眼的。 “好,若是玲珑姐姐想去,自无不可。” “谢少主!”南玲珑再施一礼。 “姐姐不必客气。” 说完,季离便随着聋娘往前走。 南玲珑也学着胡婉儿的样子,摘下了写着名字的红色木牌,回身关门。 而聋娘此时却轻声说道:“季离,南玲珑有一情郎,我瞧着心术不正,便拦了几次,今夜若是她求你放那情郎登船,你记得不要应允。” 季离这才清楚,为何南玲珑会开口求他带着上花船,原来是抱着与情郎私会的念头。 不过既然聋娘说她情郎心术不正,那就一定不是什么好人。 于是季离点头应道:“娘亲,我知道了。” 聋娘许是怕季离不上心,又再说道:“她也是命苦,父母为了养活弟弟,逼着她给老头子做小妾,她万般不愿,最后逃出家来,几经辗转,才在楼里落了脚。” “若是能有个好人,我也就放她离去了,但这男子绝非良人,你今夜一定不能心软。” “娘亲放心,我记下了。” 而身后的刘治容轻叹道:“这便是重男轻女,大乾陋习。” 大乾陋习? 季离回过头来,认真问道:“重男轻女,不该是男子提重物,做重活儿,女子提轻物,做轻活儿吗?” 仙儿美眸一亮,不由的点头道:“少主说的极是!” 刘治容却没言语。 她突然有了个想法。 该怎么哄骗少主随我回南胜呢? 巡房早事,从接下来第三间的红倌人李香君,往后倒是一切如旧。 直到十二位红倌人巡满,随后自然便是蓝牌的十二位清倌人。 而头一间清倌人房门口,站着的便是青仙楼琴道第一,李师师。 只见她轻拢着手,容装淡雅素净的站在门口,身姿亭亭玉立,软玉温香。 “见过聋娘,少主。” 聋娘点点头,又瞧了一眼季离。 她倒是没想到,十二位红倌人季离竟然只选了头两位,剩下的十人不管怎样与他说情,都被他婉言拒绝。 “今日无事,起牌。” 到了清倌人这里,聋娘看的便没红倌人那般仔细。 只是稍稍打量几眼,就已是定下今日起牌。 只因清倌人只要是身子没甚病痛,便能以艺侍客,自然不必瞧的太细致。 而李师师不知为何,从打聋娘领着季离过来,便目不转睛的盯着季离看,眼神温情柔和却不魅惑,总觉得与季离像是多年故交一般。 季离上次就察觉到,李师师似乎是误以为他是故人,但他几乎可以确认,从未与这素雅卓绝的女子见过面,不然他一定会记得。 可季离倒是真想问一问究竟是何故,而如今正好,能借着今夜花船的由头。 于是,季离便开口问起:“师师姐姐,今夜天河上的花船争艳,你可愿上船?” 李师师却目光一转,反问道:“少主,您觉着,我该不该去?” 季离并未犹豫,直接答道:“我觉得,师师姐姐若去,配着琴音,更会让我们这花船声色俱全,名动天河。” 李师师闻言,清雅的面上盈着淡笑说道:“少主,那便算我一个。” “好。”季离也朝她笑着点头。 连仙儿也赞许说道:“少主,这师师姐姐,您选的真是没错。” 一旁的刘治容好奇道:“李师师的琴音,听说是大乾无二?” 毕竟南胜使臣每回来,都要在青仙楼流连数日,这次若不是她跟着,恐怕连张之良也会来这听上一两天的琴,所以李师师饶是在南胜,也是极负盛名的。 谁知仙儿却摇摇头,纠正道:“是世上无二。” 刘治容闻言更是起了兴致,说道:“我也略通琴道,改日定要与这位姐姐共促音弦。” 季离瞥了一眼刘治容,倒是忘了她是南胜公主,想来定是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不擅长。 而聋娘早料想得到,季离会选李师师。 方才季离从红倌人中只挑选了前两位,南玲珑还是主动求来的,如此只剩一人,她就想着,季离定会给李师师留着位置。 “娘亲,今夜花船争艳,我选了这三位姐姐,您觉得是否可行?”季离这时已经定好人选,便想着向聋娘问起。 “你觉着行,自然就是行的,只要今夜你能守住花船,不叫我青仙楼丢人便好。” 季离听着丢人二字,想着娘亲用词实在是贴切,一语双关。 若是让人冲上了船,挑走了三位姐姐,那他这少主可真是因为丢了人,而丢人。 “娘亲请放心,今夜我定会全力以赴,守住船头。” 仙儿却是提醒道:“少主,今夜想来与去年一样,来冲船的大多都是些世家公子哥儿,您可不要……出手太重。” 季离知道,仙儿是怕他像昨日楼前那样,出手没个轻重。 于是,便伸手拍了拍仙儿的头,笑着说道:“不会的,又不是第一次打架,哪儿还能胡乱出手。” 仙儿缩了缩脖颈,没躲开她家少主的手,被拍了个正着。 而刘治容却是一下想起昨夜死去的叔侄俩儿,对季离的话,自然是半个字都不信的。 第三十一章 圣人下无敌 聋娘领着季离巡过了二楼的一整圈儿,早事才算是完毕。 除了走到沐雪姑娘门前,季离被这青仙楼第一舞姬抓住胳膊央求着,要他换掉一人,好让她今夜上船以外,再无其他波折。 若是别人对季离如此哀求,说不得他还真会心软应下,再想法子换掉一位姐姐。 可沐雪还真不行。 因为沈京昭已是多次在他面前表现出对沐雪的倾心,尤其他也答应要将沐雪介绍给沈京昭认识。 如此,便更不能叫沐雪登船。 否则,倘若沈京昭忍着一身伤痛冲船,他是拦还是不拦? 而就算沈京昭今夜不曾知晓,以他的性子,事后也定会前来寻个说法。 所以,无论如何,沐雪都是不行的。 而早事毕,启板过后,聋娘与凤娘便忙着诸多琐事,季离则同两位侍女在方桌上用了早饭。 谁知饭未吃完,王有志便先来到桌旁躬身。 “少主,门外有一道门神言派系的张姓长老求见。” 道门神言长老? 季离清楚,这一大清早道门就来了人,想必是因为昨晚江宁附身,出手杀人之事。 不过,既然与他有关,当然就没有逃避的道理。 “好,王先生,我去看看。”季离点头应下,起身往外走去。 仙儿忙起身跟上,不由得担忧说道:“少主,恐怕道门这时候来人,定是来兴师问罪的。” “不管是为何而来,总要见上一见。” 季离直朝前走,身后仙儿和刘治容对视一眼,都是惴惴不安。 王有志跟着季离,犹豫一下,还是提醒道:“少主,道门神言一派,近年来可说是势头正盛,时常蛮横不讲情理,所以待会无论那长老说些什么,您还是……忍一忍为好。” 蛮横不讲情理? 这句话说的还真是恰当。 季离昨夜已经是见识过,那王长老冷酷霸道拦在路中的模样,他当真是印象深刻。 “好,多谢王先生提醒。” 待得出了门,季离才看到门口所站之人。 这张姓长老与王有志差不多年纪,体型微胖,身穿一身素净白色道袍,身后却是背了一柄木剑。 瞧这样子,倒是不像蛮横之人。 季离看了一眼,走下台阶拱手礼过,才开口道:“在下便是季离,请问您可是道门张长老?” 而张长老只是微微点头,说道:“是我,我叫张全,你该记着。” 仙儿听到这名字,却是一愣。 随后,仙儿上前一步,贴在季离耳边低声说道:“少主,他是整个道门最年轻的六转半圣,号称是圣人之下,无敌。” 六转半圣! 圣人下,无敌? 季离想着,看来道门还真是瞧得起他,直接派了个如此强大的修行者过来! “小丫头,若是想夸我,可以再大点儿声,不然别人听不见,你夸了不是白夸?” 还没等季离开口,不想张全竟全都听了去,一字不差。 季离也不意外,只是恭声问道:“敢问张全长老,今日来此寻我,所谓何事?” 张全的眼睛很小,却仍是眯着眼说道:“你自然清楚。” “张全长老不说,我怎会知晓?” 没想到张全竟然丝毫不拐弯抹角,直言道:“你杀了我师兄。” 季离凝着眉,沉声问道:“长老何出此言?” “你不用如此紧张,本来那种废物,你杀了便杀了,我才不愿多管。” 张全长老倒不像是说假话,只因他言语间满是不以为意与毫不在乎的意味。 似乎在他眼中,道门死了一个五转的长老,不过是蝇头小事,完全不值一提。 季离听着张全如此言语,心想着果然不愧是道门神言一派。 昨日刚有了个王长老视人命如草芥,今日就出来个张长老,视王长老如草芥…… “那张全长老又是为何而来?” “掌教和大长老同时发话,我也是不得不走这一趟。”张全长老伸手在微胖的脸上挠了挠,无奈说道。 季离闻言,心中一沉。 “张全长老,是想如何?” 张全坦言道:“自然是叫你跟我去道门请罪。” 季离严肃问道:“我罪从何来?又为何要去请罪?” 张全却只是微笑道:“你跟我去了,便懂了。” “我若是不去呢?”季离皱着眉,再问过一句。 “自然是强拉着你去。” 没成想,话刚说完,张全长老浑身气势立变! 方才的他,看起来不过是一个背着木剑,小眼睛的胖道人。 可是这会儿,季离竟有种当初在明王府里,面对明王季云的感觉! 甚至,压力更盛! 不仅如此,只见张全开口念道:“跪。” 瞬间,季离像是被万般重物压着,双膝猛然朝地上跪去。 多亏他反应及时,左手抽出长剑,连着剑鞘拄在地上。 如此,才只能是双手死死握住剑柄,半跪着硬撑。 而仙儿和刘治容见状,才刚要上前扶住季离。 “别动。” 张全只说了这二字,仙儿和刘治容便定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季离眼见如此,直觉得张全的这一手段实在是太过诡异,竟如同言出法随一般! “好了,随我去吧。”张全轻念。 这究竟是什么神通术法! 季离听了这句话,突然间,四肢便不受控制,就像是提线木偶一般,缓缓的站起了身,同手同脚,别扭至极的朝着张全走去。 唰! 此时,只见一道清亮刀芒飞过,斩在季离身前地上,留下深刻刀痕。 而季离恍然间只觉身上一轻,再没了阻力,不由得飞身向后退去。 “娘亲!” 直到退至台阶下方,季离才发现,方才竟是聋娘出手。 聋娘朝季离点点头,却是开口说道:“张全长老,好久不见。” 季离在旁听着,也是没想到他娘亲居然与这张全是旧识。 而张全见了聋娘,却是换上了一副憨笑嘴脸,热切的招呼道:“呦,聋娘!好久不见好久不见,您近来挺好?” 聋娘浅笑说道:“托您的福,日子还算顺当,就是不知我这义子如何得罪了长老,让您不得已才拉下辈分,对一个小辈出手?” “哎呀,瞧您这话说得,要放在平日,说什么我也不会对您的义子动手啊。” 张全面上满是难色的说完,却忽地话锋一转:“可今日,无论如何,他也得跟我走一遭。” 聋娘收起笑意,轻声问道:“连我也没情可讲?” 张全仍是憨笑,打着商量:“聋娘,那人不在天都,您就别拦我了成不?您知道,拦又拦不住我,而且真动起手来,面儿上也不好看不是?” 要动手了! 季离听到这儿,不由得上前一步,把长剑带鞘别在腰间,同时右手拔剑出鞘。 噌的一声,清脆的剑鸣响起。 聋娘闻声看了一眼季离,朝他摇了摇头,伸手把他护在身后。 “那就不必多说,我倒要瞧瞧,当年那个追着我家妹妹寻死觅活的小子,当了道门长老后,又有何不同。” “聋娘,讲好了不提当年之事的。” 张全见聋娘铁了心要护着季离,也是甚没办法,只得伸手,抽出了背后的木剑。 别看这把木剑其貌不扬,满是刀刻斧劈的痕迹,要知道,只因是这把木剑在手,张全才能被称为圣人之下无敌。 这木剑,便是道门三剑之一的杨桃剑。 而聋娘见了杨桃剑,也是不免神情慎重。 “仙儿,把刀借我。” 聋娘朝着身后说道。 仙儿的直刀本已经折断,昨夜却是换了一柄。 此时仙儿闻言,忙抽刀出鞘,上前递到聋娘手中。 可当聋娘接过直刀,气质便不同了! 季离眼看着身侧的娘亲,在前一刻还是淡雅婉丽,秀而不媚。 却没想到在她握住直刀后,整个人便如同手中长刀般锋芒毕露,自带着一股锐利气息,叫人不敢直视。 张全见状,苦着脸劝道:“唉,聋娘,明知不是我的对手,这又是何必?” “张全,你若想捉我义子,自然要先过我这关。”聋娘说完,便伸手推了推季离,说道:“你往后退些。” “娘亲……”季离扶住聋娘的胳膊,实在是放心不下。 之前仙儿已是说过,那胖道人乃是圣人之下无敌,如此说来,聋娘如何会是对手? 仙儿却上前拉住季离往后退去,口中劝慰道:“少主,聋娘是五转通十脉,可以一战的。” 可仙儿虽是如此说,眼中的担忧却仍是藏不住的。 五转通十脉? 那就是还不到六转! 这张全既然敢号称七转之下无敌手,总不会是浪得虚名。 季离心想着定不能叫娘亲因此涉险,便率先开口喊道:“张全长老且慢动手,我跟你去便是!” 第三十二章 我什么都知道 呦呵? 还是个孝顺小子! 张全听到季离所言,没想到如此情形下,他还真敢和自己走,不由得高看了他几眼。 不过,他倒也是乐得不用动手,便收了杨桃剑,说道:“那就随我走吧?” “好,请长老稍等。” 季离对张全拱拱手,随后转过身,拉住聋娘的手,强拽了几下,才接过她手中的直刀。 “娘亲,我自己惹出来的祸事,怎能叫您替我担着?您放心,我就是随他去了,也定没甚大事。” 说完,季离把手中直刀递还给仙儿,谁知仙儿却没接着。 “季离,你不能去!道门的人可不会与你讲什么道理!” 聋娘拉着季离胳膊,一双美眸瞪着张全。 而张全像是没听到一般,又伸手挠了挠脸。 “娘,别担心,我不会有事,毕竟又不是我做的。” 说完,季离背对着张全,朝聋娘指了指自己的右臂。 本来他是想说,事情是江宁做得,与他无关,就算是这会儿跟着张全去了,道门的人也定然查不出来什么。 可聋娘却是误解了他的意思,以为季离是在说,娘亲放心,实在不行我就让邪魔附身,杀他个七进七出! 如此一来,她如何能放心? 而季离还没觉察,只顾着和仙儿还有刘治容交代着:“你俩也在这儿等着,我要不了多久便能回来。” 仙儿又换上了那副冷着脸却嘟起嘴的矛盾神情,她也算是有了经验,清楚她家少主受不得她这个样子。 “少主!我也要去!” 可季离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不行。” 季离摇着头,把直刀收进仙儿刀鞘。 手划过仙儿纤细腰肢的时候,不知怎的,鬼使神差的张手捏了一下…… 满手的滑弹柔嫩触感。 “呀!” 仙儿腰间一痒,登时红了脸,却是偷偷忍了下来。 “少主,您说过……” 季离看着羞红了脸的仙儿,只觉胸腔里的憋闷都顺畅了不少。 “不管我说过什么,总之这次不行,刘治容,你看好她。” 如此紧张的时刻,刘治容倒是没注意季离与仙儿的小动作。 “好,我就在这儿等着,少主……一定要小心。” 随后,刘治容就伸手环住了仙儿。 她心里想着,若是季离能扛得过这一次…… 一定要把他骗去南胜! 就算是把这座青仙楼搬过去,也在所不惜。 大乾……太危险了! “嗯,放心吧。” 季离说完转身便走,仙儿喊他,也没回头。 张全把一切都看在眼里。 他本来以为,大长老是闲着没事儿,扯着蛋了,才非要把季离带回去。 一个十五岁的少年,难不成还真能一枪击杀道门五阶长老? 以为人人都是天人转世,天狼星下凡? 可这会儿,张全突然起了一个念头,连他自己都不敢置信。 看着迎面向他走来的俊朗少年。 没准儿,真是他。 “张全长老,走吧?”季离走到他面前,发现他竟还在发愣,只得出言提醒。 “好,走。” 说完,张全对聋娘作揖,便转过身,领着季离朝街尾走去。 此时,聋娘却是再忍不住。 二人身后,只听聋娘喊道:“你还要看热闹看到几时?” 茶摊上,满脸络腮胡子的羊倌儿,缓缓的站起了身。 他看着聋娘,目光柔和却不敢直视,只是轻声说道:“你知道我在。” 聋娘瞧见他就气不打一处来,娇喝道:“少废话!先给我把他拦下来!” “好。” 羊倌儿点头,理了理破旧不堪的衣襟,才迈步朝张全走去。 本来胖道人已经走出挺远,却猛然回头。 “我当是谁,原来是书院三先生!” 他看着羊倌儿,紧张的情绪也缓了下来。 本来他以为,是那人回来了,不免吓了一大跳。 可如果真是那人,他这会儿就得开始跑了。 头都不能回。 羊倌儿走的很慢,快五息才赶上了二人。 “张全,你带不走他。” 说过一句,羊倌就抽出了腰间别着的短鞭。 虽说他舍身拦住道门最年轻的六阶长老,算得上是侠义之举。 可季离看着眼前满脸胡子拉碴,浑身脏兮兮的羊倌儿,手握一根放羊的鞭子…… 这……真是书院三先生? 原来玲珑塔前的故事,不是骗人的? 可无论怎说,季离都没觉着自己得救了。 张全又眯起了眼,冷笑一声,说道:“三先生,放羊多年,莫不是……把自己给放傻了?” 羊倌儿却轻声道:“放羊之前,你就打不过我。” 没承想张全最听不得这个! 要知道,当年同期的几人里,他无论是天资,实力,身家背景…… 处处都是垫底。 就连喜欢的女子,都不愿正眼瞧他。 可他就是不服,所以便没日没夜的苦修,都修的身材发福了! 至今,他已是道门最年轻的长老。 号称圣人下,无敌。 一身实力,在整个道门中,更是能排行第四。 “我早不是当年那个被你看上一眼,就吓得不敢说话的小子了。” 张全说完,再次伸手,拔出了背后的杨桃剑。 方才拔剑,他其实只是打算叫聋娘知难而退。 可这回,他是真打算出剑的。 而羊倌儿看了一眼他手里的剑,就再没放在心上。 只是问道:“你确定?” 张全气势疯长,木剑上道意勃然而起。 “我也想看看,放羊这些年,你还能有何长进!” 接着,他就抬剑直指羊倌儿,似乎是胸有成竹,不屑于先出手。 可羊倌儿轻轻的摇了摇头。 叹息一声。 随后,只见他的双脚,渐渐……离地了! 羊倌儿竟然腾空七尺有余,悬空而立! 这一幕,惊了整条长街! 要知道,就算再孤陋寡闻的人都听说过。 七转成圣,夺了天地造化,争到一线天机,便可踏空而行! 于是,满街的惊呼不绝于耳,无论是看热闹的,探虚实的,监听监察的。 “圣人!大乾又出圣人了!” 而张全手中的杨桃剑,绝对是有史以来,最屈辱的一回。 要知道,在上任掌教的手中,这柄杨桃剑曾经南下,毁了八个国家的十九处修行山门,还荡平了如今大衡国通天教的神坛。 当年形势纷乱,大乾势弱,全凭着这柄杨桃立威在前,镇南将军才能随后借势,横扫南方诸国。 可是这会儿,握着杨桃剑的人,手在抖。 所以,杨桃也在憋屈的跟着抖。 “你……” 张全实难相信,惊疑不定道:“你竟七转了?放羊也能放成七转???” 张全此刻心里清楚。 他今天恐怕还真带不走这个少年了。 羊倌儿踏空而行,低头看他,说道:“嗯,一不小心。” 张全尴尬的,缓缓的收了剑。 说甚废话! 要是一不小心就能成圣,那不早就圣人遍地走了? 他只觉得心里升起一阵挡不住的挫败感。 修了这些年的道,到头来还不如人家一个放羊的? “这件事,总不会就这么算了。” 张全盯着羊倌儿。 虽说早知道要不来一个说法,可长街上围满了人,也不能屁都不放一个,就灰溜溜的走。 羊倌儿疑惑。 这就是不打了吧? 张全啊,竟还是那般怂,一点儿没变。 羊倌儿落到地上,别好了短鞭,才说道:“再来人,直接寻我就好了,我就在门口儿等着,也省得聋娘费心。” 张全点点头,想再说什么,却没说出口。 转身,就走。 他今日失了体面,也丢了傲气。 这两样东西,他是自从当年天都大乱后,才开始养起来的。 本来养了十几年,却没想到才碰到当年的书院三先生,便碎了一地。 季离看着那胖道人头也不回的离去,一时间仍是没回过神来。 圣人。 他方才眼看着羊倌儿在他面前,凌空而立。 说不震撼,那是骗鬼的。 这时候季离再看羊倌儿的那身腌臜袍子,只觉得特立独行,连满脸的络腮胡子都带着一股子神圣的粗犷味道。 此时的羊倌儿冲季离招了招手,说道:“走吧,还傻站着。” “好嘞!”季离跨步,三两下就跟上羊倌儿脚步。 “季离是吧?其实我什么都知道。” 正慢慢走着,羊倌也不管周围全是围观的人潮,没头没尾的说了这么一句。 季离也是被他说的一怔。 他真是不清楚,羊倌儿到底知道了什么。 是说他梨树下的邪魔? 还是他明王次子的身份? 或者说,他是想表达,知道季离杀了道门的长老? “前辈,您是指……” 羊倌瞥了他一眼,哼了一声说道:“你掐了仙儿的腰,别以为我没瞧见。” 季离顿时错愕。 羊倌却自顾着冷声说道:“仙儿是个苦命孩子,父母都不在了,但我和她父母是故交,你若是敢对她不好,休怪我断了你的子孙根!” 季离吞了吞口水,不由得冷汗直冒。 看来,往后不光要牢记仙儿身手不凡,还要记着,她有个圣人靠山…… “前辈,我记着了。” “嗯。” 羊倌儿应了一声,就领着季离回到了聋娘面前。 “人带回来了……”羊倌儿在聋娘面前,可是没了方才圣人之威。 只见他低着头,眼神不住的躲闪,看着就像是个欠人银钱的普通放羊汉子。 “滚回你的茶摊坐着。” 聋娘说完这句,就拉着季离朝楼里走。 而羊倌儿却点点头,一言不发,直朝道旁的茶摊走。 原来你怕我娘? 季离瞧着他灰溜溜的往茶摊长凳上坐,一副受气模样。 就是你说要断我命根? 哼哼,我有我娘! 你断一个试试? 第三十三章 这就是圣人啊 “娘,那羊倌……书院三先生,与您是旧识?” 季离与聋娘坐在方桌旁,旁敲侧击的问了好些遍。 “这你就别管了,反正往后有事,到茶摊找他。” 聋娘也不愿多说,许是心情不好,直盯着桌面发愣。 “娘亲,那……” 坐在一旁的凤娘冲他摇了摇头,轻叹道:“季离,要不你先出去走走,这些事回来再说吧。” 季离见聋娘面色不好,虽说担心,但凤娘已经如此说来,总不能还不识趣的乱讲乱问。 “娘亲,姨母,那我先出去一趟,等会儿再回来。” “嗯,去吧。”聋娘只是点了点头。 季离不舍的瞧了一眼,才起身朝外走。 刘治容和仙儿礼过,赶忙跟上。 不过她们倒是不再担忧会有何危险。 毕竟青仙楼门口可是坐了一个圣人。 哪个不开眼的,还敢来寻衅滋事? 凤娘起身送季离出门。 “你娘与他曾有过一段……缘分,你也别再多问,只当他是普通长辈就成。” 凤娘如此说着,便把季离推出了门去。 季离虽说仍是一头雾水,可单凭猜测也猜得到,玲珑塔前的石碑上,讲的大概就是他娘亲与羊倌儿的故事。 不过,这故事想来应是改动过不少,真相究竟如何,总不能全靠臆想。 而季离领着两位侍女出门,凤娘却又愁容满面。 回到方桌挨着聋娘坐好,她想了一会儿,还是开了口。 “姐姐,您早知道他每年都来,也知道他这些年受了不少苦,当年那件事,后来也查清了,全是虚假……” 聋娘却伸手揉了揉额头,打断说道:“别提他,我头疼。” “姐姐!” 凤娘喊过一声,却仍是劝道:“您不能总是这般拖着吧?迁延岁月许多载,以后的事谁还能说得准?” “他成了圣人。” 聋娘这时候才转过头来,看着凤娘说道。 “嗯,姐姐,我知道。”凤娘应了一声,等着聋娘的下文。 “当年那件事,世人就一定会还他一个清白。” “就算是人们给了他一个道歉,还了他书院三先生该有的体面。” “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又满腔热血的少年。” “谁还给我呢?” 聋娘说着,像是回忆起曾经那个敢当着一众豪强的面,拉着她的手不放的少年。 虽说从那往后的种种,满是遗憾,但那一幕,她却从未忘却。 “姐姐,您……” 聋娘不愿再说,只是摆摆手道:“我要想想,你先去忙吧。” 凤娘犹豫再三,看姐姐如此,她也没再劝。 甭管从前是有多两情相悦,情投意合。 但是许多事,一不小心错过了,可能真就错过了,再也回不去。 季离领着仙儿和刘治容,正站在茶摊前。 羊倌儿斜坐在长凳上,翘着腿,捧着茶碗。 从打茶摊的老板见识了这位圣人飞天,霎时间就态度大变。 不光殷切的倒茶送菜,还掏出抹布把桌椅板凳上的油污尽数除去,擦得透亮。 茶摊前本来围满了人,大部分是来瞧瞧这大乾新起的圣人,原先的书院三先生的。 还有一些人,是抱着重金厚礼,准备来碰一碰运气。 毕竟按理说,他不再是书院的三先生了。 所以,无论是哪个世家门阀或是江湖宗派,只要能得了这新晋圣人的助力。 跻身一线势力,指日可待。 可这羊倌儿却赶跑了所有人,只说了一句。 “往后,这青仙楼的门口儿有我看着,别来生事。” 此话一出,又再惊呆众人。 大乾今日不光出了个圣人。 而且这圣人还甘心情愿,在青楼门口看门! 此话一出,便在天都不胫而走,没多久就传出了许多个版本来。 “你瞪着眼看我作甚?” 羊倌儿眼瞅着季离就站在他面前盯着他瞧,也不说话,实在是烦人透顶,便开口呵斥道。 季离也不怕他,只是拱手道:“敢问前辈姓名?” 羊倌儿瞥了他一眼,没好气的说道:“黄金甲。” 季离一愣。 黄金甲? 您这一身行头,实在是……不配这名字。 羊倌儿说过名字,却看他打量自己衣着,没来由的恼怒。 “我叫黄金甲,就得穿得满身金?” 羊倌儿抽出短鞭指着季离鼻子。 “当朝好几个史姓的官员,也没见他们天天捧着那污秽之物顶在头上!” 季离直觉好笑,却只能憋住,无论如何不能笑出声来。 可身后的仙儿和刘治容没他那么好的憋笑本领,双双捂着嘴偷乐。 而羊倌儿这会儿,倒是刚好想起仙儿来。 “仙儿,我当年与你父母私交甚好,往后这小子若是欺负你,尽管告诉我!” “是,谢过黄……叔叔。” 仙儿抿着樱唇忍住笑意。 说完,她扬头看了季离一眼,恰好季离也在看她。 这一刻,季离只想起一个词来。 夫纲不振。 这是万万不可的! 不过,好在娘亲能治住他。 “黄前辈,我有一事相求。” 季离此时回头躬身,行了一礼。 而黄金甲却是短鞭一晃,直接拒绝:“别求,不行。” 季离没想到这黄金甲如此不通人情,倒是打乱了他原本的想法。 本来他已经准备好,要问一问身上的病症,再打听下神阙穴的问题。 若是交谈甚欢,那就请他指点过如意的修行之法,最好再传个一招半式。 可谁知却是连话头儿都没开成,就被他把话堵在了嘴里。 “黄前辈,我只是想向您请教修行上的小小问题。” “说了不行就不行。” 黄金甲捧着茶碗喝了一口,撂在桌上,又低头摆弄起手里的鞭子来。 季离见状,只得使出杀手锏:“黄前辈,您想不想进楼坐坐?” “都说了不……你说啥?” 黄金甲以为是听错了,抬头朝季离看过去。 而季离正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挺直着身子,手撑剑柄。 “黄前辈,我是说,能带您进青仙楼。” “……如何进?” 黄金甲疑惑问起,却是怀着期待的。 季离自然清楚黄金甲如今这副模样,定是因为对聋娘情根深种又心怀愧疚,才会只敢坐在茶摊远远瞧着,连楼门都不敢靠近。 若是其他事,他倒的确不敢妄言能帮的上忙。 可方才娘亲难受的样子,他可是全都看在眼里,要说把握,没有十分,也有个七八分。 “黄前辈若是能帮着答疑解惑,我自有办法能叫娘亲允你进楼,还让你在楼里住下。” 季离一口气说完,就上前一步,坐在了黄金甲正坐着的长凳上,紧挨着他。 倒不是因为没有其它凳子坐,而是他要叫黄金甲知晓。 此事,他十拿九稳。 黄金甲偏头看他,神色几许迟疑,却还是说道:“你可知,你娘……恨我十几年,早不愿再多看我一眼。” 他当年没拦下那女子。 无论是为了父母,为了家门,为了大义。 不管是为了什么。 可伤害到了聋娘,就是他的错。 大错特错,弥天大错,不可饶恕。 首先,他自个儿就原谅不了自个。 茶摊老板很有眼力见儿,这会儿给季离也上了一碗茶。 可陈圆圆不在身边,仙儿和刘治容怎看也不像揣着银钱的样子。 “记他账。” 季离捧着茶碗猛喝了一口,才对老板说道。 “好嘞!” 老板笑着走开,也不在意。 这可是圣人在他茶摊喝茶,那得是多大的荣幸? 别说几碗茶钱,就是要了他这摊子,他也会笑呵呵的倒出地方。 不过,圣人总不会亏待他就是了。 喝过了茶,用衣袖擦擦嘴,季离才接着说起。 “嗯,想必您定是惹我娘亲生气来着。” 黄金甲实在是没想到,这季离竟敢与他平辈相谈,毫无尊崇可言。 但是,没办法。 他如今最想的,当然是能与聋娘和好如初,再续前缘。 所以,只能忍下。 “如此,你还以为能带我进去……住下?” 季离听完,笑着点头。 “我从不说假话。” 说完这句,季离捧着茶碗,一饮而尽。 如豪饮一碗烈酒。 可这话,仙儿和刘治容却是不信的。 “你容我想想。” 黄金甲低下头,再次摆弄起手中的短鞭。 只是手上动作纷乱又无章法,鞭绳都被绕着指头缠了好几圈儿。 季离看了看他的手,不由心头大定。 “好,前辈慢慢考虑,我就先走了。” “嗯。”黄金甲没抬头,只是应了一声。 季离起身便走,头也不回。 此番对话,他已是料定,黄金甲定会尽心尽力的帮他,不会有差。 走了一会儿,仙儿回头瞧了一眼,小声问起:“少主,您真打算叫他进楼?” 季离倒是没故意小声,而是直言道:“总好过他们俩,隔着个楼门各自难受吧?” “嗯,也是。”仙儿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季离却心想着。 这就是圣人啊。 与他见过的那些普通男女都一个模样。 圣人又怎样? 与世人有何不同? 还不是喜欢的人得不到,得到了又不珍惜,在一起时怀疑错过,等失去了才知道后悔。 后悔的直想相见,可相见了又相顾无言。 如此一生,便满是遗憾。 第三十四章 夏侯青 今日天晴,艳阳普照。 昨个儿暴雨后,整片天空都像是被洗了个透,万里无云,天朗气清。 季离要去东三街。 虽说昨夜手刃了那采花恶贼,可后来被诸多事情耽搁,还没来得及告知陈捕头。 他总是心念着老陈捕头那天在府衙门口,嘴里念叨那几句话,躬着身子送他们的模样。 老陈捕头说了好些遍,他们一定能行。 季离便早就想笑着告诉他。 幸不辱命。 于是,虽说仙儿和刘治容求着他要先去吃糖人儿,可他还是义正言辞的拒绝了。 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是,他没带银钱。 东三街上,还是一如既往的热闹,正街就是正街,连两旁的商贩都井井有条,当铺赌坊更是没见到一家。 只是这一路上,就连他都数次听到旁人议论纷纷。 大乾又出了个圣人! 都说大乾这位新晋圣人,对一勾栏女子一往情深,守在青楼门前苦等。 还有一人说,是那女子水性杨花,负了书院三先生在前,而不是早先传出的三先生脚踏两条船。 听着那人夸夸其谈。 季离只得上前踹了他一脚。 这一脚他稍稍用了点儿力,把人踹出了挺远。 又是从背后下的脚,所以等那人挣扎着爬起来,他早就和两个侍女走出老远。 可听着身后传来阵阵响亮的骂街声,季离却后悔,那一脚没多使点劲儿。 东三街的府衙门口,这会儿不知为何,没站着衙役。 大门也敞开着,季离自然就直接朝里走。 “少主,等会儿!” 刘治容却没进门,而是站在台阶下,指着门旁的悬赏榜。 季离和仙儿便回过身来,走下台阶,一齐看向榜上。 原来,这块悬赏榜竟让人用利器划过一道,榜上的那些名字,都被竖着划下了。 仙儿疑惑道:“莫非有人把这些悬赏……都做了?” 都做完了? 这才一天不到的时间。 季离摇摇头,说道:“进去问问吧,应该不会。” 说完,便朝府衙里走去。 可才刚绕过了门口的浮雕照壁,眼前的景象不由的叫季离一阵心惊。 出事了! 只见地上横七竖八的,躺了好多衙役与捕快的尸体,衙道上也满是血迹。 而衙道前方的正堂门口,还有十数名捕快拔刀围在门前,却踌躇犹豫着不敢往里进。 “怎么回事?”季离快步上前问道。 门口围着的捕快听到身后有人说话,都吓了一跳,可回身看到是季离,却像见了救星一般。 “季离少主,里面来了个煞星!逮着陈捕头不放,非要捕头说出是谁杀了他那穿白衣的兄弟!捕头被他捉住,弟兄们不敢进啊!” 季离昨日才来过,这个捕快刚好认得,自然是清楚季离身份。 穿白衣的兄弟? 应该是昨夜那恶贼了! 季离清楚了缘由,便抬头往里瞧,口中又问道:“府尹大人呢?” 那名捕快说道:“好几日都没来过了,也不知上哪儿逍遥去了……” 的确,昨天就没见着。 怪不得东城府衙如此不堪。 “让路,我去看看。” 门口被他们围着,季离实在是看不出里面情况,只好先叫他们躲开。 而捕快们一听季离要进去,立刻往两旁闪开,给他让出门口的路来。 “少主,当心。” 刘治容自是清楚,昨天死的那恶贼是通天教弟子,一身实力更是已至三转,所以想必,里面自称是他兄弟的,也不会弱到哪里去。 “嗯。” 季离手扶剑柄。 昨夜虽说胜的有惊无险,但说到底还是取了巧的,他当然不会掉以轻心。 可谁知跨进门口,刚一转头,里堂的一幕就叫季离再难像门外时那般平静。 老陈捕头平趴在地上,背后被一黑衣人用脚踩着。 而那人坐在凳子上,正捧着一本书在翻看,满脸的不耐神情。 “你们这案件记录都没写,当官儿的又如何清楚,是谁接了悬赏的?” 黑衣人弯腰伸手,把书递到陈捕头的眼前,厉声质问。 老陈捕头被踩的胸闷气喘,却也只能回道:“夏侯大人,我真不知道你家兄弟是谁杀的,属实是没人来我这儿接过悬赏啊!” 此时,季离和两位侍女上前。 老陈捕头起不了身,仍趴着,略微仰了下头,刚好见了季离,瞬间,眼中便有了神采。 可季离眼看着,老陈捕头的目光逐渐变得犹豫,挣扎,随即才越发坚定。 没等他开口。 只听老陈捕头抢先道:“季离少主,您定是来找我家大人吧?府尹大人今日不在,您明儿个再来吧!” 说完,还不停的冲季离使眼色。 老捕头,急的直流汗。 季离没回话。 他知道,老陈捕头是怕他会有危险。 方才他初见季离时眼中的光采,也定是因为心里猜到,那白衣恶贼是季离所杀。 可如今那恶贼的同伙儿上门,哪怕老陈捕头已是身处险境,哪怕他正被人狠狠的踩在脚底下。 只因他没法确定,季离能不能是那人的对手。 所以,他便想自个儿扛着。 这就是大乾的一名普通捕头,已经刻在骨子里,成为了习惯的责任感。 可季离当然不会让他如愿。 只见他朝前一步,迈过里堂的门槛。 随后,便拱手,躬身,看着老陈捕头,微笑。 “陈捕头,那白衣采花恶贼,于昨夜已被我亲手诛杀!再不能为恶!幸不辱命!” 季离这句喊的声高,屋里屋外,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那所谓的夏侯大人,自然也听见了。 老陈捕头却是一怔,立即惊慌道:“季离少主,您说的这是什么话,您……” 却没想到那夏侯大人脚上一踩,老捕头胸腔受压,气息不足,后半句却没说出口。 好在这夏侯大人只是踩着老陈捕头站起身而已,否则,若是多踩上一会儿,恐怕老捕头就得上不来气,憋死过去。 “你叫季离?” 那夏侯大人起身后,背负着手,双眼正盯着季离上下打量。 “是我,你是谁?” 季离看着此人身材壮硕,面上有疤,配合身上硬朗气质,像是军中之人。 只一眼看过去,就能瞧出,此人定是不好对付。 “我是夏侯青,大衡人。” 夏侯青瞄了一眼季离身后两位俏美侍女,又试探问起:“你是谁家少主?” 夏侯青会看着仙儿二人问出这句,倒不是他有何非分之想。 而是他兄弟二人此番来到大乾,本是带着任务来的。 若是季离身份尊贵,那便动不得手,否则若是生出乱子打草惊蛇,定会误了大事。 “我是青仙楼少主。” 殊不知夏侯青却是面上一怔。 “青仙楼少主,季离……是那个潜龙榜首?”就见他眼里透着喜色,又连声问道:“你身后俩侍女,哪个是南胜公主?” 季离不知他为何会如此问起,但想来也不会是什么好事。 “关你何事?” 可刘治容的俏脸上却满是惊色。 “少主,他应该是冲我来的。” 刘治容踮起脚尖,贴在季离耳旁低语。 季离点点头,还没来得及说话。 他也猜到了,这夏侯青许是大衡派来,意图对南胜公主不轨的。 而对面的夏侯青见了,却是指着刘治容笑道:“就是她吧?不愧是南胜公主,的确是美貌动人。” 他是真没想到。 他那兄弟喜好稚女,他没当一回事,以为不算什么,不料兄弟因此丢了性命。 可任务要紧。 本来还琢磨着该如何寻个机会,进青仙楼里刺杀公主。 尤其今日青仙楼门口还多了个圣人看门,这让他着实头疼了许久。 只想着先帮兄弟报了仇,再想办法。 却没承想,这公主竟然自己送上了门! 这下得省掉多少繁杂事儿去? 季离见他眼神不善,遂伸出手,把刘治容护在身后。 随后才说道:“门外那些衙役,是你杀的?” “自然是我。” 夏侯青应下后,也张口问道:“我那兄弟,是你杀的?” “是。” 季离点头。 心想着。 门外的人是你杀的,那就好办了。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本来,只死南胜公主一个,也不是不行。” 夏侯青像是在同自个儿说话,声音不大,但是却透着阴狠:“但既然是你杀了我兄弟,那你也得死。” 谁知,季离听完却摇了摇头。 “道理不是这么讲的。” 夏侯青以为,季离三人已是囊中之物,便不急于一时,轻笑一声,好奇道:“那该如何讲?” 季离左手扶住剑鞘,右手已握住了剑柄。 他自从昨日经历了那许多事,便想着往后,定要与这些冷漠无情之人,划清界限。 同时,他也打定主意,要寻出个办法,能叫这许多修者,再不敢草菅人命,对普通百姓随意生杀予夺。 可虽说法子还没想到。 但眼前这夏侯青。 却是该杀。 “你那兄弟,害了六名稚女性命,我杀他,是有道理的。” 季离说过一句,噌的一声,拔出腰间漆黑长剑。 “而你今日,无故袭杀我大乾官差,所以我杀你,自然也占着道理!” 说完,季离抬手,剑尖直指夏侯青。 第三十五章 刀落玉碎瓦不全 夏侯青耐着性子听季离说完,实在是只觉无趣。 看到季离竟敢用剑指他,更是怒极反笑。 “好啊!我就看看大乾的潜龙榜头名,究竟是如何的不同凡响!” 说话间,夏侯青双腿微屈。 话音刚落,只见他眨眼间便腾身而上,稍稍侧头,就避过了季离的长剑,右拳电闪而出,朝季离腹部击去。 好快! 季离的长剑还未来得及动上分毫,夏侯青就已经闯进他的怀中,挥拳袭来! 不过,毕竟季离昨夜与通天教之人也算斗过一场,早就提防着偷袭。 于是他左手张开,掌中黑气缭绕,对着夏侯青的右拳就迎了上去。 同时,季离右手的长剑也极力回收,只想着在抓住夏侯青的右拳后,刺进他身侧。 谁知一切并不如他想得那般顺利。 嘭一声。 如砸在重革之上的闷响。 季离往后疾退数步,直撞到了身后的刘治容,才被她托扶住身子,不至于摔倒。 好大的力气! 方才季离的确是用左手挡住了夏侯青的右拳。 可是,他却根本抓握不住,只觉夏侯青的拳上传来一股巨大的力道,顶着他的左手,一拳便将他击飞。 这夏侯青,恐怕比昨夜那恶贼要强上不少! 季离站直身子,扭了扭生疼的左手腕。 要知道,他是凝了好些如意黑气在左手上的,可这一拳,竟然直接将所有黑气尽数轰散,一丝一毫都没留下。 “废物!” 夏侯青嗤笑一句,再次双脚踏地,猛冲而来。 可一旁的仙儿却是做好了准备。 她此时身子微侧,半蹲着,左手扶着腰间刀鞘,右手握住刀柄,正是拔刀术的起手式。 只见仙儿左手拇指猛地向上推开了刀镡,刀身随即出鞘一寸。 接着便是一道极其耀眼的亮光,从仙儿的刀身处迸发而出,霎时间,整个里堂明光锃亮。 夏侯青没防着这一手,也并不清楚仙儿的拔刀术还有这神异刺目的亮光,所以一时间被晃得睁不开眼,不得不停下脚步。 噌! 仙儿拔刀,明晃晃的半圆刀芒直斩而出! 就在刀芒才刚飞出之际,仙儿高喊道:“少主!” “好!” 季离方才站在仙儿身侧,所以明光对他目力的影响并不算大,听到仙儿提醒,当然清楚时机正好。 于是他大跨步的上前,毫无多余动作,剑身携着浓烈黑气,提剑便刺! 这时,季离心里也是抱着个想法,此番回去,定要虚心向仙儿请教这拔刀术该如何修习。 毕竟他现在对敌全靠如意黑气硬拼,实在是太过吃亏。 而刘治容的反应也是迅速,右手剑指并拢,足尖点地轻跃而起,于半空中自上而下划出一道剑芒。 一时之间,仙儿的刀芒,季离的长剑,刘治容的剑芒,几乎一齐临身。 哧! 却没想到,只有季离的长剑建功,刺进了夏侯青的左胸口处,剑尖入体二寸有余。 而刀芒和剑芒,除了斩破他的黑衣以外,竟然连夏侯青的皮肉都没伤到! 真是皮糙肉厚! 季离明显的感觉到,长剑似乎是刺中一堵石墙一般。 眼见深入一些,就能直刺心口,一举取了他的性命,却再无法寸进。 而夏侯青此时恰好睁眼,抬脚便朝季离踹去。 季离只得抽剑飞退,拉开距离。 “少主,他……应是四转。” 仙儿见自己的一记刀芒居然未能伤其分毫,心中有了定论。 她已是做好了拼命的打算。 她最擅长的不是拔刀术,而是刀舞。 可刀舞一出,不死不停。 “是四转,没错的。” 刘治容也上前一步,站在季离身旁。 她实在是懊悔又自责,只想着已是经过了昨夜那般险境,怎还没记着要带一把剑在身上。 原来是四转。 季离对着她们点点头,心想难怪方才夏侯青一拳就能击散他手掌中的全部黑气。 毕竟四转实力,他能不被打断手腕,已经算是难得。 而夏侯青却是勃然变色! 他早知道季离乃是潜龙榜首,三转实力,所以压根儿也没放在心上。 可没想到,一个三转的少年,竟然能把剑刺进他胸前! 他不光是四转。 他修的可是通天教的不死身! 寻常四转想伤他都难,更何况一个三转的小子? “你竟能伤我?” 夏侯青是既愤怒又惊疑,连声问道:“你那是什么剑?” “我这是……” 季离想了想,认真说道:“抱歉,忘记取名字了。” 季离提着剑,浑身裹着黑气,随时准备再次拼杀。 而夏侯青伸手按住左胸剑伤,只觉伤口中有股霸道的剑气,正在横冲直撞。 他只认为是那柄漆黑如墨的长剑太过妖异。 “没事,那就等我杀了你,再给这剑起个名儿。” 夏侯青说完,已是打定主意要夺下季离这长剑,才刚想迈步动作。 就在这时,一直在他身后的陈捕头,不知何时双手握着一柄大刀,正高高抡起。 眼看着,老陈捕头竟对着夏侯青挥刀欲劈! 其实,他也是提刀犹豫了许久。 他清楚,这一刀下去,管不管用先不提,他自个儿恐怕是活不成了。 可他还是决定要劈这一刀。 只因他这个年纪的捕头,经历过大乾持续积弱,南方豪强连年欺压,乾人好长时间都抬不起头来。 直至神皇起势,明王杀进神魔域,征南军扫平诸国! 他当年是扛着大乾军旗的。 也是他头一个,把军旗插在了望北城的城头上。 许多年过去,仍是豪情壮志激荡。 所以,心中自有一股子热血在。 如此便更看不得,几个小娃娃在他面前拼死拼活。 挥刀莫问身后事,刀落玉碎瓦不全! “不要!” 季离一时心急如焚。 就连仙儿和刘治容的刀芒剑气都不能伤到他一丝一毫,单凭老陈捕头一介凡人,如何伤的了他? 此举,与送死无异! 于是季离也来不及多想,喊过一声,便腾身而上,挥剑便斩。 可老陈捕头的眼中已满是决绝,大刀抡的极快,直劈中了夏侯青的后脖颈上! 咔嚓一声! 只听大刀脆响,顷刻断为两截,夏侯青的脖颈却连刀痕都未曾留下。 而老陈捕头双手仍握着半截刀,势力未尽,无法收身。 夏侯青真是没想到,一个老头儿竟也敢对他动刀! 只见他侧身往后一踹。 嘭! 老陈捕头被一脚踹中面门,眼看着整个人打着旋儿地往后翻飞。 王八蛋! 季离只觉冲冠眦裂,双手握住剑柄,浑身黑气勃然而发。 一瞬间,从未有过的澎湃黑气自神阙穴中喷涌而出,尽数凝于长剑之上。 只见长剑犹如黑气蒸腾的狼牙棒一般,直砸在夏侯青胸前的双手之上。 本来夏侯青踹飞老陈捕头后,双手便挡在了胸前,却是没想到。 唰! 一剑斩下,双手尽断! 夏侯青就觉得双臂一凉,随后便是撕心裂肺的疼! 受此重创,夏侯青咬着牙直往后退去,却不小心踩到了自个的手,分心之下往后滑倒,一屁股坐在地上。 就算如此,他还是一脸惊恐的往后挪着。 他已经没时间想,为何这少年会突然变得如此强大。 他只想赶快远离这提剑的少年。 可季离并不想放过他。 “我不跟你说道理。” 季离一跃而上,踩在他身上,长剑直指他的心口。 “不管你有多少该死上一百次的罪过,我都不提。” “只因你当着我的面儿,对老陈捕头出手。” “你就得死!” 季离说完,双手握剑,带着体内所有的浓重黑气,自上而下,猛然刺进,一剑穿胸。 “别……” 夏侯青只来得及说出一个字。 长剑入体,直破心脏。 夏侯青,身死。 仙儿和刘治容满脸的惊讶。 她们方才以为,季离是邪魔附体了。 可听到季离说话,才知道并不是。 而季离收剑回鞘,任由夏侯青栽倒在地,再没看上一眼,直奔着老陈捕头跑过去。 等上前扶起歪着脖子躺在地上的陈捕头,季离伸手摸了摸他的脖颈。 没了跳动。 季离只觉一阵无力,手臂颓然落下。 略微低头。 不行! 季离咬着牙,忽然伸出右手,对准老陈捕头的头部。 “治好他!” 他对着右臂的梨树大声吼着。 可右手上却并没有红光出现。 季离已是怒极,直接拽起了袖子。 “听见没有!我要你治好他!” 他用左手一下又一下的砸着右臂上梨树。 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右手上,连一丝红光都不曾出现。 梨树,只能治女子。 仙儿和刘治容见状,赶忙上前拽季离。 仙儿想伸手拉住季离的左胳膊,却险些被他带的飞出去,只好双手死死的把他抱在怀里。 “少主,别这样,陈捕头……死了。” 仙儿环抱着季离,轻抚着他的背,刘治容也紧搂他的胳膊。 梨树下,江宁坐在地上抱着双膝,好奇的看着他。 季离被两人紧紧抱住,不住的喘息,许久,才逐渐的平静下来。 方才眼看着老陈捕头死在他面前,让他失了理智。 他这次来,本就是想说上一句幸不辱命。 然后,看着老陈捕头咧开嘴,冲他竖起大拇指。 再听他叨咕上一句。 “小大人,我早说过您肯定能行。” 第三十六章 都察院侍御史 三名穿着红色衣甲,腰间佩刀的男子,正站在府衙里堂,季离的身前。 螳螂腿,马蜂腰,红鱼甲,绝命刀。 他们自称是大乾都察院的侍御史。 领头的侍御史一连问了季离好些个问题,但是季离都低着头,没回答。 他把老陈捕头的尸体,用堂布给包裹起来,抬到了里堂的书案上。 还是仙儿和刘治容帮着回了几句。 几名侍御史面色不善。 “这夏侯青是大衡国的绣衣使者,一共两人,来天都已有四日。” 都察院领头的侍御史叹息着责备道:“我们本来想从长计议,探出他们此行的目的,谁知昨夜你杀死一人,今日夏侯青又被你们胡乱弄死。” 季离猛然抬头。 “从他们刚来天都,你们就一直跟着他们二人?” 那名侍御史冷声答道:“那是当然,我都察院主掌监察天都,他们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我们的眼睛。” 一举一动? 好个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你们的眼睛! 季离骤然起身,追问道:“他们杀了人,你们知不知道?” 那名侍御史没想到季离会突然反应如此之大,愣了一下。 “自然知道。” 季离红着眼睛,满脸的不敢置信:“你们眼看着昨夜那白衣恶贼,杀了六名稚女?” 侍御史沉默三息,仍点头道:“……是。” 季离已是愤懑不可忍,高声质问:“今日门外衙役捕快惨死,你们也一直袖手旁观?” 侍御史出言解释道:“我们是为了能找出……” 季离根本听不进去,怒喊道:“你们瞎了吗!” 侍御史皱眉,沉着脸道:“季离少主,请注意您的言辞!” “我注意个甚的言辞!你们眼睁睁看我大乾儿女一个个枉死,却无动于衷!” 季离实在是不愿相信,就连都察院的侍御史,都与那些冷漠至极的修者一样。 “十数条人命你们都可以不管不顾,我说句实话,就要我注意言辞?” 侍御史上前一步,直视季离:“都察院行事,无需你来教!” 季离攥住剑柄,紧盯着他。 他在犹豫。 虽说怒火在胸中已是不住的翻腾。 但是,他总归与那些罔顾性命的修者不同。 “季离,要不要我帮你杀了他们?” 忽然,季离的右臂上,传来江宁的声音。 季离看了对面三人,发现除了自己,没人注意到。 可江宁如此一问,季离却是险些点头应下。 仙儿注意到了,扶住了他的胳膊。 “诸位大人,我乃南胜公主刘治容,这是我的令牌。” 好在此时,身后的刘治容从腰间掏出一枚金质令牌来,上前一步,斜挡住洛辰,递到领头的侍御史眼前。 “见过南胜公主殿下。” 侍御史仔细辨别过,没想到这位竟真是南胜公主,躬身便拜。 他早听了传言,说季离收了南胜的公主刘治容为侍女。 可本来,都察院从上到下,都是不大相信的,只当是公主殿下与青仙楼达成了什么交易,以此暂做缓兵之计而已。 刘治容接回令牌收好,便开口道:“夏侯青二人,是为杀我而来,我家少主昨夜与今日,也都是为了救我才出手的,还请诸位侍御史大人不要为难。” “原来如此,公主殿下放心,无论如何,季离少主都是有功无过,我等当然不会与他作难。” 侍御史拱了拱手,又说道:“公主殿下,季离少主,我等还有要事,就先行告辞了。” 说完,三名侍御史便转身出了里堂。 他们如今知晓内情,想着能交差便好,自是不愿多留。 正堂门口的捕快见他们出来,尽皆弯腰低头,不敢言语。 而眼看三名侍御史走在衙道上,特意迈步绕远儿,避开了地上的血迹,与一具具衙役捕快的尸身。 满脸嫌弃。 见他们走远,一众捕快才一股脑儿的冲进了里堂。 等他们见了被红色堂布包着的老陈捕头,便再顾不上什么修行者不修行者,俱跑到跟前,把季离挤到了一旁。 他们有的年纪也不小了,早都当了爹。 有的还青涩着,瞧着比季离也大不了多少。 他们在东城当值,就相当于把脑袋别在了裤腰上,早就见惯了生死。 可这会儿,却哭的一个比一个惨。 老陈捕头人很好。 待他们,就像是亲儿子一样。 所以他们才哭天喊地,悲痛欲绝,像是死了亲爹。 季离等了许久。 后来才知道,老陈捕头家中只剩一个老娘。 本来还有一子,却战死在了十几年前的南平城外。 当年老陈捕头与儿子一同入了征南军。 可却只有他自个儿回来了。 于是季离便做主,要把悬赏的百两银子,用来料理老陈捕头的身后事。 剩下的,都交给他老娘。 季离没问过陈扶苏,但想来他一定会同意。 十几名捕快不住的道谢。 季离却只顾低着头往外走。 仙儿和刘治容都很清楚,季离最见不得无辜之人惨死。 他心善,与那些冷血的家伙不一样。 刚出了府衙,季离便站住脚步。 “江宁,往后要杀人,我自己会动手,不用你来。” 他抬起右臂,说过一句,便又放下。 之前与夏侯武对战,关键时刻,是江宁突然出现,附身季离斩下了那惊人一剑,随后才回到了梨树下。 梨树下的江宁撇撇嘴。 知道你心情不好,今日便不与你斗嘴。 江宁如此想着,慵懒的躺下,闭上眼睛又要酣睡。 季离迈步下了府衙门口的台阶,站在了悬赏榜前。 榜上的名字,被夏侯青划了一道,有些已经看不真切。 但是名字后面的详介,却都还清楚。 黑衣剑客:身高六尺有余,体型消瘦,眉心有痣,当街行凶,连杀三十三人,后又杀四名大乾捕快。 青衫老人:须发皆白,其余体貌不祥,曾残杀十七名孕妇,刨出腹中婴孩。 ………… 季离直盯着榜上的一行行罪行,越看,心中越冷。 他本想等着往后有机会了,慢慢寻个法子,好叫这些修者,不能再肆无忌惮的犯案。 如今他却不想再等。 虽说他自己也活不长久,可这并不碍着他对那些侍御史与冷漠修者的深恶痛绝。 更何况,他相信一个月后,定能接着活下去。 满怀希望,自会披荆斩棘。 所以,他决定要做许多事。 仙儿很担心。 她看着她家少主一言不发的站在悬赏榜前,也不知是在想什么,许是侍御史的一番话对他的震撼实在不小。 “少主,咱们走吧?” 仙儿上前,试探的挽住季离胳膊。 季离回过神来,转身看了看仙儿和刘治容。 他有挺多话想说,可仔细一想,却没一句说得出口。 “走,回青仙楼。” 季离头也不回的往南走,身后的仙儿和刘治容就跟在身后。 “少主,要不……您跟我回南胜吧。” 刘治容快步赶上,走在季离身侧,偏头看他。 季离一言不发,也没停下。 “少主,我敢保证,南胜绝不会出现这些个问题,锦衣叔叔统领的的锦衣卫,把南胜的百姓们护的好好的,从未有过一人枉死。” 刘治容说过这些,又想了想,补充道:“就是那青仙楼,我也可以搬到南胜,准保和大乾的一模一样!” 刘治容娇艳的脸上满是期待。 可她还有一句没说。 在南胜,甭管她是不是侍女,都是独一无二,陛下恩宠的公主殿下。 可在大乾,她要不就是世子妃,要不就是青楼少主的侍女,再无其他特殊。 季离却在此时站住脚步。 “我是乾人。” 他看着刘治容,认真说起。 “虽说我没甚骨气,不算忠烈,更不曾上阵杀敌。” “但我这些年,见过了许多像陈捕头这样的人。” “他们实在很普通,有的瘸了腿,还有的断了胳膊。” “甚至像我这样的修行者,动动手,一剑就能杀掉好几个。” “可如今大乾的鼎盛,南胜和大衡再不敢北上一步,就是你个公主,都被送来和亲。” “这些都是他们当年一刀一刀,咬着牙根,浑身浴血,才拼来的。” “没人管他们如今过得如何,我也没法让他们都能锦衣玉食,安享晚年。” “但我想着,总得为他们做些什么。” “至少,别让他们寒了心。” 季离说完这些,低着头继续朝前走。 仙儿和刘治容站在原地缓了好一会儿,才追了上去。 第三十七章 打赌 季离又回到了青仙楼门前的茶摊上,与圣人同桌,对面而坐。 羊倌儿当然还在。 他这一会儿,想过了很多很多。 山水到不了一块儿,可世上的两个人总有相逢之期。 今生今世。 他只想着,要是能和聋娘再续前缘,解开那些误怨心结,说上几句掏心窝子的深情话。 哪怕今天做到了,明儿个就死。 他都认。 所以之前季离所言,便是他心中最殷切的念想。 刚巧,羊倌儿黄金甲,无意间抬头瞧了一眼季离,却发现他正血意翻涌,满身煞气。 “你方才……杀人了?” 季离看着他,神情木然。 “嗯,杀了一个。” “该不该杀?” “该杀,只恨不能再杀他一回。” 黄金甲看懂了季离眼中的苦涩。 他虽然是早过了季离这个年岁,可那种心有余力不足的,让人厌恶至极的虚弱无力,他深有体会。 “那便没事,哪怕人至凌云处,只要心中不忘本,就走不岔道儿,也行不了恶事。” 黄金甲并不了解因由,但他却相信,季离所说,绝不会有错。 季离点点头。 不过,他离着凌云处少说还有十万八千里。 “黄前辈,我想跟您学学怎么打架。” 季离说完,直视着圣人的双眼。 可黄金甲却没回答,而是反问道:“我想喝酒,你喝没喝过?” 他觉得,季离现在大概需要喝点儿酒。 “没有。” 季离摇摇头。 养父嗜赌欠债后,手里常常拎着壶酒。 尤其是几天不着家,一回家就醉醺醺的,浑身酒气。 所以季离打小儿就讨厌酒味。 黄金甲看了看茶摊老板。 茶摊老板无奈的摊开双手。 意思便是,您也知道我这儿是茶摊,哪来的酒给您喝? 季离则回头看了看仙儿和刘治容。 两个小侍女立刻会意,转身往楼里跑。 黄金甲目光赞许,心说这小子调教侍女倒是有两下子。 就是仙儿那丫头,还真是不争气。 等着的这会儿,黄金甲又问起:“你为什么想跟我学打架?” 季离想了想,认真说道:“我想做挺多事,身手不好,便做不到。” 黄金甲嘴角扬起,问道:“想管一管世间不平之事?” 季离闻言诧异。 “您……如何知晓?” “我也曾如你一般年纪。” 他也曾是少年。 常以为双肩可撼千重山。 也曾心怀青云之志,妄图改一改世间那些不合眼,不顺心的龌龊事。 不料流光逝,步蹒跚。 回首只盼,天下老少安。 刚好此时,仙儿和刘治容一人捧着一小壶酒,摆在桌上。 季离把两壶酒都放到黄金甲面前,真诚说道:“请前辈教我。” 谁知黄金甲起身去拿了两个大茶碗,把他之前用来喝茶的那个推到一旁。 随后,他倒了满满的两碗酒。 递到季离面前一碗,自个儿又端起另一碗。 黄金甲潇洒言道:“干了这碗酒。” 我们就是兄弟? 这句话季离没敢说出口。 不过虽说他十分不喜酒味,但是眼下这情形,若是不喝,恐怕黄金甲也不会答应教他。 于是,季离便端起了茶碗。 刚凑到嘴边,还没等张口,那股浓烈辛辣的酒气就直冲进鼻子,熏的他差点流鼻涕。 没办法,他只好伸出手捏住鼻子。 随后,张开嘴,咕咚咚几下,就喝完了一大茶碗的酒。 季离撂下茶碗,刚想开口说话。 却没张开嘴。 这会儿,他直感觉喝下的酒像是燃起来的一团炽热火焰,在胸腔里不住的升腾灼烧。 随后一点一点顺流而下,到了肚子里更是好一阵的翻江倒海。 直到他呼出了一口重重的酒气,才算能张口说话。 就是腹中还难受着。 可此刻,他却是觉得,心中积压的不甘与苦楚,被酒烧过了这一阵,竟感觉好些了。 季离的脸红了。 “前辈,我干了,请您教我!” 季离仍能清醒的看着黄金甲。 黄金甲没想到季离的酒量还不错。 他的那碗酒自然也是一饮而尽,却像是没喝一样。 “你想学什么?” 季离想了一会儿。 终究还是少年意气。 “我想学能追得上所有贼人的身法,还有能敌得过所有恶徒的剑法!” 黄金甲哑然失笑,却是摇了摇头。 “我能教你的,只有普通的身法和剑法,但是学得到多少,又能用来做什么,还是要看你自己,你还学吗?” 季离闻言,毫不犹豫的应下。 “好!我学!” 黄金甲见他如此,也是暗自点头。 “不过,你得先叫我进楼。” 季离倒是早料到会如此。 “前辈莫急,今夜天河花船争艳归来,定会叫您如愿。” 黄金甲疑惑问道:“为何非要是今夜?” 季离说道:“月黑风高……” 黄金甲惊疑:“杀人夜?” 季离摇头,纠正道:“好办事。” 黄金甲眼里尽是鄙夷。 “你该多读读书。” 季离却不以为意,起身拱手:“前辈,我先回楼了。” “嗯,去吧。” 黄金甲把剩下的酒都倒进了他的茶碗里。 季离转过身,领着两个侍女往楼门口走。 许是才喝了一碗酒,身上总觉得燥热,仙儿和刘治容又跟他走的太近,胳膊上传来的柔滑触感都像被无限放大了。 季离刚想快走两步,可却在门旁不远的红柱后,瞥见了一道熟悉的倩影,于是停住脚步。 只见南玲珑正捧着一个丝帕包成的小包裹,穿着粉红罗裙,身姿曼妙的站在一名白衣公子的对面。 却看到那公子哥儿满脸的不耐神情。 “我娘都生病了!叫你拿些银钱怎还推三阻四!” 白衣公子说完,一把便夺过了南玲珑怀中的包裹。 不想却没拽住,里面的金银珠宝撒了一地。 “真是败兴!” 公子哥赶忙蹲在地上捡。 南玲珑咬咬嘴唇,也提着裙摆蹲下身,帮他把金锭银锭都拾起来。 “兴哥儿,今夜……你能不能来冲船?我到时定会求过少主,放你上船的!” 一边捡着,南玲珑一边抬起头,眼含期盼的看着面前的情郎。 “你方才是没听见?我说我娘生病了!我不在家照顾我娘,和你冲哪门子的船!” 此时白衣公子重新包好丝帕,担心再散开,还使劲系了一下。 随后他才站起身。 “我要去给我娘抓药,下回再说。” 说过这句,白衣公子便头也不回,脚步飞快的走了。 南玲珑靠着身后的红柱子,看了一会儿,轻叹一声,随后转过身来,打算回楼里。 可刚走两步,便见到了才喝过酒,面色潮红的季离。 季离把一切都看在眼里。 他还记着娘亲说的那句,此子绝非良人。 不过就算是没有聋娘提醒,他也瞧出了许多东西。 “见过少主。” 南玲珑愣了一下,施了礼,就想绕过季离进楼。 “玲珑姐姐,那便是你心爱之人?”季离指了指已在远处的白衣公子。 南玲珑带着些许心虚,轻声问道:“少主……何出此言?” 我又不瞎,自然看得见。 “玲珑姐姐,我敢与你打赌,他此番得了那些钱财,绝不是为他娘瞧病的。” 南玲珑轻捋秀发,语意坚定道:“少主,他是出了名的孝子,绝不会骗我。” 季离却是摇了摇头,正色道:“玲珑姐姐,敢不敢与我打赌?” “赌什么?” “我敢说,他现在抱着你给的那些金银,正直奔赌坊而去。” 季离这句话,并不是空穴来风。 方才那白衣公子的眼神,动作,包括得了钱财后的那种急切。 都与他养父当年一般无二,如出一辙。 他看了养父这副模样整整十年,总不会看走眼。 谁知南玲珑却一口咬定。 “不可能!他绝不会是嗜赌之人!” 季离也不与她争辩,而是回过头说道:“仙儿,你跟着去看看吧。” “好,少主等我。”仙儿说完,便快步朝前追赶。 南玲珑见状,轻声念起:“少主……” 季离没去听她要说些什么,却自顾着说道:“玲珑姐姐,若是我赢了,你便答应我,不再与他往来。” 南玲珑仅仅听完,眼中就满是不愿。 “……少主要是输了呢?” 季离看了看她,朗声说道:“我和娘亲说,放你离去。” 南玲珑听到此处,眼中的神采再也掩藏不住。 “当真?” “千真万确。”季离点头。 南玲珑思虑再三,终是一咬牙。 “好!” 于是青仙楼的门口,季离问茶摊老板借了张长凳,坐在台阶下。 刘治容站在他身后,为他揉着肩。 南玲珑则站在季离身前,望着长街,翘首以盼。 茶摊上,黄金甲又喝光了一碗酒。 管什么闲事。 没酒了的羊倌儿,瞥了一眼季离。 还不叫你那侍女再送一壶来? 没个眼力见儿。 如此想着,他刚巧和茶摊老板对视。 谁知老板又朝他摊了摊手。 意思便是,我这儿真没酒。 第三十八章 少女心事总是诗 南城,南四街,镇南将军府。 是夜,白灵儿正坐在窗边的桌旁,两手撑腮,水汪汪的大眼睛忽闪着,痴痴的望着天边的月亮。 她今天又去找她的玄龙哥哥了。 但季玄龙却没甚工夫去解她的相思之苦,连面都没让她见着,仅是王府大管事出来,三言两语就把她打发走了。 白灵儿想着,她的玄龙哥哥一定是在刻苦修炼言意,才会抽不出时间来与她相见。 一定是的。 小姑娘望着天上圆月,心中许愿。 月亮啊月亮。 你能照见南边儿,也能照见北边儿。 等你照见我的玄龙哥哥。 麻烦你告诉他一声。 我想他了。 女儿家的心事,总是怎么想也想不完。 白灵儿又相思成疾,如此孤坐一夜,窗外的天都透亮了,却还浑然不觉。 “小灵儿,你家玄龙哥哥来找你了!” 这时,一个女子推门走进她的闺房,却发现圆桌上的灯还没熄。 白灵儿听见这句,满心欢喜的回身,见了来人,立马觉出不对,又赌气的转过头去趴在桌上。 来人虽然是名女子,却穿着一身大乾军甲,威武齐整,银光锃亮,就连头发也束了个男子的发髻。 “小灵儿,又想着你家玄龙哥哥,一宿没睡?” 女子走到白灵儿身边,伸手捏了捏她的脖颈。 白灵儿怕痒,缩了缩脖子,可终归是心情不好,挡开了女子的手。 “三公主殿下,没事您就回吧,我才要睡呢。” 这女子便是大乾的三公主殿下,李沉鱼。 “小灵儿,还敢跟姐姐生气?” 李沉鱼笑着说完,忽地伸出双手,放在白灵儿纤细腰间,偷偷的搔起痒来。 “呀!” 白灵儿痒的受不了,连连扭动腰肢,姐妹二人如此笑闹了好一会儿。 白灵儿却突然笑不出了。 “姐姐,我想他了……” 唉。 这个傻姑娘。 李沉鱼揉了揉她的头,宠溺说道:“走吧,先陪姐姐出个门,回来再睡。” 白灵儿一听要出门,苦着小脸。 “上哪儿啊?” 李沉鱼却打趣说道:“姐姐领你去勾栏听曲儿。” 白灵儿白了她一眼。 “不去!” 李沉鱼却又说道:“青仙楼呐,去不去?” 青仙楼? 白灵儿想着,那儿的少主可是收了南胜公主当侍女,也算帮了她一个大忙…… “姐姐,走吧,我陪你去就是。” 李沉鱼笑眼弯弯。 “嗯,小灵儿真乖。” 李沉鱼没跟她说,今儿个季玄龙不知犯了什么病,一大早就捧着一堆徐锦记的胭脂水粉,在公主府门口等着她。 而且照例被她损了一通,也不见气恼,就骑着他那傻麒麟,笑的像失了智一样。 她觉着事情不对。 所以,自然是不敢告诉白灵儿。 —————— 青仙楼门口。 仙儿还没回来。 可季离一点也不急。 尤其刘治容的按摩手法竟意外的好,柔柔的小手捏着他的肩膀时轻时重,却总能恰到好处。 可南玲珑却急的来回踱步。 季离看她心神不凝,口中说道:“玲珑姐姐,其实你自个儿也知道,他管你要的那些银钱,定不是用来给他娘瞧病的。” 南玲珑心里有数。 不过,她却是始终在骗着自己,不愿相信罢了。 “少主,您与我赌的,并不是他去没去抓药,而是……” 季离摇摇头。 “没错,我跟你赌的是他会不会直接就进了赌坊,我当然记着。” 南玲珑闻言便不再多说。 而此时,恰好仙儿从长街外归来。 远远的,仙儿就看到刘治容正为她家少主捏着肩膀。 哼。 叫公主给你揉肩,真会享受! 走到近前,仙儿模样清冷的说道:“少主,我回来了。” 季离也没去想为何仙儿会冷着脸,只是问道:“结果如何?” 仙儿看一眼南玲珑,直言道:“少主,他确是进了南六街的赌坊。” 果不其然。 听完仙儿所说,季离站起身,直盯着南玲珑,也不说话。 南玲珑后退一步。 “……真的?” 仙儿点头。 可南玲珑仍不愿相信,不停地摇晃着头,朱钗轻响。 “不会的!他不会骗我的!他说过等他娘的病一好,就会替我赎身!他说要娶我的……” 仙儿轻轻叹息一声。 幼时父母早亡,她从小在青仙楼长大。 像南玲珑这般傻的女子,十年间,她见过好些个。 “姐姐,赌坊不远,他手中的钱财不少,怕是最快也得晚上才能输光,要不要随我去看一看?” 南玲珑却是两腿一软,坐到了地上。 要去吗? 去了……又能说些什么呢? 难道只为听一听,他是怎么骗我的? 南玲珑想着,那双好看的桃花眼中,就扑簌簌的掉下泪来。 父母从来不管不问。 她一直都是一个人。 直到他说着世间最美的情话,出现在她面前。 情不知所起,却一往而深。 可当初有多心潮澎湃,如今就有多心灰意冷。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季离眼看她哭的伤心,却没想着去劝。 他的心情,属实也不甚好。 “不知玲珑姐姐,赌品如何?” 南玲珑闻言眼含热泪,凄凄然抬头。 季离没扶她起来,仙儿伸手要扶,也被季离拦下了。 问完这句,没等回答,季离就叫刘治容送回了长凳,转身朝楼里走去。 他其实不想管什么赌约。 他只是想叫南玲珑知道,她爱的是个什么样儿的人而已。 往后是依旧死心塌地,还是老死不相往来,都该她自己拿主意,季离总不能逼着她做决定。 “少主,您是如何知道,她那情郎会直奔赌坊的?” 进了楼中,刘治容还是问出了心中疑惑。 她方才想了许久,都是没能想通这一点。 季离叹息一声,解释道:“我养父嗜赌十余年,从小身边就有一个这样的人,如何还能认不出来。” 仙儿却是说道:“少主,若是没有您养父,恐怕您也不会来这青仙楼了。” 季离一怔,点了点头。 的确,无巧不成书。 仙儿说的还真是没错,若是没有养父把他卖到青仙楼,他怕是还在苦恼该如何踏入修行一途,然后掰着手指,数着还有几日好活。 就连被人养成了剑,想必都不曾知晓。 缘分过,饥来觅饭,逐处投栖。 因为心无所恃,所以随遇而安。 可偏偏,却又得了一线生机。 季离进了大厅,忽闻曲调诙谐,便断了念想,抬头前望。 此时的戏台上,青仙楼的歌绝,清倌人陈心兰,正在唱着一首童谣。 而为她抚琴伴奏的,竟是李师师! 大月亮,二月亮,哥哥起来学木匠。 妈妈起来扎鞋底,嫂嫂起来蒸糯米。 娃娃闻到糯米香,打起锣鼓接姑娘。 姑娘高,耍剪刀;姑娘矮,耍螃蟹。 螃蟹上了坡,姑娘还在河里摸。 螃蟹上了坎,姑娘还在河里喊。 螃蟹爬进屋,姑娘还在河里哭。 本来这哄小儿入眠的曲调儿,无论如何都不该在青楼的戏台上响起。 但是台下的十几桌客官,却都坐的离戏台极远,尽皆低着头吃酒,谁都不抬头往前瞧。 可唯独他那张方桌边上,却坐着两名女子。 其中那个白裙子的小姑娘季离还见过,当初刘治容坐着马车从南三街进城,大乾去迎的三人中,就有她一个。 当时听着身旁议论,应是镇南将军之女。 不过,那个一身亮银铠甲的女子,季离却瞅着眼生的紧。 而且她那坐姿,也实在是太过……豪迈。 只见她坐在椅子上,却抬脚踩着一口黑色大木箱,双手撑住桌沿,偏头瞧着戏台上的李香君。 “季离,你可回来了!” 这会儿,凤娘刚好迎了上来。 “姨母,那二位是?”季离礼过,抬首示意前方。 凤娘钗裙摇曳,走到季离身边,回过身,指了指方桌。 “那个白色衣裙的,是镇南将军独女白灵儿,而穿着一身铠甲的,就是当朝三公主殿下,李沉鱼!” 三公主? 公主殿下来我青仙楼作甚? “姨母,她们来这儿,是听曲儿的?” “她们是来找你的!” 凤娘嗔怪的剜了他一眼,却因为自带媚意,实在没甚斥责意味。 “谁知等了好半天,你也不回来,公主殿下才想起来要听曲儿的。” “这首童谣都唱了快两个时辰,公主殿下又不准换曲子,你若是再不回来,恐怕连陈心兰都要站不稳了!” 凤娘说完,便催着季离快去看看,好叫陈心兰和李师师能歇上一歇。 就算是她二人不累吧。 可到底是勾栏戏台,唱上两个时辰的童谣,还有客官会来? 第三十九章 三公主顽疾 季离领着仙儿和刘治容上前,与公主见了礼。 戏台上,陈心兰和李师师也终是得了公主允许,下了台。 两位姐姐不禁对季离投来感激的目光。 这会儿,季离坐在椅子上,却是插不上一句话。 三公主李沉鱼其实生的蛮好看,尤其一双笑眼,弯起来的时候,格外动人。 只是不知为何穿了身铠甲,还佩着剑,瞧着实在只觉得英武。 此时她依旧是手撑着桌沿,脚踩木箱的旷达姿态,却是没看季离一眼,眼神越过了他,直盯着他身后站着的刘治容。 “南胜公主的喜好还真是与众不同啊,好好的世子妃不当,偏要来这青楼当个侍女。” 李沉鱼的声音听来,意外的很甜美。 但这话虽是意在调侃,可刘治容却真没觉着羞臊。 只听她浅笑说道:“没办法,欠了我家少主万两黄金的诊费,还又不还起,只好就以身作抵。” 季离听着心虚。 刘治容说的以身作抵,总归让人误解。 他倒是没要刘治容的身子,不过却偏偏没法反驳。 李沉鱼是将信将疑。 “真是他治好了你那眼疾?” 刘治容毫不犹豫的点头,一脸骄傲说道:“那是自然!我家少主医术高绝,就连书院大先生,都在潜龙榜上写过的。” 我怎看着,她这侍女当得…… 还挺乐意? 李沉鱼细细的打量过刘治容,发现她笑得娇艳惬意,又一脸自豪神情,何谈以身抵债? 莫不是,当个侍女还能成瘾? 于是李沉鱼又追问:“为何他只能治女子的病?” 这个刘治容还真不知道。 不过…… 只见刘治容抿唇轻笑道:“许是我家少主……命犯桃花。” 一旁的仙儿不小心乐出了声,赶忙捂嘴。 季离却是没笑,心说这侍女竟是胡乱说话,待会该好好的责罚。 而季离对面坐着的白灵儿,倒没心思去看那南胜公主。 刘治容差点儿抢了她的玄龙哥哥,要不是季离,恐怕她眼睛都要哭坏的。 所以,自然是不愿多看一眼。 她这会儿,正盯着季离在瞧。 倒不是因为季离长得俊秀。 而是她觉得,这青仙楼的少主,越看越像她的玄龙哥哥。 尤其眉眼。 若是蒙住口鼻,二人简直可说是一模一样! 就像亲兄弟一般。 “季离,你……家中可有兄弟?” 白灵儿实在是忍不住好奇,她看着季离这双眉眼,只想着若不是兄弟,那也定是难得的缘分。 季离被问得一愣。 她不知道? 季离本以为,白灵儿看着与季玄龙私交甚好,总该清楚他便是明王府的那个弃子。 “我是独子。” 季离说的平静如常。 “哦……” 白灵儿也没再多说。 此时,却听李沉鱼看向季离,轻声问道:“季离,听说找你瞧病,要收黄金万两?” 看来,是找我治病的。 季离早就注意到了李沉鱼踩着的木箱,虽说箱子倒是不小,却无论如何都装不下万两黄金。 不过,季离还是状若无事的答道:“回公主殿下,若是您来看病,价格当然会照您便宜些的。” 李沉鱼双手抱胸,挑眉说道:“不能白看?” 什么毛病? 怎么公主都想着占便宜? 上回刘治容起码还说要用一舞换万金。 这三公主可好,直接要他白给治病! 只见季离低头拱手:“瞧病不易,又极耗血脉之力,还望公主殿下见谅。” 听着就不像真话。 李沉鱼看着他一副为难的模样,早猜到他不会答应。 不过她倒是听说,若是有这青仙楼少主瞧不好的病,可是要诊费全退,额外再奉上万金的。 “我这病……可是顽疾,你若治不好,真能拿得出万两黄金赔给我?” “殿下放心,治不好,自有万金奉上!” 季离当然没有万金。 他连一两金都拿不出来。 不过,只要梨树在,他自然就有底气。 “好!” 三公主李沉鱼点了点头,脚尖一挑,就掀开了一直踏着的木箱盖子。 箱子里,果然摆满了金灿灿的金锭。 就是看起来,离一万两差的有些远。 “季离少主,这是千两黄金,只是定钱。” 李沉鱼用脚踢了踢木箱,接着说道:“若你治得好,剩下的九千两,明日我便会差人送来,保证一分不少。” 季离长这么大,头一回见到如此多的黄金。 愣了片刻,才想起来答话。 “殿下,诊费倒是不急,只是您的顽疾,究竟是在何处?” 季离方才仔细瞧过李沉鱼。 发现她浑身上下,没一处有红光发散。 这也就代表,她身上是无病也无痛的。 一旁的白灵儿却低着头,偷偷的笑着。 她和李沉鱼情同姐妹,自然了解,不过这顽疾,还真有些难以启齿。 只见李沉鱼把身子压低了些,勾勾手指,示意季离附耳过来。 季离心说,什么疑难杂症还至于说的如此隐晦? 可没办法,他还是凑了上去。 就听到李沉鱼在他耳边轻声说道。 “我天生……足臭。” 李沉鱼声音不大。 饶是她性格爽朗些,这种事情,也不是能张口就来,逢人便讲的。 可季离这会儿,却犯了难。 足臭? 甭管是不是天生。 怎么论,也不该是病吧? 他这梨树,究竟能不能治? 季离心里没底,便说道:“公主殿下,我总要先看上一看。” 李沉鱼神色惊诧:“在这儿?” “也不是不行。”季离点头。 李沉鱼一拍桌子,怒道:“我不行!” 身后的仙儿和刘治容闻声,都好奇的瞧着李沉鱼。 她俩自然是没听清方才的耳语,这会儿正胡思乱想,却越想越歪。 于是,季离便领着三公主殿下,往青仙楼后院走去。 李沉鱼说了,仙儿和刘治容不许跟着。 可她叫白灵儿陪同,不知为何,白灵儿却死活都不愿意,只说要在这里等她。 于是,季离的房间里,便只有他与三公主二人。 此时,那张床榻上,三公主坐在榻边,方才除去了身上铠甲。 季离本想问问,看个足臭,为何还要脱铠甲。 不过看着仅着白色贴身里服,身材凹凸有致,曲线玲珑的李沉鱼。 他终归是没问出口。 毕竟他怎么也想不到,在那身亮银铠甲之下,竟藏着如此曼妙的身姿。 李沉鱼看季离就站在那,呆呆的望着她,一时间也是羞恼。 “你倒是能不能看?” 李沉鱼除去铠甲,自有她的道理。 而季离却是才反应过来,忙坐在李沉鱼旁边,与她隔着三尺有余,拍了拍榻沿。 “公主,请将靴子脱掉,把双足摆上来。” 谁知李沉鱼却摇了摇头。 “还是……先治一只吧。” 说完,李沉鱼便轻轻脱掉了左脚上的短靴。 可靴子脱下,却只见她的脚上,竟还裹着好些锦袜! 不光是长的短的都有,而且瞧这厚度,起码得有六七双。 不仅如此,季离只闻着一股恶臭迎面而来。 端的是臭气熏天! 今日,他刚喝过酒。 本来腹中就多有不适。 尤其这会儿被这公主的足臭一熏,终是再忍不住,腾腾腾几步跑到门外,扶着门框就吐了起来。 直呕了好几回,季离才掏出手帕擦了擦嘴角。 公主这足臭……实在是好生猛! 季离在门外深深的吸了口气。 接着屏住气息,闯进屋内,先是把窗打开通风,又把门朝外推了推,敞的大了一些。 随后,他才回到床榻旁。 可房间里已经满是那股臭烘烘的酸臭味。 这会儿,李沉鱼却掏出了一方丝帕。 “撒过香料的,蒙住口鼻,会好一些。” 李沉鱼往前递了递。 季离感激涕零的接过,忙对折一下,严严实实的遮了半张脸,于脑后系好。 直到此时,他才算能呼吸的顺畅一点儿。 不过,她为何没事? 季离看着神色如常的李沉鱼,疑惑问道:“殿下,如此……天赋异禀,您为何忍受得住?” 李沉鱼只淡淡的说了句:“习惯了。” 习惯了? 那还真是……厉害啊。 季离只觉心下震撼。 不过他已是可以确认。 这足臭,绝对是病! 无论怎说,只要是个人,都没法子能让脚臭到这个程度! 季离把心一横,咬牙说道:“公主殿下,您……还是把两只脚一起摆上来吧。” 李沉鱼红了脸。 但还是听话的将另一只短靴也脱了,把一双脚都放到了季离的塌上。 季离眼中已有死志。 “锦袜,也得脱了……” 李沉鱼轻咬着唇角,开始一双一双的拽掉锦袜。 一时间,季离发现蒙住口鼻的丝帕再没有一点儿作用。 这股酸臭简直无孔不入,他已是被熏的涕泗横流。 直到李沉鱼把一双极其嫩滑的雪白小脚伸到他面前。 季离的视线早都模糊了。 “公主,我来了。” 嘴都没敢张,不清不楚的嘟哝一句,季离的双手就摸到了李沉鱼的双脚之上。 殊不知,她这一双白嫩小脚,却是浑身上下最敏感之处。 季离乍一触碰。 “嗯~” 一声销魂的娇吟响起。 紧接着。 嘭! 季离被一脚踹出好远,直撞到屏风前的香炉上。 第四十章 看人真准 季离正站在床榻边,丝帕蒙面,怒目而视。 李沉鱼斜坐在塌上,光着雪白小脚,羞愧低头。 “公主殿下,这是何意?” 季离尽管恼怒,仍是不敢张口,只能是把嘴咧开一道小缝,咬牙嘟囔着。 李沉鱼可是潜龙榜上第四,一身实力更是三转通了五脉。 所以这一脚,哪怕没用多大力气,仍是踹的季离胸前发闷,这会儿还在隐隐作痛。 李沉鱼只得歉然解释:“季离,我的脚,实在很怕痒……” 怕痒? 季离听的眉头直跳,却也没办法。 只好认命的揉了揉胸口。 “殿下,尽量控制些,很快就好。” 季离说完,又坐在榻上,低头看着这双脚。 这会儿他用衣袖拭去眼泪,视线清楚了些。 如此才看清,这李沉鱼的一双纤足,竟生的细嫩柔滑,既秀而翘,脚腕,脚踝都肥瘦适度,脚趾更像是嫩藕芽儿似的,端的是美妙天成。 而且,实在是白净的不像话,季离只觉看的有些晃神。 若不是天生带着恶臭,恐怕任谁见了,都会移不开眼。 瞥了一眼李沉鱼,发现她正伸手压着自个儿的双腿,一副如临大敌的紧张模样。 拼了! 季离心想横竖都是一死。 于是,趁其不备,赶忙先伸手按住她那双纤足。 “啊……” 又是一声娇呼。 季离明显感觉李沉鱼双腿一抖。 吓得他手上赶快加了三分力道,死死按住李沉鱼的脚。 好在,这回她忍住了。 不过此时,她的眼中却似是有水波流转,面色绯红,贝齿轻咬着樱唇。 季离抬眼一看,只觉她瞧着像是意乱情迷了一般。 痒……还能痒成这副模样? 女儿家如此姿态,季离还真是生平仅见,所以实在是没甚经验,手也上不知轻重。 而李沉鱼见他只是呆愣愣的摸着她的双足,只好出言催促。 “季离,快些啊……” “哦,好。” 季离这才回过了神,右手轻抚,红光乍现。 梨树估摸着也是头一回治这奇怪病症,刚一开始,红光还很微弱。 可三息过后,只见红芒大盛,如万道霞光被季离握于手心,映照的房内都一片通红。 李沉鱼从没见识过如此神异景象,不由得身子前倾,也不怕晃眼,凑近了仔细看去。 这会儿,她连喘息都忘了,就觉着双足一阵温热,像是被初阳照耀,暖洋洋的十分适意。 直到几息过后,红光缓缓收拢,季离才抬起了手。 不过,床榻上,却依旧是臭不可闻。 李沉鱼眼看季离收手,不知为何,总感觉像是意犹未尽。 她把雪白的小脚往后缩了缩,双手抱膝。 “季离,我这是……好了?” 季离也吃不准。 “应是好了吧?” 李沉鱼白了他一眼。 “你在问我?” 季离心说这酸臭现在满屋都是,如何能分清臭从何来? “殿下稍等片刻。” 季离说过这句,起身用两根手指,把李沉鱼的短靴拎起,丢到了屋外。 随后是锦袜。 他特意丢的远了些,怕风吹着那股酸腐气味,再飘进屋里。 如此回屋后,来到床榻边。 怎会……还有臭味? 虽说闻着比方才强了不少,但总归是还有的。 于是,季离便端来了屋内的水盆,刚好,盆里还剩半盆清水。 “殿下,洗洗脚吧。” 季离把盆摆在榻下,又递上一块方皂。 李沉鱼却生了戏弄的心思。 “你帮我洗罢。” 笑话! 季离瞪眼。 男子汉大丈夫,怎能如此不要颜面? “殿下说笑了。” 李沉鱼看他如此,也不气恼,只是爽快笑道:“季离,你说是治好了,可也得让我见到成效吧?” 季离闻言犹豫。 李沉鱼却从塌上伸出腿来,把双足放进盆中,也不嫌凉。 “医德总要有吧?你见哪个大夫瞧病,瞧了一半就撒手不管的?” 说完,她又抬起一只沾着水珠的小脚,点了点水盆边沿。 也就是你这脚生的好看。 季离尽量说服自己。 毕竟,医者父母心。 唉。 季离无奈,只得蹲下。 李沉鱼这才像是心满意足,坐在榻旁,低头瞧着。 谁知季离刚把手伸进水盆之中。 公主殿下的滑嫩小脚,竟在水盆里躲他的手,猛地一缩。 本来水盆就小,自然水花四溅。 多亏季离蒙面的丝帕还没去,否则估摸着这会儿得满脸是水。 季离抬头,不禁火冒三丈。 “殿下!” 只见李沉鱼身子前倾,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了,我再不会乱动,你快些洗。” 随后,便又压住自个儿的腿。 季离短叹一声,心说大夫果然不是那么好当的。 这才仅是看个足臭,就折腾的他心烦意乱。 可低下头,再摸上了李沉鱼的雪白小脚。 “嗯……” 又是动人喘息。 尤其她这次的声音实在太大,季离不免惊讶抬头。 “别管我,洗你的!” 李沉鱼面色已近潮红,咬着唇。 季离又低过头来,手上再动。 “啊……” 李沉鱼往后仰头,娇喘不断。 她还是头一回被男子摸着一双小脚儿,这会儿实在是舒服的紧,只顾着细细体会。 还真有如此怕痒的人? 季离发现,手中捧着的玉足都在微微颤抖着。 他以为李沉鱼忍得难受,只得加快速度,上了方皂,仔细揉搓过,便擦去了玉足上的水渍。 等倒过了水,再回到房里。 没味道了? 季离伸手解开面上系着的丝帕。 果真,屋里除了方才的淡淡酸味还未散尽,已经是不算臭了。 于是季离站在塌边。 满脸居功自傲。 “公主殿下,治好了!” 李沉鱼却是才享受过一阵,压根儿没想如此简单就放过他。 “季离,可是我习惯了那股味道,闻不到啊,要不……你帮我闻一闻?” 说完,李沉鱼就抬起一只白嫩小脚,伸到季离面前。 是可忍孰不可忍! 饶是再好的脾性,也挡不住一而再再而三的撩拨。 季离皱眉,后退一步。 “公主殿下!请自重!” 李沉鱼却是晃了晃脚。 “季离少主,怕是不想要那九千两金了?” 九千两金,就想叫我摧眉折腰事权贵? 公主殿下! 您…… 看人真准。 季离从小真是穷苦怕了。 别说九千两金。 就算这会儿公主只欠着九两诊费,他都是不得不低头。 “哼。” 只见季离冷哼一声,往前一步,伸手捧着李沉鱼的小脚,放到鼻尖闻了闻。 好在李沉鱼已经习惯了季离的触碰,倒是没抬腿踹他。 “公主殿下,真的是没臭味了!” 季离仔细的闻过。 不仅不臭,还有一股淡淡的清香。 李沉鱼其实闻得到,当然自个儿也清楚。 她不过是瞧着季离有趣,想逗弄他罢了。 不过如今足臭已是治好,她便没法再赖在季离的床榻上了。 “季离少主,果然是医术高超。” 李沉鱼不舍的收回了脚。 经此一闹,季离生出了往后再不给人瞧足上病症的念头,哪怕是当今神皇,也没情可讲。 给多少金银都不干。 而李沉鱼却多少有些沉迷,始终心念着在方才的奇妙触感,连话都比平日少了。 等到回了楼前大厅,李沉鱼依旧是一身亮银铠甲,发髻丝毫不乱。 只是女子本就心细,眼尖的仙儿和刘治容都是一眼就看见,三公主殿下脚上的短靴是男子的式样。 而且,瞧着实在有些大,走起路来直逛荡。 “姐姐,你的病……治好了?” 白灵儿仔细打量李沉鱼,总觉得她瞧着像是有何处不妥,面色也过于红润了些。 不过,就算是好奇,倒是也不能在这儿问。 可李沉鱼看起来却像是有心事。 “嗯,治好了,我们走吧。” “……好。” 白灵儿神色古怪的瞥了一眼季离。 她这公主姐姐生性豪爽,最是爱笑,尤其与人交际,从来都是如男子一般豁达。 如此寡言少语的样子,还是头一回。 “那九千两金,明日我会差人送来,你等着便好。” 李沉鱼说话间,已经与白灵儿往外走去。 季离也没回话。 他怕带着臭气,已是换过了一身月牙色的新衣衫。 不过,这会儿他才有些回过味来,满脑子净想着那双白嫩玉足。 “少主,您与那李沉鱼,怎治了这么久?” 刘治容才问起一句。 却见陈扶苏怒气冲冲的掀开门帘,朝方桌走来。 “究竟是何人这般阴损!” 他边走边说,就连胸前剑伤的疼痛都全然忘了。 “季离,是谁朝我窗下丢的鞋袜!” 陈扶苏站在季离面前。 “实在是太臭了!” “熏的我把昨夜喝的药都吐出来了!” 抱歉,是我…… 难怪他丢那短靴和锦袜的时候,瞧着房间有些眼熟。 不过,这种事是万万不能承认的。 “不知!” 季离摇头,随即视线飘忽。 第四十一章 不二剑诀,终剑十三 季离死不承认。 虽说陈扶苏仍是怀疑,可苦于没有证据,只得就此作罢。 那双短靴与十几只锦袜,也都被他一气之下,丢了一张火符烧了个精光。 陈圆圆追了出来,本想叫她哥哥回去躺着,可陈扶苏却坚持要回道门修养。 季离便送他出门。 只是临行前,他还特意嘱咐陈圆圆要收好那一箱金锭。 小姑娘笑呵呵的满口答应。 季离这才放心起身。 一路上,季离与陈扶苏说起了张全上门,羊倌成圣之事。 陈扶苏不禁诧异,可也说过会向师傅打听,道门后续究竟是作何打算。 拜别陈扶苏,季离回了方桌,吃过陈圆圆命人准备的饭菜。 他还认真说起,何时一定要再尝尝她的拿手乱炖。 可小姑娘却直摆手,只当她家少主是拿她寻开心。 再过一个多时辰,天河的花船争艳便要开始。 聋娘与凤娘已是出门着手准备,还嘱咐要他好好看家。 可青仙楼不是酒楼茶馆,客官上门又不会只是为了吃酒听曲儿。 季离一个懵懂少年,如何能了解勾栏迎客之道? 陈圆圆却在这时站了出来。 “少主,我来吧。” 好在陈圆圆蕙质兰心,虽说年纪尚小,姿容青涩,可总归时常听闻凤娘妙语,早就心中有数,迎来送往,倒也没太露怯。 接着,季离又求沐雪上台起舞,后头还想着再叫李香君弹上几段琵琶。 如此也算是承接下来,没生什么事端。 并且,大厅里的客官瞧着都挺开怀,与凤娘在时并无不同。 季离忙过一阵,坐在方桌回头,看着陈圆圆领着几个比她还长上好些岁的侍酒姑娘,巧笑着在门口迎客,心里不由感叹。 他这侍女里,陈圆圆是最懂事的一个。 若要让仙儿或是刘治容去做这一码事,恐怕不消三句话,就要与客官动起手来。 这时,刘治容却是侧身站到季离面前。 “少主,您还没说,方才怎么去了那么久?” 她还想着三公主从后院回来后的一反常态,心中满是疑惑,若是不开口问起,怕是今夜睡觉都不会踏实。 仙儿却是已有猜测。 季离看着面前俩侍女,也是犯难。 毕竟李沉鱼再三叮嘱,这件事不可与旁人言说。 好在,季离也没什么乱嚼舌根的毛病。 “三公主殿下的顽疾……比较难治,所以久了些。” 少主只要说假话,就爱断断续续。 刘治容一眼就看出季离隐瞒了实情。 于是她便在桌旁坐下,身子往前探,唇角扬起轻笑,直看着季离。 “少主,我怎瞧着她回来后就面红耳热?还有,她为什么会穿着您的短靴?您又是何故要换了一套衣衫?” 你可是南胜公主,又不是捕快! 看的这般细致作甚? 季离被她那双咄咄逼人的桃花眼盯着,一阵心虚。 多亏仙儿出声问起。 “少主,三公主殿下,是否……有足臭?” 结合陈扶苏之前所言,仙儿早有此念头,不过是先前没说出口罢了。 这可是你说的啊! 季离如释重负,点了点头。 不料刘治容却像是听了什么惊天秘闻。 “真的?” 季离心中预感不妙。 “的确是真的,不过你们可记着,千万不要声张,这件事只有我自个儿知晓,万一传了出去,定会惹出祸来。” 季离千叮万嘱。 仙儿乖巧点头。 可刘治容却没表态。 她心里想着,她二人都是公主。 总不能光让那大乾公主嘲笑她当了青楼侍女吧? 这回可算是有了那李沉鱼的把柄,总得礼尚往来不是。 季离自然不清楚她作何想法。 “仙儿,你那拔刀术,能不能教教我?” 他这时候才算想起,身边还有一个身手不凡的仙儿,能让他请教一二。 今晚,他就要站在花船的船头上,负责拦着那些冲船的世家公子哥们。 虽说可能用不上,但心中有一招半式,出手总会有些底气。 仙儿这会儿也坐在方桌旁。 可听了季离所言,明艳的娇颜却是露出难色。 “少主,您知道,我修养的是刀意。” 季离点头。 仙儿想了想,接着说道:“刀意带出的刀气,从来都是清明透亮。” 季离见过几次仙儿出手,回想发现确实如此,便又点了点头。 “可少主的如意,施展出来,实在是……黑漆麻乌的,恐怕拔刀术首重的那刺目光耀,您就发不出来。” 季离清楚仙儿的意思。 “那我……是学不了?” 季离看着仙儿的刀芒,实在是眼热的紧。 如今他几番对敌,从来都是近身交战,只会硬碰硬,完全依赖那神异的黑气。 若是他也能拔剑挥出,远远的就能伤到人,如何还用每次都与人拼命相搏? “少主,您佩着剑,为何非要学刀?” 仙儿还没言语,刘治容却是先开了口。 “我南胜不二剑宗的剑法博大精深,少主既然用剑,不如和我学来,总比以剑来施展刀法,不伦不类来得强。” 对啊! 季离还真是忘了这一茬。 刘治容的师傅可是不二剑宗的宗主,南胜新晋剑仙。 何愁没有剑法? 季离不由得欢欣。 “那敢情好,不过,你们剑宗何种剑法比较适合……对敌?” 刘治容想都没想,直接答道:“少主是男子,自然该学我剑宗的不二剑诀,剑势凌厉霸道,可劈山断岳,分江裂海,天下不二,一往无前。” 季离听着,不由得心头一热。 “好!就学不二剑!” 谁知刘治容却是说道:“少主,您若是和我回南胜,我定会叫师傅收你为徒,将所有精妙剑法,尽数传你!” 季离正喝了口茶水,险些没呛到。 “你不会?” 刘治容略微犹豫。 “少主,会倒是会,可……我不会教人。” 会教,她也不能教。 其实她也还是抱着能把季离带去南胜的心思。 她敢断言,若是季离真能随她去了南胜。 无论最终是进了剑宗,或是入了朝堂。 不出五年。 必名扬天下。 季离心说只要你会就好。 他倒是别无所长,唯一拿得出手,便是过目不忘。 从小还在襁褓中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他都历历在目,丝毫不曾忘却。 最开始他以为是生而知之。 后来大了些才想明白,他只是记性很好。 “跟我来罢。” 于是,季离也不解释,领着刘治容和仙儿直往后院走去。 “你把不二剑诀耍一遍就行,我看着。” 站在青仙楼的宽敞后院,递过了仙儿取来的剑,季离和仙儿一齐往后退了几步,给刘治容腾出地方。 刘治容接过长剑,出鞘舞了几下,倒还顺手。 随后她才问道:“少主,您是想见识一下我剑宗绝学?” 季离却是摇摇头。 “你耍一遍,我就能记住。” 刘治容不免惊呆,与仙儿对视一眼。 两人都想着。 少主…… 还真是爱说笑。 “少主,这不二剑诀,乃是我师父融毕生所学,创出最精妙绝伦的杀生之剑,我可是学了整整五年。” 季离点头。 “嗯,那你很棒。” 刘治容白了他一眼。 夸人都夸的这般敷衍。 “少主还觉得,只看一遍就能记下?” 刘治容以为,季离是信口开河罢了。 没成想,季离却认真道:“是,你只管耍剑就好。” 刘治容听着这话不对,一时却也挑不出毛病。 不过,先不管季离所言有多荒谬,刘治容想着,总该先叫他开开眼界。 否则,如何让他甘心情愿,随自己回南胜? “少主,不二剑首重杀伐,共是十三式,所以世人又称终剑十三,意思便是,有此十三剑,往后世间再无其他剑法。” 说完,刘治容便凝眉抬手,剑身一竖,作了一个起手式。 季离见状,也是拔出腰间的漆黑长剑,准备有样学样,方便牢记。 刘治容动了。 瞬时,院中风起。 一剑独舞,霜刃风华现。 刘治容没用上剑气。 可仅仅是这十三式剑招,就让季离不自觉的惊叹。 好一个杀生之剑! 只见施展不二剑的刘治容,一改往日娇艳温婉的形象。 好似一名绝世独立的剑客。 每一剑出,都像是挟着雷霆杀意。 每一个动作,皆称得上是妙至毫巅。 季离看的极其认真。 手中漆黑长剑,也模仿着刘治容的剑招,不停的舞动。 直到刘治容停势收剑,院中风停。 “少主,这便是不二剑的十三式剑招,方才的最后一式,即为整套剑法的最强一剑,也是必杀之剑。” 刘治容特意顿了顿,才说道:“终剑十三式,一剑断思量。” 季离听见了,却没说话。 他还在挥动手中的长剑,模样却像是小儿摆弄树枝一般。 刘治容莞尔一笑。 她自是清楚,这不二剑法,莫说是只看一遍,哪怕叫季离不眠不休的看上千次万次,都绝无可能记得下来。 不然,她师傅怎会因她短短五年便学会了这终剑十三,忍不住老泪纵横? 尤其这位宗主更是因此心念通达,十余年未能冲开的七转第十二脉,一朝得以贯通,终成八转人仙之境。 由此可见,不二剑诀,绝非是一朝一夕便能掌握的。 可季离仍沉浸在自个儿的回想里。 直到片刻后,他才收了剑。 “我记下了。” 说完这一句,季离纳剑归鞘。 抬起头,却看到仙儿和刘治容满是怀疑的目光。 仙儿试探问道:“少主,您说的记下了,是指……您学会了?” 季离点头。 “只是配上剑气,不知是何威力。” 刘治容却是说什么也不信的。 “少主,不妨试试?” 试试……就试试。 季离也不多说,转过身对着院内的石凳。 随后拔剑出鞘,脚步轻移蓄力。 刘治容看着他的姿态…… 竟与她之前分毫不差! 紧接着,季离长剑起势,顷刻如惊龙般刺出。 “一剑断思量!” 这便是不二剑诀的最后一式。 这一剑气,倾尽了全套剑诀的无敌之意,出手便是一往无前。 可是,眼前并没有绚烂无比的剑气。 只有一点黑芒。 多说手掌长短。 却是极快。 唰一声。 只见黑芒闪过,石凳霎时洞穿! 并且,还是并排的两个石凳同时被季离的黑芒穿透! 季离上前一步查看,对结果还算是满意。 可刘治容已是目瞪口呆。 这一剑断思量,她当然认得。 不仅如此。 她觉得,季离用出,甚至比她要好! 这叫人如何敢信? 师父说她乃是剑道天才。 那少主这算什么? 天人下凡? 更何况,她本意是想以此为筹码,哄骗季离去南胜的。 这会儿可就尴尬了。 赔了夫人,又折兵? 第四十二章 敢许人间第一流 这终剑十三季离虽是掌握了,但绝谈不上熟练。 尤其最后的第十三式,一剑断思量。 他认为,本应更快,更狠,更果断,也更纯粹。 虽说刘治容和仙儿被震惊的久久不能言语。 可季离却是在想着,该如何才能将不二剑诀的无畏之意,施展的再完整些。 还有,季离发现这十三式剑招,尽皆都是攻势。 连半点防守的意态都没有。 只要拔剑出鞘,势必一往无前,披荆斩棘。 如此。 季离便很喜欢。 而刘治容才算是回过了神。 “少主,我有些话必须要讲。” “嗯,你说便是。” 刘治容点头,略微思索,方才说道:“少主,您只看过一遍,便能掌握不二剑诀,这实在太过惊世骇俗,就算是我南胜剑仙,都绝无可能办到。” 刘治容还想要继续说,却被季离打断。 只见他先是自嘲一笑,随后说道:“其实,我从小就觉着,自个儿是天赋异禀的。” “可是十几年来,能够不挨饿,不受冻,就已是极为不易,哪儿还能再妄想什么修行。” 此时,季离手撑剑柄,神采奕奕。 “但在我第一次握住这柄剑的时候,就很清楚。” “我能比世间的许多人都强。” “如今学了剑宗的不二剑诀。” 刘治容听到这儿,微笑着偏头瞧他。 季离只得改口。 “好吧,偷学了剑宗的不二剑诀。” 仙儿捂嘴轻笑。 季离却自说自话。 “借着这终剑十三的无敌剑意,也算是初闻剑道。” “可此刻,我知道。” 他明明剑在腰间,却像是利刃出鞘,携着一股锋锐气息。 “我会成为天下剑道第一。” 季离目光依旧清澈。 仙儿一怔,随即眼里亮起璀璨星光。 少年执剑凌云志,敢许人间第一流。 她满心欢喜,却藏着不说。 剑道第一? 那也该是随我回南胜以后的事! 刘治容不由心生悔意,恨不得时光倒流,叫季离把十三招剑诀俱还回来。 她哪里知晓,季离还真能只看一遍,就全给学了去? 刚才她本还想说。 以此天赋,若季离能去南胜,下一任剑宗之主,非他莫属。 可听完这一番话,却再难张口。 “少主,您可知当今的修行界,谁是剑道第一?” 季离被问得一愣。 “难道不是南胜剑仙,你师父?” 刘治容摇摇头。 只听她坦言道:“自然不是,天下剑道第一,从来都是道门的前任掌教。当年他初登人仙境,便手持一柄木剑杨桃南下立威,一连破了十九家宗门。而我师父当年,只接了他十三剑。” 季离数术不错,一算便知:“你师父,莫非是只出了十三式不二剑诀?” 刘治容并不觉羞耻,反而语意夸耀说道:“是,剑诀出尽,最后一式一剑断思量,破了掌教发髻。” 季离由衷赞叹:“算不错了!你师父当年可还没到八转。” 谁知刘治容却又反转说道:“但掌教修为压至七转,仍断了我师父一臂。” 那你还一脸骄傲作甚! “……还真是遗憾啊。” 刘治容又摇了摇头。 “并不遗憾,我师父曾说过,当年即使他已达人仙之境,结局依然会是如此。” 季离不由得心生好奇之感。 “那这位道门的前任掌教,如今身在何处?” “听说去了大衡国都凌霄城,再没出来过。” 仙儿听到此处,神色有异。 季离追问道:“死了?” “不清楚,不过来天都之前,我师父曾说过,若不是大衡欲起战事,他该去看一看。” 仙儿这时却抬眼望了望天色。 晚霞轻拢,熠熠生辉。 “少主,该去北城的天河岸了。” 季离早忘了时辰,多亏有仙儿提醒。 于是伸手,轻弹过仙儿额头。 便准备即刻出发。 仙儿这次不光是缩了脖子,还矮了身子。 却仍是没躲开。 少主胳膊真长。 仙儿不由的打量走在前头的季离。 看着就像剑道第一。 季离领着两个俏美侍女,紧赶慢赶的往前走。 行人纷纷侧目,心说谁家的公子,连侍女都是这般绝色。 每到这种时刻,他就总是无比艳羡街上的那一匹匹高头骏马。 尤其他今日可是得了千两黄金,明日还有九千两送到。 如今的身家,也算对得起少主这个身份。 要不,明儿个问陈圆圆取枚金锭,买上两匹? 出门还能与侍女共乘…… 季离想的倒是正好。 可脑中却突然浮现出季玄龙胯下的神异麒麟。 不买了。 北城的北四街,可是比往日还要喧嚷许多的。 河岸边,早就是灯火绚烂,把人山人海给映照的通通透透。 天河这会儿忙得很,没空倒影岸上的光亮景致。 此时的河面上,铺满了数十艘花船。 说是花船,自然每一艘上,装点的俱是艳丽夺目的花朵。 却无论如何夺目,都夺不去花船里佳人们的动人光采。 季离还是来迟了。 此时,全部的花船都已离岸,只剩青仙楼最大的花船,还停在那里等他。 “季离,怎现在才来?” 聋娘迎了几步,扯起了季离的手。 季离都十五了,仍被娘亲当众拉手,难免有些羞意。 “娘亲,有事耽搁了,还来得及不?” 聋娘点点头说道:“来得及。” 随后,又不免嘱咐起来:“季离,上船之前你要记着,我方才碰巧瞧见了梁亲王世子李睦,还有徐亲王世子李建成,这二位世子,都对李师师倾慕已久,若不是她死活不愿,恐怕早都入了王府。” 季离心说,难道亲王世子还能以身犯险? “娘亲,您是说,不能拦他二人?” 聋娘却是摇了摇头,容色坚决。 “也是怪我,早该想到今年师师登船,二位世子定会来冲船。” “但既然师师不愿……” “该拦还是要拦。” 如此,季离便心里有数。 “娘亲,我懂了。” 说完,季离转身上船。 俩侍女不得登船。 仙儿和刘治容只得苦着小脸,于岸边随着船走。 花船刚起了锚。 聋娘像是想起了什么,趁着船还未动,忙说道:“季离,你要小心,出手……也要轻些。” 这番矛盾话语,完全不像出自聋娘之口。 季离却能理解透彻。 “好。” 只见他把腰间长剑带着剑鞘抽出来,挥舞几下,权当一根三尺多长的黑木棍。 聋娘看着才算放心。 仙儿和刘治容却是丝毫都不曾担心。 毕竟刚刚见识了她们少主的真本事。 这会儿,俩侍女都像是崇拜情郎的怀春少女一般。 恨不得讲给天下人听。 而凤娘一直手捧着一套黑色长衫,此时才想起朝洛辰喊着。 “季离,白衫若是落水会透,换上黑衣吧!” 可花船随着水流已是飘出挺远,季离只得摆了摆手。 “姨母,我不会沾水,用不上!” 凤娘收声,聋娘浅笑。 两娇俏侍女,一脸理所应当的神情。 随后,船渐行渐远,岸上的人只能缓缓的跟着走。 花船虽说是船,却并无船舱。 说白了只是一个船篷子被四根木杆撑着,上头铺满花瓣而已。 四面透亮。 如此一来,岸边准备冲船的人们,自然能清楚的瞧见,每艘花船之上,都是哪位佳人。 季离的花船出发最晚,所以远远坠在后头。 好处就是,前头几十艘花船的情形,他能看的真真切切。 再往前不远,便是河道窄细之处,若想冲船,当然首选就是这里。 而最前方的几艘花船上,已是有人开始冲船。 本来季离想着,这天河争艳既然是风雅之事,总该有条不紊,稍稍斯文些。 虽说是冲船抢人吧,怎么也得一个一个来。 可没承想,河岸上的冲船之人,哪儿还顾得上什么儒雅姿态? 眼看佳人到来,尽皆红了眼,纷纷踏在岸边,朝船上跃去。 眼瞅着,就将连成串儿的鱼贯而入! 一时间,最前头几艘船上的守船之人,便成了瞩目焦点。 可今夜,每个守船之人,都是修行者。 尽管其他勾栏,既没有青仙楼的底蕴背景,也不曾有个潜龙榜头名的少主。 但是,他们可以雇人。 修行者也是缺银子的,陈扶苏去年就接过这个活计。 打落水中一人,能得十两银子。 于是,只听得一阵撑船的船杆,狠拍在皮肉上的噼啪乱响。 随后便是此起彼伏的惨叫,配着噗噗通通的落水声。 第一波的冲船之人,皆是未曾修行,自然上不得船。 只能算是凑凑热闹,给佳人们逗个闷子,听个响儿罢了。 季离正在船头,抬眼看的起劲。 却有一双白嫩柔荑,从后环住了他的腰。 “少主,我还以为您不来了!” 胡婉儿的声音听来尽是媚意,说着,还轻轻将头靠在季离的背上。 这会儿不在楼中,聋娘凤娘瞧不见。 尤其少主的侍女,难得没守在身边。 所以,她怎能错过良机? 季离能清晰的感受到身后娇躯的火热。 但他还是解开了胡婉儿的手,转头浅笑。 “既然与婉儿姐姐定好,怎会失约?” 第四十三章 未雨绸缪 今年,是神皇新历三十年。 神皇陛下,在位刚好三十载春秋。 可他仅用了十五年的时间,便为大乾扫清一切障碍,定下了盛世基调。 北边儿群魔无首,再难生乱。 南边儿更是局势稳定,南胜拜服,十余小国合为大衡,隐忍不敢发。 甚至,他是有史以来头一位,能将世俗皇权,凌驾于修行界之上的帝王。 十五年前,冬,神皇新历十五年。 神皇陛下以阴谋配着阳谋,心手相应。 结果一目了然。 夫子不发一言远走,道门前任掌教弃了百年道位,退身不问世事,佛子以为侥幸获胜,却被逼着再入佛门轮回。 天都,血流成河。 天下修者千万,无人再敢犯皇权。 虽说手段绝算不上清正光明。 但他很满意。 可神皇陛下,似是遭了天妒。 只得了三个丫头。 当朝的明王季云膝下有子。 不仅有子,还有富余弃掉一个。 季云能搂着儿子肩膀,讲起他当年在八千里邪魔域中大杀四方,吓得那些头生两角的怪物,心惊胆寒。 可我们的神皇陛下。 三十年霸业,说与谁人听? 梁亲王和徐亲王是两个闲散王爷。 他们有神皇陛下这样的兄弟,是不幸的。 万幸的是,神皇无子。 故而两位亲王想的就多了。 当爹的想的多,当儿子的,也自然就容易多想。 所以梁亲王世子李睦和徐亲王世子李建成,从很早就开始培养耳目心腹。 未雨绸缪。 今夜,李睦和李建成都没骑着独角狼兽。 毕竟人潮汹涌,若是无端冲撞百姓,反而显得他们骄横跋扈。 可就算没有狼兽,亲王世子又有谁人不识? 他们周围几丈远,压根儿没人敢靠近。 二位世子这会儿,一人骑了一匹白马,等在十八孔廊桥上,望着天河前边儿。 这处位置,其实是最为合适恰当的。 毕竟从桥上往下纵身一跳,只要不歪,准保就能落在船棚上。 但世子殿下有多金贵,他们自个儿比谁都清楚。 当然不会傻到真往下跳。 所以聋娘其实是多虑了。 桥上,有人为二位世子牵马。 一男一女。 为李睦牵着马的那个少年,是潜龙榜上第五,无暇手,麦子。 而李建成马前的那个少女,则是潜龙榜上第六,裙下刀,徐寄遥。 他们很出名的。 毕竟在潜龙榜上的排名,仅次于那麒麟儿季玄龙和三公主李沉鱼。 待会冲船的,自然也是他们两个。 这就很有趣。 骑在马上的李建成有些微胖,眼睛生的大而浑圆,眼白却太多,反而显得没什么神采。 此时,他接过徐寄遥递上来的折扇,唰的一声展开,说道:“睦哥,我听说今夜青仙楼的花船上,守着的可是那个最近风头正盛的季离,待会定要好好见识一番。” 李睦没看他。 却瞥了一眼徐寄遥。 他曾多次想将这美艳的裙下刀给招揽过来,不做门客,奉为上宾。 谁知徐寄遥只说了一句。 好马不配双鞍。 他不清楚自个儿这弟弟到底施了什么手段,能叫此等佳人甘心为奴为婢。 四转五转的修者他见得多,王府里也养了不少。 不过这些人这辈子,最高,也就能攀到这么高了。 若是没甚奇遇,再想往上走,难。 但在十五六岁这年纪,就能三转通四五脉的,哪一个不是人中龙凤? 不出二十年,少说也是半圣。 “风头正盛?” 李睦嗤笑一声说道:“玄龙是最近没甚闲工夫,不然你以为这季离还能如此逍遥?” 李睦很清楚季离与季玄龙的关系,所以对季离从来都是没甚好感的。 而李建成自然知晓,季玄龙与李睦交好,如亲兄弟一般。 他笑了笑,问道:“睦哥儿,听说这季离,从没进过哪家宗门修行,却仅一日间,就占了潜龙榜头名?” 李睦却反问:“怎么?你还有爱才之心?” “无主良才,非是不爱。” 李睦侧身,神色诚挚:“哥哥得劝你一句。” 李建成依旧笑容和善:“睦哥请说。” 李睦煞有介事的讲道:“这季离可是惹上了不小的祸事啊,强收了南胜公主当侍女先不论,陛下毕竟也没言语,可据说他还杀了道门五转长老,这就绝非小事了,你可要好好斟酌。” 李建成却故作震惊。 “睦哥,道门的五转长老一事我倒是有所耳闻,不过,听你说来,此乃季离一人所为?” 李睦点头。 “是,起码道门的神言长老,是这么说的。” 李建成心有余悸。 “那还真是幸好有睦哥提醒儿,否则弟弟就要肇祸了。” 李睦轻笑道:“嗯,我也是为你着想,你知道便好。” 李睦心想,他最好不要信。 李建成心想,我信你的才怪。 世上的人儿也是真奇妙。 明明兄弟相称,却各怀心事。 站着牵马的麦子和徐寄遥对视了一眼。 麦子从小艰辛,讨饭为生。 后被梁亲王收留,养在王府,与李睦一同长大。 所以甭管他修为多高吧。 他都注定将是李睦世子手中的利剑。 至死无悔。 而徐寄遥却不一样。 她是世子的死士。 徐亲王曾将数十名死士一字排开,叫儿子任选四人。 可李建成一眼就相中了徐寄遥。 那时她还未上榜,也没长开,瞅着就是个极普通的小黑丫头。 但李建成坚持,只要她一个。 说是瞧着顺眼。 徐寄遥永远记着,当年那个牵起她小手就死活不放的惫懒世子。 而麦子看着徐寄遥。 眼神的意思是,李睦世子是明主,你来我这儿,绝不会错。 但徐寄遥看麦子的那一眼,意思却更简单些。 你没见过美人?老看我作甚? 二人其实都没读懂对方意图,所以谁都没言语。 这会儿的花船,离东城十八孔廊桥,还远着。 他们还得等上一会儿。 此时,季离衣衫微皱,立于船头。 问心无愧。 他刚刚好不容易才挣脱了胡婉儿的耳鬓厮磨。 倒也非是他正人君子,志士仁人。 实在是岸边上,仙儿和刘治容跟的太紧。 他偏头一看。 仙儿清冷他早就习惯,可就连刘治容都是满面寒霜。 见他望过去,俩侍女当即怒目而视。 季离惊愕,忙与胡婉儿强行疏远。 心想的却是,下回出门还是该带陈圆圆,起码听话好管教。 这会儿,船篷里李师师抚动琴弦,胡婉儿弹奏琵琶。 南玲珑唱起了词。 她今日心伤,声音虽是温婉,听着唱出,却满是凄楚哀怨。 “闹花深处层楼,画帘半卷东风软。” “春归翠陌,平莎茸嫩,垂杨金浅。” “迟日催花,淡云阁雨,轻寒轻暖。” “恨芳菲世界,游人未赏,都付与,莺和燕。” “寂寞凭高念远,向南楼,一声归雁。” “金钗斗草,青丝勒马,风流云散。” “罗绶分香,翠绡封泪,几多幽怨!” “正消魂又是,疏烟淡月,子规声断。” 季离听这怨曲,不免心烦意乱。 此时,岸边一黑衣公子,跨前三步。 季离眼熟。 应是曾在青仙楼门前,给他送过拜帖,后又讨回的一名世家子。 只见黑衣跃起,衣袂飘飘,掩住月色,欲从天而降。 季离轻笑。 正听唱曲儿听得烦躁,来的实在恰好。 于是长剑代棍,如意黑气随念起,行棍势,单手一挥。 一道漆黑棍气发出。 一下闷响。 一声惨叫。 水花四溅。 岸上众人拍手称快,鼓噪叫好。 多亏长剑带着剑鞘作棍,黑气毫无锋利可言,满是钝意。 黑衣世家子从水里冒头,只是脸上有明显棍痕,性命无忧。 本是打人不打脸。 可这世家子曾当众讨回拜帖,未给季离留下情面。 所以季离今日故意打脸,自有道理。 “换个词!” 季离击落一人,回首喊道:“这词听着太过矫情,换一首应景些的。” “好。”李师师一直看着船头的季离,最先应下。 “少主,都听您的。”胡婉儿媚声软语。 琴起,琵琶响。 闻声带了几许侠义柔肠。 南玲珑没回话,却也随着曲调开口。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 救赵挥金槌,邯郸先震惊。千秋二壮士,煊赫大梁城。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閤下,白首太玄经。 季离动容。 直想执剑纵马,快意恩仇。 第四十四章 双全法 最前的几艘花船,已是过了十八孔廊桥的桥洞。 从方才起,就打得激烈。 有人坠河,呛了一肚水。 有人登船,抱得美人归。 后方船舶紧跟而上。 战况不由愈演愈烈,天河的花船争艳,到了此时,才算趋于高潮。 而桥上的二位世子,却是多少有些不耐。 抬眼望去,前方河道转弯处,再无花船。 可仍没见到青仙楼的那艘。 李建成等了又等,望眼欲穿。 “睦哥,青仙楼花船都这会儿了还没瞧见,莫非已是被人捷足先登?这季离总不会是银样镴枪头,徒有其名吧?” 李睦整了整前襟衣衫,才出言宽慰道:“再等等吧,这季离我从未见过,听其行事,倒也不算太过孟浪,应是有真能耐的。” 徐亲王世子李建成收起折扇,别在后颈,故作姿态道:“都没船了,等甚?亏我还生了招揽的心思,看来传言实在是不可尽信。” 裙下刀徐寄遥却扯了扯身边骑马世子的裤脚。 “世子,船来了。” 远处,季离昂首挺胸立于船头,手执黑棍。 神采秀澈。 一身月牙色白衫。 纤尘不染,滴水未沾。 船篷下,佳人曲调凛然。 岸边有人初见,无不赞叹。 潜龙榜首,名不虚传! 李睦记性也算是好的。 他想起,曾在南三街见过季离一面。 当时虽是一眼,但也不免为其俊秀相貌与身边绝色侍女惊叹。 如今再见,发现季离除了身子显得挺拔健硕些以外。 竟给人一种锋锐不可直视之感! 李睦暗自惋惜。 若非季玄龙,他早都对季离生了念想,如何能轮到李建成起意? 而李建成却是眼前一亮。 好个丰神俊朗的大乾儿郎! 一眼就瞧得出,绝非池中之物! 偏睦哥碍于玄龙与其仇怨,不得结交。 如此好事,怎能错过? 不就是道门死了个五转长老,草木之人? 有何大不了? 实在不行,他就赔给道门三两个五转修者作抵! 李建成以为,季离,能值这个价儿。 于是,他低身趴伏白马背上。 徐寄遥便凑上前去。 李建成声音极浅,悄声轻念道:“待会儿,你要给我试出他的深浅,但是不得冲船,办不办得到?” “世子,可以。” 徐寄遥说完,伸手理了理淡红裙摆。 她不必问什么因由,只遵世子之令即可。 李建成听了答复,起身折扇一开,便潇洒朗声言道:“寄遥,去吧!为本世子夺那李师师回府,共度良宵!” 徐寄遥点头。 纵身一跃,翩然而下。 脚尖轻点河水,随即稳踏在水面之上。 水波缓缓晕开。 红裙佳人俏立河面。 如履平地。 梁亲王世子李睦怎能甘心落后? “麦子,我想叫李师师今夜过后,再当不得清倌人,该如何做?” 麦子身形魁梧,说话自然瓮声瓮气。 “世子,我毁了那破船,三位佳人俱给您抢来,随您挑。” 李睦摆手,假意拒绝道:“那倒是不必,那两位红倌人本世子还真没甚兴趣。” “世子不要,就丢到河里。” 李睦笑逐颜开。 “也好,你去吧。” 李睦挥手。 “是。” 麦子也从桥上飞身跳下。 落在水面,却没徐寄遥稳当。 不知是不是故意,踏起水花来,溅了徐寄遥半边裙摆。 “你等着。” 徐寄遥瞥了他一眼,只说了三字。 她打定主意,等试过了季离本领,定叫这莽撞小子,看看她裙下的白刃,磨的有多锋利。 “好,等着你。” 麦子双手握拳,手上莹白光辉流转。 他名号为无暇手,自然不是他的手很好看。 而是他手中的光彩,折上千百把兵刃,都属寻常事,手掌绝不会伤到分毫。 二人立于水面静待。 俩世子便有一搭没一搭,极费心思的闲聊。 而季离这会儿,正挥舞三尺半的黑棍,忙活的棍影连绵。 也不知这些世家公子和宗门新秀都是抽了哪道风。 眼看廊桥临近,偏一股脑儿的选在这时冲船。 季离甩出的漆黑棍芒,抽飞了一人又一人。 岸上喝彩之声不绝于耳。 刘治容看着她家少主,却是暗暗心惊。 他这下,是改的终剑十三式中的第三式。 这下是第六式。 这下又是第八式。 刘治容越看,越难自控,直想剥开季离的脑壳仔细瞧瞧。 这还是人呐? 不二剑诀,算得上是天下最高深莫测的剑法了。 他瞧上一遍就会。 这事儿先不提。 可他还能改成棍法! 不仅如此,又把锋锐剑意尽数消除,不伤人性命! 这可就难了! 好比别人家的幼童都在咿呀学语。 爹娘都叫不全。 而他不仅会背诗,还能自个儿写! 偏偏,写的还挺好。 走在一旁的聋娘看出端倪,对着刘治容疑惑问道:“这南胜剑宗的不二剑诀,他几时学的?” 刘治容听着问话,实在是有苦难言。 说实话吧,聋娘绝对以为是假话。 可若是说假话…… 她来大乾才多久,哪有谎话可编? “聋娘,少主……下午刚学的。” 实在没法子,刘治容只好实话实讲。 这下,便轮到聋娘惊诧了。 “下午……刚学?你只教了他一个下午?” 刘治容先是点头。 一想立马觉出不对,又拼命摇头。 聋娘松了口气,说道:“我就说呢,这孩子再聪慧,总不能一个下午就学会这终剑十三吧。” 谁知刘治容却说道:“不是教了一下午,聋娘,我其实真没想教少主剑诀,就是当着少主的面,使了一遍不二剑诀而已,哪承想……” 聋娘风华难掩震惊,不由瞠目结舌,遂转头望向仙儿。 仙儿浅笑点头道:“聋娘,是真的,少主就看了一遍。” 一遍? 一遍就能会! 聋娘哑口无言。 我这到是收了个怎样的义子! 她心里只想着。 若是那人还在天都…… 恐怕会抢着教他剑法,拦都拦不住吧? 而前方一直等着的徐寄遥与麦子,却也是没想到的。 季离确是风头正盛。 他们早就清楚季离修行一日,直达三转。 占了潜龙榜首,直到今天还没被挤下来。 可…… 这越看越像不二剑宗剑法的棍法,又是怎么一回事? 就在二人疑惑不解之际。 青仙楼的花船总算是姗姗来迟,抵达廊桥之前。 冲船之人,登时全无踪影。 季离一愣,抬眼望去。 这才看到一男一女拦在前方河面。 麦子这时离船还远着,便率先高喊:“季离!我乃李睦世子麾下,今夜冲船只为李师师,你若让开,绝不伤你!” 身边徐寄遥瞥了他一眼。 “憨货。” 麦子没理她。 可季离,也没理他。 没空儿。 这会儿好不容易没人冲船。 琵琶声断。 胡婉儿撂下琵琶,又凑上前来。 一双柔嫩小手,贴心的为他揉捏肩膀。 “少主,辛苦了!” 胡婉儿声似蜜甜。 季离用不着回身,都能想起她的妩媚笑颜。 可此时,琴声也停了。 “少主,我……也学过些手法,您快坐下歇歇。” 李师师羞红了脸。 可还是搬了张凳子,叫季离坐下。 季离看前方二人还远,他又没撑船,顺河水飘着,总还要一会儿才到。 便坐下了。 可万万没想到,李师师提着裙摆,竟在他身前侧着跪下了! 季离刚想开口。 就看着李师师抬起他的一条腿,摆到了怀里。 接着,小手握拳,轻捶起来。 季离突然不想说话了。 身后,媚到骨子里的胡婉儿给他捏肩。 身前,青仙楼琴道第一的清倌人,李师师跪着替他捶腿。 季离从小苦日子过的习惯。 虽说成了青楼少主。 但扪心自问,他从未生过骄奢淫逸,绿酒红灯的荒唐想法。 可这会儿。 他实在是只觉得舒坦的很。 船篷里,南玲珑就稍显尴尬了。 少主,还有一条腿闲着。 我要不要……也去捶捶? 她本犹豫不定。 但仅过了几息,南玲珑便提裙上前,学着李师师的样子。 轻轻跪下。 捧着季离另外的腿,揉捶起来。 季离那日听陈扶苏说。 大乾青云试头十名,年纪只要在十六以下,皆能进天人墓。 墓里,有本双全法,可叫人长生。 多少年,数不尽的少年英杰,俱是寻之不得。 季离本难理解,何谓双全法。 世间又安得双全之法? 此时他却觉得。 自个儿现在,就是双全…… 而岸边,仙儿和刘治容气的直跺脚。 看着季离享受的半眯着眼。 仙儿直想冲过去咬他一口。 “聋娘,您瞧他!” 仙儿噘嘴告状。 聋娘轻笑不语。 仙儿嘴噘的更高。 第四十五章 优势 黄金甲远远跟在后头。 青仙楼里,没了聋娘。 他再守在那儿,自然也没了意义。 更何况,他总惦记着今夜季离应承下的那件事,茶摊的长凳便更坐不住了。 季离的表现,他一直都仔细看着。 尤其一眼就认出。 终剑十三。 不二剑宗绝学。 只是…… 似乎少了极致杀伐意,反而显得更圆融些? 而张全与一名光头僧人,则分别走在他两旁。 不远,不近,不快,不慢。 就只落后他半个身子。 也不说话。 黄金甲背负双手,站住脚步。 张全与那僧人,自然停下等他。 黄金甲回头左右一看,这一佛一道,却目视前方,老神在在。 “你俩跟着我作甚?” 黄金甲说完,干脆转过身去,面对二人。 “呦!”张全闻言,故作惊讶道:“这不是大乾新晋圣人,书院三先生吗!真是好巧!您也来看船上佳人?” 黄金甲对其鄙视,默不作声。 “见过书院三先生。”那名僧人也单手立掌,消瘦的脸颊上,一双眼睛倒是极明亮,礼过后,继续说道:“的确是巧的很,今夜天河花船争艳,我二人也是来凑个热闹,真没想到,竟会碰见您了。” 这僧人,名叫莲池。 佛门阿罗汉。 同张全一样,都是当年那件事中,幸存下来的修者。 天赋也和张全差不多。 但在黄金甲的眼里,只能算一般。 可现今的修行界,正处在黑暗时期,末法时代。 大乾神皇所图甚大。 当初巧夺万千修者天道命数,养大乾国之气运。 直到近些年。 随着一个个惊才绝艳的少年崭露头角。 修行界,才算是重新见了希望。 可少年总要时间成长。 所以如今,就连张全与莲池这样的人,都能代表佛门与道门,世间行走。 黄金甲没心思与他们绕弯寒暄,开门见山,直言道:“有事就说。” 张全背着木剑,挠挠脸蛋,心说从前这书院三先生,可没像现今这般不好相与。 看来成了圣人,不光实力高深,脾气也是见长。 “三先生,有人托我问问您啊,既然您终日守在青仙楼门口,那季离,倒是算不算书院弟子?” 原来如此。 季离没进宗门,又不是朝堂之人。 自然与季玄龙和李沉鱼不同。 偏天资乍现,锋芒初露。 潜龙榜占了头名。 许多人,自然是想试着拉拢邀请。 或者干脆毁掉,图个省心。 黄金甲点点头,又问向僧人:“你呢?” 莲池坦言道:“我也是这个意思。” 黄金甲一愣,反应了过来,好奇问道:“你怎么不自称贫僧?” 莲池再次单手立掌,微笑。 “因为我有钱。” 佛门虽说不比道门。 可大乾又没确立国教正统,自然各收各的香火。 尤其世间痴男怨女,出手都极为阔绰。 所以莲池,还真算是富裕的。 黄金甲瞥了他一眼。 这和尚当得,还真实诚。 “季离的修行,是我教的,可我不当书院三先生,已经好多年了。” 言外之意便是,你们自己想去。 张全与莲池对视。 竟说胡话! 明明人家季离用的是南胜不二剑宗的剑法。 你压根儿不会,如何能教? 黄金甲说完转头便走,二人只得跟上。 此时。 桥上的李睦世子,气的牙根发痒。 眼瞅着就快怒形于色,偏还得陪着李建成谈笑。 他没想着与季离结交。 此番前来,自然是一门心思,只为李师师。 可如今他心念的佳人,竟当众跪地,为那季离捶腿! 他总不会以为是李师师自个儿乐意的。 所以尽管面儿上笑着,心里却已是切齿痛恨。 而舒心眯眼,正享受着的季离,不得不站起身来。 只因仙儿方才冲着花船,扯起嗓子娇喊了一句。 “少主,聋娘让您麻溜儿起来!” 岸边众人哄堂大笑。 季离转头一看,仙儿心虚扭头,显然假传了聋娘的意思。 今夜回去,该重重责罚,立个规矩。 否则这俩侍女,越来越不像话。 季离异想天开。 可既然起身,哪怕心里不舍,也再坐不下去。 前头,那一男一女,仍等着他。 这二人卖相倒是不错。 就是看起来,实力照比沈京昭差得远着。 季离打量几眼,心中对他们已有定论。 随即。 他双足之上,如意黑气弥散,凝成平面,也踏在水面上。 随着船走。 这等小手段,季离看上一眼便会了,压根儿用不着学。 麦子与徐寄遥瞧着季离下船,也是作好准备。 “我先来?” 麦子冲徐寄遥问起,嗓音粗重,听起来,实在不像是十六正年少。 徐寄遥白了他一眼,没开口。 不过她对季离这突然冒出来的潜龙榜头名,倒还真看不上。 麦子当她默许。 他心里想着,趁早了结。 良宵苦短,世子总要些时间慢慢品味那清倌人。 于是,便低着头,踩着水。 直朝前走。 季离刚才听到麦子喊话,自然知晓他是李睦世子的人。 李睦世子,又与季玄龙关系匪浅。 坊间传闻,二人亲如手足。 所以。 噌一声。 季离拔剑出鞘。 漆黑长剑握在手中,剑尖斜下指地。 剑身,黑芒吞吐不定。 剑鞘,被他别在腰间。 季离以为。 天都市井之中,借了十两银子,总得还上十二三两。 多的自然是利息。 而他替人养了十五年的剑。 这次下手重一些。 也权当先收点利息了。 直到这会儿。 人们才知道,原来这青楼少主,手中的黑棍竟是一柄剑! 方才许多冲船之人,也在岸上跟着走。 他们皆是既庆幸,又后怕。 庆幸的自然是季离现在才拔剑。 后怕的是,若是季离之前已经手执长剑。 那刚刚抽打在他们身上的就不是棍势,而是剑气…… 他们如何还有命在? 麦子走来,季离执剑,朝前迎他。 “季离,我便再说一次,倘若你能让开……” 说甚废话? 季离今夜还有要事,真没空闲听他磨叨。 “不用,我赶时间。” 季离说话间,手中长剑连动,隔空一挥,一斩。 两道墨色的锋锐剑芒,交叉为十字,直逼麦子。 而麦子双手的莹白光彩却更显通透。 就看着他扎稳马步,紧握双拳,朝前击出一阵密集拳影。 刚好,破了季离的漆黑剑芒。 麦子收了马步,莽声道:“季离,你这剑气属实练得不错,瞧着应该也偷偷下了不少功夫,但想破我这无暇……你等会儿!” 麦子正说着。 突见对面数十道剑气接踵而来! 这季离,不讲武德! 一招过后,不是该说上几句,做些总结吗? 怎的一声不响就出手? 还有他这剑气,为何如此连绵不绝? 可没办法,眼瞅着剑气临身,麦子只好出拳抵挡。 拳势满天。 但剑气实在太多。 尤其季离仍在不停挥剑。 便只见麦子于河面上扎着马步,被剑气连连逼退。 逐渐,脚腕沉进了水下。 接着是小腿也没入水中。 眼瞅着,河水及腰。 可饶是如此,剑气他也没全拦下来。 手上虽是依旧无暇,胳膊与胸前,却横竖几道剑痕,血迹弥漫。 直到麦子被剑气击退甚远,一直到了徐寄遥身边。 季离剑势不及,暂时收手。 徐寄遥低头瞧着麦子,刻意笑的夸张,花枝乱颤。 “你不是要毁了人家的船么?怎又回来了?” 麦子喘息,却拳意盈满,使劲提起身形,离了水中,重新踏在河面上。 “我……许是打不过。” 麦子真是没想到。 季离,竟会这么强! 还有,他的剑气,莫非不是自个儿辛苦修的。 而是大风刮来的,可以随便乱用? 可他却不知道,季离……还真能随便用。 他修的是邪魔的如意经。 一百零八脉,尽通。 所以如意黑气用出,自然比他们这些三转通了四五脉的修者,来的更加迅捷连贯,也更锋锐凌厉。 这便是优势。 岸边。 张全瞪着眼。 他还没见过有哪个少年,能瞬间斩出如此繁裕又稠密的剑气。 起码他们几人在季离这个年纪,都还差的远。 “三先生,您说……这是您教的?” 黄金甲侧头瞧了眼季离,心中暗骂。 又看了看张全,难得脸红。 “……是我教的。” 你不要面皮! 张全闻言直翻白眼。 可他却也生出了其他想法来。 若是季离能入道门。 说不得还真能与季玄龙,争一争那神言首席之位! 至于死去的五转长老…… 死都死了,不提也罢! 一旁的莲池,也看了个满眼。 只见他单掌行佛礼,微微躬身,诚恳言道:“三先生,季离的剑气深蕴佛门慈悲意,与我佛有缘,倘若他当真未进书院,莲池可用性命作保,季离入了佛门,佛子定会亲自教导。” 张全心说,你当我不知道? 佛门从来都是看谁顺眼,就说谁与佛有缘! 黄金甲哼过一声。 “季离是我教的,佛子若也想教,就请他自己来说。”随后,又冲张全说道:“掌教也一样。” 张全不忿。 莲池低头。 第四十六章 纱乱眼,裙遮芒,白刃杀人 麦子伤势不重,自有一战之力。 见徐寄遥没表态,就又说道:“我不是对手,你得帮我。” 李睦在身后看着。 麦子可以败,但绝不能惨败。 “等着。” 徐寄遥收起笑容,也不再调侃麦子。 而是转身望了望桥上的李建成。 世子叫她试出季离深浅。 麦子如今出手,也不知她家世子看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而李建成察觉到徐寄遥的目光,却是点了点头。 徐寄遥会意,回过身来说道:“走吧。” 麦子这才有了底气,与徐寄遥一道前行。 季离一剑之任,独对二人。 举止自若。 不过他倒也没想受人围攻。 他又不傻。 以他想法。 与人对敌,若对方人多势众,自然要择一强敌,率先破之。 可麦子与徐寄遥孰强孰弱,他还真是辨别不出。 不过,麦子是李睦世子的人。 便无论强弱。 自然要先解决了他。 于是,麦子与徐寄遥正迈步朝前,就看到对面季离。 执剑,矮身……疾跑! 衣袂飘飞。 二人与季离,最多不过五丈远。 这点儿距离,挥出剑气眨眼就到。 何至于跑? 麦子心下一惊。 再看季离,紧盯着他不放,眼神透着冷意。 他要作甚! 预感到不妙,麦子急忙止住身形。 慌乱中,只来得及挥出几道拳影阻拦。 便脚踏河面,溅起水花来,往后退去。 而徐寄遥却并未动作。 因为季离转瞬之间,便来到了她的身侧,却连看都没看她。 徐寄遥还在犹豫要不要出手。 只见季离就停在她边儿上。 站稳。 视拳影如无物,挥剑便破。 随后双腿一前一后,屈膝蓄力,拧腰起势,右臂提势,手腕顺势。 一剑出。 直刺! 眼看一道丝毫不起眼的剑气飞出。 可是,速度极快! 徐寄遥只看到剑气出现,却压根儿没看清剑气走向,更不知它消失于何处。 谁知一转头。 麦子正捂着右胸口,跪在水面,身下的河水已被血迹晕红。 他方才用手拦了。 无暇手。 结果却是右手拳意被破,手掌洞穿,接着剑气又透胸而过。 好在,是右胸。 季离应该是留了手的。 而麦子身后的桥墩上,有一细小孔洞。 却是极深。 这便是一剑断思量。 一剑出。 一往无前。 势不可当。 而季离之所以要疾跑一段,非离得近了才出手,也是抱了藏拙的心思。 目前为止,这一式剑招,季离打算当作杀招来用。 既是杀招,自不可轻易示人,起码不能完全展露。 岸边,不止张全和莲池。 这回就连放羊的圣人,都无比震撼。 一剑断思量! 季离居然连终剑的这一式都会! 并且,杀伐意,充盈。 剑势,起的也是正好。 虽说本应是一点寒光动,身前再无人。 可换成黑色剑气,却添了几分隐秘。 此招本就极快,如此倒是更难提前预见了。 尤其这小子还算机敏…… 懂得藏一手儿! 黄金甲一眼就能瞧出,季离根本用不着去跑那几步。 而徐寄遥呆愣片刻,才回过神来。 “季离少主,果然好身手!” 徐寄遥边说边退,状若随意的与季离拉开距离,说道:“我家世子对李师师并无非分之想,此番前来,实则只盼能与少主结识。” 她家世子? 说的是徐亲王世子李建成吧。 季离随船踏水,缓步前行,抬头望向桥上。 李建成身骑白马,朝季离亲热挥手,手臂摆动幅度极大,笑容温和良善。 李睦在一旁冷脸。 心中不停念着那句。 欲为苍鹰,勿与鸟争。 如此,心头怒火才渐渐消退。 而季离虽说从未见过李建成,但也冲他点了点头。 随后,季离收剑入鞘,想当然的说道:“那就不必再打了吧?” 没承想,徐寄遥却巧笑道:“季离少主,我仍想向您讨教一二,不过倒与我家世子无关,实在是寄遥一时技痒,还望少主成全。” 说完,徐寄遥朝季离盈盈一拜,施了一礼。 闹了半天,结果还是要打? 季离实在是不喜无用之争,却也只能应允。 “好。” 随即,再次长剑带鞘,从腰间抽出,以剑为棍。 徐寄遥见状,不由疑惑问道:“季离少主,为何不用剑了?” 季离义正词严道:“切磋而已,点到为止即可,自然无须拔剑。” 你说这话,良心不会痛吗? 重伤的麦子闻言,心中实在憋闷,忍不住口喷鲜血。 丢人现眼。 李睦再也看不下去。 “麦子,走。” 廊桥上,李睦说完,策马下桥。 麦子挣扎起身,踏着河面跳起,想一跃上桥。 奈何力竭,差了一些高度,赶忙伸手扒住桥栏。 可麦子的右掌被剑气洞穿。 如此,便只能用左手,单手发力。 眼看着,就要扒之不住,往下坠去。 李睦却已骑马走远。 “上来吧!” 多亏李建成及时跳下马背,冲到桥栏边,探出身子,伸手一把抓住麦子。 麦子这才得以上桥。 “谢过……徐亲王世子。” 麦子躬身一礼,便捂着右胸伤口,朝前追赶。 李建成微笑点头。 河面上。 季离这会儿只觉得眼花缭乱。 徐寄遥回旋轻舞,红裙下锋芒不绝。 季离挥出的棍气不等近身,便被扬起的裙摆划过,尽皆破碎。 徐寄遥与他的距离越来越近。 季离只得凝着如意黑气,被迫短兵相接。 可他连对方的兵,都还没看清。 只见徐寄遥揉身而上,轻快抬腿,一脚朝前踢出,红色纱裙的裙摆再次扬起。 季离心知这一脚只是幌子,真正的攻势定在裙摆之中。 于是他对这一踢放任不管,反而右手抡着黑棍,猛的砸在红裙下摆。 毕竟他以为,硬挨上一脚倒不会有事。 可若是这裙下刀刃划在身上,虽说他金刚不坏,却也没信心能不被伤到。 徐寄遥不禁暗自得意。 只见先是季离的黑棍砸空,裙下并无锋刃。 随后,徐寄遥踢出的鞋尖上,噌一声,弹出一把三寸来长的刀刃,刀尖闪烁耀眼寒芒。 眼瞅着,就要刺中季离胸腹。 多亏季离的如意黑气并不拘泥形势。 并且他反应也算是快。 瞬间,季离左手凝着黑气,一拳砸出,刚好在刀尖划破衣衫之际,将这一腿打落。 但徐寄遥最擅奇袭。 裙下刀也不是白叫的。 腿未落地。 她便手提着红裙下摆,先是一甩,随后踮起足尖,身子随裙而动。 一时间,红裙美艳佳人,于季离身前翩翩起舞。 婀娜多姿。 扬起的裙摆下,却是霜刃毕露。 季离棍势太钝,本就失了先手,这会儿更是落了下风。 只能不断挥棍,棍影成墙,与之周旋。 不过季离倒是借机瞧清了。 徐寄遥的红裙,应是三层。 一层纱,一层裙,一层刃。 纱乱眼,裙遮芒。 白刃杀人。 季离这会儿也是来了火气。 他本意是切磋,先前也提了一嘴。 尤其徐寄遥是女子,他便没想着出手太重,一直礼让。 没想到这徐寄遥从始至终都是步步紧逼,出手更是毫不留情。 既然这样。 那就不必再留什么情面。 季离一念至此,疾退数步,往后轻跃,踏在船头。 徐寄遥却以为季离抵挡不住,提着裙摆追上,便要再起攻势。 谁知她却眼看着季离屈膝,拧腰,抬臂,提腕。 不好! 方才这动作,她刚见过。 麦子就是被这招一剑穿胸。 徐寄遥哪里还敢再冲? 连忙踩着水面定住身形,朝后方飞身退去。 此时,季离的黑棍却已是直朝前刺出。 又是一剑断思量。 虽说改成了棍法,失了锋锐。 可速度还是一样的快! 徐寄遥眼睁睁看着黑气出现。 霎时间,胸前就像被大乾铁骑冲锋,疾行时抡着重锤砸中一般。 整个人直往后翻飞。 季离是留手了的。 可貌似……有些稍稍偏离预期。 打歪了。 因为他眼看着,徐寄遥胸前的丰盈处,被棍气击中,压扁,变形。 弹回时,还颤了几颤。 所以这会儿,徐寄遥正捂住胸前,喘息不止,对季离怒目而视。 一定瘀青了! 徐寄遥不方便揉,却疼得眼泪都快下来了。 “寄遥,明知技不如人,便不要再搅扰季离少主了。” 李建成弃了白马,也跳下桥来,收起折扇,上前扶住徐寄遥。 徐寄遥偏头看着李建成,哪怕再羞恼,也只好忍下。 季离于船头礼过,说道:“见过世子。” 李建成却摆摆手。 “季离,你会不会蹴鞠?” 李建成扶着徐寄遥,微笑问起。 季离一愣,还没来得及回答。 “可曾饮过酒?投壶呢?弓箭?马术?” 只见李建成拉起徐寄遥,丝毫不见外,纵身就跳到了船头,十分熟稔的坐在季离的凳子上,突然严肃道:“季离,本世子喜欢你。” 季离大惊失色。 徐寄遥没忍住笑意,赶忙掩嘴。 “别怕,本世子不好男色,只是欣赏,对,欣赏而已。” 季离尴尬一笑,却仍暗中后退。 可他已经退到了船篷里。 南玲珑不得不在身后推了推季离。 因为少主再往后,恐怕就得坐进她怀里了。 岸边上,张全笑的痛快,却不忘打趣。 “三先生,季离这棍气所击打之处,实在是……精准又巧妙,不知是否也是三先生所授?” 黄金甲习以为常,这次脸都没红。 “关你屁……何事?” 第四十七章 古来圣贤皆死绝 当今修行界,混乱不堪。 歪风邪气浸染多年,早离了根本,失了真意。 如此,世间对修者的所有冀望,便都落在了下一代的肩上。 可在强势皇权的分裂下,真正与朝堂无关的潜龙榜前列,其实只有那几人而已。 书院,沈京昭。 道门,陈扶苏。 佛门,承远。 剑宗,安心。 不算出世已久,当初被修行界弃如敝履,却始终神秘的魔宗。 也不算修行之法另类,不养意气,反修自身的通天教。 不夸张的说,这四人,便是修行界的未来。 可归属朝堂的后起之秀,却也不少。 季玄龙,李沉鱼,二人一位是明王世子,一位是大乾公主。 自不用提。 麦子与徐寄遥也是王府门客,一心只护着自家世子,更不必讲。 还有几个榜上排名稍稍靠后的,却也隐有追赶之势。 一直以来,朝堂与修行界的年轻一辈,都算是势均力敌,并驾齐驱。 谁也压不过谁一头来。 可偏偏此时,季离横空出世。 身无宗门,也未在朝堂任职。 算是中间人。 所以,无论季离最终选择哪一方。 这种平衡都将被打破。 修行界与朝堂,自会迎来不小的变动。 动则乱。 乱必生变。 可这些懈怠懒散久了的宗门,也不知准没准备好。 不过,这些季离倒是不曾知晓。 李建成自告奋勇,代替他守在船头。 徐亲王世子守船,自然一路风平浪静。 哪个不开眼的,敢触世子霉头? 季离乐得清闲。 所以他正侧躺在船篷里,头枕胡婉儿的丰腴大腿,闭着眼,任由胡婉儿揉着他的额头解乏。 虽说他倒是不累。 可婉儿姐姐好意,如何能辜负? 船篷里的琴曲,换了一首又一首。 可船头上,世子口中却自始至终都滔滔不绝,从天南说到海北。 无论是诗词歌赋,琴棋书画,赌坊青楼,素言荤话。 无所不谈。 季离实在是消受不住。 只得勉强应下,寻一日空闲,去王府游玩蹴鞠。 李建成这才收声,还了花船一分安宁。 但眼瞅着,船就快要行到南城。 这忙活了大半夜的天河花船争艳,也算是即将完结。 方才听李建成说,除了青仙楼的花船,其余那些青楼的几十艘,都有人成功冲船,抢得佳人作陪。 季离不禁自喜。 虽说不二剑诀他算是偷师。 但不得不说,这剑诀实在不愧被称为终剑。 端的是所向披靡,锐不可当。 若非得此剑诀,那麦子与徐寄遥二人,恐怕他就算是胜了,也定是胜的极其艰难。 如此想着,季离倒是全然忘了如意经的妙处。 可过了今夜。 季离的锋芒便再难掩藏。 张全和莲池各自走了。 毕竟领命而来,又看了全貌。 再待下去,瞧黄金甲那穷酸样子,也不会管他二人餐饭。 所以张全出了城,直奔北边儿的道门青玄山。 他一早想好了说辞。 季离不用枪,用得是剑。 实力的确非凡,却远没到能与五阶长老对战的地步。 更不用提一枪毙命。 纯属无稽之谈。 所以,袭杀长老,另有其人,与季离无关。 张全打定主意。 要叫季离入道门。 只因他从季离的身上,看到了那个人的影子。 今夜,他背后的木剑杨桃数次轻颤。 似是也想起了故人。 而莲池出城,回了南边儿的万佛寺。 他只打算实话实讲,一切听佛子定夺。 他以为,佛子亲授的承远,不比季离差。 尤其若是承远的心禅能修的圆满。 潜龙榜首,季离自然再坐不稳当。 而羊倌儿,却没他二人想得多。 他回了青仙楼前,正坐于茶摊的长凳上。 放羊多年,早不读书了,君子意便不够通澈。 所以难免有些紧张。 他倒不怕季离说了不算。 他只怕自己心怀愧疚,临阵退缩。 思来想去。 手心见汗。 这便是大乾新晋圣人。 花船靠岸。 季离向世子行礼拜别。 可李建成却未受其礼,反而上前给了季离一个热烈至极的拥抱。 “季离,我是真心喜欢你……的性子。” 随后,搂着徐寄遥纤细的肩头大笑离去。 说实话,季离对李建成算是有好感。 虽说世人皆说其纨绔。 比勤奋好学的李睦,相去甚远。 但言谈间他也听得出来,这位世子,与李睦和季玄龙,关系并不十分融洽。 否则,怕也不会对他如此上心。 答应羊倌儿的事,季离没忘。 所以寻了个借口,便领着仙儿和刘治容绕起了弯路。 没和聋娘几人同行。 后夜,微凉。 少女衣衫薄。 刘治容和仙儿,都有些冷意。 虽未言语,但季离总瞧得出来。 可季离的外衫只有一件。 便只见他解开束腰封带,脱去外衫,轻披在刘治容的肩头。 南胜公主不由喜上眉梢。 仙儿低头不语。 谁知下一刻。 季离却拥她入怀。 仙儿在他怀里惊诧抬头。 只听见季离低头问道:“冷了吧?我拥着你走,会暖和些。” 刘治容一怔。 她倒是披着季离的温热外衫。 可那少主却双手环抱仙儿,拥着她往前走。 眼看仙儿羞红了脸。 妒意乍起。 刘治容却不愿承认。 这次换她低头不语。 三人特意绕了个弯,才回了青仙楼前。 黄金甲早等在那。 估计是坐不住。 正负手踱步。 “季离,你回来了。” 黄金甲转身看到季离走来,迎了一步。 许是怕失了风范,便停住脚步,说道:“你今夜的表现,足称得上是惊艳,我也承认,在你这年纪,我做不到如此。” 季离听着他话意未完。 恐怕,后面还会接个但是。 “黄前辈过誉了。” 季离与黄金甲在长凳上对面而坐,等着他的下文。 只听黄金甲说道:“但是……” 季离心说。 你看吧? 我就知道还有但是。 黄金甲看着季离一副了然神情,不明所以,便继续说道:“但是,今夜你又做的太过了,入了许多人的眼。 如今你羽翼未丰,本该隐忍不发,待得羽翼丰满,方才能展翅翱翔。 可你如此行事,便等于是……截短了成长的时限,逼着自己提早闯进这些纷乱的糟心事里。” 季离愣了片刻,才低头忍笑。 截短成长的时限? 这话说的真是委婉。 黄金甲怕是还不清楚。 他……只剩一月好活。 虽然他深信不疑,自己准能想出法子来,继续活下去。 如今他提剑在手,踌躇满志。 更是以为,人定胜天。 可说到底。 他连一丝一毫的头绪都未曾寻到。 如此,还谈何再缩短时限? 一月之期,还不够短? 更何况,明王府的糟心事,他早就闯进去了,想摘都摘不出来。 黄金甲本不愿再多说。 可看着季离微扬的嘴角。 他想岔了。 像是看见了从前的自己。 “季离,我也曾如你这般……轻狂。” “可如今想来,当初还是少年,难免轻虑浅谋。” “若是懂得隐忍,今日何至于如此不堪?” “我只是不想你落得与我一样下场。” 这话若是别人听来,只怕会骂街。 大乾圣人。 指着自个儿的鼻子说不堪。 实在荒唐。 可季离却听懂了。 他收起了笑意,认真道:“黄前辈,我知道您是为我着想。” 季离特意话说一半。 想着自己也该用个但是。 “但是……青春须早为,岂能长少年?” “您可能还不曾知晓,我修行,养的是一道如意。” “若是非得委曲求全,屈着心意。” “还修哪门子的行?” “不如找个好山好水,趁早把自个儿埋了省事。” 黄金甲听来,未曾见识过何为如意。 可也想得明白。 转念说起:“季离,其实我在你身上,见到了许多前辈的影子。” 前辈? 季离听完,惊讶问道:“这些前辈,是何等修为?” 黄金甲却只做概括。 “皆为世间圣贤。” 季离想起那句著名的诗词来。 “古来圣贤皆寂寞?” 黄金甲却摇了摇头。 不知悲愤从何而来。 “古来圣贤,马上就皆死绝了!” 第四十八章 重蹈覆辙 古来圣贤皆死绝? 季离听着这句,忽然发觉。 之前黄金甲说的,在他身上看到了圣贤的影子。 恐怕不是什么好话。 “黄前辈,您为何说我与这些圣贤,有相像之处?” 黄金甲寻思,他也真是好意思问出口来。 “性子倔强倨傲,像极了一个人。” “执剑之时的意气风发,又与另一人神似。” “还有,你养的那如意,曾经有人修养过类似之意,只是……更大气些。” 黄金甲倒不是说假话。 只是这三人,早已不是他能望其项背的存在了。 如今三人是何种模样,他也并不清楚。 季离听着,这几句话还是不像夸赞。 “前辈,这些人都……死了?” 黄金甲摇头:“我是拣出活着的三人说的。” “那还真是多谢前辈。” 黄金甲突然沉默不语。 片刻后,才提醒道:“季离,你……是不是忘记了什么事?” 季离心说。 要不是您非要说教,恐怕我早都演过一场戏,回楼睡下了。 何至于拖了这般久? “前辈放心,我记着呢。” 黄金甲身子不自觉的往前探,盯着季离说道:“那,我该如何做?” 季离却没回答,反而问起:“前辈,如今天都之中,可有人能伤到您?” 这问题问的,倒是出乎黄金甲的意料。 “当然有。” 季离点头,心说那就好办。 “黄前辈,天都何人能伤您,可否提及几人?” 听到此处,仙儿和刘治容暗自凑上前半步。 毕竟都是修者,又是女子。 自然喜好捕风捉影,对这些有关圣人的猎奇秘闻,兴趣颇深。 黄金甲思虑半晌,才说道:“神皇陛下。” 季离一直等着。 可等啊等,都没等来下文。 “没了?”季离惊疑,瞪着眼问道:“您的意思是,整个天都,除了神皇陛下,您……无敌?” “自然不是。” “那为何您只说了神皇陛下一人?” “若是其他人,敌不过,我可以逃,唯有神皇陛下,我逃不掉。” 季离无言。 “前辈,我的意思是,您得挑出一位来,佯装与之激战,身受重伤。” “如此说来,神皇陛下的确不行。” 季离心说您知道就好。 “可我为何要与人激战?这不合常理。” “您是想进楼,还是想讲理?” “进楼。” “那今夜您和谁……” “我师兄,书院大先生。” “好,就他了。” 不知不觉,简单的三言两语,书院大先生就平白的蒙了冤屈。 黄金甲点头认可,随后道:“你究竟作何想法,不妨直说。” “自然是您为了救我身受重伤,我扶着您回清闲楼,养伤。” 仙儿和刘治容在后边儿听着。 总觉得哪里不对。 可黄金甲只想了片刻,便欣然同意。 于是。 周身的君子意澎湃而起。 浑身射出四道血柱,尽在胸腹。 下手凶狠,毫不留情。 季离震惊。 随后,只见黄金甲又响指一打。 季离双臂当即应声脱臼,无力垂落。 这是何苦来哉? 季离目瞪口呆。 “您……这是何意?” “我伤的如此之重,你总不能安然无恙。” 黄金甲想的周全。 身后仙儿和刘治容点头称是。 季离怒不可遏。 冲黄金甲晃荡着俩胳膊,低喊道:“我还得扶着您回楼!您起码给我留一只手!” 黄金甲歉然一笑。 “是我思虑不周。” 随即,又是一个响指。 他的右臂便续接上了。 季离心中感激不尽,只想着这位是大乾圣人,实在敌不过,不能冲动。 往后,便是顺理成章。 仙儿和刘治容的戏份也很重。 先是她二人梨花带雨,哭天抹泪的进青仙楼去求援。 眼看聋娘与凤娘出门,季离扶着奄奄一息的羊倌儿,恰逢其会的出现。 当间儿,仙儿看着黄金甲的精湛演技,差点憋不住笑意,好在季离赶忙瞪了她一眼,才算有惊无险。 而聋娘问起时,黄金甲虚弱无力,强撑着说的那句话,实在是让季离佩服的五体投地。 “这些年,看世间万物都是你,实在心潮汹涌,寝食难安。我多想与你再行山水一程,可……” 话音未落,黄金甲就晕厥过去。 聋娘不愿在众人面前眼中盈泪。 但季离看得出,娘亲从他肩上接过黄金甲时的小心模样。 情意连绵,一往而深。 总做不得假。 黄金甲如愿以偿的进了楼,正躺在先前陈扶苏的那间房里。 聋娘寻了大夫。 大夫说,伤口极深,尤其心窝那处,再进半寸,怕是天人下凡都救不活。 于是聋娘难免慌乱。 季离不便打搅,只得啷当着仍脱臼的左臂,出门叫大夫帮着接上。 远眺天际,已是泛起了鱼肚白。 回了自个儿房间,才发现陈圆圆强忍困倦还不肯睡,靠着床边,哈欠连天。 见了季离归来,心中欣喜,小姑娘围着他又是递巾又是更衫,好一阵忙活。 如此,才熄了灯,蘸着窗外新起的莹白晨色,准备睡下。 季离如今倒也自觉。 躺在宽敞的床榻上,左臂伸给了左边儿的陈圆圆。 小姑娘满足搂住。 右臂递给右边儿的仙儿。 清冷侍女搂在怀中,理直气又壮。 季离总觉得忘记什么。 想了想,又伸脚,挑起仙儿柔美紧致的大腿,压在自个儿身上。 嗯,如此便对了。 季离安心入眠。 刘治容看着欲言又止。 要不是困得睁不开眼,她总要争辩一二。 虽说少主排行,她是三侍女。 可怎么说…… 她也是暖床侍女! 总该,得有些不同吧…… 而且。 她还是公主来的。 如此想着,尽管心下委屈,也趴卧着沉沉睡去。 而那间房里,演技精湛,足可以撑起一方戏台,以假乱真的羊倌儿。 张开了眼。 仍是虚弱,面无血色。 聋娘坐在榻边,低头看他。 “舍得醒了?” “玲珑……”黄金甲挣扎起身。 聋娘本名,便是玲珑。 聋娘轻叹道:“躺着吧。” 黄金甲听话躺好。 “你那师兄,出手真重。” “多年不见,师兄怨我未曾回过书院,难免……下手狠了些。” 聋娘瞥了他一眼,说道:“我该去书院问问看,为何大先生要与我那义子作难?” “玲珑,就不必问了吧,毕竟……是我师兄。” 聋娘轻笑看他。 大乾圣人,便败下阵来。 “玲珑,我这许多年,历遍千山万水,却始终未敢卜算一回,实在是畏天道无常,恐是大梦一场,无法与你再续前缘。” “当初是我不对,但我也是被逼无奈,最终你也清楚,她不过是棋子,是最先带起波澜的一杆船桨而已。” “你我皆是被利用,被人当作阴谋的踏脚,阳谋的路石。” “我知你怨,知你恨,知你悔。” “可我总得在你身边,才能叫你不再怨恨,不再懊悔。” “如此,你能不能给我个补偿的机会……原谅我?” 说完,黄金甲鼓起勇气,扯起聋娘的手。 这模样不像圣人,反倒像许多年前,还没进书院的那个羞涩少年郎。 聋娘却是甩开了手,站起身来。 其实原谅一个人很简单。 笑一笑,就做得到。 但是要再重新信任一个人,却很难很难。 难过半世凄凉。 难过憾然离场。 聋娘本想,无论羊倌儿怎圆他信义嚣张。 眼不见,便与她无关。 心不想,她就没有烦恼。 可…… 她还是高估了自个儿的心房。 聋娘站在床榻边,安静的看了他一会儿。 柔声说道:“遇到你,我摔了一跤。” “摔得挺疼,可我回头一看,这是我自己愿意跳进来的,但我仍是无法释怀。” “一开始,我以为你是青山绿水,是路,是家。” “后来我才清楚,你是满心疲惫,是伤痕累累,是劫难,是深渊。” “所以,我不愿重蹈覆辙。” 聋娘低下秀美的眉眼,缓缓转身,出门。 黄金甲听着那句。 不愿重蹈覆辙。 心知再无转圜。 眼底泛酸。 谁知屋外。 一声天籁。 “听说,楼里正缺个护卫。” “好!” 大乾圣人,热泪盈眶。 随即,屋外又说道。 “须发,该理了。” 第四十九章 少年不惧岁月长 今日出了大事。 修行界,哗然。 大衡国,通天教的教主,贯了八转第十二脉。 一朝入九转,生死不由天。 九转,天人境。 世间已经多年,无人修至这天人境界。 本来,有人说下一个该是大乾神皇。 有人说,下一个该是道门前任掌教。 或者,是修轮回法经的佛子。 甚至有人说,书院大先生虽是圣人。 可只要能登临人仙。 天人境便不远。 可没想到。 今早伴着晨辉,大衡国天生异象相应。 风卷云涌,龙凤于天际浮游。 不知几重天,落下了一束光,映照在通天教的神坛之上。 通天教主承了天道命数,踏着大衡国运。 背靠万丈海。 眼里再无世俗光。 不二剑宗。 独臂的南胜剑仙,愁眉不展。 通天教主九转。 他再难单臂凭剑,拦在两国之间。 恐战事将起。 只盼大乾能出兵援阵。 否则。 南胜危矣。 一切成空,万事休谈。 季离睡到了近晌。 着了青衫,整装出门,简单吃过饭菜,便来到了圣人的房间。 他应下的事情做到了。 自然该找圣人,兑现诺言。 陈圆圆被凤娘借走了。 说这小姑娘心思百转,聪明伶俐。 要好好教导。 聋娘也拽着仙儿和刘治容出门,说是有要事。 只是聋娘今日丝毫没提起黄金甲。 也不知倒是露没露馅。 季离今日身后没跟着侍女,反而空落落的,不甚自在。 聋娘不在,他便坐在圣人的床榻边,正大光明。 “黄前辈,我来向您请教。” 黄金甲背靠床榻半躺着,斜了他一眼,说道:“你没看我重伤未愈?” 季离倒是知道,黄金甲的伤,处处是真,没有一处作假。 可他如今已相当于掰着手指算日子。 实在时间紧迫。 “前辈,我先说说我自个儿,您听着就好。” “那你便说吧。” “前辈,我原先是一柄剑。” “这说法,还真头一回听。” 季离顿了顿,抬头认真说道:“前辈,请不要打断我。” 黄金甲点头,示意他继续。 季离被他打岔,便低头寻思该从何处说起。 “我本还能活上一年,如今,却只剩不足一个月。” 谁知黄金甲又抬手一拦。 “等会儿啊。” “前辈您说。” “你说的是真的?” “自然是真。” “那你接着说。” 如此。 季离便从养剑,一直讲到了取剑。 包括偷学了不二剑诀,也未曾隐瞒。 最后还加上了一句。 他要当那天下剑道第一。 这次倒不是少年意气。 他想着。 求人如吞三尺剑。 若不待人以诚。 还不如不张这个嘴。 黄金甲听了个完整。 可他却觉得。 像是从前的自己,在和如今的自己对话。 陌生,又熟悉。 “当初,我曾废寝忘食的读书,常常是读书不觉春已深。” 黄金甲说完一句,凝视季离。 季离抬头迎上视线,说道:“前辈,您接着说。” 黄金甲点头。 “你应该知晓,我修的是君子意。” “不过我虽非君子,但也心存良知,明知江湖险恶,可仍是赤诚而行。” “本想扫平天下崎岖前路,谁知尽是艰难险阻,后又转念,不如独善其身。” “怎奈世道多变,经历尔虞我诈,是非善恶,万般无奈下,只能弃剑,浅笑独行。” “我说这些,不是泼你冷水。” “只想你记好。” “年少总觉修行易,华发方知立身难。” “不要以为你学了终剑十三,便能壮志凌云,鲜衣怒马走天下,提剑光耀十九州。” 最后,黄金甲总结一句。 “总有一天,你自个儿就会发觉,今日只不过是未曾读完半卷书,坐井说天阔罢了。” 季离听得认真。 一字不落,尽皆入耳。 可他的心意,未曾动摇半分。 射虎不成重练箭,斩龙不成重磨刀。 剑,他已握在手里。 他说要做剑道第一。 前路崎岖,艰难险阻,尔虞我诈,是非善恶。 自然就该一剑破之。 季离不奢求他此时就能尽信。 一切,总要岁月言证。 “前辈,我想做很多事。” “我知道,天下不平之事,我一人管不过来。” “我也清楚,自个儿本就没甚时间,若是分心其他,总会耽误了修行,难能两全。” “但我想试试,能不能寻到近乎双全的法子。” 近乎双全? 傻小子。 那便是双全。 黄金甲感叹:“世间之事,如何能够双全?” 季离恰好想起:“听说天人墓里,有本双全法。” 黄金甲说道:“你可知当年我进去过,连书的影子都没见到。” 季离微笑道:“我想去找找看。” 黄金甲没寻思自己一番话,就能醍醐灌顶。 可也不曾想到,毫无作用。 他瞧着。 季离眼神,依旧纯净,明亮。 坚毅。 从未动摇。 不过,兴许自个儿做不到。 但这少年,可以。 鱼逆流而上,不损其鳞。 鸟逆风飞翔,全凭其羽。 他能做的,就是为这少年着上鳞甲。 再丰一丰羽翼。 能不能跃了龙门,飞上九重天阙。 终归,全看少年自己。 这般想着,黄金甲便提起言辞做文章。 “那你听着吧,你记性好,我就说的快些,先给你讲讲我修的意,往后你也好懂一些。” 季离点头,倾身低首。 黄金甲娓娓道来。 “君子意,说到底便是君子知行。” “君子有七慎,慎言,以养其德,慎行,以坚其志,慎微,以察秋毫,慎独,以守其心,慎欲,需知足常乐,慎友,便所遇皆良人,慎初,则勿以恶小而为之。” “此七慎者,唯有慎终如始,则无败事。” “如意,其过缥缈无距,实难圆融,心念常常不能及也。” “修养之意,本可沟通天地之气,藏于自身脉络,随用,只需意动,自可随取。” “但你之如意,只要心意不畅,便修不通顺,也就无法成长。” “所以,势必进境缓慢。” “如今,你若是想换修其他,也还来得及,比如我书院的君子意。” “你,意下如何?” 黄金甲这番言语,心思有二。 一是实话实说,为季离讲解修养之意太过虚无飘忽,弊端何在。 其二,便是抱着叫季离转修君子意的念头。 入书院。 少年不惧岁月长。 但,春风得意时,布好局。 四面楚歌之际,才有后路。 季离若是愿意。 乾坤书院是一条极好的后路。 季离并不愚笨,反倒算是聪慧机敏。 自然听得明白。 但他却是摇头,直言道:“前辈,这道如意我已养在心中,如同满弓离弦箭,半旋回马枪,实在是再无回头之路,并且,我只要能诸事尽随心意而行,何来进境缓慢一说?” 诸事尽随心意? 这要比当年那位前辈发下的宏愿,还难。 不过,黄金甲终究是不愿坏了这份境意。 “那就随你。” 说完,语意一转,便讲道:“你要学身法,我书院倒还真有一种比较适合你,名叫惊鸿。” “再说剑法。你学了终剑十三,进击之术便足矣,可不二剑诀并无守势,此为缺欠,我准备教你一套壁垒剑诀,说是剑诀,其实拆开看,只一式壁垒剑招而已,学来也简单些。” “那往后就辛苦前辈。” 季离欣然点头。 身法惊鸿,剑法壁垒。 暂且不提势效如何。 单单说名字,就极合他心意。 黄金甲已是了解,季离学什么都很快。 可最重要的,不是这惊鸿身法和壁垒剑诀。 而是,如何能如他所说,尽早取了神阙穴中的功力,蕴养身脉,填补亏空。 否则只有一月好活。 纵有千重壁垒,万道惊鸿。 又当何用? 往后十余日。 黄金甲伤势虽是未愈,但也算尽心尽力。 最终,还是帮季离寻到了法子。 虽说不算治本。 可如今季离的情况,能够治标已是千难万难。 如何还能奢望更多? 第五十章 不信男儿一世穷 人生天地间,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十几日转瞬即逝。 今日,九月初八,黑云翻墨,大雨。 无名草木年年长,不信男儿一世穷。 可。 美人一笑千金易,壮士穷途一饭难呐。 很少有人知道。 当年横扫南方诸国,将大乾的军旗插遍七十九州的镇南将军。 从前不过是个要饭的小乞儿。 人穷七分彻骨寒。 只要端起了这个碗,朝人伸过手。 再要翻身,要往上走,比登天难。 所以呀,其实他行过不少恶事。 杀人啊,放火啊。 还给人当过狗。 就是汪汪叫的那种。 时至今日。 镇南将军手掌大军三十万,一声令下,南蛮无人敢多言。 如今再看。 何对何为错? 都说时势造英雄。 器不利可借,术不精可练,法不强可学,道不通可悟。 虽命由天定,但运由己作。 都说成事在天。 可镇南将军的故事讲的却是。 谋事在人呐。 这不今日。 赶巧。 镇南将军白起,要封王了。 南平三州之地,也将改姓白。 从打今儿起,明王季云,便不再是大乾唯一的异姓王。 镇南将军白起,也早立下了不世功勋,按说本该和明王一样,裂地封王。 可神皇陛下,一直拖着。 镇南将军白起不急。 神皇陛下更不急。 不过,白起有个闺女,名叫白灵儿。 女大不中留,越留越成仇。 眼瞅着白灵儿相思成疾,人比黄花瘦。 一门心思,非要嫁那季玄龙。 他就这一个女儿。 从来都是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口中怕化了。 但明王坐拥极北冲州,麾下铁骑二十余万。 他手下也统领着三十万大乾儿郎。 这门亲事。 拿脚指头想,神皇陛下都不会同意。 他也没什么好法子。 前儿个,白起只得厚着脸皮,去找神皇陛下。 苦着脸,说要解甲归田,告老还乡。 只求陛下应允,能叫白灵儿与那季玄龙结个亲事,他也算了却夙愿。 可谁知神皇只听了一半儿,就一口回绝。 这位陛下,人前温文尔雅,敦厚可亲。 从来都是出言有尺,心中有余。 君王做派,光明磊落。 但白起可是知道。 从前神皇陛下行事,不说心狠手毒,起码称得上雕心雁爪,不择手段。 先不说是如何坐上的这皇位。 单说十几年前,天都鹅毛大雪纷飞,却掩不住街上血海的蒸腾翻涌。 他可没敢忘。 如今大衡蠢蠢欲动,望北城的黑甲,已屯积了十数万。 估摸着不出半年,战事将起。 南胜首当其冲,要挨上第一刀。 南边儿,自然得有人顶上。 白起不得已,扯出了手下带了好些年的偏将军。 赵琼。 赵琼领军多年,甚至征南军的好些胜仗,都是他的功劳。 他曾率一千八百骑,大破数万南胜重甲军阵。 若是他接替这镇南将军之位,绰绰有余,军中想必无人不服。 可神皇陛下只说一句。 赵琼勇武足,但谋略不及。 没办法,白起又提起了他的军中总参事,魏正。 神皇笑骂着,说魏正不过是一优柔寡断的腐儒罢了。 还比不上彪悍些的大乾寻常妇女行事利落。 白起实在是有心归隐,想把朝中的将军挨个点上一遍名儿。 神皇陛下,却摇了摇头。 “后天上朝听封,你也该当王爷了。” 白起只得叩头谢恩。 神皇陛下喜怒,难以捉摸。 可白起总觉着这些年,也算是能猜出陛下的一些脾性。 说这话时,陛下的右手食指在鎏金椅把上,一下一下的叩着。 不轻不重。 但是白起晓得,他不能再多说一句了。 于是今日清早,白起从南四街府中出来,坐进马车,顶着哗哗大雨,直奔中皇城。 听着豆大的雨点砸在车顶的噼啪声,他难免心绪纷扰。 不过昨夜,白起就安排夫人领着白灵儿,住进了公主府。 白灵儿与三公主情同姐妹,他自然知晓。 所以此举也不算太过唐突,毕竟又不是头一回。 他那夫人,倒是恐慌万状。 可在白起的再三保证下,将军夫人才勉强笑着,没让白灵儿瞧出端倪来。 白起并非谨慎过头。 前天,陛下才刚预备着,今日授封白起为镇南王爷。 而当日,明王季云便领着麒麟儿季玄龙,回了冲州。 说的是极北邪魔生乱,要领儿子上阵杀敌,叫这不成器的小子见见邪魔血。 巧的是,也是同一天。 徐亲王领着世子李建成,往徐州避暑。 梁亲王则携着全体家眷,到梁州地界射猎游玩。 还有年迈的柳相国,当即抱病在床,眼瞅着就要不行。 翌日上朝,文武百官缺了近一半。 白起心里清楚。 有些人呐,不想叫大乾再多一个拥兵自重的王爷来。 他可以是当年的叫花子,可以是当年的马前卒。 甚至可以是不可一世的镇南将军。 但,就是不能当王爷。 因为他发自市井。 因为他黑道起家。 他曾经给人当过狗,自然被真正的大人物们瞧不上。 直到他在南边儿打下了一片天。 抱紧了大乾最粗的一条大腿。 可还是始终碍着许多人的眼。 所以白起心里真的清楚。 既然昨日安然无事。 今日,就一定会出事。 偏又恰逢大雨。 饶是长街上惊天动地,到了也留不下一丝痕迹来。 所以白起,做足了准备。 他的车夫,是五转修为,眼瞅着就快要破境入半圣。 并且,跟了他快二十年。 轿旁左右,各随着十人。 都是军中最近的亲卫。 四转五转皆有。 他们一直都是兄弟相称。 如今整个天都,白起能信得过的,只有他们。 而来之前,白起与他们说过,此行凶险,怕是有来无回。 谁知这些兄弟,一人捶了他一拳。 白起,未曾修行。 鲜有人知,这个令南蛮闻风丧胆的大乾杀神,其实手无缚鸡之力。 就连骑马久了,都要气喘。 所以挨了这二十一拳,他其实挺疼。 却在笑。 今日天还没亮。 季离就打着伞,冒着雨,出了门。 腰间佩剑,身后没带侍女。 这段时间,他开了间医馆,起名青仙医馆。 就在青仙楼边儿上。 门口儿,还立了块牌子。 写着,只医女子,万金一人。 如此,自然是没生意的。 可他如今也算是财大气粗,陈圆圆在医馆后院,房间的榻下,藏了万两黄金。 整张床榻,等于是用金子堆起来的。 所以季离还真不在乎无客上门。 他这会儿一袭青衣,还用黑巾蒙着面。 打着伞,阻着漫天大雨。 一身煞气。 他要去杀人。 这十几日,他拢共杀了七人。 还有罪不至死的四人,被他断了经脉,送去了东城府衙,等候发落。 这些人,都是悬赏榜上,犯了重罪的修者。 但不知为何,都察院不管,刑部和羽林军的大人们,也不问。 所以他才想着要管一管,问一问。 季离与东城府衙里的一名姓段名玉的捕快讲好了。 段玉负责查探,有消息就会到青仙医馆通知季离。 季离自然是负责上门。 是杀是抓,随罪过定。 悬赏的银子,季离分文不取,段玉得三成,另外七成,要分给家人亡故的百姓。 今日,该杀第八人。 就是那悬赏榜上的青衫老人。 他专杀孕妇,取腹中婴孩。 据说,是用来练什么歪门邪法。 为求长生,益寿延年。 大概,已有二十名孕妇命丧他手。 算上腹中还未出世的孩子。 四十人。 季离心想着。 无论谁罪不至死。 这青衫老人,都得死。 天刚蒙蒙亮,季离已站在南城一间小院的门口。 脚尖轻点,身影一动,就进了院。 落地时,积雨都没溅起半滴来。 他可算是再不用像上回那般,还要抬脚踹门。 身法惊鸿,他早已融会贯通。 如今不光潇洒飘逸。 骤然发力,身形更是犹如惊鸿一闪。 三转修者,大多望尘莫及。 而刚进了院子,他就嗅到了一股子怪味儿。 像是…… 有人在眼前的房里,熬着什么药。 大雨都隔不住刺鼻的味道。 恰好此时,房门开了。 一名白发的枯瘦老者,手里拎着染血的布包,瞅着应该是用破烂衣衫包起来的。 许是要埋起来。 抬眼,他就看见了季离。 青衣,黑剑,蒙面。 老者眼神阴鸷,却不是故意如此。 反而像是杀生过多,再加上……食人。 才会浑身自带一种阴冷狞恶的气息。 “你是……那个青仙?” 季离收了伞,丢在一旁,任凭大雨淋着。 “是我。” 老者脸上已看不见几两肉。 偏偏还要笑。 干巴巴的面皮扯起,焦黄尖利的牙齿露出来。 这一笑,实在是让人毛骨悚然。 “没想到,你还真敢来寻我。” 季离看了看他手中的包裹。 这会儿,正滴落了一滴血。 心中一沉。 “我该早些来。” 第五十一章 青仙 天都近日,出了个青仙。 名头挺响。 总是一身青衣。 有人说他年岁不大。 有人说他已过中年。 可无论如何,他行的是大善事。 大家伙儿便都管他叫青衣仙。 谁知叫着叫着,许是觉得拗口。 便干脆省去当间儿一字,叫起了青仙来。 而青仙这十几日间,一口气,扫了东城府衙的悬赏榜。 榜上一半儿的名字,被划掉了,再不能为恶。 大快人心。 季离自然便是那青仙。 百姓都说,青仙行侠义之事,伸张正义,除暴安良,称得上是义薄云天。 可季离却真算不得为国为民的侠之大者。 起先,他最多是生性疾恶如仇罢了。 只因看不得普通人被修行者无辜屠戮,便寻思着该想个法子,出一份力。 本来他以为。 猛虎不欺丧家犬,下雨不打落难人。 可经过了这段时日。 他实在是见惯了平凡人的生死无常。 才发觉。 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 眼看着。 上午东城才死了一个穷苦人家的稚女。 一家子哭天抹泪,怨天道不公。 下午西城又亡了一个刚过门不久的新妇。 襁褓婴孩嗷嗷待哺,生来便没了娘。 季离只恨分身无术。 至此。 甭管是青仙,还是黑仙白仙七彩仙。 只要能让这些冷血无情,草菅人命的修者记住他。 畏怯他。 惧怕他。 叫什么都好。 此时,南城那间院落里。 许是大雨,没打算出门。 青衫老者今日没穿青衣,连外衫都没穿,只穿了一件白色里服。 当着季离的面儿,他把手中拎着的染血布包,丢在了一旁。 布包本就没系,落地自然散开。 季离不自觉的眉头紧皱。 里头,是没成型的孩子。 不是一个。 只是……被剁过,胡乱塞进去,分不清有几个,也看不出身上缺了什么。 季离偏头,不忍再看。 噌一声,拔剑。 剑身凝着如意黑气。 季离不发一言。 雨势太大,他浑身早没有一处干爽的地方。 可那枯瘦老者同样站在雨里,却浑身滴水不沾。 季离清楚,能以自身之意,阻隔天地气象。 老者是四转。 而枯瘦老者打量着季离。 一眼就瞧出,他年纪不大,最多三转修为。 如此,自然不足为惧。 便放下心来。 “原来天都盛传的青仙,修为还不到四转?”老者阴恻恻的笑道:“那你可真是自寻死路了。” 季离仍没说话。 他既然敢来,自然有恃无恐。 连绵雨中,季离执剑的右臂突然亮起淡淡红光。 发自梨树。 随着红芒逐渐强烈。 他的神阙穴里,澎湃的黑气随之汹涌而出。 转瞬,便融进经脉,充盈四肢百骸。 枯瘦老者大惊失色。 他眼看着季离的气势节节攀升。 越来越高,越来越强。 直到…… 五转! 这小子,竟是五转! 老者吓得连退数步,砰一声,撞到身后门上。 此时季离,右臂上的红光消失不见。 浑身黑气升腾,瓢泼雨水,再近不得周身一丈。 长剑紧握,杀意尽显。 枯瘦老者退无可退,眼中满是惊骇,颤声问道:“你明明是五转修为,为何先前还要装作三转?你可知我是王府门客,我有令牌!王爷赏的令牌!你……你敢杀我?” 老者慌忙伸手,摸向腰间,却发现没穿外衫,自然没带着令牌。 季离没回答。 不管他是哪个王府的门客。 他不愿与这邪恶至极的,该死一万次的老东西,再说一句话。 所以。 拧腰剑势起。 抬臂剑势盈。 猛然剑出。 一剑断思量。 终剑第十三式。 快到极致,自势不可当。 老者眉心中剑。 虽瞪着眼,但生机已绝。 季离纳剑归鞘,同时收起的,还有经脉里满溢的如意黑气。 不过,神阙穴生疼。 这就是圣人黄金甲,为他寻到的办法。 以意御气,反经脉而行。 如此,便可不破神阙之锁,暂取其中之功力。 黄金甲的本意,是为了季离能借出神阙功力,蕴养经脉,补一补自身亏损。 每回,只能借出一炷香的时间来。 更是无法常用。 不然,轻则经脉疼痛,三日意气晦涩,不能通顺。 重则,神阙功力暴乱。 非死即残。 黄金甲一再嘱咐。 季离诺诺连声应下。 可当时,他心里就想着。 功力借出的这一炷香的时间里,够他做许多事。 尤其他的剑很快。 所以杀个人,压根儿要不了一炷香。 几息就足够。 季离重新打起伞,掸了掸身上雨水,转身一跃,出了院。 他早就与段玉定下。 每次,都是晨起他去杀人。 一个时辰后,段玉再来收尸。 段玉曾问过季离,若是没能成事,该如何。 若是他来了发现,季离……死了,又该如何。 季离那时说过。 “我随心意行事。” “心意青云直上。” “故剑锋所指,必将所向披靡。” 段玉起初不信。 直到有两个悬赏榜上的四转修者身死。 俱是一剑毙命。 段玉才深信不疑。 南城,南四街。 白起弃了马车。 倒不是他坐的不甚舒适,而是先前四面弩箭齐发,早就把马车射成了筛子。 这会儿,白起正举着伞,他的车夫提着枪,把他护在身后。 车夫姓张,名叫西西。 白起从二十年前,便一直笑话他这个名字,取得实在贴切。 张西西,总是脏兮兮的。 二十年都没变。 今日,还是白起强逼着,才换了身新衣衫。 不过这会儿,也染了血。 张西西方才低头瞅了瞅这身崭新的黑衣,心疼的说了一句。 “白瞎了。” 白起早在乞丐堆里,就和张西西磕头拜过把子。 自然清楚他的性子。 不过今日,白起还是忍不住骂了一句。 “棒槌!都说了要领你吃香的喝辣的,你他娘的天天节衣缩食,也不知是图个啥!” 白起其实知道。 张西西背着他,养活了好些个小乞儿。 就和当年他们一样的小乞儿。 白起领着张西西,早些年杀人放火,无恶不作。 当狗时够忠心。 当狼时够凶狠。 如此,才咬着牙拼出了一世荣华。 可能张西西不想再有人像他们当初一样吧。 浸着满手血污,洗都洗不掉。 南四街上,白起的亲卫,死绝了。 二十人,横七竖八躺了一地。 大雨越下越大,血水顺着流儿的淌。 白起却连南四街都没走出去。 倒下一个人,他就大喊一个名字。 到最后,他嗓子都哑了。 马车东边儿躺着的那个,名叫方卓。 跟他时间最长,救过他好些回。 刚才给他挡了一刀的那个,名叫董四安。 白起早先问过他是哪四安。 他摸着脑袋说,应该是安家,安民,安国。 第四安,却怎么都说不出来。 这会儿知道了。 是安息。 白起今儿个,死了二十个兄弟。 他属实没料到,今日南四街上,会是这般凶险。 他只想着,千万,千万,千万。 别让他活着走出去。 否则。 去他娘的! 别管是谁。 就算是天人下凡,白起也要拽着他的脚后跟,咬下一大块儿肉来! 此时,张西西停住脚步,伸出长枪,挡住白起。 “老白,前边儿的,又是外人。” 白起抬眼。 外人,就不是乾人。 方才,大衡通天教的人来了,杀了他七个兄弟,随后又走了。 南胜不二剑宗的人也来了,杀了他八个兄弟,也走了。 白起与大衡和南胜之间的仇怨颇深。 他只能认。 而剩下五个兄弟,先前弩箭乱射的时候,得挡着他,死的更早。 布局之人,自然知晓白起不曾修行,就是个普通人。 如此,二十亲卫。 分给了南胜八个人,分给了大衡七个人。 接下来,只要张西西一死,白起就一定活不成。 所以这回来的,是魔宗的人。 都到了这一步。 这场袭杀,用的没有一个是乾人,可见幕后之人心思的缜密与深沉。 魔宗只来了一人,一剑。 穿的也是破烂,灰涛涛的衣衫,分不清底色。 不过他却是魔宗这一代的世间行走。 半渊。 魔宗隐世多年。 也不知是谁有这个能耐,能寻到他们。 更不知许了什么好处,能让魔宗的这位半圣,走这一趟。 张西西上前一步,抖腕横枪。 “老白,那家伙,怎么瞧着比咱俩还像要饭的?” 白起没吭声。 双手死死攥着伞柄。 第五十二章 壮士留步 阴云低沉,响雷阵阵。 虽说暴雨,却格外闷热。 魔宗来人半渊,并未急着出手。 大雨如银河倒泻,下的越发激烈。 却未曾有一滴落在他身上。 他正摆弄手中薄如蝉翼,窄细的短剑。 那是魔宗之人的象征,人手一柄。 半渊看了看面前,那个被车夫护在身后的白衣男子。 缩在伞下。 软弱不堪。 半渊失望,便问道:“你是杀神白起?” 白起斩钉截铁的说道:“大哥,你认错人了!” 半渊摇头,对其再无半分兴趣。 转而望向张西西。 一杆亮银枪,近六转修为。 意圆融,气绵长。 眼神坚定,衣衫飘血。 半渊觉着,张西西倒是更像白起。 半渊是南人。 或者可以说,张西西更符合大乾杀神,在南人心目中的形象。 “有人请我来杀你。” 半渊忽略了白起,对张西西说道:“他叫我等在这儿,等白起身边只剩你一人时,再出手杀你。” 张西西只问一字。 “谁?” 半渊没答,手中短剑指了指白起。 “你看着比他更像个将军的样子。” 张西西一怔,轻笑说道:“那你可真看错了,原先我俩都是要饭的花子。” 半渊以为这句是唇齿之戏。 没放在心上。 他仍未出剑,只因有话要传。 “有人说,你能放下枪,就叫我留你一命。” “若回身杀了白起,镇南将军的位子,就是你的。” 半渊等着回应。 张西西却没理他,转头看了看白起。 “听着还不赖?” 白起点头。 “属实不赖。” 张西西回过身,背对白起,嘴里的话却没停。 “老白啊。” “嗯呢。” “你当年说,虽衣衫褴褛,但你有王者之相,虽三餐不继,可你绝非池中之物。” “我那是吹牛皮,骗你的。” “你跟我说,翻过这座山,前边儿就是海。” “早晚我会带你看一看那片海。” “老白,我等着。” 这话,他俩曾说过几次。 万里之外。 他从未踏足的那片海,早就成了张西西的心驰神往。 大雨哗哗。 白起双手握伞太紧,指节发白。 张西西却像是有说不完的话。 “老白,你常问我,咋不娶个婆娘。” 白起闻言,双臂颤抖,忍不住的高声嘶吼。 “你非得现在说这些?非得现在?你赶紧给我捅死那个废物,我给你娶一百个婆娘!” 也许是觉得一百个太少,对张西西的诱惑不够。 白起又改口,喊了一句。 “一万个!” 张西西大笑。 “你怕是要累死我。” 说完,便提枪朝前走,走的坚决。 半渊轻叹。 张西西越走越快,开始在雨中狂奔。 半渊深知,张西西已做出了选择。 只得抬手。 手中短剑浮空,微颤。 嗖一声。 短剑自手上飞出,化为一道流光,直射向张西西。 无甚声势,唯快而已。 这便是魔宗之人的飞剑。 一整个世间,不修意气的宗门有二。 通天教修自身。 而魔宗,却是修飞剑。 只见一剑惊影。 刺破万顷雨,却未带起一分水花来。 张西西自然清楚半渊手中的剑是作何用处。 他也知道。 魔宗之人,飞剑如臂使指,千军万马中取人性命如探囊取物。 可自身却羸弱不堪。 所以只要他能近身,不必太近。 三丈就够。 半渊必死无疑。 于是,张西西便只管前冲,完全没理会那把如幻飞剑。 向死而生。 马上三丈。 他手中枪身一拧,枪尖前送。 枪意起。 亮银长枪,寒芒凛冽。 漫天雨水同时为他所用,凝成无数细小,锋利的冰刃。 随着他手执枪杆末端,单臂,单手,飞身前刺。 万道冰刃伴着这搏命一击。 一同前仆后继,勇往无前。 可。 哧,哧,哧。 三声。 长枪停。 无尽冰刃化为冰碴,碎落一地,像极了酷夏冰雹。 枪尖,离半渊的鼻尖,不足一寸。 半渊没动。 一步未退。 因为他的短剑,已来回穿透张西西的左胸三次,带出了三蓬血花。 张西西以为的一命换一命,并未发生。 他没半渊快。 半渊的飞剑,归了腰间的剑鞘。 “你若是半圣,这次该是我死。” 张西西苦笑,倾倒。 当啷一声,亮银枪砸在地上。 白起见他倒下了,便举着伞,低头朝他走去。 他这次没胡乱叫喊,因为他不敢喊。 张西西有一个秘密,只有他知道。 他怕打草惊蛇。 而半渊看着失魂落魄的白起,眼里尽是鄙夷。 “白起,你不值得他如此。” 如此玩命? 还是如此舍身相护? 白起撑伞,状若随意的,挡住了地上的张西西。 随后,他略微躬身,姿态谦卑的问道:“大哥,你还走不走?” “你的确不该死在我手上。” 半渊转身。 “会脏了剑。” 半渊离去,不曾回头。 白起松了口气。 张西西还没死。 万一半渊发现,再往他身上补个几剑,那可真是没处说理。 张西西的秘密,只告诉过白起一个人。 他的心脏,与常人不同,天生就长在右边儿。 所以左边儿胸膛受的那三剑,绝不致命。 当年战场,张西西受过好几次,比这重上一百倍的伤势,不也撑过来了? 于是白起丢了伞。 背起了张西西,捡起了张西西的亮银枪。 好吧,他没捡起来。 真他娘的沉。 白起背着车夫,扛着雨,继续朝前走。 到了此时,他只想看看后面来的会是谁。 可没走几步,他就站下了。 实在是没甚新意。 丝毫不出白起所料。 前方,撑伞站在最前的三人,他熟的很。 东城最大的帮派,双蛇会的青蛇郎君。 东城第二大帮派,专营赌坊和质押典当,猛虎帮的王老二。 还有贩盐起家,得了漕运生意,如今才刚开了府的张大老爷。 三人身后,跟着数百名状若凶狠的黑衣汉子,手中执着棍,斧,刀。 顶着暴雨,杀气腾腾。 白起早猜到了。 在设局杀他的那些人眼里,他始终是狗。 所以先前的乱箭与修行者,都不是为了杀掉他。 只是为了让他孤身一人。 设局之人以为。 狗咬狗,最精彩。 所以,天都近年来,最出名的狗,眼下都在这南四街上了。 青蛇郎君年岁最长,所以站在当间儿,也是先开口。 “白起,你小子真不仗义啊。” 青蛇郎君笑着说道:“自打当了镇南将军,就没回来瞧过老哥儿几个,这不,也是赶巧了,今日哥哥们得空儿,便过来看看你。” “老长虫,识相的,就让道儿吧。” 白起矮身提肩,把快从背上滑下去的张西西往上窜了窜。 他看着三人说道:“你们清楚,我压根儿就不该这么死。” 张老爷才开了张府,正是意气风发。 就连说话,都带着一股子张狂味道:“那你说说,你想怎么死?” 这帮蠢货。 白起就是从这帮人里边儿混出来的。 他们作何想法,不用说,白起比他们自个儿都清楚。 “你们,真敢杀我?” “说实话,哪怕你背上的小西子还有一口气,我也是不敢来的。” 王老二说话间,抬起了手。 身后的汉子们见状,皆蓄势待发。 “不过,如今你背个死人,还当我们会怕你?” 王老二往前挥手。 一时间,数百个手握各式各样兵器的汉子,无惧倾盆大雨,无畏前方白衣男子的杀神之名。 奋不顾身。 他们死命的拥挤着,互相疯狂推搡着。 人群中,胳膊肘,脚绊子,无所不用其极。 才开始迈步,就倒下了数十人。 只因白起的人头,能换五百两黄金。 那可是五百两金,足够他们领着婆娘和娃娃,供着老爹与老娘,富贵一生。 自然得拼命。 可就在此刻,白起和数百汉子,同时愣了一下。 因为通往南三街小道里,闯出了一个人来。 是个打着伞的青衣少年。 今日,南城这几条街上,本不该有人。 不该有与此事无关的任何一个闲人。 不过从那少年疑惑的眼神中,就看得出。 他应是走岔了路。 季离也愣住了。 他从南三街的道口拐进来,是打算抄个近道儿的。 这会儿,季离看了看左边儿。 数百个汉子呆在原地,正惊疑不定的打量着他。 右边儿,只有容貌略显猥琐的白衣男子,背着一个满身是血的黑衣男子。 季离心想。 还好自己蒙着面。 于是他把伞沿压低,垂着首,一声不吭的往前走。 白起和那数百名汉子,则眼睁睁看着这名少年从面前走过。 此刻除了雨声,再无其他声响。 季离对他们视若无睹,眼看马上就快走进朝向南五街的小路。 白起最先反应过来,赶忙大喊:“壮士留步!” 季离闻言,身形一顿,却并未停下,反而猛然间加快脚步,低着头小跑。 白起无奈,只得再次高声喝道。 “季离!你给我站住!” 第五十三章 可能拦不住 风狂雨急。 季离还是站在了白起的身边。 数百名持械大汉的对面。 他认识白起。 大乾杀神。 上次徐亲王世子李建成头一回带他去府上蹴鞠,路上特意到了南城将军府,喊过了白灵儿。 白起刚好在府门口。 季离当日还向他见过礼,客套了三两句。 “白将军,何至于如此……狼狈?” 白起自嘲道:“今日,陛下封我当王爷。” 季离不免惊诧。 “那还真是恭喜。” 这小子。 都这会儿了,喜从何来? 白起压着怒意,试探问起:“你能不能……” 季离坚决摇头:“不能。” 白起一怔。 “我还没说何事,你急着回绝作甚?” “抱歉,您说。” “你能不能,送我进宫?” 季离闻言,往上拽了拽面上黑巾,偏头看他。 如今形势很明朗。 对面的那些英雄好汉,摆明了要砍死他。 “将军,都察院的侍御史何在?羽林军又何在?” 季离十分疑惑。 有这个能力清净了南城几条街的人,还能叫这皇权直辖的两大权柄机关不闻不问。 整个天都,除了神皇陛下,还会有谁? 白起一眼就看穿了季离心中所想。 “你放心,只要我能进宫听封,再没人敢动我一下。” 此时,对面打头的几个汉子,许是禁不住一世荣华的诱惑,抬腿往前迈步。 谁知。 唰一声。 一道剑芒斩在他们脚下。 又快,又准。 地上剑痕,与站在最前方那汉子的脚尖,距离只有半寸。 “你们别动。” 季离说完,收剑归鞘。 修行者! 怎又跑出来个修者! 那些汉子俱是心惊胆寒,多亏没头脑一热,冲杀上去。 不然别说黄金了,人家抬手一剑,啥都没了! 后方撑伞的青蛇郎君三人,却是不急不躁。 远处楼台之上,有人看戏。 有人看戏,就代表戏还没唱完。 人家自有后手,他们又不必上前拼命,自然犯不着操心。 季离看了看在他一剑之下,慌乱后退的那些威武大汉。 “将军,就这些人?” 若是只有他们,送白起进宫,还真不难。 “应该……就这些人。” 白起说了瞎话。 他这辈子最擅长的就是说瞎话。 可这会儿,当着少年的面儿,他却有些羞愧。 只因他觉着,季离的眼神实在是明亮。 像二十年前的张西西。 季离点头。 噌一声,拔剑出鞘。 左手持伞,右手执剑。 “白将军,跟我走吧。” 季离迎着那数百个,瞧着已是没甚胆气的普通人。 顶风冒雨,直朝前走。 白起背着张西西跟在后头,不远不近。 太远,他怕对面若是抽冷子飞过来一斧头,他躲不开。 太近,又怕碍着季离的事。 后方伞下。 青蛇郎君这会儿,却扯起嗓子喊过一句。 声如破锣。 “跑啥!他就一人一剑!能杀得了几人?这会儿不拼命,一辈子该着你们吃苦受穷!” 吃苦受穷。 这话听来太温柔。 街上这几百人,都是见过血的汉子。 他们怕的是吃苦?是受穷? 不是! 他们怕的是家里老爹老娘的忍气吞声,是婆娘无休止的谩骂。 是家里的小娃娃,往后没准儿得跟他们一样。 卖命讨生活。 于是,打头的汉子站住了,吐了一口唾沫,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没再往后退。 有第一个,就有第二个。 他们眼神变得更坚毅。 脚步,也迈出的更果断。 他们,一齐直奔着季离跑来,像是为了活的更好,也像是不要了命。 季离紧皱着眉。 站住脚步,剑气激荡,挥剑一斩,再次斩在汉子们的身前。 却已经丝毫不能阻挡他们的脚步。 而他们也摸清了对面少年的想法。 少年,不敢杀人! 既然如此,那就只能被杀。 绝无二话! 于是他们冲的更快,更猛。 眼看,季离与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白起急了,背着张西西开始往后退。 “他们是吓唬不住的!得杀人!得见血!” 不用他说,季离也清楚。 可他是真下不去手。 这些大汉,都是普通人。 他这十几日间化身青仙,杀了八个修者。 为的就是这些人。 为了他们能安稳,平宁的生活。 如今,却又要抬剑杀了他们? 那自己与那些冷漠无情的修行者。 还有何不同? 白起倒是还不知青仙之事,可他懂得季离的想法。 少年难免优柔寡断,杀心不决。 “你不杀他们,他们就得杀你!还得搭上一个我!” “南边儿战事将起!我要是死了,你知道大乾要枉死多少人?几万?几十万?” “你他娘的好好想想!” 白起喊的是大义凛然。 后退的也是义无反顾。 世上的事儿啊。 真讽刺。 杀人,是为了救人。 救人,是为了让他去杀许多人。 再救上更多的人。 季离紧攥着剑柄,眼神暗淡下来。 再也不复之前的清亮。 他后退一步,避过了一把长刀。 挥剑一挡,磕飞一把斧头。 随后,咬着牙。 挥出一道剑气来。 哧一声。 一个握着短棍的胳膊飞起,鲜艳的血,喷溅了周围人满身。 可见了血,汉子们却红了眼。 季离只能挥剑再斩。 一只只胳膊,一条条大腿。 伴着剑气腾空而起。 鲜红的血,混杂着雨水,浸红了地上青砖。 白起在后头,眼看着季离一剑一个。 有时候一剑两三个。 却都没取性命。 此时此刻,还他娘的心慈手软? 妇人之仁! 季离终于往前进。 白起也跟着走。 不一会儿。 哀嚎遍地。 前面仍站着的,仅剩打伞的三人。 不过,他们早就让开了道路。 青蛇老郎君低着头瞧着鞋面。 王老二伸出小拇指仔细的挖着鼻子。 张老爷眼睛像是进了沙,死命的揉着。 经过他们身边时,白起低声说了一句。 “我说过,我不该这么死。” 三人没吭气,怕季离回头给他们来上一剑。 只是撑伞顶雨。 心里却想着。 别管怎么死,反正今儿个你得死。 前头,皇宫围墙,已是不远。 那道深红色的高墙,远远地像是隔开了两个世界的绝壁。 一面是疾风骤雨,血流遍地。 一面是满园芬芳,太平康宁。 往前,长街空净雨纷纷。 季离的心情却很糟。 他的伞坏了,便只能丢了。 “白将军,今日之事,神皇陛下不可能不知道。” 白起忍不住轻哼一声。 “他是要看我自己走过去。” 白起没用敬称。 这是大不敬,够杀头的。 可如今,他也不怕谁听见。 神皇陛下自然什么都知道。 但白起清楚,陛下喜欢看,爱看。 看他们垂死挣扎着,跪地喘息着。 哀嚎着,绝望着。 神皇对他们。 大概是深入骨髓的歧视。 是超越了平凡人与修者之间阶级仇恨的,最直接的蔑视。 甭管他当面与你有多亲近。 谈笑起来,有多欢愉。 眼神却做不得假。 白起知道,神皇需要他证明。 证明他与那些只会狂吠的狗不同。 仅此而已。 不然,无论是镇南将军,还是南平的王。 大把人抢着当。 前方,终是来了最后一人。 远处楼台上,看戏的人走了。 这人登台,戏自然就得散场,结局已定,再看下去也没甚意思,还有许多事儿得安排下去,耽搁不得。 季离不认识这个人。 眼前之人,一身黄僧袍,瞧着是不惑年纪。 却不是光头和尚。 他头顶上新生了许多锋利的青黑发茬,眼神如明晃晃的刀剑一般,尽是锋芒。 不知什么修为。 只是,他没用修行之意隔绝大雨,浑身早淋了个透,雨水顺着消瘦,但棱角分明的脸颊,汩汩流淌。 季离停住。 白起自然也停住。 顺手,把张西西撂在地上,又坐下,将他搂在怀里。 白起没劲儿了,背不动了,只能先抱一会儿。 他实在是很累,身心俱疲。 白起没想到,最后守在宫墙下的,会是这人。 “季离,他是佛门上一任的世间行走,被佛子逐出了门墙,已多年不知所踪。” 季离心中一沉。 世间行走。 黄金甲曾说过,若是当年不出意外,书院的世间行走,本应该是他。 而黄金甲是圣人。 这上代的佛门行走,该有多强? 季离念及此处,低声问道:“他……什么修为?” 白起咬牙切齿。 “圣人。” 果真。 也是圣人。 季离退后一步,低头看着地上,坐在雨水里的白起。 “将军。” “你说。” “圣人啊。” “嗯。” “我可能拦不住。” 可能……拦不住? 白起听着,却是琢磨出了这句话里,不同寻常的意味来。 那便是,也可能拦得住! 白起此刻。 像是大漠中,快要渴死的人。 远远的看到了一滴晶莹剔透的水。 “只要你能挡下他。” “今后,南平往南。” “我保你横趟!” 第五十四章 菩生 南平往南。 那很大了。 季离心想,南边儿可是大衡加上南胜。 还有两国再往南,一片无边无际的南海。 不过,他很怕。 这话说出来不丢人。 对面的可是七转圣人啊,会飞的那种。 季离神阙穴中的功力尽皆取出。 的确能八转。 可黄金甲说过的话,一定不是危言耸听。 轻则经脉疼痛,三日意气不畅。 重则非死即残。 要是功力全取出来,应该就算是很重了吧。 到时不是死了,就是残废。 死的面儿还大些。 怎能不怕。 这会儿,雨势渐弱。 季离却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仙儿来。 天都晨雨声声落,本应撑伞二人行。 清早,仙儿非要跟来。 多亏季离没让。 那小侍女,许是还在青仙医馆干坐着,双手撑腮,望雨,等他。 嗯。 还有南胜公主刘治容,还有小姑娘陈圆圆。 有些人啊,你身边人声鼎沸的时候,压根儿想不起来。 可越是荒芜,越是悲戚。 就越觉得她该在一旁陪着。 季离轻轻叹息。 “将军,你是不是只要能进宫就行?” 白起死命点头。 “是!” 季离又抬眼仔细瞅了瞅。 他离那佛门圣人,大概十丈远。 而圣人离他身后的宫门,约莫也有三丈。 加起来就是十三丈。 巧了不是。 他的终剑十三,刚好十三剑。 “将军啊。” “说!” “您半炷香的时间,能不能跑出十三丈?” 白起被问的一愣,连忙答道。 “能!我能跑几十个来回!” 季离便放心点头。 “不用来回,真能跑过去,可千万别回来了。” “好!” 白起实在想不通。 为何季离面对圣人,还能有如此底气。 而半炷香又是何意,他更是想不明白。 但他歇够了。 于是便背起张西西,准备撒开腿跑。 只要今儿个能活下去。 别说半炷香了。 叫他每天给季离烧上一把香,摆在案上供起来都成! 季离心中做好了打算。 黄金甲说过。 季离目前最多最多,只能取出五转实力的功力来。 用以蕴养经脉,填补身子取剑后的亏空。 饶是如此,也绝不能超出一炷香的时间。 可季离想的却是,这次……多取一些吧。 只要能上到六转半圣修为。 到时,用半炷香的时间拦住对面的圣人。 让白起能进了宫。 再用剩下的半炷香,运起身法惊鸿,逃个命。 “季离,你真不是他对手,这次还是让我来吧。” 右臂上,传来了邪魔女王江宁的声音。 早在之前,面对悬赏榜上那两个四转修者的时候。 江宁就多次提议,想要附身季离战斗。 可季离都没同意。 江宁抱着什么想法,他心里一清二楚。 上次意外让江宁附了体,结果好一通折腾。 他便只剩一月寿命。 如今经过了一段时日的借功调养,才算好些了。 寿数在黄金甲看来,少说也有两三月。 如此,不到万不得已,季离哪还敢把性命再交到她手上? 季离没说话。 江宁仍在喋喋不休的以言语蛊惑,可他一句都没理睬。 这时,对面的僧人轻声说了一句。 “你们,商量好了?” 他与季离,离的挺远。 中间又隔着风雨。 声音不大,却听得清清楚楚。 季离可没他那深厚功底。 只得提声喊上一句:“还未问过前辈姓名?” 僧人答得也简洁。 “菩生。” 季离听着,觉得这名字……属实犯禁。 难怪佛子会把他逐出佛门。 菩生,是菩萨生的他,还是说他乃是菩萨转生之人? “菩生前辈,佛说,出家人皆慈悲为怀,您为何要拦路在前,又满身杀气?” 菩生却摇头。 “这话,不是我的佛说的。” 随后他便双手合十,低头合眼,不愿多说。 他离了佛门,入了俗世,自然是因为心中有别样的坚贞想法。 绝不会因为少年几句简单说辞,就乱了心去。 雨虽不大,可也不算小。 渐渐地,菩生身上,再无雨滴落下。 他没用佛门慈悲意阻隔。 但他起了法相。 只见他身后,凭空立起了半尊佛门金刚相。 法相庄严,金光灿灿。 不过这佛门金刚细看之下,竟是一半菩萨面孔,一半恶鬼容貌。 甚至金刚合十的双手,都是一只丰润白净,一只枯瘦黝黑,指甲尖利。 与正统佛门法相,端的是天差地别。 季离清楚。 这回没戏唱了。 眼瞅着菩生闭上了眼,一副冷酷模样。 身后的诡异金刚法相,更是怎看都不好相与。 除了真刀真枪的打上一场,恐怕再无其他选择。 季离手腕一抖,漆黑长剑随之一震。 雨水,血迹尽皆散落,剑身干干净净。 轻叹一声。 “将军,你得跑快些。” 白起点头。 矮下身子,把背上张西西朝上窜了窜,又往肩膀蹭了蹭脸颊雨水,嘱咐道:“你小心。” 季离没吭声。 只因这是一句废话。 要是单凭小心些,就能与圣人战。 那天下哪来那么多死在圣人手下的各路英豪? 季离右臂,红光再起。 逐渐盛烈。 如意念动,黑气随即逆转。 神阙穴中,如意经的浑厚功力勃然而出。 一百零八经脉瞬间充盈满溢,如毛锥沾砚,笔酣墨饱。 这种忽然强大的感觉,自然是舒爽无比的。 换了旁人,恐怕绝难能忍住,不取出更多功力来。 但季离却忍得住,只因他忍着死亡的恐惧,忍了十几年。 心性早已是坚韧顽强。 半圣修为,三息便至。 他右手长剑之上,已是黑气汹涌,裹挟整柄长剑。 剑在何处,都看不真切。 不过,这倒不算好事,只是季离头一回借出六转功力,实难控制得当。 此时,对面菩生睁开眼。 他应下了,要碾碎白起。 所以本打算闭着眼,不去看这残忍景象。 但季离意气突然焕发,连他也不由得惊讶起来。 “六转半圣,不错,但还不够。” “我又不是要杀你,只挡你一会儿,足够了,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季离特意单手立掌,颂句佛号,以示心中不满。 说罢,菩生还未动,他便迈着大步,提剑前行。 倒不是他装腔作势,也不是他初成半圣,骄傲自满,自命不凡。 他只有半柱香留给菩生。 还得留半柱香给自己。 所以,他必须抓紧时间。 菩生却又开口。 “阿弥陀佛?善哉?他们的佛说,最善的业是念佛,最恶的业是杀生。” “我的佛对我说,唯有提起屠刀造些杀孽,方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别说,还真有点歪理。 世间最好的人儿,若想成佛,得行一辈子大善之事,积下无尽福报,诚心向佛,还要觉行圆满。 可十恶不赦之人,却只要放下手里的刀。 就能成佛。 简单的很。 不过季离没想与他争辩。 他真的很赶时间。 于是,季离右腿一弯,足尖猛然蹬地。 如意黑气勃发,身形如浮光掠影,穿梭雨中。 翩若惊鸿。 十丈不远,不过两息,便要与菩生对面。 这时,季离猛然收步。 可身形虽止住,但去势未减。 只见他随着势力敏捷转身,右手长剑借着冲击之势与转身之劲。 奋力横斩而出! 如墨剑气,恢弘盛大。 仅这一剑,便带起了身前全部的雨水来! 无论是天上正落下的雨点。 还是地上的积雨。 都被这一道粗壮广大的半圆剑气席卷搅动,激荡而起。 剑气所过,挟藏万亿水滴。 这一剑,季离用了如今半圣之身十二分的气力。 与圣人战,自不可有所保留。 “你的屠刀不够利,即使放下了,怕也无甚大用。” 菩生念叨一句。 仅仅伸出手左手,迎着剑气。 他身后的巨大金刚法相,也同样伸出了左边菩萨面孔的白皙手掌。 可季离眼睁睁的看着剑气犹如惊涛骇浪,气势磅礴的拍在菩生身前。 却无事发生。 没有剑气横斩见血。 也没有无尽雨水化作的狂波巨澜席卷而过。 什么都没有。 剑气平白无故,消失无踪。 万千雨水温柔顺从的轻轻落地,像是唯恐惊了菩生的心。 菩生落下手。 金刚便也落下了手。 这就是圣人啊。 季离与黄金甲日渐熟络,少了崇敬,多了笑颜。 早忘了圣人该有之威。 如今,不得不回想起来。 七转圣人。 足以一人之力摧城。 绝非戏言。 第五十五章 我可以不仁,你不能不义 白起没空儿惊叹季离一身既不同寻常,也不合常理的半圣实力。 他正背着张西西,溜着街边,猫着腰,尽量悄无声息的往前走。 皇宫的那扇朱红鎏金大门,还有不到八丈远。 所以,哪怕见了季离声势惊人的一剑,他也没迟疑半分。 世上有很多能短时间内提升实力的办法。 从前有个丹鼎宗,以炼出的丹药效用特异著称。 最负盛名的,是颗名叫融意丹的丹药。 吞服下去,便能提升一倍意气之能。 只是代价颇重。 药效一过,不说命丧,起码也得经脉断上七八条。 可看着季离的样子,不像。 尤其饶是他三转实力,提升一倍,满打满算能到五转,就算不错。 离半圣还远着。 不过白起也只能想到这儿了。 因为他一直偏头紧盯菩生。 而在这一刻,隔着季离,隔着连绵的雨。 他与菩生对视了。 就在此时,菩生对着白起,慢慢的伸出了右手。 他身后的金刚法相也是如此。 缓缓提手。 不过,伸出的却是右边,如兽爪般的恶鬼之手。 白起望而生畏,焦急高喊。 “季离!” 季离听见了,没回头。 只是心说,这大乾杀神,还真是胆小。 季离并不清楚菩生这一击的威势何在。 不过,他只有一招可守。 无论如何,都别无选择。 于是他迈步侧移,先是挡在菩生与白起中间。 而后双手握剑,剑尖指天。 猛然间,周身黑气翻涌。 只见他撒开双手,身前的漆黑长剑以一化二,二化四,四化十六。 十六柄一模一样的长剑自浓重黑气里凝结而出。 并且,围着他便开始飞速旋转。 剑影连壁,垒砌成墙。 守势起,泼墨不进分毫。 这就是剑法壁垒。 也是圣人黄金甲传授他的唯一守剑。 等到起了守剑,季离才算清楚,菩生这一掌,究竟有何威能。 只因有一道无形无相,却能被季离清晰感受得到的佛门手印,正迎面而来。 却不是轰击。 也不是拍打。 它只是很慢,很稳的来了。 但季离清楚,自己避不开,躲不过。 那是一种很玄妙的感觉。 此时情况,貌似是季离运着壁垒剑诀,等着那道慢的像是蹒跚老者的佛门手印。 事实上,却是他被手印锁定身形,无法移动分毫,只能听天由命。 最终手印还是临身。 未曾震天响。 可季离以半圣之身运作之壁垒剑诀。 共十六柄剑。 却一柄接着一柄,先后粉碎。 如冰雪消融般简单直接。 只剩一柄真正的剑,被佛门手印推着,正正当当的砸在了季离前胸之上。 噗一声。 季离口喷一道长虹般的鲜血,蒙面黑巾都挡不住。 整个人如离弦之箭,出手之矛,往后急速翻飞。 江宁取剑后,他很久没吐血了。 不过就算是平日吐血,也绝吐不出这么多来。 季离只感觉像是有人转着圈的抡起大锤,狠狠的贯进了胸前。 后头,白起闪开了。 季离便撞在了街边店铺的墙上。 轰隆一声。 墙倒一人推。 季离直砸进了铺子里。 圣人全力一击。 半圣如何可挡? 更何况,还是临阵磨枪的虚假半圣。 季离的确没甚经验。 黄金甲也来不及告诉他,圣人到底有多强。 毕竟,自说自话,恐有吹嘘之嫌,失君子风貌。 白起没管身后季离。 他离宫门还有五丈,正撒丫子狂奔。 菩生双掌合十,微笑向他走来。 白起背上的张西西却虚弱着张口,出言提醒。 “你这时不该再跑,那少年为了救你,怕是重伤。” 白起气喘不止。 “闭嘴!” 哪怕有一线生机,他都不愿放弃。 还有三丈。 季离仍在后面店铺里躺着。 眼看菩生本来是慢慢的走,却如移形换影般,马上拦在前头。 离宫门还两丈远。 白起停住脚步。 菩生与他相隔一丈。 白起愤然顿足。 “杀神大人。” 菩生低顺眉眼,双手合十行佛礼,身后金刚法相亦是如此。 “佛说,你死后,会入无间狱,永不超生,不闻佛法,不断烦扰。” 白起撂下张西西,提了提快褪到胯间的腰封,冷着脸问道:“你家的佛,恐怕杀的人比我也少不到哪里去,凭何就能稳坐莲台?” “不同的。”菩生抬眼,眼中显露别样灵光,如夜中萤火,柴尽残星。“我佛杀人,是还杀生果报,意在慈悲。” “可你杀人,却是穷劫难尽,是愚痴无智,徒增广业,是堕入罪孽渊海,永生永世不得解脱。” 呸! 吓唬你爹呢? 白起听得气愤,唾了一口。 不过,却忘记张西西就瘫坐在他脚边。 张西西不敢置信,强撑着抬眼。 “老白,混账话又不是我说的,何故吐我?” 白起没理他,伸手混着雨水,抹了一把他的脸,算是擦过。 随后开口:“菩生,既然我……命不长久,能不能告诉我,今日之局,是何人所设?” 菩生含笑点头。 白起悉心聆听。 只听菩生合着双掌,轻声言道:“今日,本是……” 谁知。 一道开天裂地之剑气,自天而降。 “菩生是吧?” 季离悬空而立,尽显仙人之姿。 “我家那小子学艺不精,被你好一通教训,我来讨个公道。” 季离开口,却是温婉女声。 说完,自个儿觉着不对。 “不讨公道,说错了。” “我来给他撑个腰,嗯,对,是撑腰来的。” 季离方才重伤险死,昏厥过去。 江宁脚踹梨树,好一阵威逼利诱,这才附身治愈伤势,踏空而来。 不过江宁其实完全不必纠结自个儿的言语。 因为除了头前四个字,菩生完全没听到后面的话。 他见到头顶如此可骇的剑气袭来,匆忙间双掌顶天而上。 身后法相也随之举起截然不同的两手。 菩萨面孔带着杀生意。 恶鬼容貌盈满慈悲心。 但那道自上而下的的如意剑气,如漆黑的星河倒灌,墨色的弯月陨落。 摧枯拉朽! 一整个金刚法相瞬时间便咔嚓一声,片片碎开。 可剑气仍未绝,巨响之下,于地上划开纵深沟壑。 菩生被剑气直劈进地底,生死不知。 江宁却看了看手里的漆黑长剑。 心说,剑倒是不错,就是不如长枪用得惯。 白起这回,终是忘了再跑。 本来,就算季离死了,他也不会回头看上一眼。 他与张西西的性命最重要。 他绝不是能对一个初识的半大少年,就义气用事之人。 否则,他不可能活到现在。 但那他娘的可是圣人! 圣人啊! 不是大白菜,也不是土豆地瓜。 白起往前几步,朝长数丈,宽两尺的剑坑中望去。 深不见底,看不到人。 一剑灭圣! 季离竟能一剑灭了七转圣人!!! 他究竟是何来历? 莫非,世上还真有天人转世? 而江宁此时却只想张口骂上几句污秽之言。 只见季离右臂,红光又起。 “真的过了河就拆桥是不是?” 唉。 只来得及说上一句,轻叹一声。 江宁便又被梨树发出的红芒强拽着,回了树下。 季离随即瘫倒。 白起赶忙上前搀扶,一时慌乱,靠在他腿边的张西西摔在雨里。 白起伸手探了探季离的鼻下,发现气息绵长,便摇了摇他的身子,唤道:“季离?没事吧?” 季离被晃醒来,缓缓睁眼,头一眼就看到白起那,真算是有些猥琐意味的脸。 “没事。” 他从白起怀里起身。 伤势被江宁顺手治好,这会儿的状态,甚至比方才战前,还要好上三分。 可他心里却犯着膈应。 白起刚才对他不管不顾,直往前跑,江宁附身之时,他都看在眼里。 他虽是不觉得此举有错。 毕竟白起也不算是见死不救,袖手旁观。 只因即使他去了,也根本救不了季离。 但季离只是少年而已。 无论平时表现的多理智,多冷静从容。 他都是个半大小子。 还是不免有些失望,心灰意冷。 白起见季离站起,便也起身说道:“季离,你方才……” 季离没解释,也没想什么说辞。 只是轻笑道:“将军,您看到什么了?” 白起愣住。 摇了摇头,转身朝平躺在地的张西西走。 “我啥也没看着。” 季离捡回了之前遗落的剑鞘。 将长剑归了鞘,别在腰间。 上前几步,低着头,往那道剑坑里看了看。 没死? 菩生在不知多深处,轻咳一声。 季离听见了,却没想理他。 “将军,答应你的,我做到了。” 他回过头,看白起已重新背上了张西西。 呵。 倒是着急进宫封王。 白起听出季离的声音不再如方才那般温润。 似乎带着冷意。 不用多想,便能猜到缘由。 “季离,我是杀生证道,从不以仁义成名,南边儿都管我叫个杀神,你也知道。” “但先前我弃你不顾,既是怕死,同时也是不愿枉费你一番搏命才换来的珍贵良机。” “你该好好想想,若我不顾一切的赶去救你,惨死当场,你又该如何看我?” “是会被我感动的热泪盈眶?还是会捧着我的尸身痛哭流涕?” “到时咱俩一块儿被菩生拍死。” “下辈子托送成苦命鸳鸯?” 季离不想反驳,却心中腹诽。 这意思就是,你不仁义,那是应该应分。 我不能记恨你,否则便是不明事理? 第五十六章 人中龙凤,大福之相 雨停。 起艳阳。 季离只觉得白起此言,实在贻笑大方。 “将军,我本就是无偿搭救,如今您既然安然无恙,我也就算放心,您只管走便是了,为何还要说的这般冗长?” 张西西于白起背上轻咳。 意思是,你此事做得不对,尤其,那少年挥挥手,你就得没命。 白起没言语。 此时,季离礼过,转身便走。 白起最后冲他说了一句。 “南平以南,往后你来,分你一半。” 季离没回头,仅一笑置之。 他以为。 南平往南,白起说了能算? 虽说大乾杀神,至今战场上未尝一败。 征南军所过之处,南人早就闻风丧胆,恨不得城门大开,捧着城主腰牌印玺,双手奉上。 可那是从前。 好汉还不提当年勇。 大衡国十几年间韬光养晦,借着通天教主一朝通九转,跨立天地间。 刚好换了面貌。 大衡黑甲军,也再不是被白起杀的丢盔卸甲,溃不成军的那败兵之师。 望北城外,如今已是旌旗蔽日,士饱马腾。 不过,圣人黄金甲曾言道。 等战事一起,南方就再不是四季如春的烂漫景致。 北边儿的寒凉浸染,南边儿何处还能置身事外? 无论大衡还是南胜,无论谁与谁战。 都逃不脱大乾铁蹄横扫,万箭侵袭。 征南军一到。 尽数扫空荡尽,才能算是完结了事。 这便是大乾征战。 全无道理可讲。 季离走了。 他走之后,宫门大开。 白起如愿以偿,进了宫。 从今往后,镇南将军不见了。 大乾有了第二位异姓王爷。 南平三洲之主,南平王。 神皇陛下今日看了许久,端的是看的称心合意。 白起恭恭敬敬,把张西西平放在地,上前听封,神色如常。 神皇言道。 “白起位高不自居,功高不自傲,此乃贤臣,当赏。” 朝上文武高声和,却默契的对躺在地上的张西西视若无物。 白起,封王。 待得摒下群臣。 朝堂之上,便只剩南平王白起,与陛下二人。 神皇笑问。 “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岂能郁郁久居人下?” 白起慌乱下跪,抖若筛糠,颤声连答不敢。 有关方才南四街之事,却只字未提。 神皇再问。 “今日受此耻辱,莫大冤屈,为何不言?” 白起跪的谦卑恭逊,低头不语。 神皇敛容说道。 “挑一吉日良辰,往南边儿去吧。” 白起叩首。 恭谨后退之际,停步,再跪。 “神皇陛下,小女白灵儿,未曾婚配,如今臣觉着,那潜龙榜头名季离,无论年岁,才情,修为,品性,皆算贴合小女心意。” “请陛下成全,为小女与季离赐婚,赏臣一桩喜事,臣也好放心南去,平那大衡之乱。” 神皇陛下微笑摇头,言道。 “生有热烈,当藏于俗常。” “智者搭桥,愚者才只顾垒石筑墙。” 白起再叩首,受教,谢恩。 起身。 背起张西西。 倒退着,出了朝堂。 走在宫中,雨后满是芬芳。 南城几条街,这会儿也恢复了原样。 人潮络绎,车马缤纷。 除了南四街头,皇城墙根不远,有一深刻剑坑难平,马车绕行。 百姓眼中,一切别无两样。 不过。 都察院的副院长,五转修者,不知何时,惨死家中,绝命当场。 羽林左军统领,自缢于军府正梁。 兵部一尚书,两侍郎,被人分尸陨身,无处话凄凉。 东城双蛇会,青白二蛇,东城猛虎帮的三虎,北城新开了张府的张老爷。 同一时间,咽了气。 帮会众人,府中亲侍。 无一生还。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了许久。 世间总有人死。 今儿个九月初八,死了不少官家权贵,还搭上了许多条狗。 神皇叫白起把热烈藏于俗常。 可他总会给白起一个说法。 若有好事者仔细算去。 便会发现。 今日,天都绝了九百户。 还不算白起,那二十个枉死的弟兄。 这便是陛下的交代。 不过白起到底满意与否,却不是陛下在意的。 白起是从底层爬上来的。 整个世间,有一个算一个。 能从底层爬起来的人。 无一不是六亲不认,与人俗不合。 背后忍受着无数次的打击与屈辱。 默默的。 赖着不死。 一直一直,吊住一口气。 踩着所有能踩的物件和人。 往上爬。 除了曾在谷底时的刎颈之交。 没人入的了他的眼。 可白起今日那句话,却绝不是戏言。 南平往南。 算上南平。 只要季离去。 白起真打算分他一半。 季离一路走来,总觉着心意不畅。 直到走回花街,青仙医馆门口。 跨阶迈步,抬头往里瞧。 仙儿果然正侧坐桌旁,拄着腮朝外望。 刚见了季离,清冷小侍女的面上终是不复清冷。 眼神忽地明艳,直发亮。 仙儿起身迎上前去,刀鞘撞得桌椅当当响。 “少主!您怎才回来!” 这句话,可不是问句,听来满是埋怨。 季离却微笑着,一声脆响,伸手弹了下仙儿额头,说道:“有些事耽搁了,我……今日再无事,领你去吃糖人,回来,再听听曲儿吧。” 他本来有许多话想说。 可话到了嘴边,却一字一句碎成片,完全不成言辞。 他从清早起,就经历了许多事。 但也还不至于软弱不堪到,向仙儿诉什么衷肠。 更何况,见了仙儿后,心中的憋闷不畅,也算好了不少。 谁知仙儿没去躲她家少主那一下,却是摇摇头,说道:“少主,谁说今日无事?” 季离刚想问起,医馆后堂门帘掀开,刘治容端着水盆,盆边搭着方巾,撂在桌上。 只听她温柔言道:“少主,一早出门,经了风雨,过来洗洗吧。” 季离点头,便上前洗尽尘埃。 刘治容在一旁替季离抚着衣襟,口中说道:“少主,方才沈京昭和陈扶苏来过,邀您去沈京昭的家里吃晌饭。” 仙儿语意纠结,也说道:“还有啊,徐亲王世子李建成刚从徐州归来,一早已来过两回,也是请您午时赴宴的。” 说完,她还念叨一句:“该去哪边儿呢?” 季离洗完,擦拭过后。 “先去娘亲那边儿露个脸,报个平安,待会儿再说。” 青仙医馆的后院儿与青仙楼的后院儿,是连着的。 季离打通了所有院墙,就连住的也还是自个儿之前那间房。 所以回青仙楼,自然是走后门近些。 身后跟着仙儿和刘治容,穿过后院,行过门廊,便是青仙楼大堂。 今日许是天都生了大事。 许多人都缩在家中床榻,以被蒙头,瑟瑟发抖。 恐大祸临头。 如何还有闲情雅致来吃酒寻欢? 所以大厅仅落客三两桌,戏台上,也换了闲时才能登台的说书人,赵老。 不过赵老说的不再是明王破邪魔,麒麟儿天人下凡的老段子。 而是一段儿新书。 名大乾青仙。 只听赵老惊堂木轻拍,抚尺端起,朗声言道。 “说这大乾青仙,真可谓人中龙凤,气宇轩昂。” “他面如冠玉,生得一双龙目,鼻似玉柱,朱唇艳红,大耳浑圆敦厚,堪比庙里的佛爷,有大福之相!” “听闻青仙乃是真仙降世,有倾国倾城之力,万夫不当之勇,降龙伏虎之能。” “尤其青仙此人,当真是比真佛还慈悲!” “菩萨心肠对人,金刚手段行事!” “东城府衙半张黑榜,尽数被青仙除尽,七大恶人伏诛,皆是一剑毙命!更有四人留了性命,关进大牢!” “行善,不留余力,拔剑,不留余地。” “如此,当世之上,唯青仙可称侠义之人!” 此时季离坐在方桌旁,早就朝同桌而坐的聋娘与凤娘问了安。 一旁于凤娘身后站着的陈圆圆,也浅笑着与季离礼过。 小姑娘这些日子都和凤娘学着经营之道,就连气质都稍随了凤娘。 忽略左脸胎记,活脱脱就是个媚意天生的俏丫头。 几人听着台上赵老的新书,都是笑意盈盈。 只听聋娘玩笑道:“季离,过来让娘仔细瞧瞧,人中龙凤,大福之相,该是个什么面貌?” 季离连忙笑着摆手。 几人都清楚,季离便是近日天都盛传于世的青仙。 这会儿对照着季离,再听赵老的这段书,自然是只觉得诙谐风趣。 陈圆圆也提袖掩嘴,轻声说道:“聋娘,我倒觉得,除了大福之相有些……荒唐,其他说的倒也没错。” 聋娘方才要回话,却见方桌旁来了一名眼生的少年。 少年衣冠齐整,佩玉镶金,一看就是出身不凡。 “你就是季离?” 少年长的倒还算朗正,就是说话没甚礼数,手持折扇敲着桌面,朝向季离张口便来。 季离抬头见了来人,缓缓起身,先是拱手一礼,方才说道:“我是季离,请教公子姓名,特来寻我,又是所谓何事?” 少年点点头,语气倒是缓和了些,只是满脸不耐神情。 “我乃是南城王家的二公子,王莽。” “天都传言,便是你杀了我家叔叔,道门长老王冲,和我家哥哥,王腾。” “不过你也不用害怕,我今日来,不是来找你兴师问罪,而是我父亲差我来,找你午时去府上赴宴,说是要和你一笑泯恩仇。” 季离被他说得一愣,还没来得及接话。 只听那王莽又再言道:“其实你我心里都清楚,就凭你,哪能杀了我那实力高绝的叔叔?所以你就跟我走这一趟,权当洗了清白,再不用终日提心吊胆了,多好。” 季离实在是憋不住笑。 第五十七章 王家二公子 南城王家,是天都数一数二的门阀世家。 府内门客过百,奴仆下人,更是足有千人之数。 王家的家主,便是王莽的父亲,如今也是五转修为,自是撑得起这棵大树。 虽说,王家在道门神言一派任长老职务的王冲,已是冤屈身死。 可对王家来说,绝算不上是伤筋动骨。 要知道,道门长老给家门带来的助力的确不小,但却不是至关重要的。 如今皇权势大。 在道门有个长老,自然比不过朝中有人。 尤其王家在朝中的门路,实在是大权在握,势倾朝野。 王家家主夫人,可是当朝柳相国的闺女! 有了这层关系,王家如何还能不顺风顺水,无往不利? 远的不提,只挑近处说。 这条花街上,红楼大大小小几十家,大乾多少公子哥儿,睡觉发梦都想着遍览莺燕。 但王莽从小,就能扎在脂粉堆儿里,成天被好些个花魁行首哼着小曲儿,哄着他吃饭睡觉。 只因花街一小半儿的青楼,都是王家开的。 故而王莽这等尊华少年,才会从没来过青仙楼,连聋娘凤娘瞧着都面生。 毕竟自个儿家里就开着十家勾栏,何苦还要去别人家,再花银子寻欢? 而王莽看着季离,发现他面上盈着轻笑,不免意外,又有些气愤。 “你笑什么?” 他说过一句,不自觉逐渐声高,口中唾沫都不小心飞溅而出:“你是以为,在花船争艳上出些风头,便算是少年英豪?笑话!我等世家底蕴,岂是你区区青楼少主能够揣度衡量?实话与你说来,若不是有圣人替青仙楼撑腰,恐怕你早就命丧,坟头草都及腰了!” 说罢,许是还不解气,瞧了一眼季离身后的仙儿和刘治容,又说道:“不过你这一对侍女……倒是不错,当真不愧青仙楼艳名,等会跟我走时,别忘了带着。” 王莽心里却是想着。 等到了府上,当着父亲的面儿,若是借机掏银子买下这俩侍女来,谅这季离也不敢多言。 其实,季离听着这一番话,本应生出点气来。 可不知为何,他除了退后半步与王莽保持距离,以防被唾沫喷到,再无其他想法。 也许是的确杀了王家叔侄俩。 不愿再杀一个。 或是实在对这王莽提不起兴致。 只觉得是无赖小儿的顽皮嬉闹罢了。 季离仅背过双手,坦言道:“实在抱歉,说来也巧,我早与人约好,今日恐怕还真是不得行。” 王莽见季离如此软言轻语,也不曾多想,只当他真是怕了。 于是,王莽轻蔑一笑。 “与人约好?你能与何种下人有约?无论是声名还是权贵,能比得过我南城王家?” “不过是一靠着花街勾栏养活的小粉郎而已,真当自己多金贵?” “少说那许多废话,跟我走便是!” 王莽此话一出,不光是仙儿和刘治容。 就连方桌上坐着的聋娘凤娘,还有陈圆圆,都转过头来,看向王莽,眼中蕴着怒意。 尤其仙儿。 季离听到身后刀鞘轻响,多亏先她一步,横身在前。 才算是救下了王莽性命。 扪心自问,季离其实从不在意别人如何看他。 可这王莽属实是不自知。 大抵是从小家中太过娇惯,才养成了这般嚣张跋扈的性子。 但季离还未表态,却又被打断。 远远地就只听一声。 “季离,你怎不在医馆坐着?害我扑了个空!” 徐亲王世子李建成,身后跟着裙下刀徐寄遥,风风火火的从青仙楼门口闯身进来。 一路上高喊了好些句季离的名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追债的苦主。 走到近前,他倒是没忘了先和聋娘与凤娘拱手,言说几句:“聋娘,凤娘,季离晌午我得借走,说不得要小酌几杯,若是他不胜酒力,就在我那儿住下也不妨事,先和二位打个招呼啊。” 聋娘,凤娘都起身与世子见礼。 聋娘也微笑回道:“那还请世子费心照看。” 李建成收了折扇,又再朝二人谦逊拱手。 “聋娘放心便是。” 随后,他才回身看着季离,说道:“走吧?十几人都在府中等你,今日三公主殿下也在,我要不来寻你,怕是得掀了我家房顶去!” 徐亲王世子事出急切,说话间,完全忽视了王莽。 而此时,一旁的王莽已是傻眼了。 连与世子见礼都全然忘在脑后。 他方才口出狂言,大放厥词,以为南城王家,便是天都最顶层的豪门权贵。 丝毫没把季离口中的相约之人,放在眼中。 不过就算是匀给他十个脑瓜儿一起想,他绝也猜不出,今日与季离约好的,竟会是徐亲王世子,李建成! 并且听说就连当今三公主殿下,都在等着季离! 这叫他如何敢信? 还有季离,也真是阴险至极! 明明与世子约好,为何不先说出口? 无耻小人! 正恼怒想着,王莽也恰好心念一动,抖了个机灵。 季离与李建成正对面交谈,未曾看他。 只见他缓缓的后退,步伐极稳,如鬼魅飘荡一般,悄无声息。 心里也在暗暗祈祷着。 别看我,别看我…… 眼瞅着,就要成功脱身。 可刘治容却是一眼就瞧见了。 只听她笑着说道:“这位王家二公子,您不是说,与我家少主相约之人,定是下人,根本无法与您相比?这会儿您口中的下人来了,怎又不说话了?” 王莽心里一惊,后背冷汗唰的淌下。 “我几时说了?你个卑贱侍女,再敢血口喷人,休怪本公子对你动手!” 耍过威风,自以为此事算圆了过去,王莽方才躬身行礼,恭敬说道:“南城王家王莽,见过徐亲王世子。” 李建成却摇头轻叹,压根儿没理他,转身面对刘治容,说道:“公主殿下,这小子有些……混账,给我大乾男儿丢脸了,莫要见怪。” 这下,王莽真是吃了自个儿心智不够的亏了。 他本就听说过,季离收了南胜公主当侍女,却终日只顾声色犬马,早就忘在了脑后。 这会儿,只能是呆呆的杵在原地。 他今日说的几句话,得罪季离与青仙楼,先不提。 可惹恼南胜公主,顺带着还骂了徐亲王世子。 就真不是他能消受得起的了。 南胜公主虽是在大乾。 如今也的确是季离侍女不假。 但她的身份,却绝不是小小的门阀世家二公子可比的。 而刘治容只是说了一句。 “世子,他挺讨人厌的。” 李建成微笑点头,说道:“了解。” 随后,向着徐寄遥微微偏头。 “断一条腿。” 徐寄遥领命,转过身,迈步朝前。 王莽瞬间心惊胆寒,浑身颤抖不止,偏又一动都不敢动。 季离听着,稍稍皱眉。 心想,这点小事儿,责罚几句,叫他长个记性便够了,真不至于断人腿脚。 可李建成正面对着季离呢。 见他皱眉,以为是如此还不够。 便又说道:“两条。” 徐寄遥方才来到王莽身前。 却见到王莽裆下,湿了一大片,不由得满脸嫌弃。 王莽也再站不住,扑通一声跪下,便对着李建成不住磕头。 “世子,我错了!世子,我再也不敢了!我爹!对!我爹还带我去过王府!求世子看在我爹的面儿上,饶我这一回吧!” 王莽一把鼻涕一把泪,把头叩的极响,额头都见了血。 但他真是慌了神,连拎出长辈保命,都拎错了人。 这会儿,若是他能提起他那姥爷,当朝柳相国来,恐怕世子还真会寻思寻思,再动手。 而李建成却仍没回头看他一眼。 只是对聋娘歉然说道:“聋娘,待会,能不能差人帮着把这货送回王家?我来的匆忙,没带人手。” 聋娘点头。 身后徐寄遥,哪还能不懂自家世子的意思? 于是,对着仍在磕头的王莽肩头,一脚踹下,将之踢得往后仰倒。 随即,只听咔吧,咔吧两声脆响。 徐寄遥两脚踩下,王莽双膝尽碎。 杀猪般的惨嚎响彻青仙楼大厅。 无论是台上说书赵老,还是厅中吃酒闲客,都只当是没听见,没看着一般,各忙各的。 可这哀痛哭喊的声音实在吵得人烦乱,世子连说话都没了心思。 只听李建成低喝到:“闭嘴!” 王莽立即双手捂嘴,只剩躺在地上打滚,一抖一抖的咬牙忍痛抽泣。 季离没开口阻着。 不过,他倒也不算意外。 虽说李建成与他相处之时,算是既真诚亲善,又温良谦和。 但无论怎说,都是亲王世子,天都也传出过不少他的纨绔事迹来。 面对其他人,世子自然不会一直是温雅的好脾性。 卸人一臂,断人条腿。 再正常不过。 李建成向聋娘凤娘告罪后,才算舒眉展颜,拉起季离就要朝外走。 嘴里还说到:“算哥哥求你,别再耽搁了,我那公主姐姐,可真是不好应付,若还不领你回去,恐怕连我都得挨揍!” 谁知季离却站在原地没走。 李建成没拽动季离,反而自个儿身子一栽歪。 “走啊?” 季离眼含歉意,说道:“世子,其实,我今早是先应下了沈京昭与陈扶苏,要去沈京昭家里吃饭,所以……” 此时,听着这句,在地上打着滚儿,捂嘴只敢低声啜泣的王莽,却是连哭都忘了。 他如何敢想,季离竟然连亲王世子,都有胆子拒绝! 自己这是惹了一个什么人物? 不仅王莽,仙儿和刘治容对视一眼,也是没想到她家少主,会作出如此选择。 因为季离方才同时听着她们讲述两份邀约,何谈先后之分? 明明就是季离自个儿不愿意去罢了! 第五十八章 一剑把名扬 青仙楼护卫,送走了王莽。 这位王家二公子,不知长没长记性,断了的腿,也不晓得还能不能接的上。 季离明着开口拒绝。 他以为,李建成这纨绔世子,该是会发作一场。 仙儿和刘治容也在打量世子的神色。 甚至十分清楚他家世子脾气的徐寄遥,都觉着,这回季离怕真是得罪李建成了。 虽说,徐亲王是个闲散王爷。 可不会有人傻到真的相信,王爷每天只管喝茶遛鸟,熬鹰斗犬。 徐亲王大多时日,都在徐州。 慢品人间烟火色,闲观万事岁月长。 不问杂事,更不理朝政。 自在做派,很叫人放心。 故而天都亲王府的诸般事宜,向来都是由世子一人定夺。 最近半年光景,李建成有所收敛。 可世人常言。 寄言纨绔与膏梁,莫效此儿形状。 这话啊,就是叫天下的纨绔子弟与富贵公子,千万莫要跟李建成学了坏。 百姓都说,李建成落拓不羁不懂世务,愚俗加顽劣,偏还不读圣贤文章。 虽表面上风流倜傥,可肚子里都是杂草装。 也不怪百姓们对其评价如此臭不可当。 李建成这些年,也属实是威名远扬。 单说府中特意开了个胭脂院,光是美婢丫鬟,就养了三十几人。 有青楼花魁,有剑家少女,还有南边儿小国,亡了国的公主。 个个都是美娇娘。 其他譬如喜好鲜衣美食,华灯骏马,古玩花鸟,自不必多言。 尤其性子,更是嚣声张狂。 像是今日这种一言不合,看不顺眼,就断人胳膊腿的事情,实在只属闲常。 这般作风,与人前向来温文尔雅的梁亲王世子李睦,对比太过鲜明。 更有人如此称道。 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 可李建成依旧我行我素,不见转改。 季离早有耳闻。 可他还是如此选择。 季离之所以回绝世子,打算到沈京昭家里赴宴,自然不是因为沈京昭家中备的吃食,要比王府还丰盛美味。 而是在他心里,沈京昭和陈扶苏的地位,要高于李建成。 不得不说,季离许是身世原因,本就对这些个权贵,没甚好印象。 虽说李建成一直对他以礼相待,丝毫没有世子的架子,热情又友善。 但是沈京昭与陈扶苏好歹也是与他一同经历过凶险一场。 更是明知他身负邪魔,仍将他视作挚友,真诚相交,坦诚相待。 所以季离才会做出如此决定。 他也一直在等着李建成的回应。 却没想着。 “害!”李建成摇头,啪一声,折扇拍在手心,说道:“我当是什么事儿!这还不好办?我命人把他俩接过来不就结了!” 季离倒是没料到李建成会如此安排,却仍犹豫道:“可是……” “别可是了!”李建成使劲拽起季离,就往外走,还不忘回头说道:“寄遥,你先回到府上备好马车,差人去北城沈京昭家,把他俩接上,就说季离在府上等着。” 仙儿和刘治容赶忙跟上季离。 徐寄遥也点头应下,快步朝前走。 季离任由他拉着,还是不禁疑惑问道:“世子怎会知晓沈京昭家住哪里?我都还未去过,此番前去,也得问路寻找。” “早去过好些回了!” 李建成撒开季离的胳膊,说道:“你还别说,沈京昭娘亲的手艺,真叫一绝!今日要是没有我那公主姐姐在府上等着,换我跟你去北城吃喝一顿,还真就不错。” 李建成倒是没瞎说。 北城沈京昭的家中,他的确去过数次。 不过,每次都是他登门拜访又赖着不走,蹭吃加蹭喝罢了。 这时,李建成似是才想起什么,远远的冲着已经快出了门去的徐寄遥喊道:“寄遥,沈京昭他娘亲要是炖了鱼,别忘了给我端来!” 徐寄遥听见了,没顾礼数,朝后挥手,出得门去。 李建成也不以为意,领着季离就朝外走。 门口的马车,却是就一辆。 季离站在台阶上,望着通体润玉,铆着金钉的华贵车厢,实在没寻思,世子竟能有这等排场。 对比之下,之前南胜公主刘治容的马车,实在只能说是朴素又简陋。 尤其拉车的,竟是两头独角狼兽! 季离曾远远的,瞧着李睦和白灵儿骑过,却从没近距离观望。 如今细看之下,发现这狼兽,真是十分神异,威武非常。 独角狼兽体型匀称又极为流畅,单论高大,就不输骏马。 肢爪粗壮,更是远胜过马匹的纤细腿蹄。 一身纯黑皮毛锃光瓦亮,油光水滑,头顶独角,足有尺长。 还有狼兽的那一双眼。 绿油油的,映出的是一种既勾魂,又凶野的光。 这种眼神,季离实在很喜欢,不自觉的,就看的入迷。 李建成属实着急,不得不推搡着季离上车,口中说道:“别看了,等吃过了酒宴,这架狼兽马车,就送你了!” 季离一惊。 这马车……恐怕就是他家有万金,都难求一辆。 无功不受禄,季离如何能接此重礼? “世子,不必……” 可没等季离说完,刘治容就在身后拽了拽他的袖子,接过话来。 “如此,治容就代我家少主,先谢过世子殿下了。” 李建成可算把季离推进了马车,满不在乎的挥手,说道:“不用不用,一辆马车而已。” 季离上了车,倒也没虚假守礼,直接坐在车厢左侧的长排软凳上。 马车一事,他没再拦着。 属实,他也是真心喜欢。 虽说欠了人情吧,可往后时日还长,总还的上。 随即,李建成又拉着车帘,对仙儿和刘治容说道:“公主殿下,仙儿姑娘,请吧?” 仙儿对旁人,还是那副清冷模样,仅点点头,跨步先上,坐在季离左边儿。 刘治容才刚说上一句,就说来了一架狼兽马车,想着往后同少主出门,总算不必再单凭腿脚,心情自然甚佳,浅笑着登车,落座季离右旁。 李建成最后才上,与季离三人对坐。 车旁一直躬身候着的车夫,这才坐在前室,驾车北行。 季离坐在车厢里,却是没想这狼兽马车,竟极为稳当,丝毫不觉得晃。 此时,李建成面色郑重,神秘兮兮的说道:“季离,你听说没有,今日天都出大事情了!” 大事? 季离心说,最大的事情,应该就是白起将军遇刺,进宫封王了吧。 这事儿,除了白起与张西西,恐怕没人比他更清楚了。 “哦?” 季离不管心中如何想法,还是疑惑道:“世子不妨说说,我这平日里常坐医馆,消息实在是闭塞,自然不曾听说什么大事。” 李建成看着季离神色,轻笑。 手中折扇唰的一声打开,横在胸前。 季离心说,莫非你要抢了赵老饭碗,改行说书? 总不会也来上一段大乾青仙吧? 却听李建成低声说道:“今日,本是白起将军封王之日,没承想不知是哪个不开眼的,竟安排了一场刺杀!而且……” 李建成说过一半,收了声,一副高深模样。 季离寻思,说你的便是了,怎的还非要有人捧场? 可他还是追问:“而且什么?世子倒是说呀?” 李建成凑上身来,声音再压:“而且,就发生在南四街上!” 季离已经知晓,这世子说话,得让人捧着才会再续上。 “何人如此张狂?后来呢?将军怎样?” 李建成见季离如此上道儿,很是满意,接着说道:“听说,南胜与大衡,甚至魔宗都来了人!将军那二十个号称铁打的亲卫,命丧当场!” 刘治容好奇偏头。 李建成连忙说道:“听说,只是听说,公主不必多想。” 季离心想。 还有个佛门上任的天下行走,你没讲。 “世子,您能不能一气儿说完?” 李建成便收了折扇,微笑道:“自然是能。” 只听他讲道:“白起大将军的副将,霸王枪张西西,亦是身受重伤,眼看情势岌岌可危,值此危机关头,天都近日名气正旺的那青仙,恰好登场!” 李建成本来等着捧话,可奈何季离只是笑着看他,只好继续说道:“多亏青仙,一路过关斩将,顶着数百人,护送白起将军到了宫墙。” “谁知前方,还有个圣人拦路!” “却是没想,那青仙一剑就灭了圣人!安安全全,让白起大将军进了宫,封了王!” “从此啊,这青仙,算是一剑把名扬喽!” 仙儿和刘治容听完这一番话,心中震惊。 她们如何能想到,少主这一上午,竟会是如此惊险危急。 不过,这会儿,她俩都不敢显露真实想法,仙儿依旧清冷,刘治容也看似听得酣畅。 季离倒是没多想。 只当是听了个奇闻趣事而已。 于是,季离感叹道:“竟有此事?不过白起将军,不,白起王爷无恙就好。” 可李建成却是又将折扇拍在手心。 啪一声。 这次使了挺大劲,比说书人的惊堂木,还响。 只见李建成状若随意的笑着,开口问道:“季离啊,早起我来了两趟,你都没在医馆坐着,是去哪了?” 第五十九章 苍生难渡 今日九月初八。 雨后天清气朗。 白起封王以后,朝上。 夫子,神皇,佛子,曾齐聚一堂。 夫子,盘腿儿坐在龙椅上。 佛子与神皇,并排站立朝堂。 道门的前任掌教若是也在,刚好凑够,大乾四大天王。 虽是戏言,可这四人,倒真是撑得起整个大乾的脊梁。 当时。 神皇言道:“那邪魔女王之事,总归不能放任不管。” 佛子尚年幼,脆声道:“苍生难渡。” 神皇说道:“难渡,才要你去渡。” 佛子任性道:“我不渡。” 神皇笑问:“你不渡谁渡?” 佛子冷哼:“谁爱渡谁渡。” 夫子轻叹,起身欲走,言道:“我去吧。” 佛子惊呼:“怎能劳您大驾?” 夫子停步:“那你去?” 佛子与神皇对视,同时躬身。 “夫子慢走。” 狼兽马车里。 世子李建成问了一句。 季离不清楚他是知道了什么,还是仅仅好奇而已。 不过,甭管是哪种情况,答案,无论如何都只能有一种。 多亏他和仙儿与刘治容交代过,不管谁来寻他,都得统一说辞。 “今早,黄前辈非要命我去给他买只烧鸡,跑了许多家店都没启板,只好等了等,这才白白耗费快一上午的时日。” 这番说辞,李建成自然已是听仙儿和刘治容,说过了两次。 再听季离答了一遍,便把后背又靠在车厢上,轻笑说道:“黄前辈的喜好实在是……独特,不过我府上有个厨子,做鸡的手艺真是不赖,改日定要叫我们的大圣人好好尝尝。” 刘治容清楚,此事算是圆了过去。 许是为了转换个话题,便浅笑着说道:“从前我在南胜,常闻大乾徐亲王家的世子纨绔成性,可与您结识下来,却是未曾发觉。” “呦?公主殿下在南胜,都听过我的名声?南胜是如何传的,公主不妨说我听听?” “都是些虚假传言,世子何必在意。” “没事儿,本世子就爱听这些。” “大抵是,滥情自私又嚣张?” 李建成哈哈大笑。 “还是南胜才情高,骂人都比北边儿中听些。” 一路欢愉谈笑,北城徐亲王府,已到。 “车不用收,你就在这儿候着,等季离少主出来,往后你便跟着少主。” 刚下车,李建成就想着和车夫交代。 季离也跟了下来,扶着仙儿和刘治容依次走下,心里却想着,不管外界如何传言。 这李建成绝不会仅是个惫懒的纨绔世子那么简单。 单凭他心思缜密,行事有理有据,滴水不漏。 就压根儿不是世人口中的废物模样。 果然,人非表里如一。 要想看透人心呐,除非整个儿掏出,拿尺来量。 季离去过明王府。 可是凡事,就怕有一比。 如今进了徐亲王府,才发觉明王竟当得起清廉二字。 徐亲王府的亭院殿堂群落规整,共分为三路,都是南北向。 整个东路,一园,一殿,三堂,六院,都是世子自个儿的私房。 入了东路,满眼都是辉煌富贵,又威严气派的亭台楼阁。 当真是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 季离和仙儿左顾右盼,到了也没数清,亭台有多少个,楼阁又有多少座。 可刘治容却是见惯了富丽堂皇,也没觉着有多惊艳。 宴席设在正殿上。 穿园见殿,季离再次被惊了眼。 大殿门口的柱子,瞅着竟是纯白玉的! 黄金雕饰的花儿,妖艳的在上面绽放。 他被李建成拥着肩膀,迈步进殿。 又见金碧辉煌。 六角水晶玉璧作灯,地铺白玉,内凿金莲,朵朵五茎,鲜活玲珑。 殿中的宝顶上,一颗巨大的夜明珠,极为明亮,像是缩小了的艳阳。 正殿正座,三公主李沉鱼,端坐其上。 两排共十几张方案,于下方的左右两侧,已是摆好,却无人落座。 殿中,十几人捉对站立,巧笑言谈。 李建成与季离走进,身后跟着仙儿和刘治容。 众人立马迎了上来,好一阵热闹寒暄。 白灵儿与季离点了点头。 季离瞧她样子,应是不知今日白起被刺之事。 还有许多个季离压根儿没见过的人,都极亲热的与他故作熟络的攀谈。 季离最不擅长这个。 上回蹴鞠,来过一次。 当时就觉得,人情厌恶,不胜其烦。 轻叹一声,抬眼却看见。 李沉鱼坐着一动没动,也不发一言。 季离一眼就瞧出,殿上主座的李沉鱼面色不善,许是等的实在久了,心中不悦。 如此他便做好打算,等会儿定不能招惹她。 最好便是,闷头吃喝一场,宾主尽欢颜,他寻个由头,坐上狼兽马车,领着侍女先回家去。 客套许久,总算入席。 季离跪坐在右排案的上首,身后仙儿和刘治容同样跪坐。 李建成倒是多次要她们挨着季离落座,可俩侍女都是摇头。 没办法,李建成只得在季离身后,为她们又上了两方小案。 李建成跪坐于左侧上首,与季离刚好对面。 他身侧,给沈京昭留了位。 季离旁边的案子,自然便是陈扶苏的。 也不知他俩何时能到,李建成念着大家久等,便命酒菜先传。 三公主李沉鱼今日,终于是不再银甲加身。 而是换上一身紫色的罗裙,淡妆粉饰。 如此看着,才算有几分女儿家的姿态。 此时,她看向季离,柔声问道:“不知季离少主,那万金,花没花完?” 季离拱手道:“公主说笑了,我又不曾挥霍,哪儿能花的这般快?” 李沉鱼点点头。 其实,她本想着说上几句锋利言辞,再找机会与季离动个手,实打实的切磋一二。 毕竟现在天都盛传,季离便是他们这代,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尤其花船争艳后,更是风头无两,声名远扬。 甚至大衡与南胜,都早知晓了这青仙楼少主,潜龙榜魁首的名号。 不过李沉鱼是不服的。 所以,甭管季离是治好了她的病。 还是她近日,经常奇奇怪怪的念着那青楼少主的模样。 总要为了这第一人的名头。 争上一场。 如此才能不负她父皇的期望。 可不知怎的,想了许久的话到嘴边,李沉鱼却只荒唐的说了一句。 “等花完了,再来与我说。” 此话出口,她自个儿心里都直犯嘀咕。 说的什么话?我这是魔怔了? 而左侧第四案的白灵儿,也是惊讶非常。 来之前他们姐妹俩,明明商量的好好的。 早就定下。 如何能叫季离难堪,又不至于愤然离场。 她也是不明白,姐姐到了席上,怎就变了模样? 而白灵儿边儿上,左侧第三案,坐的也是女子。 这女子妆容偏重些,却绝不是庸脂俗粉,反而更显妩媚风姿。 一身华丽宫裙,身后还站了个侍女,佩刀着劲装。 只听女子嗤笑一声,言道:“听着这话,季离少主与公主殿下真是关系匪浅呐,就是不知少主究竟有何能耐,能叫我们公主殿下,如此瞧得上?” 季离看向女子,想起方才听闻李建成介绍,这位应是当朝柳相国的孙女,柳如是。 不过此言,语意实在尖锐,季离也是一头雾水。 自个儿从不曾见过她,更别提冒犯开罪了,她这莫名的恶意与轻视,又是因何而来? 季离想不通,便不再去想。 并且,他也没理会柳如是,只是面上始终微笑。 李建成却侧过头,对柳如是说道:“能耐?你是真不知道还是故意刁难?我这弟弟可是能文能武啊!不光医术卓绝,剑术更是高超!整个天都,何人不知,何人不晓?” 季离清楚,世子也算是为他说话,替他解围。 但这番话一出,却是平白给他增了烦扰。 “如此看来,季离少主倒是的确佩着剑呢,不如这样,请少主辛苦,为今日宴席上增个光彩,如何?” 没成想柳如是这般提议完,还真有几人回应,皆是称好。 只听柳如是淡淡一笑,接着说道:“我这侍女,曾是藏刀楼嫡传,刀法自是不算寻常,就让她陪少主试试手吧,也好让在座诸位都见识一下,少主是怎样劈风斩浪。” 左右席案间,四五人附和。 “好!” 边应声,还边鼓掌。 李建成不由得沉下了脸。 见了世子冷眼,这几人才收了声。 可这会儿,柳如是身后,那名来自藏刀楼的带刀侍女,却已是来到殿中央。 只见她先是躬身,恭敬礼过。 随后说道:“季离少主,请。” 季离看了看柳如是,发现她正盯着自己,眼含愠色。 不由心想,我就是来安心的吃一餐晌饭。 又不是相国家的大米。 你为何恼成这般模样? 第六十章 放着我来! 季离想不通为何柳如是会如此。 不过,柳如是自个儿,却是心里透明白。 压根儿不是为了王家死去的那俩亲戚。 她一点儿都不在乎。 她只是瞧不起季离。 就这么简单。 平日里,她最看不上那些个为了攀权附势,无所不用其极的穷苦少年郎。 柳相国在她很小的时候,就让她牢牢记住。 一定要远离穷人。 柳相国说。 一个人穷,不是没有银钱。 而是没有耐性,没有毅力,没有智慧。 也分不清好赖。 这种人不仅懒惰,还多事儿。 柳如是一直深刻记着。 今日见了季离与李建成的亲密模样。 看到世子把他安排在上首落座。 如何还能不明白? 这又是一个打算抱着纨绔世子大腿往上爬的,贫寒又狡诈的小子。 除了长得俊秀些,还有何不一样? 她平日喜爱诗词歌赋,彩绣红妆。 偏偏就是不喜修行之事,自然便对季离的实力,不怎么放在心上。 所以啊,听到公主竟被他哄骗了黄金万两。 甚至,还要再掏银子出去。 柳如是寻思着,也该叫这胆大的勾栏少主,现一现原形。 如此,才有了这席间的荒诞一幕。 季离看着眼前的佩刀侍女,大约双十年华,倒是颇有些英姿飒爽。 方才听说她乃是藏刀楼嫡传。 可这藏刀楼在何处,他却从未听说过。 不过事已至此。 人家就站在那里躬身等着,他总不能再低着头,不声不响。 于是,季离手撑方案,才要起身。 却听身后仙儿清冷言道:“少主,我来。” 说话时,仙儿已经越过季离,走到那侍女面前。 仙儿以为,既然人家那头出来的是侍女,自个儿这边儿,哪有少主亲自出手的道理? 当然也该是侍女顶上。 顷刻间,殿中央,一大一小,两黑衣侍女,剑拔弩张。 季离却仍是站起身,说道:“仙儿,回来。” 他看得出,那侍女并不简单。 尤其能当得起柳相国孙女的近侍,估摸着少说也是三转实力,便是四转,都有可能。 虽说仙儿如今修为也是已达三转。 可甭管她是多少转吧。 季离如何舍得让她与人当众拔刀拼斗,只为给这些权贵逗个闷子,解个冷场? 没承想,仙儿只是倔强的摇了摇头。 得。 小脾气又来了。 仙儿性子执拗,他最了解。 只好轻叹一声,便要离案,把仙儿替下,自个儿上。 可季离刚要上前,胳膊就被刘治容拉住。 “少主,仙儿妹妹可以的。” 李建成见季离如此,便也出言帮腔。 “不如……让我家寄遥代劳吧,诸位有所不知,我这弟弟啊,对仙儿姑娘那是疼爱有加,可舍不得让她受伤。” 只听柳如是轻笑一声。 “那就不必了,这般明艳的侍女,倒是少见,不妨就让她二人相斗一场。” 随即她又冲季离说道:“季离少主放心,只是切磋而已,绝不会让你家那娇俏侍女伤到分毫。” 最后,她才对自己那佩刀侍女提醒道:“花容,手下留情,点到为止即可,不过,可别给我丢人!” 名叫花容的侍女点点头。 她家主子这番话,其实关键之处,是在最后那句。 意思便是,出手要重,留一条命。 她自然听得出来。 于是。 噌一声。 花容拔刀,双手紧握。 手中直刀虽与仙儿类似,却要更长些。 可见,使得是双手刀。 季离也只得重新坐下。 刘治容见他神色紧张,宽慰说道:“少主,您就看着吧,仙儿妹妹您还信不过?” 季离没说话。 他倒不是信不过仙儿,只是担心而已。 就像他外出与悬赏榜上的邪修争斗。 明知他不会有事,仙儿也还是担惊受怕。 一个样儿。 席间众人,此时都撂下酒盏,静观殿中央。 花容双手刀的架势已摆好。 她侧着身子,刀尖朝向仙儿,双手紧握刀柄,搁在脸旁。 气势汹汹。 这架势,真有几分征战杀伐的模样。 仙儿也是半蹲下身,左手握住刀鞘前端,右手微张,搁在刀柄之上。 自然是拔刀术的起手式。 俩侍女谁都没先动手。 仅互相对望。 可她们的气势,却一直都在涨。 恰好此时。 徐寄遥领着沈京昭与陈扶苏,进了殿。 刚一抬眼,沈京昭就率先开口:“仙儿,你这是闹哪样?” 仙儿没理他。 陈扶苏倒是未曾多言,看了看凝眉冷脸的季离,又扫了一眼席间众人神色。 猜到定是这些权贵,逼迫仙儿上场。 不由得心中不快。 二人先是与李沉鱼见礼。 李建成赶忙上前解释着,招呼二人落座。 场间,花容接连被打断,已是不愿再等。 只见她身形微微朝后,似是蓄力,准备出刀。 仙儿全神贯注,一直等着她先动作。 此刻,便正是时机。 噌! 仙儿左手拇指推开刀镡。 直刀出鞘一寸。 霎时间。 寒芒辉耀,光亮充斥大殿。 花容首当其冲,自然是还未动作,便被晃的紧闭双眼,无法视物。 只好将长刀竖起,挡在身前。 紧接着,花容就光听得唰一声。 仙儿直刀出鞘,横斩。 半圆的清亮刀芒眨眼间,便斩在了花容的长刀之上。 咔嚓! 花容手中长刀,应声断裂开来。 刀芒仍未尽,横斩在花容身前,破开衣襟后,方才力竭。 仙儿收刀,依旧半蹲,拔刀术起手。 嘶! 席上众人都没想到,这季离的侍女,竟有如此身手! 一刀,就叫花容漏了春光! 此时花容的胸前,正透着一半的嫩白胸脯。 户部侍郎家的小子,口花花的同边儿上的人,小声说道:“这仙儿姑娘还真是有心了,知道我们爱看什么,手法也实在巧妙,只破衣衫,不伤皮肉。” 李建成起身,瞪了他一眼,准备打个圆场。 “好了,花容姑娘衣衫不整,就别……” 可柳如是却急了,娇喝道:“花容,你还等什么呢!” 花容便再顾不得胸前还露着肉。 单手握着半截断刀,对着仙儿竖斩而下。 迎面劈来一道锋锐刀芒,仙儿后退半步,倒是没再用出拔刀术来。 她已是瞧出,对面这花容,也是三转实力。 如此,自然不必再倾尽全力。 侧身一闪,便避过刀芒。 噌一声。 仙儿拔刀。 随后,提刀加速,欺身而上。 花容一身实力都在双手刀之上,却被仙儿一开场就破了一半,也是不由恼怒非常。 这会儿见了仙儿近身,本来她就最喜搏杀,如何还会退让? 尽管手握断刀,花容仍是悍然迎上。 却只见仙儿脚尖点地,身形轻快旋转,如彩蝶飞舞。 手中刀,直磕在花容的刀柄处。 只听当啷一声响。 断刀落地。 仙儿的直刀也立在了花容的脖颈上。 花容脖颈已见血痕,口中喃喃道:“刀舞?” 仙儿没理会她,而是瞥了一眼柳如是。 看到她铁青着脸,未曾多言。 仙儿这才纳刀入鞘,转身离场。 “好!” 世子带头鼓掌叫好,除了李沉鱼和柳如是,自然是无不捧场。 河东君沈京昭更是起身拍手,声音最大。 席间一时满是喝彩赞叹。 李建成倒是没想到仙儿身手竟会如此利落,害他白担心一场,就是不知与徐寄遥相差多少。 不过他也没心思想这些,张口趣言不断,不知不觉的,给柳如是递了好些个台阶。 酒宴就是图个热闹,自然不能冷场。 仙儿回了季离身后。 本以为季离会说上几句夸夸她。 却只看见她家少主沉着脸,转头说道:“仙儿,你再不听话,下回出来就不领你了。” 仙儿刚刚坐下,扬着小脸还未答话。 陈扶苏却转过身,抢先说道:“仙儿不用怕,他吓唬你呢。” 仙儿掩嘴轻笑,说道:“我知道。” 季离不住摇头。 一不小心,视线扫过殿上。 刚巧看到了李沉鱼的眼神,瞧着是既彷徨犹豫,又目露凶光。 而柳如是也不时的斜眼瞪他,显然是嫉恨目光。 季离心说,吃顿晌饭,怎就不能安生些? 早知这样,就算世子再给他一辆狼兽马车,他也绝对不来这趟。 宴席此刻,才算正酣畅。 世子带头。 几人离案,分桌敬酒。 众宾站立举杯,握手欢谈。 季离被世子和那眼生的几人劝着,已是喝了好些杯。 多亏,陈扶苏也帮着喝了不少。 可那些酒盏,又找到了刘治容这南胜公主的头上。 刘治容不胜酒力。 这些人喝的红了眼,哪里会放过她? 叫她找人来挡。 可季离实在喝不下去,陈扶苏也拄案扶额。 仙儿要喝,季离没让。 多亏沈京昭威风凛凛,从天而降。 “放着我来!” 季离和陈扶苏相视一眼,不由心情激荡。 李建成与众人见他黑脸壮硕,如临大敌。 没承想。 三杯下肚。 昏死当场。 第六十一章 酣畅淋漓 季离头脑喝的昏胀。 这场别人削尖脑袋瓜,都想跻身的,天都顶层少年权贵的名利宴席。 他是一刻都不想多呆。 仙儿见他难受,起身为他揉着额头。 刘治容捧过茶水,他连下三盏,才觉得腹中稍稍好受。 这会儿,他已是打算和三公主与世子说过几句,先行离去。 没想到,三公主李沉鱼端着酒盏,先来到了他面前。 沈京昭睡得很香,就躺在季离的案旁地上。 李沉鱼皱眉,伸脚把挡道儿的沈京昭往边儿上踢了踢,才说道:“季离,你该跟我喝一杯。” 李沉鱼今日,不知为何,特意穿了身紫色裙装。 出门时,白灵儿见了,只是偷笑,却也眼前一亮。 心里想着,这哪儿是要去找季离比斗? 明摆着是想和他那侍女争艳的。 姐姐心思,别以为我不知道。 李沉鱼还真不知白灵儿作何感想。 就是她自个儿也搞不清楚,为何今日偏偏着了裙装。 季离本是再喝不下。 可公主敬酒,怎能推脱? 于是,他便又倒了一杯,端起说道:“公主,我先干为敬。” 一仰头,酒入喉。 撂下酒盏,已是飘飘然。 谁知李沉鱼恰在此时,转念说道:“你可知,近日天都,出了个青仙。” 季离喝酒时,没站起来。 不是故意对公主不敬。 实在是怕站立不稳,与沈京昭一样,栽倒在地。 这时,季离闻言,抬头看她。 可还没等季离说话。 陈扶苏,仙儿,刘治容。 同时心里一惊。 要说平时,哪怕问上千百句,他们都不觉得季离的回答,能听出什么纰漏来。 可如今季离醉酒,正迷迷糊糊。 李沉鱼偏挑此时问起。 定是因为她有所怀疑,毕竟青仙与青仙楼只差一字。 未免太巧合了些。 好在,季离虽话语散乱,但也听不出问题来:“公主殿下,青仙楼,我就知道,青仙,我就不认识,您要见了他,一定给我介绍介绍,莫要忘了啊。” 说完,咚的一声,季离双肘重重拄在案上,以手遮面。 李沉鱼低头瞧他。 这酒醉模样,怎看也不像还能编出瞎话的样子来。 许是,自个儿想错了吧。 于是便说道:“青仙此人,行侠义之事,解百姓之忧,我若真能有缘相识,当是一大幸事。” 说完这句,回头看了看喝的正欢畅的世子,还有一众宾朋。 轻叹一声,像是对季离,又像是对世子几人,说道:“少年应有志,不动如山,为国为民。” 季离仍双手捂脸,没说话。 “季离,你等着,改日我会找你一战。” 李沉鱼漠然说过一句,转身离开。 心里却是想着。 今儿个,就算了吧。 季离都醉酒了。 明儿个,怕是也不行。 他会头痛。 总不能乘人之危。 可不知怎的,季离听着这句,忽地腾身而起。 身后的仙儿和刘治容都吓了一跳。 李沉鱼闻声,也回过身来。 眼瞅着季离红着脸,眼神迷离。 “三公主武艺高超,季离……甘拜下风!” 高声喊过一句,季离扑通一声,仰面躺倒。 也不知是无心是有意,不偏不倚,刚好摔在了沈京昭的身上。 宴席间,世子和那些宾客听到喊声,赶忙跑了过来。 李建成扶起季离,口中说道:“姐姐唉,人家都醉成这样了,您怎还动手?” 白灵儿与柳如是也挽着手走来。 却也是以为,三公主方才对季离下了重手。 李沉鱼平白蒙冤,只得冷哼扭头。 “我没动手!” 随后,回了殿上主座。 白灵儿和柳如是也转身跟上。 李建成说什么都不信。 “嗯,您没动手,才怪了!” 小声嘀咕一句,李建成便向仙儿与刘治容告罪,让她二人扶着季离回青仙楼。 并且,世子与徐寄遥一同,送出了挺远,才先行返回。 徐寄遥看着季离与俩侍女上了狼兽马车,随后和旁边侍卫说过几句,转身进府。 天色已晚。 北城街上,灯火通明。 马车上,季离枕着仙儿的腿,仰卧在软凳上。 头晕目眩。 这会儿他也说不上是清醒还是酒醉了。 反正就是闭起眼来,感觉天和地都在打着转儿。 却听着一旁刘治容和仙儿有一搭无一撞的聊着。 “仙儿妹妹,聋娘将刀舞改了剑舞传与我,为何我用出来,总觉着……就是没你好看?” 剑舞,刘治容练了也有些时日。 虽说不算多高深的剑法。 她也是学了几天就会。 但总觉着没有仙儿握刀,轻旋刀舞的那种翩然姿态。 本来,南胜许多女儿家学的剑法,首重的就不是威势。 而是够不够飘逸出尘,瞧着好不好看。 仙儿摇头浅笑,说道:“治容姐姐,我倒是觉着,还是你那剑舞更耐看些。” 说话间,仙儿一直在用手指腹,轻柔的按着季离的额头。 不过,刘治容说的,其实仙儿还真没在意。 她学刀舞,压根儿也不是为了好看。 今儿个,她那少主又去拼命了。 尤其,她还是从世子口中得知的。 这回是为了白起将军。 真是说不听! 救了这个又救那个。 天底下那么多人,如何能救的完呢? 气呼呼的想着。 仙儿手上偷偷用劲儿。 季离疼得皱眉。 仙儿心里偷笑。 此时。 狼兽马车骤停。 车上人都往前歪倒。 仙儿赶忙搂住季离。 只听前室的车夫高喊:“季离少主,有人拦……” 嗖一声。 车夫喊话戛然而止。 嗷呜!嗷呜! 两道狼嚎响起。 听着满是悲戚。 季离听到喊声,意识忽然清醒了些,胳膊撑着,坐起身来。 方才那是箭声。 车夫应该已是身死。 狼嚎,许是两只狼兽眼见亲熟的车夫中箭,悲伤所致。 或是也有通知车上人,前方危险的意思。 素闻狼兽最通人性,比战马强上不少。 如今真遇了险情,才知果不其然。 季离用手揉了揉脸,又轻拍两下,强迫自个儿再清醒些。 “我下去看看。” 随后站起身,打算掀开车帘。 心中如意念起,经脉黑气翻腾。 不管来人是谁,外头有多少人。 只要有箭手在,那车厢里就绝称不上安全。 仙儿和刘治容一听,哪儿会同意? 刘治容拽住季离胳膊说道:“少主,我去吧,您酒还未醒!” 仙儿也站起身道:“少主,不行!” 季离却实在没心思,也没工夫与她们细讲。 于是他回过身,通红着脸,瞪起眼。 “坐下!” 情况危急,语气就难免重些。 仙儿和刘治容哪见过季离这般模样? 俩侍女俱吓了一跳,立马听话坐好,愣在那里。 呦? 怎么如此管用? 季离心说,难怪男子爱饮酒。 原来是为了说话能硬气些。 随即,不由的意气风发,掀帘而出。 刚下了马车,季离便运起如意黑气,裹着自个儿的身子。 手握剑柄,以防突然冷箭。 却一眼就看到,车夫栽倒在车辕下,左胸中箭。 不偏不倚,正在心口。 没了气息。 季离遗憾,还没来得及问他姓名。 再抬眼,却是见了街上来人。 螳螂腿,马蜂腰,红鱼甲,绝命刀。 大乾都察院的侍御史。 为首,一人。 年岁稍长,近知天命。 他身后,稍一打量,估摸着得有百人。 此时长街净空,灯火通明,周边店铺却都关了板。 是……冲我来的? 我怎当得起都察院出动如此阵仗? 季离黑气仍聚着,未曾散去。 警惕的上前三步,尽量稳住身形不摇晃,朗声问道:“诸位大人,何故拦路,又杀我车夫?” 为首的那御史一身官服略有不同,衣甲是黑色的。 “季离,我乃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张行。” 左副都御史张行同样上前几步,随后又说道:“今日,你得与我们走一趟。” 原来真是冲我来的。 这辆马车很有名气。 通体白玉铆金钉,如此华贵,自然一眼就认得出,是世子李建成的马车。 所以他本以为,自个儿是遭池鱼之祸,为世子挡了灾。 季离总觉得视线仍是稍有模糊,轻轻摇了摇头。 “原来是张大人,不知……我是犯了哪条大乾律法,能叫都察院的诸位御史,如此兴师动众?” 张行轻笑。 他早看出季离酒醉醺然。 心想,也不知大人们是怎么想的。 就这小子,如何值当一众兄弟如此大张旗鼓? “究竟是触犯了哪条律法,你跟我回去,自然就清楚了。” 季离心合计,话都不说明白,就让我跟你走? “张大人,我总得知道……呕……” 这会儿,季离腹中翻涌,实在忍受不住。 腾腾腾几步,跑到街旁,扶墙呕吐不止。 仙儿和刘治容一直扒着车帘瞧着,此时再顾不得其他,赶忙下车。 张行哑口无言。 身后近百名都察院侍御史,眼睁睁看着季离。 吐的那叫一个酣畅淋漓。 还有俩娇美至极的侍女,一个抚背,一个擦拭。 有一侍御史许是性子急躁,上前一步,小声说道:“大人,我们……非得等他吐完?” 张行回望。 “不吐完,你背他?” 侍御史尴尬一笑,转念说道:“大人,待会儿带走季离……他那俩侍女,该如何办?” 张行转过身,看了看仙儿和刘治容。 “南胜公主不能动。” 那名侍御史不由心中暗喜,回道:“大人放心!” 众侍御史心照不宣,一齐笑着。 第六十二章 但求无愧于心 张行看着季离的那辆车。 自然清楚,原先是徐亲王世子的。 尤其两头独角狼兽,他是越瞧越喜欢。 正盘算着,该想个法子据为己有。 起码,得留下一头来。 却见到车旁,不知何时,不知从何处。 来了一老者。 老者身形佝偻,瘦瘦小小,须发皆白,满脸褶皱。 瞧着,少说也是耄耋之年。 偏就目光亮堂的很,不黯淡,也不浑浊。 只见他左手端着一只破了口的大茶碗。 右手,正轻抚着身侧狼兽。 狼兽恭顺低首。 张行惊呆。 赶忙对着老者躬身,礼道:“见过夫……” 后头的话,却再难出口。 只因老者看了他一眼。 眼神明亮。 却叫他在这夏夜时分,如坠冰窟,浑身颤抖,直打摆子。 张行连腰都直不起来,可即使是能,他也不敢直。 就在他以为,今日便是他殒命之期的时候。 老者摆了摆手。 张行如获大赦,长揖及地,转身就领着身后众侍御史飞奔而逃。 有侍御史好奇:“大人,那名老者是谁?” 有侍御史疑惑:“大人,一个老头儿而已,您怎怕成这样?” 张行脚步不停。 胳膊抡圆,一个大嘴巴扇过去。 只见那侍御史捂着脸,踉跄倒地。 张行怒道:“闭嘴,跟上!” 都察院一行百人,不出五息。 走的是干干净净。 长街上,霎时间空空荡荡。 季离吐了许久。 这会儿只剩干呕。 好半天,才直起身来。 仙儿赶忙用手帕擦拭少主唇角。 季离清醒不少。 心说这些都察院的御史,还真是挺讲江湖道义。 自个儿醉吐,他们就安静等着,也不催促。 季离便打算先轻声细语打个商量。 实在不成,再动手也不迟。 于是,季离转身,拱手。 “张大人,您……人呢?” 长街空荡。 季离寻思,许是自个儿还没醒酒。 赶忙揉了揉眼。 再看。 这下看清了,的确没人。 只有前头,一个不起眼的消瘦老者,在街边蹲着,身前放了个破碗。 仙儿也是疑惑问道:“少主,他们怎么都走了?” 刘治容闻言转过身来,也是一愣。 季离想不通。 方才听张行言语,明明就是强硬得很,来者不善,没得商量。 怎会一声不响,全都走了? “许是有紧急事务要处理吧。” 说完,季离又冲仙儿说道:“给我些银钱。” 仙儿也没问缘由,直接掏出一枚银锭。 季离握在手上。 走到前头,那老者的身前。 叮当脆响。 银锭落尽地上茶碗中。 这是街边,灯下自然黑,季离有些瞧不真切老者的面貌。 “老人家,您刚刚可曾见到,街上的御史大人们,往哪儿去了?” 老者抬眼,却没回答。 “问我句话,就给一枚银锭?” 老者从碗中拾起银锭,瞅了一眼,貌似十分嫌弃,一把丢到地上。 季离也不气恼。 老人家生活困苦,心不顺气不畅,也算正常。 于是他笑着弯腰,捡起银锭,又再放进碗里。 “我不问了,您歇着吧。” 随后便要离去。 却听老者说道:“我听说,你很有钱。” 季离停步,回身笑着问道:“老人家,您听谁说的?” “我听说,你家有万金,结果,就小气的给我一银锭?” 季离闻言一怔。 转念一想,许是今日宴席的流言,传了出来? 这倒真是好事不出门,丑事行千里。 于是季离便蹲下身,双手抱膝,平视老者说道:“老人家,我以前很穷的。” “所以,不舍得给我?” 季离摇头。 “不是,是我从前呐,总和一些很有趣的人打交道。” “有多有趣?” 季离许是酒劲儿还没过,话就多了些。 “有的人,我有一百个馒头,他不知道,给他一个,他感恩戴德。” “可我若是告诉他,我有一百个馒头,然后只给他十个。” “老人家,您猜怎么着?” 老者好奇问道:“怎么着?” “他做噩梦,都想杀了我。” 季离说完,起身潇洒离去。 老者表情怪异。 直在心里说着。 君子忍人之所不能忍。 打不得,打不得。 季离一吐为快,心意通畅。 至于老者听完是否憋闷,他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回了车旁,季离却犯了难。 仙儿和刘治容倒是上了车。 他也把死去的车夫,撂在了车辕上。 打算回去后,命人向亲王府打听,安排一下身后事。 可等他坐在车室,才发现。 这狼兽马车,前头没有缰绳,没有鞭子。 只有俩狼兽。 于是。 “驾!” “冲!” “跑!” “嗷呜……” 季离试过了许多办法,被逼无奈连狼嚎都用上了,车却没动一丝一毫。 实在没了法子,季离只得回头,朝车厢里问道:“你俩……谁会驾车?” 仙儿还没回话,刘治容抢先开口,呛道:“少主,你看我俩谁像是会驾狼车的样子?” 季离无言以对。 正一筹莫展。 恰在此时,那老者捧着茶碗,站在一旁。 “我会。” 季离方才就觉着他眼熟,但实在太暗,没看真切。 “陈三两,陈老爷子?” 这会儿灯光透亮。 季离看清老者样貌,一下想起,他便是当初在青仙楼,守着规矩,打三两酒,只闻不沾唇的那陈三两。 老者没好气的答道:“嗯呐,是我。” 季离心说,这陈老爷子定是生着刚才的闷气。 他也是真没瞧清人,否则无论如何都不会说那痛快话。 “陈老爷子别生气,我方才那是玩笑话,千万莫往心里去。” 季离先是告罪作揖,又问道:“您真会驾狼车?” 陈三两哼了一声,说道:“会,但我可不要馒头。” 季离不禁失笑。 “陈老爷子,您只要帮着把车驾回青仙楼,我给您百两银,如何?” 陈三两点点头,也不知是应没应下。 他伸手指了指车辕上的车夫尸身。 “这人早死了,你拉着干吗?” 季离轻叹,惋惜说道:“这车夫今日替我挡了箭,无辜身死,总得为他安顿好后事,再给他家人些许银钱,用以抚恤。” 老者揶揄道:“花钱,买个心安?” 季离轻轻摇头,回了一句。 “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 随后,转身上车。 “陈老爷子,麻烦您了。” 说罢,放下车帘,季离也不言语,又躺到仙儿腿上。 仙儿知道少主醒酒了,却没阻拦,又轻柔的为他揉捏起额头来。 陈老爷子登车。 心想。 但求无愧于心? 难怪要修一道如意。 许是。 少年纯真模样。 还是想要世事能尽如人意的。 前室,陈三两架起狼车。 陈老爷子车驾的不错,比车夫要强。 季离甚至想着,反正缺个车夫,不若待会儿问问陈老爷子。 当个车夫,要给多少银两。 狼车不仅比马车快,还比马车行的稳当。 季离枕着仙儿柔软的腿,闻着仙儿身上香,很快就困倦难当。 刚闭上眼没一会儿。 却没承想。 “到了。” 狼车停下,陈三两的声音从前头传来。 今日。 青仙楼,圣人当值守门。 黄金甲虽说重伤初愈,聋娘也不与他说话。 凤娘却笑着撵人。 实在没办法,为了保住后院房间,只得真当起了护卫。 王有志几人轮值看门。 本来,他们无论如何都不敢叫圣人在楼门口儿站着。 可聋娘特意交代。 甭管圣人不圣人,在这儿都一个样儿。 黄金甲无奈。 所以今日,圣人看大门。 这时,一辆华贵至极的狼车,停在门口。 黄金甲近年不常在天都,自然认不得这是谁的车。 刚要凑近瞧瞧,便见了车夫。 不由呆立当场。 随后,他眼看着,陈三两搂起车帘。 车厢里,季离先跳下车来,又扶着仙儿和刘治容走下。 陈三两这才撒开车帘,茶碗撂在车上,拢手于袖。 季离抬眼,与黄金甲对视。 “前辈,今儿个您当值?” 黄金甲没回话,视线越过季离,仍看着陈三两,茫然样子,不知所措。 季离心说,都沦落到看门了,怎还端起架子,不理人了? 于是他也不自讨没趣,叫刘治容去进楼找人,安排那车夫的尸身。 又让仙儿问问聋娘,马车该如何停放。 说过这些,这才转身,对陈三两说道:“陈老爷子,您这驾车手艺实属不赖,不如往后,就给我做车夫吧,银钱多少,您说个价儿就成。” 陈三两提着脸上的褶子,笑了笑没答话。 季离刚想再说。 啪一声。 后脑被人狠狠拍了一下。 等他恼怒回头,却发现是黄金甲。 圣人就能随便犯浑? 季离心里头直来气。 可毕竟是圣人,却也不好发作,只得皱眉,捂着后脑,问道:“您这是作甚?” 黄金甲沉声问道:“你可知,他是谁?” 季离理直气壮。 “陈老爷子,陈三两!” 黄金甲抬手还欲再打。 季离怒不可当。 “你再敢打我一下,我就告诉我娘!” 黄金甲抬起的手登时停在半空,实在尴尬,只得缓缓放下。 季离轻笑。 哼哼。 圣人,又何妨? 第六十三章 戒之在色 青仙楼大厅。 那张方桌。 陈三两坐在正座。 黄金甲与聋娘,侧坐在旁。 季离乖巧低头,站在聋娘身后。 仙儿与刘治容,这会儿都在忙。 凤娘与陈圆圆倒是闲着,却是躲得远远的,偷瞧着陈三两的模样。 季离方才见到黄金甲跪地,含泪,叩首。 喊了一声老师。 如何还猜不到,陈三两便是书院的夫子? 只盼着夫子不记仇。 大人有大量。 此时,夫子破了口的茶碗中,满着酒。 夫子没端碗,却是先开口。 “聋娘,当年之事,最大的错处,其实在我。” 许多年前,只因夫子的一个决定。 聋娘便受了苦,经了委屈又历了磨难。 可她却也是头一回见夫子。 “夫子,言重了。” 聋娘声音轻柔,说话时,看着桌上茶盏。 “当年,你爹与佛子,一门心思争那大乾国教正统,眼瞅着世间乱了套。” “小三那时候,又和长公主定了亲。” “若不是你恰好出现,没准儿,会死更多人。” 聋娘闻言抬头,直视夫子。 “您要是想讲大义,那我听得够多,不想再听。” 黄金甲一怔,连忙解释道:“玲珑,老师不是这个意思。” 聋娘不语,又低下头。 夫子轻叹,再讲。 “李家小子,刚好顺水推舟,做了局。” “当着世人的面,道门与佛门开了战,书院也是声名尽丧。” “我虽被人尊称夫子。” “可当年。” “我与岁月一样,身不由己。” “如今。” “岁月与我一样,说来话长。” 聋娘起身,摇了摇头,眼神哀婉,透着旧心伤。 “您既是夫子,自不会有错。” 说罢,聋娘转身离去。 不管如何说来话长,她不都想再听。 陈年旧事,伴着陈词滥调说出来,听的再多,又有何用? 不过是把遗憾拎出来。 重新粉刷一遍,到了,还得再塞回去。 改个名字,叫释怀? 远处,凤娘赶忙跟上。 季离听得是一头雾水,有心问起。 可方桌上,正雅雀无声,他便怎么也张不开嘴。 直到沉寂片刻。 夫子轻声问起:“不回书院?” 黄金甲答道:“老师,我会回去,但不是现在。” 夫子说道:“你也是太犟,我只说不如去放羊,可没想……叫你真去放羊。” “老师,放羊挺好,刚好可以告诉他们,就算我成了放羊的羊倌儿,也能成圣。” 夫子遗憾。 “若你未曾放下书卷,怕是现在离人仙,也不远。” “老师不必挂怀。” 夫子再次歉然说道:“当年是为止戈,是为大义,但说到底,还是对不起你们两个。” 黄金甲起身,行礼。 “老师,我早与旧事归于尽,说好弃剑忘书文,总要言行合一。” 说完,黄金甲转身,往门口走。 去看大门。 夫子久久不言。 季离站在那儿,也不知是该走,还是不该走。 “坐。” 夫子没看季离,可方桌旁,这会儿也没其他人在。 于是季离拱了拱手,在夫子旁边坐下。 夫子瞥了一眼季离,随后端起了他的茶碗来,闻了闻。 许是没忍住酒香,抿了一口,才说道:“我要先问你几句话。” 季离点头,心中仍有些许忐忑。 “夫子,您说。” “你以为,梨树下的那江宁,是好,还是坏?” 季离听着这句,心想难怪夫子会来。 书院夫子,总不会单单只为了与娘亲道歉,就走这一趟。 否则上次见了聋娘,为何他不曾说起今日之言? 夫子,为了邪魔女王而来。 大概是想取走江宁的。 是杀死? 还是重新关押起来? 季离一时思绪万千,却不敢有所表现。 “夫子,我认为,江宁对我来说,是好的,而她在我这里脱身不得,便不能为恶,自然也就称不上坏。” 夫子偏头,看着季离。 眼神,瞅着比季离还显得明亮许多。 “无论好坏,她总不能一直在你这儿。” 季离一时心中不忿,言语难免稍稍过激。 “依夫子想法,她该去何处?接着去玲珑塔下受刑?她究竟是有何种十恶不赦的罪状,非得每日被长针扎上几万次?” 夫子丝毫不愧,一脸理所应当。 “她既是邪魔,岂会与我辈同心?如今她是没有办法,若有朝一日她能脱困,你以为,她会放过你?” 右臂的梨树下,江宁自从夫子出现,就再没发出一点儿声响。 此时,只听江宁忽地焦急大喊:“季离,别听那老头的!他骗你!我不会害你的!” 季离听见了。 梨树下江宁说的话,旁人听不见,季离早就习惯。 但,夫子听见了。 他仅抬起右手,手指轻动,正吵闹的江宁,声音戛然而止。 季离赶忙拉起右边衣袖,看向梨树下。 江宁还在。 只是身形像是被定住了,一动不动。 夫子无人打扰,继续说道:“季离,你品性端正,虽说得了如意经,可从未行过恶事,我自然不会收回,你不必担心。” 他以为,季离是对一身功力不舍。 毕竟季离如今所有的修为,俱是来自江宁的如意经功力。 若将功力取走,一转眼,他就会被打回原形,成了普通人。 “夫子,您还未说,江宁,您打算如何处置?” 夫子直言道:“带回塔下镇压。” 梨树下的江宁虽不能行动,闻言却满眼惊惧,她实在不愿再受那万般苦痛折磨。 日复一日,没有尽头。 季离看到了,心中起了念头。 “夫子,我不想让您带走她。” 夫子略微惊讶。 他抬眼看了看季离,眼周的皱纹,都被拱了起来。 “你大概是没有听懂,我方才说,她的一身功力,都留给你,我不会收回一丝一毫。” 季离先是点头。 “谢过夫子。” 随后,又说道:“我虽清楚她邪魔女王的身份,也曾被她算计,平白折损了一年寿命。” “但是,她救过我许多次。” “我知道她可能是怕受牵连,怕我死了,她也活不成。” “但无论如何,她都救过我,也是因为她,我才能踏上修行一途,总不能恩将仇报,过河拆桥。” 说完这些,季离起身,拱手。 “请夫子斟酌,开恩。” 夫子不想斟酌。 这也不是恩,只是少年心意倔强,自以为不忘恩情,有德必酬罢了。 “你可曾听过巨舂?” 季离一怔。 “未曾听说。” 夫子便讲起:“二十年前,冲州还不是如今这番平宁模样,一州三十八郡,足有二十郡被邪魔占据。 剩下的地界,邪魔也是时常来犯,百姓民不聊生,夜不敢寐。 邪魔有一种诡异机械,名叫巨舂,形似有轮子的巨大磨盘。 数千人投入其中,不断绞磨,便是口粮,众魔争食,位不高,尚不可尝。 几年光景,二十郡县,邪魔所过之处,空无一人。 其中惨处,言语不能尽。” 季离听着,不由目瞪口呆。 以人为食! 简直骇人听闻! 他倒是清楚邪魔残忍嗜杀,也早知邪魔狡诈,所言不可尽信。 但关于巨舂,他真是头一次听说! 夫子见季离未曾言语,许是太过震撼。 “我知你化身青仙,只因世间不平之事太多,看不过眼。可无论你是为国,还是为民,都不该再与邪魔为伍。” 梨树下,江宁心灰意冷。 巨舂一事,夫子说的没错,虽说她当时年幼,并未吃过,但关于人粮,邪魔一族,从来流传甚广。 众魔,推崇备至。 而季离是个怎样的少年,这段时间以来,她自然也是一清二楚。 本就嫉恶如仇,对诸多罪行恶事,更是深恶痛绝。 她以为,季离不会再多言。 谁知季离思虑再三,仍是张口。 “夫子,您能否将她封在我这儿?不必叫她去那塔下,再遭酷刑?” 夫子十分意外于季离的要求。 “为何?” “夫子见笑,只因……我心意不顺。” 季离不是瞎说。 夫子提起江宁即将重新关押后。 无论有没有听说那巨舂,他心中都是不愿的。 “您大可将她镇压在梨树下,叫她再无法附身于我,这样便可永绝后患。” 夫子没说话,端起酒碗,又轻抿一口。 心意不顺? 这叫什么理由? 万千百姓的命,还抵不过你的心意? 过了好一会儿。 夫子叹息。 “我欠你一壶酒,如此,便算还你一壶酒,往后,两不相欠。” 说完,夫子举着破了口的茶碗,将碗里剩下的酒,都倒在季离的右胳膊上。 “谢夫子!” 酒撒手臂,季离倒是没甚感觉。 可眼见江宁恢复了行动,却凭空生出几条锁链来,将她牢牢锁住。 左右手腕,左右脚腕,腰间,均有链条。 锁链的另一端,却是绑在了梨树之上。 “谢谢。” 江宁被困住,表情痛苦,眉头紧皱,反而道谢。 季离没说话。 夫子起身,摇头。 “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啊。” 说完,端起空碗远去。 夫子想歪,季离懒得纠正,随他怎想。 看了看右臂梨树下的江宁,放下袖子。 季离觉着。 夫子真不如传闻中,那般英明神武,磊落宽厚。 就是个普通老头儿而已。 最多,能算大仁大义? 却总像少了点儿人情味儿。 他也心中庆幸。 那驾车的一百两银子,夫子忘了要。 第六十四章 明志 夏夜,燥热。 白起封王,将军府,也改了南平王府。 如此大喜之事,本应设下隆重酒宴,广待朝中权贵,挚爱亲朋。 可这会儿,府中正堂,却没坐几人,一点儿都不热闹。 白起稳坐主座,负伤的张西西仍拄着亮银枪,站在他身后。 徐亲王坐左侧上首,梁亲王坐右侧上首。 明王季云,则挨着梁亲王。 每人身旁桌上,都摆了一盏茶。 二位亲王与明王仅瞧了一眼,就撂下了,一口没动。 因为这是最差的碎茶,连街边茶摊的小贩都瞧不上。 白起却早喝完一盏。 “这可是好茶,三位王爷,该尝尝。” 徐亲王瞅了瞅白起。 拧着眉,强喝了一小口。 梁亲王冷笑,没动,明王面无表情,也没动。 白起不多劝,只是自顾自的说着。 “我这儿正好有个案子,想叫三位王爷帮着断一断。” 说罢,拍了拍掌。 接着便只听一阵稀里哗啦的锁链响。 一男子,手脚被铁链紧锁着。 白色里服之上,血迹斑驳,眼瞅浑身上下,再无可刑之处。 两个府中侍卫,将其提上前来,压跪在地。 可他实在是双膝受创太重,无法下跪,只得半趴半卧。 三位王爷看着此人,各怀心事。 这人官职不小。 他便是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张行。 今夜早些时候,还曾在北四街,拦过季离马车,杀了一名车夫。 多亏夫子出现,否则,此事张行定不会善了。 白起早得了消息,死去的都察院副院长,不过是替罪羔羊。 实属是死与不死,都无伤大雅之人。 而这张行不同。 左翼御史,素来便比右翼权职更高。 而都察院中,他说一句,甚至比死去的副院长,更要管用不少。 并且有传言,张行得了贵人相助,副院长空缺,非他莫属。 而无论是谁,都以为,都察院死一个副院长,已经算是足够给白起交代。 识不识相,都不该再追究。 可张行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今夜,拦了季离的路。 白起不会提季离的名字。 却得在走之前,为季离扫清一些扰人的狗,总不能他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只留下季离,成天被拎出来,任人欺辱。 张行受了百般酷刑,已经被折磨的不成人样。 哆哆嗦嗦,趴伏在地,却仍抬头,直视白起。 白起张口,听着声音,却好似戏言一般随意:“张行啊,你是受何人指使,今日清早净了南城的街?” 张行也算硬气,饶是遭受如此非人虐待,依旧未曾招供一句。 “我说了,没做过!南平王爷,我劝您还是趁早放了我,否则,您该知道后果!” 一旁的徐亲王,也是开口劝道:“白起老弟,你私自抓了都察院的都御史,恐惹陛下不悦啊。” 白起笑的那叫一个勇敢无畏。 “哈哈,无妨,先办了他,再弄死几个,我就去南边儿了。” 徐亲王不再白费口舌。 梁亲王和明王季云,却只是静静的看,连一丝表情都未曾有过。 白起这时,看了看张行,说道:“打吧。” 那两名侍卫,一人拎着一根实心木棒。 对着张行就抡了起来。 棒子落在身上,嗙嗙直响。 张行早就浑身各处筋断骨折,一时间更是惨叫连连。 其实,白起早施过了重刑,张行却没说一个字儿。 再打,也没甚大用。 可白起根本不是为了逼供。 他只是想打给三位王爷看而已。 打了许久,直到白起伸手示意,俩侍卫才收了棍子,架起张行。 白起心说,你有骨气,最好。 无论你是被人握着把柄,还是真的重情重义。 千万别招。 此时再看张行,脸上满是血污,嘴里不停溢出鲜血,惨不忍睹。 白起和善的笑着,往前凑身,说道:“张行,瞧你这模样,连我都心疼的紧,你要是实在不方便说,就拿手指指,此事,究竟是谁指使你做的?” 这话说来,三位王爷皆是怒起。 王府正堂里,就只有他们仨是外人。 叫张行拿手指认,意在如何,还用细想? 梁亲王冷哼一声,说道:“白起,今日才当王爷,就好大的威风啊!” 白起仍然轻笑着,没说话,等着张行。 张行一声不响,只是吐了口血。 不偏不倚,落在白起身前。 白起乐呵呵的,一点儿都不气恼。 刚要说话,眼尖的他却发现,张行的左手小手指,短了一节。 于是,白起好奇问道:“你这左手小指,怎会断了?” 张行无力抬眼,有气无力的说道:“断指嚼以明志,此生忠心不二。” 说完,张行先看了看明王,又看了看梁亲王,最后狠狠瞪了白起一眼。 随即,低下头来。 白起听完一愣。 呦呵? 爱嚼手指? 那可得满足你。 “来啊,把他剩下几根手指全砍了,给他留着明志用。” 两侍卫应声,抽出刀来,把张行一把撂在地上。 踩着腕子,嘡嘡嘡几刀。 九根手指,都剁了下来,简单的很。 张行都快麻木了。 没叫一声。 徐亲王再看不下去,皱着眉低骂一句,起身便走。 梁亲王和明王爷也随着朝外走,面上皆有愠色。 这三位王爷,今日是不得不来。 可来了这一趟,往后却绝不愿再来。 白起压根儿没想着起身,只是喊道:“三位王爷慢走,待我从南边儿得胜归来,再给您们挨个请安赔罪去,等着我啊。” 又坐了一会儿,白起挥挥手。 张行才让俩侍卫给拉了下去,不知道要被埋在哪儿。 白起身后的张西西暗暗松了口气。 二卫亲王先不说。 方才明王季云要是突然出手,他绝拦不住。 明日,白起打算去南边儿。 所以这一夜,他要做许多事,怕是没时间睡觉了。 青仙楼,后院。 季离房中,仨侍女都睡熟了。 他心事重重,偷偷爬了起来,正坐在书案前。 窗外月色洒在书案上,却只照亮了一半儿。 另一半儿,还是阴暗着的。 夫子走后,他追着黄金甲,问了个清楚。 如此才得知,前任道门掌教,竟是聋娘的父亲! 算起,他该叫外祖父的。 并且,因为娘亲与黄金甲之事,早与娘亲断了来往。 具体细节,黄金甲不愿再讲。 可季离猜测。 定是当年,黄金甲与聋娘亲事情败露。 神皇借着长公主与黄金甲的婚约,朝书院发难。 以此要挟夫子不得插手。 而道门与佛门为了当时大乾国教正统之名,早就势同水火。 神皇自是无需费力,便可挑起纷争。 最终,夫子说走黄金甲,牺牲了娘亲,这才出手绝了争斗。 前任掌教败给夫子,一气之下卸任掌教之位,离了大乾。 佛门的佛子自以为得了国教之名,却被神皇算计,轮回法经重修,再返幼童之身。 夫子眼看自个儿帮着李家小子建立起的王朝皇权秩序,一步一步站了起来,压到了所有人的头上。 灰心丧气,远走他乡。 至此,皇权至高无上。 如今夫子归来,也再改不了什么。 季离胡思乱想,却觉着夫子,实在不算是有担当。 否则怎会推出一女子扛在前头,却只顾护着徒弟离了大乾? 更何况,若是真怕修行界平白死伤,为何还要担心书院背负骂名,迟迟不敢出手? 不过是道貌岸然罢了。 季离有些气愤。 曾经他还想着,等查清了当年掌掴聋娘之人,定要一个巴掌不落,俱还回去。 如今,长公主嫁去了南胜。 幕后操控之人也清楚了,便是大乾神皇陛下。 无论哪个,想替娘亲寻回面子,都是极难实现,目前的他,实在力不从心。 只能先记着。 右臂梨树下,江宁围着梨树走了一会儿。 锁链,哗啦哗啦响。 江宁渐渐的适应了身上新生的铁链枷锁。 可她想着,总该和季离解释一句。 “季离,我……知道巨舂,但我从食过人粮。” 季离听到江宁所言,拉开衣袖。 “我信你。” 江宁看着季离。 月色淡淡的映照他一侧脸庞,眉眼清隽如初,与初见他时,一个样儿。 江宁低头想了想,还是叮嘱道:“季离,往后我无法在危急时刻出手帮你,你自个儿得小心着点儿,若是事不可为,要知道逃。” 季离点头。 “嗯,我知道。” 对于江宁,他算是感激的。 哪怕江宁曾想过要害他,不止一次。 但那时身处绝境之中,是江宁的如意经,给了他希望。 在他心底,燃起了一束光。 所以无论夫子怎说。 他总不至于因为别人三言两语,就变了想法。 夫子以为。 季离是想抓住世间一切美好,才会装作万事顺遂的样子。 少年不识愁滋味。 可他想岔了。 季离只是因为曾失去过许多本该拥有的美好。 如今想拿回来而已。 少年郎,执拗又倔强。 就这么简单。 第六十五章 假如你是我 白起一大清早,就率队出城,往南边儿去了。 昨夜,他杀了太多的人,再不走,没法交代。 他不算仁义之人。 甚至无论是样貌还是行事风格,都能称得上是小人。 但他说过的话,一定作数。 南平往南,他说要分给季离一半。 如此,无论如何,当然得叫季离活着去拿。 所以他不嫌费劲,做了这许多事。 一为出气,二为季离。 而且他虽然给季离留下了后路,却是希望季离永远都用之不上的。 今儿个是九月初九。 既是修行界的大日子,也是年轻修者的好日子。 一年一度的宗门纳新盛会,即将在道门青玄山举办。 可这回,却与往年有所不同。 今年的纳新盛会,来的宗门,比哪一年都全。 至于全到什么地步呢? 道门佛门,书院剑宗。 自不必说。 连隐世多年的魔宗都来人了,来的是魔宗世间行走,半渊。 还有大衡通天教来人了,也是世间行走,名叫夏侯长鸣。 甚至丹鼎宗,藏刀楼,云水间,还有最神秘的,南海中的天涯海阁,都派了人过来。 可这一届,大多的少年英杰,都已入了宗门。 只有梁亲王世子手下的麦子,还有徐亲王世子手下的徐寄遥,听说会去参加,各自寻一修炼之所。 除了他俩,潜龙榜前十之人,仅剩季离再无宗门。 季离没想着去参加,沈京昭与陈扶苏早就说过,要领他去瞧个热闹。 可他实在很忙。 今儿个天刚亮,东城府衙的段玉就来过了。 多亏陈圆圆醒得早。 段玉寻到了上次说过的,一名杀了数十人的刀客。 并且他用的是菜刀。 据传,起因只是一言不合。 今儿个,段玉给的地址,在北城。 离着挺远,季离只能早些出发。 于是早饭都没来得及吃上一口,他便穿上青衣,揣着黑巾,佩剑出门。 如今青仙之名太过响亮,他可不敢像往常那样,一出了门就黑巾遮面了。 好在,青衣普通,不算惹眼。 清晨时辰还早,许多铺子都未启板,街上车马行人匆匆,只为奔波,不曾停留。 北城的那间小院儿,实在偏僻,季离对照了好久,才算确定下来。 来了院前。 门口的木门破烂,院墙也是东倒西歪,瞅着不像房里住了一名刀法卓绝的刀客,倒像是个懒散不修边幅的汉子。 季离轻跃跨入小院里,仔细侧耳听了听,屋内有人声,于是上前几步,将窗户捅了个小窟窿,往里偷瞧。 却只见屋内,一魁梧壮硕大汉,正搀扶着一拄拐的断腿老者。 老者走路颤颤巍巍,瞧着年纪许是刚过花甲。 大汉好奇问道:“爹,您又要去哪儿啊?” 老者连眼睛都抬不起来,却倔强念叨:“打,打仗。” 大汉再问:“爹,去哪打仗啊?” “大衡。” 大汉笑道:“爹,您要去打仗,总得把衣裤穿上吧?” 应是大汉为了伺候老爹方便,所以只给老人家穿了条里裤。 老者却又在重复:“打仗。” 大汉实在无奈,哄着好半天,才将老者送进了里屋。 走之前,季离看见老者脸上,已满是泪痕。 许是当年征南军,退下来的老兵吧。 在天都,季离实在见过不少。 个个都积攒了一身的伤。 这才使得老者年逾花甲,身体便不堪至如此境地。 过了一会儿,那名大汉从里屋出来,季离注意到,他的腰间别了一把菜刀。 于是心里清楚,自个儿暴露了。 季离退后几步,蒙好黑巾,等在门口。 不一会儿,大汉开门走出来,瞥了一眼季离,没说话,回身先把门关好。 随后大汉转过身来,才张口问道:“你就是那个青仙吧?” “是。” 季离看他光着脊梁,身上满是伤疤,就连左脸上,都有一道二寸长的疤痕。 显得面目狰狞。 大汉丝毫不曾意外,又问道:“因为我杀了些人,上了那个悬赏榜,所以你来杀我?” 季离总觉着大汉身上,有股压迫之感。 不自觉的退后一步,手握剑柄。 “你能说说,为何要杀那些人吗?” 大汉负气道:“我杀的不是人!” 季离摇头。 “你知道我不想听这个。” 大汉顿了顿,说道:“青仙,你可知道,他们做了什么?” “什么?” “他们打我爹!” 季离一愣。 大汉此时讲起,声音听来仍难掩气愤:“我爹本来身体算是硬朗,还能自个儿出去讨生活,摆摊卖些箩筐之类的小手艺,谁知,他们张口就管我爹要五十两银子,说是上贡钱!” “我爹不交,也交不起,只是上前跟他们理论几句,就被打的不省人事!” “我爹可是征南军的英雄!没有他拼命报信儿,当年起码要多死上好几万人!” “可这帮狗娘养的,竟然打我爹!打残废军人!” “我爹被他们打成如今这样子,屙屎屙尿自个儿都不知道。” “可自从听说大衡要起战事,他每天都想着去前线,回征南军,还要为大乾打仗!还想着,保护老百姓!” “保护这些,把他打成这样的人。” “青仙,我知道你常给百姓做主,但是你告诉我,他们该不该杀?” “假如你是我,会如何做?” 大汉说完,从腰间抽出菜刀,咣啷一声,丢在地上。 季离不知该说什么。 难道问他为何不报官? 他比谁都清楚。 侠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官老爷,一般都是收谁的银子,替谁办事,简单又直接。 他一直看着大汉的眼睛,所以他相信,大汉所说的每一个字儿,都是真的。 不自觉的,季离的手从剑柄上撒开了。 扪心自问。 大汉说的没错,如果季离是他,也会如此选择。 可能,死的人还会更多些。 季离退了三步,以此示意,自己不会再动手,随后问起:“你是什么修为?为何要把刀丢在地上?” “我是四转。” 大汉笑着说道:“我知道,榜上死了不少四转修者,我一定不是你的对手,所以就把刀丢了,命交到你手上,我信你。” 季离点头,心中已有定夺。 “好好照顾老人家,别再……杀人了。” 言罢,翻身出院。 可季离没走,只是摘下面巾,站在院门不远处。 要不了多久,段玉便会来。 他得等着。 直到半个多时辰后,远远地,段玉穿着捕快的那身灰色官服,佩着刀,朝小院走来。 一抬头,他便看见了季离。 段玉先是一愣,眼中疑惑之色甚浓,随即赶忙加快脚步,迎了上去。 段玉年纪不大,二十出头,长得也算方正,很浓的眉,很大的眼。 他心地很好。 季离曾打听了周边儿的好些百姓,都说这段姓捕快,最热心肠儿,也最不要命。 帮派之人下来扫荡银钱,东城府衙,没有捕快敢冒头。 只有他敢上。 虽说时常鼻青脸肿吧,但是却总笑呵呵的,帮百姓收拾残局。 自个儿撞坏的东西,还得自个儿赔。 他姓段,名玉。 有几个老大娘,在背后管他叫短命鬼。 可他从没放在心上。 所以季离选了他。 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老陈捕头死的时候,段玉哭的最狠,险些背过气去。 段玉来了身前。 只见他拱手一礼,抬头好奇问道:“季离少主,你这是……院儿里没人?” 季离摇摇头。 “有人,但是,他不该死。” 段玉看着季离认真的表情,清楚许是事情起了变化。 略微一想,便问道:“这刀客,杀人是因为,有苦衷?” “他是为了自家老爹,才杀了人。” 段玉大概猜到原因,仍坚持说道:“可那是几十条人命。” 季离没想多说。 “悬赏榜上,把他的名字划掉吧。” 段玉一怔,犹豫片刻,还是说道:“季离少主,这恐怕不合规矩。” 季离清楚,段玉敢对着自己说出这话来。 便代表他不是一个只知道完成悬赏,拿银子了事的贪心捕快。 “段玉,你听着,我不是来断案的,我也不想评判谁有多大的罪过,谁又是被冤枉的。” “我只有一个想法。” “那就是,若我是他,我会如何做。” “今日听他言语,我也忍不住气愤难当。” “若我是他,杀的人,不会比他少。” 说完,季离拍了拍段玉的肩膀,转身便走。 他比段玉年纪小上不少,本不该有这一举动,但他总觉着,该叫段玉好好想想自己的话。 最近,又常看世子李建成拍人肩膀。 于是便跟着学了过来。 段玉心里想笑。 他知道季离比他小了快十岁。 看着少年故作老成的拍着自个儿肩膀,他只觉得季离实在不适合这种上位权贵的御下把戏。 不过他也想着,关于这刀客,的确是该去好好再查一查。 第六十六章 峰上赏云雨 道门青玄山,离天都不远。 今日,从天都北城的城门外开始,沿着整个官道,一直到青玄山的山脚下。 都很烦嚣喧嚷。 不算看热闹的百姓,年轻的公子哥与貌美的千金小姐。 便是供人歇脚的茶摊,每隔着一里多地,就有一处。 今儿个,是世间许多的少年英杰,鱼跃龙门的日子。 都说皇权势大,朝堂当值,要比进了宗门强。 可这些少年心里清楚着呢。 科举之路,早被那些大人物,断了个干净了当。 无论文科还是武科。 朝中无亲故,手中无银两。 要想中举,难如登天。 寒门贵子不是没有,却是万中无一。 而入了宗门,学了本事,就不一样。 往后若是还想奔着朝堂去,可以选择从军,修者入了行伍,哪怕只是一转修为,起码也是伍长,如此起步,就要轻松不少。 如今南边儿大衡国蠢蠢欲动,北边儿八千里邪魔域又再生乱。 何愁没有仗打,攒不够军功? 战场之上,相比科举,总要公平些,只是名要拼死,利得搏命。 换来的福,只要你能有命享。 实在不行,退一万步讲,你是心灰意冷,不打算上战场,入朝堂。 可成了修者,随便当个跑商护卫,赚些银两过生活,无论娶妻还是置房成家,都足足有余。 所以,今日青玄山上,十大宗门纳新,共收百人。 可怀抱雄心壮志,奔着出人头地而来的少年,何止一万? 沈京昭和陈扶苏二人,出来的很早。 这会儿,他俩正在临近山脚下的茶摊上坐着喝茶,看着眼前匆匆而过,满怀期望的少年,与同行来送他们的父母挥手告别。 独自上山。 修行界的纳新盛会,自然不允许拖家带口一起上。 于是山脚下,便聚集了许多焦急等待的长辈们,只等着盛会结束,儿子闺女笑着下山,传来捷报。 沈京昭喝完了茶,总觉得还是不解渴,但瞧陈扶苏的样子,估摸着不会给他再添一盏。 他许是肤色黝黑些,比常人更怕热。 可没茶喝了,他便转过头来,撂下茶盏,感叹说道:“若是我不曾入书院,可能如今也会和他们一样,来赶这一场。” 陈扶苏看出沈京昭那意犹未尽的样子。 放下了手中正写的符。 “老板,给他再添一盏,我不要。” 他可不是季离,财大气粗,出手阔绰。 就连给她妹妹陈圆圆的月钱,都有足足五十两银。 小丫头每回朝他仰着头炫耀,他都理屈词又穷。 只能低头写符。 沈京昭心说还是与季离出门好。 可仍是捧起茶就喝。 陈扶苏一盏茶还没喝完,又提笔写符。 也不看沈京昭,只是口中说道:“你即使是未入书院,也轮不到来纳新盛会碰运气,恐怕你家的门槛,早就被各大宗门踏破了。” 沈京昭是天才,天数十八穴窍,贯通十七处。 这种人,走到哪儿都会被抢着要。 若不是书院大先生先下了手,如今他在哪儿修行,还真不依准。 沈京昭也觉着自己这话矫情了,于是转念说道:“陈扶苏,你说,季离今儿个没来,是他不愿进宗门,还是另有想法?” 陈扶苏没答话,看了看他,说道:“我听说,这次道门对季离势在必得,无论怎说,无论付出多大代价,都得让他入道门修行。” 沈京昭好奇道:“你听谁说的?” 陈扶苏听这愚笨问题,头都懒得抬,只顾写符。 “神符大长老,我师父。” 沈京昭想了想,才说道:“季离随着书院三先生修行,自然该算是书院弟子。” 陈扶苏不愿与他争辩。 “所以我才劝他今日过来,那青仙,我代他做一日又如何?可他偏偏不听。” 沈京昭瞥了一眼陈扶苏。 别说,二人身形还真有几分相像,只是陈扶苏容貌硬朗有棱角。 季离却显得更俊秀,脸颊也更圆润些。 沈京昭忽地灵光一闪,提议说道:“青仙之名,季离算是闯了出来,可他总不能一直瞒得住,也压根儿忙不过来,我们要不要真的也穿身青衣,去帮帮他?” 陈扶苏听完一愣,随即点头。 “可行。” 这话说完,二人不再多说。 心里却都在想着,青仙若是真成了三个人,季离,怕是也能安全些。 这会儿,沈京昭的茶盏,又空了,正眼巴巴的看着陈扶苏写符。 陈扶苏不由的气不打一处来。 “你要攒钱给沐雪姑娘赎身,可我也没成家!凭啥每回跟我出门,都可着我一人祸祸?我又不是冤大头?” 沈京昭瞥了他一眼。 “我比你年长,当然该我先成家。” 陈扶苏看他厚颜无耻的样子,白了他一眼,又写起符来。 季离早就将沐雪介绍给了沈京昭认识。 一来二去,沈京昭与沐雪也算彼此定了心意。 于是,他才开始省吃俭用,攒钱为沐雪赎身。 青玄山上。 道门的三千台阶,从一大清早到现在,就没断过人。 台阶陡峭,不少体虚的少男少女,走上一段,就得歇一歇。 可只有凭本事登了顶,才能站在纳新盛会的广场之上。 所以倒也没人吵着苦累,喊冤抱屈。 明王世子季玄龙,作为道门神言一派的首席弟子,早来了山顶上。 青玄山有三座峰。 一座神言峰,一座神符峰。 最高那座,便是掌教居所与禁地所在。 三峰环绕之间,便是平日弟子演武,师门传教之地,今日,也是纳新盛会的广场。 广场上,此时聚集了足足数千人,黑压压一大片。 少年们难得见识宗门盛景,不由左顾右盼,看的是眼花缭乱。 道门养着的那些娇媚女侍,正维持着秩序,引领一众前来参加纳新盛会的青年才俊,井然有序的站好。 自从前任掌教卸任,道门就渐渐的变了模样。 如今,几乎每个长老,最少都能分到七八个女侍。 哪怕是有突出贡献,或是修为不错的弟子,在山上的住所里,有一两个女侍,实属再正常不过。 季玄龙本应该胯下骑着墨玉麒麟,站在广场边,为道门神言一派,立个门面,壮个声势。 可他却没那心思。 这会儿,季玄龙正走在神言一派的山峰上,往峰顶走。 那里本是神言一派大长老,他师傅的居所,可季玄龙深得大长老宠爱,与长老一家相处也极其融洽,所以他没少去过。 不过今日,大长老不在神言山上,而是一大早就下了山,季玄龙还与他碰了面,自然知晓。 但季玄龙不是来找师傅的。 而是师娘。 大长老居所里的夫人,其实是第四房小妾。 年纪也不大,不过三十出头。 因为实在是天生丽质,乖巧可人,所以诚心来道山求签时,被大长老一眼相中,花下好些银钱,历了不少周折,才强娶过了门。 为此,大长老还特意把其他三房妻妾,都送下了山。 山上,只留美人作陪。 可大长老这夫人年岁不大,山峰之上,日子难免清苦无趣,佳人难熬。 多亏他最得意的徒儿季玄龙,得空就来与夫人为伴,平常也总提着一些小玩应儿,哄得他那夫人眉欢眼笑。 如此,大长老哪怕终日事务繁忙,也算是放下心来。 这不今日,季玄龙轻车熟路,跨进长老府的正门,一路进来,路上女侍连连行礼,却连拦的意思都没有。 进了偏房,站在门前,季玄龙敲了敲门。 屋里女侍开了门来,把季玄龙请了进去。 一进屋,季玄龙就看到坐在桌旁,正剥着橘子的师娘。 眼前一亮。 师娘今日纱裙轻薄,又是浅白底色,总觉着,一眼就能瞧个透。 季玄龙掏出怀里的一支凤钗,递到桌上,恭敬说道:“师娘,这是师傅托我买的发钗,今日刚好上山,给您送来。” 长老夫人巧笑嫣然,媚眼如丝,瞧了一眼季玄龙。 “你那师傅,哪会有这个心思?定是世子自个儿掏钱买的吧。” 季玄龙也不反驳,笑着说道:“师娘,怎不戴上试试?肯定好看。” 长老夫人没说话,回头看了看身后女侍。 女侍立马会意,快步走出,关好房门,站在不远处,守着。 此时房里只剩长老夫人和季玄龙二人。 长老夫人这才千娇百媚的开口:“世子,你来帮我戴上吧。” 季玄龙也不多说,上前两步,接过发钗。 却刚好握住了长老夫人的白嫩柔荑。 长老夫人娇羞抬头,二人四目相交。 眼里尽是火热。 于是季玄龙也不再装模作样,一把就将师娘搂进怀里,忍不住的上下其手。 他那师娘,只剩浅声嘤咛。 屋里云雨起势。 许久,季玄龙才满脸春风得意的打开房门,离了长老府。 他近日来心情属实不太顺畅,便早想着来找师娘发泄一番。 三公主殿下对他不理不睬,娘亲又催促得紧,实在叫他心绪不胜烦扰。 不过,他那哥哥李睦已经应下,要帮他约着李沉鱼外出射猎游玩。 季玄龙便做好打算,当日一定好好表现,争取一举俘获三公主的芳心。 他之所以如此上心,只因他娘亲那句。 若能娶了三公主,往后想要多少个南胜公主,都行。 第六十七章 再无生老三千疾 今日骄阳刚好。 许多人,正年少。 季玄龙骑着他那墨玉麒麟,面上盈着淡淡笑意,回到了广场边的高台上。 站在道门掌教和神言大长老的身后,朝下方挥了挥手。 明王世子出现,尤其还见到了威猛的麒麟圣兽,场上自然是一阵阵的欢呼雷动,掌声如潮。 甚至比方才道门掌教登场,反响还要热烈得多。 今日广场边,除了道门本来就有的这座高台,又特意新起了九座稍矮一些的台子。 一家宗门一座。 不过有心人早就发现了。 今日佛门与剑宗来的人,不过是普通长老,大衡国通天教与魔宗此时站在台上的,更是瞅着年岁不大,没准儿只是弟子。 其他宗门也是同样如此,来的全是无关紧要之人。 像是滥竽充数,随便派人来走个过场而已。 广场的万人中,麦子和徐寄遥站在一起。 二人彼此对视一眼,心中都有些想不通。 他们的两位世子早就说过,这次宗门纳新盛会,空前盛大,每家来人,最少都是宗门的世间行走。 可如今这情形,怎像是俩世子被人诓骗了一样? 他们不知道,季玄龙就是诓骗了二位世子之人。 不过,待得季玄龙看清了场上形势,也是不由得呆立当场。 有关于纳新盛会的大话,他早已经说出去了。 眼前的情况,季玄龙同样是疑惑不解。 于是,他有心请教端坐于身前的道门掌教,便直接开口问道。 “掌教,您不是说过,这次纳新盛会,各大宗门代表,最少都会是世间行走吗?眼前这些小鱼小虾,又是怎么一回事?” 如今的道门掌教,便是上一届的道门世间行走。 前任掌教退位卸任,顺理成章,他便接过了掌教印玺,住上了青玄山顶峰。 其实,他年纪不算太长,可脾气,却并不小。 季玄龙与他说话,未躬身,不曾行礼,便是连拱手作揖的意思都没有。 掌教心中自然气恼。 本来明王世子性子桀骜,掌教向来看之不惯,虽说不能拿他怎样,可总不会有甚好脸色。 只听掌教冷言道:“没规矩!都是你的前辈,谁是鱼,谁是虾?” “掌教,您教训的是,怎能将这些前辈比作鱼虾呢?鱼虾起码能吃,他们,能有何用处?” 季玄龙心说,都怪自己走神,问错了人,师傅就在跟前,偏要问这货作甚? 平白让他挑了个错处。 掌教转头,低声喝道:“放肆!” 季玄龙轻笑,压根儿没理睬。 掌教有心想再训斥几句,但还是碍于明王世子的身份,回过头来没在张口。 而神言大长老赶忙接过话来,说道:“玄龙,这些宗门的世间行走,清早本来都上了山,不知为何,却又一齐下山了,再没回来。” 季玄龙了然道:“原来如此,谢师傅告知。” 说完,他瞥了一眼掌教,见他正舒舒服服的坐在那张椅子上。 心想。 你再坐一阵。 就该我坐了。 从季玄龙进道门的那一天起,他就清楚,总有一天,这张椅子是他的。 —————— 季离与段玉在北城分别。 段玉忙着去寻真相。 季离打心眼儿里相信那大汉所说,压根儿就没这打算。 他从北城归来,已是近晌。 毕竟路途实在遥远,又不能架狼车,等待段玉也费了半个多时辰。 所以这会儿,他属实很饿,便是闻着街边出锅的馒头,都觉得味道无比香甜。 可尴尬的是,清早出门着急,他又忘了带银钱,如此便只能低头快走几步,赶回楼里吃饭。 谁知刚从南八街拐进南九街,就发觉花街上的气氛有些不一样。 季离提前在茶摊旁停步观望 只见青仙楼前,黄金甲守在门口,负手而立,冷着脸,横着眉,表情不善。 他身前,站了十几人。 季离只认出了背着木剑的张全,道门这一届的世间行走,号称圣人下无敌。 其余几人,他没见过,瞅着都很面生。 这时,他听着黄金甲沉声说道:“季离不在楼里,你们若是找他,就在这儿等着吧。” 张全算是与黄金甲熟识,闻言也不气恼,而是笑着问道:“不请我们进去吃个酒?” 莲池单手立掌,点头称是。 魔宗世间行走半渊却是一脸桀骜,说道:“你是圣人不假,可你以为,能拦下我们十几人?” 谁知,听了这话。 张全与莲池摇头轻笑,后退半步。 南胜剑宗与大衡通天教来人,同样退后。 其余宗门代表,也都不发一言,齐齐朝后退去。 半渊瞬间自成一排,独对黄金甲。 他左右看了看,哪怕心中恼火,也只得忍气吞声,逼着自己,退了半步。 半圣,绝敌不过圣人。 就好像小鸡捉不住苍鹰,瘦犬欺不了猛虎。 半渊直憋得脸红筋涨。 此刻,大乾圣人守在青楼门口。 十数位本应出现在青玄山宗门纳新盛会的,各大宗门世间行走,齐刷刷的站在楼前。 等着季离。 季离看清了情势,虽说不知这些宗门前辈来寻自己所谓何事,可总不能一直在这茶摊躲着。 更何况他还饿着肚子。 于是季离便迈步往前走去。 仙儿早在医馆翘首等着,刚巧见了季离,脸颊如春风拂过,清冷消融,浅浅的笑。 “少主!我和治容姐姐准备了饭菜,做了好久,您快来……” 她从医馆小跑着迎出来,嘴里说得正欢快。 可转头见了门口架势,仙儿不由得楞在当场。 季离瞧她惊讶的抬着眉眼,小嘴微张模样,只觉可爱,依照惯例,轻弹了她脑门一下,才笑着说道:“仙儿,你先回医馆,等会儿我去尝尝,正好我也饿了。” 仙儿略显紧张,摇了摇头,打量着张全几人。 见仙儿没动,季离只得扭过她的身子,推着她的肩,凑在她耳边小声说道:“放心,没事的,还有黄前辈在呢。” 仙儿不情不愿的被季离推着,回了医馆。 十几人盯着这一幕,表情各异。 季离见仙儿进去,这才转过身,来到众人身前,拱手说道:“各位前辈,不知今日一齐来寻晚辈,所谓何事?” 没等别人开口。 张全先声夺人,转过身来,对季离说道:“季离,今日宗门纳新盛会,你没去,所以我来找你,不为别的,只是要告诉你,道门,你非入不可。” 此话一出,却听旁边的半渊嗤之以鼻,笑的张狂。 只见他手上,悬浮着一柄薄如蝉翼的短剑。 随着他食指轻动,短剑嗖一声飞起,绕着他急速转圈,快的叫人看不清剑身,只能瞧见道道流光。 “季离,你是用剑,学我魔宗飞剑,再合适不过,尤其,我魔宗可不像这些装腔作势的宗门一样,还得凭什么声望功绩立首席,学功法也要按贡献来。我魔宗只讲实力,你足够强,一切都是你的,谁也抢不去。” 不得不说,半渊露的这一手,实在是太过惊艳。 季离从没见识过飞剑之术,如今初次得见,难免心生向往。 同时,看了这一遍,他似乎脑海中灵光闪现,仿若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一样。 黄金甲在一旁也不着急,就静静的看着。 但其他人可不是这样。 瞧出季离眼中升起热切,难免怕棋输先著。 而这时南胜不二剑宗来人的一句话,连季离都觉得实在是讲理,没法反驳。 剑宗来人,一位是世间行走,薛井。 另一位是首席弟子,安心。 只听薛井淡淡说道:“谁说用剑,就要学你魔宗那飞剑杂耍?季离,你已是学了我剑宗的不二剑诀,自然便是剑宗弟子,此事毋庸置疑。” 季离收了南胜公主刘治容做侍女,人家不可能不知道,之所以没提,估计也是抱着低调行事的想法。 毕竟本来这会儿就有九家宗门抢夺季离。 若是把话说的太清楚,叫他们猜到,季离学习不二剑诀,最多不超过一个月时间,便能有如此威势。 他们不得争的翻了天去? 季离朝薛井拱手,虽并未言语,却是谦逊又客气。 怎说都是偷学了人家剑宗的绝学,态度恭敬些总没错。 莲池见状,赶忙立起双掌,行个佛礼。 “季离,佛子亲言,你与佛有缘,若入佛门,佛子将亲授轮回法经,其中妙处不可尽说与你听,我只说七个字,你便能懂,那就是:再无生老三千疾。” 此言一出,饶是黄金甲,都不免有些震惊。 轮回法经,素来被称为世间第二法。 可排在第一的双全法,还在天人墓里。 数百年,都未曾被人寻到。 如此便可说,轮回法经,当世第一,不见双全法,世上再无功法能出其右。 季离看了黄金甲一眼。 随后视线又扫过楼前一脸惊愕的众人,便明白,轮回法经,定是无比神异的修行法门。 单说那七个字,再无生老三千疾。 季离自个儿的理解是,离了红尘俗世,异法行长生。 除了通天教始终冷眼旁观,其余几家宗门都表明了立场。 而通天教的那夏侯长鸣,看了看魔宗半渊,只问了一句话。 “我就站这儿叫你随便斩,你那飞剑,可能伤我分毫?” 第六十八章 四先生 沈京昭和陈扶苏相约来纳新盛会看喧嚣。 本以为,会是一众少年英杰精彩激烈的角逐,还有各大宗门间的唇枪舌剑与明争暗斗。 谁知,只看了一场又臭又长,偏偏还和谐至极的茶话会谈。 除了徐寄遥与麦子登场时,稍有些争抢。 再无其他波澜。 徐寄遥被书院二先生收走,至于麦子,毫无疑问,自然是入了道门神言一派。 沈京昭在书院看台,远远的,与道门看台上的陈扶苏对视了一眼,二人同时默契的点了点头。 转身下山。 沿着道门三千台阶往下走,陈扶苏一边写符,一边感叹:“多亏季离没来。” 沈京昭打趣说道:“莫非季离能掐会算,早就知晓今日会是如此局面,所以没来?” 陈扶苏停笔,笑问道:“他连宗门都没入,你以为他真是天人下凡,什么都会?” 沈京昭坦言道:“其实说实话,你心里也清楚,季离性子慢热,还是入书院最好,起码平日里,我还能关照他一些,不至于叫他受人欺负。” 这话陈扶苏就不爱听了。 “你的意思是,入了道门,我就关照不得?” 沈京昭不屑说道:“你们神符一派向来势弱,神言一派,那季玄龙又是首席,你能说得上话? 书院就不一样了,我是这一代的首席,同样都是师弟,只要季离来了,我说上一句,谁敢不听?” 陈扶苏轻哼一声,又再低头写符。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想当他师兄!” 沈京昭也不解释。 因为陈扶苏说得对。 二人边聊边走,想着季离也该做完青仙,回到青仙楼了,便朝南城花街直行,打算去寻他。 青仙楼门口。 此时,一堆半圣,吵得正欢。 只见魔宗半渊剑拔弩张,手上飞剑轻颤不止,口中说道:“张全,你敢不敢接我三剑?” 张全一把抽出背后的木剑杨桃,瞪起眼来,怒道:“明明是夏侯长鸣叫你斩他,你问我作甚?看我好欺负?你先站着不动接我一剑,我再接你一百剑!” 谁知通天教夏侯长鸣扯开了身上衣衫,袒露出健壮胸膛,轻蔑一笑说道:“你俩一起来!” 佛门莲池退后半步,单手立掌。 “诸位,我佛门罗汉金身法相,能否试上一试?” 只听三人一同喝道:“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莲池笑着摇头,再退几步,来到季离身边说道:“这里凉快。” 剑宗半圣薛井与首席弟子安心,这会儿正在医馆门口,与刘治容相谈甚欢。 许是觉得从季离的侍女身上着手,要更容易些。 而丹鼎宗,云水间,藏刀楼以及天涯海阁的四位世间行走与四位首席弟子,共八人,都是女子。 自然是不愿与这几个糙汉一起舞刀弄枪。 她们围着季离好一通劝说,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那天涯海阁的半圣,名为青灵的女子,不知为何,眼中总是湿润润的,大概是海风时常吹拂所致。 她年纪并不大,瞧着应是这些半圣里最小的。 青灵对季离说:“我天涯海阁矗立南海之上,与世无争,可海中奇珍异兽数不胜数,洞窟宝藏更是成千上万,尤其……门中也俱是女弟子,你要好好考虑。” 季离只是点头。 他没心思听这几人巧舌如簧。 此刻他还在想着,半渊那手如惊鸿绝影的飞剑之术。 要知道,他腰间的这柄剑,可是自个儿从小养出来的,一共养了十五年。 剑如手足。 倘若也能飞上一飞…… 不,是一定能飞! 那魔宗,季离倒是一点儿兴趣都没有,可这飞剑之术,他无论如何都要弄会。 看着半渊展示飞剑,他早就迫不及待,要去后院拔剑尝试了。 季离说要成为当今剑道第一,自然不是好高骛远,信口开河。 虽说除了仙儿与刘治容,没人信他。 李建成世子碰巧听了,还伸手摸他可曾发烧,以为他是说胡话。 但季离无需人尽信。 他心中自有鸿鹄志,为何偏要说与燕雀听? 待得一剑断了世间寒凉,斩破阴霾光万丈。 何愁没人惊叹,没人拍掌? 楼门口。 黄金甲拢着袖子,这会儿看热闹看的正开心。 一点儿也不急。 他早就与季离说过,要么,就不进宗门。 若是要入宗门,只能选书院。 不过季离的情况,其实进不进宗门修行,都差不多一个样儿。 书院对他倒是能有些许帮助,但也只能说是极为有限。 眼下季离最重要的,当然是尽快取出神阙穴中的功力。 这件事,只能他自己来,毕竟邪魔王族的如意经,从没人修过,更加没人夺过邪魔女王的一身修为。 季离只能自个儿摸着石头过河。 黄金甲自然是比楼前几人,要更了解季离。 所以他也清楚。 不说其他,若是这些人知晓季离青仙的身份,恐怕只会懊恼不已,后悔没领着各家的掌教来抢人。 可突然间,本来吵得欢实的几个世间行走,都没了言语。 黄金甲顺着他们的视线望去。 只见书院大先生,搀着一个干巴瘦的老头儿,从打南边儿缓缓的走过来。 不一会儿,就走到近前。 夫子没说话,瞥了一眼黄金甲。 黄金甲赶忙把双手从袖子里拿出来,行礼。 夫子这才拢手于袖。 各宗门十几人一同上步,恭敬拱手,弯腰及地。 “见过夫子!” 他们不曾知晓夫子归来。 却都打心眼儿里,不愿夫子归来。 毕竟世间没有夫子这些年,大家伙儿都是一边儿高矮,差不多胖瘦。 谁也没法欺负了谁。 可如今夫子回来了。 乾坤书院猛然拔高一截儿,又一口气吃成了个大胖子。 这可不是好事。 夫子心中清楚他们是如何想法。 但说实话,夫子对他们很失望。 这许多年间,他去过南边儿,也去过北边儿。 看过万千景致,满眼都是荒唐。 他以为,世间的秩序,是他帮着定下的。 没想如今却毁成了这般模样。 夫子其实不爱听别人管他叫夫子。 可是,能喊他陈三两的那几个老伙计,如今在哪儿,是否还活着,他心里也没数。 他就是个普通老头。 世人皆传,说他明性理,知贤良,是为千载一圣。 可他自个儿知道,他就是个偏私固执,满口仁义,却有始无终,半途而废的。 一个名叫陈三两的小老头儿而已。 夫子只与他们说了一句。 “季离,往后便是书院四先生。” 众人不由大惊失色。 却没人多言。 夫子要收徒,何人敢与他争? 别说是这批号称历年最弱的世间行走。 便是各宗门掌教,又能如何? 于是,张全收了杨桃,半渊纳剑归鞘,夏侯长鸣系好衣衫。 季离自己都没想到。 夫子竟要收他为徒。 如此说来,书院大先生,二先生和黄金甲,往后便是他的师兄? 这辈分长的还真快。 不对! 事情不对! 季离忽地心头一震。 他那娘亲……若是与黄金甲真能再续前缘。 到时他是管娘亲叫嫂嫂,还是……管师兄叫爹? 季离这会儿,只觉头痛。 宗门之人,都走了。 今日空手而归,却让某些人生出了别样的念想来。 许多小娃娃都有这个恶习。 自个儿没有的玩物,也不许别人有。 沈京昭和陈扶苏来了季离身边,看着痛苦扶额的季离,目送着九个宗门世间行走,与几个同辈宗门首席弟子,逐渐远去。 二人没来得及细问情况,忍着好奇,先与夫子,大先生和黄金甲分别见礼。 随后,沈京昭才一脸傲然说道:“我早说过,季离除了书院,别无选择。” “嗯,你说得真对。” 陈扶苏心说,夫子在这儿,自然是你想怎么说都行。 于是转过身,特意背对沈京昭。 陈扶苏朝季离问道:“那些宗门的世间行走,都是为你而来?连通天教和魔宗也是?” 季离仍纠结于日后的辈分问题,愁眉不展,只是点了点头,说道:“嗯,从我回来时,他们就在这儿了,都是来找我入宗门的。” 陈扶苏早猜到季离很抢手。 若是去了纳新盛会,定会被各大宗门疯抢。 但是他没想到,季离会抢手到如此地步! 能叫宗门的那些世间行走,撇下盛会不管,一齐堵在青仙楼前,只为收他进宗门! 陈扶苏虽说已猜到了,仍开口确认道:“你入了书院?” 季离意外陈扶苏会有此一问。 “是啊,不是同你说过?此事早就定下了。” 沈京昭凑上前来,爽朗笑道:“季离,往后在书院,师兄罩着你!” 季离闻言,表情略显怪异。 沈京昭看他不语,以为是季离羞于张口喊他师兄,刚要再说。 却见此时,夫子转身离去。 大先生正色道:“季离师弟,明日一早,来书院行拜师之礼,尽量早到,莫要迟了。” 言罢,便搀着夫子,一同往南行。 陈扶苏与沈京昭恭敬行礼相送。 师长离去,沈京昭自然便随意多了。 “师弟,等入了书院,师兄领你去竹楼看书,别人可不会告诉你,只有三楼的那些书才值得一看。” 季离拱手,笑着说道:“那先谢过了。” 说完,和陈扶苏对视一眼,忍俊不禁。 还是陈扶苏看不过眼,插话道:“等会儿啊,沈京昭,你听没听见,你家老师方才喊季离什么?” 多了个师弟,沈京昭只顾喜悦,其实真没听清。 陈扶苏无奈,只得帮着重复了一遍。 季离眼看,沈京昭的笑容尬在脸上。 此时花街上,只听一声荡气回肠。 “啥?你说他是我小师叔?” 第六十九章 无事小神仙 夫子亲收徒,黄金甲教导多日的季离,从弟子身份,忽然就变成了师弟。 也不知他作何感想,总之是没说一句话,就进了楼。 而沈京昭平白无故多了个小师叔,闷闷不乐,连心念的沐雪姑娘都没去看,扭头悻悻然离去。 陈扶苏与季离聊过许多,自然是有关他与沈京昭也打算化身青仙一事。 季离略微思索,便欣然同意。 这段时间,他虽说行过了几场侠义事。 但他清楚,这仅仅算是开始而已。 真想要扭转世间人如蝼蚁,命如草芥的悲惨现状。 前路且长,任重道远。 不过,近几日怕是不行。 陈扶苏最近很忙,连陈圆圆也向季离告了假。 只因陈家老宅,被人强占了去。 而且对方手里掐着当年陈家老爷签下的契约借据,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 欠下千两黄金,如若不还,以宅院作抵。 陈扶苏兄妹心知,先父绝不会借这一笔钱。 可眼下证据确凿,他们也没法子。 纵然千般不愿,万般不舍,还是被赶出了陈家宅院。 本来,季离未曾知晓。 还是他看着陈圆圆时常泫然欲泣,又整天唉声叹气,再三追问之下,才得知此事。 季离的床榻下便藏有万金,可小姑娘却一点儿都没动心思,陈扶苏也压根儿没往这处想。 还是他装了一大箱子的金锭,上赶着给兄妹俩送去,连哄带吓,最后实在不得已,说了几句重话。 陈扶苏才收了下来。 他说了好一番长篇大论以示感激,并且坚持要写个借据。 季离戏言,叫他往后以身抵债。 同样是以身抵债的南胜公主刘治容,听完捂嘴轻笑。 可陈扶苏却当了真。 季离这会儿,正坐在医馆里的堂桌上。 桌上摆着一个大盆,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仙儿和刘治容一脸期待,坐在他两旁。 季离端着碗,拿起筷子,在桌上的盆里划拉几下,发现果然是有菜又有肉。 “这是……乱炖?” 仙儿拄腮看他,笑着说道:“少主,时常听您说,想再尝尝圆圆妹妹的乱炖,我可是偷着学了好些天呢。” 季离听着不禁摇头失笑。 不过仙儿的确有心了,他倒是真的有些怀念这个味道。 那日初到青仙楼,跪在柴房,前途未卜。 难免忐忑,心寒腹中凉。 而陈圆圆的乱炖,毫无疑问便是雪中送炭,虽说卖相不算很棒,可味道却实在令他久久难忘。 所以季离才总是挂在嘴边。 “看着就很香。” 季离赞叹一句,伸出筷子夹起一块鸡肉。 陈圆圆当初乱炖所用的食材,都是楼中客人吃剩下的,尽管有鱼有肉,却大多都是半截儿。 仙儿和刘治容的这盆乱炖,自然不会再用剩菜,按说,味道只会更好。 可季离才将肉放在嘴里,登时就变了脸色。 好咸! 季离咸的舌头发麻发苦,口中生津,差点儿张嘴吐掉。 可看着仙儿悬悬而望,翘首以盼的模样。 季离只得忍住,没敢咀嚼,直接就咽了下去。 随即,赶忙扒拉一大口饭,才赞叹道:“好吃!” 俩小侍女相视一笑,仙儿放下心来。 这时,仙儿起身,怡悦道:“少主先吃着,仙儿还有个惊喜奉上,这就去取来。” 季离一愣。 还有惊喜? 该不会,是要给我加菜吧? 念及此处,季离赶忙制止。 “等会儿!” 仙儿回头,好奇问道:“少主,怎么了?” 季离谨慎言道:“仙儿,我其实……不算很饿,这盆乱炖怕是都吃不完,就不必再添菜了。” 哪知仙儿灿然一笑。 “不是添菜,少主就等着吧。” 季离这才安心,看着仙儿一路小跑,掀帘进了后院。 却听刘治容嬉笑,问道:“少主,这乱炖不咸吗?” 季离惊讶道:“你知道咸?” 刘治容眉眼含笑。 “这其实是仙儿妹妹自个儿做的乱炖,偏偏非要说是和我一起做的,我眼看她就差将盐罐整个儿扣进去了,哪能不咸。” 季离无言,伸出筷子在盆里划拉着。 此时,刘治容略微低头,轻叹一声,说道:“少主,今日我师叔与师兄,跟我说了许多,听闻南胜近况,实在不算很好,战事将起,百姓慌乱,军心不稳。” 两国起交战,百姓苦难深。 季离撂下筷子,宽慰说道:“放心吧,南边儿有白起坐镇,我大乾铁骑总不会让大衡肆意妄为。” 虽说白起……他瞧不上。 但杀神之名,总不会是花银子堆出来的。 刘治容却摇了摇头,低垂眼帘。 “剑宗乃是国教,自然要与南胜共进退,可虽说明面儿上通天教未生事端,但您也知道,夏侯青兄弟便是通天教派来刺杀我的。 此番征战,说白了,就是大衡国师,通天教主的一己之决,就像十几年前的大乾神皇陛下一个样儿。 可等到战事一起,若是他们那教主出手,我担心我师父……” 刘治容话没说完。 但通天教主通了九转,季离早就知道。 九转天人境,生死不由天。 南胜剑仙初登八转人仙境,料想离九转还有一段距离。 哪怕剑仙一剑,可斩山岳。 但只要他断不开天数,就绝赢不了天人。 季离低头想了想,才沉声问道:“莫非,你想回去?” 刘治容闻言,轻蹙着眉。 “少主,我师叔跟我说,叫我无论战事如何,都不能回去。” 季离叹息,倾身探手,抚过刘治容柔顺的侧发,认真说道:“南胜佛寺遍地,香火鼎盛,定有菩萨保佑,放心,没事的。” 季离眼神坚定,刘治容只觉心中渐安,轻轻点头。 这会儿,仙儿捧着一套白色衣衫,掀帘走来。 此时,她脸上哪能瞧出清冷模样? 只见她盈着浅浅笑意,把衣衫放在一旁,说道:“少主,这是我给您做的衣衫,等您吃完,正好试试。” 季离瞧了一眼,不由好奇,问道:“怎么想起给我做衣服了?” “少主,我看您和李建成世子站在一块儿,世子衣着华贵,显得您衣衫太素净了,所以才想着买些锦缎,给您做一套。” 季离十分意外。 其实他倒还真没注意这个。 不过既然仙儿能想着,他自然欢喜的紧。 刚好,他不必再吃这盐炖了。 “仙儿实在有心了,我来试试合不合身。” 说完,季离便起身,将月牙色的新衣衫套在身上。 谁知仙儿越看越不合心意。 “不行呀,袖子太宽松,肩线又斜了,衣摆也不齐整……还得改。” 小侍女轻叹一声。 “少主,我真是什么都干不好,连做件衣衫都不成。” 仙儿的小嘴嘟得老高。 季离真想伸手捏住她的小嘴,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谁说的?仙儿比我强太多了,我要是做,估计能缝出一条麻袋来。” 仙儿这才展颜。 小女儿家,甭管是握刀,还是捏针引线。 自然不是为了山川湖海,也不是为了红尘紫陌。 只为心念良人而已。 仙儿为何如此,季离想不通。 可刘治容却一清二楚。 起因只是那日聋娘与凤娘闲聊,说起天都有名的几个才女。 上得厅堂,下得厨房。 女红走绣,琴棋书画,更是无不擅长。 凤娘当时打趣说了一句。 这般女子,才配得上他那外甥。 仙儿闻言,便入了心。 吃过饭,与娘亲和姨母问过安,季离便来了后院。 今日他脑中思绪万千,只因见了半渊那惊艳的飞剑。 站在院中空旷处,季离屏息静气,拔剑出鞘。 仙儿和刘治容坐在院内石凳上,也不知少主要干嘛,还以为只是寻常练剑。 直到季离把手中漆黑长剑丢到天上,俩侍女才吓了一跳。 仙儿见季离险些被空中直直掉下的长剑刺中,惊呼道:“少主,小心!” 好在季离提前退后一步,有惊无险。 出言解释几句,季离便又开始研究起来。 半渊的飞剑他仔细的观察过,薄如蝉翼,长不过一尺,宽不过二寸。 一定很轻,所以才能飞的那般迅捷。 但他也有自己的优势。 那便是,如意黑气随心而动。 剑如手足。 有这两点,他自认一定可以照着半渊的飞剑之术,起码学个大概。 整一下午。 季离足足让剑飞了近三个时辰。 天色将晚,晚霞映余晖。 静谧柔软的风,拂过院中树梢。 仙儿和刘治容已从开始的满眼担忧,变成了促茶闲谈,习以为常。 这会儿,季离身前。 漆黑长剑已不知多少次,悬停在那里。 剑尖指天。 剑身正轻颤不止,却无论如何都飞不出去。 季离对如意黑气的操控,实难达到半渊的地步。 所以,他照着人家的法子练,自然是难上加难。 可就在此时。 伴着清脆剑鸣。 只听嗖一声。 季离眼看漆黑长剑腾空而起,直破云霄! 成了! 季离狂喜,惊呼不断。 俩侍女连忙仰头看天。 只见长剑如墨光疾影,瞬息百里。 环绕一圈,才从天而降。 哧一声。 直插进季离脚下的方砖中。 齐柄没入。 飞剑! 这便是飞剑之术! 剑起穿天际,带出一缕晚霞飞。 季离心想,虽说飞剑看着简单,但施展起来,要比终剑十三费心力的多。 不过他却是忘了,这柄黑剑,也要比半渊的那柄小巧短剑,重得多。 俩小侍女已是惊呆,半天说不出话来。 心中只有一个想法。 饶是真有天人下凡,最多,也就是少主这般模样吧? 季离纳剑归鞘,禁不住神采飞扬。 “走,楼里听曲儿!” 俩侍女还没反应过来,季离便豪迈搂起二人纤柔肩头,直往楼里走。 今日。 季离很高兴。 就像是当初偷学了终剑十三时,那般高兴。 青楼琴曲响。 此时情绪,此时天。 无事小神仙。 第七十章 师叔进乾坤 东城,明王府。 今日暮色甚好,明王爷本想随处逛逛。 赶巧,季离身边的影子来了,明王爷便被拦在了书房。 影子今日愁眉不展。 仅仅半月时间,季离的所作所为,实在叫他不敢置信。 像是变了个人一样,再不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那个温雅少年。 起先,季离得了一身功力,夺了潜龙榜头名,收了南胜公主当侍女,杀了道门王家的叔侄俩。 这些不论王爷作何感想,都先不提。 可随后,他又拔掉了大衡通天教的两名眼哨。 季离行事,自此开始步步惊心。 只看一遍,就学会了南胜剑宗的不二剑诀。 花船争艳,当着二位世子的面出尽风头。 还有,化身青仙,斩了小半张悬赏榜。 又救了白起性命。 一剑灭圣人。 再就是今日,九大宗门的一堆半圣,堵在青仙楼门口争抢他。 就连多年不出世的夫子,都要收他为徒。 从今往后,他便是书院四先生。 若是无甚意外,应是修行界有史以来,年纪最小的世间行走。 这许多事,一桩桩一件件。 明王爷准是知道的。 可影子还是得再讲一回,毕竟职责所在,总不能每次来都像根木头一样杵在那里,闭口不言。 哪怕再为了季离着想,也得先保命不是。 这次,影子倒是未曾隐瞒,一五一十,将季离这段时日所行之事,俱说了一遍。 只是方才那一幕实在太过震撼,他没说。 季离飞剑破青云。 影子帮着季离,藏了下来。 明王爷端坐书案之后,脸上依旧无甚表情,也不看影子,只是把双手搭在椅子扶手上。 可不知为何,影子还是有些怀念,当初在北边儿,嘲笑他被邪魔断了一臂,却怒斩三万邪魔替他出气的那个将军。 此时,当年的大将军,如今的明王,淡然开口。 “你的意思是,季离被夫子收入书院,明日拜师?” 影子点头说道:“是,夫子亲口所说,定不会有错。” 明王爷话音,听来有些遗憾。 “若是玄龙进了书院,还能叫他求来几幅大先生墨宝。” 影子也不知是为了季离心中抱屈,还是真心实意的劝说王爷。 他说话带了一点儿感情。 这是天大的忌讳,他竟然忘了。 “王爷,我是觉着,季离从来孑然一身,却也成长到了如此地步,实属不易,倘若您能给予些许帮助,想必……” 说了一半,影子猛然惊觉。 因为明王爷正淡然笑着,抬眼看他。 “你是想说,想必,季离会比玄龙要强,是吧?” 影子低头不言。 他说错了话。 若是十几年前,在北边儿,他和季云大将军骑马冲杀的时候。 他敢张口骂娘。 可自从季离被养成剑开始。 现在的明王季云,他越来越觉着陌生。 明王爷突生些许感叹,说道:“俩儿子,一个在府里,一个在外边儿,如今看来,倒也不错。” 影子还是没说话。 他听着王爷此言,意思大概是,无论他俩哪个有了成就,都是他的子嗣。 总不会有差。 可影子却想着。 依季离的性子。 当初他讲的那个彪的故事,绝不会是一时戏言。 未来日子,能做到不刀兵相见,恐怕就算季离念旧情了。 该是如何恬不知耻,才叫王爷以为,季离还能与他冰释前嫌? 只是,季离入了书院,影子再难跟着。 明王爷仅挥挥手,便打发他回冲州了。 可影子不甘不愿,也有些不舍。 次日清晨。 青仙楼。 季离早早的便整装齐备,与聋娘凤娘打过招呼,领着仙儿和刘治容,前往书院拜师。 其实,他对夫子没有丝毫的好感。 其中自然有他娘亲的关系在,更多的,还是他实在不喜夫子行事。 大抵就是那种牺牲一人,拯救万人的仁义道德。 虽被世人推崇备至。 但确实不合他心意。 可事已至此,甭管是勉为其难,还是赶鸭子上架。 他都得去。 南城,乾坤书院。 早年间动乱未起时,夫子时常坐在书院门口的台阶上,与人下棋。 不论是初闻棋道的年轻人,还是浸淫已久的老者。 夫子是来者不拒。 却总输多赢少。 好几回,夫子都气的掀了棋盘,拂袖而去。 最后还得大先生上前躬身致歉。 夫子只收了三个弟子。 大先生独善其身。 二先生兼济天下。 三先生……如今弃剑忘书文,做不得数。 可夫子本来,最喜欢三先生。 大先生主张品性如初,安常习故,二先生主张世间学子,有教无类。 故大先生只收了四个弟子,二先生却是门下弟子数百人。 书院分前院,后院。 中间仅隔一道墙,留了座月形拱门,可通前后。 拱门名为春秋。 本意是,朝夕言书道,春秋知得失。 却叫许多书院学子曲解成了,纵使春去秋来,前后两院,依旧天差地别。 不过这话也没错。 前院,留给二先生教书育人,言传身教。 有人听授起意,一点就通。 有人愚钝笨拙,捧着书卷死记硬背。 后院,便是大先生传道之所,却只收他瞧得顺眼之人。 说白了。 前院只能算是修行大锅饭,后院才是宗门核心所在。 季离正站在书院门前的台阶之下。 书院门旁,潜龙榜今日已更新过。 他仍是榜首。 大先生对他的介绍,一个字儿都没改,仍是三转实力。 可榜上第二的沈京昭,却是四转已通三脉。 第三的明王世子季玄龙,也是四转通了两脉。 往后便是排名第四的李沉鱼,才刚跨入四转,仅通一脉。 季离想不通,为何他能以三阶实力占据魁首,不被这几人踹下来。 不光是他,恐怕不少修者,都有此疑问。 身旁,刘治容不免惊喜。 “少主,我的排名前进了不少。” “嗯。” 季离闻言往下看去,原先刘治容排名潜龙榜十八。 如今,却是排在十五,修为三转通六脉。 仙儿眼巴巴的看着,自个儿的名字还是在后头。 “少主,我还没进三十名。” 季离笑着说道:“原先你是四十八名,这还不足一月,便升到了三十六,进步如此之大,怎还不知足?” 仙儿点头,心里却想着。 和少主差远了。 这时,书院正门口,沈京昭跨过门槛,迎了出来。 正满脸不情愿的看着季离。 只听他囫囵说道:“小“蜘蛛”,跟我进来吧。” 仙儿捂嘴笑。 刘治容有意逗他,问道:“沈京昭,你方才喊我家少主什么?” 沈京昭装作没听到。 季离也不在意,摆摆手,迈上台阶,说道:“走吧?” 沈京昭这才搂着季离的肩膀,进了书院。 今早凤娘特意嘱咐,叫季离跨过大门口第一道门槛的时候,一定要记着,先迈左脚。 说是吉利。 季离笑着应下,可方才被沈京昭拥着,却是忘了先进的哪只脚。 才进书院,还没走多远,一间极宽敞的正堂,便映入眼帘。 “这便是前院学宫,二先生在此授课。” 沿着学宫边儿上走,只听里头传出朗朗的读书声。 季离闻声齐整,问道:“二先生弟子,怕是得有百人吧?” 沈京昭摇头,说道:“三百一十三人。” 恰在此时,学宫门开。 一白胖的儒士,眉清目明,手握书卷,负手而出。 还没来到近前,就听他言道:“沈京昭,与师叔勾肩搭背,于礼不合。” 沈京昭赶忙撒开季离的肩膀,恭谨拱手,说道:“见过二师叔。” 季离早猜到这位儒生便是书院二先生,于是也躬身礼道:“见过师兄。” 二先生回礼。 “小师弟,老师在后院等你,你先去拜师,往后若是有何思绪不通之处,尽可来找我。” 季离赶忙谢过,二先生微笑点头,转身回了学宫。 又往前走过一段儿,来了山水园中,季离才小声问起:“我这二师兄,是何修为?” 仙儿和刘治容都很好奇,凑上前来。 可沈京昭却是摇了摇头。 “我也不清楚,从没见过二师叔出手,不过想来,不会比我家老师差多少。” 刘治容倒是未曾料到,不免惊讶道:“二先生,也是圣人?” 大先生早登了圣人之境。 三先生黄金甲,他们都清楚也是七转实力。 只是这白白胖胖的二先生,若也是圣人,那夫子门下,便是一门三圣。 难怪书院向来地位超然。 虽说人少,但也架不住个个修为高绝。 此时,沈京昭骄傲说道:“我家老师,离人仙境怕是不远了。” 季离一惊。 书院果真藏龙卧虎。 前院路尽,便是春秋拱门。 行过拱门,入了后院。 眼见一大片绚烂花田,种的俱是兰花。 都说室有兰花不炷香。 迎面一阵芬芳袭来,季离只觉心旷神怡。 仙儿和刘治容更是满眼都是喜爱。 沈京昭叮嘱道:“这些兰花,是我那师妹所种,也都是她在打理,她喜爱兰花,你经过时要留神,莫要伤了花草。” 季离点头记下。 往前,便是左边一楼,右侧一院。 沈京昭领着季离进了院子。 谁知,院里正尘土飞扬,连人都看不清楚。 夫子在扫地。 许是等久了,心中有气。 才扬起了漫天的灰尘。 七十一章 不自知 大先生领着四个弟子,就站在院里。 方才烟尘太大,季离几人压根儿没看清人。 这会儿,夫子手中的扫把被大先生夺下来。 尘土散去。 季离才看得清晰,赶忙上前,与夫子和大先生见礼。 夫子轻点头。 大先生回礼,微笑向季离介绍他身后的四位弟子。 除了沈京昭和二先生代收的徐寄遥,季离早就认识。 剩下三位,一眉目清秀的光头小和尚,一提着长枪的冷面少年,还有总是笑盈盈的绿裙少女。 小和尚名叫承远,提枪少年名叫赵小云。 而那绿裙少女名叫路遥。 季离方才看过潜龙榜,自然没忘。 承远榜上第七,赵小云第八。 路遥,榜上十三。 算上沈京昭与徐寄遥,书院大先生门下共五位弟子。 潜龙榜前十,独占四人。 五人冲季离行礼。 “见过小师叔。” 沈京昭吐字依旧不清不楚。 季离笑着,拱手还礼。 大先生叫弟子们先去竹楼看书,随后搀起夫子,往院中正房走去。 季离领着俩侍女跟上。 可眼看着,小和尚承远,拉起了路遥的手,二人谈笑着,出了院门。 季离心说,莫非这便是同门情深? 却听夫子在前头说道:“拜师还得带着侍女?青仙楼少主好大的排场。” 季离一愣,随即叫仙儿和刘治容先去寻沈京昭。 俩侍女只得转头,也出了院子。 房里,夫子坐在主座。 主座的那张椅子,瞧着像是太师椅和官帽椅的混杂产物,偏高,夫子的脚都落不到地上,只得点着脚尖,搭在踏脚枨上,多少有些滑稽。 夫子身后墙上,是苍劲有力的四个大字。 微言大义。 季离站在夫子面前,大先生已备好了拜师茶,却只端在手里,站在一旁。 夫子看了看季离空着的两手,貌似心中更加不喜。 “季离,你为何要来拜我为师?你可知,书院向来不收心意不定,品性不端之人。” 季离闻言一怔。 心想,您老怕是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吧? 明明是您昨日当着那些世间行走的面,义正辞严的说要收我当弟子。 怎还有此一问? “回夫子,人伴贤良品自高,我虽称不上见贤思齐,可总要择一良师,以解风雨。” 夫子冷哼。 “别人的屋檐再大,都不如自己有把伞。” 季离聪慧,一言即明。 这老头就是记仇了! 一定是他前夜在北城那番话得罪了夫子,这才叫他今日一通冷嘲热讽。 可老人家有脾气。 少年也不尽是斯文。 于是,季离不再躬身,直起腰杆。 直言道:“那我走?” 大先生面色怪异。 夫子却不以为然。 “你可知,有我昨日一言,再无宗门敢收你?只要你走出书院,从此只能是独身修行。” 季离轻笑。 “那我不入宗门便是。” 说完,季离决然转身,迈步就走。 只听身后,夫子冲着大先生说道:“我就说这小子得走吧?你输我一百两,可不行赖账。” 季离听见了,却更觉气愤,大步走到院里。 夫子仍沾沾自喜。 大先生轻叹一声,提醒道:“老师,再不追,小师弟就真走了。” 夫子这才反应过来,忙挥了挥手。 季离只觉眼前一花,瞬间便回了房中,又再面对夫子。 这时,大先生才递上拜师茶。 “小师弟,老师方才是……对你考验一场,你不要放在心上。” 季离点头,接过茶盏。 心说,你当我傻? 夫子靠在椅背上,试图端起架子。 奈何腿短,无法着地,双脚直晃荡。 小老头郑重言道:“这便是我教你的第一课,君子,忍人之所不能忍。” 季离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拜师总算照常进行。 季离虽说心不甘情不愿,仍是下跪奉茶。 夫子悠然接过,喝了一小口。 喝过拜师茶,夫子便把茶盏放在桌上,说道:“季离,你往前三步。” 季离照做。 夫子指着桌上他那破了口的茶碗。 “你看到了什么?” “老师,是一个空碗。” “你退后一步,再看看。” “空碗,摆在桌上。” “再退一步。” “老师,是一个空碗,摆在桌上,您坐在桌边,伸手指碗。” 夫子此时问道:“你可曾想明白什么?” 季离略一思索,答道:“您是想说,遇事退一步,才能看得长远?” 夫子满意点头。 “我早知你身世,也清楚你与明王府里的那些渊源,可若只念着身上哀仇恨怨,如何能以君子心性待人行事?所以,我要送你一句话。” “君子庄重自守,故与人无所争。” 与人无争?夫子何出此言? 季离皱眉,试探问道:“君子不争?” 夫子轻笑,以为理所当然。 大先生也附和道:“小师弟,老师言之有理。” 季离却实在恼火。 他想不通。 不知夫子,要他怎么个不争法? 是该引颈就戮?还是该面缚舆榇,等着人家上门取剑? 要不要再提前把剑给人家磨好? “老师,有一句话,我很喜欢,也想着送给您。” “哦?” 夫子好奇问道:“是哪一句?” 只听季离冷声道:“未经他人事,莫劝他人善。” 这浑小子! 夫子气的瞪眼,可眼睛本就不大,再用力睁,也实在没甚威势。 大先生却又说道:“老师,小师弟言之有理。” 夫子没理睬,重重一哼,握着扶手,从高椅上跳下。 “从今往后,你便是书院的世间行走,再有人上门送帖求战,你就去顶上。” 说完,便低着头,拎着破碗,背手朝外走。 季离一愣。 待得反应过来,夫子已走远。 他只能高声喊道:“您这是收徒,还是找打手?” 夫子头都没回。 季离只好转身,看向大先生。 大先生坦诚道:“小师弟,老师此举,想来是二者皆有的。” 季离心中愤愤不平。 “师兄,老师只教我两句废话,就要我给他拼命,这实在是没道理。” 大先生耐心解释道:“小师弟,你刚来,所以还不清楚,老师……从不与人讲理。” 季离:“……” 如此,季离便算是误入了歧途。 大先生同二先生一样,让季离先去竹楼看书,有何不懂之处,可随时问他。 还说竹楼中,藏书三万卷,若能读通,读透。 哪怕不修君子意,起码也能成个圣人。 不过有关于修行之事,黄金甲早帮着他定下基调。 如今也没其他法子,只能慢慢修养如意,争取早日破开神阙穴的第一道锁。 他不觉着,读书能有多大裨益。 可季离心想着,有夫子这样的老师,他很难心意通畅,怕是对如意的修养,都会阻碍不少。 往后,得离夫子远点儿。 这般想着,季离出了院门,却是一眼就看到了别样景致。 真不是他偷瞧。 而是远处花田中,小和尚承远,实在是毫不避讳。 只见他搂着路遥的腰肢,凑过脸去,吧唧一声,亲了一口。 路遥含羞低首,承远笑着看她。 这是……花和尚? 季离心头震撼不小,但也不好再看,转头就往竹楼走。 谁知还没等来到竹楼门前,一杆红缨银枪,便横在他身前。 只见赵小云拦下季离后,拱手见礼:“小师叔。” 季离点头,刚要走。 没成想,赵小云长枪再拦。 季离皱眉看他。 赵小云横臂端枪,沉声说道:“小师叔,能否请您指点一二?” 季离这会儿,憋着火气。 正愁无处发泄。 噌一声,就拔剑出鞘。 “能啊,太能了!” 赵小云本以为季离会拒绝,却没想他答应的如此干脆,瞥了一眼他手中漆黑长剑。 他早听过季离剑法高超,一手不二剑诀,于花船争艳上连败麦子与徐寄遥二人。 便早就想与季离切磋一场。 虽说现今差着辈分,但他说了是请师叔指点,自然挑不出错处来。 只见他谨慎退后,弓步站好,双臂横握枪身,枪尖直指季离。 “小师叔,我所学的乃是军中杀伐枪术,您可不要硬接,以免受伤。” 季离点头。 “好啊,来吧。” 此时,他长剑上的黑气,已是无比凝练。 谁知赵小云才抬起脚。 一道墨色剑气,便悄无声息的横斩过来。 他没想到季离出手会如此迅捷,赶忙竖立枪身抵挡。 只听咔的一声。 长枪断裂两半。 赵小云更是被剑气推着,直砸在身后院墙上。 噗的喷出一口血来。 他清楚,季离留了手。 那道剑气毫无锋锐可言,满是钝意。 否则,他最少也得是重伤。 于是赵小云拎着两截断枪,擦了擦嘴角血渍,拱手道:“谢小师叔手下留情。” 季离摇头叹息,故作高深状。 “不自知。” 说完,便进了竹楼。 他偷偷借了神阙功力,方才已是五转实力。 既然当了这个小师叔。 总不能失了体面。 第七十二章 曹九 房中。 大先生与夫子说。 黄连救人无功,人参杀人无过。 凡事有三,过后不当劝。 夫子反驳。 释人之嫌,方可无愧于心。 明明好言相向,又错从何来? 大先生据理力争。 未知原貌,不应评价。 夫子言语不敌,偏又气不过,伸手握拳,砸了大先生的头。 大先生淡然笑着,习以为常。 季离一剑败了赵小云,进了楼。 虽说出手稍重,但也算是断了后患。 能想到未来许多时日,赵小云绝难再生出挑战的心思来。 嗯。 季离不是因为迁怒于他,胡乱撒气。 也不是单纯发泄不满。 他只想树立师叔威信,一劳永逸。 实在是眼光长远。 季离才进竹楼,就看到满眼都是高高的书架,以及捧着书卷,或站或坐的书院弟子。 都是前院二先生的门下。 季离来到左行第三趟书架旁,这里没人看书。 他于面前架上,随意抽出一本。 名为【南行杂记】。 翻开看了看,才清楚是描绘南方风土人情的书籍,只是其中大多言辞,都是在隐晦的表达南方女子的妖娆妩媚。 不值一看。 季离放下这本,又抽出另外一本。 低头一看,封面写着,【道门打坐九法】。 于是他连翻都没翻,便放了回去。 一看这本书就有些年头了。 如今的道门,谁还会晨起打坐,静修心德? 如此反复几次,俱是一些无用杂书。 想来沈京昭所言不差,这座竹楼的一楼二楼,的确没什么可看。 于是季离便准备登上楼梯,先上二楼,再上三楼。 料想,沈京昭与他那俩侍女,应该都在三楼等着。 “您就是新来的小师叔吧?” 季离刚跨上了第一阶楼梯,闻言只好撤下脚,转过身来。 却看到了一个很瘦,很小的紫衣少年。 少年的眼神很有意思。 那是一种自信至极,且无所畏惧的眼神。 像是漆黑的夜里,长街上独独两盏亮着的灯。 季离不由好奇,他实在很想知道,能拥有如此明亮目光的,究竟是不世之才,还是蠢货一个。 “你好,我是季离。” 少年躬身一礼,笑着自我介绍:“小师叔,您好,我是大衡皇子,现今是质子身份,我叫曹九。” 大衡皇子,竟被当做质子,送来大乾? 季离心中疑惑不解,可总不能当面问出来。 “曹九,你找我有事?” 曹九眼神坚定,毫不隐晦的说道:“小师叔,常听闻您剑法卓绝,天赋异禀,于世上一众少年英杰中脱颖而出,夺得潜龙榜首,实在是……无愧青仙之名。” 季离来了兴致。 “你为何敢断言,我便是那青仙?” 曹九坦言道:“小师叔,方才本来只是猜想,但现在我倒真的确信,您就是青仙了。” 季离摇头,不自觉的背起双手,问道:“甭管我是不是青仙吧,你究竟有何事找我?” 曹九见他如此,青仙的话题便一笑而过,转而说道:“小师叔,大衡如今兵强马壮,国师大人又通了九转,南胜势弱,眼看战事将起,您应该清楚。” 季离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曹九将手中的书卷握成筒状,双手抓着,说道:“小师叔,您信不信,我要不了多久,就能回到大衡。” 季离刚好看清了他手上那本书卷的名字,【大乾骑兵战法】。 “我信与不信并不重要,还是先要恭喜你,即将重返家园。” 曹九轻叹一声,认真说道:“可我并不想回去。” 季离忍不住打趣:“你千万别说是眷恋天都盛景,舍不得这长街繁华,我会骂你。” “小师叔说笑了。” 曹九淡笑着摆手,悉心解释道:“想必您对大衡不甚了解,如今的大衡朝上,已是国师的一言之堂,父皇早就失了天子的威势与权柄,只能当个傀儡,才算狼狈苟活。” 季离虽说头一回听说此事,可也想的明白。 大乾神皇,以人仙之境睥睨天下。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连杀神白起,他都能玩弄于鼓掌。 更别提逐渐被他腐化的道门与佛门了。 大乾,皇权至上。 可大衡却完全是另一番模样。 通天教主通九转,天人之威无法想象,身映无限光,何人敢造次? 别说他以国师之身干涉朝政。 就是他要坐那人皇之位,也不过是弹指一挥般简单。 不过,曹九为何要与他讲这些? “曹九,虽说我很遗憾,可我也帮不上忙。” 曹九摇头,握紧书卷,仰头期待说道:“不,您能。” “不,我真不能。” “不,您……” 季离佯装恼怒,说道:“你再说废话,我就走了。” 曹九先是笑着作揖告罪,又正色说道:“小师叔,您也不愿看到大乾百姓,无辜惨死吧?我敢说,大衡此兴征战,南平王白起绝拦不住,挥师北上,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你的意思是,白起拦不住,但是你能?” “小师叔,我能。” 季离真想回上一句,不,你不能。 “你打算如何拦?” “小师叔,我若回了大衡,只有两个下场。” “死,或者被软禁?” 曹九笃信说道:“不,回到大衡,要么便是我继了王位,一统大衡乱象,重立皇权,要么……便是大衡兵临大乾天都城下,尸横遍野。” 又是少年意气。 季离觉着,大概在旁人看来,曹九此刻,与他当初说要成为剑道第一时。 一个样儿。 可季离还是摇头,反驳道:“你说的太过了,大乾总不会像南胜那般任人揉捏,神皇陛下与书院从来都是一个立场,道门与佛门也绝不会坐视不管,通天教主仅一人而已,如何能威胁到整个大乾盛世?” 曹九也不与季离争论,而是诚恳言道:“小师叔,我不用您现在就相信我,总有一天,您会知道我之所言,绝不是危言耸听,只求接下来的话,您能好好记下,多多思量。” “你说吧。” 曹九深吸了口气,可能因为他要说的话很多,很长。 “待得战事一起,我回了大衡,笼络臣心,稳定局势之后,定会想法子通知您,到时,希望您与我里应外合,率兵出征,带上大乾所有能上阵的修者,让通天教主,在望北城外命丧,还世间一个清朗。” 不得不说,曹九有说书的潜质。 这番话怎么听,怎么像戏言。 可季离还是很好奇。 “曹九,为何你会选我?别提率兵了,你应该知晓,我不过只是一青楼少主而已,甚至都不曾入过朝堂,这话,你若是与明王世子或是二位亲王世子说来,想必会更有用。” 曹九自嘲一笑,反问道:“整个大乾,您觉得,我能信谁?谁又能信我?” 季离沉默不言。 心想,这意思是不是说,除了他好骗一点儿,其他人都绝不会上当? 却见曹九躬身及地,郑重无比的说道:“小师叔,如今还有时间,您一定要好好考虑,并且早做打算,神皇无子,天都……迟早生乱。” 说完,曹九恭敬拱手,转身行过几步,将书卷抚平,塞进旁边架子的空隙中。 随后,他才推门而出,还不忘回身把门关上。 季离站在楼梯口,看着他镇定自若的离去。 曹九今日这番话,到底是不是危言耸听,先不提。 季离却越想越觉着不对。 首先,他能说这许多,绝不会仅凭猜测,一定是早就确信,季离便是青仙。 这才会选择季离来讲这一番话。 其次,曹九想必也是知晓,季离为救白起,于皇宫门前一剑斩圣。 所以他相信,季离最少也有圣人的实力。 不到十六,圣人实力。 他自然觉得,未来的季离,更加拥有无限可能。 甚至,白起说要将南平往南分给季离一半的事,恐怕曹九都一清二楚。 如此,他才会将季离视为大乾的下一个杀神。 只是季离想不通,曹九不过是大衡送来的质子而已。 究竟是如何才能得知这些?他到底又知道多少? 莫非,还要因为他的一番话,入个朝堂? 季离摇头轻笑,踏步走上楼梯。 如今江宁被夫子封住,他便失了与圣人争斗的一切可能。 除非活够了。 当日为救白起,实在冲动,贸然取出功力直达半圣,已经叫他后怕不已。 如何还能有下次? 并且,即使曹九所言皆真。 季离也不会如他所说,早做什么打算。 他有自个儿的想法。 无论是明王府里的那些糟心事,还是天都真的生出乱子。 哪怕大乾兵败如山倒。 他自有手中一剑。 也只有手中一剑。 要么就是登临剑道之巅。 拔剑断寒凉。 要么就是身死道消,权当白来世上一趟。 人们都说剑道好。 便是好在简单又直接。 他最不喜那些尽是纷乱心计,尔虞我诈的搏命官场。 实在叫人想想都腻烦。 于是,边上楼梯,季离边寻思。 想着诗一首。 剑道天赋他倒是有,诗词才情,他还真没试过。 “争名夺利何时休,英雄未语泪先流。” “青楼官贵侍酒肉,穷困百姓磕破头。” “宫廷亲侍金甲秀,沙场老将铁骨柔。” “烦辛苦楚人生路,一剑独销万古仇!” 轻声念完最后一句。 他挺满意。 抬起头,已至三楼。 却没想到三楼的楼梯口旁,仙儿与刘治容,还有沈京昭和徐寄遥。 都在探头往下看他。 沈京昭赞叹道:“我这小师叔,还是个才子?” 第七十三章 剑中仙 季离的那首诗,被刘治容规规整整的写了下来。 徐寄遥还要走了一份。 季离倒是没觉着诗有多好,不过他最喜欢最后一句。 也算是出言明本心。 此时竹楼的三楼中。 五个人,有四个都在捧着书卷研读。 只有季离,好一阵东翻西找。 季离绕着沈京昭身前身后,走了不下十趟。 沈京昭实在忍不住,撂下书卷,从书架后探出头来,问道:“我说季离……师叔,你到底要找啥?” 季离笑道:“你真不用喊我师叔,还是和从前一样,叫我季离就行,我想找找有关剑道的书卷,你知不知道在哪?” 沈京昭拍了拍腰间的那柄君子剑,自豪说道:“那你可真是问对人了,有关剑道的书卷,早就被我翻过数遍,我闭着眼都能找见在哪儿。” 季离看了看君子剑,清楚那是夫子特意为三先生黄金甲所铸,听闻是转交给了大先生,后来又落到了沈京昭手上。 道门本有三剑,遗失两柄,仅剩木剑杨桃。 书院却只有一柄君子剑。 可就是这君子剑,在黄金甲才入书院那些年,斩尽了天下同辈英豪的颜面。 直到三先生放羊而去。 比他小了不少年纪,只能算是下一代的张全那些人,仍对书院的白衣剑仙,念念不忘,崇敬备至。 沈京昭领着季离来到了右行第五趟,前后一摆手,说道:“这两排,都是有关剑道的书卷,不过有挺多都是古代邪修的无用心得,你看看就好,可不要往心里去。” 季离略一打量。 一人多高的长排书架,两趟,怕是得有千本吧? “好,我就是随意看看而已。” 沈京昭点头,继续去看他那本【转轮通脉法】了。 季离修的是如意经,一百零八脉皆通,无需像他们那样,一条条经脉的去贯通。 自然相较而言,能省下不少时间。 无论是修养如意,还是研习剑道,都比卡在某一脉上,费心力却不得通顺,要强上不少。 其实他自己也不清楚,要寻何种剑道书籍。 如今,要论攻杀之术,他有不二剑诀,防守剑势,他学了壁垒剑诀。 也算是攻守兼备。 甚至飞剑之术,他也照着半渊的架势,学了过来。 只是还缺少磨炼与对敌的经验而已,不过这两样总急不来。 所以季离虽说抽出了许多本不错的剑法,还有前辈的练剑心得,翻了翻,又放了回去。 他想走自己的剑道。 剑法,他有了,心得,他不想看。 本以为,这趟三楼之行,大概会一无所获。 直到季离偶然抽出一本书。 名为【剑中仙】。 这本书的名字足够吸引,季离瞬间来了兴致。 谁知翻开第一页。 只是一幅画。 却令季离心头剧震。 其实,画工实在算不得多好,却一眼便知所绘何意。 只见画中,漫天是剑,每一柄剑上,都站了一个人。 下方画的是墨色山与水,上方画的是剑仙无穷尽。 为首一剑仙,挥剑破天阙。 季离看着这画中景象,像是突然开窍一般,思绪豁然开朗。 这是上古剑仙,御剑而行! 带着心中兴奋,季离翻开第二页。 当头第一句,便写明了,“以警后世。” 可用心读下去,季离丝毫未曾受到任何警醒。 满心都是激动与艳羡之情。 这本书是描写了不知多久远的上古,世间有剑仙百万。 剑仙者,以剑为心。 意气与心剑同气连枝,交相呼应。 再不分彼此。 故凌空而上,御剑可瞬息千里,相隔万山,挥手可杀人无形。 只是剑仙之首,早于人间全无敌,敢与天人比高低。 引得天人生妒,降临人世作难。 倒灌湖海,地动山摇。 凡人遭苦。 剑仙怒。 登天一较长短! 那书画,便是世上全部的剑仙,破天而上,与天人相战的景象。 只是最终,剑仙败了。 天人惊惧,销尽世间剑仙法。 自此,天下再无剑中仙。 【剑中仙】这本书很薄,季离看完便合上了。 可他的心绪,却是久久不能平复。 上古剑仙,与天人战! 该是如何惊人的气魄,怎样无敌的胆识! 只因看不得凡人遭苦受难,就有无上勇气,一剑直破天阙。 若此去不回,那便不回! 唯死而已! 季离心动。 意也动。 心意起了,如江河泛滥,再难收的住。 他无比确信,这便是他要追寻的剑道! 剑仙之道! 此时,季离不能回神,心念全在书中描绘的剑仙之上。 只听身旁,沈京昭好奇问道:“季离,这本书中全是戏言,你怎看的热血沸腾?” 季离这才把心从书里收了回来。 瞥了一眼沈京昭。 随后,先是把书揣进了自个儿的衣襟里。 才认真说道:“戏言不戏言,我不管,可我真的是很喜欢。” 沈京昭本想提醒一句,竹楼藏书,不可外带,但他看着季离稍有些倔强,但更多的是自信与坚毅的眼神。 他没说出口。 季离之前没想错。 他这会儿的眼神,看着与曹九一模一样。 少年意气。 不过略有不同。 一个雄心壮志,欲先谋后动以争天下。 一个初立剑道,自此打算,无论前路所隔,是山还是海,唯有一剑破之。 再无他途。 看过【剑中仙】,季离再也看不进任何的剑道书籍了。 干脆,便坐在一旁等着。 心中所想,全是如何能成就剑仙一道。 剑仙的以心为剑,又该是怎样一番修法。 不知不觉,又到晌午。 沈京昭提醒,书院今日迎新,晌饭丰盛,不可错过。 几人便下了楼。 书院的前院与后院,午饭是分开吃的。 大先生的小院里,摆了一张圆桌。 夫子首座,大先生领着五名弟子,还有仙儿和刘治容,围坐一圈。 除了季离。 此时,季离就在圆桌不远处,背负双手。 举头望天。 天际,墨色三尺剑,遨游正欢畅。 圆桌上,方才已经响过一阵筷子掉落,砸在盘中的脆响。 众人无不震惊,就连夫子手中的筷子都没拿住。 大先生拾起自己的筷子,掏出手帕拭去油渍,赞叹说道:“老师,小师弟的剑道天赋,实在太过惊世骇俗,这飞剑之术,怕是就连道门的前任掌教见了,都得心悦诚服。” 这话还真不是大先生夸大其词。 能以三尺剑,行飞剑之术的人不是没有。 但仅凭借三转修为便能做到的。 季离是第一个。 夫子当着几个徒孙的面儿,自然是庄重非常,先是偷偷的将那双筷子扒拉到一旁,证明不是自个儿掉的,才放心说道:“所以为师才会收他,不然你以为,仅凭不入流的不二剑诀,便能进书院?” 夫子此言,倒也未曾有差。 错就错在,刘治容就在桌上坐着。 她可是南胜剑仙之徒。 怎会任人污蔑剑宗绝学? 南胜公主可不管夫子不夫子,闻言当即转头,虽未言语,但目光不善。 夫子一愣,连忙改口:“为师的意思是,不二剑诀的确不俗,可他不过是青楼少主的身份,如何能入书院?” 此话一出,又换仙儿怒目而视。 夫子刚想再说。 大先生怕老师言多必失,胡乱得罪人,伸手拦了下来。 转而说道:“捡起筷子,吃饭。” 几人纷纷照做。 席间,尽是对季离的赞叹。 徐寄遥也愈发理解,为何世子要不惜任何代价,与季离结交了。 单凭这一手飞剑之术。 同辈何人能出其右? 而赵小云,承远还有路遥,对这位新来的小师叔也更加的好奇。 赵小云是白起手下偏将,赵琼之子。 如他所言,学的也是军中搏命的枪法。 十分简单,但很有效。 那便是,务求花上最少的力气,从最刁钻的角度,杀死敌人的枪法。 可今日,他败给了季离。 本来,他以为输的是修行境界,是剑诀,是功法。 虽不敢再盲目邀战,但难免心中不服。 可此刻。 赵小云服了,彻底的服了。 季离的那句,不自知。 赵小云也懂了。 他们边吃边看。 讨论的也是热闹。 比方说这一剑飞的高。 那一剑飞的远。 还有方才那剑,实在是飞的太快。 眨个眼,就再看不见。 直到他们,眼睁睁看着季离,把漆黑长剑从天边召回,握在手中。 凝视片刻。 随后一把丢到地上。 众人疑惑不解。 却只见季离轻轻一跃,踩在漆黑的长剑上。 负手而立,神情凛然。 口中念道:“飞!” 夫子喷饭,身旁大先生遭殃。 满脸饭粒。 第七十四章 季如 季离踩着长剑,飞了小半个时辰。 仍是没飞起来。 只得先作罢。 他最后上桌,却发现一桌子饭菜,众人压根儿没动几口,还以为大家都在等他,难免心生愧疚。 殊不知,他倒是专心练剑,可夫子几人光顾着瞧他,筷子惊的掉了好几回,哪还有空吃饭? 所以今日的晌饭,足足吃了一个时辰。 吃过了饭,路遥和承远一边嬉笑打闹,一边收拾碗筷。 季离看着承远那一身僧袍外加光头,却与女子相亲相爱,实在惹眼。 却听仙儿踮起脚尖,在他耳边小声说道:“少主,我问过了,那承远本是佛子亲传弟子,断了自个儿记忆,于世间修心禅,要经八苦,如今七苦已受,只剩一苦了。” 心禅,八苦? 季离虽未曾修佛,但也听过世间八苦。 那便是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炽盛。 至于承远已历七苦,仅剩其一。 看这样子,该是……爱别离吧? 想必佛子亲传,修的定是那轮回法经了。 如此,世人避之不及的生老病死四苦,应该不难捱过。 只是不知这爱别离,该是如何一种别离法? 总不会是生离死别吧。 尤其,就连仙儿都能打听得到。 路遥,又知不知道? 季离只是点头,没说话。 当着人家的面,自然无法再问。 待得收拾妥当,撤了桌子。 仙儿和刘治容携手走向竹楼,打算再去蹭书看。 虽说她俩不是书院弟子,可如今却是书院四先生的侍女。 弟子们也没人敢拦。 大先生在院子里,给五名弟子授业解惑。 季离头一回瞧见沈京昭那般认真的模样,偏头看了一会儿。 却觉得他能有今日成就,完全是靠……天赋。 单说他问的那几个问题,实在是狗屁不通,不光大先生吹胡子瞪眼,连季离听着,都想帮着师兄,骂他几句解解气。 赵小云的长枪被某人一剑斩断,这会儿只能一手握断枪,一手握断杆,委屈巴巴的跟大先生比量枪法。 不过大先生倒是觉得,受了季离一剑,赵小云心中那道君子意,反倒更圆融了一些。 徐寄遥和季离一样,今日初拜师,不过她比季离来的早多了,天还未亮,就被世子送到了书院门口。 今儿个,世子与佛门的世间行走,莲池大师有约,要忙一整天,说好了,晚点儿才能来接她。 近日来,李建成时常出入万佛寺,似乎又与佛子攀上了交情。 她不想管那许多。 徐寄遥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那就是,她家世子要什么,她就给什么。 而今早,她入书院之前,李建成说过一句。 无论季离有何需求,不管明着还是暗着,都得满足他。 徐寄遥牢牢记着,所以时不时就偷瞄季离。 至于承远和路遥,总像是与周围人格格不入。 虽说二人都笑的亲善。 却总让人觉得,他俩之间,连一根针都插不进去。 别说旁人了,连大先生都不忍心打扰。 他们有心提问,大先生便悉心解答,他们谈情说爱,大先生就装作看不见。 季离走过三五步,算是消食,也不再打量几人。 才刚想去院落一角,继续研究飞剑之法。 可刚一转身,吓得他差点儿拔剑。 只见夫子一声不响,就站在他身后,面无表情的盯着他的后背瞧。 季离转过身来,几乎撞在他身上。 多亏夫子个子只到季离胸口,否则只怕是免不了一场贴脸情缘。 季离赶忙退后两步,疑惑道:“老师,您……有事?” 夫子不知从哪儿弄了一碗酒,盛在空碗里,正双手捧着,说道:“季离,你是读过那本【剑中仙】了吧?” 季离心说您问的正是时候。 哪怕夫子不提,他也要找老师解个惑的。 “老师,我的确是看过了,正好我想问问您啊,书上所说,是不是真的?” “句句是真。” 季离越发好奇。 “老师,您为何敢如此肯定?” “因为我见过世上的最后一个剑仙。” 季离连忙追问道:“他在哪?” 夫子叹息,遗憾道:“他早死了。” “老师,他是怎么死的?” “他其实挺冤枉,是被一个茶碗给砸死的。” 季离盯着夫子手里,缺了一个口的茶碗。 虽不敢相信,仍是问道:“老师,您何不直说,是您用手中的茶碗,砸死了世上最后一个剑仙?” 夫子轻笑。 “我乐意。” 季离被噎了一句,心说,大先生所言实在不差,老师……的确丝毫不讲道理。 这就让平日里讲惯了道理的季离,很难受。 但无论怎说,他都是有求于人。 只得暂时委曲求全,勉强笑着,问道:“老师,您可知,何为心剑?剑仙之法,又该是怎样修来?” 谁知夫子先是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 季离等着夫子的解释。 却没等来一句话。 “老师,您是不知道?” “笑话!天下还有为师不知之事?” 季离躬身,拱手,说道:“还请老师讲解。” 夫子捧起茶碗,轻抿一口。 随即昂起头,脸上皱纹都抻开不少,又再做出一副高深模样,说道:“我知道,但我偏不说。” 放……那个啥! 装什么尽知天下事?你就是不知道! 季离速度极其缓慢的,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他要夫子看清楚。 虽说他得尊师重道,不能言语过重,但只是翻个白眼,总挑不出毛病来。 随后,季离扭过头来,噌一声,拔剑出鞘,朝天一掷。 长剑于半空颤了一颤。 嗖! 飞上云霄。 不一会儿,三尺黑剑,于天边儿兜过一圈,回到地上时,险之又险的擦着夫子的衣袖。 横着悬停在季离面前。 “老师,这飞剑之术,我操控的还不太熟练,您要留神,可不要被我伤到。” 夫子冷哼。 却总觉着,季离这小子的脾性,在哪儿见过。 “季离,你这柄自个儿养出来的剑,可有名字?” “还未曾取名。” “为师给你取一个?” 季离赶忙摇头。 “老师,不用了。” “我记得,剑仙之法的心剑,应当是……” 季离恭敬拱手:“请老师赐名!” 夫子想了想,笑道:“你名叫季离,修了一道如意,又奔着剑仙之法……” 季离听着,心说,莫非是离意剑? 也太难听了些吧? 只听夫子接着说道:“季如剑。” 季离一愣。 总觉得哪里不对呢? 可他想了想拒绝的后果…… “谢老师赐名!” 夫子满意至极。